《君子怀璧》 第1章 [古装迷情] 《君子怀璧》作者:一枝山桃【完结+番外】 文案: 一个鹜蚌相争渔翁得利结果渔翁自己也被坑了一把的朝堂权谋故事。 * 西境大将军林怀远因谋逆罪被诛杀后,林家满门被屠,其女林洛洛为报家仇孤身行刺太子,被赐饮下失魂水,忘却了前尘旧事。 但不久,失忆的林洛洛发现自己失忆另有隐情,为查明自己失忆的真相离开了夫家文忠候府。 其后搜捕、追杀和囚禁接踵而来,她也由此知道了自己失忆的前因后果。 历经生死查明父亲谋逆案的真相后,为了报仇,她决定跟丈夫赵安柏演一场戏。 一个演“为报父仇抛弃亲夫”,一个演“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一个人一旦入了朝局他就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枚棋子,一枚利刃。” “我要的便是做这样一枚利刃,为所有无辜死去的人报仇。” “那我陪你。” *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最痛快的复仇,是以其道还治其身,是诛心灭身。 * 林洛洛给赵安柏写过三封和离书,赵安柏却给她背过无数遍婚书。 权力不是我想要的,名誉也不是我想要的,从始至终,我想要的都只有你。 女主率性洒脱勇往无前,但在男主面前很爱哭。 男主温柔沉稳智谋无双,但对女主就无计可施。 阅读提示: 1.复仇权谋文,主剧情,主角智商在线; 2.女主前期经历微虐,结局he; 3.朝代架空,私设如山,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朝堂 权谋 主角:林洛洛,赵安柏配角:梁鸿,于林飞 一句话简介:鹬蚌相争,渔人也被坑 立意:做个平凡人挺好 第1章 楔子 大兴四十二年,京城,腊月二十四。 北风朔朔,灰云漫天。长兴街上行人稀疏,街边店铺大多已经闭上了门。青石板铺成的宽阔街道上,几片焦黄的枯叶被风卷着在空中乱飞。 “嘚嘚嘚……”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长街的宁静,接着传来马车轮滚过青石板的“辚辚”声。 马车装饰华丽,前后各有十匹马,共二十名披甲执剑的侍卫。 天寒欲雪,马鼻不停喷出白气,马背上的人都尽量挺直了腰背,头盔下的脸和握剑的手被冻得通红。 “要下雪了,今夜轮值可不好受。” 领头的两人并排走着,一人歪头向另一人低语道。 那另一人直着身子微微点了点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奇怪……” 话音未落,他的右后方传来一声响亮的箭鸣。 “嗖——” 一支箭羽从马车右方的屋顶上射出,斜穿马车窗户,又从另一侧窗户飞出,钉入了对面店铺的板门上。马车车身震了一震,车内的人发出一声低呼。 “有刺客!保护太子殿下!” 方才那人一声大吼,前后十名侍卫迅速勒马拔剑将马车里外围了两层。 “嗖——” 伴随一声箭鸣,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黑瓦屋顶飞出,脚下轻点,几片黑瓦被带着落在青石板街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啪!”为首那人扬剑挡开飞驰而来的箭羽。 那身影已经踏着两名侍卫的头跳上了马车顶。 “梁鸿于,你拿命来!” 说着双手握剑向下,先是高高抬起,然后狠狠往马车内刺下,直至没柄。 “殿下!” 侍卫们纷纷发出惊呼,两个反应快的立刻跳上了马车顶,举剑往那人刺去。 那人跪在车顶上身子往后一仰,抽出长剑往前一扫,将两名侍卫逼得往后一退,她则立刻趁着这间隙翻身跳下了马车。 马车下是十余人的重重包围。 “住手!” 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从马车内发出,吼住了正向那人砍去致命一击的剑。 “洛洛!” 车窗里匆匆瞥见那张熟悉的脸,梁鸿于连忙下了车,走到被两名侍卫反扣着双手的女子面前。 站在他眼前的是昔日西境大将军林怀远之女,林洛洛。 她穿一身单薄的青布束装,手臂和肩头的衣服已经被划破,鲜血正在不断涌出,头发梳成男子发髻,别着一根煞是显眼的金镶玉明月簪,原本圆润的脸颊苍白如纸,嘴唇更是毫无血色,额前几缕发丝在寒风中胡乱飘着。 看到梁鸿于毫发无伤地出现在面前,她原本就已经满含愤恨的双眼顿时更增犀利,宛如两把利剑直直射向他。 “洛洛,你这是为什么?” 梁鸿于被她如剑的目光盯得有些恼怒,朝她吼道。 “哼!”林洛洛将目光移向他头顶的镶金玉冠,又看向他身上暗金织绣的深紫色袍子,目光中的痛恨又添了几分悲伤,“为什么?林家满门的冤魂日夜都在问我为什么还没有杀了你!” 梁鸿于的眼中露出一丝愧疚和痛苦。 “快,快,快!” 嘈杂的脚步声、兵甲声从街道两头传来,整条长街迅速布满了披甲执剑的侍卫。 “殿下,属下来迟了,请殿下恕罪。” 梁鸿于定了定神,认出面前的人是神武军首领顾弦。 他点点头,越过他的肩头又看了眼林洛洛。 “带走!” 顾弦转身一声大吼,立刻便有两个神武军跑上前来从梁鸿于的羽林军手中押走了林洛洛。 “洛洛!” 列好队的侍卫中冲出一个人来,俊朗的脸上因为焦灼而凝着红云,素色锦衣上满是灰尘泥土,他大喊着冲到林洛洛眼前,一把抓住她的双肩。 林洛洛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中闪了闪,随后垂下了眼。 “顾将军,她是我妻子,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们抓她做什么,林家的事情她不知情的,你们抓她做什么?” 他已经语无伦次了,林洛洛的眼垂得更低了。 顾弦礼貌地朝他抱拳,歉然道:“赵大人,我知道她是你夫人,但她刚才行刺太子,已经惊动了陛下,我有职责在身,不能不把她抓回去。” 说罢也不容他再开口,右手往前一招,列队的侍卫们便立刻动身往皇宫走去。 “洛洛!” 林洛洛听见这呼声站住了脚步。 “赵安柏,你听着,我跟你已经恩断义绝,林家的事情,以及我今日所做作为,全都与你无干。” 清脆的声音淹没在杂沓的脚步声和兵甲声中。 一阵风吹过,昏暗的天空忽然开始飘起了大雪,大团大团的雪花洋洋洒洒填满了天地之间所有空隙,不久就落满了长兴街上每一个人的肩头。 * 大雪连下了三日,直到将山川、湖泊、城郭、田野全都埋入齐膝深的积雪中。 大理寺牢狱进门大厅里的火盆烧得正旺,两名狱卒面向火盆坐着,张着双手在火盆上烤火,嘴里不时嘀咕咒骂几句,投在石壁上的身影在火光中跳动不已。 紧闭着的黑漆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股冷风钻了进来,盆里的火苗跳了跳,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离大门更近的那人嘴里嘀咕着骂了一句,起身准备去关门。 “吱”地一声,大门被推开了,冷风裹着细雪扑面而来,那人不由裹紧衣裳退了一步,站定后一看,风雪中站着两个人。 左边那人身穿七品朝服,个子修长,面容白皙俊朗,只眉目间尽是凄苦,正是那日想要拦住顾弦带走林洛洛的赵安柏;右边那人身量较小,披着一件深色织锦斗篷,净面无须,神色甚是淡然,一看就是在内廷当差的宦官。 两人进了门来,另一位狱卒连忙前来作揖:“夏公公,赵大人。” 披着斗篷的宦官略微点了点头,将手上的食盒提起,递到赵安柏面前,不疾不徐地道:“赵大人,陛下已经开了天恩了。” 赵安柏定定地望着他手中的食盒,眼中流露出痛苦、犹疑的神色。 狱卒已经在夏公公的示意下打开了左边走廊进去第二间牢房的门,林洛洛正盘腿坐在里面闭目养神。 “大人,请。” 赵安柏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紧握成拳,额前青筋在火光下一点点暴起,身体由于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颤,方才九华殿中的话清晰地在他脑中响起。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今日起,罪女林洛洛,一、必须忘却所有过往,二、不能生下一儿半女,三、此生不得离开侯府半步。” 他在太后宫门前跪了三天才求到一句“死罪可免”,然而这活罪,却也不比死罪差多少,林洛洛若是知道,只怕宁可死也不会要这天恩。 沉默了半晌,赵安柏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重重呼出一口气,伸手接过食盒,转身往林洛洛所在牢房走去。 第2章 林洛洛老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但她始终盘膝坐在一堆杂草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白色囚服上深红色的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洛洛。” 赵安柏蹲在她面前,轻轻地唤了一声。 听见这句熟悉而又轻柔的呼唤,林洛洛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抖,她抬起眼皮快速地扫了他一眼,仍又闭上了。 “洛洛,你饿了吧,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赵安柏将食盒里的饭菜和酒一样一样摆在狱卒送进来的一张小方桌上,语气轻缓柔软,跟以往他每次下了值给她带点心回家一样。 林洛洛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双杏眼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从他手上移到了他的脸上。 赵安柏瘦削的面庞极为苍白,眉头蹙成一团,深沉的双眼充满了痛苦和期盼。 她想起林家出事那夜,在她的剑下,这双眼睛充满了同样的痛苦和期盼,就那么望着她,哀求她,他没有错,然而她别无选择,一切已经无法回头。 她闭上眼睛,眼角划过一条轻浅的泪痕。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走吧。” 赵安柏倒酒的手顿了一顿,他放下酒壶,沉默了片刻,低沉着声音道:“洛洛,我知道你恨我那天夜里拦住你不让你回将军府,恨我拦住你不让你进宫去喊冤,恨我将你关在家里不许你去报仇。” “我不恨你,你没有错。” “我有错,”他半垂着头,身子往林洛洛面前倾去,压低了声音,“但是洛洛,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会替林家伸冤报仇,你答应我,在那之前,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好不好?” 四目相对,沉默许久,直到林洛洛将目光移开。 赵安柏也不再去看她,回身将手中的酒杯轻轻地放在她面前,又拿起筷子给她的饭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来,吃菜。” 林洛洛怔怔地望着桌上的饭菜,又抬头怔怔地望着他,他的眼神与方才有了些微的不同,似乎多了一些坚毅和希望,又似乎多了一些难以捉摸的绝望和悲伤。 她望着眼前的酒杯,温润的瓷白色小杯里盛着清亮透明的酒液,微弱的火光在上面落下几点金光。 她已经几日水米未进,她是抱着必死的心去刺杀梁鸿于的,如今刺杀失败,林家谋逆大罪又多了一条罪证,她深知此番是活不了了,也不想活了,唯独遗憾未能在那天夜里回到将军府与神武军大战而死,那样至少黄泉路上还有家人作伴。 “洛洛,吃一口吧。” 赵安柏用筷子挑起一小块白米饭送到她嘴边,小声而又温柔地哄着她,跟平常哄她吃饭喝药时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活着才有希望。” 她张嘴吞下米饭,一股微弱的暖意在肚子里漫延开来,冰冷虚弱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她抢过赵安柏手中的碗筷,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赵安柏安静地望着她,微弱的火光下,眼泪悄悄流了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计划开《鸿雁于飞》,感兴趣专栏可戳,欢迎收藏。 文案如下: 江湖女侠vs“病弱”王爷/不讲武德vs不择手段 * 初见时,他是半路冒出来的无用书生慕长风,双眼温和明亮,透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澈。 逃亡路上,他动辄拱手作拜,恭敬忐忑,一条小命全靠喊——女侠救命! 再见时,他是江湖无人知晓又无人不知的鸣风公子,也是她所负血仇的“幕后真凶”。 他欢欢喜喜叫她苏姑娘,她却毫不犹豫举剑,将他当胸刺穿。 后来,两军对阵,成王败寇,他是成功夺位的安王爷,而她,成了弑君凶手阶下囚。 他说:“阿九,做我的皇后,江湖归你,朝堂归我。” 她默默摇头,“朝堂归你,江湖归江湖,我归我。” * 一开始,苏九陌只懂练剑。 后来,苏九陌只想报仇。 最后,苏九陌想,做一只鸟应当不错。 * 阅读提示: 1.高亮:正文be,番外he,介意慎入! 2.女主江湖人,不讲武德,男主野心家,不择手段。 3.江湖+朝堂,复仇+夺权,朝代架空,私设如山。 第2章 失忆 大兴四十三年,春。 时序轮转,冬日渐远,春日渐长。 四月的阳光,如流水一般缓缓流过世间万物,所经之处,春花烂漫,绿树成荫。 文忠候府的园子里,一群衣裳鲜艳的女子正在趁着东风放纸鸢。 几只色彩斑斓的纸鸢在蔚蓝的天空下缓缓飞着,其中一只精巧的小雀纸鸢独独飞得最高。 底下拽着这小雀的女子个子高挑,皮肤白嫩,小小的圆脸跑得满面通红,明亮的杏眼紧紧盯着空中的纸鸢,一双小手灵巧地控制着那根细细的丝线。 “啊!” 一阵急风吹过,那只飞得最高的小雀突然挣断了线,直直地栽了下来。 女子连忙收起手中的线轴,眼睛紧盯着往下坠的小雀,时前时后、时左时右地跑着,其他人见她的纸鸢断了线,也不再顾及自己的,纷纷跟着她跑了起来。 于是原本好好飞着的纸鸢丝线搅成了一团,四五只纸鸢纷纷往下落,众人的目光跟随着它们最终落到了一棵槐树上。 一群人跑到槐树底下,仰着头发愁。 “让开。” 方才那女子一把推开两个人,卷起宽大的衣袖,往粗大的树干上一跳,双手双脚同时抓住树干,随后左右手□□换,一步步爬了上去。 底下的人几乎是同时发出尖叫,“少夫人,危险!” 树干上的女子压根不予理会,很快就爬上了树顶,在一枝粗壮的树枝上缓缓站了起来。她折下一根树枝,将近在眼前的几只纸鸢打落了下去,她那只飞得最高的小雀远远地挂在树梢上,她伸长手臂打了几下,始终没能打着,纤薄的身子如同树叶一般荡了又荡。 底下的人看得心惊动魄,其中一个胆小的已经吓得开始哭了起来。 “别哭了,快去叫人。”一个年岁略长一点的女子大声喊道,立刻便有两个人往院子里奔去。 “少夫人,快下来吧,打不到就算了。” 底下的人喊得声嘶力竭,树上那女子却浑似没听见,她手中拿着那根树枝,眼睛却并没有盯着那只小雀,而是巡视着脚下的侯府大院。 侯府占地面积约有百亩,七分院子,三分园子,南面正门临着宽阔的大康街,人来人往,甚是热闹;西面紧挨着邻家的园子,没有开门;东面出门是一条小巷,小巷北通正元街,南通大康街,隔着小巷是一座三进小院,她知道,那小院也是侯府的,她生病那阵子就住那里。 观察完这一切,她终于低头看了一眼底下又哭又喊的人,一扬手将树枝朝那小雀扔去,稳稳地将它打落了下去。 她拍拍手,沿着树干坐下,随后双手双脚抱住树干缓缓往下滑。 等她脚踩着地面时,一转身,一老一少两张严肃紧张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方才那些哭喊着的人已经退到一旁瑟瑟发抖。 “爹,洛洛她人没事就好。” 赵安柏眼瞅着他身旁的父亲、文忠候赵义嘉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小声劝解道。 林洛洛毫无惧意,她知道,整个侯府,即便是赵侯爷,也不会忍心责骂她一句。 果然,赵义嘉看她的眼神渐渐和缓了许多,这眼神,有无奈也有怜惜,更多的是怜惜,“都回去吧。” 他说完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林洛洛心里也叹了口气,哪怕骂她一句也好啊。 赵安柏上前来检查她是否有受伤,紧张而又无措的神情,就好像她是一只易碎的瓷瓶。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悦,推开了他的手,从丫鬟手中接过摔破了的小雀纸鸢,兀自往院子里走去。 她已经厌倦了被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厌倦了被整个侯府当瓷瓶一般保护,她不过就是摔了一跤,失了忆而已。 所有人都因为她失去了记忆而怜惜她,但她从这些小心翼翼,从一些语焉不详,从她不被允许出侯府大门,从侯府四处存在的暗卫,从这一切里察觉到,她失去的或许不只是记忆。 * 摔破了的纸鸢被她丢进了后院厨房灶火里。 赵安柏默默地跟着她从园子里走到后院厨房,看着她将纸鸢丢进灶火里,又默默地跟着她回到他们平常所住的侯府东院。 她在大理寺牢狱里吃下那顿被下了失魂水的饭后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诊治的时候发现她其时已有身孕,但孩子已经无法保住。 半个月后她终于苏醒过来,失去了所有记忆,在侯府东边的别院里养了两个月的病。 她身体恢复后,除了偶发头疾,大多数时候都跟失去记忆前一样,每日想着如何玩耍如何寻开心,直到十天前为了她不能出府跟他吵了一架。 第3章 时至今日,赵安柏不知道自己当初那个决定是否正确,他保下了她的性命,但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失去了她的爱,而她,似乎失去了整个灵魂。 她面对他一日比一日沉默,只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才会放声欢笑。 “洛洛,明日我让白羽再去买几只纸鸢回来,我来画,好不好?” 林洛洛正拿一双胳膊杵在桌上,双手捧着脸,思索着今日在树顶上观察到的侯府四周情况,脑中盘桓着一个大胆的想法。十日前与赵安柏大吵一架后,这个想法就已经出现在了她脑海中。 她转头盯着赵安柏那张俊朗的脸看了一阵,心头一软,不禁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推开他的手。 她张嘴想要告诉他自己刚才在树上的发现,但立刻又醒转过来,捂住了嘴。 她不能说。 短短几个月的相处早已让她明白,赵安柏对她实在过于了解,她往往只要说出一句话,赵安柏就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所以,这些日子她干脆什么都不跟他说,这个大胆的想法,她必须要实现。 “我想自己出去买。” 赵安柏脸色凝住了,渐渐垂下了头,她知道,这个要求他无论如何不会同意。 “那你亲自替我去买,现在就去。” 这个要求他立刻就会同意。 果然,赵安柏一口答应了。 * 目送赵安柏带着他的贴身小厮白羽高高兴兴地出了府,林洛洛也开始高高兴兴地巡视侯府东院。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她发现侯府的暗卫主要安排在她和赵安柏所住的东院各道门口,她要想出府就一定要经过这几道门,但出门一定要经过门吗? 不是一定的,还可以翻墙。 她沿着侯府东院东门那道墙一路走去,高出她一个个头的墙壁刷得雪白,沿着墙壁种了些爬藤植物。 不知不觉走到了赵安柏的书房旁,这段墙壁与其余部分有些不同。墙顶上的砖瓦有些脱落,墙壁上有些陈年翻爬的痕迹,而最为重要的是,书房窗下有一颗桂花树,高过屋顶,虽然离墙两丈有余,但有那么一两只横生的枝丫挨着了墙壁。 就是这里了,她站在树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边谋划着要如何实现翻墙出府的想法,一边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右手边出现了一道门,门大敞着,门外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宽巷,她眼睛一亮,这就是那条通向大康街和正元街的巷子。 她往身后四周望了望,大着胆子往门口走去。 “少夫人,大少爷交代了,您不能出府,您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小的们去办。” 她还没挨着门边,两个小厮就出现在了她眼前。 “我今天就要出去,你们谁敢拦我。”眼看就能出门了,突然被这两人拦住,她不禁有些着恼。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不敢真的拦她,也不敢不拦她,两人一阵为难,朝她身后使了个眼色,她身后一个小厮急匆匆往前院跑去。 她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两个小厮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随着她的前进一步一步往后退,眼看要退到了门槛,两人对视了一眼,似是互相鼓足了勇气,任由她朝他们走来,也不再后退一步。 林洛洛走到与他们相隔不到半丈时停了下来,她朝门外望了望,巷子里没什么人,她又试着往前走了一步,那两人感受到了距离的接近,脚下虽没动,身子还是往后仰了仰。 “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身后传来她的乳母柳娘和贴身丫鬟青儿的声音,她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同她们一起回去。 但就在转身的一刹那,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奇怪的动作,她下意识地照着那动作侧身,曲右手,左手抓住一个小厮的胳膊,右手肘往他颈前一顶,随后左手扯着他的胳膊往身后一翻,右膝接着向他后膝窝顶去,那小厮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痛得直叫唤。 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另一个小厮吓得身子往后一缩,但随即又挺胸站在了门中间。 “小姐,松手,松手。”柳娘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大喊。 林洛洛从懵懂中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往后一跳,身体轻轻地落在了两步外。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会武功? 脑中突然闪现许多练功的画面,她闭上眼睛想要看清楚些,但只是稍一用力,头就开始剧痛起来,随之眼前一黑,耳边响起柳娘的惊呼,接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章 贵客 林洛洛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武功。 当赵安柏打开书房隔间的门,她的眼前出现一整面墙的长剑时,她竟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此一来,她要离开侯府就更容易了。 她小小的圆脸因为兴奋而漫着红云,又因为震惊而带着一些懵怔,赵安柏站在她身旁安静地看着她,嘴角带着浅笑,眼底尽是温柔。 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后,她缓缓走过去,取下一柄玄青长剑,剑鞘通体阴雕山茶花纹饰,剑柄乃白玉嵌成,顶上云纹镂空剑首上系着一条桃红丝绦,抽出长剑,剑身轻盈,寒光微闪,再一细看,紧挨着剑格的剑身上,赫然刻着一个“洛”字。 “这些剑全都是我的?” 赵安柏微笑着朝她点点头,走过去从墙上取下一把古铜剑,拔出两寸左右递到她面前,剑身上同样刻着一个“洛”字。 “你从小爱剑,这里每一把剑上都有你的名字,都是你的。” 林洛洛举着剑冲到院子里,不用刻意去想,手上已经直刺、横扫、斜劈使出了十余招,刚开始不同招式之间还会有些微停滞,但多练得几遍后,动作越来越连贯,剑花飘洒如水,剑光闪烁如星,手中的剑仿佛天生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赵安柏望着剑光中身形矫健、美目顾盼的人,不由诵起了古诗。 “你在说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剑,气喘吁吁地冲赵安柏喊道。 赵安柏摇摇头,笑而不语,深沉的双眼仿若一潭深泉,既清澈又迷人,让人止不住地沉沦。 她忽然觉得胸口一热,心跳似乎停了一瞬,紧接着一阵猛跳,她连忙伸手捂住胸口,张嘴大口大口出气。 赵安柏顿时大惊失色,冲过来扶住她,她抬起头去看他,方才尽是温柔的眼里此刻全是担忧和着急,她心里忽然一阵疼,踮起脚尖抱住了他。 * 出府的准备全都做妥帖时,林洛洛却突然没那么想出去了。 或许是每日琢磨剑法让侯府的生活没有那么枯燥了,也或许是每次她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赵安柏就担忧不已,那神情让她有些不忍,总之,她暂时搁下了偷偷出府的想法。 赵安柏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渐渐脸上也多了些轻松的笑容。 她看着赵安柏的笑,心里生出一种甜蜜的满足感,如果她不出侯府能够让他永远都这么开心地笑,那她就不出去吧。 文忠候府东院逐渐恢复了往日温馨安详的光景,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暗暗为这难得的祥和而高兴,柳娘甚至特意出门去拜了几趟菩萨,感谢菩萨保佑遭了大难的人终于过上平静的生活。 只可惜,好景不长。 端午前夕,就在林洛洛带着丫鬟婆子们给各门各院挂菖蒲时,赵安柏一身血肉模糊地被人抬回了家。 乍一看见赵安柏那身鲜血,林洛洛只以为他快要死了,好在大夫检查完说只是皮外伤,休养十天半月就能好。 赵安柏跟她说自己是因为在朝堂上失言才被陛下打了板子,可她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不对劲”。 她私下里几次拦住他的贴身小厮白羽,想要问个清楚,但白羽说来说去只有那句陛下打的板子,再多问就找各种借口飞一般逃走。 又是语焉不详。 她虽然对朝堂上的事情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赵安柏虽是什么一甲榜眼出身,他的官职却只是个小小的主事,每日就在大理寺点卯当值,怎么会跑到朝堂上去得罪皇帝陛下? 强烈的怪异感又出现了,她再一次陷入对周遭一切的怀疑当中。 或许她还是应该出府去看看,哪怕只是去打听一下赵安柏究竟是为什么被打板子,侯府里不会有人告诉她真相。 她决定等赵安柏养好伤就出去,但赵安柏却一点也不急于养好伤。 他明明挨了板子,心情看着却比以往要好。 “恕臣做不到,臣此生只娶她一人。” 他颤抖着声音在九华殿上喊出这句话后,心里所有的迷惘都消失了。他终于向所有人表明自己的决心,他的决心就是林洛洛。 他看着趴在他床边睡着的林洛洛,轻柔抚摸她的脸,就好像小时候每次她陪他念书在他身旁睡着时一样,那个时候他就决定了,他这辈子,只要她陪他念书。 第4章 * 赵安柏休养了半个多月才恢复上值。 林洛洛等他一出侯府大门,就回到东院关上卧房门准备换衣服翻墙出府。 “砰砰砰。” 外衣刚脱下,房门就被敲得震天响,她顿时火冒三丈,冲门口喊道:“谁啊,干什么?” “小姐,开门,有人来了。” 是柳娘的声音,她点点头,穿上外衣往门口走去,这侯府里,也就柳娘敢这么敲她的门了。 门打开,柳娘和侯府的张管家出现在面前,柳娘上来就拉着她的手要往外走。 她甩开柳娘的手,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柳娘,什么人来了?” 张管家向她躬身道:“少夫人,是一位宫里的贵人,侯爷、夫人和大少爷都不在家,贵人说想见您。” 她跟着两人进了正房大厅,大厅正中站着一位身量略小的少女,头上戴着一顶锥帽,白色纱帘将她半个身子都挡住了。 “赵安柏呢?”她的声音听着有些稚嫩,年纪应不大,但语气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威严。 “他去上值了,我是他夫人,您有事可以与我说。” 林洛洛低声回道,心中暗暗奇怪,赵安柏前脚刚走她就来找赵安柏,既然是宫里的贵人,直接下令将赵安柏叫去不就好了。 “你就是林洛洛?”那人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终于开口道:“你可知道,他这顿板子是为你挨的。” “我,不知道。” 林洛洛诧异地抬起头,心里开始生气,赵安柏被打这件事果然没那么简单。 “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那人又转过身来,歪着头打量她。 “我去年腊月里出门坐马车翻了车,磕到了头,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林洛洛话还未说完她就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感伤。 “他为了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她的话越说越奇怪,林洛洛的脑子也越来越混乱。 “他做什么了?” “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那人袖子一甩,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林洛洛听见她微微叹了口气,“只怕他不会告诉你。” 那人又独自沉默了一阵,留下四个精雕朱漆木盒离开了。 * 林洛洛这回彻底陷入了迷惑当中,她问柳娘可知道方才那人是谁,柳娘只是摇头。 她看着这些木盒,望着院子里的树木反复地想,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赵安柏下值回来时,她依然在望着那些木盒发呆。 “洛洛,你怎么了?” 赵安柏见她神色有些异常,急走几步在她身边坐下,关切地问道。 林洛洛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盯着那些木盒,赵安柏此时才发现桌上排放着几个精雕木礼盒,礼盒盖上的雕花样式是宫中才有的牡丹映日。 “她是不是为难你了?” 很显然,赵安柏不用问就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林洛洛将他的手推开,生气地盯着他。 “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那顿板子是为我挨的,她还说,你为了我,煞费苦心。”她天天被关在这院子里,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当今天子。 赵安柏听了她的话反倒松了口气,起身将她搂住。 “洛洛,她是谁无关紧要,我为什么挨的板子也不重要,你只要好好地在侯府里待着就好,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不要担心。” 林洛洛心中突然腾起一阵火,一把将他推开,回身抽出一把剑抵在他的颈前,寒光闪了闪,门口几名正好来送晚膳的丫鬟吓得摔了出去,杯盘碗筷撒了一地。 “赵安柏,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你费尽心机把我关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失忆,是不是你故意让我摔失忆的?” 说着说着眼泪开始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几个月来她心里不时会冒出一种悬浮不定的感觉,侯府的一切她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眼前的人她似乎很喜欢,又似乎很怨恨,她好似跌跌撞撞行在云中,又好似混混吞吞沉在海底,她知道自己肯定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可是她孤立无援,没有人愿意告诉她真相。 面前的这个人,她的夫君,将她圈在这院子里,与一切真相隔绝,他只想让她在他身边做一只无知的金丝雀。 赵安柏见她举着剑流泪,一句一句问得他哑口无言,她的神情让他想起林家出事那夜,他此时方明白,事情可以忘记,悲痛的感觉无法忘记,他顾不得脖颈前的剑,伸出双手想向她靠近。 “站住!” 林洛洛往后退了一步,喝止他,她看着自己剑下的赵安柏,这一幕竟是如此熟悉。 脑中突然闪现许多争吵的画面和声音,头又开始被巨石碾过一般地痛起来,她闭上眼睛捂住脑袋想要看清听清,可是头却越来越痛,“哐当”一声手中的剑掉落在地,身子往下一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引自《洛神赋》 第4章 和离书 次日一早,赵安柏带着白羽直奔公主府。昨日昭阳公主不请自来,给林洛洛带去的刺激让他十分不安。 昭阳公主是当今天子梁肃引最为宠爱的曹贵妃所生,她的同母兄长便是去年平林家谋逆有功的太子梁鸿于,她自己在一众皇子公主中最为受宠,才刚及笄就在皇城东南辟了公主府别居。 半个月前,梁肃引突然提出要给他和昭阳赐婚,他当庭拒旨惹恼梁肃引被打,最后是她跑出来求的情。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与她无关,甚至因为她向梁肃引求情而对她有些感激。但昨日她撇开侯府众人单独去见林洛洛的举动让他明白,她未必与赐婚这件事无关。 他心里清楚,只要他不低头,这桩婚事就没法真的赐下来,毕竟就算是皇室,强逼他人停妻再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侯府在朝中虽然势微,但他父亲主持过科考,他本人是一甲榜眼,父子俩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多少也有些影响。 只是,若昭阳绕过他去对付林洛洛,他就毫无把握了。 公主府的大厅里,昭阳公主粉面红唇,一双含情吊梢丹凤眼,莹莹生辉,眼看着赵安柏一步步走进来,心中欢喜如枝头的蝴蝶,直欲翩翩起舞。 自去年举子殿试她在九华殿外偷偷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的眼里就只有这个才华横溢的俊秀英才。她让曹贵妃去向梁肃引求旨赐婚,但彼时他早已与林洛洛定下婚约且婚期在即,梁肃引顾着林赵两家的情面,打消了赐婚的念头。 去年腊月,林家案发后林洛洛行刺梁鸿于被抓,本以为她必死无疑了,谁知赵安柏跪在大雪里求了三天,硬是保下了她的性命。 自那以后她对赵安柏就不再作他想,直到梁肃引半个月前突然提出要给他们赐婚。她眼看着赵安柏当庭拒婚宁可被打死也不松口,又气又恨又无计可施。 前几日太子妃崔玖奉曹贵妃的意领她出去散心,为了解她的烦恼给她出主意让她私下去见林洛洛。昨日她打听到赵安柏恢复了上值,侯府又正好没有其他人在家,于是就亲自去了一趟侯府,按崔玖所教说了几句实话。 没想到这一趟去得竟如此有用,赵安柏一大早就亲自来了公主府。 * 赵安柏进了厅来,神情肃穆,对着她行了一个君臣大礼,道:“昨日公主驾临寒舍,臣未能亲迎,望公主见谅。” 昭阳连忙上前去扶他,赵安柏轻轻避过,她只好收回手,笑道:“赵哥哥,这里不是皇宫,不用多礼,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赵安柏对着她又是躬身一揖,道:“多谢公主关怀,臣的伤已经痊愈,臣今日前来特为归还昨日公主所赐礼盒,此礼盒按制只能赏与朝中三品以上大员,臣官职卑微,不敢违制收受,请公主收回。” 昭阳见他态度恭敬,言语生疏,不禁有些懊恼,但她极少有机会与他单独相处,心中欣喜盖过一切,对他的冷静疏离只视作不见,“这些都是父皇赏与我的,我爱给谁就给谁,你收着,不用怕,父皇不会怪罪的。” “为人臣子,礼不可不顾,法不可不遵,还请公主收回赏赐。” 昭阳知道他连梁肃引的旨意都敢违抗,更何况是她的一点赏赐,况且这些礼盒本就只是个幌子,他收不收也无甚重要,于是也不再勉强。 赵安柏见她不说话,知道她已经默许,于是又接着道:“臣另有一事,今日也想向公主禀明。” “什么事?” “臣与妻子相识于幼年,青梅竹马之情甚笃,林家犯案罪有应得,但洛洛并不知情,她当初冲撞太子也是一时无法接受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家人,她已经为此失去了记忆、孩子和自由,于情于义,于礼于法,臣此生都不可能弃她不顾。臣才疏学浅位卑,蒙陛下和公主青睐,实是三生有幸,但臣心中主意已定,不敢欺瞒,辜负陛下和公主的一片厚爱,臣日后定当为朝廷尽心竭力以报,还请公主成全。” 第5章 赵安柏说罢郑重地跪了下去。 昭阳听他说完,脸上早已含了怒色,心中由喜入悲,转过身去,半晌才道:“若是我愿与她……” 赵安柏知她何意,立即抢过她的话,“臣不敢。” 昭阳侧身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眼中有些悲凉,只听见他伏在地上又说了一句,“臣亦不愿。” 此言一出,昭阳眼底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滚落下,她转过头去,咬着唇,任眼泪流了满面,精心画好的妆容花成一片,一旁的宫女见状忙上前扶她。 良久,她止住泪,背对着赵安柏挥了挥手,另一位宫女见了连忙将他请了出去。 * 赵安柏早上出门后,林洛洛便开始着手收拾细软。 这回,她已经不是想出府玩耍打听打听情况而已了,她已经隐约有些确定,她的失忆背后肯定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事,赵安柏不想让她知道。 那她只能自己去查了。 “小姐,侯爷派人来请你去他的书房。”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包袱藏到了柜子里,转身跟着赵义嘉派来的小厮往他的书斋走去。 因为她失忆了,侯府上下对她纵容之极,她不需要跟着赵安柏晨昏定省,也不需要时常到他们面前去伺候,东院里的一切都由她做主,除非她闹出什么大事来,否则赵侯爷和夫人徐氏几乎都不会露面。 今日赵侯爷一反常态将她叫去书房,会是什么事? 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些事情要说与你知道,可能你一时会无法接受,但事关柏儿和整个侯府,你自小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我相信你会想明白。” 赵义嘉说得郑重其事,她的神经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父亲您请说。” “柏儿之所以会被陛下杖责,是因为他违抗了陛下的旨意。” “什么旨意?” “赐婚的旨意。” “什么赐婚?” “给他和昭阳公主赐婚的旨意。” 林洛洛终于恍然大悟,但瞬间又觉得心痛难当。 赵义嘉还说了些什么,她全未听见,一出书斋门,她的眼泪就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青儿吓得一把将她抱住。 “小姐,你怎么哭了?” 她听了这话抬手摸了摸脸颊,一手的泪,是啊,她怎么哭了呢? 她看着眼泪胡乱滴在掌心,想起赵安柏曾经轻轻摊开这手,细细搓摩虎口那一层薄茧,肌肤相触的声音,是那样轻柔。 “那父亲是想让我同意赵安柏娶公主,公主做妻,我做妾?” “不是我想,是圣命难违。” 她摇摇头,擦掉眼泪,苦笑一声,她好好一个正妻,为什么要去做妾? 赵安柏想尽办法将她留在侯府,可是侯府却似乎不是她该留的地方。她虽然一直在盘算着出府,但她从未想过要离开侯府、离开赵安柏,如今看来却是想留也不能了。 * “洛洛,洛洛……”赵安柏还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一进门就整个人扑倒在她身上,一身的酒味。 林洛洛不由皱了皱眉,赵安柏平常滴酒不沾,今日怎么会去喝酒。 又是一桩奇怪的事。 赵安柏红着脸看她,提起手中的糕点晃了晃,笑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点心回来。” 林洛洛接过他手中的糕点放到桌上,与青儿一起将他扶到床上,脱了衣服鞋袜,又打水给他擦了脸,他才终于安静下来。 看着他安睡的面庞,想到今天晚上就要离开他,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那双醉人的眼睛,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眼角。 赵安柏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跟着扣住她的肩头,身子一翻,将她整个人压住了。 “你,你没醉啊。”她的脸腾地烧了起来,用力去推他,但他仍然纹丝不动。 “我没喝多少。”他的眼神很清明,看来好像确实没醉。 “那你起来。”她又推了他一把,他将她的手握住。 “洛洛,你这个样子真好看。”说罢低头吻了下来。 他吻得很轻柔,唇齿间带着一丝酒香,林洛洛感觉自己倒要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将头埋进她的肩颈窝,一言不发。 “赵安柏,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为什么失忆的?” “洛洛,”赵安柏在她耳畔发出低沉的声音,“你为什么失忆不重要,过去的事情忘记了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只要知道,我以后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一定会让真相大白的,一定会的。” 他的语气沉痛又坚定,既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林洛洛知道他还是什么都不会说,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他的肩背。 她轻轻抚着他的背,突然想起他曾不小心说过她失去过一个孩子,可惜他们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她将他的身子扶起,他的眼睛有些红肿,眼眸却愈加晶亮,他们要是能有个孩子,应该也会很好看吧,她一边想着一边闭眼吻了上去。 * 墙外的更声敲到四下时,林洛洛翻身起床,拿出准备好的包袱,又取出一把长剑,将一封签好字的和离书放在了赵安柏身边。 这一去,大概不会再复返,她将这屋子看了看,取下赵安柏平日里最常佩戴的一块同心玉环,又给他留下自己最喜欢的一支金镶玉明月簪。 大门紧锁,但她有武功在身,翻墙不是什么难事。 出了侯府,眼前一条宽阔的大道,夜空辽阔,繁星渐稀,两旁屋脊林列,远处隐隐鸡鸣。初夏时分,露轻风凉,她久闭宅院,甫一出门,只觉神清气爽,浑身上下都透着轻快。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文忠候府,转身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第5章 将军府 赵安柏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纱帐照进来,刺得眼睛发疼。他闭着眼睛试着抬了抬头,头疼难忍,手习惯性地往身旁一摸,竟然没有人,喊了一声,“洛洛。” 没有回答,屋里安静得仿若天地荒芜。 林洛洛从来都起得比他晚,他翻身继续摸索着,脑中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连忙起身坐起。 床上没有人,屋里没有人。 心头一阵猛跳,身子几乎开始发颤。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掀开被子起床。 手下忽然吃痛,低头一看是压到了一支金簪,簪子下放着一封信,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和离书”。 这三个字仿佛带刺一般扎进他的眼睛,他顿时只觉血往上涌,冷汗直淋,心口揪得生疼。 半晌,他终于缓过气来,抓起和离书撕成了碎片,手中紧握那支金镶玉明月簪,心中的痛悔几乎要将他的胸膛炸开。 昨日大理寺少卿韩少川将林怀远一案结案卷宗给了他,他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却一无所获。林怀远未经传召私自带兵回京,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也无法理解。 一个素以忠勇善战闻名,一生都在边关杀敌、从不参与朝堂争斗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从战场上率兵回京。 这是个迷。 知道谜底的人或许都死了。 他内心烦闷之下上街闲逛,遇到他的同期状元宋月章,两人在一家小店喝了几口酒。 他不是个能喝酒的人,可昨天他就是喝了。 就是因为他喝了那几口酒,他没有去细想昨夜林洛洛的异常行为,他一夜睡到此时,连她什么时候走了都没察觉。 他握着金簪的手微微发抖,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起。 过了片刻,他再次让自己冷静下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悔恨自责,而是林洛洛的安全。 她私自离开侯府,若是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匆匆披衣下床出了卧房,桌上还放着他昨日带回来的糕点,环顾四周,一切还是原样,可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他叫来白羽,命他带上府里的小厮们出去秘密寻找林洛洛,同时下令所有人不得泄露林洛洛离府的消息。 “客栈,旅店,当铺,着重到这些地方去找,一定不许声张。” 白羽带人离开后,他又将柳娘和青儿等人叫来。 “昨天少夫人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你们全都如实给我说来。” “昨天,侯爷打发人来叫小姐去书房见他,小姐从侯爷书房出来后,就……”青儿战战兢兢地说道。 “就怎么了?”赵安柏吼道。 “就哭了。”话音一落,青儿已经哭了起来。 * 赵侯爷的书斋在院子的西北角,紧挨着园子,极为素雅僻静。 此时,他正捧着一本书在书斋院子里踱着步晨读,一抬头见赵安柏神色凝重地走来,不禁心生担忧和诧异,忙问道:“柏儿,出什么事了?” 第6章 赵安柏将下人打发出去,盯着他,缓缓道:“洛洛昨夜离开侯府了。” 赵侯爷惊得踉跄几步,走到赵安柏跟前,急忙问道:“怎么回事,她都想起来了?” 赵安柏摇摇头,继续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爹,你昨天都跟她说了什么?” 赵侯爷被儿子的眼神看得连连后退,眼中尽是痛苦,“柏儿,你觉得是爹将她赶出去的吗?” 赵安柏垂下眼,默不作声。 “你和她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虽不是我的女儿,但从小就常在侯府走动,我早已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般,你们成婚那天是你娘走后这么多年我最开心的一天。” 他说到动容处忍不住红了眼眶。 “林家出了这样的事,你们都很难,陛下要给你赐婚,爹知道你最难,可是侯府也有满门几十口人,爹不能不顾啊。” 赵侯爷转身扶着一把椅子缓缓坐下,双手握拳锤着自己的大腿,恨恨地道:“是爹的错,这孩子的性格,我不是不清楚,她怎么可能甘心受这委屈,是我的错……” 转而双手掩面,潸然落泪。 赵安柏此时再也没法生气,蹲到他跟前,宽慰道:“爹,我错怪您了,您别难过了。我已经安排人秘密去找了,她没带什么钱财,想必走不远,又会武功,应该不会有事。” 赵侯爷放下双手,双眼布满血丝,满脸都是泪痕,“柏儿,是爹的错,是爹没想到她会这么,这么……” “爹,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怪她,也不怪你。” 赵安柏继续温言劝解着,心中却又开始作痛。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看向他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热烈,她将他们的感情都忘记了,所以她才能如此决绝地离开。 哭了片刻,赵侯爷平静下来,拍拍儿子的手,“先不想这些,加派人手去找到她才是正事,无论如何不能走漏了消息。” * 林洛洛出了小院,走到天微亮后,随意找了一家客栈倒头大睡。 醒来已是午间,窗外人声鼎沸,行人熙熙攘攘,重获自由让她感到兴奋,但这兴奋中又有些许落寞,如今她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思考了一会,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决定先找家当铺换些银钱,一走出客栈大门发现侯府几个眼熟的小厮在人群中穿梭,看来是在找她。 赵安柏此刻定是很伤心,她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张眉头紧锁的脸,不由地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他究竟隐瞒了自己什么,但她已经越来越肯定,她失忆这件事不是翻了个车这么简单。 赵安柏面对她时总是欢颜笑语,可每次抱住她时的沉默又让她心中惆怅难受。 或许等她查清一切会后悔今日这一走,但是她不走,他可能要替她承受更多。 她躲过那几个小厮找了家当铺换了些银钱,买了一身衣裳扮成个公子模样。 想来想去,她决定先去找找林家,先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比较重要。 赵安柏说过她小时候家里也有好几进院子有一个大大的园子,就算父母都去世了,宅子肯定还在,林家一两个旁支总该是有的,或许可以打听到些什么。 她向客栈小二打听京城里有花园有林子的宅院,小二一气数出数十家,不是国公府,就是王侯府,再就是宰相府,将军府。 难道她的父亲曾经也是朝廷大官?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明的恐慌。 王侯将相的府邸大都集中在皇城周围,文忠侯府便是其中之一。 为了不暴露行踪,她花了些银两让店小二去替她打听了一圈。小二回来说打听到只有一个将军府主家原是姓林,本是林怀远大将军的府邸,林将军半年前因为谋逆被满门抄斩了,现如今那宅子被贴了封条空置着。 半年前,不正是她失忆的时候吗? * 入夜后,林洛洛换上一套青衣束装,携着剑往店小二告诉她的将军府所在位置奔了去。 她奔着奔着发现自己竟是走在回文忠侯府的路上,心里不由地又紧张又忐忑。 她躲进将军府旁一条小巷里,将军府旁不过百步的文忠侯府大门紧闭,街上还有几个行人,她静静等着。 就在她看准时机准备往将军府冲去时,将军府前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眼帘。她闪身躲回小巷,仔细一看,那身影正是赵安柏。 他背手站在门前阴影里,仰头看着门上的牌匾,夜风吹过,衣角翻飞,似乎又瘦了些。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在等她? “大少爷,大少爷。”林洛洛正暗自纳闷,白羽跑了过来。 “找到了?”他急切地回头问道。 白羽摇摇头,他又低下头转过身去,连带着夜色都落寞了几分。 “我在一个当铺赎回了这个手镯,应该是少夫人的。”白羽递给他一个手镯,他伸手接过,只看了一眼,便点点头。 “这是她母亲给她的玉镯,她从小便带着,几乎不曾取下来过。” 赵安柏紧握着手中玉镯,隔着这么远,林洛洛依然能看到他身体在微微颤抖。 “少夫人是忘记了,她要是记得,肯定不会把它当掉。” 赵安柏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只带了些首饰,她只能靠典当这些生活,你再多派些人手出去,全城每个当铺都留一个人守着,她肯定还会再出现的。” “是。”白羽低头应了,又过了一会,小心道:“少爷,这么晚了您还没用晚膳,身体要紧,回去吧。” 赵安柏盯着大门上的白色封条,半晌,缓缓问道:“你说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不会的,少夫人会武功,又机灵,肯定不会有事的。” “你回去吧,我再等等,她要想查清为什么失忆,很有可能会找到这里来。” “那白羽陪您一起等。” 主仆俩就这么双双站在门前,一言不发。 林洛洛摸着空荡荡的手腕,眼前早已模糊不清。 赵安柏站在将军府前等她,那就说明将军府是她家,店小二说的林怀远就是她父亲。 她脑中不停地回响着四个字,“满门抄斩”、“满门抄斩”……她望着将军府的大门,脑海中突然浮现杂乱的哭喊声、刀剑声,还有满墙满地的血。 头又开始发痛,她咬着牙往回走,她不能晕倒在这里,可是没走几步就已经疼得浑身发抖,只好抱着头顺墙蹲了下去,衣裳已经被冷汗浸湿,她控制不住想往墙上去撞,但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她想抬头去看,但意识已是一片空白。 第6章 真相 林洛洛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房梁高悬,屋里四壁如洗,空气里有着厚重的灰尘味道。她睡在地上,身下有一件男子外衣垫着,身上也盖了一件男子长衣。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衣服,翻身跳起,将四周又打量了一遍,一间只有灰尘的大房子。 她走出房间,发现外间地上睡着一名身穿单衣的陌生男子。 她停住脚步,稳住呼吸,沉着肩膀,右手握紧了剑柄,缓缓地朝他走过去。 走出两步后,对方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动静,猛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扫到她后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朝她奔了过来,“唰”地一声,她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剑抵住了他的胸膛。 “洛洛?” 他有些不可置信,满脸迷茫地看着她。 “你是什么人?” “洛洛,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林飞啊。” “林飞是谁?” “林飞是,”他显然被这话给问住了,黑亮的眼中满是疑惑,“洛洛,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到底是谁?” 林洛洛的剑又向前指了指,正色道。 “我是林飞,你父亲的义子,你的义兄,我是他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我们一起在这里长大的,你都忘记了?” 他急急向她表明身份,但她的眼神依然陌生。 她听了他的话又打量起四周,这屋子十分开阔,虽然落满灰尘全无装饰,但从几扇完好的门窗和梁柱可以看出,这里曾经住着的必是达官贵人。 “这里是将军府?” 林飞跟随她的眼神看完四周,又看向她,她眼中的陌生让他感到心痛,“洛洛,你真的失忆了?” 林洛洛收起剑,点点头,“是的。” 顿了顿,她突然抬头盯着他,明亮的眼中闪现一丝希望,“你没有失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失忆吗?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飞缓缓垂下了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两年前我随义父去了西境,半年前义父突然被陛下召回,他让我留在军营里,没多久就传来义父谋逆被杀和将军府被灭门的消息,我是在义父的副将刘将军保护下才得以逃了命回来。” 这些跟店小二说的倒差不多。 “我爹他真的谋逆了吗?” 第7章 “没有,不可能!”林飞断然否定,眼中燃起愤恨,手中握着拳头,大声喊道:“义父在边关征战数十年,为梁朝抛尽一腔热血,从未有过任何不忠之举。” “那到底是为什么?” 林飞蔫然垂下了头,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我两天前才从边关逃回来,回来只看见这个被封了的将军府。我打听到你还在侯府,找到青儿,但青儿只是劝我逃命,她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有没有说我为什么失忆?” “没有,她什么都不肯多说,她说你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让我不要再去追查。” 林洛洛陷入了沉思,柳娘和青儿缄口不言,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赵安柏为了她能够活命,定是费尽了心力。 “洛洛,你今夜为什么会晕倒在将军府外?” “我与赵安柏和离了。” “他待你不好?”林飞的声音有些异样,但她毫无察觉。 “不是,他待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难道是陛下的意思?” “是,也不是。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我自己偷跑出来的,我想知道我都忘记了什么。” 林飞沉思了一会,道:“他不告诉你,也有道理,我也不应该告诉你这些。” “你不告诉我,我也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洛洛,你可不要冲动。”林飞担忧地看着她。 “我什么都还没弄明白,能冲动什么?” 她心中的迷雾散去了许多,但同时,心中的某个角落,暗暗生出了一丝恨意,若果真如林飞所言她父亲从无不忠,那林家灭门,就是冤案了,而她自己会失忆,肯定也跟林家的案子有关。 林洛洛走到门口望着夜空思索着,长夜如洗,半颗星子也不见,一轮圆月高挂空中,将院子照得通明,荒草杂生,虫鸣啁啾,微风吹来,四处传来簌簌作响声。 这就是将军府,满门都死了的将军府。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对林飞道:“青儿肯定知道所有的事,你可以找到她,你把她带来跟我见一面可好?” “好,现在夜已经深了,明日我去找她。” 林洛洛走出房间,趁着月色将整个将军府走了一遍。 走到园子里看见荷花池旁一丛丛假山,忽然想起赵安柏说的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她一边走一边想,也不知她是在哪块石头上跳下去被他接住的。 夜风吹来,荷塘水下荡漾一片,花叶交错,枝影对舞,她在荷塘旁一块石头上坐下,荷香袭人,蛙声阵阵,东南角突然飞出一只寒鸦,“呱”得一声朝着远处的树上落去,划破宁静之后又复归宁静。 花月仍在,人却难寻。 * 次日夜里,林飞将青儿悄悄带到了将军府,她一见到林洛洛就抱住她大哭。 “小姐,你还活着。”青儿哭得涕泪横流。 林洛洛一见到人哭就有些无措,她最不会哄人了。 “青儿,别哭了。” 林飞忍不住将她喝住,她终于渐渐止住了哭。 “小姐,大少爷今天晚上没有回来,据说是被陛下打入大牢了。” 赵安柏入狱了。 林洛洛听了这消息差点有些站不住,一把抓住青儿问道:“你说什么?他为什么会被打入大牢?”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猜可能跟小姐你离开侯府有关系。” “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小姐……”青儿抿了抿嘴,忍住哭。 青儿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惹恼了她,她摔开她的手,高声道:“我已经知道将军府被满门抄斩了,你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赵安柏都已经入狱了,你还要听他的话瞒我到什么时候?” 青儿被吓得一怔,连哭都忘记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带着哭腔说道:“小姐,大少爷他不是有意瞒你,他是为了保护你。当初将军府被满门屠杀,你跑出去找太子殿下报仇,跟他的侍卫打了起来,被神武军抓进了大牢,陛下很生气,想要治你死罪,大少爷在太后宫里跪了三天才保得你不死,陛下他虽然同意不杀你,但下令给你吃了一种会失忆的药,并且命令你终生不得离开侯府半步。” “我若离开侯府,就拿赵安柏治罪?”林洛洛喃喃接道。 青儿点点头,“应该是的,这几天,整个侯府的人都出去找你了,但无人敢宣扬,只是不知为何,陛下还是知道了。” 林洛洛颓然后退了几步,林飞找来张破椅子让她坐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为什么失忆,为什么不能出府,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她小心翼翼又语焉不详,真相终于大白,所有疑雾都散去了,但她脑中却只觉一片白光晃得厉害,一颗心不知去了哪里,空空落落的。 过了许久,她终于从一片混乱中抓住了一个人,赵安柏,他因为她入狱了。 她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林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洛洛,你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陛下已经怪罪下来,你回去只怕会与他一起被打进大牢。” 林洛洛默不作声,眼睛虚望着前方陷入了思绪中,赵安柏费尽心力才保下她的性命,他无论如何不让她出门也是为了保她性命,她却不管不顾地离开了侯府,让他心力白费,连累他身陷险境。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林飞站在一旁眉结深锁始终紧盯着她,青儿则一直在隐忍着抽泣。 自责是没有用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将赵安柏救出来。 “林飞,你武功怎么样?” 林飞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一时不明白她是何意,青儿却叫了起来,“小姐,你不要冲动,大少爷被关在大理寺监狱,那里有成百上千个侍卫和狱卒,你们打不过的。” 林飞听了青儿的话终于反应过来,想了想,道:“我可以去试试。” “不行,太危险了。” 青儿急得在两人面前跪了下去,哭着道:“小姐,之前你就是因为跟太子的侍卫打起来才被抓的,现在大少爷也被抓了,你们万一再被抓,就没有人可以救你们了。” 林洛洛见她哭得伤心急切,不由心中也跟着难受。想来她的话也没错,当初若不是她跑出去与太子的侍卫打起来,赵安柏和她也不至于有今天这一遭。 “青儿,起来吧,我听你的,我们从长计议。”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了半晌,却一时谁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救赵安柏。 夜色如露水一般降落在院子里,天上一轮明月将一切照亮如白昼,三个人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心中各有所思。 “昭阳公主!她可以救他!” 林洛洛忽然惊叫出声,林飞和青儿齐刷刷看向她,一旁树上几只宿鸟被这声音惊醒,猛地都飞了出去。 第7章 追杀 公主府四周把守的重重侍卫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林洛洛和林飞绕着公主府转了几圈,又飞身上了附近的屋顶巡视了几遍,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和地点翻进去。 昭阳公主虽然喜欢赵安柏,但却未见得喜欢她。她上回特意来到侯府见她,若有若无地告诉她赵安柏有事瞒着她,估计就是为了激她离开侯府,因为那样她就必死无疑了。 今日若是贸然闯进去,说不定就要死在里面了。 若是赵安柏答应娶她,根本不用她去求,她也一定会救他。 但是要赵安柏答应娶她又何其难。 林洛洛趴在公主府对面的屋顶上思考了半晌,带着林飞转身往侯府园子奔了去。 侯府并无守卫,两人很容易就翻过了赵侯爷的书斋后墙,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他正独自一人在书桌前徘徊,神情愁苦。几日不见,似乎苍老了许多。 林洛洛让林飞等在外面,自己孤身潜了进去。 赵侯爷见到她似乎并不意外,反而满脸担忧,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父亲,我是来求您救赵安柏的。” “他是我儿子,我自然会救,你快离开这里,你现在已是自身难保。” 赵侯爷的神情异常焦急,一边说着一边扬手示意她赶紧离开,林洛洛一心都在想如何救赵安柏,完全不曾留意他的异常。 “父亲,您能不能劝劝他,让他答应娶公主,只要他同意娶公主,肯定就会没事的。” “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你速速离开此地。” 赵侯爷一边留意着窗外,一边走到她跟前。 林洛洛低头跪了下去,“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他和侯府,只要能将他救出来,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赵侯爷却无暇听她说了什么,他眼睛始终盯着窗外,一把拉起她往门口推去,低声吼道:“快走!” 林洛洛楞了一愣,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间杂着兵甲声和呐喊声。 第8章 她惊恐地回头去看赵侯爷,他一言不发推着她往书房后墙的窗户走去。 “孩子,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林洛洛终于明白过来,陛下早已在侯府埋伏了侍卫,就等着她回来自投罗网。 “洛洛,有人来了。”林飞在窗外低声唤她。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她回头又看了一眼赵侯爷,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两人匆匆往院墙跑去,很快喧嚣嘈杂的声音便朝两人跟了过来。 “我去引开他们,你先走。” 赵侯爷的书斋紧挨侯府花园,山水林木之中倒还方便脱身。 “你要当心。” “快走。” 林飞说完脚下一顿,转身往右边的园子里跑去,他故意跳上假山又攀上树枝暴露出自己的身影,身后的追兵立刻就发现了他的身影,纷纷朝他追去。 林洛洛躲在墙角一丛山茶花下,听得追兵跑远了才悄声翻出侯府,走到将军府,想了想,也不敢再进去。 此时已是深夜,四周寂静,她急奔了一阵出了一身汗,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躲在林飞遇到她的那条小巷子里,抬头看着狭长的夜空中一轮明月,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泪水。 等了快一个时辰,林飞终于带着一身血迹出现了。 “洛洛,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道,月光照着他满是血迹的脸,更显惨白。 “你受伤了?” “我没事,走,此地不能再留。”说罢林飞便拉着她朝城西的方向奔去。 * 城西是贩夫走卒、流民小隶群居之所,最是喧嚣热闹,易于藏身,林飞在遇到林洛洛之前就藏身在此。 两人逃到西市后,找到林飞之前藏身的废弃院子躲了进去。天光微泄,听着街上贩卖声、叫唤声此起彼伏,心里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林飞受了几处剑伤,又一夜奔波,早已体力不支。 林洛洛扶他躺在破屋里的草垛上,看着他脸色苍白,满身血污,不知如何是好。 林飞上过战场,这点伤早已见怪不怪。他让林洛洛给自己打了点水,撕下衣裙下摆,拿起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粗略包扎了一下,又捧起水洗了把脸。 他处理完伤口,抬头见林洛洛一脸忧色,安慰道:“没事,只是些皮肉伤,别怕。” 林洛洛虽然自幼跟随父兄习武,剑法也算精进,但她现在的记忆里从未真正与人刀剑厮杀过,昨夜这一遭于她实在有些惊吓。 稍微歇过,林飞独自出去了一趟,带回一包吃食、几瓶药及两身衣物。 “洛洛,外面现在满大街都贴满了你的画像,我买了衣物还有这个,”林飞拿起一撇假胡须朝她扬了扬,“你吃饱后,去换一下,这样安全一点。” 林洛洛吃完手中的烧饼就进了屋,换上林飞买来的粗布衣裳,又依他所言贴了两撇胡须。一夜里又急又惊又怕,换好装后,她看着自己一身粗鄙男子装扮,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稍微松了下来,一不留神就歪着身子在草堆上睡了过去。 林飞在院子里换完衣裳等了许久不见屋里有动静,又唤了她几声也没有回应,吓得连忙破门而入,这才发现她只是睡着了。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捡起她换下的衣裳给她盖上,想到她从小在将军府里千宠万爱,如今一身破烂亡命街头,心中渐渐痛不能抑,不由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痕,就在这时,她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喊了一声:“柏哥哥!” 林飞怔了怔,心头泛起了无尽的酸涩。 林洛洛自小就喜欢赵安柏,总是翻墙也要进侯府去找他,一口一个“栢哥哥”地叫着。每次跟他比剑输了都要去找赵安柏,因为赵安柏会哄她,为了让她不去找赵安柏,他就故意让她赢,谁知她还是要去找赵安柏,因为赵安柏会夸她。 想起这些过往,林飞苦涩地笑了笑,由着她抓住自己的手,如今两人四处奔逃,朝不保夕,就当一回她的柏哥哥又何妨。 * 两人在西市里躲了四五日,林飞想带她离开京城,但林洛洛无论如何不同意。赵安柏一日未出狱,她的心就一日无法安定。 又过了几日,虽然她的画像依然贴了满街,但每日街上巡查的侍卫却少了许多。她决定再回一趟侯府去打听消息,林飞无法,只得跟着她一起。 为了避免像上次一样落入埋伏,两人找了一家僻静的客栈,林飞再次去侯府把青儿带了出来。 青儿交给她一个包袱,“小姐,这是老爷出事后夫人派人送给你的,之前因为你失忆了,我怕这包袱里的东西引起你疑心就藏了起来。” 林洛洛接过包袱,是一沓信,最上面一封是她母亲写的,信中嘱托她务必留在侯府,保全自己,又嘱咐她将这些信件保管好,说将来林家若是有沉冤昭雪的机会,这些信件或可作为呈堂证据。 随意打开几封,均是她父亲征战在外时寄回来的亲笔信,信中多是谈些家常,于今日的她而言,陌生而又遥远。 “赵安柏怎么样了?”她收起信,问道。 青儿摇了摇头,低声回道:“侯爷每日都会去宫中求情,但大少爷还是没有回来。” “都是我连累了他。” 三个人正说着话,忽然被一种诡异的安静攫住了,几乎同时噤了声。 太安静了,世界似乎突然只剩下他们三个人,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四下里竟一丝声响也无。 店小二穿来跑去的脚步声、掌柜和客人的说话声、入店客人的叫唤声……所有声音似乎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林飞心中暗叫不好,推开窗户一看,不由大吃一惊,不知何时,这客栈已经被一群黑衣人包围了。 正在三人惊魂未定之时,几个黑衣人已经破门而入。 青儿吓得大声尖叫,林飞拔剑挡在她身前率先与来人交起了手,林洛洛连忙收紧包袱招架另一侧。 不过几下,屋里就已是一片狼藉,屋外的黑衣人还在不断往里拥过来。 格掉一名黑衣人的剑后,林洛洛将手中包袱往林飞怀中一推,低声道:“带青儿走,他们要的人是我。” “不行,要走一起走。” “留得青山在,快!” 林洛洛将林飞和青儿一齐往窗户口推去,回身横剑挡住砍下来的三把剑,对面是三个彪形大汉,她的力气根本不足以抵挡,眨眼间那三柄剑就已经将她压得站立不住,中间那人顺势抬脚将她踢飞了出去,她背部重重地撞到墙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林飞见状推开青儿,手中长剑一挺,立刻便将中间那人刺了个对穿,回手一剑又削掉右边那人的胳膊,接着转身与左边那人斗了起来。 “小姐!” 青儿见她吐血,不顾一切朝她奔来,就在此时,又一个黑衣人破门而入举剑直往林洛洛刺去。青儿回头见了,惊慌之下挺身而出,娇小的身躯将林洛洛挡在身后,“嗤”地一声,那剑直直刺入了她的胸膛。 “青儿!” 林洛洛心中一急,大喊一声,肩背用力往墙上一推,飞身落定对着那黑衣人咽喉横过一剑,一腔热血顿时喷了她满脸。 “青儿,青儿,你怎么样?” 杀了那人后,她立刻丢下剑抱起青儿,眼泪混着鲜血如雨下。青儿面色惨白,胸前衣裳已经被血浸透。 “小姐,青儿总算保护了你一次……” “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 林洛洛已哭得不成声,青儿抬手想要替她擦泪,手刚触到她的面庞就无力地垂了下去,身子一僵,压在了她怀中。 “走。”林飞将她拉起,携着她飞身跳下窗户,但窗下是更多黑衣人在等着他们。 第8章 太子 林洛洛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无数张惨白的脸朝她涌来,无数双沾满鲜血的手朝她伸来,他们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哀嚎着:“救我,救救我……” “你醒了?” 一个轻柔的男声从身旁传来,林洛洛睁开眼睛,一张俊秀的脸庞,玉冠华服,眼带关切地看着她。 “这是哪里?” 林洛洛曲起双手撑着床想要起身,但手上却全无力气,身上尽是酸痛。 她看了看四周,锦被绣帘,织金累银,雕梁画栋,描龙舞凤,眼前的男子身后站着一排婢女,穿着打扮均不同于寻常人家。 “洛洛,这里是东宫。”男子见她神思恍惚,温柔一笑。 “你是谁?” “我是东宫太子。”男子依然微微笑着。 太子梁鸿于,曹贵妃的儿子,昭阳公主的亲兄长,林洛洛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连忙挣扎起身,或许可以求他救赵安柏。 梁鸿于却一把将她按住了。 “洛洛,你受了伤,需要静养,最好不要乱动。” 正说着,门外候着的宦官进来禀报说赵太医来了,梁鸿于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第9章 赵太医进来,先是对着梁鸿于跪拜行礼,然后才提着药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为她把脉。 林洛洛此时方想起昨夜的激战,她和林飞跳下窗后,十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围住,二人背靠背苦战了一阵,眼看就要不敌,也不知何处飞来许多暗箭,那些黑衣人很快就全被射倒。林飞带着她翻过客栈的院墙仓皇逃去,但才走出几步,她便脑后吃痛晕了过去。 “殿下,这位姑娘受了些内伤,得吃药静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千万不能再动武。” 梁鸿于挥挥手,赵太医就退下了。 林洛洛又想起青儿说过她失忆前曾向太子寻仇,在大街上与他的侍卫打了起来,想来这个人就是林家灭门的凶手,如今自己落入他手中,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自己,为赵安柏求情一事,暂时还是不提为好。 “你是要抓我,还是要救我?” “我当然是救你。”梁鸿于满面含笑地回答她。 “昨天与我同行的那个人,他怎么样了?” “他,被我抓了。” “你!”林洛洛心火直冒,想爬起身,一下扯着全身都疼,只好作罢,又躺了回去。 “你抓了他要做什么?” “我抓他不过是顺手,我主要是为了救你。” 梁鸿于轻飘飘的几句话,林洛洛听了却心火愈盛,她闭上眼睛压下怒火,不再说话。林家满门都死在了他手里,她和林飞这两条命对他来说又何足道哉。 “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在揪着这些事不放?” 梁鸿于不知何时拿着她父母留下的信在看,林洛洛瞥了他一眼,继续闭上眼睛不说话。 “这些信说明不了什么的。”梁鸿于也不管她的反应,继续说道,“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审的,证据确凿,并无冤情。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林将军驻守沙场几十年,为梁朝立下汗马功劳,谁能想到他竟会生出反心,落得如此下场。哎,真的可惜。”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恳真挚,但林洛洛却丝毫不为所动,如果林家的案子没有冤情,失忆前的她不会拼了命也要找他报仇,赵安柏不会对她说一定会让真相大白,而林飞不会一听见林家的案子就满腔愤恨。 她想起父亲有一封信中说自己一生坦荡,为梁朝出生入死,披肝沥胆,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他说他相信陛下自有明断。 这世上,哪有什么陛下明断。 “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洛洛听着他那轻慢的语气,讲着一些道貌岸然的废话,心中渐渐不耐烦。 “你性子还是这么急。”梁鸿于又笑了起来,似乎惹她生气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你不是想救赵安柏吗?” “你有办法?” “我是太子,只要我想,自然可以救他。” 林洛洛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忍着痛强撑着坐了起来。 “你说,要怎样你才能救他。” “你先躺下。”梁鸿于笑着看她,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 林洛洛气得在心里翻了几个白眼,但再生气也只能忍痛躺下去。 梁鸿于见她乖乖躺下,只含笑盯着她看,将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半晌,悠然道:“你嫁给我,我就救他。” 林洛洛顿时火冒三丈,瞪了他一眼,“你休想!” “你不嫁?不嫁就算了,那就等着赵安柏秋后问斩吧。” “你们兄妹俩就这么喜欢抢别人的丈夫、妻子吗?”林洛洛终于忍不住怒了。 梁鸿于听了她这话腾地站了起来,声量一下拉高,“什么叫抢?你不是已经与他和离了吗?你当初若是嫁给了我,林家说不定就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是你父亲冥顽不灵非要把你嫁给赵安柏,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林洛洛被他这一顿大叫吓了一跳,他原本温和俊秀的面容此时涨得通红,原本深情的眼里此时只有愤懑和嫉妒。 “你为什么说我要是嫁给了你,林家就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难道是你陷害了林家?”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梁鸿于转过身沉默了一阵才回过头来,他又恢复了温和俊秀的样子,但林洛洛却只觉得此人性情难测。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有意的。”他伸出手想去抓她的手,她一把将手收回,他低头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兀自笑了笑,叹了口气,道:“没有人陷害林家,要怪就怪你父亲野心太大了。” “那昨天夜里为什么会有人追杀我?” 梁鸿于怔了怔,垂头思索了一番,不再回话,转而叮嘱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伤,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 大理寺牢狱进门大厅里一年四季都烧着一盆火,阴暗潮湿的牢狱,就靠着这盆火带去一点光明和温度。 赵安柏被关在这里已经大半个月了,虽然梁肃引在知道林洛洛离开侯府后立刻将他打入了大牢,但他很清楚自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唯一忧心的是林洛洛的安全。 她从侯府逃脱侍卫伏击后,他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而青儿的失踪更是让他心中不安。梁肃引未必会真的要她死,但有人却可能会趁机要她的命。 “有人要见你。” 一名狱卒突然过来打开了他这间牢房的门。 白羽今天已经来过了,还有谁会来看他?莫不是他有新消息了,但白羽来了狱卒也不会给他开锁。 他跟着狱卒走出牢房,来到一间专用的审讯室,狱卒将他送到审讯室门口就离开了。 他满腹疑惑推门进去,里面背身站着一名女子,头戴一顶锥帽,听见声音,她转身取下锥帽向他走来,原来是昭阳公主。 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君臣大礼。 昭阳见他依然恭敬生疏的态度,心中不悦,但见他穿一身白色囚服,发丝凌乱,面色憔悴,不复往日的飘洒风姿,心中又有些不忍。 “赵哥哥,快请起,你受罪了。” “谢公主。” “赵哥哥,你何苦要如此折磨自己呢?” “臣罪有应得。” “我去求父皇,让他放你出去。” “谢公主好意,臣违背了对陛下的承诺,陛下将我治罪理所应当。” 昭阳看着眼前这位毕恭毕敬的臣子,想不明白他为何总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哪怕她现在屈尊降贵来到牢狱中看望他,主动提出为他向父皇求情,他依然如此冷漠地拒绝她。 多少人仰望着她,巴结着她,可他的眼中却从来看不到她。 “他眼中看不到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有人遮住了他的眼睛。”崔玖的话在她脑中回响。 是的,自然不会是因为她不够好。 “赵哥哥,你想不想知道林洛洛的下落?” 赵安柏心中一惊,猛地抬头,只见她姣好的面容似笑非笑,一双吊梢眼隐含着高傲和轻视,他明白了,她今日不是单纯来看他的。 昭阳见他不说话,拂袖欲走,“不想就罢了。” “想。”赵安柏急忙躬身揖礼,拦住了她,“臣斗胆,还请公主告知。” 昭阳嘴角微扯,哂笑一番,“想知道也不难,只要你与我成婚,我可以保她不死。” “你如何保她不死?”赵安柏直起身子逼视她。 “你与我成婚,我可以让你亲眼见到她活着出城。” “出城之后呢?” “出城之后自然是她想去哪去哪。” “若公主没有做到呢?” “婚约作废,还你自由。” 言尽于此。 赵安柏盯着胸有成竹神态傲然的昭阳,脑中飞速思考着。 她素来骄纵,梁肃引和曹贵妃几乎对她有求必应,所以她没什么算计,想要什么都是仗着身份直取。今日她能如此有条不紊地与他谈交易,背后定有人在为她谋划,这背后之人所图为何才是关键。 “我要先见她一面。” “你不相信她在我手里?” 昭阳说罢朝门口拍了拍手,旋即进来一名宫女,手中捧着一把剑走到赵安柏面前。 玄青长剑,云纹镂空剑首,白玉剑柄,阴雕山茶花纹剑鞘,垂下的桃红丝绦已经脏乱不堪。 赵安柏心头猛跳了几下,缓缓伸手接过剑,握住剑柄将剑身拔出两寸,剑格下方赫然一个“洛”字映入他眼帘。 他闭了闭眼,“哗”地一声归剑入鞘。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成婚当日我希望她能来观礼,我要看见她是自由的。” “好。” * 两日后,赵安柏被无罪释放。 他刚进家门,赐婚的圣旨就到了侯府,侯府众人疑惑至极,却谁也不敢出声。 大婚之日定在半个月后,他有半个月时间做准备,应该够了。 晚膳后,他独自一人回到了书房。林洛洛走后,书房便成了他唯一的安身之所。 第10章 隔间里的剑全都取出来挂在了书房里,他走上前取下一把玄铁宝剑拔了出来,烛光下一个“洛”字隐隐闪着光芒。 林洛洛爱习武,他便爱寻剑,寻来的宝剑通常都会刻上字再送给她。 她离开时拿走了一把,正是昭阳手中那把。 赵安柏抚着剑上的字,突然双手举剑,猛地往身前砍了下去,“琤”地一声,剑尖落在青砖地面上溅起几点火花,青砖被削起几点碎石,裂开了一条细缝。 这一剑几乎用尽他全身力气,他颤抖着身体拖着剑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剑尖在青砖上一路划过,但什么也没留下。 为什么忠勇之士会被冤杀,为什么无辜之人会被残害,为什么相爱之人会被分离,是因为他还不够强大吗? 可究竟又是为什么,那些比他强大的人,会做出这般残忍无耻的事来?难道强大就是为了做这些事吗,还是只有这么做才能强大? “咚”地一声,窗外忽然响起轻微的敲击。 烛火跳了跳,赵安柏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连忙往窗户跑去。林洛洛平常最爱从院墙翻进来,难道是她回来了? 他按下心中的激动,颤抖着手推开窗户,不等他定晴细看,一条黑影从他身侧闪了进来,随后立刻回身关紧了窗户。 “什么人?”赵安柏举起手中的剑喝道。 “是我。”来人说着话扯下脸上的黑布,“林飞。” “阿飞!”赵安柏差点惊掉手中的剑,他忙收起剑走过去,激动道:“阿飞,你还活着?” 林飞默默点头,两人相对一望,往事涌上心头,渐渐都红了眼眶。 “阿飞,洛洛被人抓走了。”赵安柏语带沉痛道。 “我知道。”林飞冷静道:“我看着她被人抓走的。” “什么?” 林飞将他和林洛洛重逢又怎样遇到追杀的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末了,疑惑道:“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要追杀我们,那些人都不像是官府的人。” 赵安柏听了,凝神想了一会,道:“这些人应该跟林家的案子有关。” 林飞一听说林家瞬间就握紧了拳头,眼中蕴起怒火。 赵安柏将昭阳公主用林洛洛的性命逼他成婚的事情也简单说了,说完后又道:“我已经想到办法在大婚当天将洛洛救出来,你回来了正好,可以帮我。” “公主不是答应你跟她成婚,她就放洛洛出城吗?” 赵安柏摇摇头,“我不会跟她成婚,而且事情也没那么简单,依我推测,洛洛在公主手中的可能性并不大。” “那你为何要答应与她成婚?”林飞不禁喊了出来。 “因为现在我们只有通过她才有可能知道洛洛在哪里,我只有与她成婚才有可能将她救出来。” “你意思是抓住洛洛的其实另有其人,这个人有意利用洛洛逼你和公主成婚,然后呢?等洛洛出了城再杀了她?” “这就要看抓住洛洛的人究竟是谁了,不管是谁,总归是敌非友。” 第9章 婚事 赵安柏与昭阳大婚的消息一经传出,朝堂上便起了许多争议。 部分大臣婉言此桩婚事不妥,部分大臣则直言赵安柏已有妻室,不配当驸马,甚者如太常寺卿章冀、刑部侍郎尹常明等人则直指赵安柏停妻再娶,罪犯梁朝律例,按律当处流放。 梁朝自开国,满朝文武以礼为尊、以法为治,此事会有些争议也是理所当然,但渐渐争论开始偏离,不知何时众人的议论焦点都落到了林洛洛身上。 “正所谓罪不及妻女,逆臣林怀远罪有应得,但其女林洛洛彼时已经出嫁,我朝还从未有过已嫁之女与父兄同罪的先例。她当初冲撞太子一事也早已查清,实是林家出事受到刺激太过所致,并非存心,陛下也已经宽恕她,如今突然给她的丈夫赐婚,这不是等于要逼她去死吗?” 太常寺卿章冀是个敢于直言的正义之辈,他与林怀远同年入朝为官,见证了林怀远几十年如一日在边疆打下显赫战绩,更为他从不居功自傲的谦卑胸怀所感。林怀远案发后,他不信其事,但苦于无凭无据,无法为林家喊冤,能做的也就只有为林家这个唯一还活着的后人据理力争。 大理寺卿徐慕孺立刻站了出来,“逆臣林怀远所犯谋逆,罪证确凿,实属罪大恶极,按律当诛九族,林洛洛不仅不知悔改,还当街行刺太子,如今她能活着,全赖陛下隆恩。” 徐慕孺是大兴十年的一甲状元,少年便负有才名,执掌大理寺后侦破不少疑难大案,因此自负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林怀远案虽是梁鸿于担任主审,但主要侦查刑讯皆是经他之手,他生性嫉恶如仇,对林家谋逆一事自是极为痛恨。 刑部侍郎尹常明不等章冀回话,便抢上前道:“诛九族历来也只杀族中成年男子,从来没有连满门妇孺都杀了的道理。” 徐慕孺一听,满面涨红,“若不是那林跃……” “住口!”一声暴和如雷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摔在大殿中央的几本折子,满堂大臣顿时纷纷跪倒。 梁肃引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给自己的女儿指一门婚事,竟惹得这些大臣们将林家的案子又翻了出来,他站在九华殿上首,看着底下黑压压跪了一片,气得满面通红。 “朕给自己的女儿指婚,由得着你们在这里七嘴八舌吗?” 底下一时鸦雀无声,赵安柏亦跪在末位默不作声,为了让他配得上公主,梁肃引破格给他升了大理寺少卿。 方才这些大臣们的争议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在狱中几乎每日都在思考林怀远的案子,经过几个月无头苍蝇般莽撞,被关在大牢里的他忽然就想明白了,林怀远不会谋逆,那他的死就必然是为人所害,而有心又有能力设计陷害一个边疆大将的人,只有可能在这九华殿上。 要从面前黑压压的四五十个人里找出幕后黑手,首先便是要了解这些人,了解朝中的形势。要了解这些,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挑起争论,尤其是与林家有关的争论。 今日最先引起这场争议的人是他的同期状元宋月章,两人同登一甲前三,彼此都颇觉相识恨晚。今日之事赵安柏还未向他开口,他就已经明了赵安柏的苦衷。 “回禀陛下,”一直保持沉默的宰相曹云济终于在梁肃引的点名之下站了出来,“臣认为此事确有不妥之处。” 底下众臣听了此言开始窃窃私语,曹云济是曹贵妃的亲兄长,昭阳公主的亲舅父,更是梁朝大权在握的宰相,他若是反对,这门婚事怕是难成。 “有何不妥?” “昭阳公主金枝玉叶,地位尊贵,赵安柏虽是去岁榜眼,但他已有妻室,又曾因言获罪,如此驸马,恐有辱公主身份。” 梁肃引绷着一张脸紧盯着他,半晌方道,“若朕定要呢?”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曹云济抬头望了他一眼,撩起裙摆跪倒在地,大声道:“只要赵安柏去妻、认罪,此事亦无不可。” 众人闻言齐刷刷看向赵安柏,梁肃引面色终于缓和,目光也投向赵安柏,问道:“赵安柏,你有何说法?” 赵安柏这下倒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他答应昭阳成婚只是为了救林洛洛,曹云济这么当众一将,岂不是要断绝他的退路。 九华殿上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他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他抬头向前望去,梁肃引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曹云济气定神闲地捋着几缕黑须,连头也没回。 一个念头突然闯入他脑海里,难道林洛洛在曹云济手中? 他终于跪了下去,大声道:“回禀陛下,臣的妻子如今下落不明,臣恳请陛下恩准,待臣寻到她之后,臣再与其了断关系。臣此前年轻气盛、不辨真伪,是以多番顶撞陛下,万望陛下宽恕,臣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为朝廷尽心竭力。” 众人哗然,梁肃引却笑颜逐开,喜道:“好,朕允了,你是朕亲点的榜眼,朕果然没看错人。” “臣斗胆,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准。” “说。” “臣的妻子已经将林家的一切都忘记,如今只是一名流离失所的孤女,臣恳请陛下饶恕她擅自离府,免她死罪。” 梁肃引的笑容渐渐僵住,看着勾头跪在他面前的赵安柏,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冷冷道:“你是在跟朕谈条件?” “臣不敢。” 梁肃引站起身,哼地一声,拂袖而去。 出了九华殿,众臣议论纷纷,赵安柏不用看也知道,此时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脊梁骨。 章冀冲到他面前,朝着他“呸”地一声,骂道:“赵安柏,我原来还敬你是块硬骨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软了下去。” “章大人……”宋月章拦在他二人中间,想替他解释,章冀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兄,无碍。”赵安柏朝他点点头,苦笑道。 第11章 宋月章望着章冀远去的背影,拍拍他的肩,跟着苦笑一声,“若人人都如他这般直截了当,倒好办了。” * 下朝后,梁鸿于快步追上他的舅舅曹云济,朝他鞠了个躬。 “太子殿下,您这是何意?”曹云济站定,受了他这一拜,问道。 “舅舅,今日之事,多赖舅舅成全,鸿于感激在心。” 曹云济侧过身继续往前走,梁鸿于直起身跟上,边走边道:“我知道舅舅不希望阳儿嫁给赵安柏,但赵安柏毕竟是去岁榜眼,年少便有文名,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与阳儿成婚,假以时日必能为我所用。” 曹云济突然停下脚步,梁鸿于避之不及,差点迎面撞上。 “殿下,赵安柏与那林洛洛自幼便相识,感情深厚,林赵两家关系匪浅,如今你强夺他妻子,日后他知道实情,如何会为你所用?” 梁鸿于一听,急了,“他今日不都说了,会与林洛洛和离,这可没人逼他。” 曹云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甩手继续往前走去。以赵安柏的脾性,今日朝堂之上该将他的话顶回来才是,可他却异常乖顺一概应下,这异常让他隐约有些不安。 梁鸿于见他不愿多理自己,也不再跟着,站住脚看着他走远,眼神晦暗不明。 正当他转身准备往东宫去时,曹贵妃的贴身宫女垂珠朝他小跑过来,揖礼道:“太子殿下,奴婢奉贵妃娘娘的令,特来请您去一趟明光宫。” “好。”梁鸿于今日心情甚好,转身便往明光宫去。 * 明光宫正殿里,曹贵妃正在与昭阳说话,两人脸上都有些僵着。 梁鸿于走进去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揖礼道:“儿子见过母亲,不知母亲将儿子唤来所谓何事?” 曹贵妃朝他招招手,他朝前走近几步,只听她说道:“于儿,我听说今日朝上有许多大臣反对阳儿的婚事,可有此事?” 梁鸿于知道他母亲亦不愿昭阳嫁给赵安柏,心下思量一番,道:“今日朝上确有几人认为阳儿和赵安柏的婚事有些不妥,不过赵安柏已经在朝堂上表明等找到林洛洛就与她和离,并且……” “真的吗?”昭阳一听说赵安柏愿意与林洛洛和离,高兴地几乎跳起来,抓住梁鸿于的衣袖,一双天真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梁鸿于对她点点头,又转向曹贵妃继续说道:“他今日在朝堂上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说出的话,不会是虚言,不仅如此,他还求父皇宽恕他之前无礼顶撞的行为。” 曹贵妃脸色疑云更甚,昭阳丝毫不觉,欣喜道:“母亲,我就说赵哥哥会回头吧,他已经知错了,他以后不会再与林家有什么牵扯了。” 曹贵妃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天真的女儿,又看向梁鸿于,问道:“你舅父可有说什么?” “今日正是多亏了舅父,才让赵安柏当众低了头。” 曹贵妃摇摇头,盯着梁鸿于,半晌方道:“于儿,你可是梁朝太子,未来的天子,可不要为了一个女人犯糊涂。” 梁鸿于被她看得心中一惊,慌忙低下头去,“母亲说得是,儿子定当谨记。” 出了明光宫梁鸿于总觉得有些恍惚不定,林洛洛在他手中应该无人知道,但曹云济和曹贵妃的话里好像都有所指。 赵安柏与昭阳的婚事能够定下来实在他的意料之外,现在只要她们二人大婚落定,以林洛洛的性格是绝不可能再与赵安柏重归于好的,届时他只要为她重新造一个身份,再纳为侧妃,一切都将水到渠成、名正言顺。 “去告诉张敬,明月殿一定要给我看好了。” 他的贴身宦官萧贤领命颠颠地去了。 梁鸿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道:“半个月,只要再等半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好凉,今天也是给自己取名叫太阳的一天。t^t 第10章 东宫 林洛洛被关在东宫已经一个月了,每日所见只有几名照顾她起居的宫女。 她试图从这些宫女嘴上打听些消息,可这些宫女们就如同哑巴一般,一问三不知。 她也试过夜里翻墙逃出去,可每次都是翻出窗没走几步巡逻的侍卫就出现在了眼前,无奈只好又翻回来。 这日,她依旧如往常一样躺在榻上看着屋顶哀叹自己总是被关的命运,突然殿门外响起几声“太子殿下”。 她翻身坐起,恨恨地想,梁鸿于终于来了。她环顾四周,灵机一动,三下两下攀上了头顶的横梁。 就在此时,厚重的殿门打开了,梁鸿于孤身一人走了进来。 “洛洛?”梁鸿于连喊几声,没有回应,又在殿内转了几圈,依然没有人,又惊又怒,大喊道:“来人!” 萧贤和几名宫女一起急匆匆跑了进来。 “人呢?人呢!”梁鸿于急怒攻心,满面涨红,宫女们吓得“噗通噗通”全都跪倒在地。 萧贤急得跺脚,推着几名宫女骂道:“快找啊!” 宫女们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经萧贤一提醒,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准备去找人,惊慌之下,不是你踩了我的裙子,就是我扯了你的腰带,刚起身的人被拽住跌下,又将预备起身的人撞翻,一时间七手八脚跌成一团。 林洛洛跨坐在横梁上,看着底下宫女们乱成一团差点笑出声,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梁鸿于气得几欲冒烟,胡乱踢了几脚,大骂:“滚滚滚!” 萧贤连忙挥手将宫女们赶了出去,跑到梁鸿于跟前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消消气,这明月殿四面都有侍卫,林姑娘一个人,应该跑不了,许是觉得闷了,出去逛逛。” “去把张敬给我叫来。”梁鸿于满心打着不久就可以抱得美人归的算盘,怎么也没料到林洛洛竟然能在自己眼皮底下跑掉,气得乱转,双眼布满愤怒的血丝。 “记住,不论谁问,就说我刚才看见有刺客,任何形迹可疑的人都抓回来,抓活的。” 张敬带着羽林郎将明月殿内外搜了三遍,随后以明月殿为中心向四周搜寻开去。 梁鸿于此时已有些冷静,明月殿的守卫是一般宫殿的两倍,他不相信林洛洛能从这重重包围中跑出去,若是能,那必然是有人故意放出去的。 “萧贤,将明月殿的宫女和侍卫都给我关起来,我要亲自审问。” 说罢袖子一甩大跨步走了出去,萧贤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大殿很快安静下来,林洛洛抱着横梁直等到天黑也没有人再来,她知道,自己逃跑的机会来了。 由于此前多次逃跑都碰到侍卫,这次她不敢再轻举妄动,等了许久,直到夜深才悄悄溜下房梁。 殿内漆黑一片,她凭着记忆摸到窗边,蹲在墙角听了半晌,确定没有侍卫,轻轻推开窗扇跳了出去。 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紧贴着墙壁站定,又细听了一会,终于确定附近没有巡逻侍卫。 此前多次逃跑也没有白跑,她早已摸清这座宫殿北面不远就是宫墙。她翻出院墙,凭着记忆拼命往北跑去。 就在她跑出去不过百步,身后的宫殿外传来了非常轻微的说话声。 有人来了。 她一个箭步冲进距离宫墙不过十步的一丛灌木里,屏住呼吸。 一队巡逻侍卫从她眼前齐刷刷走过,火光照亮了她的来路。 好险。 “什么人!” 突然响起一声大喝,接着“哗啦啦”的脚步声、铠甲声、呐喊声纷纷在身旁响起。 她心中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意识抱头闭眼蜷缩了起来。 等了半晌,脚步声并没有停下,而是往她的来路奔去了,接着明月殿的方向响起了打斗声、呼喊声。 她呼出一口气,没有人发现她。 忽然又有十几名侍卫从她眼前跑了过去。 “快,跟上,别让他跑了。” 脚步声、打斗声逐渐远去,四周又恢复了宁静漆黑。 她探出头,看了看四周,终于可以跑了。 翻墙历来是她的拿手好戏,虽然宫墙比侯府的院墙高了许多,但这难不倒她。 她起身往灌木丛上一跳,脚下轻轻一点,借着这一点身子往前一扑,双手抱住墙头,再手一撑脚一踩,整个身子就翻上了墙头。 就在她暗暗欣喜准备跳下宫墙奔向自由时,明月殿那边却突然闪现两个身影。 “快,她在那里。” 来人显然都是高手,脚下轻盈,转眼就冲到了宫墙脚下。 林洛洛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宫墙底下是什么,身子一翻就跳了下去,随即疯了一般沿着宫墙狂奔。 身后的两人很快就追了上来,她拐进一条小巷,跑到头才发现是一条死胡同。 无路可逃了。 她转过身,那两人手握钢刀朝她紧逼过来,她一步步往后退,心中叹息,难道今夜真要死在这里了。 她看了看四周,墙边堆了些木柴和竹子,她随手捡起一根,指着对面的人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第12章 对面两人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手中钢刀泛着微弱的银光,又朝她逼近几步。 “林小姐,你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林洛洛又往后退了几步,夜色之下看不清对面人的脸,但那两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告诉她,他们不可能是来救她的。 这两人虽然是从东宫追出来的,但很显然不是梁鸿于的人。 “是谁派你们来救我的?” “你跟我们走,等出了城,我们自然会告诉你。”两人又往前逼近一步。 “你站住。”她将手中的竹子挥了挥,厉声道:“若是救我,现在放我走便是。” 对面两人终于失去耐性,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找到她将她带出城去杀掉,但若是她不肯配合,就此杀掉又有何妨。 两人对视一眼,右边那人轻哼一声,握刀的手往前一扬,银光一闪,钢刀刀背便落在了他肩上,他站住脚步不再往前走。 林洛洛被他这一挥刀吓得尖叫一声,她已经无路可退,只能靠说话来拖一时是一时。 “就算要死,也该让我死个明白吧。” “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林小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咱们太子殿下。” 言毕,一阵疾风扑面,伴随空气划破的声音,钢刀已经劈头砍下,林洛洛身子往右偏,扬起竹子去挡,竹子遇刀无声断为两截,刀锋直直砍下,距她眼前不过寸许。 不等她回神,刀锋一转又向她咽喉削来,她双膝往前屈,身子往后一仰刀从面上划过,手中断竹顺势往左刺去,那人往后退却一步躲过,她趁机站直身子将触手可及的木柴和竹子全部往前推到,随即攀上了墙。 对面的人乱刀挡开竹子木棍,方才站定的那人见她上了墙,轻轻一跃便跟着跳了上来,不等她站稳,钢刀便带着风砍了过来。 林洛洛知道自己不是这两人的对手,身子往墙外一滚,翻身落地,拔腿便往前疯跑。 墙上那人见她又跑了,收起刀跟着跳下追了起来。 林洛洛闷着头一气往前跑,在小巷小院里东躲西藏,正苦于无法摆脱身后追兵时,身后的天在火把的映照下亮了起来,不远处又传来了嘈杂急切的脚步声和兵甲声。 是东宫的侍卫追来了。 林洛洛已经顾不得跑了,转过一条小巷瞥见旁边的院墙,想也没想就翻进去,找到一间角房推开窗户就跳了进去。 东宫的侍卫们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 林洛洛躲在一个逼仄的杂物间里,听见渐渐近了的脚步声,一抬头,再一次爬上了房梁。 “开门,开门。”门被砸得“哐哐”直响。 两名侍卫推门进了杂物间,四下一顿翻找,林洛洛紧抱房梁屏住呼吸冷汗直冒。 “快,这边。”门外一声大喊,脚步声纷纷朝巷子那头奔去,火光也渐渐远去,四周逐渐安静了下来。 林洛洛轻轻舒了一口气,但不敢掉以轻心,一动不动趴在房梁上,直等到天亮。 * 林洛洛跑了。 东宫承英殿内,崔玖气得咬牙切齿,狠狠骂道:“两个没用的废物。” 缀枝突然跑进来,“娘娘,昭阳公主来了。” 明日便是她与赵安柏的大婚之日,按计划,昨天夜里她们要将林洛洛偷出东宫,明日送她观礼出城,可现在林洛洛居然跑掉了。 不等她回话,昭阳已经急色匆匆地进来了。崔玖见了,看了一眼缀枝,缀枝会意,将所有宫人都带了下去。 “妹妹,明日便是你的大喜日子,你怎么还有时间来我这里呢?”崔玖依旧笑盈盈地问道。 “皇嫂,我听说昨夜东宫里出了刺客。” “殿下说看见了刺客,命人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终究什么也没找到。” “林洛洛呢?” 崔玖的笑挂在脸上有些僵住,“她,她跑了。” “什么?”昭阳惊呆在原地。 崔玖见她神情,不以为然,走到她面前劝道:“她跑了就跑了,你跟赵安柏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明日还能当场悔婚不成?” “可是我答应了他……” 崔玖打断她,道:“赵安柏都在满朝文武面前说了要与林洛洛和离,自然是诚心想要与你成婚的,他说要看到林洛洛是自由的,不过是念在夫妻一场想保她不死,顺便也给他自己一个台阶下。现在林洛洛自己跑了,她自由了,更加不会死,赵安柏知道了也只会为她高兴的。” “真的吗?”昭阳半信半疑。 崔玖拍拍她的手,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明日就是大婚了,如此大事,赵安柏又不是孩童,能当儿戏吗?” 崔玖拉着她往门口走去,“妹妹,你快回去好好准备,安安心心当你的新娘子,可不要苦着脸,不吉利。林洛洛这一走,以后你就可以安心和赵安柏过日子了。” 昭阳听她这么一说,禁不住羞红了脸,高高兴兴地走了。 崔玖看着她走远,叹一口气,这个人算是哄走了,可她自己的烦心事却还没完,明日赵安柏与昭阳的婚事落定,梁鸿于一定会想方设法再找到林洛洛,将她接入东宫。 她回头看了一眼华丽恢弘的承光殿,崔家付出无数钱财、费尽多少心机才将她送到这里,她不能允许有任何人企图染指。 林洛洛必须死,毕竟她曾是她太子妃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第11章 十里红妆 林洛洛在杂物间里躲了一整天,除了没人的时候去厨房偷几块饼充饥,她就一直趴在房梁上,她决定再等两天,先过了眼下的风头再出去。 想杀她、抓她的人实在有点多,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藏身之所了。 入夜,她趴在房梁上一边打盹一边听着院子里这家人的闲话。 “今天街上好多侍卫来来往往,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我这些帕子都没卖完就赶紧回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说道。 “听说明日是昭阳公主大婚,肯定很多人去看热闹,自然会有很多侍卫。”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回道。 林洛洛听到这里惊得在梁上直直坐起,头磕到房顶方木,疼得龇牙咧嘴。 “昭阳公主,就是那个最受宠的曹贵妃的女儿吧?” “是啊,明日咱们也去瞧瞧,一辈子可难得一瞧。” “那肯定要去,也不知什么样的人能娶到昭阳公主。” “听说是去年的榜眼郎,姓赵,还是个侯府少爷。” 榜眼,姓赵,侯府少爷,林洛洛脑中“嗡”地一声,差点从梁上坠下。 赵安柏要娶昭阳公主了。 他终究还是娶了。 林洛洛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呆,也不知自己何时溜下了房梁,院里闲聊的人早已进屋歇下。 她走到院中,自晒衣绳上取下一身男装换了,将头上的钗环全都摸下放在地上,悄声出了门。 虽然失忆了,但她还是很快就找到了文忠侯府。 此时已是深夜,四下悄无声息,她轻轻翻上侯府的院墙坐下。 眼前就是赵安柏的书房,她坐在这院墙上,看着从窗格里漏出来的光,油然而生一种熟悉的安心感。 她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屋内的一切。 赵安柏的书桌比一般的桌子要长,书桌后有两把椅子,桌上也摆着两副笔墨。 书桌后围了一圈顶天立地的书橱,摆得满满当当。书桌前则贴墙立着一整排剑架,上面挂满了各式长剑,无论她抽出那一柄剑,剑格下方都刻有一个“洛”字。 赵安柏常常看书到深夜,今夜也不例外。 林洛洛看着他投在窗户上纤细瘦弱的影子,心中生满眷恋,分开后才发现,这个人在她脑海里这么深刻,哪怕只是看看他的影子,也能让她感到安心。 只可惜天一亮,他就要娶别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鸡鸣,夜色如水洗般渐渐淡去,一勾新月不知何时挂在了天边,旁边一颗闪亮的星星,她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洛洛,你看,金星伴月。”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林洛洛跟着脑海中的声音念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声音来自何处。 预感到头又要作痛,她连忙翻身跳下院墙,往一条小巷冲了进去。 赵安柏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天一亮他就要去公主府迎昭阳入宫行大婚之礼。 去年迎娶林洛洛的前夜,他也这般彻夜未眠,但心境却全然不同。彼时的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再当一次新郎。 鸡鸣时分,墙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赵安柏心头一动,连忙起身走过去推开窗户。 一阵清凉的微风扑面而来,窗外是空荡荡的院墙,再也没有一个女孩笑着从上面跳下来,大声喊他:“柏哥哥,我来了!” 他摇头苦笑一声,抬头看向天边,天色渐明,晨光渐起,一弯浅月渐渐模糊了身形,旁边的星星却还依旧明亮。 第13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洛洛,你一定要等我。” * “吉时到,起。” 随着宦官一声高呼,公主府门前炸起爆竹声,锣鼓喧嚣,唢呐齐鸣,钹镲交叠,喜乐的气氛瞬间就随满地爆竹炸起的烟尘飘向九霄,府门外大街两旁成群的百姓纷纷伸长了脖子,推来挤去只为一睹皇家的富贵风采。 赵安柏骑着一头棕色大马立在公主府门前,马头上配着一朵鲜红大花,他穿一身红色喜服,手中握着缰绳,眉头紧锁,目光凝练,脸上毫无喜色。 白羽站在他身旁,听见宦官那声高呼,抬手往棕色大马臀上一拍,那马儿便载着赵安柏往前走去。 他身后紧跟着二十名吹打乐人,宫人之后是十名侍卫,侍卫身后是二十名宫女,分成两列手提各式宫灯,紧接着就是昭阳的枣红大轿。 大轿双顶六角,由十六名轿夫分在四角抬着,昔日皇后出行的轿撵也不过如此了。 六个角下檐都挂着大红喜庆的灯笼和同心结,窗帷和门帘是四层深浅不一的红色纱帐,绣满鸳鸯戏水、早生贵子、花开富贵等吉祥喜庆图案。 轿子两旁各跟着十六位嬷嬷,二十位宫女,宫女皆手捧大红喜盘,盘内堆金累银,日光之下精光流彩,耀眼之极。 二十名宦官举着黄金华盖紧随其后,他们身后又跟着上百吹打乐人,吹敲击打,好不热闹。 乐人身后又跟了十名侍卫,其后是浩浩汤汤一眼看不到头的迎亲队伍和尾随而行的百姓。 公主府至宫门大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人人都传昭阳公主大婚盛况前所未有,整个京城万人空巷,只为一睹皇家富贵。 人群里推推搡搡,议论纷纷,不时有些小孩从侍卫腋下冲出,只为抢一把宫人们往人群中抛洒的喜钱、喜糖、喜饼等。 “这文忠候的大少爷,我记得去年才娶了将军府的千金,怎么今年又成亲了?”人群中一人发出疑惑。 “你没听说吗?将军府谋逆,一府人都被斩杀绝了,那将军府的千金自然也难逃一死了。”另一人小声说道。 “可惜了,我听说两人男才女貌,极为般配。”又一人叹息道。 “他今日娶的可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昭阳公主,这气派,你瞧瞧,不比那将军府的千金好?” “可怜林将军的千金,此刻只怕尸骨都还未寒,这侯府少爷就已经另娶了。” 林洛洛原本只想再看一眼赵安柏,挤入人群后,脚下渐渐不由自己控制,跟着人群如浪潮一般飘来倒去。本来饶有趣味地在听这几人闲聊,一句尸骨未寒说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小点声,还要不要命了。”人群中一位老者斥道,众人顿时缄口不言。 赵安柏骑着大马领着身后的队伍缓缓向宫门走去,他凝神屏息,一双眼睛在两旁人群中细细扫视着。 人比他预想得还要多,每隔几步就可以看见一名头系蓝布条的人在人群中穿梭,但是没有看到林洛洛。 好不容易前几日探到林洛洛是被太子抓去关在了东宫,可前天夜里林飞去救时却没找到人。从东宫的反应来看,林洛洛应该是已经跑出去了,可是她去了哪里,却无人知道。 今日他和昭阳公主大婚,他特意请旨要与民同乐,将随行侍卫减至最少,同时又派人全城散布消息,引得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林洛洛若还在城里,她就一定会出现。 只要她出现,他就一定能把她救走。 若是不出现…… 赵安柏不再往下想,不管她出不出现,今日这个婚他都没有打算成。 每往皇宫靠近一步,他心中就焦虑一分,期望与绝望如头上的烈日,炙烤着他的整个身心。 “快看快看,来了,侯府大少爷好俊啊。”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林洛洛抬头一看,赵安柏身穿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正一步一步往前走来。 他神色凛然,眉头紧锁,宽大的喜服贴着他的身体在风中微扬,而他始终直着身体坐在马背上岿然不动。 人群里纷纷发出感叹,林洛洛却感觉有些心疼。 一个多月不见,他瘦了许多,神情有些憔悴,往日那闪亮深沉的眸子如今似是湮了火,本就白皙的脸庞在漫天席地大红喜色的映衬下显得苍白如纸,嘴唇全无血色,这情形,说是形同枯槁也不为过。 他渐渐朝前走来,围观的人群为了多看他一眼,纷纷往街心挤去,连带着林洛洛身不由己跟着往前挤了过去。 她忽然开始流泪,她已经忘了自己和他成亲时是什么样子。 她想起曾经有一次,赵安柏抱着她,在她耳后一遍又一遍背他们的婚书。 “大兴四十二年吉月既望日,赵府长子安柏,林府小女洛洛,缔结良缘,订成佳偶,合二姓,敦百年,同心同德,宜家宜室。” 如今,他们的婚书上又会写些什么? 林洛洛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她不敢出声,咬着唇默默流泪,泪眼模糊中仿佛看见赵安柏骑着马向自己走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的头又开始发痛。 “有刺客!”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来人,保护公主!” 人群立刻骚乱起来,推搡来推搡去,哭爹喊娘声,骂天骂地声,鸡鸣狗吠声,不绝于耳。 街道两旁值守的侍卫被冲散在人群里寸步难行,隐隐约约似乎响起了刀剑声。 “杀人了,啊,血啊……” 一个两个尖利的叫声划破人们头顶的天空,所有人四处乱窜,人群彻底乱了,迎亲队伍里的宫女、嬷嬷、宦官、乐人们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抱团围在枣红大轿四周,十几名侍卫横枪将他们护在身后。 宫灯、珠宝散落满地,一些人眼尖,拼了命往中间挤,只为了趁乱抢些珠宝金银。 林洛洛捂着头被人群带着如一叶浮萍,挤着挤着突然脚下被绊倒,身子立刻失去平衡往前倾去,她想要借点力从人群中跳出来,可是无处下脚,无物可抓。 手突然被抓住了,是那熟悉的大手。 “洛洛。”是赵安柏的声音。 “柏哥哥。”林洛洛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卷入一个怀抱。 “别怕,我带你走。” 赵安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久违的温暖的声音让她心里安定下来,只是头疼却越来越厉害,她几乎直不起身。 赵安柏将她打横抱起,几个头系蓝布条的人为他开辟出一条路来,他抱着林洛洛穿过人群,闪身进了旁边一间店铺,店铺后院里白羽牵着一匹马在等着,他将林洛洛放上马背,飞身上马,接过马鞭狠狠一抽,双腿奋力一夹,那马便带着他们飞奔了出去。 人群已经散去一半,迎亲队伍四周仍是一片混乱,一群篮衣蒙面人在与侍卫交手,轿子停在街心,轿顶正中插着一枝箭羽。 昭阳被这突如其然的变动吓得浑身发颤,掀开轿帘起身一看,腿一软又跌坐了回去,不过片刻,喜气洋洋就变成了人海茫茫。 她定了定神再次站起身四处张望,篮衣蒙面人随着一声口哨立刻便散了个干净,哀嚎惨叫、啼哭痛骂的人群里,早已不见赵安柏的身影。 第12章 遇刺 “洛洛,你醒了?” 林洛洛睁开双眼,看清那张刻在她脑海中的脸,猛地扑上去放声大哭。 赵安柏将她牢牢抱住,心痛如刀绞。 短短一个多月她经历了太多,知道家族被灭,赵安柏入狱,青儿为她而死,林飞下落不明,而她自己也几经生死,所有这一切冲击着她的神经,她不得不时刻紧绷一根弦。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不怕。” 赵安柏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像她小时候每次跑到他面前哭一样,无论是打架输了,爬树摔了,又或是挨了爹娘的责骂,只要哭起来,就总要得到他的安慰才肯罢休。 在赵安柏的安慰下,她渐渐止住哭声,从他怀中抬起头,含着泪的双眼里尽是愧疚和疼惜。 “柏哥哥,是我连累了你。” “洛洛,你都想起来了?” 赵安柏十分惊讶,因为她失忆后就再也没这么叫过他“柏哥哥”。 林洛洛遗憾地摇摇头,“没有,只是我已经知道了我家里发生的那些事,是青儿和林飞告诉我,青儿,她为了救我,被杀死了。” 说到青儿,她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立刻在她脑海里重现,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放声痛哭。 赵安柏无法想象她离开自己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除了紧紧抱住她,似乎别无他法,是他不该搞丢了她。 “你不要责怪自己,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想要害你的人。” 林洛洛听到这话止了哭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两道晶莹的泪珠,认真地盯着他,问道:“我爹没有谋逆,对不对?” 第14章 “是的,”赵安柏郑重地点了点头,“父亲一生驻守边疆,立下汗马功劳,也从不参与朝堂争斗,我和爹都相信,他没有谋逆,也不可能谋逆。” 赵安柏的话彻底消解了她心里的疑惑,她终于可以确信,林家是冤枉的。 “是不是有人害他?” 赵安柏默默颔首,眉头皱了皱,道:“这件事背后肯定是有阴谋,我一直在想办法查探,但目前还是没什么头绪。” 林家事发突然,林洛洛又跟着出了一连串的事情,他虽尽力保下了她,但这一系列变故还是让他深受打击。 后来他终于想明白,林洛洛失忆了也不算坏事,她性情直率爱恨分明,若是还记得林家的事,未必不会冲动之下再惹性命之忧,现在只要她好好待在侯府就不会有事,林家的案子他可以去查。 只可惜,老天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们,梁肃引突然横插一脚,林洛洛率性而去,一切就都失去了控制。 “青儿给过我一个包袱,里面都是我爹的亲笔信,我娘在信中说林家将来若是能有沉冤昭雪的机会,那些信或许可以呈堂作证,只是那些信现在都落入了太子手中。” “不碍事,那些信我看过,里面的内容我都记得,可惜我没有能从里面找出什么线索。” “我之前错怪你了。” 林洛洛将头埋进他怀中,她如果能早些知道这些事,或许就不会离开侯府,也就不会有后面这许多的事情。 “不,不怪你,怪我,是我错了,我不该不顾你的感受,我应该想到的,你突然之间什么都忘记了,我作为你最亲近的人什么都不跟你说,又不许你出门,你自然会生疑。” 赵安柏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睛有些泛红,“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有多担心你,你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有,我却把你搞丢了。” 林洛洛靠在他怀中摇头,不管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此时此刻能这样安静地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她已经很安心。 她将身子往前贴了贴,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背,似乎一松手他就会飞走。 赵安柏在她额前轻轻一吻,将她紧紧搂住,也不再说话。 一时之间,四下寂静,天空地阔,时间浩渺,独余一对爱人在此间紧紧相依。 * 林洛洛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一只烛火,四下无人,她心中一慌,掀开被子跳下床就往门口跑去。 “洛洛,你怎么出来了?” 赵安柏正在外间与白羽说话,见她穿着单薄的里衣光着脚跑出来,急忙走过去将她抱回里间。 “我以为你走了。” 林洛洛将头埋进他怀中,声音哽咽道,她从不知道自己心里竟是如此依恋他。 “我在这里,我不走。” 赵安柏将她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找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 林洛洛此时才注意到,他身上还穿着喜服。 “我等会就换掉。” 赵安柏见她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看,也才发现自己竟还穿着喜服。 “你今天就这样带我走了,陛下和公主那边怎么办?父亲会不会被牵扯进来?” “你不用担心,爹都知道,他不会有事。” 按计划,赵侯爷此刻应该正在梁肃引面前痛哭,他会坚称赵安柏是被人掳走的,只要他不现身,梁肃引不仅不能降罪,还得好好安抚。 “大少爷,都安排好了。”白羽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好,你去找身衣服来给我换。” 赵安柏回头应了他一句,又转头对林洛洛说道:“洛洛,你把衣服穿好,我们现在要离开这里。” “是有追兵?” 林洛洛一边起身穿衣一边紧张地问道,赵安柏手中替她拢着头发,点了点头。 白羽很快拿来一身衣裳,赵安柏换上后和林洛洛带着几个人骑着马往茫茫黑夜中奔去,过了片刻,白羽带着一队人马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不出一会,一队短衫长剑的人马往白羽的方向跟了去。 林洛洛和赵安柏一气连奔了十余里路,到了一处茂密的林子,四下观察一番,决定停下来休息。 “洛洛,累了吧?” 赵安柏拿出一个水袋递给她,又替她理了理跑乱的头发。 林洛洛喝完水递回给他,摇摇头,回道:“我不累,我已经习惯了。” 林洛洛这一个多月四处奔逃,早已适应了这种时刻都有危险的处境,赵安柏听了她这话却心疼不已,一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就在众人休息好准备骑马再出发时,林子外隐约出现了火光,接着响起了马蹄声,一队人马很快就追了过来。 赵安柏拍了一把林洛洛的马,喊了一声“走!”,自己紧跟着也驾马往前奔去。 但后面的追兵很快就逼了过来,林洛洛见甩掉追兵希望不大,于是调转马头冲到赵安柏前面,手中握着一把利剑,火光照着那剑,闪出一条金色的光。 “你跟着我。” 赵安柏第一次后悔自己不会武功。 刹那间,火光飞闪,林子中只听一片刀剑相接的声音。 赵安柏带出来的几个人都是赵侯爷养的暗卫,武艺还算高强,他们几个与林洛洛一起将赵安柏挡在身后,双方一时胶着。 林洛洛发现这群黑衣人穿着打扮与当初在客栈埋伏围攻她的人一样,他们招招都是杀意,似乎非取她性命不可。 这群黑衣人大约十几人,个个武功了得,眼看林洛洛和几个暗卫就要不敌,突然从黑衣人身后飞出一个身影,刺、削、斩,干净利落的几招过后,黑衣人倒下了三四个,林洛洛见了顿时精神振奋,这身形,是林飞无疑。 他飞身杀到林洛洛身边,低声吼道:“快,你们先走。” 林洛洛听了,不再恋战,虚使几招,调转马头,向赵安柏道:“我们走。” 赵安柏跟着调转马头,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林飞和暗卫们正一齐将黑衣人拖住,这些黑衣人应该就是幕后黑手派出来的,他想让林飞抓一个活口,但眼下对方人多,只能先求脱身了。 林洛洛的马到了他前面,他才拍马跟了上去。 两骑马跑出去不到十丈,一名黑衣人便瞧见了,他绕过正在厮杀的人群,驾着马朝两人追了过来。 林洛洛急于逃脱,埋头一味往前奔,赵安柏却恰在此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一柄长剑从黑衣人手中飞出,划破夜空正往林洛洛背心飞来。 赵安柏脚下用力一蹬立起身子,偏转马头,拍马向前,后马追上前马后臀时,他用尽力气斜过身子往前一扑,“嗤”地一声,飞剑刺入了他右后背,顿了顿,随即整个身子从马身翻落下去。 马儿受惊,扬蹄嘶鸣,林洛洛回头一看,双眼圆睁,脸色惊恐,大喊:“赵安柏!” 她飞身下马朝他奔过来,两匹马儿脱了束缚撒着蹄子往夜色中奔了去。 “赵安柏,你怎么了,你不能死……” 林洛洛泪如雨下,哭着将他抱在怀里,那柄剑从他的右后背肩甲处直刺到他前胸,衣裳已经被血染了一片。 他抬手去擦她的眼泪,惨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洛洛,别哭……” 林飞听见林洛洛的惊叫跑到他二人身边,掷剑的黑衣人已经被他杀死,身后的黑衣人也已基本或死或伤倒地不起,几名暗卫同样受了伤歪倒在地。 他挥剑斩断那柄长剑,蹲下身子粗略查看了一下赵安柏的伤口,从怀中掏出两瓶药,全部撒在了伤口处。 “快,扶他上来。” 林飞转身蹲在两人身前,示意林洛洛将赵安柏扶到他背上。 就在此时,林子外亮起了一大片火把,人声马声,喧闹不已。 “快,这边树林,一定要仔细搜。” 这声音赵安柏熟悉,是大理寺少卿韩少川。 “阿飞,带洛洛走。” “不,我不走。”林洛洛抱住他不撒手。 “洛洛,是大理寺的韩大人,他会救我,但你和阿飞不能落入官兵手里,快,跟阿飞走。” 赵安柏已经被她扶着坐起,他伸手替她擦掉眼泪,双手捧起她的脸,“我答应你,我不死,你也答应我,一定要活着。” 林飞见火光越来越近,回身牵来一匹马,也顾不得林洛洛不愿意,一把将她抱起放到马背上,带着她往茫茫夜色中奔去。 赵安柏看着他们跑远,回头看见韩少川带着人朝他跑来,眼前渐渐模糊,终于倒了下去。 第13章 线索 林飞带着林洛洛一直拼命往前跑,直到天光大亮才终于停下来。 两人走了许久,在一个山坳里找到几间茅屋,茅屋里住着一对老夫妻,见二人极为狼狈,好心收留了他们,又给他们拿来吃食和干净衣服。 第15章 林洛洛一路上都沉默着,她双手满是血迹,右手掌心紧握着赵安柏的同心玉环,眼里充满了惊疑、担忧和愤恨。 “洛洛,吃点东西吧。” 林飞端来一盆水和一碗糙米饭,递到她跟前,她抱膝坐在一个土炕沿,身子往里挪了挪,看也不看。 林飞将碗放在炕上,端着水在她对面坐下,道:“赵安柏不会有事的,你手上都是血,洗一下吧。” 林洛洛忽然想起赵安柏要她一定活着,于是伸手从炕上拿起米饭一顿狂扒拉,越吃越急,噎得满脸都是泪,手上却还是不停,林飞吓得连忙丢下水盆抢下她手中的饭碗。 “洛洛,你别这样。” 林飞拿走碗,又给她端来水,林洛洛接过水刚喝了一口,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猛地弯腰朝地上吐了起来,方才吃过的饭,她一口也没能咽下去。 “洛洛!” 林飞连忙放下茶碗,扶着她的肩,替她轻轻拍着后背。 吃的饭全都吐出来后,林洛洛感觉方才一直堵在她心头的那股难受劲似乎也跟着吐了出来,心里反倒好受了一点,她拿起衣袖擦干眼泪,坐直身子,对林飞道:“我没事,刚刚心里堵得慌,现在好一点了。” 林飞见她如此模样,既心疼又心酸,劝慰道:“赵安柏不会死的,你相信我,我跟义父上过战场,见过很多伤,他没有伤到要害,我又给他上了金疮药,他肯定不会死的。” “我想回去看看他。” “他好不容易将你送出城,你再回去,岂不是让他前功尽弃。” “那我就这样不管他,自己去逃命吗?”林洛洛猛地抬头盯着他,“他是为我受的伤,是我一直在连累他。” “比起你去找他,他更希望你安全。” “你让我一个人待会。”林洛洛低下头不再理他,林飞无法,只得出去。 林洛洛一个人坐在屋里沉默到了天黑,想得累了,直接倒头睡下,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 她换好老夫妻给她准备的农妇衣裳,收好玉环,拿起剑,走出门。 林飞正站在院子里喂马。 “林飞,我决定了,我要回去。”林飞抬头看着她,似乎已经不再惊讶。 她决定回去不仅仅要去确认赵安柏是不是还活着,她还要去查清楚她父亲的冤情,林家谋逆的罪名一日不澄清,她就一日是戴罪之身,逃到哪里都只能躲躲藏藏,一辈子活在黑暗中。 “我陪你。” 林飞两岁入林府,从小与她一起长大,深知她的性情,也深知她与赵安柏的感情,让她就此一走了之,对她而言,此后所有时光都只会剩下折磨。 “林飞,谢谢你。” 林洛洛看着他手臂的伤,想起他因为救自己几次涉险,心中既感激又愧疚。 林飞听了她的话,低头一笑,“洛洛,你以前跟我说过,说我们是一家人,不用说谢谢。” 说完一顿,如今他们已经没有家了,他偷偷看了眼林洛洛,发现她并没有神伤,而是起了兴致,“你多跟我说说我们以前在家时候的事情吧,我都忘记了。” “好,我们边走边说。”林飞牵过马,拿出几块碎银子谢过那对老夫妻,带着林洛洛骑着马往京城里赶去。 * 侯府东院正房卧室里,赵安柏独自一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 侯府里外站了许多侍卫,大理寺的官吏们、宫中的太医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侯府里人人胆战心惊,缄默不语。 白羽静静守在赵安柏的卧房门口,两名侍卫守在东院院门口。 黄昏时分,柳娘带着一个丫鬟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 “我是府里的乳母,我来给大少爷送粥。” 她身后的林洛洛扮成了丫鬟模样,端着食盘,压低了头,两名侍卫将她们打量了一下,挥挥手让她们进去了。 她们一进屋,白羽便立刻关上了门,屋里站着一个与林洛洛同样装扮的丫鬟。 柳娘将粥轻轻放在床头的茶几上,领着那丫鬟端着空食盘一道出去了,而林洛洛早已奔到赵安柏的床边。 “赵安柏。”她轻唤一声,眼泪跟着就滚了下来。 赵安柏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她又惊又疑,确认了半天,方才发现真的是她,忙将她拉到身边,替她擦掉眼泪。 “洛洛,真的是你,你怎么回来了,这里太危险了,你回来做什么?”他脸色苍白,面露忧色。 “我担心你,我怕你会死。”说着眼泪又跟着往下落。 赵安柏替她擦掉眼泪,宽慰道:“洛洛,我答应你了不会死就一定不会死,我还要为林家查清真相,还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我怎么会死呢?” 林洛洛抬起头来,眼中闪现一点坚毅的光芒,道:“我跟你一起查,我不想永远这么躲躲藏藏下去,我要查清楚到底是谁陷害了林家,到底是谁要杀我,我不想一辈子都是个戴罪之人。” “不会的,你不会一辈子都是戴罪之人的,我一定会为父亲伸冤的,但是洛洛,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我已经安排白羽准备好了,等会你和阿飞就跟他出城,有阿飞在你身边我放心,你们往江南去,江南很热闹,你会喜欢的,你们隐姓埋名躲一躲,等我为林家翻了案,你们再回来。” 赵安柏紧握着她的手,越说越喘,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不,”林洛洛不停地摇头,“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那些人势力很大武功很高,我会武功我可以保护你,我不想你再为我受伤,我不想离开你。” 她说完趴在他胸前呜呜哭了起来,赵安柏被她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见她哭得很伤心,又心疼又着急,只好轻拍她的后背,哄道:“不离开就不离开,不哭了,你再这么哭下去我可就要被你压死了。” 林洛洛听了他的话连忙坐起身,顾不得脸上挂满眼泪,掀开被子检查他的伤口,“我压到你伤口了?你疼不疼,我去叫大夫。” 说完转身要去开门,赵安柏一把抓住她的手,让她仍旧坐下,另一只手将她的身子轻轻带着靠在他没有受伤的一侧胸前,苍白的脸上露出欣喜满足的笑容,道:“我就知道你也不想离开我的,洛洛,有你这句话,我做什么都甘愿。” * “公主,大少爷已经歇下了。”门外突然响起白羽故意拉高了的声音。 林洛洛听了这话顿时有些慌张,赵安柏倒是很镇定,手往床尾后的屏风指了指,屏风后有几个大衣橱,林洛洛连忙屏住呼吸躲到了衣橱后。 昭阳推开门径直走到赵安柏的床边,在宫女搬来的圆凳上坐了下来,赵安柏躺在床上等她。 “公主,恕臣不能起身行礼,还请公主勿怪。” “你好些了吗?”昭阳小心翼翼地问道。 “多谢公主关心,微臣没有大碍。” 昭阳点点头,良久,又问道:“真的是她吗?” 赵安柏不答反问道:“公主是否还记得当初狱中对臣说过的话?” 昭阳有些诧异又有些伤心地看着他,半晌,咬着唇问道:“赵哥哥,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娶我吗?” “公主当初说,若是成婚当日见不到她……” 昭阳眼中顿时盈满了委屈的泪水,抢过他的话,赌气般答道:“婚约作废,还你自由。” 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般,又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自然算数,我会向父皇禀明,请他废掉你我的婚约。” 她愤然站起身,扭过头擦掉脸上的泪水,深吸几口气,咬牙恨道:“赵安柏,你仗着我喜欢你,几次三番羞辱我,我可以原谅你,但是林洛洛居然敢在我大婚之时抢我的驸马,我一定会让她死在我手里的。” 说罢袖子一甩,摔门而去。 听得门外再无动静,赵安柏轻声将林洛洛唤了出来。 “洛洛,她走了,没事了。” “你跟她成亲……”林洛洛走出来,犹豫道。 “我跟她成亲是因为她说你在她手上,她拿了你的剑来找我,虽然我知道你在她手上可能性不大,但我不敢冒险。” “她为什么会有我的剑?我是被太子抓走的。” “太子是她的亲哥哥,她要拿到你的剑也容易……”赵安柏说着突然停住了,不对,太子喜欢林洛洛,应该不会想要杀她。 林洛洛没有注意他的停顿,疑惑道:“我离开侯府后遇到了很多事,很多我都想不明白,你现在可以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吧?” 赵安柏点点头,“好,我以后什么都不瞒你。” 林洛洛不等他说话,紧接着问道:“你知不知道我跟太子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是说除了我跟他的侍卫打了一架外。” 赵安柏没想到她首先就问到太子,一时语塞,林洛洛以为他没听明白,解释道:“那天我从东宫逃出来,有两个人要杀我,他们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招惹太子,我招惹过太子吗?” 第16章 赵安柏笑了笑,笑容有些无奈,“你没有招惹他,是他想招惹你。不过这两个要杀你的人,应该不是太子派的。” “我也觉得,他关了我一个月,想杀我轻而易举。那你觉得这两个人会是谁?”林洛洛说着又叹了口气,“想杀我的人真的太多了。” 赵安柏垂眸沉思了一会,道:“太子在还是武王的时候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他想娶你做王妃,但你爹拒绝了他,他母亲曹贵妃和他舅父曹云济替他选了现任户部尚书崔恒的女儿崔玖做王妃,听说当时他坚持想娶你,为此一度跟曹贵妃和曹相闹得很僵。” “太子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爹当初若是将我嫁给他,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你说,是不是他因此怀恨在心故意陷害我爹的?” “他真的这么说?” 林洛洛点点头,赵安柏疑惑道:“他被立为太子确实是因为他在这件事上立了功,他身为二皇子却当了太子,储君之位得来名不正言不顺,朝中一直都有些议论,但他能当上太子说到底要归功于曹贵妃和曹相,难道,设计陷害林家的是曹相?” “肯定是因为我爹不同意将我嫁给太子,导致太子跟他们闹,他们就记恨我爹,陷害我爹。” 赵安柏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抬眼看见她那张气鼓鼓的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笑道:“很有道理,只是我们还是要能找到证据。” “那些要杀我的人就是证据,我被关在东宫的时候一点事都没有,但我一逃出来立刻就有人来杀我,这也说明那些人肯定和太子是一党的,不然怎么会知道我在东宫。” “是的,太子不会想杀你,但他应该也不可能同意放你出城……” “林飞说,昨天追我们的有两拨人,一批是太子的人,跟着白羽那队去了,昨天追杀我们的黑衣人,跟那天在客栈伏击我们的应该是同一批人,那天在客栈里也有两拨人。” “跟你从东宫逃出来时追杀你的人比较呢?” 林洛洛想了想,摇头道:“不一样,那两个人凶神恶煞,也不蒙面,身形穿着都不同,再让我看见,我肯定能认出来,那些黑衣人则不一样,他们蒙着面,根本不说话。” “这些人应该都跟林家的案子有关。” “那我再现一次身,将他们引出来。” “不行,那样太危险了,昨夜把我救回来的是大理寺的人,等我养好伤,先去大理寺查一下昨夜的情况再做打算。” “好。” 两个人一躺一坐,将这一个多月里经历的事情与彼此诉说着,直到赵安柏因为受伤体力不支才罢休。 * 林洛洛这几日索性就躲在赵安柏房中,陪他养伤喂他吃药跟他聊天听他念书看他睡觉。 赵安柏每天睁眼就能看见林洛洛在他身边,心里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甚至希望自己的伤永远都不要好了。自从去年林家出事,这还是第一次两人平静相守,也是他第一次心中暂时放下一切烦恼痛苦,只与眼前人说话谈笑。 这日,林洛洛正在给赵安柏喂药,门外突然又响起了白羽故意拉高的声音。 “侯爷,大少爷刚喝过药在休息。” “我看看他就走。” 林洛洛赶忙又躲到了衣橱后。 赵侯爷走进来,看着床边还剩半碗的药,又看了眼在床上假寐的赵安柏,对着屏风后说道:“别躲了,出来吧。” “爹……”,赵安柏听见这话忍着痛起身,赵侯爷将他扶住,“你躺下。” 林洛洛听见他父子的说话声,低着头走了出来。 “父亲。” 赵侯爷又是疼惜又是可气地看着两人,走到一旁坐下,想了半天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坐下吧。” 林洛洛依言在床边坐下,半晌,赵侯爷递给她一个信封,她抬头好奇地看着他。 “这是我昨夜收到的一封密信,没有署名。” 林洛洛打开信封,只见上面写着:“将军归朝,乃奉上意,此上非彼上。” “此上非彼上,除了当今圣上,还有谁能称上?” “你父亲回京之前正在西境前线带兵打仗,他会突然带兵回朝,必定是奉了旨意的。” “那圣旨呢?” “没有圣旨,你父亲带了五万精兵在城外八十里处遭伏击全军覆没,没有人发现有圣旨。” “会不会是忘记带了?” “不可能,没有圣旨私自回京是死罪,你父亲常年带兵在外,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是有人假传圣旨,在将我爹伏击后,又将圣旨拿走了,这样就可以坐实我爹的谋逆之罪。” “带兵去伏击的是京郊大营的主将王大威,他是个正直刚强之辈,若真的找到了圣旨,不论真假应该都会上报朝廷。” 林洛洛忽然猜到一种可能,心中不禁有些害怕,身子微微颤抖,赵安柏见了忙握住她的手。 “难道是陛下要我爹死?” “那倒未必,陛下近年虽然于朝政疏忽了许多,但还不至于这么昏庸。” “那就是圣旨是假的,现在关键是找到那封圣旨。” 赵侯爷点了点头。 “那我去找。” “洛洛,你别冲动。”赵安柏紧紧拽着她的手。 “你上哪去找?”赵义嘉看了她一眼,问道。 “我去找王将军,圣旨最有可能在他手里。” “你去找他,是要自投罗网吗?”赵侯爷看着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最先要找的是送这封密信的人。” “林飞可能知道,他当时跟我爹在西境,他也说过我爹是受召回京的。” 林洛洛想起林飞跟她说过他是受林怀远的副将保护才逃命出来,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自问道:“西境会不会有线索?” 第14章 出关 林洛洛决定跟林飞一起去西境找林怀远的旧部,但赵安柏却不同意,两人为此争论了好几日。 “我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躲在这里吧?”林洛洛嘟囔着嘴,愁眉不展。 “洛洛,父亲的事情交给我去查,我不想你去冒险,西境路途遥远,万一你们再遇上追杀……” “不会的,林飞武功很高,他可以保护我,我们可以乔装打扮了再走。” 赵安柏不再言语,低下头揉着她的手。 “我如果没有失忆就好了,那样或许能想起些什么更有用的线索。” 林洛洛叹息一句,林家曾经是什么样,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都只是听他们说,多少感觉有些虚浮。 但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却很真实,青儿死在她面前时她第一次杀了人,赵安柏倒在她怀里时她才知道什么是真的恨,这个血淋淋的阴谋不是她想躲就能躲过的。 “我让白羽给你组个商队,你和林飞跟着他们一起,也有个照顾。” “你同意了?” 赵安柏伸手将她圈进怀里,头搁在她肩上,蹭着她的耳朵和头发,良久才说道:“我不同意,你还是会偷偷跑掉,我不想一觉醒来你又不见了。” 他将头从她肩上抬起,深情地看着她,“我不想再失去你的消息。” 林洛洛心生愧疚,直起身子抱住他,她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赵安柏对她情深至此,也并不知道自己会对他如此放不下。 “等给我爹洗刷了冤屈,我就再也不离开你。” “嗯。” “你留在京城查什么都要当心,那些人肯定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若是我回不……” 话未说完赵安柏已经用唇将她的嘴封住,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一寸一寸地前进,却不容她有丝毫退却。 他身上独有的清香混着一丝草药的苦填满她的胸膛,她感觉自己像一条溺水的鱼,既感到一股黏腻的窒息,又感觉一种恬然的欢愉。 她双手紧抱他的肩背,突然手触到他右背的伤处,回手抵住他的胸膛想将他推开,谁知他却将她抱得越加地紧,一翻身就带着她躺倒在床上。 他微微移开嘴唇,眼里弥漫着水汽,像湖面起了一层薄雾,他喘着气探到她耳边,热气吹进她的耳朵里,她只觉一身酥麻。 “不碍事的,洛洛。”不等她回答,他就已经又将她吻住。 * 过了几日,林洛洛和林飞扮成家丁跟着白羽去了西市与商队汇合,一行人乔装成茶商顺利出了城。 这个商队共有三十人,其中有两名是真正的茶商,常年行走于西境各地,对西境的风土人情比较熟悉,他们各带了八名小厮押货,除林洛洛和林飞外,其余十名均是侯府养的暗卫,这些人武艺虽算不得顶尖,但也足以抵挡大部分追杀和袭击。 据林飞的回忆,林怀远是在即将攻入铁忽王城时接到的圣旨,圣旨是伊吾郡守陈益坚亲自送来的,林怀远接到圣旨后有所犹豫,因为铁忽王城已是唾手可得,此时他领兵归朝,不仅将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被反扑,但陈益坚同时带来口谕,命他当夜即点兵归朝,一刻不得耽误。 第17章 林怀远无法,留下十万兵马由副将刘召带领继续攻打铁忽王城,自己则点精兵五万连夜往玉门关奔去。 铁忽探得林怀远归朝的消息后,迅猛反扑,刘召带领十万兵马苦战半个多月,兵马折损了一半,而就在此时京城传来了林怀远谋逆全军被灭的消息。 将士们听到消息几欲哗变,刘召为免生乱极力压下,他自是不信林怀远会谋逆,但他认为朝廷会有公断,直到他等来朝廷要将他一同捉拿归案的圣旨。 他愤而杀死前来传旨的使官,继而挥刀自刎,底下一群将士群龙无首又因主副两位将军的冤死而愤然,遂与带兵前来接管他们的新主将严立均激烈对抗,最终五万余精兵几乎全军覆没,林飞则早在此前由刘召安排逃了出来。 铁忽借此机会一路反扑,直到伊吾郡北面一百里处严立均才堪堪守住。 “如此看来,陈益坚很关键,他现在还是伊吾郡守吗?” “我逃出生天后,不敢再进城,所以不清楚伊吾郡现在的情况。” 一行人从京城出发走了近一个月到达玉门关,出了玉门关又走了三日到达伊吾郡,这一路极为顺畅。 为了不致起疑,众人住进了城中商贩最集中、最为繁华热闹的街市,两名茶商老板照例寻了间铺子卖茶叶,同时给城中预定了茶叶和特定中原货物的一些贵人送货。 林洛洛和林飞很快就打听到,陈益坚在林怀远出事后不久就自缢而亡,其妻女离奇失踪,无人知道下落。新郡守尚未任命,目前暂由严立均兼任。 一晃过了四五日,除了陈益坚已死的消息外,两人一无所获,林洛洛不由有些沮丧。 这日在茶叶铺里闲得无聊,林飞刚好独自出去了,她看茶商老板在准备出门送货,就央着老板带她一起去。 这位茶商老板姓张,曾经得过赵侯爷的恩惠,虽不知她真实身份,但一路来对她也甚为照顾,因此她一提,他便欣然同意。 坐上张老板送货的马车,林洛洛第一次细致地观察起这个边境重镇。 茶叶铺四周都是中原来的商贩,货物琳琅满目,茶叶、丝绸、瓷瓶、瓦罐、草药等等,应有尽有。 出了茶叶铺所在的街,两边聚集的则都是西境各国的商贩,货物也与前头不同,都是些玉石、织毯、皮毛、胡琴、果干、葡萄酒等,给人新鲜的异域感受。 张老板向林洛洛介绍说,伊吾城落成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但之前常年处于战乱,不是中原占领,就是铁忽占领,铁忽每次占城必将城内商铺粮库洗劫一空,那时候像他们这种做商贩的,只要遇上洗劫就必定血本无归,甚至可能连命都丢掉。 后来林怀远将军奉命来到伊吾驻兵,少年出英雄,连战连捷,一度将铁忽赶到了天山以北,伊吾郡得享二十余年的太平,才逐渐有了今日的繁华。 林洛洛听着张老板讲这些旧事,再看眼前的街市、商铺和来来往往的人心中便有些了感慨。 这是她父亲守卫了二十余年的城池,是他洒尽热血才换来的安宁,如今这座城池依旧热闹繁华,而那个守卫它的人却已经含冤九泉。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货主家,货主是位年迈的夫子,身着青色长袍,头发已经花白,身姿挺拔,精神头很好。 他将张老板和林洛洛请进去,又吩咐人去卸货,林洛洛注意到,他不仅买了许多茶叶,还有许多字画及文房四宝。 张老板忙着与他寒暄,林洛洛无事就观察起这间小院。 院子虽小却十分雅致,一概布局依照中原习俗,在这西境边陲之地别有异趣。 她瞧着瞧着突然发现正厅右侧屏风后书桌旁挂着一幅字,笔墨酣畅,跌宕有致,一气呵成,甚为痛快,不由便念了出来。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她念完回头对老夫子颔首道:“先生,您这副字让我这不懂书法的人都觉得有些触动。” 老夫子神情有一瞬的紧张,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老板忙在旁边解释道:“这位是林少爷,与我一同从中原来的,他父亲是我一位好友,想让他跟着我学做买卖,林少爷,这位是郡守城里有名的先生,韩老先生。” 林洛洛拱手低头赔礼,“老先生好,晚辈刚刚失礼了。” 韩先生笑了笑,受了她的礼,捏着几缕白胡须,微微点头道:“这位少爷看着颇有些诗书气质,想必也是个读书人。” “晚辈不才,年少时也上过学堂念过书,可惜没甚天资,家父为了我以后能自谋生路,让我跟着张伯伯学做生意。” 韩先生又认真将她打量了一番,转头继续与张老板说话,“张老板,你这个徒弟不错。”林洛洛见他不理自己,也不再作理会。 离开韩先生的院子,她跟张老板将这位韩先生的情况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位老先生是大概三十年前跟随一位郡守从京城过来的,曾是那位郡守的幕僚,后来那位郡守在一次守城战中身亡,传言他自那以后就消失了,再后来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伊吾城,建了这间小院,平日里教书为生,据说短短几年他门下出了几个进士,于是伊吾城里有些脸面的人就都想将子女送入他这个小学堂,时日一长他在这城里倒颇有了些威望。 回到茶叶铺时,林飞早已等她许久。 “陈益坚死后郡守府起了一场火,他妻女就是在那时失踪的,但是那场火只烧掉了陈益坚的书房,没过几天郡守衙门里的文书库房也起了一场大火,陈益坚的主簿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烧掉陈益坚的书房可以理解,可能是怕陈益坚留下什么证据,烧掉衙门里的库房是为什么?” 林洛洛摸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想起赵安柏跟她说过,陛下说话的时候都会有史官在一旁做记录,一般衙门里官员办差的时候,也会有一个人专门做记录,这些记录都会存起来,为了以后可以查证,他在大理寺看过她父亲的结案卷宗,里面就有当时的查案记录。 “看来,陈益坚确实收到了朝廷送来的圣旨,他的主簿也做了记录,并且这些记录被存进了库房。” “烧掉库房,杀死主簿,就死无对证了?” 林洛洛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未必,如果那人找到了记录案卷,拿走或毁掉就可以了,有必要烧库房吗?” “有道理,那是不是说明案卷有可能还在?” 林洛洛抱着胳膊沉思,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不管那人找没找到案卷,反正现在我们一时肯定是很难找到了,人也死了,库房也烧了,线索都断了。” “别急,明天我再去查探一下。” 林洛洛点点头,想起韩先生,又道:“我今日跟张老板去了一位姓韩的老先生家里,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有些怪异。” “教书的韩先生吗?” “是的,你认识?” 林飞摇头,沉思道:“我不认识,但我曾听陈郡守与义父闲聊时提起过一位韩先生,或许就是他。” “那我们夜里再去见见他。” “好。” 第15章 先生 韩先生的小院建得僻静,入了夜倒是让人一阵好找。 林洛洛与林飞两人绕了许久方才找到,到了门口,林洛洛走向前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书童,约摸十二三岁,模样清俊。 “我是白天随张老板来送货的晚辈,姓林,有事想请教老先生,劳烦通传。” 书童回屋片刻就出来将他们请了进去,韩先生已经在正厅里等着他们。 “韩先生,晚辈深夜造访,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韩先生端坐在厅里,捏着胡子,别有一番仙风道骨,听了林洛洛的话,微笑着,示意她坐下,书童捧了两盏茶奉上,“不知林公子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韩先生,晚辈受家父嘱托有些事情需要找陈益坚郡守,谁知来了这里才知道陈郡守已经去世,今日听闻先生一直在城里给达官贵人的子女教书,不知先生可教过陈郡守的子女?” 此言一出,韩老先生倒是一脸平静,站在一旁的书童却兀得显出些紧张来,手里的茶托都差点掉落。 “陈郡守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听闻他去世后,他的妻女就失踪了,我也没再见过她们。” “那他可还有其他家人?” “老夫不曾听闻。” “那还真是可惜,家父与陈郡守相交一场,若是能找到她们母女,也可略尽一点朋友之谊。” 韩先生听了也不再答话,林洛洛知道这样问不出什么,于是转换话题道:“先生,今日我见了先生那副字,心中甚有感触,不知可否容晚辈近前观瞻一番。” 韩先生颔首默许。 林洛洛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书桌左侧挂着的那副字前,她并不懂书法,只是这句话总在她心头萦绕。 赵安柏曾对她说过,字见风骨,诗言志趣。这字的风骨她或许不太明白,但这诗的志趣她还是能读懂一二。 第18章 林洛洛在心中又默念了几遍,细看了一下落款,“陈慕宗,大兴十年元日。” “大兴十年?” “这是老夫一位好友三十多年前写的了。” 林洛洛又看了一遍,到底也没看出什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准备告辞,韩先生却突然发问:“林公子,陈郡守生前确曾有一位姓林的好友,不知林公子可否告知令尊名讳呢?” 林洛洛止住脚步,抬头与林飞对视一眼,林飞对她点点头,她低头又想了片刻,低沉着声音道:“家父已经去世大半年了。” 韩先生脸色一变,胡子颤了颤,又道:“老夫听说林家尚有一个女儿在世。” “正是晚辈,”林洛洛取下头上的束髻冠垂下一头青丝,拱手作揖道:“晚辈林洛洛,见过先生,家父姓林名怀远,于去年腊月在京郊城外八十里处含冤而死。” 韩先生踉跄几步走到她面前,双目含泪,伸手去扶她。 林洛洛却反而撩起裙摆跪了下去,“先生,家父蒙冤惨死,晚辈虽无能,但只要晚辈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为他洗刷冤屈,还请先生助我。” “孩子,先起来,起来说话。”说完看了一眼林飞,林飞忙上前与他一起将林洛洛拉起。 “林将军一生驻守在这西境苦寒之地,杀敌无数,伊吾城能有今日,西境百姓能有今日,全赖他的坚守,谁能想到,如此忠勇之士,最后竟……” 一句话说得几人都红了眼眶,一时都沉默不语。 良久,林洛洛打破沉默,问道:“先生,晚辈查到家父是接到陈郡守送去的圣旨才带兵回京的,但后来大理寺查案,并没有查到这份圣旨。” “陈郡守当时确实收到了一份圣旨,圣旨所言事情紧急,他亲自赶去北面军营将圣旨传给了你父亲,你父亲接旨带兵而去,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竟会是个圈套,你父亲遇害消息传来后,陈郡守才意识到圣旨有假,随后刘召副将自刎,他部下五万余精兵全部被杀,他自觉罪孽深重,无颜以对,留下一封血书和一本案卷,自缢而亡。” 韩先生说完老泪横流,一旁的书童也紧挨着他默默垂泪。 “先生,您可知血书和案卷如今何在?” 韩先生伸手指了指书桌前那副字,林飞见了将字取来递到他眼前,韩先生看了一眼,道:“拿着这个,城外北郊五十里处,找麻铁匠,他会给你。” 林洛洛含泪收起字卷,韩先生又对他们说了许多陈益坚和林怀远以及西境的事情,直说到夜深了,两人才再三谢过,告辞而去。 这条街甚是僻静,白天就人迹罕至,此时已是深夜,路上只有他二人,两旁的房屋一盏灯火也无,头上倒是漫天铺开的星光。 今夜这一趟,虽然得了个重要的线索,但韩先生的话却将两人带入了那个巨大的悲剧中,一时之间,两人都不言语,只顾走路。 忽然,一道人影从右旁的屋顶一闪而过,往他们来时的方向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妙,拔腿就追了上去。 这人影在屋顶时隐时现,直到落入一个院子,两人追过去,抬头一看正是韩先生的小院。 林洛洛急忙扣门,无人应答,林飞上前一脚踹开门跳进院子,林洛洛随即跟着冲了进去,只见一名黑衣人正打算掳走韩先生。 寒光一闪,林飞已经宝剑出销飞身直刺了过去,那黑衣人左手抓着韩先生,右手挥剑荡开林飞的剑,转身就往屋顶上跑。 林飞跟着跳上屋顶,一把抓住黑衣人的右肩,那人肩头一扭,甩开了他的手,但几乎同时,林飞的剑就横扫了过去,那人被逼得只好停下脚步与林飞厮杀了起来。 林洛洛在院中看清形势,跟着飞身上屋拔剑朝那人刺去,那人武功虽高,但也架不住以一敌二,渐渐显出败势,情急之下将手中的韩先生往前一推,一掌打在他的后背,韩先生当即喷出一口鲜血,往前扑倒,林洛洛急忙跳过去撑住他。 那人与林飞又过了几招,此时他已无心恋战,很快就借机逃了去。 两人带着韩先生跳下屋顶,扶着他回到正厅坐下,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花白的胡须上挂着几滴鲜血,胸前血迹斑斑。 “先生。”书童不知从何处奔了出来,跪在他身边哭了起来。 听到书童的哭喊,韩先生微微睁开眼睛,伸手摸着他的头,又抬头看着林洛洛。 “韩先生,你可知这人是何来头,为何要杀你?” 韩先生额头上开始冒冷汗,又连吐几口血,喘着气道:“你们在此,要小心两个人,一个是谢宁,一个是严立均,谢宁小人阴暗,严立均无能贪婪。” 说罢一阵抖筛似地咳,书童直起身子扑到他身上又一阵哭,林洛洛见此也禁不住开始流泪。 “先生,我们会小心的,我扶您进去休息,林飞,快,你去找大夫来。” 韩先生抬手止住林飞,无力地摇摇头,又看着跪在一旁的书童,对她说道:“这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林洛洛点点头,他又摸了摸书童的头,“玉儿,记住你爹的话,好好活着。” “先生,您别死,先生……” 书童伏在他身上痛哭,韩先生手搭在他头顶,眼睛直盯着前方,渐渐没了气息。 “先生!”书童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林洛洛紧紧将他搂住。 “洛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这里。”林飞将两人扶起,劝说道。 林洛洛收回神思,理了理衣裳,后退几步,郑重地在韩先生面前跪了下去,林飞和书童见了,也跟着跪下,一同拜了三拜。 “先生大恩,晚辈没齿难忘,晚辈定为父亲和陈郡守正名。” 行完礼,两人带着书童一道往客栈奔去,刚出街口,眼前就已经围了一圈黑衣人。 书童吓得直往后缩,林洛洛将他拦在自己身后,小声安慰道:“别怕。” “洛洛,等会你找个机会带他先走。” 林飞拔出剑对她轻声说道,寒光映在他脸上,粗黑的眉毛拧成一团,紧盯前方的双眼里尽是杀气。 林洛洛转头怒视他一眼,他似乎没看见,“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林洛洛也不再说话,拔出剑一步步朝前走去,一双明亮的圆眼中第一次有了可怖的杀气。 说话间,对面十几人已经冲了上来,两人将书童夹在中间,一左一右,左右开弓,连连击退他们的进攻。 这些人与他们在京城里遇到的不一样,似乎无意杀他们,而是想将他们生擒,故而只是与他们缠斗,意图将他们的体力消耗殆尽,林洛洛此时却因新仇旧恨齐上心头,招招皆是杀意,一气杀倒四五个人。 林飞久经沙场,已看出对方意图,在两人又一次击退黑衣人的进攻时,悄声说道:“洛洛,不要恋战,看到机会就跑。” 林洛洛暗暗点头,一只手牵上身后的书童,余下的黑衣人又渐渐往前靠近,两人双剑合璧,耍出一个连环剑花,寒光四散中只听见一阵“嘶嘶嘶”地刀剑割破衣服划过血肉的声音,待剑光散尽,对面的人四下一看,身上衣裙成片乱飞,全身尽是伤痕。 就在此时,林飞抱起书童,三人一同飞身上屋,朝黑暗中奔去。 第16章 战败 夜幕沉沉,伊吾城郡守府衙大门内外排放着十几个用粗壮的树木架起来的火盆,盆里干柴上浇了一层火油,正烧得劈啪作响。 府衙门檐下挂着一块金字牌匾,匾上“正大光明”四个篆体大字在火光下闪着金光。 牌匾下,西境大将军兼伊吾城郡守严立均正在大发雷霆。 “废物,都是废物!”他一边痛骂一边转着圈。 一旁的长史谢宁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转着圈,一边小心翼翼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严立均突然停下脚步,谢宁埋着头不曾注意,一头撞在他身上。严立均被他这么一撞,更是气上心头,回身一把将他推倒,他也不喊痛,顺势就跪着,嘴里连道:“下官失礼,下官失礼,将军息怒。” 就在这时,门外的侍卫通传道:“将军,他们回来了。” “让他们进来!”严立均怒道。 话说完了,门外却半天没有动静,严立均又骂道:“是都死了吗?” “快点进去。”门外的侍卫小声催促,随着一阵磨磨蹭蹭的脚步声,终于走进来一个人。 严立均一看,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只见那人身上裹着一件外袍,头、脸、手及脚上都是伤,外袍下还挂着几片烂布条,正是刚才那群与林洛洛二人交手的黑衣人头头。 严立均冲到门口,只见院子里站着剩下的几人,个个都衣裳破烂、全身是伤,见了他,全都垂下头去,一声不发。 谢宁见屋里屋外异常安静,一时好奇,自己爬起来跟着到门口一看,吓得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都给我杀了!”严立均终于爆发,众人齐刷刷跪下,哭喊道:“将军饶命啊,将军,饶命啊……” 第19章 严立均挥挥手,一队士兵跑进来将院子里的人全都拉拽了出去。 谢宁早已吓得瘫坐在地,嘴唇发颤。 严立均前日才从北面军中归来,谢宁见他因战事不顺心中烦闷,又打听到他与丞相曹云济沾亲带故,便挖空心思想讨好他。 想来想去想到了陈益坚,这位前任郡守的死颇有些离奇,死后发生的事情更为离奇。他在伊吾城当了多年长史,隐约觉察到这中间必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于是严立均一来,他就将韩先生与陈益坚的关系告诉了严立均,并断定韩先生一定知道陈益坚妻女的下落,谁能想到,竟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严立均板着脸,背着手走来走去,一言不发,他来到伊吾城,有许多任务,其中一个便是查清楚陈益坚之死,准确来说,是查清楚他死后留下了什么。 林怀远死后,铁忽大军乘势出击,一路南下,打得他焦头烂额,故而一时无暇顾及陈益坚之事,前几日突然收到一封密信,让他不得不回城来。 “把你今夜做的事情都跟我说清楚。” 转了半天发现那个裹着外袍的人还跪在屋中间,他此刻气已消了大半,终于冷静下来问道。 “是,将军。” 那人趴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担忧着自己的脑袋,听了这话,连忙将自己如何抓了韩先生又被人劫下,如何在巷口埋伏围攻对方,又如何战败被对方逃脱的过程详细述说了一遍。 “你说对方是一男一女?” “是的,属下确定其中一个是名女子,他们离开时带走了韩先生的书童。” “书童多大年纪?”谢宁跪在一旁仔细听着,突然插嘴问道。 严立均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那人。 那人于是又继续说道:“书童看着约莫十二三岁,模样清秀,那两名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 谢宁一听,直起脖子打算回话,看了一眼严立均,又缩回了脖子,严立均见了,说道:“有话直说。” “是,将军。依下官愚见,那书童很有可能就是陈益坚的女儿,韩老头无儿无女的,临死之时托付的,只有可能是陈益坚的女儿。” 严立均听了点点头,陷入了沉思,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报——”突然一声尖利的报告声划破夜空,从衙门外一直叫到三人面前,“报告将军,前线告急,中军大营突遭偷袭,众将士已经快顶不住了。” 严立均接过战报胡乱看了一眼,两眼冒金星,他才走了几日,铁忽骑兵又来了,真是欺人太甚,他一把扔掉战报,换上铠甲拿起长剑,“点兵,回营。” 走到门口停下脚步,“你们俩都跟我来。”说罢大跨步往前走了。 严立均手下共有二十万兵马,除了左右两翼共分去八万,他自己回城带了两万,中军大营驻守了十万,是他的主力精兵,若是此番被铁忽骑兵攻破,则伊吾城危矣。 他带着两万兵马连夜往城北五十里处中军大营赶去,行至一半时,天已微亮,军报称铁忽骑兵已被击退,众将士大喜,快马加鞭赶到大营。 此时前方探子来报,铁忽骑兵丢兵卸甲一路往北奔逃,辎重粮草都未及收拾就仓皇而去。 严立均听了,大为高兴,对昨夜领兵去敌的副将李瑞大加赞赏,命他立刻带领五千人马去将战利品带回,李瑞昨夜初次领兵便有如此胜迹,心中本就极为得意,见主将如此嘉赏自己,兴冲冲领命而去。 入夜,李瑞带回牛、马千头,车、粮无数,一时间全军上下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严立均也不例外,自他接任西境大将军起,便一直被铁忽骑兵追着打,曾一度被逼退到伊吾城二十里外,他几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而这次他们竟能将铁忽骑兵逼得弃甲而逃,缴获牲畜、物资无数,这实在是大快人心之事。 “将军,末将认为,我们应该乘胜追击,将铁忽骑兵彻底赶回天山北面去。” 副将李瑞喝得满脸通红,一身酒气跑到严立均帐中,豪言道。 严立均刚写完给朝廷的军报,正在心中想象陛下看了捷报会如何龙颜大悦,李瑞这话,正中他下怀,于是当即下令将中军副将、左右翼主将、副将等十余人召集来宣布明日一早全军出动、乘胜追击的计划。 一时间,帐中安静无比。 大部分将领都与铁忽骑兵多次交战过,深知铁忽骑兵狡诈灵活,昨夜能获胜,纯属侥幸,亦或根本就是个圈套,但主将此刻正在兴头上,谁也不敢说实话,于是只好沉默以对。 等了片刻,李瑞最先失去了耐性,骂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被铁忽骑兵打怕了?” 底下的人终于开始窸窸窣窣有了些动静,但还是没人说话。 严立均脸色渐渐阴沉,他没想到自己手下这些将领居然都是些胆小怯懦之辈,他扫视着底下站着的一群人,心中盘算着该拿谁来杀鸡儆猴。 此时,一直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谢宁站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将军所谋甚妙,只是下官有一言,铁忽骑兵在草原上行动迅捷,他们逃得快,来得也快,大军出,出发前,还是先派人再去探,探一探为好。” 严立均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但他还是结结巴巴把话说完了,他虽不曾上过战场,但他在伊吾城待了数年,深知铁忽骑兵的厉害,严立均出不出兵他倒没什么意见,他只不想自己跟着去丢了小命。 此时底下倒有好几名将领开始小声附和,都言全军出动太过冒险,万一遭遇伏击,后果不堪设想等等。 严立均气得脸通红,看了眼李瑞,李瑞站起身,拔出手中的剑,大吼一声:“大丈夫就该奋勇杀敌,如今敌人落荒而逃,正是我们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你们如此扭捏,算什么好汉!” “李将军,我且问你,昨夜铁忽骑兵来袭,共有多少兵马?” 一位年轻将领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此人名叫崔琨,是当今太子妃的亲弟弟,现任右翼军副将。 “约莫两万。”李瑞闷声答道。 “中军大营兵马多少?” 李瑞憋着口气,不再说话,崔琨见状,不再追问,而是转对严立均道:“将军,末将认为,铁忽昨夜偷袭虽然战败,但并无必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我军虽胜,不过缴获些牲畜和粮草而已,昔日铁忽从我朝境内所掠何止百倍。末将担心,此番铁忽兵行为诡异,不似往日,若贸然全军出动,怕中敌人圈套。” 严立均脸上虽依然冰着,但心中却无可奈何,谁让对面的人是当今太子妃的亲弟弟,于是他点头道:“崔将军所言有理,那大家就说说,如何才能避免落入敌人圈套,又不错失战机。” 众人议至深夜,最终决定,由李瑞带两万兵马先行,八万中军主力在后,左右军在距中军东西五十里处同步前行,兵分三路,若遇伏击,亦可随时互相救援。 次日,各路兵马依次出发,严立均对自己此番部署甚为满意,他看着烈日下翻转如龙的大旗,似乎已经看到连连捷报传到京城时陛下的嘉许和赏赐。 随两万兵马留守在营中的谢宁却不这么想,他望着已经远去的大军,心中忐忑不安,他回头往伊吾城的方向望去,暗暗叹道:“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回去。” 一日后,军报传来,李瑞所率先行兵遭遇埋伏两万兵马全军覆没。 再半日,军报再传,左军遭遇突袭,四万兵马全军覆没,中军救援,路遇袭击,大战,损兵马一万。 又一日,军报再传,中军主力遇袭,右军救援,苦战,损兵马五万。 再一日,留守将士等来的不是军报,而是严立均败逃而来的三万兵马。 严立均逃至大营后仍不敢大意,连夜奔回伊吾城,不过短短五日,二十万兵马折损约十五万,二十余名将领战死过半,铁忽骑兵兵临城下,已二十余年未经战火的伊吾城危在旦夕。 第17章 青雀 伊吾城告急。 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惊。 梁肃引坐在九华殿首座,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底下大臣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伊吾城一旦告破,整个西境都将岌岌可危,昔日林怀远在世,梁朝在西境至少二十年没吃过败仗了,如今他死了还不到一年,铁忽骑兵就已经在西境横行至此,实在可叹。 赵安柏站在末位,同样面色阴沉,牙关暗咬,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算着时间,林洛洛一行应该已经到了伊吾城,如今铁忽骑兵围城,也不知她们是否安全。 “陛下,臣认为,当务之急乃是尽快调兵救援,严立均治军不严、领兵无方之罪,日后再定,亦不为迟。”说话的是兵部尚书石弘。 梁肃引颔首道:“你且说,如何调兵?” 石弘道:“伊吾城西北,裴仪部下有五万余兵马,河东燕山,荣王部下,约有十万余兵马,臣认为,可从这两处分调兵马驰援,对铁忽形成左右夹击,定能退敌,保下伊吾城。” 第20章 此言一出,众臣议论纷纷,户部尚书崔恒站出来道:“荣王所部远至辽东,远水救不了近火,裴仪此时正在龟兹作战,距离更近,他在西境带兵已有数年,也曾立过不少战功,臣认为,调派裴仪所部救援最为妥当。” 石弘回道:“裴仪将军部下兵力有限,且近来西边乌护亦常生事端,若是将他部下五万兵马全部调往伊吾解围,若乌护族趁虚而入,恐反致其腹背受敌。据臣所知,荣王所部兵马在河东驻有六万,目下河东辽西太平,调兵五万日夜兼程,快则五六日,多则十日,即可至伊吾。” 老太傅邝兰仟摸着花白胡须道:“河东在京城正北,此处兵马如何能随意调动?” 底下大臣纷纷点头,正是此理。 梁肃引扫视一圈,见太子梁鸿于垂头不语,便问道:“太子,你认为此事该如何是好?” 梁鸿于抬头道:“父皇,依儿臣所见,河东位置重要,皇兄部下兵马不宜随意调动。目下伊吾城内尚有八万兵马,只要从龟兹调回五万兵马,与城内兵马对铁忽进行里应外合、两相夹击,定能速速退敌。此外,西境此次损失兵马过多,儿臣建议,即日起在全国招兵团练,以作补充。” 梁肃引听了他这一番言论,欣然点头,脸色终于和缓不少,“好,太子近日确实长进不少,就按太子说的去办吧。” 众臣领命退朝,赵安柏早已按捺不住一路跑到宫门,从白羽手中夺过缰绳,跨马便往西市奔去。 他狂奔到张老板家,刚冲进门就与张家儿子撞了个满怀。 张公子从地上爬起,正欲发火,定睛一看,忙跑上前来将他扶起,满口歉意:“大少爷,怎么是您啊,怪我不长眼,您没事吧?” 赵安柏拍拍衣服,抓住他问道:“你父亲可有给你来信?” 张公子摇摇头,“我爹他们到伊吾城应该有些日子了,他一般到了就会给我寄一封信,此刻应该还在路上,估计得再过几日。” 赵安柏听了,满心失落,转身便往外走,张公子见他神色异常,也不敢多说,眼巴巴看着他走远。 西市人马繁杂,他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听说了吗?西境要打战了,伊吾城都快破了。”耳边一个路人说道。 “怎么没听说,我隔壁那家,他儿子今年第一次出西境卖货,去了快两个月,一点音信都没有,老两口快急死了。”另一人回道。 “我本来今年也打算去一趟的,家里有事没去成,倒是好事了。” “可不是,打起战来,都瞧着我们做买卖的有钱,没钱也有货,最先遭殃的就是我们了。” 众人一阵附和,又一名年长的人叹息道:“谁能想到啊,伊吾城都二十多年没打过战了。” 赵安柏听得心中愈发焦躁,却又无计可施。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每一个脸上都挂着笑,人们笑着挑选西境来的织毯,笑着品尝小食摊新烤的胡饼,笑着与擦身而过的人寒暄,笑着斥骂自己顽皮的孩子……唯独他笑不出来。 “大少爷。”白羽气踹嘘嘘地向他跑过来,“可算找着您了,韩少卿,在找您。” “找我什么事?” “他说让您亲自去找他,与公主大婚那日的事有关……”白羽终于喘匀气息,小心翼翼道。 赵安柏一听,立刻警觉,翻身上马,“你自己回府。” 说罢扬长而去。 昭阳公主成婚当日驸马被抢,朝中震惊,坊间百姓却传为笑谈,梁肃引盛怒,命大理寺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而负责查案的,正是同为大理寺少卿的韩少川。 “韩大人。”赵安柏赶到大理寺直奔韩少川所在侧厅。 韩少川正在与几人说话,见他进来便将人打发出去,招手示意他近前。 赵安柏走过去,面上虽十分镇定,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韩少川心思敏捷,断案明正,他若是查出什么,只怕难于遮掩。 韩少川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张对折的纸。 赵安柏犹豫着接过,打开来看,只见那纸上画着一只青雀,眼珠怒突,双爪尖锐,双翅大开,尾羽收拢,似要破纸而出,将他撕个粉身碎骨。 赵安柏半是惊悚半是疑惑道:“这是……” 韩少川点点头,“那日追杀你的黑衣人每一个左臂内侧都刺有这个图案。” 赵安柏看着手中的图陷入深思,那日他们真正要杀的人是林洛洛,但是,理由是什么? 林洛洛已经失忆,林家已经灭门,那人坐拥十万兵马,还会惧怕一个失忆的弱女子? “安柏,这件事如果呈报上去,你觉得会如何?” 赵安柏回过神来看着他,默不作答。 “我已经查清,那日在街上冲散迎亲队伍杀死侍卫的并不是这些黑衣人,他们背后那人也没有抢亲的理由。” 赵安柏凝神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韩少川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那日在德天门,有人看见你与一名女子同驾一匹马出城,因此众人都说你是被那女子抢走的。” 赵安柏低头不语,他知道,韩少川对此事已有疑心,但他同时也知道,他手上没有证据。 两人一时沉默。 良久,赵安柏将手中的纸平放到书桌上,说道:“大人方才问我,此事若呈报上去会如何,下官认为,圣上若知道此事,遭殃的恐怕只有我们大理寺,尤其是大人您。” 韩少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赵安柏继续说道:“大人,下官绝无他意,如今朝中,东宫虽然得势,但另一位面上虽不得圣宠,但手头十万兵马可不是小数目,陛下向来舐犊情深,那两位却未必手足情深,此事报上去必起风波,而后果,大人细想便知。” 韩少川面含愠色,低声道:“你就没想过你自己会是什么后果?” 赵安柏挺身道:“自然知道,但敢问大人,若今时今日这桩桩件件发生在大人身上,大人又会如何?” 韩少川在他逼视之下退后几步,不再去看他。 赵安柏知他已被自己说服,躬身朝他拜了一拜,“大人,安柏自入大理寺,多蒙大人关照提携,今日多有冒犯,请大人见谅。” 半晌,韩少川伸手扶起他,担忧道:“我虽无法帮你,但我亦不愿害你。” 他转头看向书桌上那张纸,又道:“都道此人行事狠辣,万事小心。” 赵安柏向他一拱手,点头道:“大人已经帮我许多,大人放心,我亦不会牵连大人。” 回到侯府,赵安柏命白羽叫来几名亲信暗卫,将他们派去了燕地,又命两名小厮去西市守着。 安排妥帖后,他提笔开始默写林夫人送来的信,那夜出事前,林家命人送来那些信,当初他以为只是些家书罢了,内容也并无特别,如今看来那些信中应有深意。 从午后到掌灯,几十封家书逐一被默写出来。 赵安柏将这些书信从头至尾又看了许多遍,除了林夫人当夜写给林洛洛的那封外,其余并无特殊,信中多是家长里短,上至给林老夫人问安,下至三个孩子读书练功,无所不包,但唯独不曾提过朝堂之事。 夜色幽凉,烛火独明,照在桌上散开的许多家书上,上面写满了一个远在他乡的男人对家人的牵挂。林怀远常年驻守西境,在铁忽人眼中是不可战胜的神,但在这些家书中,他却只是个宽厚柔情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赵安柏忽然想起许多往事,日日都翻墙来寻他的洛洛,与她形影不离的阿飞,剑术高超的林大哥,娴静大方的嫂夫人,温柔善良的林夫人,总是溺爱他们的老夫人,还有看着吓人实则脾气最好的林将军。 他此时方才发现,他与林家的每一个人,不是在与林洛洛成亲后才成为家人的,他们早在他八岁那年第一次去林家祝寿时就已经开始成为家人。 一夜之间,这其中许多人就惨死在刀剑之下,就在侯府百步之外,声色惨厉,而当时的他,除了拦住发疯一般的林洛洛,别无他法。 见死不救,冷血无情,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林洛洛举剑抵住他的咽喉,泪流满面,一句一句说出这些词语。 “赵安柏,我恨你,我们现在就和离,林家不拖累你。” 这是她被打晕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让赵安柏心中沉痛至今,后来失忆的林洛洛留下一封和离书孤身离府更是让他心碎,如今她远赴西境,战火之中音讯全无,而他除了在此处独自焦心之外,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为什么他总是别无他法。 赵安柏忍不住狠狠一拳锤在桌上,眼神随之落到林夫人的绝笔信上。 “吾儿,适才得息,尔父受旨领兵归京,上责其图逆,于京郊设伏,兵将俱亡,吾心甚悲。 兹事重大,林氏一族,祸旦夕且至,吾儿已嫁,或可幸免。尔父近年家书,寄予吾儿,望珍重之,他日天怜,有幸昭雪,或可佐之。 第21章 尔嫂孕六月,欲遣出京避之,即走,望能或免。 侯府若弃尔,亦可奔之。 毋论如何,万望吾儿保重。 母,字。” 赵安柏心中一惊,拿起信又看了一遍。 出京避之,去何处避? 亦可奔之,奔往何处? 裴佼那夜一同死在了将军府,若神武军没有突袭,林家预备将她送往何处? 第18章 血书 林洛洛与林飞携书童甩掉黑衣人后,先后回到了客栈。 林飞吩咐暗卫们在客栈四处布防,又从自己房里拿来几瓶药粉,林洛洛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臂被划了一道口子。 “林飞,你说今夜到底是什么人要杀韩先生,又是什么人要追杀我们?”林洛洛听任林飞给她包扎伤口,疑惑道。 “有可能是我们的行踪暴露了。” “你是说这些人是从京城跟来的?”林洛洛回头去看林飞,刚好牵动胳膊触动伤口,疼得直咬牙。 “洛洛,你等我先替你包扎好。”林飞无奈道,她现在一心只想查清林怀远的冤情,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林洛洛听他如此说来,也不再说话,转头看见书童站在门边瑟瑟发抖,忙招呼他,“过来,别怕,我们现在很安全。” 书童怯生生走到她面前,林洛洛牵着他坐下,心疼道:“以后你就跟着我们,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书玉。” “陈益坚,是你父亲?”林洛洛吃惊道。 “是的。”陈书玉点点头,“父亲去世后,母亲将我托付给了先生,自己也跟着父亲去了,为了避免被发现,先生就让我扮成书童。” 林洛洛听了,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清秀的面庞,皮肤细腻,眼神柔中带些怯,的确是个女孩。 想到她小小年纪却遭遇了与自己一样的悲惨事情,林洛洛不禁感伤在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将陈书玉安置睡下后,林洛洛走出房门在客栈院子里一颗歪脖子树枝上坐下,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 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仿佛伸手可摘,一条粉蓝的长河从头顶跨过,中心璀璨好似洒满碾碎的珍珠粉尘,京城里看不到这样的星空。 “怎么还不睡?”林飞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拿着一件外衣给她披上。 “睡不着。”林洛洛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在想韩先生的事?”林洛洛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一阵沉默。 “也不知赵安柏现在在做什么。”林洛洛手中把玩着玉环突然说道,束起来的发辫垂了几束在她额前,她盯着手中泛着温润银光的玉环,眸中如星辰黯淡了光,似这般夜色,又热闹又孤寂。 林飞转头看着她,默然不语。 “林飞,要是我最终都没能为父亲洗刷冤屈,你说韩先生会不会怪我。” “不会的,洛洛。义父曾说过,人心有志,死而不渝。韩先生和义父都是心中有所志的人,为这志,甘愿赴死。” “为这志,值得吗?”林洛洛抬头望着无涯的星空发出一声疑问。 * 次日,林洛洛将陈书玉托付给了张老板,让她扮成小厮在铺里卖茶叶,又请另一位茶商老板拿了些钱给韩先生的邻居替他收敛安葬。 安排好这一切,林洛洛和林飞带着八名暗卫组成商队出了城。 伊吾城外一片黄沙,虽已是夏末,但烈日当空,依然晒得沙漠上热浪腾腾。 走了约三十里后,行人减少,不时可以看见黄沙之中掩埋着的断箭残戟、铠甲头盔,斜插在沙里的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似乎仍在号召着黄沙下无数的忠魂。 再往前行,路上时而会遇见几队中原骑兵,皆是行色匆匆,其中有一名士兵匆忙之中停下脚步劝他们别再往前,不等他们问起前面究竟如何,就又飞驰而去。 “洛洛,前面估计正在激战,这些骑兵是报军情的,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铁忽就在伊吾城东北面,我们绕路先往西去,再折回来。” 一行人开始往西行进,果然再没有遇到骑兵,走出约莫十里后甚至遇到了从伊吾城往高昌去的商队。 又走了约莫十里,估摸着已足以绕开战场,一行人告别同行商队又往北走去。 此时他们已经行在了大草原上,草枯叶黄,显出秋日景象,远处天边稀松的树林一片灿烂的金黄色,映着宽阔低垂的蓝天,给人一种秋高气爽的豪迈之气。 往北二十里又回头往东走了约二十里,从草原走回沙漠,待他们由一片稀松的草原进入一个破旧的小村庄时,天已经黑透,头顶是一片璀璨的星空。 “林飞,这个村子怎么好像没人。”连敲了几家门都没有人应声,林洛洛不禁感到奇怪。 “可能因为打战人都逃走了。”林飞恨恨道:“义父在的时候,伊吾城往北至少三百里内不会有铁忽人。” “看来,我们要找的人已经逃走了。”林洛洛失落道。 “再找找。”众人一家家敲门,从村头直敲到村尾。 就在他们即将放弃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如雷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 回头一看,一个彪形大汉胸前抱着一把大刀正在不远处盯着他们,虽看不清面部表情,但众人从这问话的声音里已经感受到威压。 “我们是从伊吾城出来的商队,走到这里天黑了,想找个人家留宿。”林飞抢先站在她前面答道。 大汉一口回绝,“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走吧。” 林洛洛向前几步,细声哀求道:“这位好汉,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只是想在这里歇一夜,明日天亮就走,我看这些房屋都没有人,可否让我们借住一下?” 大汉将他们仔细打量了几番,目光落在了两人身后的暗卫们身上,他们人手一把剑。 林洛洛发觉后,忙解释道:“好汉,他们是我们请的镖局保镖,听说西境最近四处都在打战,为了保命,不得不花钱请他们一道。” 良久,那大汉终于点头,“跟我来。” 林洛洛连忙道谢,带着众人跟了上去。 大汉走到一个院子,将他们请进去后,关上了院门。 院子围墙都是黄泥土堆,借着夜色可以看见西角架着几个熄了火的大火炉,火炉旁有几个大水缸,沿着院墙立着一排木架,上面空空如也。 大汉走进屋里点了盏灯,看着他们马车上的货物,皱了皱眉,林洛洛此时方看清这彪形大汉满脸麻子,像是点在烧饼上的芝麻,乱糟糟密麻麻,再想到院子里的火炉水缸,她心中不由暗喜,看了一眼林飞,林飞暗暗点了点头。 “快,跟我走。”大汉突然将烛火一吹,带着她们走进里间卧房,抹开榻上一层稻草掀开一张木板,露出一个大坑,“下去。” 不远处传来轰隆的马蹄声,是骑兵来了。 大汉看着他们全都下去后,自己也跟了下来,临了抓起一把稻草胡乱盖在木板上,头一缩手一松,木板就严实地盖住了。 众人摸黑下了一段楼梯,走了几步平路,方渐渐见到一点光明,面前出现一个瘦弱的少年,他手中举着灯惊恐地盯着他们。 “师父,他们是谁?”看见大汉,少年忙问道。 “路过的商人。”大汉挤到少年旁边,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下,“最近这些日子不太平,铁忽骑兵常来村里洗劫,尤其喜欢夜里突袭,你们的货物怕是要被他们劫走了。” 这是一间小小的地下石室,墙壁都是石头垒砌的,缝隙里还不时掉落些沙子。 “多谢好汉救命之恩,钱财乃身外之物,保命要紧。” 林洛洛躬身行礼,大汉身子一侧,“不必多言,今夜就在此将就吧,明日一早还请离开。” 顶上传来一片忙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乒乓作响的翻箱倒柜声,众人不由屏息,直等声音都远了才敢出声。 林飞站在一角握紧拳头,手指关节发白,眼中尽是怒火。 林洛洛见了,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林飞不予理会,转过身将拳头抵在石墙上,垂头不语,石缝里掉落的沙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骑兵去后,众人各自坐下休息,林洛洛移步到大汉跟前。 “敢问好汉高姓大名。”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大汉似乎并不想与她攀谈,闭着眼睛假寐。 “实不相瞒,我等到此处其实是为了寻一个人。” “什么人?”大汉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 “不知好汉是否认识一位叫麻铁匠的人,我从伊吾城里来,受一位姓韩的好友所托,带一个东西给他。” 大汉警惕地直起身子,将她上下又打量了几番,手中暗暗握了握胸前大刀。 “你到底是什么人?” “您就是麻铁匠?”林洛洛不答反问,大汉转头不答。 林洛洛见状,取出韩先生交给她的那副字,展开一半递到他眼前,他身旁的少年将烛火凑过去,麻铁匠看清字后又惊又悲,问道,“先生出什么事了?” 第22章 “不敢相瞒,韩先生前日被一黑衣人袭击,已经去世了。”林洛洛低语道,顿了顿,又道:“先生临终前将这幅字交给我,嘱托我到城外北郊五十里处,找一个叫麻铁匠的人。” “他身边那个书童如何了?”麻铁匠急急追问道。 “她没事,我已经将她安置在城里,目前没有危险。” 麻铁匠听了微微松口气,看着她,仍有些怀疑,“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怀远是我父亲,我是他女儿,林洛洛。”林洛洛如实回答。 “林小姐,失礼。”麻铁匠站起身子向她拱手行礼,声音有些激动,“没想到大将军还有个女儿在世,真是老天开眼。” 林洛洛伸手扶起他,恭敬道:“麻大哥不必多礼,家父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实乃万幸。” 麻铁匠不再说话,蹲下身子挪开他坐着的那个石墩,掀起一张石板,双手扒拉一阵,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转身递给林洛洛。 林洛洛略迟疑了一下,双手接过木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封血书和一本卷宗。 她打开血书一细看,正是陈益坚留下的。他将自己接到圣旨的情形以及自杀的原因都详细地写了下来,那本卷宗正是主簿留下的关于陈益坚接到圣旨的记录。 林洛洛拿着血书和卷宗心中有些激动,又禁不住有些悲痛,为了保住这两样东西,几条人命搭了进去。 “林小姐,大将军在西境三十余年,西境百姓跟着过了三十余年的太平日子,我们都相信他绝不会谋逆。陈郡守于我有救命之恩,他临死之前将这两样东西和他的妻女托付给了我和韩先生,郡守夫人用情至深,在陈郡守死后也跟着自杀了,他女儿就跟在韩先生身边。韩先生说这两样东西放在他那里不安全,所以我就出城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下来。我原以为可能要等上许多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等来你,大将军洗刷冤屈有望了。” 麻铁匠一个彪形大汉说着说着竟洒起了热泪,林洛洛一时有些失措,倒是一旁的少年靠过去拉了拉他的袖子,喊了一声,“师父。” 经徒儿这么一提醒,麻铁匠捡起衣角擦擦眼泪,朝林洛洛笑了笑,不再说话。 林洛洛收起木盒,又卷起那副字,看见上面的落款,问道:“韩先生跟陈郡守是什么关系?” “韩先生是陈郡守父亲的幕僚,三十年前他父亲也是伊吾城的郡守,韩先生从京城随他一道来了伊吾城,后来陈郡守父亲在守卫伊吾城的战事中不幸身亡,韩先生带着陈郡守离开了伊吾城并将他抚养长大,前几年陈郡守也来到伊吾城任郡守,韩先生就也回来了。” “陈郡守的父亲是,陈慕宗?” “是的,不过伊吾城里知道陈郡守和韩先生关系的人不多,韩先生不愿入郡守府,独自在城里教书为业。” “那都有哪些人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 林洛洛想起前天夜里的事情仍觉得蹊跷,她们一路西来并没有遇到追踪,且那天夜里第一个黑衣人其实是想抓走韩先生。 “郡守府里的几位主要官员应该都是知道的。” “长史算主要官员吗?” “谢宁?他官职仅次于郡守。” 林洛洛点点头,心中有了几分猜想。 第19章 遇险 到了后半夜,估摸骑兵不会再回来,麻铁匠带着众人回到了屋里。众人四处查看了一番,留在院子里的货物及车、马全都被劫走了。 林洛洛找麻铁匠要来纸笔,将陈益坚的血书和卷宗里的内容誊写三份,自己又写了三份同样内容的信,分别交给三个暗卫,嘱托他们天亮就分三路出发给赵安柏送去。 麻铁匠在屋里地面铺满厚厚一层稻草,众人将就睡了半宿。 清晨,天蒙蒙亮,星子还未落尽,地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将众人惊醒。 “铁忽骑兵回来了。” 话音未落,林飞已经提剑跳了出去,林洛洛忙追上拉住他,“林飞,别冲动。” 众人排成一排半蹲在土墙下,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哭爹喊娘、鸡鸣狗跳声。村民们以为骑兵不会再回来,后半夜都从地下暗室出来了,此时正是毫无防备的时候。 麻铁匠手握大刀,听了一会,愤然起身冲了出去,林洛洛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林飞也跟着出去了。 “你们三个先走,分开走。”林洛洛回头对三个送信的暗卫吩咐道,三人依言翻出土墙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不远处已经刀剑相接,哭声喊声哀求声,声声凄厉,林洛洛听了,不由血涌上头,带着剩下的人也冲了出去。 眼前骑兵大概有三四十人,个个手中都挥着马刀,马背上拦腰趴着女人,身后牵着绑了人的绳子。 被绑的村民何一个个吓得丢魂落魄,四处乱窜,奈何被麻绳绑着,越是奔逃越是绞成一团,无法分解。 林洛洛如今对这种厮杀已颇有经验,她先是跳上一堵矮墙,接着跳上一匹马从后背扣住马上骑兵,手起刀落那人就摔了下去,剑一挥底下捆着人的绳索就齐齐断开,松了绑的人立时便往四周屋舍逃去。随后她驾马冲进骑兵队里,专心救人,而其余人则只需专心杀敌。 铁忽骑兵更善于在草原上冲击猛攻,村巷里如此短兵相接甚为吃力,尤其林飞和几名暗卫武功远在一般士兵之上,渐渐三四十人已倒下一半,为首的人调转马头一声高喊,剩下的人便跟着他匆匆逃去。 林飞已经杀红了眼,勒紧缰绳随即便追了出去,林洛洛想拉却没拉住,高声唤他回来,却只听见他丢下一句,“洛洛,这些人必须死。” 林洛洛见此,转头看向麻铁匠,想了一下,伸手从怀中取出血书和卷宗递给他,“带大家进城去,这里不能留了,城西张氏茶叶铺等我。”说完手一挥带着几名暗卫跟了上去。 骑兵一出村子就如鱼入水,卷起一层黄沙和枯草屑扬长而去,林洛洛和林飞一行人直追出十余里路,眼见他们进了铁忽大营,才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座大山的南坡,坡势平缓,半山腰往上有些树木,叶子已经落尽,往下是间杂黄沙的稀松草原,大概安扎了几百个营帐,清一色的白色圆顶,系着五色旗帜在风中飘扬。 天已大亮,东边升起一轮红日,柔和的金色光芒透过晨雾被毡包和树木分成一块块一缕缕,营中几处生起了烟火,白烟绕着山中林木直往山顶飘去,若不是才刚经过激战,这景象还真让人感到几分恬静。 “林飞,我们走吧。”林洛洛知道敌军大营在前,自己这么几个人是万不能去硬碰硬,但林飞却死死盯着中间一个规格明显不同的营帐。 “洛洛,这是铁忽王爷的营帐,他们若是再往南下,伊吾城就危险了。”林飞招呼他们一起下了马,顺着一道山坡隐藏起来,“义父若是知道不到一年时间,铁忽军就已经到了伊吾城五十里外,只怕……” 林飞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他是因为战争才成为孤儿,长大后又跟着林怀远在边境杀敌两年,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于他而言,心中愤懑和悲痛实难按下。 林洛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现在我们人单力薄,不能硬闯,先回城,再想办法。” 林飞沉默了一阵,就在林洛洛拉着他准备离开时,突然喊道,“等等。”说着朝前趴在山坡上,死盯着铁忽王爷营帐前的人看。 林洛洛见他神情异常,担忧道:“怎么了?” “洛洛,刚才从铁忽王爷营帐里走出来的人就是长史谢宁,他怎么会在这里?” “两军交战时也会互派使臣,他是来送信的?” “不,不可能,他胆小怕死,从来没上过战场。”林飞连连摇头,又盯着细看了一番,回头对林洛洛说道:“等他出了大营,我们就跟上去。” 林洛洛点头应允,又等了一会,那个王爷营帐前的人终于往大营外走去,几人立刻起身驾马在山坡一侧远远地跟了下去。 谁知还未绕开大营,身后忽然传来喧嚣的马蹄声、吼叫声,回头一看,铁忽骑兵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有百余人之众,直往他们飞奔而来。 “快,跑。”来人太多,又是在铁忽大营外,若是交手绝无胜算。 众人顺着山坡往下疾驰,卷起的黄沙如一阵烟,紧随他们身后,下了山坡是一片砂砾草原,开阔平坦,一览无余。 林洛洛心中叫苦,本来只是想抓个贼,万没想到捅了贼窝。 正苦恼着,左边大营正门口又冲出来一队骑兵,大概十余人,直直横插在他们前面拦住了去路,林飞带头杀了起来,众人合力刚杀出个口子,身后百余骑兵已经飞奔而来将他们牢牢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骑兵问道。 林洛洛拦住林飞仍欲厮杀的剑,双手一拱,高声道:“将军,我们是往高昌去的商人,昨夜借宿在一个村子里,夜里货物被人偷走了,我们追了一路,不曾想竟误闯了大营,还请见谅。” 第23章 不等为首那人回话,另一个人已经怒吼道:“莫托,别听他胡说八道,就是他们杀了我们近二十人,什么商人这么大本事。” 谢宁等人才刚走出大营,转头看见身后突然围了许多骑兵,远远看着中间似乎有几个中原人,于是又折了回来。 走得近前,将他们几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站在林飞跟前再三打量。林飞虽扮成了商人模样,但到底让他觉得几分面熟,于是对莫托说道:“莫托将军,他们都是我们中原商人,他们应该是在沙漠中迷了路,误闯了大营,不如将他们交给我带回去,可好?” 林洛洛一听,连忙点头,“是是是,我们真的是不小心迷了路,才误打误撞闯进来的,要是早知道这里是大营,借我们一百个胆也不敢啊。” 林飞一把将她扯回身边,瞪了她一眼。 “谢长史,这几个人杀了我们近二十个骑兵,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今天都必须得留下。”怒吼那人一丝情面也不留地驳了回去。 谢宁脸上一阵白,又见他们几个都带着剑,心中自然明白他们不是普通商人,不是见林飞有些面熟,他也未必想搅这趟浑水。既然他们得罪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骑兵,自己便不好再掺和,毕竟自己在这些骑兵面前也不过蝼蚁一只,于是谄笑一声,“是,乌兰将军说得对,我们这就告退。”说罢领着他的人马扬长而去,林洛洛心中气得直骂。 “捆起来!” 七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推进了一个营帐,门口驻守着两名兵士,周围不断有人巡逻。 林洛洛垂头坐在地上,手上使劲挣扎,绳子却越绑越紧,试了几下只好放弃,长叹一口气。 林飞却仍在沉思中,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林飞,我们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一句话惊醒林飞,他转过头见她蓬头垢面,衣裳破烂不堪,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已完全看不出半点昔日那明媚张扬的大小姐模样,心中不由生出无限疼惜。 “洛洛,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的,你放心。” “你有办法?”林洛洛一脸惊喜地往他跟前凑,眼里闪着光,林飞见她满含期待,心中不忍,但也只能摇头,“会有办法的,你容我想想。” 林洛洛听了,眼里的光瞬间又暗了下去。 “洛洛,对不起,我不应该非要追过来。”林飞内疚道。 “我们不追过来,他们逃回大营肯定会再带人回去,到那时我们还是有可能被他们抓来,而且整个村子都要遭殃,我说得没错吧?”林洛洛看着他眨眨眼,林飞被她逗得不禁笑了笑。 他们就这样被扔在营帐里,直到日斜西山也无人问津,林洛洛禁不住一身疲惫困顿,渐渐靠在林飞的肩上睡着了。 林飞转头看着她熟睡的面庞,虽然一脸尘土,但依然看得出皮肤细腻,睫毛卷翘,眼皮不时跳动一下,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他想起以前在家,她最是心宽,似乎没什么事情能让她挂在心头,可自从林家出事后再见到她,她却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变得有心事了。 林家这一变故,实在改变了太多。 第20章 脱困 “两位将军,小的奉命来给里面的人送吃的。”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林飞听着觉得有些耳熟。 门帘一掀,进来一个矮胖的人,手里提着一只大篮。 他进来后放下手中食篮,走到斜对角从怀里掏出火引子吹了吹将火把引燃,帐里瞬间亮堂起来,躺在地上睡着的几个人先后醒了来。 “石大胖?”林飞小声喊道,林洛洛从他肩上抬起头,一脸迷茫地看看四周又看了看他。 那人正背对着他们,听见林飞的声音怔了怔,转过头来,又惊又喜,一双小眼睛瞪圆了,冲到他跟前,将他仔细看了看,又转头瞧了瞧门帘外,小声问道:“林少将,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你先帮我松开。” 林飞扭了扭身子,石大胖转到他身后正准备给他松绑,门帘外忽然传来两声响亮的“乌兰将军。” 石大胖迅速将一把切肉的小刀塞进林飞手中,回到食篮边,乌兰已经走了进来。 “乌兰将军,小的按您的吩咐送了些吃的过来。”石大胖低着头小声说道。 乌兰看了眼帐子中间的食篮,挥挥手示意他下去,石大胖点头往外走,转身出门帘时又看了一眼林飞。 “来人,将他给我带走。”乌兰手指着林洛洛喊道,门外迅速跑进来两名士兵,林飞一扭身子挡在她身前,“我是带头的,他们都听我的,要杀要剐冲我来。” “林飞。”林洛洛小声喊道。 “林飞?”乌兰感觉这名字在哪听过,歪着头想了想,一时又想不起来。 “将军,我们真的只是路过的商人,因为货物丢失才找到了这里,我们不是有心要闯大营的。” 林洛洛才不管他在想什么,好不容易等来了人,急着抓住时机为自己分辩。 乌兰听见她的话从冥思苦想中惊醒过来,抬眼看见她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满面尘土也挡不住五官的秀美,几缕头发散乱在脸颊上,别有一种凄楚之美。他本就对她有些疑心,觉得她与其他人有些不同,现在则完全确定她就是名女子了。 林洛洛被他盯得心中不安,悄悄低下了头,林飞又挪了挪身体将她完全挡在身后,手上的小刀一刻不停地割着麻绳。 “将他给我拉开。” 乌兰指着林飞对身后的两个人说道,那两人立刻就冲上来抓住林飞往外拖。恰在此时,林飞割断了手腕上的麻绳,他盯着那两人,嘴唇轻轻一抿,手中小刀一转,金光一闪,右边那人咽喉已经被划开,鲜血喷了他一身,不等左边那人反应,林飞已经左手捂嘴,右手挥刀,随即一腔热血溅了满地。 乌兰显然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松了绑且瞬间连杀两人,一时目瞪口呆,直到他站起身才回过神,立刻拔了剑,张嘴欲呼救,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影,一只大手死死掐住他的脖颈,火把下闪着金光的小刀就横在他眼前。 “别乱叫。”林飞双眼红透,低沉着声音吼道:“把剑丢掉。” 乌兰被掐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听了他的话,手指一松,剑掉在了地上。 林飞抬脚轻轻往剑柄上一踩,那把剑随即飞上半空转了个圈直直插入地面。 “洛洛,”林飞回头朝林洛洛喊道。 林洛洛迅速挪到直插着的剑旁,将自己手腕上的麻绳割断,又拔出剑给其他人一一松绑。 林飞剥下那乌兰将军一身衣服自己穿上,众人将他手脚捆住,又用碎麻绳将他的嘴塞了个满满当当。 随后,众人又趁机将门口的两名侍卫拖进营帐暗杀,两名随从暗卫换下他们的衣服继续守在门口。 不一会,林洛洛和另一名随从暗卫穿着铁忽兵的衣服随林飞大摇大摆走出营帐,剩下几人则依然留在营帐内等待见机行事。 三人穿着铁忽骑服径直往最中间的大帐走去,谢宁在这里出现让林飞心中生疑,他决定离开之前去探一探。 走了一会,突然发现石大胖在一个营帐后鬼鬼祟祟,林飞上前抓住了他。 “大胖?” 石大胖回头见他穿着乌兰的衣服,又看了一眼他身后两人,心中立刻明白,“跟我走,我带你们离开。” “等等,”林飞拦住他,“带我去铁忽王帐,今天我看见了谢宁,就是伊吾城的长史,你可知他为何会在此?” 石大胖摇摇头,他只是个烧火的伙夫,被铁忽兵抓到后扔在马棚里做奴隶,后来大家发现他很会生火,也能煮些吃的,于是就将他送到了伙房营。 林飞见他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让他带路往铁忽王帐走去。 还未走到王帐就看见谢宁正站在王帐门口,只见他先是对身后的二十余人说了几句话,随后孤身一人匆匆进了王帐。 谢宁进去后,林飞几人悄悄走近王帐,找到一个暗处藏身。 谢宁的声音传了出来,“王爷,今天乌兰将军抓的那几个人是我们梁朝在逃的钦犯,不知王爷可否让谢某将他们带回去接受处罚。” “谢长史,你们可不能太贪心,我们铁忽抓的人,不管是你梁朝犯人还是贵人,在我这里,都由我说了算。”回话的应该就是铁忽阿木尔王爷了。 “王爷,您有所不知,里面有两个人身份特殊,严将军命我务必将他们带回去,其余人您随意处置。” “这倒是引起本王的兴趣了,什么人竟能够劳严将军如此看重?” “王爷,这……”谢宁欲言又止,言语中显出窘迫。 “来人,送谢长史回去。” 随即响起一阵脚步声。 “谢长史,你回去后告诉严将军,要向本王求和,最好拿出点诚意来,本王可以等,本王的几万勇士可未必愿意等。” 谢宁急了,跺脚道:“王爷,您的要求,严将军答应了定会做到,不过是求您宽限些日子罢了,今天被你们抓走的这两人……” 第24章 渐渐声音低沉下去,林飞几人在帐外只听见一阵言语,却听不清所言何事。 阿木尔王爷一声冷哼,“你们中原皇帝可真不识货。” “这……” 阿木尔王爷沉默一阵,叹息道:“林怀远与本王打了几十年,是本王唯一钦佩的人,可惜……” 林飞听到这里,对身旁三人悄声说了几句话,随后石大胖便带着那名随从暗卫悄悄离开了。 “王爷,”谢宁又催促道,“严将军说了,只要王爷能将这两人交出来,他定会让王爷更满意。” 阿木尔王爷终于不再犹豫,高声道:“去,让乌兰将他今天抓到的人都带过来。” “多谢王爷。”谢宁甚为欢喜。 就在此时,王帐外突然一阵骚乱,一名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王爷,起火了,坡上粮草营起火了!” “什么?!” 阿木尔王爷一声怒吼,随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往门帘外跑去。 东边大火已经照亮了半边天,人的喊叫声、马的嘶鸣声、火烧起来的噼啪声、依稀的泼水声,随着烟火渐渐将半个大营笼罩,原本璀璨的星光似乎都被吓得躲了起来。 是时候了,林飞举剑划开毡布,仔细看了看,帐内已经没有人。于是他将毡布撕开一个大口子,与林洛洛先后跳了进去。 林飞拿剑指着阿木尔王爷的案桌和书架,对林洛洛说道:“我去找谢宁,你看能不能找到什么。” 林洛洛点点头开始四处翻找,林飞悄无声息地奔到王帐正门,将门帘掀开一角,只见谢宁正不知所措地站在王帐门口,不远处站着他那十几名随从,都张大嘴看着东边的熊熊大火。 林飞见此,半个身子探出门帘站在谢宁身后,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随之身形一闪,便将他一起带入了王帐。 不远处十几名随从,全无察觉。 谢宁突然这么被人抓住,吓得一双眼睛瞪如铜铃,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只得双腿乱踢,林飞担心他踢出动静引来帐外的人,于是转过身子,换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高高举起。 谢宁此时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是谁,眼中惊恐万分,双手紧紧抓住林飞的手臂,双腿在空中乱蹬。 “想活命就别出声,听明白了,就眨眨眼。”林飞怒视着他,低声说道。 谢宁此时已被掐得面如血色,听他如此一说,忙不迭眨眼点头。 林飞见他如此,手上便渐渐松了点劲,将他放到地面,待他呼吸渐缓过来,便问道:“严立均与铁忽王爷背后在做什么勾当?” 谢宁刚从濒死状态中活过来,正兀自顺着气。 林飞见他没有反应,松开的手又加了点力气。 “说,说,我说,好汉饶命。”谢宁抓住他的手臂,哭着求饶。 林飞松开手劲,谢宁开始断断续续说道:“伊吾城已经被铁忽骑兵围城几日了,眼看要破城,严将军听说,若不能退兵朝廷就要治他的罪,他,他没有办法,就想向阿木尔王爷求和,让他退兵,谁知阿木尔王爷要求,严将军五日内送上,粮食十万担,织布二十万匹,白银……” 林飞听得早已怒不可遏,谢宁见他双目通红,眼神几欲喷火,越说越害怕,渐渐没了声音。 “信呢?” “信已经给阿木尔王爷了,我,我没有了。” “究竟有还是没有?” 谢宁哭丧着脸,手指着阿木尔王爷的宝座,“我真的没有了,好汉,阿木尔王爷座椅后可能会有。” 林洛洛已经将阿木尔王爷的案桌和书架翻遍,并未发现有严立均的信,此时听他如此说,立刻绕到王爷座椅后。 只见那座椅背后紧挨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些羊皮地图和信件,她逐一翻看,终于找到严立均写给阿木尔王爷的两封信。 “长史,我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突然门帘外响起一个声音,与此同时谢宁的一名随从掀帘子走了进来。 那人抬头见到帐内的情形,大喊“来人”,迅速拔剑朝林飞刺去。 谢宁见状,一边大喊“救命”一边企图挣脱林飞的手。 “找到了,走。”林洛洛收起信,朝林飞喊道。 林飞一把提起谢宁,捏着他的咽喉用力一掐,瞬间就送他去见了阎王。 眼见那名侍卫的剑已经刺了过来,他顺手便将谢宁的尸身朝他扔了过去,转身与林洛洛跳出了王帐。 营帐外,东边的天已经烧成了一片,照着四处仿若白昼,四处已不见铁忽侍卫身影,想必全都被调去救火了。 两人趁乱找了两匹马一直往西边山上跑去,山下平坦,无处藏身,铁忽骑兵若是追来,恐怕要再次落入他们手中,但山上有林木,不利于马行,却便于隐藏踪迹。 两人疾驰一阵跑到了山腰林子口,回头一看,山下大营火海翻滚,人声鼎沸,铁忽骑兵看来是无暇顾及他们了。 只是谢宁带来的那二十余人还是追了上来,两人不再停留,下马往林子里钻了进去。 林子并不算密,两人牵着马摸黑走了一阵,很快就出了林子,又骑上马绕到山后,放马往山下平原奔了去。 第21章 雪崩 离开铁忽大营后,林洛洛和林飞两人在星光下一路又奔出了约十里,穿过一片砂砾草原,绕到一座雪山西面,上了山坡高处,才终于停下来歇口气。 林飞从马身上挂着的牛皮袋里搜出一袋水和一点干粮,两人一天未进食,又奔波了半夜,早已疲惫不堪,此时便一言不发吃了起来。 “严立均通敌,是死罪吧?”吃完干粮,林洛洛问道。 林飞放眼看着脚下的沙漠和远处的雪山,手中的水囊已经被捏瘪,“这个狗东西,我恨不能立刻将他手刃。” 林洛洛看了他一眼,又道:“谢宁说伊吾城已经被围了几日,咱们还是先想想办法,玉儿和两位老板还在城里。” “义父曾经有两个最为得力的副将,一个是刘召将军,一个是裴仪将军,刘将军已经去世,裴大哥在龟兹与乌护作战,现在的情形来看,只能找他了。” “那我们去找他吧,今夜我们烧了铁忽大营,阿木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伊吾城随时可能被攻破。” “可是,裴大哥现在是归严立均管,没有命令擅自带兵回来,严立均可以直接在军前将他斩杀。” “严立均通敌,已经没有资格任大将军,一个叛贼的话,为何要听?现在伊吾城百姓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林洛洛转头看着林飞,郑重道。 林飞不再言语,良久方道:“走吧,我们去找裴大哥。” 林洛洛点点头,起身牵马,“说不定他还能告诉我们些关于爹爹的事情。” 林飞紧跟着起身,两人刚跨上马,就听见山后传来一群急促的马蹄声,隐隐还有些火光。 两人对视一眼,下了马,蹲在一块巨石后静悄悄等着。 不一会,一队人马从南面绕过来,到了他们脚下,领头的勒马停下,四处打量,正欲继续往前时,其中一人忽然抬头,叫住了他。 一群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那领头的手一挥就带着人往山上跑来。 林飞见了,趁着他们还未走开,发力将身前的巨石推了下去,顺利砸倒几匹马,摔下几个人。 “洛洛,快。” 两人立刻上马绕着山路往北跑去,越走越往上,路也越来越崎岖,尽是些嶙峋山石,马蹄踏着不时踩空滑落,身旁已是几丈高的山崖。 再回头,身后的追兵已经纵马而来,两人当即决定弃马上山。 手脚并用不知爬了多久,一抬头竟已接近山顶,四处皆是白茫茫的雪,山尖如削,山脊如剑,寒风烈烈,风声呜咽,仿若一步踏入冬天,两人不禁都打了个寒颤。 身后的人虽还未近前,但依然没有放弃,看来只能正面拼杀了,两人对视一眼抽出剑候着,待追兵近了,先是掀起一阵飞沙走石,砸下去不少人,接着提剑跳下,与来人短兵相接。 经过两次砂石攻击和一路跋涉,真正追上来的只余七八人,两人相互配合,也不觉吃力,杀倒两三人后渐渐占了上风。 林飞察觉出对方不敌,手下的剑力就更添了几分,一人挡住三人,林洛洛独自应对一人,很快就杀了个干净。 林洛洛收住剑,心中高兴,朝着林飞高声喊了一句,抬脚欲往他身边跑去,却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阵哗啦声,好似除夕夜里远远近近绵延不绝的炮竹声。 两人抬头一看,只见如削如剑的雪山逐渐分崩离析,突然山崩地裂般“轰隆”一声,瞬间便成泰山压顶之势一泻而下。 “洛洛!” 林飞一声惊呼,纵身朝林洛洛跳去。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雪崩之势如破竹,他还未靠近她,她还未及反应,崩下的雪已经将两人冲倒,并裹着他们天翻地覆地滚了下去。 林飞武艺高强,被雪挟着滚了几圈后,他将手中的剑牢牢插入地下勉强稳住身体,随后奋力腾空而起,接着脚下轻点剑柄,飞身便往一旁跃去。 第25章 而林洛洛却只能眼睁睁看满山的雪朝自己劈头盖脑地袭来,她被雪裹着,眼前一片白,又一阵黑,耳边呼呼风声,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她无穷无尽地翻滚着,双手双脚全无抓靠,脑中只余茫然,也不知滚了多久,突然背上吃痛,似乎落在了一块石头上,翻滚终于停了下来。 但雪还在不断往下崩,很快便将在她身子盖了一层,脑中残余最后一丝意识告诉她,再躺下去就要被雪深埋,于是她双手撑地想要起身,却不料左手落空,身子一甩又翻了下去,头猛地撞上一块石头,眼前一黑,几乎晕死过去。 缓过神来后,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石洞里,头顶是一块突出山体的巨石,刚好将雪挡了出去,给她留下这个容身之处。 顶上的哗啦声轰隆声依然不绝,眼前的出口越来越小,逐渐被雪封住,洞内一片漆黑。 过了许久,雪崩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四周死寂,她蹲坐在这一方小小洞穴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眼前的雪再崩一次,她将必死无疑。 可是这样被雪封在洞里,不需多久,她也将冻死。山下尚未入秋,她出城时仍穿着夏装,幸亏在铁忽营中加了一层骑服。 刚才大战一场,身上微微出了些汗,如今一身汗凉了下来,衣物贴着肌肤,浸冷入骨。手脚渐渐开始有些麻木,她不停地搓弄双手,哈出几口热气,但瞬间头顶掉落几块雪来,吓得她一动不敢动。 她抱腿坐在洞里,黑暗之中,头脑渐渐发昏,她安慰自己林飞肯定会来救她,但林飞却迟迟未出现,她此时方想到林飞可能也同自己一样被雪埋住了。 经历了这么多辛苦,死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找到一点证据,若是他们就这么都死在了这里,父亲的冤屈可能再也无人能伸,而林家的人,将永远都是罪人。 她感怀一阵,又想起自己若是死了,应该就能见到父母家人了,可她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死了之后能找到他们吗? 胡思乱想中忽然感觉身上开始发热,热得她止不住想要脱衣。 她摸出怀中的玉环,手指已经没有知觉,只能在掌心搓摩感受它的形状。 她想到赵安柏还在京城等她回去,她想起他那双深情的眼睛,细腻的睫毛仿若两片羽毛,笑起来忽闪忽闪地,闪得她心中发痒,嘴角的弧度抿得刚刚好,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上去,他的唇是那样柔软,每次都将她吻得昏昏沉沉,他身上那么烫…… 就像现在,她已经被烫得浑身难受,太热了,她终于脱掉了骑服。 她仿佛看见赵安柏站在将军府门前等她,又仿佛听见他低沉温暖的声音唤喊她“洛洛,洛洛……” 他张开手朝自己抱了过来,可是却抱了个空,赵安柏再也等不到她了,她心中开始闷闷地痛。 “洛洛,我答应你,我不会死,你也答应我,一定要活着。” “一定要活着。” 赵安柏苍白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他拧着眉头盯着她,“洛洛,你一定要活着。” 她突然惊醒,是的,她要活着。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浑身发热,但残余的一点意识告诉她,在雪洞里脱衣服只会死得更快。 她穿上衣服,爬到洞口,洞门上似乎有一个很小的口子,她尝试着刨了一下,一块小小的雪被掰了下来,口子变大了一点,雪已经冻结,应该不会再崩。 她开始不顾一切地刨雪,她要活着。 洞口一点点变大,有光照了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泪不停地流,又过了许久,她终于从洞口爬了出去,她高兴地笑了笑,突然体力不支,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她躺在山坡上,身下是枯黄的杂草,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天蓝得像梦一般,她从怀中摸出玉环举在空中,指头的血已经半凝固,映着青碧色的玉环煞是好看。 赵安柏的笑脸出现在她眼前,他终于笑了。 “赵安柏,我活下来了。” 终于活下来了,此念一起,诸识俱散,举着的手臂突然垂落胸前,她终于晕了过去。 第22章 城危 伊吾城里, 严立均等了一夜,他让谢宁带着二十多个人去抓人,可是这些人却一去不归。 铁忽骑兵围城已经五日, 他的求和信送去了两封,五日内要筹集阿木尔王爷索要的财物,谈何容易。 朝廷的圣旨还没有到, 他不是没想过向西边裴仪部求援, 可如今他打了如此败仗, 若是裴仪一来就将铁忽骑兵击退, 自己丢脸倒是小事,叫他白白捡个战功,只怕于他坐稳西境大将军之位不利。 最终还是谢宁给他出了这个花钱求和的注意。 伊吾城是西境最重要的城池, 各国往来经商的人都会在此处落脚, 城内许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实则可能是富甲一方的巨贾,如今伊吾城被围,只消说军粮军饷短缺, 就能从这些商人身上搜刮出一大笔钱财。 “铁忽人攻城无非也是为了抢夺粮食和钱财,咱们若是和和气气地将这些东西送上, 这样一来, 将军您退敌有功, 铁忽不费力气就得到他们想要的, 岂不两相美哉?” 谢宁这句话让他心服口服, 伊吾城是万不能破的, 可对他来说这些铁忽骑兵也是万难击退的。 若是花点钱财就能退敌获功, 何乐而不为? “来人, ”他朝门外大喊一声, 一名高个子侍卫应声跑了进来。 “去,催一下,军中粮草、布匹和白银今日必须都清点出来了。” 高个子侍卫领命欲去,他又将人叫住,“如今铁忽围城,十万火急,军中粮草衣物饷银短缺,城里库房管账的也都给我叫来。” “是。”高个子侍卫转身离去,走出门口,又折了进来,“将军,崔将军在外求见。” 严立均点点头,高个子侍卫走了出去,右翼军副将崔琨身着铠甲手握长剑阔步走了进来。 “将军。”他拱手抱拳,问礼道。 严立均站住来回走动的脚步,对着他点点头,又继续蹙着眉头在厅里兀自徘徊。 崔琨见他不理睬自己,心下恼怒,脱口便出,“将军,如今铁忽围城,危在旦夕,为何还不求援?” 严立均本就心中烦闷不堪,听得他语气严厉,态度傲慢,顿时十分不悦,便没了往日里顾念他是太子妃兄弟的好脾气,张口便斥,“本将军领兵作战,还轮不到你个毛头小子来指手画脚。” 崔琨今年才刚十六,原在京城里是个有名的纨绔子弟,仗着他父亲、哥哥、姐姐在前朝后宫地位显赫,每日里只是胡作非为,终于有一次为争夺一个唱曲姑娘与人大打出手,闹出人命来,他父亲崔恒费尽力气将事情遮掩过去,又将他送到军中来磨炼心性。 林怀远见他年纪小,又是贵公子,于是将他安排在严立均部下,他经过一年多的战场打磨,倒没有辜负崔恒一片心意,性情沉稳了许多。 只是他到底年轻,此次战败伊吾城被围,皆因严立均贪功冒进所起,现在被围了四五日,见他除了向铁忽派出使者外,竟不做任何打算,不满之情再难抑制,于是就有了刚才这一幕。 他被严立均这一斥倒是有些楞怔,但很快往日里那嚣张跋扈的公子脾气涌上头脑,他冲到严立均面前,大声道:“不是将军领兵,我们今日怎么会被围在这里?” 严立均气得脸色煞白,手握拳头盯着他,一双脚在地下来来回回不停歇,嘴里不住骂道:“好小子,好小子,你是个好小子。” 崔琨知道他不敢拿自己如何,见他如此模样,甚觉滑稽,忍不住嘴上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严立均被他这么一笑,更是气得跳脚,气急之下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歹计,一双小眼眯成两条长缝,射出两束精光,他暗自笑道,看你小子还能笑几时。 注意既定,他立刻满脸堆笑道:“崔将军说得在理,此次被围,确实是我领兵无方,那日若是听了崔将军的话,也不至于有今日。” 崔琨见他态度忽转,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只是默不作声看着他。 严立均又道:“我不是没有打算,只是军中粮饷短缺,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要突围,至少这些先得准备充足,马上就要入冬,冬衣也该准备了,现在我们军中这些都不够啊。” 他说得情辞恳切,崔琨脸上也渐渐和缓许多。 严立均继续面露难受道:“李将军不幸已经战死,我又忙着筹备军粮冬衣,崔将军年少英才,这次守城突围就由崔将军任中军主将,如何?” “我……”崔琨怎么也没想到严立均居然会直接让自己当中军主将,他虽然入行伍一年有余,但跟在严立均部多是在后卫侧翼,作战经验十分有限,想起铁忽那些迅猛疾驰的骑兵,心中生出些怯意。 严立均见他面露犹疑,趁热打铁道:“逆贼林怀远十八岁便率一万兵马退铁忽骑兵五万,救伊吾城于水火,一战成名,即便他后来做了逆贼,你去问问,这城中百姓有几个不念他的。崔将军,我们现在还有八万兵马,此次你若是能将铁忽骑兵击退,这战功,不比逆贼林怀远更显赫?” 第26章 崔琨被他说得心动了,父亲在家总是骂他不务正事,总说哥哥姐姐怎么比他强,他这回要是能挣个军功回去,还怕父亲不对自己刮目相看? “严将军,我在诸位将军中,年纪最小,军职最低,又没有军功,突然任中军主将,怕是众将士都不会服。” “现在我是主帅,我说你行,谁敢不服,等你击退铁忽骑兵了,只怕大家都争相朝你作揖。” 崔琨终于被他打动,想到自己将率领八万兵马将铁忽骑兵打得屁滚尿流,心中已经开始飘飘然。 他一路飘飘然登上伊吾城北门城墙,西北风刮得城墙上的旗帜烈烈作响,他放眼望去,铁忽骑兵在城外十五里地外驻营,他们每日早晚必来攻一波城门,但总是适可而止,似乎在等着什么。 黄沙漫漫,看不清究竟有多少营帐,他心中估摸着,五万总该是有的,但也不会多于八万。 突然,远处卷起三四丈高黄沙,从东边山坡一直卷至西面沙漠,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喊杀声,震得守城将士们脚下的土地都在微颤。 很快有些骑兵从黄沙中冲了出来,他们挥舞着马刀,举着阿木尔王爷的五色旗帜,嘴上连声吆喝着,驾马如飞般朝城门奔来。 铁忽骑兵来了! 崔琨看着眼前绵延五六里宽的铁忽骑兵团,呆立在原地,手心冒汗,腿脚发软。 “快,铁忽骑兵来了。” 城墙上下的将士们四处奔走大喊,城内百姓立刻陷入混乱,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叫骂声不绝。 “战鼓,号角,弓箭手列队。” 原中军主将一把将崔琨推到在地,拔剑大喊,“众将士听令,列队迎敌,敌不退,我不退,杀!” 战鼓齐鸣,号角声划破天际,在主将的号召下,慌乱的士兵们终于恢复了秩序。 弓箭手在城墙上一字排开,只等了片刻,铁忽骑兵就奔入了箭程,主将一声令下,万支箭羽便如密网般飞了出去,落在铁忽骑兵团上,一阵嘶鸣哀嚎声中,骑兵纷纷倒下。 但很快骑兵就采取了反击,马背上的箭雨密密麻麻地朝城墙飞来,许多弓箭手躲避不及被射倒,后面的士兵便冲上去推开他们自己顶上。 投石炮手们在箭雨中终于列好队,主将一声令下,一声声沉闷的“嗖”“嗖”声划过天空,几十枚巨石落在骑兵团中,马的嘶鸣声、人的尖叫声混杂着从远处传来。 箭雨炮林中铁忽骑兵仍然在逐渐逼近城门,中军主将一面下令坚守,一面命人去请严立均。 严立均慌慌张张爬上城楼,看到绵绵不绝纵横几里路的铁忽兵团,吓得差点跌坐在地。 他昨天让谢宁去信求阿木尔王爷宽限两日,却没想到今日就将他们招了来,就算不宽限,也还有三日,为何会今日就来,这阵仗,看来大有不破不归之意。 他扶着城墙几欲痛哭,休矣休矣,早知道就派人去找裴仪求援了。 是了,还有裴仪。 他抬眼一看,正好瞧见缩在墙角躲避箭雨的崔琨,心中唾道,没用的东西。 “崔将军,你过来。” 崔琨懵里懵懂地听见有人叫他,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呆呆地看着他。 “你不问我为何不求援吗?我现在就交给你一个任务,去西边找裴仪,让他快点来。” 崔琨一听,面露慌张,严立均不顾他反应,解下他腰间的将军令牌,说道:“你拿着我的令牌去,命他速速赶来。” 崔琨接过令牌,他虽然着实被吓了一着,但也早已醒过神来,铁忽骑兵之势远超出他的预想,他今日才真正明白这些骑兵的厉害。 如今之计,只有出城求援。 想明白后,他立刻带着两个士兵潜出了西门。 天色已近黄昏,城墙内外士兵们的尸首都已经堆成小山,然而战争还没有半点要停息的意思。 城墙下的骑兵们踩着同袍们的尸身往上爬,被射倒一批,下一批又继续踩着他们的尸首往上。 城墙上的士兵们则想尽一切办法,不断往下射箭、扔石头、泼热水、撒石灰,一批被箭射倒,下一批推开他们又继续。 夕阳将城墙内外镀上了一层金光,苍茫的天地之间,流血和牺牲似乎永无止境。 第23章 解围 崔琨带着两名士兵, 从西门悄悄出了城,一路往西走了约三十里路,忽见远处星光夜色下黄沙滚滚, 接着是如雷跑马声,朝着他们席卷而来。 三人只当是铁忽骑兵,吓得魂不附体, 四周望去, 尽是沙漠, 想要藏身都不能, 只得调转马头预备往回奔去。 “将军,等等。”一名士兵喊住了他,崔琨回过头, 只见他伸长了脖子望着如江涛般奔涌而来的骑兵们。 顺着他的眼神望去, 滚滚黄沙中不时飘出几面旗帜,夜色微暗,虽看不清旗帜图案,但却可以确定不是铁忽的五彩旗。 “将军, 是裴将军的部队,他来救我们来了, 他来救我们来了。”两名士兵都是老兵, 立刻就认出裴仪的军旗, 驾着马撒开蹄子他们奔去。 转眼, 三人就奔到了那骑兵近前, 为首的正是裴仪, 他身旁还跟着一名书生模样的人, 两名老兵都没见过, 但崔琨却认识, 来人正是赵安柏。 崔琨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此,但此时更为紧急的事情是带援兵回去解伊吾城的围。 众人匆匆见过面便加紧往伊吾城赶,暗夜行军,为了避免行踪泄露,整支队伍连火把都不点。 约一个时辰后,终于可以远远看见伊吾城墙。 裴仪命令队伍就地停下,派出几名哨兵前去打探情况。 约莫半盏茶功夫,哨兵回来报信说,北门战事刚刚停下,铁忽骑兵就在城外扎营,正准备架锅烧肉。 裴仪与手下几位将军商议一番,决定趁此机会立刻进行夜袭。 “崔将军,你马上回城去通知严将军,我们将从这里对铁忽骑兵发起进攻,”裴仪指着地图上铁忽扎营的西北面,“等我们发动进攻后,以三只烟火为号,你们出城从南面进攻,东面可以派一小支队伍出去,东面都是山,不利骑兵跑马,只要从这三面进攻即可,我们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崔琨听裴仪一番谋划,心中臣服,点点头,双手一拱,随即翻身上马带着他那两名士兵朝伊吾城奔去。 不过片刻,三人便回到伊吾城西门,高声喊叫守卫士兵开门,但那守门的见他出去找援兵才几个时辰就回来了,身后又不见援兵,只以为他是擅自逃回来的,便不敢给他开门。 严立均在城中听人报说崔琨带着两人私自回城,便气骂他无能胆小,决定趁机将他关在门外磨上一磨。 “崔将军,大将军有令,形势紧张,除非看见援军,否则不得开城门放入任何人。” 崔琨在城门前气得恨不能立时便将严立均大卸八块,但此时再恼亦无用,得先入城去,否则裴仪围攻铁忽的计划就无法实现,无奈之下,他将裴仪所谋大概告知,然而这些守城士兵却不信。 “将军,这种话,我现编十个八个都不难,我劝将军赶紧将裴将军找来解围才是正事。” 说罢,无论他如何喊话都不再予以理会。 三人无计可施,只得在城门下徘徊,崔琨心中十分懊悔,如此重要的事,他竟忘记问裴仪要个信物。 眼见天色渐明,北面天空忽然连炸三只烟火,紧接着城北隐隐传来一阵阵呐喊声。 开战了。 崔琨驾马奔到北门一看,不由地勒住战马倒抽一口气,只见西北面空中数千只带火的箭如流星雨一般射落在铁忽大营中,瞬间,大火四起,哀嚎遍地。 铁忽骑兵从睡梦中惊醒,看着头顶密密麻麻如鬼魅一般的火箭朝营中射来,一个个如见恶煞般四处奔逃,方圆四五里的大营登时变成一片人山火海。 阿木尔王爷冲出王帐见自己的大营又如昨夜一般被四处点燃,气得双眼欲裂,手中大刀微微发颤。 “王爷,骑兵,北面有骑兵杀过来了。”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冲到他面前,大哭道。 “哭什么哭!” 阿木尔王爷双目圆瞪,怒气冲冠,一抬手,眼前的士兵就倒在了血泊中。 另一名士兵正冲过来报信,见此情形吓得目瞪口呆,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说,什么情况。”阿木尔王爷见他那呆样,便拿刀指着他,问道。 那人双膝一软,立刻跪倒,“王,王爷,西边也有骑兵杀过来了。” 又一人飞奔前来报信,“王爷,是裴仪的兵马,西北面已经被他包围了。” 头顶的火箭还在嗖嗖地飞,西北面忽然传来紧密的战鼓声和悠长的号角声,裴仪攻过来了。 阿木尔王爷看了一眼四周衣裳不整四处奔逃的士兵,他与裴仪也交过多年的手,知道他是林怀远手下最得力的两位副将之一,今日他是有备而来,若没有猜错,严立均很快就会出城包抄过来。 第27章 然而奇怪的是,南面的战鼓却迟迟未起,伊吾城里似乎毫无动静。 他等了一会,南面依然没有动静,可即便严立均不出城来围攻,南面也无路可退。 “王爷,苏德将军阵亡了。”一人从北面匆匆而来。 “什么?!” 众人齐齐惊呆在原地,苏德是阿木尔王爷的第一将军,是他军中唯一能与林怀远一战的人,如今竟连他都战死。 阿木尔王爷心下悲痛不已,头顶是不时飞过的火箭,四周是溃散奔逃的将士,远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他最英勇无敌的骑兵团,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传令下去,往西南方向突围。” 再不走,他前半生的心血将全部葬在此处。 * 严立均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战火熊熊、战况激烈,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 “将军,他们要逃了,开城门吧。” 中军主将已经进言无数次,眼见铁忽主力开始往西南方向逃亡,再不出城,就要错失战机,他心中无比焦急,但严立均却一点也不着急。 “将军,再等等。” 昔日他与刘召、裴仪同在林怀远手下任副将,但无论是林怀远还是底下众将士,眼中都只有刘裴二人。 如今林怀远和刘召都死了,裴仪虽然被赶得远远的,但终究还是碍眼,眼下先让他去杀,等杀得双方都差不多了,自己再出城捡个功劳,岂不更美。 “将军,崔将军在城门前喊开门。”一名士兵小跑上来说道。 “告诉他,我们很快就会开门了。” 崔琨在城墙下已经叫破嗓子,而城门却丝毫没有要开的迹象。眼见铁忽骑兵朝自己狂奔而来,情急之下只得驾马往前逃去。 铁忽骑兵正在逃命生死关头,突然发现前方有三个中原将士,也顾不得多想,追上去就将他们擒住,正欲一刀了结他们时,一位年轻将军发话了,“且慢,前方或许有埋伏,他们可能是去报信的。” 此言一出,这些铁忽骑兵顿时都勒住了马,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阿木尔王爷走向前来,年轻将军将自己的猜疑告知他,正当他犹疑之时,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战鼓声和号角声。 “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杀出去,将他们捆上,一起带走,快。” 说话间,后侧不远的城门已经大开,几万名士兵举着火把拿着长枪长剑冲了出来,这些士兵们先是被大败一场,后又被围困十余日,此时复仇机会就在眼前,一个个便如那嗜血的魔鬼见了血,发了狂似地朝铁忽骑兵追了出去。 这场战争持续到晌午时分才完全结束,阿木尔王爷最终带着不足万人逃出生天,余者约五万之众皆被杀或被俘。 伊吾城被围十余日,终于获救。 全城百姓欢欣鼓舞,鸣乐放炮,沉浸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中。 严立均喜不自胜,一面吩咐清点缴获人马物资,一面吩咐拟写捷报,赵安柏和裴仪冷冷看着他,不仅毫无喜色,反而满腔怒意。 昨夜一战,本来有望一举歼灭阿木尔全军,却因他迟迟不出兵夹击,殆误战机,最终让阿木尔逃脱了去。 严立均见两人冷眼怒视着自己,有些心虚,便道:“裴将军,赵大人,你们昨夜从北面突击怎么也不提前与我报个信,否则我早点出城迎战,那阿木尔今日就是我梁朝阶下囚了。” 裴仪听他这话,手中拳头握得关节咯吱响,碍于职衔不好发作,便道:“末将昨夜命崔将军回城报信了,说好的三只烟火为号。” 严立均故作惊讶,“崔将军?我派他去找你求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还纳闷呢,没听说有援军来了,怎么西北面却打起来了。” 转头又问身旁将士,“崔将军还没回来吗?” 身旁将士嗫嚅道:“还,还没有。” 中军主将此时却忍不住了,抢上前来答道,“崔将军被掳走了。” 严立均听了狠狠瞪他一眼,主将见了,也不敢继续多说。 裴仪昔日与他同为副将,深知他妒贤贪功的品性,鼻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赵安柏听到此处,微微一笑,语带讶异道:“严将军,这可不得了了,崔将军是什么人,如今他被掳走下落不明,严将军可如何对太子殿下、曹相和崔家交代?” 一句话登时给他泼下一盆冷水,额间开始隐隐冒冷汗。 他倒不是怕崔琨死了没法向这些人交代,战场上刀枪无眼,他昨日本就有意借铁忽骑兵的手杀了那小子,他只是没设想过万一这小子没死,自己昨夜种种作为才是真的无法交代。 赵安柏见他神情,又道:“那日伊吾城被围的军情报到殿前,许多大臣都对严将军有些微词,太子殿下和曹相却力挺将军,太子殿下不仅请圣上立刻下令调裴将军来给将军解围,还命赵某押送粮草冬衣和军饷前来边境,同时还建议在全国调兵扩军,以补充将军的兵力。” 严立均听他这番言辞,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嘴上嚅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过将军也不用担心,昨夜一战,将军立下如此战功,只要派人去与阿木尔王爷交涉将崔将军接回来,自然就是皆大欢喜了。” “是是是,”严立均听他这话连连点头,面露笑色道。 第24章 寻人 赵安柏为了方便暗中寻找林洛洛, 拒绝了严立均在郡守府衙里给他安排的上好厢房,住进了府衙下的客舍。 他想了些办法求得这个押送粮草的任务,为了避免耽误裴仪救援伊吾城, 他带了点兵圣旨和部分粮草先行赶到了裴仪军中,现在军资粮草尚有部分仍在路上,他得等都到齐了才能走。 裴仪在军中初次见到他时颇为惊讶, 私以为他是来查林怀远的事情, 但一路上见他丝毫不曾提及, 心中甚觉怪异, 又听说他之前与昭阳公主定下婚约,虽然婚没能成,但到底在满朝文武面前承诺过找到林洛洛便与她和离, 今日见他满口都是太子殿下、曹相, 心下便有了七八分确定,他如今是决心与林家划清关系了,念及此,不由便对他冷淡了几分。 赵安柏早就发现了他的异样, 两人一走出郡守府衙,赵安柏便道: “裴将军此时心中是否在想, 没想到这姓赵的, 竟是个胆小如鼠背信弃义之徒, 真是枉读诗书。” 裴仪被他一语说中心事, 粗犷的脸上一阵窘迫, 转念一想, 便道:“难道赵大人不是么?” 赵安柏素知他直来直去的性格, 自然不恼, 笑道:“时候尚早, 今日打了一场胜战,裴将军不在城里请我喝上一杯吗?” 裴仪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这话可不是从前的赵安柏会说的。 赵安柏心中记挂着找人,便也无心再与他打哑谜,低声道:“裴大哥,这城里你熟,找个僻静处,小弟有事要说。” 裴仪立刻明了,便高声道:“看你这么远送了粮草来,今日我就做东请你喝一杯吧。” 说罢,领着他往城西有名的酒楼走去。 赵安柏站在人来人往、喧嚣鼎沸的“风归楼”前,甚是无语地看着他身边的裴仪。 这回轮到裴仪不以为然了,“赵大人请吧。” “裴将军,您来了。”酒楼老板眼尖,远远就看见了门口的两人,挤过人群走了过来,热情招呼道。 “袁老板,老规矩。” 袁老板连忙点头,“两位,里面请。” 风归楼上下两层,内外两进,外间的两层楼已经坐满了庆贺伊吾城解围的老百姓和兵士,走进去,人声鼎沸,酒香四溢。 袁老板领着他们穿过一条长廊,转过一道石屏,引入后院,周遭立时就清静了许多,与前院仿若两个世界。 进了后院,裴仪兀自带他上楼往东南进了个雅致的包间,袁老板则很快端来两壶西境美酒夜葡萄和几样小菜。 裴仪抬手给赵安柏倒酒,他却伸手挡住了,“裴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喝不了酒。” 裴仪哈哈大笑,放下酒壶,心中疑虑终于作烟云散。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喝醉了去将军府找洛洛那一幕。”说罢自己斟酒一杯,一饮而尽。 赵安柏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长叹一声,眼眶微红,伸手便要去倒酒,“我如今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爱饮酒。” 裴仪抢下他的杯子,摇头道:“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喝了误事。” 赵安柏听了他的话收回手,垂头沉思了一会,低声道:“我到西境来,有两件事情,第一,洛洛现在在西境,但她来西境后就没有消息了,我要找到她。” 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裴仪道:“第二,林家的案子可能与这个人有关。”说罢拿起筷子沾了点酒在桌上写下一个“荣”字。 裴仪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只见他伸手擦掉那个字,继续说道:“这个人一直在派人追杀洛洛,洛洛身上或许有什么东西或许是知道什么,但她现在失忆了。” 第28章 “我翻阅了这几年西境报过去的所有军报、奏折,有一件事情有些蹊跷,那就是伊吾城前任郡守陈益坚,他在将军出事后就被报自缢身亡了,我看了这个人上报的所有奏折,很有志气和抱负,圣上对他也颇多赏识之语,这样一个人突然自杀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陈郡守自杀,或许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听说他死后,妻子女儿就都不见了,你可以查一下。” “好。” “将军出事前大概一个月,曾给我去过一封信,信中提及这个人多次有意拉拢他,他怀疑他不久就会有动静,叮嘱我切莫要卷进去。” 赵安柏听了他这话陷入沉思,自问道:“若是拉拢,为何最后结果却是坑害?而且那之后,也并没有动静,真正获益的也不是他。” 裴仪伸手夹起一口小菜吃下,缓缓说道:“西境于梁朝之重要,将军于西境之重要,满朝上下无人不知,今日受益的那位也并不是没有拉拢过将军,只不过将军一生夙愿只在沙场御敌,从不参与朝堂争斗,这是圣上对他放心的原因,然而在这件事,或许正是这一点,才会让他蒙冤惨死。” 赵安柏想了片刻,犹疑道:“裴大哥的意思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裴仪点点头,“这件事还有一个最直接受益者。” “今日那位我已经在查了,崔将军的事情还得劳烦裴兄,这个人日后或许会有用。” 两人在风归楼的雅间里说了半日的话方才离去,裴仪大军扎营在城外,照旧都是宿在军营里,赵安柏亲自将他送出城,目送他走远了方回头往城中客舍走去。 城墙内外将士们正在手忙脚乱地清扫战迹,笨重的深红大门朱漆剥落,刀枪箭矢、风沙血泪在上面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昭示着这座城池经历过的屈辱和光荣。 赵安柏站在内城墙上官府榜告前,上面依然贴着林洛洛的画像,纸张已经残破不堪,线条也已模糊难辨,但画像中仍能看得出那双圆润晶莹的眼睛,仿若一只小鹿,有些天真又有些惊恐地看着他,似乎立刻就要跳起往远方跑去。 “大少爷。”白羽不知何时已寻到他身边,见他看着画像出神,轻声打断道:“张老板找到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安柏忙问道:“在哪?” “我请他送些上好茶叶去客舍了。” 主仆二人匆匆往客舍奔去,张老板已经捧着两包茶叶在门口等着了。 赵安柏将他领入自己房间,白羽则站在门外候着。 “大少爷。”张老板放下茶叶见礼道。 赵安柏忙扶他坐下,“张伯,不必客气,您快请坐。” 待他坐稳,赵安柏看了眼门外,直截了当问道:“张伯,我那两位好友,随您一起来的西境,他们现在何处?” “那两位小兄弟有一天突然说要去城外找一个人,带着几个人出了城去,至今没有回来。” “多久了?” “大半个月了,刚好围城前两天出去的。” “可有说去往何方?找什么人?” 张老板摇摇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忙道:“他们从北门出的城,应该是往北郊去了,哦,走之前还交给我一个孩子托我照顾。” 赵安柏一听,楞怔道:“孩子?” “一位小公子,大概十二三岁,现在在我茶叶铺里当伙计。” “你领来我瞧瞧。” 张老板面露难色,犹豫道:“两位小兄弟走之前再三叮嘱我,说这个孩子的仇家在到处找他,所以无论谁都不能带走他,除了茶叶铺和客栈,也不许他出去乱走,为此他们还特意留了两个人跟着他。” 赵安柏闻言甚是疑惑,半蹙着眉头想了想,这孩子定有什么特殊,林洛洛如此安排,自有她的道理,如今伊吾城中什么状况尚未摸清,贸然将他带出来,只怕害了他,于是便道:“那就罢了,你依她所言便是,这段日子我都在这里办差,他们要是回来了,一定马上通报我,有劳了。” 张老板告退后,赵安柏独自在屋里踱来踱去,眼见天色已黑,白羽送走张老板不久,又领回来一个人,此人是赵义嘉的随身侍从朱齐,有一身好功夫,侯府的暗卫便是他一手栽培的,他平日只在赵义嘉跟前伺候,此次赵安柏西行,赵义嘉深知凶险,便命他暗中跟随以作保护。 “大少爷,小的与留在城里的两位兄弟碰了面,据他们所说,少夫人和林家少爷在这城中曾遇到过一次伏击,带回来一个孩子,这孩子身份应有隐情,少夫人没有言明,只着意叮嘱务必保护好他。” 赵安柏点点头,与他猜测无差,又道:“可知是什么人伏击他们?” “那夜只有少夫人和林家少爷在场,故而其余人都不知。” “那他们去向何处可知?” 朱齐只是摇头,赵安柏垂头不语,半晌,又问道:“这城中情况可有打探出个一二?” “是,小的打听到围城之时,严将军曾下令要求城中商户每铺需捐一担粮食或十匹布又或是十两白银,弄得全城商人老板叫苦连天,传言他私下里派伊吾城长史谢宁去过几次阿木尔王帐,搜刮银钱粮食也是为了送给阿木尔王爷。” “查查这个谢宁,明日我去见见他,你另外派个人明日一早就出城去给裴将军带个信。”说罢手书一封短信,交予朱齐。 朱齐二人退下后,赵安柏颓然在书桌前坐下,他之前一直以为林洛洛被围困在城中,自听到此消息起便心中悬挂,好不容易求得随军押送粮草一职,一路紧赶慢赶,就怕自己慢一步,伊吾城被铁忽骑兵攻破。 不曾想如今伊吾城危难已解,林洛洛仍是去向不明。城北此前正是两军交战之地,若是她一行几人遇上铁忽上万兵马,如何能敌? 昨夜战场所见血腥惨烈画面纷纷涌至眼前,此时一颗心非但悬挂空中,更是如在油锅中煮炸。 他此前从来不知,人生情念,煎熬至此。 第25章 失魂水 林洛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木屋里, 周身都是浓烈的草药味,她曾连喝一个月的药,这味道让她嘴里肚里都开始泛苦。 她咽了下口水, 扭头看见房间左右排满了木架,一层一层摆满了草药。她坐起身来,回想起自己从雪洞里爬出来后滚下了山, 后来似乎是晕过去了, 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是痛的, 她还活着。 她翻身下床,捡起床边的衣服披在身上,突然发现自己已换了一身粗布白衣, 双手下意识摸到怀里, 顿时一惊,她在阿木尔王帐里找到的两封信不见了。 她慌忙转身掀开床上的被子和褥子,又在自己的身上四处搜寻。 “你醒了?”一个孩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转过身去, 面前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发髻在脑后, 手里拿着一把草药, 睁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林洛洛正要开口说话, 她却转身跑了出去, 边跑边喊:“奶奶, 奶奶, 她醒了。” 林洛洛跟着她走出去, 屋外是个小院子, 密密麻麻晒满了草药, 院子建在山腰,往下是一片砂砾,四周都是山,小女孩朝着一位老妪跑去,她正背着一个背篼爬上山来。 待她们祖孙俩走近,林洛洛向前伸手去接老妪背上的背篓,却被她一侧身拒绝了。 “姑娘,你刚醒,快回去休息。”老妪头发花白,但说话却中气十足,眼睛十分有神,看着毫无衰老之气。 “婆婆,谢谢您救了我。”林洛洛拱手对她鞠躬,老妪放下了背篓将她扶起,手牵着她走进屋,让她躺下,紧闭双目替她探脉。 片刻后,她兀自点点头,睁开眼睛笑着对她说道:“姑娘,你的身体没有大碍了,手脚肩头受了些冻,用些膏药过段时日就能好。” 林洛洛起身又对她道谢,她点点头对身后的小女孩说道:“叶儿,你去给姑娘煎药。”小姑娘听了转身跳了出去。 林洛洛心中惦记她那两封丢失的信,又想着林飞或许还埋在雪里,正要开口问时,老妪却先开口了,“姑娘,你身体受这回冻虽已是不碍事,但依老身诊断,你体内似乎还有一种毒。” 林洛洛有些吃惊,她从来不知自己曾被下过毒,也从没觉察到身体有何不适,忙问老妪,“婆婆,是什么毒?我不记得我有中过毒。” 老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似乎在斟酌该如何言语,“你是不是经常对往事模模糊糊,记不清楚?” 林洛洛大惊,立刻明白老妪指的是什么,青儿说过她失忆是因为被迫喝了一种药,于是忙抓住老妪道:“是的,婆婆,我喝过一种药,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到现在也还没想起来。” 老妪点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看向她的眼神却显复杂,“那你可记得你是自愿喝的药,还是被迫喝的?”她说完又摇摇头,似乎知道自己这话问得不对。 林洛洛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问,凄苦道:“婆婆,哪里会有人自愿喝那药呢,我是被迫喝下那药的,我……”说着心中涌起一腔悲苦,她不喝那药,或许早就死了。 第29章 老妪见她神情凄然,又孤身一人晕倒在雪山下,知她必有苦楚,握着她的手轻怕道:“我想也不会是自愿。你喝的药,名叫失魂水,原是西域的一种迷药,专门用来喂给那些被劫掠掳走的人,喝下那药,会昏睡一段时间,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这样一来就会全心听从所谓主人的指挥,所以称作失魂水,又有人叫它忘情水,有些人为情所苦,就会自己找来喝,喝了什么都忘记了,就不知痛苦了。这药是有毒性的,喝得不多对身体倒也没什么害处,时间长了记忆仍会恢复。” “那我的记忆也会慢慢恢复?” 老妪怜惜地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你喝下的药,份量是一般所用十倍,你这毒,中得着实不浅,若不医治,不仅难以恢复记忆,于你身体更是有害。” “什么害?” “姑娘,你是不是小产过?” 老妪此言一出,林洛洛更是呆住了,她并不记得自己有小产过,但赵安柏曾说漏嘴过,说他们失去过一个孩子,难道也是跟这药有关系? “这药于男子倒也罢了,对女子害处尤大。此药性极寒,女子服了此药,若是怀胎,于胎儿害处又更甚。此毒不解,姑娘日后万不可怀孕,若怀上,气血有亏,轻则胎儿小产,重则母子俱亡。” 林洛洛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伸手抓住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然而即便如此,全身依然止不住地发抖。她想起每次同房后赵安柏都会让她喝一碗药,原来他是怕她怀上孩子,他们不能有孩子。 她失去了父母家人,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自由,还失去了孩子,甚至连拥有孩子的可能都被剥夺,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不将她一起杀了呢? 老妪见她浑身发颤又泪流满面,伸手替她探脉,心中暗叫不好,忙将她按倒在床上取出银针在她耳后扎下,看着她渐渐昏睡过去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 “姐姐,等我哥找到药回来,你就可以治好病了。” 林洛洛在老妪屋里住了已有小半月,叶儿告诉她,是她哥哥阿土去雪山采药时遇到她将她救下的。奶奶姓吴,家里世代行医,三十年前伊吾城被攻破,她丈夫和儿子死在了战争中,她一个人逃了命出来,躲在这个四面是山的狭谷里活了下来,叶儿和阿土都是她在外采药时捡回来的孩子,她孤身一人多年,养了这两个孩子后,倒也少些寂寞。 林洛洛身体已经大好,心中挂念林飞,又担心阿木尔王爷会去攻打伊吾城,但吴婆婆说可以为她解毒,只是现下还差一味草药,她自是十分想解毒找回记忆,只是那出去采药的人迟迟不归,眼见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心中也愈发焦急。 “叶儿,你哥哥是去哪里采药了?” “奶奶说缺的那味药一般长在雪山上,所以他应该是又去雪山了。” “他救我的时候有没有在山上发现其他人?” “他说他发现你之后急着救人,就直接回来了,但是他如果有发现其他人,肯定也会救回来的。”叶儿十分笃定地点点头,林洛洛见她一张娃娃脸极为认真,捏了捏她的脸,难得地笑了笑。 “姐姐,你笑起来才好看。” 林洛洛听了这话一怔,恍惚觉得这句话似曾相熟。 叶儿受吴婆婆吩咐,要多陪林洛洛聊天说话,逗她开心,于是她脑袋一歪,悄悄靠近她,放低声音道:“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林洛洛见她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禁笑问道。 “你答应我要替我保密。”她紧闭着嘴巴,盯着她严肃道。 “好,我替你保密。”林洛洛举手对天,认真答道。 叶儿见了立刻绽开笑颜,凑到她身旁说道:“姐姐,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嫁给我哥。”说完伸手食指竖在嘴边嘘声。 林洛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鬼丫头,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是嫁人吗?” 叶儿似乎有些不服气,鼓着腮帮子说道:“我今年十岁了,不小了,奶奶跟我说过,嫁人就是两个人天天都在一起,吃饭睡觉,做什么都在一起。” 林洛洛看她人小鬼大的样子,心中觉得甚是可爱,便搂住她连连点点头道:“是,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嫁给他,想天天都跟他在一起,你喜欢阿土,是吧?” 叶儿被她这么一问忽然脸红地缩了起来,捂着脸往一旁躲去,林洛洛见了觉得有趣,非要去看她的脸,两人你藏我找,嘻嘻哈哈打闹了一阵。 又过了片刻,两人安静下来。 “姐姐,你家在哪儿呢,为什么会昏迷在雪山?” “我家,”林洛洛心中忧愁顿生,她哪里还有家呢,转而想到赵安柏还在等她,心中不由一暖,继续说道:“我家在京城。” “京城在哪里,是不是很远?” “是的,我从京城来到伊吾城,走了快一个月才到。” 叶儿听了张大嘴巴,瞪着一双好奇又惊讶的眼睛,正要继续问时,远处响起一声“叶儿”,她听了这呼唤,一转身跳下长凳,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哥。”叶儿一边喊着一边冲到正往山上奔来的少年面前,一头扑进他怀中,少年大约十四五岁模样,肤色黝黑,一只手搂住她,一只手摸摸她的头,但很快便放下,拉住她拼命往院子里跑来。 林洛洛见了甚是奇怪,不等她问,阿土已经大口喘气道:“骑兵,我看见有骑兵过来了。” 林洛洛听了眼中瞬间腾起火,转头看见吴婆婆祖孙三人正不知所措。 “快,装点干粮和水,跟我走。” 林洛洛转身在院子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一把劈柴的斧子,拿在手中掂了掂,带着他们祖孙三人往山上密密麻麻的林子躲了进去。 过了片刻,山谷那头传来震天响的马蹄声和嘶吼声,尘土扬了满天,是铁忽骑兵没错,不过不是几十人,也不是几百人,至少有一两千人。 林洛洛心中纳闷,就算是来抓她,也不至于派这么多骑兵,若不是来抓她,那这么多铁忽骑兵为什么会往这狭窄的山谷里来? 第26章 战争 林洛洛带着吴婆婆祖孙三人躲在小木屋后山, 眼见几千铁忽骑兵往这边山脚下冲了过来,正在心惊胆战之时,山谷那头又卷起一层更厚的尘土, 如海浪般一浪更比一浪高,紧接着山崩地裂的跑马声、呐喊声如春雷般滚滚而来绵延不绝,林子里的鸟儿在头顶乱飞乱撞, 叶儿吓得躲在吴婆婆怀里连哭都不会了。 林洛洛手中紧握斧子, 咬紧牙关, 心中虽怕得发抖, 但表面还强作镇静,四个人只有她一个人会武,她得保护好他们。 待得人马都近了些, 她终于看清, 铁忽骑兵后翻滚的是梁朝的旗帜,原来这些骑兵不是冲她而来,是被梁朝的兵马追到了此处。看明白此中关键,心中不由略松了口气。 这个山谷深藏在连绵山脉之中, 四面山顶都是常年不化的积雪,除了那条狭窄的来路, 没有别的出路。铁忽兵骑兵大约两千余人, 后面追来的梁朝兵马仍在往山谷挺进, 估计来人也有几千。 林洛洛将山谷中情形都摸清之后, 心中便有了些把握, 只要骑兵不上山, 他们躲在这里应不会有太大危险, 且先看看两军交战情形。 正在她这么盘算之时, 谷中两军已经开战, 铁忽骑兵发现自己被逼进了绝谷,愤而转身冲进了追来的梁朝兵马中,双方一时激战,剑光四射,战鼓声、马叫声、刀剑声、吼叫声响彻山谷,砂砾尘土之中只见血溅四方,不过一会,两军冲锋之处就已是一片尸身血海、残肢断臂。 吴婆婆将叶儿整个搂进怀里,一只手捂住她耳朵,一只手蒙住她眼睛,而阿土则双手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盯着谷中交战双方,似乎心中在暗暗较着什么劲。 战事正酣,突然一阵“嗖嗖”声,四人脚下飞出一阵箭雨,梁朝的弓箭手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铁忽骑兵背后,霎时间,痛苦绝望的哀嚎声、战马嘶吼声此起彼伏,不容底下的人群有半点喘息的机会,一连又是几阵箭雨,铁忽骑兵腹背受敌,渐渐溃不成军,开始四散逃匿。 就在此时,四周响起直上云霄的喊“杀”声,战鼓如雷密密匝匝将整个山谷笼罩,长长的号角声围着山谷回荡环绕,倒下的骑兵越来越多,梁朝兵马围拢的圈子则越来越小。 日落时分,战鼓渐息,喊杀声渐绝,刀剑声亦渐渐淡去,铁忽骑兵已近灭尽。 谷里尸身成山,血流成河,几面破烂的铁忽旗帜在风中轻摇,空气中充斥着浓烈到让人呕吐的血腥味,如血的太阳在山那头渐渐落下,最后几缕残阳从死去的人马堆上掠过,只一霎就消失在山那头。 灰色的夜空如一口锅般罩下来,不知哪里飞来几只秃鹫和雄鹰在空中低徊,山后几声“呱”地鸟叫声划破谷中的寂静,好似在死寂的湖面划开一个口子,但转眼又被四周的死水浸过来封住,湖底仍又回归死寂。 太阳一下山,山中气温就急剧下降,躲在后山的四人都渐觉寒气逼人。山谷里梁朝的兵马已经安营扎寨,一群人在打扫战场,一群人在搬运伤兵,一群人在生火架锅,火光将山谷照得明亮,谷中渐渐似乎又恢复了生气。 第30章 “奶奶,我们下去吧,他们是梁朝的兵,不会伤害我们。”阿土看着瑟瑟发抖的吴婆婆和叶儿,提议道。 吴婆婆紧紧搂着叶儿不说话,林洛洛心中也想下去,但又担心下面是严立均的人马,那样她岂不是自寻死路。 见其他人都不说话,阿土脚一跺手一甩,站起身就冲了下去。 “阿土。”三人一齐喊出了声,脚下营帐外巡逻的几个人似乎听见了动静,站在原地往上瞧来。 林洛洛担心阿土冒冒失失冲下去被当做敌人误杀,急道:“婆婆,你们先在这儿别动。”说罢提着斧子跟上了阿土。 两人起步都太急,又是从上往下走,一时根本停不住脚,一股脑直冲到小木屋的院子里。 “什么人?” 院子坡下不远处几个人举着火把提着长抢小心翼翼地往这边走来,阿土见了,忙喊道:“我们是住在这里的人,我们是中原人。” 说罢拉着林洛洛往前走出院子,对面举着火把将两人仔细打量过,见确是两个普通百姓,遂放下手中兵器,问道:“你们一直躲在这里?” “我们躲在山上,大哥,谢谢你们杀了这些铁忽骑兵。”阿土似乎恨极了铁忽兵,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下山来。 “小兄弟,不用你谢,铁忽兵该杀。”对面的人挥挥手转身,似乎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道:“今天夜里别出来乱走,明天一早等我们离开了,你们再出来。” 阿土见他们要走,连忙跟上几步说道:“大哥,我懂医药,我看见你们有很多伤兵,我可以给他们治伤。” 对面几人听了他这话,停住脚步,互相望了望,似乎想不好要不要应这个小少年。 阿土见此,又急着解释道:“大哥,你不信看我们院子,还有这屋里,都是我和奶奶采的草药。” 他一边说一边往屋里摸去,片刻,拿出一盏烛台,凑到对面的火把前点燃,走回院子将屋檐下挂着的一盏灯点起,一排排草药架就从夜色中冒了出来。 对面的人拿着火把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点点头道:“你等着,我去给我们头儿禀告一声。”说罢就往不远处的营帐里走去。 “姐姐,你去帮我把奶奶和叶儿接下来,我跟他们去。” “哎,阿土。”林洛洛多少有些不放心伸手想拦住他,谁知他说完便急冲冲跟着那几人去了,她只好回头去山上将吴婆婆和叶儿接下来。 三人下到院子里时,阿土正拿着一个背篓装草药,他一边装一边说道:“奶奶,他们有不少伤兵,您跟我一起去吧,军医们都忙不过来。” 又对林洛洛和叶儿道:“姐姐,叶儿,你们也来,帮忙煎药。” “阿土,别叫我姐姐。”林洛洛指着自己一身男子装扮,小声说道,阿土听了连忙点头,“我先过去了,你们要是不来就在屋里休息。” “婆婆,阿土他……” 吴婆婆扶着叶儿站在院子里沉默了一会,说道:“他的家人都死在铁忽骑兵的刀下,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他一心就想去从军杀敌,但都被我拦下了。” 林洛洛听了十分不解,问道:“为什么?难道不应该报仇吗?” 吴婆婆顿了顿,豁然道:“报仇当然应该,但活下来的人命更重要,我老婆子活了这把岁数,早就看开了,报了仇,死了的人就能活过来吗?” “那死了的人就这么白白死了吗?” 吴婆婆沉默不语,望着脚下的军营,又道:“一个人一旦上了战场他就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名卒子,一枚利刃,我不希望我的阿土变成卒子,变成利刃,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活着,做一个人。” 吴婆婆的话让她一时有些糊涂,待要继续深想,却见她已经扶着叶儿的手往营帐走去,留下一句,“杀人容易救人难。” 三人到了军营中,只见几个营帐内外躺了许多伤兵,帐外的受伤均较轻,有些已经简单包扎了一下,有些自己捂着伤口咬着牙忍痛。 掀开一个营帐的门帘,只看了一眼,林洛洛就转身吐起来。 脑中突然闪现无数血腥画面,满墙满地的血,浑身是血的手和脸,凄厉惨烈的哀嚎声,还有一双双无法瞑目的眼……头又开始突突痛起来,她知道自己头痛病又开始犯了。 “婆婆……” 叶儿听见声音先回过头来,见她神情痛苦,忙跑到她身边关切道:“姐……不,你怎么了?” 吴婆婆回身给她探脉,命叶儿将她扶到帐外火堆旁坐下,自己则取下两枚银针在她头后侧左右插了一针,疼痛立时便减轻了许多,片刻后,脑中混沌渐清,疼痛也已止息。 吴婆婆见她恢复清明,便取下银针,说道:“你别进帐里了,就在此处煎药。” 林洛洛深知自己头痛之害,今日幸有吴婆婆在场,否则必会晕过去,故而乖乖坐在火堆旁看着煎药罐子,叶儿亦陪她同坐着。 她每回头痛必是因为触及旧日之事,方才脑中闪过的种种血腥画面令她心惊肉跳,她猜来想去,心下已大概明白,那一张张脸,一声声哭喊,一双双眼,只有可能是林家的人。 一股强烈的悲伤之情涌上心头,眼泪瞬间盈满眼眶,她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但眼泪却如决堤之水,愈涌愈多,火堆在眼中散成百个千个,渐渐如漫天星辰,看不清明。 叶儿见她突然无声哭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紧紧抱住她手臂,不停替她擦着眼泪。 “叶儿,我好想回家。” “姐姐,你别哭,我带你回去,等治好病,你就可以回家了。” 叶儿见她神情几欲崩溃,又见四下里都在忙忙碌碌,于是独自将她扶起,搀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到小院,陪她一同躺下,直等到她渐渐陷入昏睡,才敢起身去找吴婆婆和阿土。 第27章 玉环 赵安柏在伊吾城住下已有五日, 这五日来林洛洛依然全无消息。 伊吾城里,自林怀远出事后,前任郡守陈益坚自缢身亡、妻女失踪, 随后文书库房被烧主簿被害,接着城东一名颇负声望的夫子韩先生离奇死去,前几日又传来长史谢宁死在铁忽阿木尔王爷帐中的消息。 他感觉这些消息跟林洛洛的失踪有关, 但又全无头绪。 韩先生的死与林洛洛遭伏击带回一个孩子是在同一个晚上, 后来她安排张老板找人去为韩先生收敛安葬, 足以说明韩先生的死与林洛洛遭伏击有所关联, 她出城所找之人也必与韩先生有关。 城里唯一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以及林洛洛去向的人,只有那个被林洛洛领回来的孩子。 赵安柏去见过他一次,那孩子看着是少年伙计的打扮, 但无论身形气质还是言行举止, 都更像一个书礼之家的闺秀。 赵安柏猜得这孩子应是陈益坚的女儿,但她极聪明,又因小小年纪短时间经历多番剧变,戒备心极重, 无论赵安柏、张老板还是平常随行保护她的两名暗卫,都无法从她嘴里知道任何关于林洛洛的去向消息。 赵安柏拿她无法, 只得从谢宁之死着手去查, 但此事查来亦不顺当。自军中传出谢宁已死的消息, 严立均便对他多有提防, 军中之事更是不容他有丝毫接触机会。几日来, 诸事均无进展, 心中愁苦日重一日。 这日夜深, 他正兀自在客舍房中愁思苦想之际, 忽听得白羽在门外低声道:“大少爷, 齐哥回来了。” 赵安柏一听,连忙开门,却看见白羽身旁站着朱齐,他身后跟着一人,头戴阔沿草笠,身穿束袖夜行服,手握一柄长剑,身形颇有些眼熟。 赵安柏虽满心疑惑,但手上却立刻将两人请进屋,白羽关上门仍在门口守候。 那人进了屋,也不再遮掩,伸手便取下头上草笠,转身向他抱拳。 正是林飞。 赵安柏激动万分,两步走向前,握住他的拳便要请他坐下,却见他神色凄楚,面容憔悴,见到自己并无半分喜悦,反而眉间更加愁苦,心下不由一惊。 林洛洛与他二人自小便形影不离,此次出关,他二人自当也是诸事同行同进同退才是,此时林飞独自现身,却不见林洛洛,赵安柏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他强撑着桌子镇静下来,问道:“洛洛呢?” 林飞一手提剑一手拿着草笠,垂头神伤,半晌方道:“洛洛……” 林洛洛被雪卷下山,他虽借武力高强逃得一死,回头却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海翻腾着倾泻而下,所到之处皆为寒雪所覆,坡下树木草丛或被冲折或被掩埋,茫茫夜色中腾起一阵阵雪粉冰沫,此时哪还有林洛洛的身影。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危险,脚下尚未站稳立刻回转身踏雪逐着雪浪一路向下,然而人力究竟有穷,追出十几丈之远,山势忽然变陡,他猝不及防一脚踏空,幸得手疾勾住崖边一棵古树枝丫,才免于跌下陡崖,只是身旁雪浪依旧哗哗而下,声响如雷,震山动地。他攀着古树,四下张望,却不料此时一团雪浪迎头盖下,将他连同古树枝卷了出去,他抛下树枝,再次纵身跳起,斜着往山脚方向连奔出里余,终于逃出雪海所经之处,但回头再看,要救林洛洛却是再无可能,心中顿时伤痛万分,跪坐在地痛哭失声。 第31章 哭完待雪崩停后,他孤身一人从下往上,从上往下,在山中寻了无数遍,他亲眼见到林洛洛消失在暴雪之中,立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日日找寻不知疲倦,直到在山崖之下拾到她随身珍藏着的那枚同心玉环。 玉环是林洛洛贴身珍藏之物,平日并不常示人,打斗跑马也不会轻易掉落,既然玉环在,那林洛洛必然也在,只是从不离身之物失落山中不见来寻,说明她或许已落入敌手。 林飞拾到玉环后便不再在山中寻找,而是乔装进城回到张老板茶叶铺意图另做打算,由此得知赵安柏来了西境,并跟随朱齐来到客舍。 他此前始终独自一人承担着林洛洛生死下落不明的重担,一心只想早日找回林洛洛,也无暇顾及心中所感,今日见到赵安柏被他出口一问,心中悲苦登时一齐涌出,才张口喊出“洛洛”的名字,眼眶便已红了一圈。 赵安柏见他如此怯于言语,他们几人自小一起长大,林飞素来是个寡言稳重的,极少见到他此番模样,不祥的预感顿时攫住了他的心,额前背后冷汗涔涔,湿透衣巾,他强自定了定神,又问道:“阿飞,你说话,洛洛去哪了?” 林飞心中伤痛,喉咙哽咽,一时难以言语,伸手从怀中摸出那枚玉环递给他。 这玉环似乎印证了那不祥的预感,赵安柏心脏一阵狂跳,忽然又好似猛地被剜了去,胸腔之中只觉空空落落,不多时,全身忽地一冷,他按住胸口朝前缓缓蹲了下去,腹中翻江倒海,似要作呕,张嘴却又只是狂吐苦水,额前汗珠如豆,身上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朱齐和林飞见他如此模样都大吃一惊,朱齐早已冲过去贴身扶住他,林飞向前几步关切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他缓缓坐下,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他伸手朝林飞要来玉环,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说道:“这枚玉环是我们当年定亲后她送给我的,后来她失忆了,离开侯府时从我身上将这玉环取走了,没想到她一直随身带着。” 说罢他将玉环握在手中,神情温柔地笑了笑,朱齐和林飞一时不知如何应声,兀自站在一旁静默。 又过了一会,他抬头看向林飞,目光坚定镇静,问道:“阿飞,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将知道的都告诉我。” 林飞走到桌边将手中的剑和草笠放下,将自己和林洛洛两人来到西境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告知赵安柏。 “你认为洛洛此刻已经不在雪山了,而是自己从雪里逃了出来,只是遇到了来追杀你们的人,被带走了?” “是的,不然她一定会找到我再走,或者就算以为我被雪埋了死了,她也会去……”林飞说着说着顿住了,他突然想起他们遇到雪崩之前是准备去找裴仪救伊吾城。 赵安柏见他神情古怪,疑惑道:“怎么了?” 林飞犹疑道:“她若是没死也没有回伊吾城,就有可能是去找裴大哥了。” 赵安柏不置可否,道:“裴大哥现在就在伊吾城北郊追击铁忽残兵,我知道你们去了北面,给他去过信,托他沿路留意你们的踪迹。” 林飞惊道:“裴大哥回来了?” 赵安柏点点头,将他如何会从京城来到西境,裴仪如何解了伊吾城的围一一说与他知道。 林飞听完便道:“那我去找裴大哥。” 赵安柏却陷入了沉思,良久,方道:“我这次来西境带了三十个人,你带二十个去雪山,留下十个在雪山及附近再继续去找,五个从雪山出发往龟兹方向去找,另外五个你带着从雪山往裴大哥军中去找。” “朱大哥,你挑五个武功最高最可靠的混到严立均帐里去,一要查清楚洛洛有没有被他抓走,二要查实他意图向阿木尔王爷求和的证据,以及他与燕地是否有联系。人手不多,切记要小心,尽量不要正面交手。” 林飞与黑衣人多次交手,深知对方人手多武艺高强,便说道:“我不用人陪我去找裴大哥,你也一并安排给朱大哥吧。” 赵安柏听了点点头,朱齐双手抱拳领命而去。 “阿飞,你方才说陈郡守的血书和宗卷都在麻铁匠手中,他如今人在何方?” 林飞说道:“那日我和洛洛追去铁忽营帐,洛洛临走前将血书和宗卷交给他保管,并让他来城里张氏茶叶铺等我们。” 赵安柏摇摇头道:“张老板不曾说过有人来铺子里找你们。” 林飞惊道:“难道被铁忽人杀了?” “应该不会,你们那夜烧了阿木尔王帐,阿木尔第二天便率领全军攻向伊吾,应无暇顾及几个村民,他或许是因为伊吾被围,才没有进城来。” “那我先去找他,把血书和宗卷拿回来。” 赵安柏依然摇头,“不忙,严立均应该不知道陈郡守留下了血书,暂时寄放在他那里,应无大碍。麻铁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定会自己进城来的,我们等着便好。” 赵安柏又道:“你带人到了雪山后就即刻去找裴大哥,我写一封信给他,你替我带过去,有件事,要请他加快办了。” 说罢回身到书桌前飞速写下一封信,封好交给林飞。 林飞接过信揣入怀中,一手提剑一手拿起草笠,走到门口,只听赵安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飞,洛洛不会死的,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我们也一定要为将军报仇。” 这声音低沉迟缓,悲怆坚定,林飞心头一颤,喉头哽咽,抬手戴好草笠,微一点头便推门远去。 赵安柏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无边寂静里,摊开手掌,拇指轻轻搓摩掌心温润生光的玉环,想起昔日她将这玉环送与自己时脸凝红霞的俏丽模样,那时只当两心相爱,定然白首相偕,却没想到如今两相别离,生死不知。 “柏哥哥,你送了我一支簪子,我就送你这个同心玉环,我娘说,这个玉环寓意很好,叫,同心同德,心心相惜。” 音犹在耳,人却难寻。 第28章 崔琨 严立均得知谢宁已死的消息后, 心中大为疑惑。阿木尔王爷不按约定突然攻城是因为营帐被烧,但他很清楚那夜的火不可能是谢宁带人放的,只是如今谢宁已死, 带去的人也无一生还,原本要向阿木尔王爷讨要的人也再无消息。 “将军,程大人又来了。” 户部侍郎程文孝, 此次押送军资粮草的总负责人, 当日他与赵安柏行到玉门关时接到军报说伊吾城被围十万火急, 于是赵安柏自告奋勇带小部分人马粮草先去龟兹传旨调兵, 由他押送大部粮草军资随后,是以伊吾城解围三天后他方进城。 “将军,不知可有崔小将军的下落了?”程文孝开门见山问道。 他是户部尚书崔恒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 临行前崔恒暗里叮嘱过他, 要他想法子多关照崔琨,可是他一进城就听说崔琨被铁忽兵掳走了,吓得差点从马上跌下。 严立均这几日见到他就头疼不已,只是他背后那人也不是能随意得罪的, 于是面露难色,恭敬请他入座, 歉然道:“程大人, 严某已经命人去找了, 只是暂时还未有回信。” 程文孝眉头一皱, 鼻孔里轻哼一声, 冷语道:“将军, 下官临行前, 太子殿下曾特意叮嘱下官, 要请将军对崔小将军多加照顾, 太子妃对她这位胞弟可是关心得紧。” 严立均连连点头称是,解释道:“程大人,这其中关键,严某自然明白,当日伊吾城被围,严某请崔将军出城求援,正是考虑到万一城池被攻破,崔将军可以幸免于难,却怎么也没想到崔将军没遇上援军却遇上了逃亡的铁忽兵,这真是……” 程文孝是文官,对军中之事向无经验,见严立均说得言辞恳切,又料他定然不敢对崔琨如何,心中对他这话早已信了七八分,只是不找到人,他回去是无论如何无法交差的,于是道:“将军,下官不是有意冒犯,您也知道,这崔将军若是找不到,下官回去无法交差,太子殿下追问起来,曹相那边恐怕也……” 严立均听他提到曹云济,眼中不由闪现一丝狠厉,但很快恢复平静,心念一转,回道:“程大人,您在朝中为官,不知这战场上刀枪无眼,只要上了战场,不论是将军还是士兵,能不能活命那都是看老天爷的意思。” 程文孝顿时想到城北那尸横遍野的盛况,不由地心惊肉跳,待要再说什么,嘴唇翕动却无声发出。 严立均见他犹疑胆小的样子,心中不由冷笑,就在刚刚,他已经想好,无论崔琨是死是活,此刻起他都死了。 “将军,赵大人求见。”门外又响起士兵的通报声。 严立均皱皱眉,心想这个赵安柏才是棘手的那个,思索了片刻后,回道:“让他进来。” 赵安柏一进门来便向厅里两人深深揖礼,严立均转眼间脸上堆笑,说道:“赵大人,你来了,正好我和程大人在商量一个事,你也来参详参详。” 赵安柏恭敬点头称是。 “崔将军出城求援被掳后至今下落不明,我和程大人都甚是苦恼,刚才我们商量了,想派一个人去阿木尔王爷军中送信,若是崔将军果真被他们掳走了,我们定要想办法接回来才是。” 第32章 赵安柏垂头顺目回道:“将军,大人,下官今日前来,正好也是为此事,崔将军冒险出城求援,不幸被掳,我们应该想办法尽快将他找回来,如此才不辜负崔将军一片忠心。” 程文孝抢出来道:“正是,那你有什么法子?” “下官所想与将军刚才所言不谋而合,那日崔将军是被阿木尔王爷的逃兵掳走的,只要找到阿木尔王爷便可找到崔将军。” 严立均叹息道:“裴将军来报,说阿木尔王爷已经向北连退五百余里,要找到他们谈何容易,铁忽兵一向残暴,那日又被我军痛击,严某真的担心崔将军有难。” 程文孝听他如此说,心中再起惴惴,只道崔琨此次凶多吉少,不由地眼中挤出两滴泪来。 赵安柏急忙上前安慰道:“程大人,您别着急,下官在大理寺办案时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诸事都要讲究真凭实据,崔将军如今虽然下落不明,但我们也不能糊涂定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此回去了也好向圣上和太子殿下交代。” 程文孝一边抹泪一边连连称是,严立均则淡然自若,道:“你说得没错,我正打算安排人去找阿木尔王爷,向他问清楚崔将军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安柏听他如是说,上前揖礼道:“将军,下官今日前来,正有意领这个差,下官愿深入北漠,找到阿木尔王爷营帐,并请他释放崔将军。” 严立均和程文孝听他此言都大吃一惊,满朝上下无人不知,他与太子梁鸿于、崔家并无交情可言,甚至与梁鸿于结怨颇深,崔琨一事于他并无干系,是死是活最后罪责都问不到他头上,但此刻他却主动揽上此事,实在不能不让人惊讶。 赵安柏知道两人对他此举很是吃惊,解释道:“下官曾经年少轻狂,对太子殿下有诸多无礼之处,如今崔将军身陷敌营,正是下官应当效力之时,还请将军准许下官请求。” 程文孝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严立均则深锁眉头,疑虑更深,他先前得知林洛洛和林飞已经来到西境,故而认定赵安柏此番前来是为了林洛洛二人,但他进城后却并无动静,如今更是离奇地要去北境找崔琨,他一时想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原本打算派几个自己人去找到阿木尔王爷,无论崔琨是死是活,带回来的均将是一具死尸,若是由赵安柏带人去,事情将棘手许多。 严立均一双小眼睛盯着赵安柏看了许久,终于笑道:“你这番心思,太子殿下会明白的。只是北漠荒凉比之伊吾城更甚,现下又已入冬,此去将极为艰辛危险,你可想好了?” 赵安柏知他已同意自己的请求,忙躬身道:“下官明白,只要能为将军和大人分忧,下官万死不辞。” 程文孝走到他面前,喜忧参半道:“赵大人,如此便有劳你了。” “我给你挑二十名最好的士兵,明日你便带着我的信启程去找阿木尔王爷,务必请他释放崔将军。” 赵安柏谢过离去,程文孝追上他。 赵安柏不等他开口,问道:“程大人,您希望崔将军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呢?” 程文孝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希望他活着。” 赵安柏微微一笑,“那什么人会希望他死了呢?” 程文孝一怔,赵安柏又道:“崔将军那夜出城求援,路上遇到了裴将军的援军,裴将军请他回城报信,但严将军却称没有等到崔将军的报信,下官那夜与裴将军一同在军中,下官确确实实看到了崔将军。” 程文孝呆立在原地,只听赵安柏继续说道:“这件事情下官知道的都告诉了大人,这中间发生了什么,等下官找到崔将军,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赵安柏看了他一眼,自觉话已说尽,躬身告退,程文孝呆立片刻,又追上他道:“赵大人,此间曲折程某自会去查清,你此去多加小心,崔将军的安危就寄在你身上了。” 赵安柏笑着点头,躬身辞去。 * 赵安柏和程文孝离去后,严立均命人将他的心腹副将袁达唤了来。 “将军,王爷的信。”袁达进来后递给他一封信,他伸手接过,拆开看完,丢进屋子中间的火盆,火舌腾地跳起,很快又伏了下去,几缕白烟悠悠袅袅,兀自飘着。 “崔琨还没找到吗?” 袁达低头不语。 “谢宁的死查清楚了吗?” “回禀将军,谢长史带去的人都死了,我们从阿木尔王爷那夜扎营的地方出发四处搜寻,在一座雪山下发现了几具尸体,雪山好像发生过雪崩,那些人有可能都被埋在雪里了。” 严立均想起刚才信中所言,道:“还是再加派人手去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另外再挑二十个信得过的明日随赵安柏去找阿木尔王爷,崔琨若是死了,就罢了,若是没死,想办法让他意外死掉,我不想见到他活着回来。” “是,将军。” “我们跟阿木尔王爷的交易虽然没有做成,但毕竟留了证据在他手中,等他们找到阿木尔王帐,让人想办法将那两封信偷出来,赵安柏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就送他一同上路。” 袁达犹疑问道:“这,会不会惹王爷不快?” 严立均盯着他,缓缓道:“北境荒凉,兵马横行,风雪肆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遇到点什么事,太正常了,对吧?” 袁达猛地低头,急道:“是,属下多嘴。” “那就去安排吧。” 袁达转身欲走,只听见严立均声音在身后响起:“等等。” 他转过身来,严立均垂头凝思,片刻后道:“派人盯紧程文孝,崔琨出城那夜守城门的人,嘴巴都堵严实点。不行就都……” 他手掌做出一个砍杀的手势,袁达会意,点了点头。 “是,将军。” 第29章 再逃 梁朝兵马在山谷中歼灭铁忽一小支逃兵后, 次日清晨,天未大亮便起身拔营撤离了。 阿土通过军医打听到这支队伍隶属裴仪部下,几日前裴仪率军大破铁忽阿木尔骑兵十万余骑, 阿木尔仓皇北逃,现下裴仪各部正领兵追击。 林洛洛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稍慰,伊吾城脱困, 城中百姓自然也免于战火荼毒, 陈书玉和张老板的安危亦无需担忧, 只是林飞自那日两人遇到雪崩后便再无消息, 不免仍然忧虑。 失魂水的解药尚缺一味药材,阿土此前尚未寻到草药便遇到骑兵来袭,此番谷中战事虽歇, 兵马已撤, 但留下了几名伤势过重的士兵在此养伤,吴婆婆和阿土几人眼下只顾着为他们治伤,不及想失魂水解药一事。 这日夜里,林洛洛枯坐在院中火堆旁看着煎得“噗嗤噗嗤”响的药罐发呆。 她再三回想自己被雪卷走时林飞纵身跳起想来救她的那一幕, 那日的雪崩有山崩地裂之势,她有幸没被雪深埋, 凭着最后一丝意志爬出雪洞捡回一条命, 却不知林飞是否有这样的幸运。 “姐姐, 你在想什么?”阿土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旁, 揭开瓦罐看了看煮开的草药, 又盖上。 “阿土, 你救下我的时候, 有没有在附近发现其他什么人?” 阿土回想了一下, 摇摇头, 又点点头,“我刚上山的时候,一路发现了好几具梁朝士兵的尸体,他们身上都是剑伤,我当时猜可能是落单的将士遭到了袭击,于是就在四周仔细找了找,然后就发现你躺在一处矮崖下,你穿着铁忽骑兵的衣服,若不是头发都散了开来,我差点就直接走了。” 林洛洛转头看了他一眼,感激道:“阿土,谢谢你。” “姐姐,你为什么会穿铁忽骑兵的衣服?你是被那些梁朝士兵追杀才躲起来的吗?”阿土低声道,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 林洛洛低头看着手中的木棍,胡乱在火堆上扒拉着,四周飞溅起点点火星。 将士们撤离后,山谷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除了火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便只有风吹过的声音,间或夹杂几声伤兵的哼声,头顶的天空一片湛蓝,璀璨的星光依旧安静地闪烁着,如过往的成千上万年一样。 “阿土,梁朝的将士,有好,也有坏,很多事情看起来一个样,实际又是一个样,我穿铁忽骑兵的衣服也是如此。” “我知道。”阿土点点头看着星空,“就像草药一样,有些时候是解药,有些时候是毒药。” 林洛洛看着他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头,“你累了一天,去睡吧,我来守着。” 阿土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模样来,冲她说道:“我不累,你去休息吧。”突然一顿,又说道,“姐姐,你是不是在找一个个子很高、方脸、跟你一样穿铁忽骑兵服的男人?” 林洛洛惊喜道:“是的,眉毛粗黑,眼睛很有神,话不多,你是在哪里见过他吗?” “我出去采药的时候碰到过他一次,就在我救下你的山那边,他问我有没有见过你,我担心他是要追杀你,就没有告诉他。” 第33章 林洛洛眼中闪现光芒,激动地语无伦次,连道:“是他,肯定就是他了,他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阿土低下头,有些愧疚,“我不知道他是你朋友,早知道我就带他来见你了。” 林洛洛扶着他的肩,摇摇他的身子,笑道:“阿土,你没错,你是为了保护我,我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好,我可以去找他。” 阿土笑着点点头,两人正说话间,忽然远处山谷口亮起了几点火,随后马蹄声起,火把逐渐往谷中飞来。 林洛洛和阿土站起身往远处瞧去,转眼间火把就近了许多,依稀可以看清大概有十骑人马左右,径直往这边山脚而来,却不知是些什么人。 吴婆婆和叶儿此时亦听见外面马蹄声大作,只以为又有骑兵来袭,忙从屋里出来,待得那些人奔到山脚下,林洛洛看清他们均身着黑色夜行衣,与往日追杀她的人穿着甚是相似,心下一惊,立刻猜得这些人来意。 林洛洛转身拉住阿土,又扶着吴婆婆,将他们往屋后推,“快,阿土,带婆婆和叶儿躲起来,到后山去,快。” 阿土见她如此慌张,抓住她问道:“姐姐,他们是什么人?” 林洛洛一边走到几名伤兵身旁挑选一把趁手长剑一边说道:“这些人是来找我的,与你们不相干,你们快躲起来。” 叶儿忙道:“姐姐,我们一起躲。” 林洛洛挥手甩开阿土和叶儿的手,拼命催促道:“不,你们快走。” 阿土走出一步后,心中一转念,回头拉着她往屋后走去,说道:“姐姐,你去藏起来,我们就说没见过你。” 林洛洛一听,觉得有理,随即独自一人往后山走去,待奔出百余步,回头见吴婆婆祖孙三人相拥立在院中看着黑衣人快步上山来,叶儿怕得浑身都在颤抖,当下便又往回走,在屋旁找了一棵枝叶茂密的树爬了上去,自树叶间隙里瞧着院中的情形。 来人共有十人,将马栓在院门外,进门便四散开来在屋里屋外屋前屋后大肆翻找,过得片刻,回到院中,纷纷向其中为首的一名黑衣人禀道:“没有。” 为首那人走到吴婆婆祖孙三人面前,从怀中拿出一幅画展开来,问道:“看仔细了,见到这个人了吗?” 吴婆婆祖孙三人看清那副画画的正是林洛洛,但三人均缄口不言。 旁边一人见三人默不作声,怒吼一声:“问你话呢,哑了吗?” 叶儿被他这一吓,原本忍在嘴边的哭意不由地吐露了出来,但随即又捂住嘴,往吴婆婆怀中钻了又钻。 阿土从吴婆婆怀里站出来,说道:“各位爷,我们没有见过这个人。” 刚才怒吼那人走进前来,用剑柄指着画像,咬牙问道:“看清楚了?” 阿土坚定地点点头,答道:“看清楚了,没见过。” 那人又指着画像对着吓得发抖的叶儿,故作柔和地问道:“小姑娘,这画上的人,你可见过?” 叶儿虽胆小却并不怯弱,从吴婆婆怀中探出头来,一口否定道:“我没有见过。” 为首那人见他二人模样不像撒谎,便收起画,突然屋里响起一声轻哼,于是他将目光看向方才怒吼问话那人,那人赶紧回道:“里面有几名伤兵,属下查看过了,不是我们要拿的人。” 阿土连忙解释道:“各位爷,前几日有一队铁忽骑兵被裴将军的部下追到这山谷里围歼了,他们几位受了重伤走不了,将军就把他们留在这里养伤。” 为首那人点点头,将手中的画交给方才怒吼问话那人,示意他拿画去问问里间的伤兵。那人领会了意思,接过画便往屋里走去,阿土一见,情知不妙,立刻跑过去拦到那人眼前,笑道:“爷,这几位官兵,他们受了重伤在这里昏迷好几日了,他们更没见过画中这人了。” 那人抬眼瞧了瞧他,伸手将他推到一边,大步走了进去,只听屋里传来那人的喝问声和几声或轻或重的呻.吟。 片刻后,那人急急冲出来喊道:“大哥,里面有人指认见过她。” 屋里的伤兵有几人已经清醒,这几日林洛洛一直跟着吴婆婆照护他们,他们只道自己见过画中人,却想不到此间另有深意。 为首那人盯着院中祖孙三人,说道:“她去哪里了,老实招来,还能有条活路。” 阿土轻轻摇头,说道:“各位爷,我们真的没见过她,伤兵大哥也有可能是以前见过,他们这几日一直躺在屋里,去哪里见到这个人。” “大哥,我刚才明明瞧见院子里有个成年女子的身影,进来却不见了,定是给他们藏起来了。” “搜,这院子,山上,通通给我搜。” 众人应声而散,两名持剑男子兀自不动,依然拿剑指着祖孙三人,但三人却全没将这危险放在心上,只是担心林洛洛跑得不够远,被这些人捉拿了去。 林洛洛攀在后山树上将这一切看得清白,知道这些人今日若是抓不到她,定会拿吴婆婆祖孙三人下手,她想到青儿和韩先生都是死于他们毒手,此番决计不能再让吴婆婆等人因她丧命,后山草深树密,自己现身之后再往山上去,或能侥幸脱身也未可知。 当下主意一定,见六七名黑衣人已上了山来,呲溜一声下了树,往草丛里一钻,立刻引起几名黑衣人的注意,其中一人大喊:“在这里,快。” 院子里的众人听见喊声,为首的那黑衣人带着剩余的两人拔腿便往后山去追,叶儿眼见情形危急,突然朝着山后放声大喊:“姐姐,快跑,他们来抓你了,快跑,快跑……” 为首那黑衣人听见她忽得这么一喊,回转头来怒目而视,见她喊个不休,登时怒急,手中长剑一伸便往她胸前刺去,吴婆婆眼见长剑刺来,吓得面如土色,也不及多想,一把抓过叶儿搂进自己怀里,嗤的一声,那长剑便刺入了她的后背心。 “奶奶!” 阿土彼时见黑衣人全都往山上跑去,心急之下,转身跑进屋去拿剑,意欲与黑衣人厮杀拖他一拖,哪知一出门便见到吴婆婆被一剑刺死,痛急攻心,举着剑便往那人猛刺猛砍,但他不曾学过半点武功,使剑全无招法,片刻即被黑衣人当胸刺透。 叶儿本伏在吴婆婆身上痛哭,一抬头见到阿土也被一剑刺死,当下双目圆瞪欲裂,嘴唇半张却喊不出声来,竟似连哭也不会了。 那黑衣人将剑从阿土胸前抽出,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后山走去。 叶儿从懵怔中醒觉过来,起身从阿土手中抽出长剑,大喊一声直直朝那黑衣人背心刺去,还未近身,便被那黑衣人反手飞来的剑刺了对穿,一口鲜血喷出去,软到在地。 此时屋里几名伤兵听见院中动静都强忍着伤痛出了门来,见到院中惨状,悲而生愤,断然提剑朝那黑衣人追去,将那三人一时缠住。 林洛洛在山上窜逃之际听见阿土和叶儿的惊叫声,心中便知不好,想到这段日子里吴婆婆、阿土和叶儿对自己的悉心照顾和抚慰,不由地热泪滚滚而下。 她自失忆后心中时常惴惴,在这山谷中却难得享受到了片刻亲情,吴婆婆待她如亲孙女一般,阿土和叶儿更是对她极为亲切信赖,每每见到祖孙三人亲昵恬静之态,心中便觉大受慰藉,似乎那模糊难解的灭门之恨也隐去了。 她原是拼命往山上逃,此时心念一转,立即便从深草中跳了出来,迎面朝黑衣人刺去,一时心中所有的愤怒和悲伤都汇入剑招中,片刻功夫便杀倒三人径直往院子里冲了下去。 院子里横躺着吴婆婆、阿土和叶儿及几名伤兵,她冲过去抱住叶儿,看看阿土,又喊了几声“婆婆”,山谷寂寂,再也不会有人应她。 她颓坐在地上泪如雨下,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无妄之灾总是如影随形。 坐了许久,她终于放下叶儿,站起身,冷眼扫了一圈横剑围着她的黑衣人,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冷哼一声,却不言语。 林洛洛转了一圈,将每个人打量一番,盯着为首那人缓缓说道:“横竖我今日要死在你们手中,就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为首那人还未答话,旁边一人厉声抢道:“是死是活,等见了我们主子再说吧,绑起来。” 林洛洛听他如是说,手腕一翻将剑横在自己颈前,大喝一声,“慢着!” 几个黑衣人没料到她会举剑自尽,立刻停住脚步,不敢再上前,目光都投向方才说话和为首二人身上。 为首那人阴沉着脸,一双细缝眼冷盯着她,突然笑道:“你也……” 话未说完,脸色一变,胸前一柄剑刺了出来,林洛洛抬头一看,又是一批黑衣人。 围在她身边的黑衣人顿时大乱,与来人混战了起来,林洛洛趁机往院门口跑去,突然被人一把拉住,耳边随即响起一个声音:“少夫人,往东北方向跑,找裴仪将军。” 那人说罢将她往院子外一推,牵过一匹马递给她,就转身跳进院子去了。 第34章 林洛洛收起剑,翻身上马,双腿奋力一夹,往山下绝尘而去。 第30章 重逢 林洛洛一口气跑出二十余里才敢停下歇息片刻, 回头向来路望去,天边依稀几条暮蓝线条勾勒出远山的轮廓,头顶的天空暗沉凝重,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好似一张深渊巨口, 将方才还在闪耀的星空, 将远处模糊的雪山, 将脚下广袤的荒原, 将天地间的一人一马,全部吞没。 宁静祥和的山谷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但她一停下, 脑海中便浮现出吴婆婆祖孙三人惨死的模样, 谁能想到,救命之恩换来的却是无辜惨死。 她感觉自己像被下了诅咒,身边的人总是受她牵连,为她送命。无辜死去的人越来越多, 可她却连那背后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孤身站在马侧,提着剑四下望去, 天地茫然一色, 来路何在, 去路何在? 寒风肃肃, 浸人心骨, 身旁的马突然侧过头来蹭她的手, 温热的鼻息打在手背上,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心中的酸楚和痛苦终于压抑不住, 她转身伏在马脖上放声大哭。 茫茫荒原,天地之间只有她的哭声在回荡。 哭了片刻,心中苦楚稍得发泄,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自己的处境,翻身上马又继续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次日午间,越走越荒凉,目之所及都是荒草砂砾,天空灰沉沉,几阵大风过后忽忽地飘起了雪花。 今夜若是找不到一个歇脚的地方可就难了,她一面想一面加紧往北奔去。 如此又奔出三十里,风雪滚滚,眼前模糊一片,再难往前行进半步,于是不得不下马寻了棵粗壮的树躲风。 雪愈下愈急,天越来越暗,继续等下去极为可能葬身这边雪原,她躲了片刻,决定上马继续迎风前行。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扬起丈余高的雪尘,马蹄哒哒声透过风雪传来,林洛洛回头一看,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似乎有一人一马正朝自己奔来。 她此时已成惊弓之鸟,无暇多想,立刻上马狠抽马臀向前狂奔,谁知身后那人见了更是奋劲狂追,很快马蹄声越来越近,呼喊声也越来越近。 林洛洛仓促回头,见那人离自己只有十几丈远,她腾出右手紧握长剑,暗暗自我安慰,好在追来的只有一个人,自己也并非全无胜算。 就在她屏气凝神准备殊死搏斗一番时,那人的呼喊声终于传了过来,“洛洛!” 是林飞! 她丢下手中的剑,勒住马头翻身下马站在原地,眼泪不知何时盈满眼眶,泪眼模糊中,林飞跳下马冲破风雪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洛洛,洛洛,”林飞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哽咽喑哑,“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我就知道……” 说着话又将她抱得更紧了几分。 “林飞。”林洛洛回抱住他,任眼泪不断往下流,这一路来都是他陪着她生死与共,前路虽然不明,但有他陪着,至少可以多一点勇气。 林飞抱着她久久不愿撒手,任由大雪落满两人的肩头。 他围着那座雪山找了二十来天,每日睁眼是希望,闭眼是绝望,经历近一个月反复无常看不到尽头的折磨,而今终于失而复得,此刻他只恨不能将她揉进骨头里,再也不分离。 林洛洛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终于察觉到他有些异样,伸手推开他,“林飞,好了,我没事。” “洛洛,”林飞依依不舍地松开她,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替她拂掉头上肩上的雪,擦干脸上的泪痕和雪迹,抬眼对她笑了笑,眼睛红得跟兔子眼似的。 林洛洛伸手替他打掉身上的雪,笑着说道:“你可不要哭,你哭我会更想哭的。”说罢鼻子一酸,眼底又蕴满了泪水。 林飞见她小圆脸冻得通红,发丝、眉毛、睫毛挂满雪晶,眼中闪着泪花,明明自己历经生死,却反过来笑着安慰他,顿时心中疼惜与愧疚翻涌,不由地又将她拥入怀中。 良久,林飞终于放开她,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林洛洛系上,又取下一个牛皮袋递给她,说道:“洛洛,我们现在离裴将军营帐大概还有三十里路,雪太大了,我们要尽快赶到军营,你喝点酒暖暖身子,我们立刻就走。” 林洛洛点点头,接过牛皮袋喝了两口酒,翻身上马,说道:“走吧。” 两人并肩疾驰,卷起丈余高的雪尘,顶着风雪往裴仪大帐狂奔而去。天黑风大雪厚,两人一直到夜深才找到裴仪军营。 林飞将赵安柏给他的信递给营门守卫,不过片刻,裴仪亲自带人将两人迎了进去。 进了主帐,林飞哽着声音喊了一声,“裴大哥。” 裴仪看着两人满身大雪,神色十分憔悴,心中又喜又伤,禁不住悲从中来,热泪横流,“阿飞,洛洛,你们还活着。” 裴仪是已故永昌侯的次子,其妹裴佼两年前嫁给了林洛洛的兄长林跃为妻。永昌侯老侯爷早亡,其长子裴仁袭爵,在礼部任职,次子裴仪自幼习武,年少征战,自己挣得军功封将。兄妹三人系出同胞,幼年丧父,全靠裴老夫人一手拉扯成人,彼此间感情深厚,裴佼嫁入林家身怀六甲之时死于非命,裴老夫人惊闻噩耗一病不起,不出月余撒手归西,彼时裴仪因受林怀远一案牵连正是戴罪之身,母丧都未能获准归京守灵,日夜痛悔难当,今夜忽然见到林家兄妹二人,想起林家所遇种种,想起自家所受牵累,不由地悲痛欲摧。 林洛洛虽已无记忆,但见裴仪和林飞的神情,知他二人定是在为林家心痛,也不便开口相问,一时之间,三人静立帐中竟都无言。 “将军,营门外有一位赵大人求见。”帐外响起了守卫的声音。 三人同时抬头,互相看了一眼,裴仪点点头,示意林洛洛和林飞二人在帐内等候,他随守卫去迎接。 “林飞,这位赵大人,会是谁?”林洛洛想到了赵安柏,但她并不知道赵安柏已经来了西境,又是怀疑又是期待地问道。 林飞替她解下披风,拉她到火炉边坐下,倒一碗热水递到她手中,回道:“可能是赵安柏。” 林洛洛诧异地看着他,追问道:“他怎么会来这里?” 林飞将赵安柏交给他的信拿出来递给她,说道:“伊吾城被围,他奉命押送军粮来到了西境,那日他给我一封信,让我送给裴将军,但我带着人在雪山附近找你,耽误了些时候,可能他没等到……” “洛洛。”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两人一齐抬头看向帐门,林洛洛眼圈一红,来人正是赵安柏。 不等她起身,赵安柏已经几步跨到她跟前,扶起她,颤抖着声音喊道:“洛洛,洛洛……” 林飞见状,心中泛尽苦涩,随裴仪一同出了营帐。 赵安柏将林洛洛仔细地看了又看,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直至确定她一身无碍方将她拥入怀中,痛心道:“洛洛,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林洛洛伏在他怀中崩溃大哭,她就像一只孤身离港的小船,独自遭遇了未曾想象过的惊涛骇浪狂风暴雨,如今见到赵安柏,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仿若终于回到宁静的港湾,他的怀抱如暖炉一般,化去她所有的疲惫和困苦,她终于可以放下戒备,吐露所有的心酸委屈。 赵安柏仰头默默流泪,任由她在自己怀中痛哭。 这些日子,他无数次梦见她再也回不来了,每回梦中惊醒,心都似被剜去一般空空荡荡,睁着眼睛看向漆黑长夜,长夜无言。 他无时无刻不在恨,恨自己无能,恨奸佞当道,恨天道无情。 如今日夜焦心牵挂的人终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只想将她抱得更紧一点,更紧一点,将她刻入骨中,融入血里。 林洛洛被他箍得胸口窒息,抽噎着对他说道:“我,我,不能出气了。” 赵安柏梦中惊醒一般立刻松开她,但马上又将她抱住,颤声道:“洛洛,我真的好怕,我好怕你再也回不来了,我不能没有你。” 说罢终于哭了出来。 林洛洛轻拍他的背,柔声说道:“你曾经说过要我好好活着,我答应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赵安柏听了抱住她哭得更响亮了,林洛洛此时才发现自己这位夫君原来比自己还能哭,她终于破涕为笑,暗暗摇头,将他的身体从自己肩上扶起,双手捧起他的脸,替他擦掉眼泪,踮起脚轻轻在他嘴上吻了下去。 赵安柏伸手抚着她的脸,情不自禁地回应她,吻了片刻嘴里都是咸咸的眼泪,他禁不住悲从中来,抱住她又哭了起来。 过了许久,两人都平静了下来,紧紧依偎在火炉边。 “赵安柏,你为什么会来西境?” “因为我担心你。” 帐外大雪扑簌急下,帐内炉火温暖如春。 林飞独自一人静立在帐外,听着帐内人重逢的哭泣,望着头顶纷飞的雪花,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多时,头上、肩上便落满了雪花。 第35章 第31章 救俘 阿木尔王爷退回到铁王城外八十里处便不再退, 也已无路可退,裴仪率领五万兵马一气追出五百余里,沿途又歼灭三千余铁忽散兵, 此时深入北境,又逢大雪,他亦不再追, 在五十里外安营扎寨。 这日, 终于等到雪散天晴, 赵安柏启程去找阿木尔王爷, 跟随他的除严立均派来的二十名随从外,另有裴仪为他挑选的十名士兵,包括乔装的林洛洛和林飞。 一行人纵马而行, 约莫两个时辰阿木尔王爷的营帐便出现在了眼前, 上百个白色营帐顶上飘扬着五色旗帜,中间一股白烟冲到半空四散开来,缭绕着绚烂夺目的五色旗帜,越走近, 歌舞声、奇怪的呐喊声、呼啸声越清晰地传过来。 行至营门口几十丈处,突然马蹄声大作, 各个蒙古包后面窜出百余骑兵, 举着大刀、长剑, 放声吆喝着将赵安柏一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们是什么人, 到这里来寻死吗?” 林洛洛和林飞心中暗暗吃惊, 说话的正是那日将他们抓去的乌兰将军, 两人都不由地低了低头。 赵安柏驱马向前几步, 拱手道:“在下是梁朝大理寺赵安柏, 奉严将军之命前来拜见阿木尔王爷。” 说罢从怀中拿出严立均的信递了出去。 乌兰手中扬着马鞭在空中抽了几下, 睨了一眼他手中的信,嗤声道:“姓严的又想耍什么把戏,你回去告诉他,我们铁忽人最恨不讲信用的人,火烧营帐的仇,我们一定会报的,让他等着。” 说罢调转马头便往回走,赵安柏见状忙拉紧缰绳跟了上去,“将军,请留步。” 乌兰被他拦住,不耐烦道:“我看你不像个能打战的才饶你一命,让你回去给姓严的带个信,趁我还不想杀人,赶紧带着这些人给我滚。” 赵安柏笑着道:“将军误会了,严将军派在下来,就是为了解开上次的误会,严将军心里是真的想与阿木尔王爷交好。” 乌兰冷眼看着他,正琢磨着要怎么砍了眼前这人时,营门内跑出来一人一马,边跑边喊道:“乌兰将军且慢,王爷要见梁朝使者。” 那人片刻便赶到两人跟前,喘匀气息后道:“乌兰将军,王爷说先听听这人说什么再杀不迟。”又转头对着赵安柏说道:“这位大人,请。” 赵安柏一行在骑兵的包围之下随乌兰走进营帐,径直走到阿木尔王爷营帐前的广场。 广场纵横一里见方,中间架着一个巨大的火堆,四周支满架子,架子上烤着牛羊肉,阿尔王爷端坐王帐门口,距火堆约二十余丈,两旁站了许多人,中间跪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脸刺青的老人,只见他仰头闭眼,双手乱舞,口中振振有词,周围的人全都安静地注视着他。 “你看前面。”林洛洛紧跟在赵安柏身后,她一进来就发现了远处蹲着一群人,这些人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却看得出来都是梁朝人。 赵安柏闻言看过去,不由地一惊,就在那些抱着头怕得发抖的人群旁,站着一名独自倔强的少年,此人正是崔琨。 崔琨此时也发现了赵安柏等人,原本死寂沉沉的眼中闪现一丝光芒。 赵安柏看着他微微颔首,随即往阿木尔王爷身旁走去。 “梁朝大理寺赵安柏,见过王爷。” 阿木尔王爷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瞧着那疯疯癫癫的老人,此时他已经站起身来,正围着中间的火堆疯跑。 赵安柏知道,这是游牧人特有的祭祀仪式,这位老人应是巫师。铁忽人一向有生祭的传统,今日他们举行这样的仪式,不知所为何事。 赵安柏又看了一眼崔琨等人,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全身一颤,莫非阿木尔王爷是要拿这些人祭天? “赵大人?” 阿木尔王爷终于回过头来看他,一双眼睛半眯着,放出的精光却似一把匕首,直直地往赵安柏等人身上插去。 “在下赵安柏,奉严将军的命,前来拜见王爷。” 说罢依然将严立均那封信递了过去。 阿木尔王爷一挥手,身旁一人便从赵安柏手中接过信,交到他手中。 “严将军命在下前来,一是想让在下与王爷解释,那日火烧营帐之事,绝非严将军命人所为,这中间定是存在一些误会……” 赵安柏的话还未说完,一阵大笑打断了他的话。 阿木尔王爷手中拿着严立均那封信,笑得手直抖,良久,方停下,说道:“严将军想要本王释放俘虏,好笑,好笑。”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有几人跟着大笑,蹲着等死的那群梁朝人却骚动了起来,一旁看守他们的人挥鞭一顿狂抽,顿时人群哭喊成一团。 赵安柏皱了皱眉头,心生不悦,但仍强压下心中的火,笑道:“本来王爷发兵攻打伊吾城是出于误会,严将军彼时应战也是迫不得已,现今王爷已经退出梁朝境内,严将军之意仍是想要与王爷修好,既要修好,那攻城所抓的人自然也该释放。” 阿木尔王爷鼻子冷哼一声,说道:“你们这个姓严的将军到底是什么毛病,打输了修好,打赢了也修好。” 赵安柏挺起身子回道:“无论打输打赢,交战历来就非梁朝上下所愿,严将军提出修好,也是为了让两国百姓能过上安生日子,如今王爷已退出梁朝国境,只要铁忽不再挥兵南下,梁朝兵马自然也不会踏入铁忽境内,如此两国百姓安居乐业,繁衍生息,岂不善哉?” 阿木尔王爷眯着眼睛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赵安柏,沉思了半晌,说道:“严将军是个讲究实际的人,空口要人,这不是他的作风。” 赵安柏心中暗暗哂笑,回道:“王爷,今时不同往日,严将军正是因为讲究实际,才会向您空口要人。” “哦,此话怎讲?” “王爷您应该清楚,裴将军的五万兵马就在三十里外,召之即来,在下两个多月前从京城奉命来到西境,彼时我朝圣上已经下令扩军戍边,此时十万兵马已经过了玉门关,这个消息想必王爷两天前就已经知道了。” 阿木尔王爷身子微微一颤,缓缓将目光收回盯着手中的信。 赵安柏继续说道:“严将军虽然有意与王爷修好,但铁忽与梁朝交战已有几十年,朝中上下皆以铁忽扰边为苦,去年我朝故去林怀远大将军一举攻至铁忽王城,可惜兵败垂成,今日裴将军再次攻到这里,满朝上下皆认为当一鼓作气,擒王以绝后患,严将军一人主张修好,实在人微力薄,王爷若是能主动释放战俘以表诚意,严将军在陛下面前也好说话不是?” 阿木尔王爷陷入了沉默,铁忽骑兵虽勇猛剽悍,但久战疲困,地处北境苦寒之地,兵马粮草皆不如梁朝,去年若不是林怀远被突然召回,他和铁忽王只怕早已是梁朝的阶下囚。 一旁的乌兰见他似有动摇,站出来说道:“王爷,梁朝人向来不讲信用,他们说的话,根本不可信,我铁忽骑兵骁勇善战,梁朝那些兵马根本不是对手,我们用不着低头求和。” 阿木尔王爷依然沉默不语,乌兰急忙向身边的人使眼色,于是又有几人站出来附和他,主张绝不求和。 良久,阿木尔王爷终于抬头对乌兰及几名将军说道:“不过几个战俘而已……”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心道,是啊,不过几个战俘而已,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前来要人?念头一转,对赵安柏说道:“赵大人,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有一点本王不明白,我们每回打战都会抓战俘,这次我们抓的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怎么如此劳动严将军和赵大人?” 赵安柏早已料到他会有如此一问,心中定了定,深深叹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此次被抓的有一位将军,此人深受我朝太子殿下的喜爱,太子殿下得知这位将军被俘,极为恼怒,在陛下面前极力主张加调兵马势要拿下铁忽王,要想修好,自然先得平息太子殿下的怒火,所以严将军才特意命我走这么一遭。” 阿木尔王爷双眼闪现一缕狡黠的光芒,问道:“若是本王定不交人呢?” 赵安柏笑了笑,说道:“王爷若不愿交人,那在下就只有一句忠告,即刻劝铁忽王动身,再往北退五百里,应能存国。” 乌兰听了这话,唰地一声抽出大刀指着赵安柏,其余几人跟着唰唰地也抽出刀站在他身旁。林洛洛和林飞见状,手按剑柄,提神站在赵安柏两侧。 阿木尔王爷大笑几声,张开双手向下按了按,示意收兵器,乌兰等人见了,极不情愿地收起大刀,怒目而视。 适逢那老巫师做完祭祀,走向前来跪下,说道:“王爷,已经祷告天神,天神在等着了。” 阿木尔王爷眯眼一笑,站起身来说道:“赵大人,我们抓的战俘,都用来祭天神了,你看,那里可有你要找的人,若没有,那就没办法了,天神将他带走了。” 赵安柏心中一跳,若是迟来半天,崔琨可能就祭天了,他走向前笑道:“王爷,天神也在保佑铁忽百姓,不知王爷可否将这些人都交与赵某带回。” 第36章 阿木尔王爷大笑道:“赵大人想将他们都带回也不是不可,只是他们原本是要献给天神的,若是要带走,只怕……” “只怕如何?” 乌兰抢出来答道:“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第32章 露迹 “要将人带走也很简单。” 乌兰从身后一人手中拿起一张乌木金弓, 搭箭拉满,双眼一闭,“嗖”地一声放箭朝对面那群人射去, 箭羽堪堪飞过崔琨的头顶,远远地插入他身后的泥土里。 他身后围观的人群里爆发一阵喝彩声,他回过头来对赵安柏说道:“这些箭是天神用来挑选祭品的, 射完这些箭, 中箭的人, 就是被天神选中的人, 那我们王爷就算想让他走,也是不可能的了。” 说完冷笑一声,走到阿木尔王爷身旁, 阿木尔王爷颔首笑道:“正是此理。” 赵安柏看了看那只箭筒, 至少有二十余支,他回头看了眼林飞,林飞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答应。 还未等他开口,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赵大人,卑职是弓箭手, 愿意一试。” 赵安柏回头一看, 此人是严立均派来的, 决不能让他上场。 “阿飞, 你去。” 语音未落, 林飞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一把夺过乌兰手中的弓, 随手抽出三支箭搭上, 双眼一闭, 嗖嗖嗖三支连发,齐齐射入众俘虏的跟前。 林飞接着又抽出三支箭,预备再发,乌兰大喊一声“慢着”,走到他跟前说道:“这样射何其容易,你也太小看我们天神的旨意了。” 说罢手一挥,远处看守俘虏的几人立刻狂抽马鞭,将人们逼入一个十丈见方的圈子里四处逃窜,崔琨身上虽狠狠挨了几鞭,却依然站立不动,并不随人群四处奔逃。 十丈见方的圈子里二十余人被抽得到处乱窜,如此一来要想闭眼仍不伤一人,确有些难度。 众人都紧张地看着林飞,只见他缓缓闭上双眼,侧耳细辨远处的哭喊声、奔跑声和鞭子声,金弓早已拉满,只是箭头始终游移不定。 林洛洛看着四处窜逃的人群,大喊道:“你们想要活命,就站着别动,大声哭。” 乌兰被她这一喊,恼怒难当,跟着大喊道:“给我抽,往死里抽。” 俘虏都是士兵,听了林洛洛的话,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渐渐都站住不动,任凭马鞭劈头盖脑地抽下来。 林飞心中一定,手一松,唰唰唰三箭齐发,人群中顿时爆发一阵热烈的喝彩声,原来这三支箭不仅没有射到人,反而将那发狠抽人的鞭子射下来三根。 林洛洛大声喝彩,乌兰气得向空中猛抽马鞭,指着几个围观的士兵大喊道:“你们几个过去,继续抽。” 俘虏们已经见识到林飞箭术之精湛,个个都打定主意站在原地,无论头上的鞭子如何毒辣,只出声不动身。 林飞三支一发,很快就将箭筒里的箭射完,二十余俘虏毫发未伤,看守的鞭子倒是射落满地。 赵安柏笑着拍拍林飞的肩,向阿木尔王爷走去,笑道:“王爷,天神有灵。” 阿木尔王爷眼神一沉,旋即抬眼望着赵安柏,哈哈大笑道:“梁朝果然大有人才,本王佩服。” 乌兰不服气地走上前来,“王爷,他们梁朝人就会耍心机,他们这是在戏弄天神。” 此话一出,紧跟着十几个人发出呼喊,“是,他们对天神不尊,对天神不尊……” 阿木尔王爷扭头暗暗瞪了众人一眼,大家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乌兰气得鞭子一甩往一旁退开,走过赵安柏身边时一眼瞥见正在暗暗偷笑的林洛洛。他又怒又恼,正盘算着再想个法子为难他们,忽然脑中光芒一闪,停住脚步盯住了林洛洛。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林洛洛见他如此问,急忙往赵安柏身后躲去,林飞则直接上前挡住了他的眼神。 “将军记岔了,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边疆。” 乌兰被挡住视线,抬头看向林飞,不由地更是一惊。 赵安柏感受到身旁的异样,回过头来,笑着对乌兰说道:“将军是否另有高见?” 乌兰被他的话语打断,回过神来,侧身瞧了瞧阿木尔王爷,瘪了瘪嘴,摇摇头退到了一旁不再说话。 阿木尔王爷大手一挥,远处几名看守将那些俘虏带到他跟前松了绑,任由他们归到赵安柏身后。 赵安柏看了一眼崔琨,两人互相点点头,崔琨依然走到俘虏群里,一言不发。 “今日之事,多谢王爷成全,严将军定会将王爷修好之心报与朝廷,在下也定会为两国修好尽全力而为。” 阿木尔王爷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说道:“赵大人客气了,还请赵大人替本王谢过严将军。” 赵安柏拱手告辞,阿木尔王爷命乌兰陪同送出营地,乌兰不情不愿地送到营门口,赵安柏也不多言,快马加鞭便往回奔,半途遇到裴仪派出来接应的队伍,一行人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裴仪军中。 “崔将军,你受苦了。” 裴仪接到消息就带人在营门口等着,崔琨一身褴褛,面露尬色,感激道:“多谢裴将军,还有赵大人出手相救,否则……” 说罢一阵苦笑,裴仪与赵安柏亦不多言,三人一同进了主帐。 “裴将军,那日我回去送信,严立均死活不开城门,也不应战,他,他是有意要置我于死地,有意耗将军麾下兵马。” 崔琨一进门就愤慨喊道,赵安柏和裴仪忙伸手扯住他,示意他帐外有耳。 “怕什么?老子命大,姓严的敢这么害老子,等着吧,看我不整死他。” 到底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少年,急起来依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赵安柏不由地心中暗暗点头,此人定会有用。 裴仪安慰道:“崔将军,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去洗沐更衣,我备了些酒水,我们先压压惊。” 崔琨瞧着自己一身脏污,也不再多说,自去沐浴更衣,随后与裴仪、赵安柏三人吃了些酒菜,便各自回营休息。 半夜,营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听见卫兵急报。 “将军,铁忽夜袭。” “多少兵马?” “不足三十人。” 裴仪本来急冲冲迈出去的步伐顿时停了下来,斥道:“不足三十人你们吵嚷什么?” 卫兵挨了批,蔫头耷脑地低声解释道:“将军,是对方在喊,我们一打,他们就跑,一收兵就又跑来,嘴里只喊着,喊着……” “喊什么?” “他们喊着,说让我们交出烧他们大营的真凶,林飞。” 赵安柏此时刚好走过来,与裴仪对视一眼,问那卫兵,“为首的是什么人?” 卫兵回道:“是一个叫乌兰的将军。” 裴仪顿了顿,问道:“他背后可有大军跟来?” 卫兵摇摇头道:“已经探过了,他确实只带了不到三十人前来,阿木尔营中不见动静。” “找死!” 林飞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几人身后,闻言暗暗骂了一句。 “传我的令,左右两军分别派两百人沿路巡视,另外加派几名前哨去盯着阿木尔大营,有任何动静立即来报。” 卫兵领命而去,裴仪对赵安柏和林飞说道:“你们留下,我去看看。” 林飞站出来说道:“他是来找我的,我去吧。” 赵安柏拦住他说道:“别冲动,军中人多眼杂,你和洛洛的身份不能暴露。” 裴仪点点头说道:“是的,别忘了,还有严立均的人在。” 林飞被劝下,裴仪带人去了营门口,不过片刻便返回,一边卸甲一边说道:“你们去歇息吧,都拿下了。” 赵安柏心念一动,说道:“裴大哥,这个人让我带去京城吧。” “为何?” “他见过阿飞和洛洛,知道他们在将军营中出现过,此人本不应留下,但我们回京之后要扳倒严立均和曹相,他或许会有大用。” 裴仪点点头,回道:“就怕他不会配合。” 林飞说道:“只要他在我们手上,我自有办法让他配合。” 裴仪大手一挥,说道:“那行,你们将他带走就是。” 赵安柏又道:“这个人要秘密押上京城,不能让严立均知晓。” 裴仪担忧道:“那些人只怕已经知道了。” “那就都杀了吧。”林洛洛一直安静地立于一旁不发一言,此时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将几人吓了一跳。 她也不顾众人脸上诧异的神色,握紧了拳头,恨恨说道:“这些人活着,死的就会是我们。” 赵安柏悄悄握住她的拳头,点头说道:“洛洛说得对,这些人若是活着回去,今夜乌兰来军中找阿飞的事情必定会传入严立均耳中,他不仅会来夺乌兰杀崔琨,更会借机对将军下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些人不能活着回去。” 裴仪沉思了半晌,说道:“明日你们回城,路上我来安排。” 第37章 众人商议完诸事各自回营休息,赵安柏陪着林洛洛往她住的营帐走去,积雪正在悄然融化,四处响起清亮的滴水声,天空澄蓝清透,依稀闪烁着一些星光,林洛洛站定抬头看着远处的一两点星光。 “赵安柏,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赵安柏跟着她抬头望去,久久不语。 第33章 被俘 次日众人分两批先后启程, 赵安柏带着崔琨及严立均派来的人先行,林洛洛和林飞则在裴仪的安排下暗中押着乌兰后行,赵安柏带来的暗卫始终没有现身, 此时依旧暗中跟随返城。 走出半日,赵安柏一行路上突遇马匪,裴仪派兵救援不及, 除赵安柏和崔琨外, 全员覆灭。 又走出三日, 赵安柏和崔琨在裴仪部下的护送下抵达伊吾城, 林洛洛和林飞将乌兰安置在伊吾城外,于次日乔装进了城。 两人回到张老板的茶叶铺,发现麻铁匠以及从铁忽帐中逃出来的石大胖和几名暗卫都在铺里等着他们。 麻铁匠将血书和卷宗交还给林洛洛, “林小姐, 郡守性命所托,我今日都交给你了,你们一定要保重。” 随后又将陈书玉推到她面前说道:“她是陈郡守的女儿,我受她父亲所托理应带她离开, 但她执意要跟着你去京城,今日我将她托付给你, 请务必护她平安。” 说罢双手一拱, 屈膝便朝林洛洛跪下去。 林洛洛吓得忙将他拉住, 陈书玉亦伸手将他扶起, 说道:“麻叔叔, 我不会有事, 等林将军的冤情昭雪, 我会回来的, 这里才是我的家。” 林洛洛点点头, 郑重说道:“麻大哥,你放心,我和林飞会保护好她的。” 陈书玉转头看向林飞,却发现他正在与石大胖说话,未曾留意她们几人,心中略微一沉,默默低下了头。 * 众人在城中逗留了几日,张老板将一切张罗齐备准备次日便出城回京,夜里却突然被一群黑衣人围困在了客栈。 林洛洛对于此等围困追杀已不再见怪,她将血书和案卷封好交给陈书玉,让麻铁匠和几名暗卫护着她。 “等会我和林飞在前门出手将他们都引出去,你们从后门走,今夜先藏起来,明日一早出城,城东五十里自有人接应。” 陈书玉收好血书和案卷,眼中尽是担忧,“洛洛姐,阿飞哥哥,你们要小心。” 林洛洛摸摸她的头,安慰道:“玉儿别怕,保护好自己,在城外等我们。” 说罢和林飞、石大胖及几名暗卫出了门,很快,前院传来兵刃交响声,随即四周响起一阵奔忙脚步声和喊叫声,声音渐远后,麻铁匠拉上陈书玉便往后门冲去,刚撞开后门便只见眼前一排黑压压的人,见到他们唰唰抽出了兵器,他心下一急,将陈书玉往回一推,自己举刀便冲杀了上去。 眼见对面人多势众,麻铁匠和几名暗卫都或轻或重被刺了好几处,陈书玉急中生智,拉过她身边唯一的暗卫,低声急道:“快去找赵大人,快去!” 那暗卫略一踌躇,麻铁匠已经被一剑刺穿,陈书玉急得大喊,回过头来催暗卫快走,那暗卫立刻转身跳上墙,拣了一处人少的地方跳下,杀出包围往赵安柏所在奔去。 林洛洛和林飞几人在客栈前门正与黑衣人打得不可开交,忽然听到后门传来陈书玉的哭喊声,都不由地心中一惊,暗叫不好,只这微一错神,林洛洛肩上已挨了一刀,她急急回剑将那人逼退,立刻便往后院奔去。 林飞见她受伤,也顾不上许多,跟着就追了上去。 两人冲出后门,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余具尸首,麻铁匠和几名暗卫均在内,陈书玉已被黑衣人抓在手中,眼见举起的刀即将砍下。 “住手!” 林洛洛大喊一声,手中的剑随之飞出将那人的刀击落下来,“哐当”两声,刀剑先后掉落在地。 林洛洛不等黑衣人反应,又往前跳出几步,喊道:“住手!你们要抓的人是我,放了她。” 那抓人的黑衣人手掌兀自发着麻,一双眼睛闪着寒光,盯着她,一言不发。 林洛洛将头上的玉冠和簪子取下,散落一头青丝,双眼紧盯着那人,一步一步逼进,“你看清楚了,我是不是你们要的那人,放了她,我跟你们走。” 林飞赶到她身后拉住她,低声喊道:“洛洛,不可。” 陈书玉被那人半掐着脖子,满面通红,哭着喊道:“姐姐,不要。” 林洛洛回手将林飞的手打掉,头也不回依然盯着那黑衣人说道:“因为我,你们已经杀了太多无辜的人,放了她,我跟你们走,要杀要剐随你们。” 那黑衣人从另一人手中接过刀,横在陈书玉的颈前,眼望着林洛洛身后说道:“放她可以,你让他们都扔掉剑,后退三步。” “好,”林洛洛侧过头对林飞等人说道:“你们退后,把剑放下。” “洛洛!”林飞握剑的手臂青筋暴起,关节咔咔作响,咬着牙喊道。 林洛洛低沉着声音说道:“放心,他们暂时不会杀我。” 那黑衣人见林飞等人毫无动静,不由地刀又往陈书玉颈前靠近了几分,陈书玉泪流满面地看着林飞,只见他缓缓松手放下剑,带着身后几人往后退了三步。 “再退。” 林飞依言再退。 那人指着林洛洛喊道:“你先过来。” 林洛洛往前又走两步,两名黑衣人迅速跑到她身边,拿刀一左一右指着她。 林洛洛笑了笑,说道:“我现在受了伤,又被你们这么围着,可以放人了吧?” 那黑衣人紧盯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人,依然十分警惕。陈书玉不由地扭了扭身子,涨红着脸,突然朝远处放声大喊道:“赵大人,你带兵来救我们了。” 那黑衣人被她一喊,纷纷四处去找,陈书玉微微屈膝头往上用力一顶,正好撞上那黑衣人的下颌,直将那人顶得眼泪横飞,林洛洛眼疾手快几步抢过抓住他拿刀的手往外一掰,顺势将刀夺下,随后一掌将陈书玉推出去,林飞此时已捡起长剑几步向前,张开臂膀将陈书玉接住立刻又往后送去,自己则跳进黑衣人群里,挥剑横扫,与黑衣人又打了起来。 “住手!” 一声厉喝随风而来,林飞扫过一剑,抬头一看,林洛洛已被一名黑衣人拿住。 “快,快,这边,都围好了。” 突然,客栈四周响起了马蹄声、铠甲声、兵器声及喊叫声,喧哗嘈杂如闷雷渐渐朝众人逼近,众人四下探望,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阿飞,你带着他们快走。” 赵安柏突然在林飞身后低声说道,林飞回过头来看着他,只听他继续说道:“崔琨的兵,你带人快走,洛洛不会有事。” 林飞转头看了一眼林洛洛,林洛洛冲他暗暗点头,目光投向了陈书玉,他知道,林洛洛是宁愿自己死也要救陈书玉的,于是一转身搂住陈书玉往左边院墙飞去,剩下几名暗卫也跟着跳了出去。 林飞等人刚跳出院墙,崔琨已经带着人马来到后院。 “赵大人,他们都是什么人?” “崔将军,赵某也不知他们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们要将我夫人抓走,赵某想求将军将我夫人救出来。” 崔琨虽然纨绔,但毕竟不是白痴,林家逆反大案他自然有所耳闻,只是赵安柏才刚将他从铁忽人手中救出,他也不能不记恩,一时左右为难起来。 赵安柏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但于他来说此时已别无选择,林洛洛落入崔琨手中至少比落入严立均手中要好,于是他又说道:“将军不必为难,赵某只是希望将军将她从这群来历不明的人手中救出,交由朝廷公正处理,赵某不希望她被这些人随意处理。” 崔琨听他此言,心中顿时明白过来,笑道:“赵大人说得对,不管什么人犯了什么事,自有朝廷秉公处理,崔某的职责是将她送归朝廷。” 赵安柏拱手道:“崔将军言之有理。” 此时四方兵甲已将众人团团围住,林洛洛被一名黑衣人扣住步步后退,一时众人竟无计可施。 如此你进我退,崔琨不由地恼怒起来,喊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刚跟朝廷作对?” 为首那黑衣人冷笑一声,带着人继续后退,赵安柏见状急在心中。 忽然“嗖”地一声,利箭破空,扣住林洛洛的黑衣人眉心正中一箭,仰头倒了下去,林洛洛顺势身子下滑从那人手中逃脱,抢过他手中的刀回身便砍。 不等黑衣人群反应,“嗖嗖嗖”地一阵箭雨接二连三地划破夜空朝他们飞去,众人终于抵抗不住,一边挥刀挡箭一边后退。 崔琨见时机成熟,举手一挥,四周兵马齐声一喝,便朝黑衣人群冲去。 林洛洛逆着人流拼死护住自己,赵安柏跟着士兵一边往前冲一边大喊,两人跌跌撞撞终于在人流中抓住对方的手,赵安柏双手一用力将她楼入自己怀中,又互相搀扶从乱战的人群中逃脱出来。 第38章 “崔将军,留活口。” 赵安柏逃出生天,一抬头便看见士兵们已将黑衣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即将斩尽杀绝,急忙喊道。 “留活口!”崔琨昂首大喊道,但士兵们正杀得兴起,阻之已不及,最后一名黑衣人也已被一箭射穿。 赵安柏叹了口气,只得罢手,回头见林洛洛脸色苍白,大惊失色,此时方才发现她肩上臂上几处伤口正鲜血直流。 “洛洛,你受伤了!” 赵安柏扶着她,望着崔琨,恳切道:“崔将军,让她先包扎一下伤口可好?” 崔琨不置可否,赵安柏又急急道:“她已经这样了,还能跑吗?” “谁说她这样就不能跑了?” 严立均不知何时也带着兵马围了过来。 崔琨恨他对自己下毒手,回到伊吾城后便称病不去见他,此时见他突然出现,心中怒火腾地就燃了起来。 于是说道:“这样自然不能跑了,赵大人,你先带她回我军中治伤,治好了我亲自押回京城,交给陛下定夺。” 赵安柏听言抱起林洛洛便走,严立均横跨一大步伸手拦住他。 崔琨眼神沉了沉,手中不由地握紧了剑柄。 赵安柏头也不抬,说道:“两位将军息怒,我夫人是朝廷钦犯,不论谁抓住了,都是要记大功的,严将军想立功下官理解,但今夜确实是崔将军的功劳,下官回到京城也只能如此坦言,还请将军莫怪。” 崔琨一听,嗤笑道:“原来严将军是想来抢功的,可笑啊可笑,二十万兵马不过十日折损十五万,这样的功劳,严将军还不满意吗?” 严立均见他出言讥讽,不由地心中恼怒,暗骂自己手下那帮废物居然让这小子活着回来了,崔琨则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大有你能拿我如何之意。 赵安柏无心跟这两人纠缠,林洛洛伤口依然淌血不止,他心中焦急,便说道:“崔将军,您派人跟我一起去吧,我不会跑的,我夫人的伤,不能再等了。” 崔琨抬眼扫了下林洛洛肩上的伤,点头道:“走吧,我随你们一起回去,让军医替她包扎。” 说罢挥手收兵,撞开严立均的身子,径直往外走去。 第34章 回京 林洛洛被带回了崔琨军中, 在赵安柏的请求之下,她没有被关押,而是被单独看守在一个营房里。 军医已经替林洛洛处理完伤口, 赵安柏看着靠在他身上面色苍白发丝凌乱的人,心生隐痛。 他出身勋贵,自幼聪慧, 十九岁便高中榜眼, 是众人眼中的少年英才, 然而自林家出事后, 他无数次怀疑自己愚笨,痛恨自己无能。 从前骑马踏花,只觉锦绣前程唾手可得, 如今荆棘遍地, 长夜难明,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 林洛洛靠在他身上,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相比赵安柏的痛心, 她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终于被抓住了,不会再有人为她而死了。 “洛洛, 今夜迫不得已, 我只能找崔琨带兵来解围, 本来我打算事成之后用那两封信和乌兰跟他做交换的, 但没想到严立均出现了, 现在只能先委屈你一段时间了。” 林洛洛坐起身子, 苍白的脸露出一丝微笑, 问道:“赵安柏, 你怎么知道我们被围了?” 赵安柏伸出手替她将头发一根一根捋顺, 柔声道:“是玉儿派人来给我传信的,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说完似乎想到了后果一般,紧紧地将林洛洛拥入怀中。 “玉儿是个聪明孩子,”林洛洛任他抱着,双手搂着他的腰,叹一口气,语带哽咽地说道:“只是,麻大哥死了,大胖也死了,还有你派给我的那几名暗卫兄弟也死了。” 赵安柏感受到她的伤心,手抚着她的发丝,安慰道:“洛洛,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会替他们报仇的。” 林洛洛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抬头望着她,双眼含泪,问道:“我当初要是没有跑出来就好了,是不是?” 赵安柏每次看到她一双眼睛包满泪水便手足无措,他轻轻抚上她的脸,指腹触碰着她的眼角,挂着的泪水扑簌地在她圆圆的面庞上滑下两道痕,他一点点擦干她的泪水,温柔地说道:“你不跑出来,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那背后之人是谁,父亲的冤情,就永远无法昭雪,洛洛,你没有错。” 林洛洛一头扑进他怀中,闷声哭道:“他们都是为我死的,我心里难受。” 赵安柏轻抚她后背,扬起头,眼角的泪慢慢落入两鬓,他如何不知道,对她来说,背负这些人命有多沉重,他甚至有那么一丝庆幸,庆幸她已经忘记了林家遇难的种种,当初那伤痛欲绝万念俱灰的种种,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让他心如刀绞。 他一边安抚一边慢慢说道:“洛洛,我知道你难受,你想哭就哭出来,哭完了还是要振作,我们不能让那些人白白死去,我们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林洛洛哭了一会,抬起头来,眼中已经不再是脆弱和悔恨,而是坚毅和狠绝,“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他们白白死了,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赵安柏见她眼中重新有了光,哪怕这是仇恨之光,心中也稍觉放松,点头道:“所以,你首先要保护好自己,虽然崔琨说他会亲自押送你回京,但这一路路途遥远,背后那人肯定会找机会再对你下手的。” “那人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呢?” “他应该也在找那道圣旨的下落。” “那圣旨不是他给我爹的吗?” “正是,但父亲去世后,那道圣旨就消失了,他自然会认为圣旨落入了林家其他人手中,所以连夜血洗了将军府,但他依然没有找到圣旨,而林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只有你了。” “所以他们觉得圣旨在我手中?”林洛洛忍不住冷笑一声,“这人可真是愚蠢,圣旨要是在我手中,我为什么不直接拿出来。” 赵安柏摇摇头,接着说道:“你还记得青儿给你的那包信吗?” 林洛洛点点头,“你不是说信中没什么特别的吗?” “我最初确实认为那些信没什么特别,但后来我重新研读了那些信,我发现母亲的信里提到了要将大嫂送出京城去避难,又提到,如果……” 赵安柏看了一眼正听得聚精会神的林洛洛,继续说道:“如果你将来离开侯府,也可以去那里,但是信中没提是去往何处,这个地方既然可以避难,就应该很安全,我在想,圣旨有没有可能被送到了那里,而那个地方,只有你们林家人才知道。” 林洛洛指着自己,满脸疑惑问道:“我也知道?” 赵安柏拿下她的手握在手中,回道:“你可能是知道的,所以那人知道圣上免了你死罪后,又加了一条,必须忘记前尘往事,他可能就是怕你想起来找到圣旨。” “那为什么我当时收到信的时候没有想到是哪里?” 赵安柏摇摇头,叹息道:“当时我们都没有仔细去读那封信,又或许,你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所在,我问过阿飞,他也不知道。” 林洛洛失望道:“那我们找不到圣旨在哪里,要怎么给我爹伸冤呢?” 赵安柏低头不语,林洛洛又继续说道:“本来吴婆婆可以给我制失魂水的解药,可惜她老人家也无辜被害了。” “我已经托裴大哥替我们寻找失魂水的解药,他肯定能找到的。”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赵安柏沉思道:“接下来……” “赵大人,崔将军有请。”门外突然响起士兵的呼喊声,赵安柏抬头往外看了看,低头轻轻摸了摸林洛洛的脸,低声说道:“我去去就回,我会跟你一道回京,别怕。” 林洛洛点点头,赵安柏起身走出门,跟着士兵来到崔琨的主营。 崔琨一见到他,笑道:“赵大人,时候不早了。” 赵安柏拱手道:“今夜多亏了将军,赵某在此谢过。” 崔琨笑笑不语,赵安柏继续说道:“赵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将军成全。” “赵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请准许赵某随将军一同回京。” 崔琨原以为他会求自己释放林洛洛,没想到他只是要求同行,便道:“这有何难。” 赵安柏躬身谢过,又道:“将军今夜也看见了,有人在暗中意图加害赵某夫人,请将军一定要多加防范。” 崔琨好奇道:“是什么人要加害她?” 赵安柏摇摇头,长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赵某只知道她一个弱女子,被从京城追到了西境,今夜若不是将军及时出手相救,可能就要命丧于此了。” 崔琨略一思索,慢慢向赵安柏走去,赵安柏不等他开口,又作担忧道:“今夜将军为了救人得罪了严将军,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他本就有心要加害将军,眼下又被将军抢了功,此番回京,只怕会多有波折,将军务必小心。” 崔琨停下脚步,轻哼一声道:“赵大人放心好了,姓严的不过是仗着跟曹云济沾点亲带点故,只是他也不看看我崔琨是什么人。” 第39章 赵安柏默不作声,心道,他自然知道你崔琨是什么人,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敢杀你,可想而知他背后不只是跟曹云济沾点亲带点故而已。 * 次日,赵安柏和程文孝一同辞过严立均,崔琨以自己被俘受惊为由给他捎了个病假口信,精挑了一百名士兵带上林洛洛,一行人便从伊吾城出发归京。 与此同时,林飞得到消息后,也带着陈书玉及乌兰等十余人启程回京。 如赵安柏所料,途中果然遭遇了几次伏击和暗杀,好在他提醒过崔琨留心,自己也留了几名暗卫跟随,一路上总算是有惊无险。 由于林洛洛被抓吸引了背后那人的注意,林飞一行路上倒是极为顺利。两队人马一前一后,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在除夕前一日抵达京城。 此时已是隆冬,大雪如约落满京城内外,城墙上十几面蓝底青龙云纹锦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守城的士兵们手握长戟,腰佩长剑,神情肃穆注视着远方。 进城前,林洛洛从马车换到囚车,手脚锁上铁链,冷风吹乱她的头发,她看着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心中却平静如水。 赵安柏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道:“洛洛,委屈你了,我会很快救你出来的。” 林洛洛回首看着他风雪中憔悴的脸,笑了笑。 赵安柏低沉着声音,叮嘱道:“我会每天都去看你,狱中也会有人照应你,但你还是要注意保护自己。” 林洛洛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想杀我的人很多。” 她这条命,极其不易,她自然要珍之重之,她不仅要活着,更要伸冤报仇,要雪恨。 “赵大人,该进城了。” 赵安柏松开林洛洛的手,眼看着囚车一点点走远,眸中神色也跟着一点点黯淡。 他知道,林洛洛一回京,生死便悬于一线。 所幸明日是除夕,按制自明日起满朝上下休沐三天,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大雪翻飞,城中百姓拢着袖子来来往往,孩童们成群结对,东奔西跑,点炮竹,堆雪人,街边两厢店铺都在忙着张灯结彩,除旧迎新。 天寒地冻,人们的脸上全都挂满了笑容。 “瑞雪兆丰年啊。” “是啊,明年肯定又是好收成。” 第35章 毒杀 林洛洛没想到自己在大牢里见到的第一个人竟会是昭阳。 她依然戴着纱笠帽遮住面容, 身旁跟着一名宫女,身后站着两名太监,显然已经等她许久。 对昭阳而言,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几个月前,赵安柏在与她大婚当日被掳走,气势空前的公主大婚变成了一场闹剧, 至今仍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为此, 她已经几个月闭门不出。 若不是半月前太子妃崔玖派人告诉她林洛洛已经被抓, 她只怕会一直这么屈辱地躲下去。 崔玖告诉她,“要报复一个伤害你的男人,最好的办法, 是杀了他最爱的女人。” 但她并不想报复赵安柏, 当初是她食言在先。 崔玖又说,“男人可以不要,公主的尊严却是不容轻辱的,她在大婚当日抢走你的驸马, 让你在全京城人的面前丢脸,这样的奇耻大辱, 你也能忍吗?” 她确实不能忍, 所有的骄傲都在那一刻被踏碎, 她的人生还从来没有如此黑暗过。 她看着眼前穿着白色囚服手脚拷着铁链的林洛洛, 她憔悴消瘦了许多, 但她的眼神却变了, 不再是第一次在侯府见面时那般茫然懵懂, 她走过她面前, 只轻微抬了抬眼, 便继续往大牢里走去。 林洛洛感受到了那纱帘之下如霜剑般的眼神,但她不打算理会,她没有心情去计较什么情爱。 “站住!” 一个尖锐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林洛洛应声站定。 昭阳身旁那名宫女疾步走到她眼前,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见到公主不行礼。” 林洛洛抬眼看着她,宫女被她冷冽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毛,扬起右手便朝林洛洛的脸上挥去,林洛洛左手一抬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冰冷的铁链发出一阵哗啦声。 “谁是公主?我没见到哪里有公主。” 说罢左手微微使力,那宫女顿时被抓得满面涨红,却挣脱不得。 一旁的狱卒见状,冲上前拉开两人,将林洛洛训斥了两句,顺便告诉她谁是公主。 那宫女获救后第一时间逃到了昭阳身后,林洛洛转身对着她冷笑,“公主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昭阳取下笠帽递给一旁的宫女,走到她面前,冷冷地说道:“因为你不配见我,不过看在你时日无多的份上,就让你见一见也无妨。” 说完向一直站在门口的两名太监递了个眼神,两人立即会意,冲到林洛洛面前,一人抱头,一人从袖中取药便要往她嘴里灌。 林洛洛抬脚将拿药的太监踢了出去,双手反扣将背后那太监抓住往地上一摔,两个太监没料到她有武功在身,哼哼唧唧爬起来围在她身边,却不敢再靠近。 两名狱卒早已吓得目瞪口呆,他们知道昭阳想杀林洛洛,只是没想到会是如此简单粗暴的杀法,一时呆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那宫女见两名太监奈何不得林洛洛,便冲狱卒骂道:“你们是死人吗,不会帮忙吗?” 其中一名狱卒总算被骂醒了,拔腿便往门外冲去。 “拦住他!” 两名太监虽不敢去抓林洛洛,却十分英勇地冲向了那名狱卒,一人抱一条腿往地上一坐,死死拖住了他。 “来人呐!来人呐!” 狱卒放声大喊,另一名狱卒依然呆立在原地,哭丧着脸看看昭阳,看看林洛洛,又看看门口挣扎的三人,不知如何是好。 林洛洛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甚是好笑。 昭阳发现她在笑,顿时恼怒异常。 “你笑什么?” 林洛洛大笑几声,安静下来后回道:“你要杀我,是为了赵安柏吗?” 昭阳默不作声。 林洛洛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杀了我,就可以得到他?” 昭阳垂眸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你杀了我也不能得到他,那你为何还要杀我?” “那你在大婚之日将他抢走又是为何?你明知自己是个罪人,为何却还是抓着他不放,让他受你牵连?他的前途和性命,对你来说,就一文不值吗?” 这几句话问得林洛洛呆在原地,她低下头去,心中隐隐生痛。 她脑海中涌现出赵安柏为她挨板子,为她进大牢,为她挡剑,为她远赴西境,为她苦心谋划,种种情形历历在目,就在刚刚自己进大牢前,他那心疼又愧疚的眼神和那恋恋不舍的情意…… 良久,她嗫嚅道:“我当初离开侯府,就是不想连累他……” 但她知道,当初离开侯府,更多是因为她想出去寻找记忆,写下那封和离书,她并没有多少犹豫。 如今的一切,都肇始于她的不告而别。 她不再说话,恍恍惚惚转身往大牢走去。 昭阳从太监手中抢过毒药,追过来递到她面前,说道:“你就不该再出现,你就该死!” 林洛洛怔怔地望着她手中的白玉小瓷瓶,她不是没想过自己该死,何止赵安柏受他牵连,青儿、韩先生、吴婆婆、阿土、叶儿、麻铁匠、吴大胖,还有那些一路跟随保护她的暗卫,哪一个不是受她牵连,她若是早点死了,他们就都不会死。 她伸手拿起那瓶药,摇摇头,苦笑一声。 这一路几经生死,赵安柏那句话她始终记在心里,“答应我,一定要活着。” “你们在干什么!” 伴随着这声怒吼,一个人影突然冲到两人中间,一把夺下了她手中的毒药。 两人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梁鸿于一双蕴满怒气的眼,在他身后,狱卒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皇兄……” 昭阳低下头,轻声喊了一句。 梁鸿于看了看手中的瓷瓶,气得满面通红,怒瞪她一眼,转头看向林洛洛,见她面色苍白,两颊瘦削,眼神黯然,神情落寞,心中不由地一酸,上前握住她的双手,低声说道:“洛洛,你……” 不待他将话讲完,林洛洛已经抽出手后退两步,脚下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昏暗空寂的大牢里嗡嗡回荡。 梁鸿于面色由红转青,嘴角微颤,缓缓收回手,轻叹一声,转向昭阳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昭阳低头不语。 梁鸿于将玉瓶举在她眼前,追问道:“这个是什么?” 昭阳侧过身去,依然不言。 梁鸿于逼向前去,咬牙继续问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虽然娇惯,但并无心机,更没有这般毒辣手段。昭阳被他步步紧逼,她本心并不曾想过要杀林洛洛,此番被他撞破,心中又慌又怕,眉头一紧,双眼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第40章 林洛洛见这兄妹二人僵持在自己眼前,又听梁鸿于逼问昭阳幕后谁人指使,心中顿生鄙夷之情,于是便道:“公主恨我在她大婚当日抢走了驸马,怪罪于我也是应当,太子殿下就别难为公主了。” 昭阳听到林洛洛居然为自己求情,不由地怒火中烧,呼吸一沉,猛地扭头瞪了一眼林洛洛,转头对梁鸿于说道:“对,我就是恨她当众抢我的驸马,是她,害得我成为天下笑柄,她不该死吗?我当初真应该早点杀了她,她死了,赵安柏就不会被抢了。” 梁鸿于听她此言,心中猛地一惊,不由地倒退一步。 昭阳转身向林洛洛走去,又回头瞥了一眼梁鸿于,满是不屑,“我真的不明白,她究竟哪一点好,皇兄你竟也如此迷恋她,真是怪不得皇嫂也想杀她。” 梁鸿于怒目圆睁,两步跨到她身旁,抓起她左手手腕轻轻一翻,厉声问道:“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昭阳甩开他的手,娇声斥道:“皇兄,你干什么?” 林洛洛忽然想起她从东宫跳出来时追杀她的那两个大汉,那两人说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了太子殿下。 昭阳不等梁鸿于回话,揉着自己的手腕,继续说道:“皇兄,你就听我一声劝吧,我今日不杀她,过两日她也会被父皇下令斩首的,你不要再惦记她了。” 梁鸿于心中已大致明白,当初林洛洛突然从东宫消失,他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查出究竟是什么人将她带走的,现下终于豁然开朗,原来是家贼难防。 “这个是崔玖给你的吧?洛洛被抓回来的消息,是她告诉你的吧?” 梁鸿于再次将玉瓶举到昭阳的面前,一字一句问道。 昭阳负气不语,梁鸿于收回玉瓶,恨铁不成钢,摇头道:“你还真的是蠢。” “皇兄,你,你再骂我,我就去告诉母亲你又来找她了。” 昭阳凤眼圆瞪,扬头喊着,梁鸿于不再理会,一只手拉住她,另一只手甩开衣袖,大步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说:“跟我回去,我自与你理论。” 他走到门口时似乎想起什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林洛洛,对跪在地上的狱卒说道:“好生照顾着,林姑娘但凡有半点磕着碰着,小心你们的狗命。” 两名狱卒跪在地上浑身颤栗,连连磕头,颤声道:“遵命。” 林洛洛看着他兄妹二人拉拉扯扯走了出去,几名太监和宫女也随之悄声跟出,脚底扬起的尘土在门外照进来的白光下无声飞扬,她轻叹口气,转身往大牢深处走去。 第36章 太子妃 梁鸿于一气之下直接将昭阳拉到承英殿, 恰巧太子妃崔玖入宫去给曹贵妃请安,殿内只有几名使唤宫女,见他怒气腾腾地冲进来, 一只手还拽着极不情愿的昭阳,吓得全都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太子妃呢?给我出来!” 进了殿, 梁鸿于目光四下搜寻, 连声大喊道, 宫女们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竟无人敢应声。 昭阳趁机甩开他的手,一双凤眼已蕴满泪水,带着一丝哭腔, “皇兄, 你到底要做什么?” 梁鸿于听得她语音中的委屈,终于略微冷静了些,低头看见她雪白的手腕上被他拽出了几道红印,不由心生愧疚, 正欲上前宽慰几句,一扬手看见一直紧握在手心里的白瓷玉瓶, 心口一颤, 又转而怒气上涌, 一时间又愧又怒, 竟不知如何是好。 昭阳见他脸上阴晴不定, 但已不复方才那般可怖, 便摸出一张锦帕悄悄揩着泪, 原只想如平常那般做个委屈样子, 好让梁鸿于消气来哄自己, 哪知想起半年来的种种,渐渐竟至失声痛哭起来。 此时,两人的贴身太监和宫女也气喘吁吁地进了殿,见这情形,噗通噗通往两人面前一跪,亦不敢出声。 昭阳哭了片刻,见梁鸿于不像平日那般来哄自己,想起从小到大他对自己那般忍让疼爱,如今为了一个外人,竟连自幼的同胞兄妹之情也不顾了,不禁愈想愈伤心,心中对林洛洛也就愈加痛恨,终于承受不住捂着脸往殿外冲去。 “公主。”昭阳的一名贴身宫女和两名太监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梁鸿于此时已完全冷静下来,将此事利害关系思量了一番,立即想明白此事不宜宣扬,于是拔腿也追了出去。 承英殿的几名宫女伏在地上,直到众人的脚步声彻底远了,才敢悄悄直起身子来,互相交换着眼神,心中暗暗庆幸躲过一劫。 又过了许久,其中一名年纪略长的,终于开了口,“你们在这里候着,我去宫里给娘娘报个信。” 她刚走出宫门,便远远瞧见崔玖的轿撵缓缓往这边来,于是脚上加紧几步,一路小跑到了崔玖轿前,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崔玖斜斜倚在织锦团花丝绵靠垫上,手中捧着一个黄铜暖炉,闭着眼睛假寐,听见底下宫女的声音,动了动身子,并不睁眼,只懒懒道:“起来吧,不是让你留在家里吗,怎么出来了?” 宫女起身往一边站开,轿夫继续起步往前走去。 “娘娘,方才太子殿下与昭阳公主一同来了承英殿,寻娘娘不着,又回去了,奴婢想着殿下和公主定是有事找娘娘,不敢耽搁,立即便来禀告。” 崔玖只听了一半就坐起了身子,侧头望着她,听完她的话,略作沉思,“殿下和公主说什么了?” 宫女摇了摇头,垂首缓缓回道:“殿下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似乎与公主有什么争吵,公主哭着跑了出去。” 崔玖心中暗骂了一句,轻轻往后仰去,回靠到坐垫上,半合眼帘,似有若无地看向前方,叹一口气,也不再答话。 轿撵进了东宫,走上来一名小太监,跪在轿前叩头行礼。 “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请您即刻去一趟明正殿。” 一旁的宫女缀枝吩咐轿夫落下轿撵,伸手扶着崔玖下了轿,走出几步,又站定对方才那报信的宫女吩咐道:“你回去吧,吩咐下去,今日之事,不得多嘴。” 那宫女恭恭敬敬垂首领命,崔玖带着缀枝则跟着小太监往明正殿去。 * 明正殿里,梁鸿于好不容易将哭着闹着要去曹贵妃面前告状的昭阳哄了回去。他定下神来将事情细想了一番,此事罪魁祸首还是在崔玖头上,心头火起之下,便命人去东宫门口候着,待她回来让她直接来见自己。 只是崔玖这个太子妃是曹云济和曹贵妃为他选的,梁肃引也极为满意。前几年北方旱灾南方水灾接连闹了几年,又因着此前西南遗匪作乱,将库中收入用去大半,地方官吏又年年推说税赋难收,一时间拆东墙补西墙,过得极为窘迫,直到崔恒上任户部尚书想出了法子,贴补了银库的亏空,才解决了这个大难题。 也正因为此,崔家的势头一时竟比曹家更甚。好在崔恒聪明老成,在为相多年的曹云济面前依然时刻谦逊有礼,时时以曹云济为尊,曹云济便也与他相安无事,不仅如此,彼时朝中正在议储,荣王的支持者比他预想要多,为了扶持他的亲外甥梁鸿于上位,他主动拉拢了崔家,由曹贵妃向梁肃引建议取崔家二女儿为正妃,至此,两家踏踏实实上了一条船。 梁鸿于非常清楚这中间的缘由,他自小诸事都是由曹云济和曹贵妃这般安排打算,故而最初对这桩婚事并无异议,只是婚约尚未正式落定,他便在上元节灯会上对林洛洛一见钟情。彼时婚事尚未正式落定,林洛洛虽已有婚约,但也未正式成婚,他人生第一次为自己抗争,一度与舅父和母亲闹翻,甚至连梁肃引都惊动了,最终以梁肃引将他斥责一顿,禁了一个月的足才算了结。 此事朝中大小官员均有风闻,是以崔玖尚未与梁鸿于成婚便将林洛洛恨在了心头。林家未出事前,两人少年夫妻虽然情意浅薄但到底相敬如宾,到林家出事,梁鸿于再次对林洛洛起了心念,夫妻俩的关系日益冷漠,崔玖也就不得不采取行动了。 正胡思乱想间,小太监进来禀告,“太子妃娘娘到。” 他正了正脸色,抬手示意将她请进来。 崔玖从东宫门口下了轿撵,一路走到明正殿,恰好遇着风急雪飞,脸颊冻得红彤彤,发髻发丝都挂满雪片,身上披着鲜红的狐毛斗篷,一双杏眼水濛濛的,竟有几分动人。 “臣妾参加殿下。” 崔玖待宫女替她解去斗篷,掸了头上的雪花,走到梁鸿于面前行了个礼。 梁鸿于见她这副风雪俏佳人的模样,心中先已软了几分,挥手示意她在自己右旁坐下,两名宫女奉上两盏热茶。 崔玖见他只顾喝茶,也不开口,心中纳闷,但转念一想,自己总不好主动提及今日之事,于是便也只低头喝茶。 梁鸿于静坐了片刻,放下手中茶盏,望着门前纷纷扬扬的大雪,想到此刻尚在四面透风大牢中的林洛洛,终于缓缓开了口,“太子妃,近日可见过阳儿?” 崔玖放下手中茶盏,微抿了抿唇,笑道:“公主有段日子不来宫里了,亦不来承英殿,是以有些日子不曾见了。” 第41章 “也不曾派人去给她送过什么东西?” “回殿下,前几日,臣妾确实派人给她送了些年节礼物,她这些日子心情都不大好,又马上过年了,臣妾想着给她送几样新鲜玩意,宽宽她的心。” 梁鸿于点点头,“你是一片好心,只是送礼物也要有个斟酌,她年纪小不懂事,不要误了她才是。” 崔玖忙正色道:“殿下,臣妾只是送了个西洋玩意儿,一个圆筒,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还有几样西境织毯,花色新奇盖着又暖和,方才给母妃也送了几样,这如何会误了公主。” 梁鸿于心中哀叹一声,他想了许久,明知她几次三番要害自己心爱的女人,眼下却不能将她如何。崔玖在他面前向来温柔贤淑,又会讨曹贵妃的欢喜,朝中又有她父兄撑腰,除了成亲快两年还未孕育子嗣外,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如今之计,唯有尽早将林洛洛救出大牢才是正事,只是她毕竟背负着罪女的名声,如何名正言顺救她实是难事。 崔玖见他言辞并无严责之意,知他不会将今日之事揭露出来,又见他神思恍惚,料想定是在为林洛洛之事烦闷,心中不由有些泛酸。 “殿下,臣妾听说逆臣林怀远的女儿林洛洛被捉拿归案了。” “你是哪里听说的?” “臣妾弟弟今日归京,听父亲说是他将那林洛洛捉拿回来的。” 梁鸿于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角眉梢隐隐有些得意之情,不由怒火暗烧,咬着牙厉声说道:“太子妃,今日之事,你我心中都明白,我不与你计较,是不想牵扯到阳儿,也顾念你我夫妻情分,你日后若是再敢在阳儿和洛洛身上动什么手脚,可别怪我没有早作提醒。” 崔玖听见这话脸色瞬间沉了沉,方才那一丝得意终于化作了苦笑,她低头思索片刻,平静回道:“殿下说的什么,臣妾竟听不明白,臣妾待公主如亲妹妹一般,想必殿下都看得见,至于罪女林洛洛,臣妾与她素不相识,亦无冤无仇,她如今已在大理寺诏狱,不久定将伏诛,臣妾身为当朝太子妃,何来对一个罪女动手脚的道理?殿下多虑了。” 不等梁鸿于回话,她喝下一口茶,抬眼看向梁鸿于,软语笑道:“殿下,您是当今太子,未来的天子,有什么事情值得您在过年时候还烦心呢,不如随臣妾去看看明日为宫中除夕宴预备的几支歌舞,解解闷也好。” 梁鸿于随意向她一瞥,见她面带喜色,唇红肤白,笑起来带着几分少有的活泼,心中暗火顿时哑了下去,只叹息,若她不是千方百计要害林洛洛,自己也可多喜欢她些。 崔玖也不等他答应,伸过手悄悄扯了扯他的宽袖,随即羞得低下了头去。梁鸿于终于不再犹豫,伸手牵起她的手,接过宫女递来的斗篷替她系上,同往承英殿去了。 第37章 荣王 赵安柏看着林洛洛随狱卒进了大理寺诏狱大门才回侯府。 他先去见过父亲赵义嘉, 随后带着白羽去了林飞和陈书玉所在的别院。 天色已晚,晚膳已经呈上,三人同坐一桌, 却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筷,烛火摇曳, 照着桌上几色菜肴渐渐冷却。 “赵大哥, 洛洛姐没事吧?” 陈书玉终于无法忍受这无边的沉默, 出声问道。 “她没事, 她受了一点伤,但已经好了,我跟大理寺少卿韩大人交情尚可, 他答应我会关照她。” 赵安柏话是对着陈书玉说的, 眼睛却是看向林飞,只见他满脸铁青,眉头紧锁,双目含恨, 似乎随时都会暴跳起来。 陈书玉也满面愁容地看着他,这一路上, 他都是如此一言不发, 几次起意要去救林洛洛, 若非她一再软语相劝, 只怕他早已不管不顾去劫囚了。 她心中愧疚难当, 眼中逐渐起雾, 语带哭声道:“赵大哥, 有什么办法可以将洛洛姐救出来吗?” 赵安柏看了一眼陈书玉, 又看向林飞, 劝解道:“阿飞,洛洛不会有事,你相信我,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林飞依然不言,陈书玉咬着手指哭声渐起,赵安柏望着两人一筹莫展。 “玉儿,别哭了。” 林飞无奈道。 陈书玉停住哭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阿飞哥哥,我知道是我不好,若不是为了救我,洛洛姐不会被抓走的,我们一起想办法救她,你别冲动,也别再生我气了。” 林飞将手臂抽出在她肩上拍了拍,勉强笑了笑,说道:“不怪你,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赵安柏终于松了口气,笑了笑,说道:“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我们要想办法救洛洛。” 陈书玉惊喜道:“赵大哥,你有办法?” 赵安柏看着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 林飞见他神情,心下了然,“圣旨没有找到,林家的案子就翻不了。” “我爹两个月前收到了洛洛派人送回来的手抄血书和案卷,他依照血书所说去查了当时传旨的黄公公,宫中并无此人,他实际不是个公公,而是一名卫兵。” “谁的卫兵?” “荣王。”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烛火突然跳了跳,滚下一道烛泪。 三人目光从烛火上收回,赵安柏沉了沉嗓音,说道:“我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背后使计的就是荣王。”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纸上画着一只凶神恶煞的青雀,尖爪利目,庞然大翅,大有撕碎一切的气势。 陈书玉只看了一眼便吓得心口猛跳,林飞则伸手接过那张纸仔细端详,若有所思。 “阿飞,你还记得那日在城外追杀我们的黑衣人吗?” 林飞点点头,“记得。” “这就是在他们身上发现的刺青,不仅仅是他们,后来你们出城去西境,我派了人跟在你们身后,路上截下了一批黑衣人,这些人身上也有这个图案,后来洛洛在山谷里遇到追杀,回来的暗卫告诉我,那些人身上也有这个图案。” “荣王的旗帜图腾便是这只青雀。” “没错,最关键的是,严立均派人跟我去救崔琨,后来那些人在半路被我们解决了,他们身上也有这个图案。” 林飞惊道:“严立均是荣王的人?” 赵安柏不置可否,继续说道:“严立均是曹云济母家的远方侄子,他父亲早亡,家道没落,随母入京城投奔了曹云济,十二岁便去京郊大营投了军,彼时荣王尚未封王,正在军中历练,他所投的恰与荣王在同一麾下。” 赵安柏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世人都知道严立均是曹相的远房侄子,但据我所查,当年曹相收留他母子二人后,没多久严母就死了,曹家离奇地厚葬了她,而后严立均就去投了军。” 林飞奇道:“曹相于他有恩,他怎么会替荣王做事?” 赵安柏摇摇头,“曹相于他未必有恩,否则他为何要杀崔琨?曹家和崔家都是太子在朝中的后盾,在众人眼中,他是曹相的人,他杀崔琨,崔家只会把账记到曹家头上。” “所以你才一定要救崔琨?” “是的,崔琨要是死了,严立均可以遮掩过去,崔曹两家顶多结怨,不至于翻脸,但只要崔琨活着,就一定不会放过严立均,他是个关键,只有他倒下了,背后的势力才会浮出水面。” “可是洛洛现在在牢里,陛下随时都可能下旨杀了她。” 赵安柏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林飞又问:“那个传旨的卫兵呢?抓到了吗?” “没有,我爹派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荣王派出的这些人,都是死士。” “荣王为什么一定要至洛洛于死地?” “或许是因为洛洛有可能找到圣旨的下落。” 林飞恶狠狠地一拳锤在桌上,碗碟烛火都跳了一跳,陈书玉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二人言谈,被他这一锤惊得一跳,抬头看向他时,心中揪成一团。 “若是我拿着血书和案卷去作证呢?” 说罢从怀中拿出林洛洛交给她的血书和案卷,递到赵安柏面前。 林飞想也没想,说道:“不行,你不能出面。” 赵安柏拿起血书和案卷细细读了两遍,抬头看着陈书玉瘦削的脸庞,他不是没想过让她出面替林家喊冤,就算不能翻案,至少可以争取重审,那样林洛洛暂时就不会有性命危险。 可她的身份若是暴露,就会被荣王盯上,那将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林洛洛用自己换她平安,一定不会同意这个做法。 赵安柏跟着也摇摇头,说道:“你不能露面,太危险了。” 陈书玉慨然悲道:“我爹生前跟我说过,是他错信了那传旨之人,是他亲自去军中请大将军带兵归京,大将军的死,林家的惨案,还有洛洛姐现在的处境,都跟我爹有关,他叮嘱过我,有朝一日一定要将他的血书和宗卷大白于天下,为将军正名。” 赵安柏沉思片刻,说道:“你还是不要露面,我找人将这血书和案卷递上去,希望能争取到重新查案的机会。” 第42章 陈书玉重重点头,应道:“一切都听你安排,如果要我出面,我可以的。” 林飞从赵安柏手中拿过血书,埋头思索着,“你之前说过出事前义母给洛洛送过一封信,能给我看下吗?” 赵安柏从书房将自己默写出来的信拿给他,说道:“你仔细想想,林家在郊外有什么隐蔽的地方可以藏身?” 林飞一封一封读完了信,沉思了半晌,无奈地摇头,“我明日就出城将林家在郊外的庄子都去探一遍,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陈书玉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 说罢似乎知道自己这话有些不合适,不安地低下了头。 林飞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跟我走不安全,你留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陈书玉头埋得更低了,赵安柏跟着点头,随即将白羽唤了进来,吩咐重新上菜。 * 赵安柏将血书誊写了几份,悄悄拜访了朝中几位靠得住的大臣。林家的案子已过去一年多,但这件事仍然极易触怒梁肃引,是而现下朝中愿意为林家说话的人并不多,三日后证据呈堂,需要有人站出来说话。 他将朝中大小官员都斟酌了一番,心中始终难安。太子和荣王几乎各占半壁,太子或许会为了林洛洛站出来,但他背后的曹家和崔家却会是强大的反对力量。 雪花如絮翻飞无穷,街边随处可见积雪压垮的树枝,路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新桃符,远远近近不时传来热闹的爆竹声。 又是一年除夕。 林洛洛独自枯坐在昏暗的大牢里,走廊那头有些微暖黄的光在跳跃着,隐隐传来狱卒喝酒说话的声音。 不时响起的爆竹声提醒着她,今夜是除夕。 赵安柏说过,从前她是个快乐的姑娘,但她想不起那些快乐了。 走廊那头的光一点一点地朝她照过来,有人来了。 “洛洛。” 熟悉的声音穿过明晃晃的光传过来,她突然觉得鼻头微酸,眼角干涩。 狱卒打开门悄声离去,赵安柏举着一盏烛火出现在她眼前。 她站起身朝他怀中扑过去。 赵安柏放下手中的食盒,一只手紧紧搂住她,下颌在她头顶轻轻磨蹭。 林洛洛终于知道,她不是一只断线的纸鸢,赵安柏一直牢牢抓着她那根丝线。 “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她闻到了食盒里的饭菜香,抬头冲他一笑,问道。 烛火掩映之下,圆圆的眼睛弯弯笑,浅浅的酒窝淡淡愁,赵安柏情不自禁在她眼角轻轻一吻。 林洛洛倏地羞红了脸,急忙起身将他推开,侧身低头,佯装恼怒,“你,你……” 说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 赵安柏轻轻一笑,将烛火放在一旁,转身从门外拿进一张矮桌,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拿出来,一边偷眼看她,一边数着:“红烧鲤鱼,清蒸狮子头,小煎豆腐……好香啊。” 林洛洛依然埋着头不理他,赵安柏摆放好饭菜,从食盒中拿出一支山茶花,悄声走到她身后,轻轻地簪在她的发髻上。 她抬手去摸,手却被他抓住,他转到她面前,温柔地看着她。 “有一年除夕下大雪,侯府园子里的红梅开了,我摘了几支送给你,我说,梅花是花中四君子之一,愈是寒冷开得愈是热烈,所以我最喜欢梅花。” 赵安柏替她理顺些许杂乱的发丝,重新摆弄好簪花,笑了笑,继续缓缓说道,“然后你让人给我送来一盆山茶花,你说,柏哥哥,你错了,山茶花也一样迎着大雪开花,比梅花还热闹,没有人夸奖它,它一样开得热热闹闹。” “就是我们住的院子里那盆吗?” “是的,它每年都开得很热闹,我摘一支来给你戴上。” 赵安柏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无边黑暗中,微弱的烛火将两人照亮,墙外大雪簌簌而下,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 第38章 起议 新历第一日早朝, 历来都是君臣和气,天地呈祥。 但大兴四十四年正月的第一日早朝,百官群臣却提前感受到了春雷滚滚。 大理寺卿徐慕孺在一片恭贺祝祷语中独发异声。 “逆贼林怀远之女已于去岁缉拿归案, 臣请奏,逆贼余孽林洛洛,枉顾圣恩, 私自出逃, 意图不轨, 为免遗害, 当斩草除根。” 原本洋溢喜庆之气热闹喧腾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个别话未说完的人被这突如其然的安静吓得缩头埋首,暗自咋舌。 梁肃引挂在脸上的笑容尚未收回, 脸色变了几变, 扫了一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部分人含胸埋首,留给他一个乌纱帽顶,部分人暗暗左右张望, 眼露迷茫,显然并没有听清适才徐慕孺说了什么。 梁鸿于站在梁肃引左首下方, 倒是将徐慕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跟着梁肃引的眼神暗暗将底下的大臣们也扫了一圈, 却无一人应他。 赵安柏站在百官末位不动声色, 这一刻的到来在他预料之中, 他静静地等待着。 梁肃引终于开了口, “暂且关着吧, 别让她再跑了, 新年伊始, 过些时日再议。” 即便是当今圣上, 一国之主,也并不想在新年第一日上朝便杀人。 但徐慕孺却丝毫不为所动,作为大理寺卿,经手大案要案无数,向来刑罚分明,又酷爱重典,林怀远谋逆一案是近几十年发生的最大政治案件,当初林洛洛刺杀太子被抓他便极力主张对她处以死刑。 “逆贼余孽林洛洛蒙陛下格外开恩免除死罪,却不知悔改,不仅私自出逃,还在昭阳公主大婚当日劫掠驸马,她逃往西境,定是为了联络林怀远旧部再图谋逆,所幸天佑我朝,崔家少将及时将她抓住,此人不除,西境只怕难定,望陛下明察。” 梁肃引心中一动,面色暗了暗。 人群里开始有人交头接耳,空旷寂静的大殿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梁鸿于已经按捺不住,他抬头看了眼梁肃引的脸色,转头又扫了一眼人群,正好迎面对上曹云济严厉冷酷的眼神,原本打算迈开的脚步仿若钉住了般,无法动弹。 此时,刑部尚书史永站了出来,“林怀远谋逆一事非同小可,他死后,他的儿子林跃也曾蠢蠢欲动,若非陛下和太子殿下英明决断,及时剿灭逆贼一家,只怕后果更甚,如今他女儿行刺太子未果,又私自逃往西境,不是为了再图谋逆,还能是为了什么?” 紧接着兵部尚书石弘也站了出来,“西境原本平安无事,伊吾城已经几十年不曾经历战火,林怀远一死,铁忽骑兵就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不仅兵将损失惨重,就连伊吾城也再次陷入战火,依臣看来,这一切很难说不是逆贼林怀远余党的阴谋。” 此言一出,顿时满殿哗然,林怀远谋逆之罪是真是假各人心中自有主意,但事已至此,大多数官员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自是尽可能避免卷入其中,但林怀远二十余年驻守西境的功劳有目共睹,如今反被诬陷成图谋不轨之阴谋,不能不引起群情激愤。 其中最为激动的便是刚借病从西境归来的崔琨,石弘的话刚落地,他已经从一群人身后挤到了最前面,站在他身旁的兄长崔玮甚至都来不及拉住他。 “陛下,臣西境副将崔琨有话说。” 他冲到殿前直直跪了下去,他父亲户部尚书崔恒急得直跺脚。 “讲。” “林怀远将军谋逆一事朝廷已有定论,臣不敢妄言,但林将军死后铁忽大军直驱南下,西境大军连连败退,伊吾城被困等事,臣亲身经历,臣敢言,此事绝非林将军的阴谋,而是现任大将军严立均失职所致。” 石弘冲他大喊一声,“一派胡言,国家大事,岂是你纨绔小儿能妄议的。” 崔恒见状,急忙走到他面前,回应道:“石尚书,小儿虽小,但在西境军中历练已近两年,伊吾城求援一度被俘,受尽屈辱折磨亦未曾弯腰降敌,此等家国意气,在你那里怎么就成纨绔了?” 梁肃引微微颔首,“崔琨,你继续讲。” 石弘憋着一口气退了回去,崔琨叩头,将严立均如何贪功冒进折损十五万兵马,又如何碍于面子困守伊吾城不求援,直等到城池将破才派他孤身出城去求援,最后却在他求援回来后不开城门不应战致使阿木尔王爷最终逃脱等事原原本本诉说了一番,出于对赵安柏救命之恩的回报,他最后还不忘为林洛洛求了一番情。 眼看梁肃引的脸越来越黑,底下群臣的呼吸也越来越轻,最后整个大殿都回荡着崔琨年轻激昂却又孤独的声音。 对底下群臣来说,这件事比之刚才徐慕孺要杀林洛洛更为可怕。 严立均是谁的人,大家心知肚明,西境对于梁朝江山来说如何重要,大家更加清楚明了,一时之间,目光焦点全都聚集到了曹云济身上,但他却平静之极。 严立均知道崔琨回到京城肯定会告自己的状,于是早早便给曹云济送了信,曹云济虽然将他痛骂了一顿,但也还是得想办法保他,是以眼前这一幕他早已做好准备。 第43章 只是还没等到他出面,石弘已经忍耐不住站了出来,严立均任大将军,他作为兵部尚书也出了一份力,更为关键的是此人关系着他背后那人的大计,损失不得。 “陛下,严将军十二岁投军,曾在京郊大营立下战功,在西境指挥作战也有近十载,林怀远死后,西境军中唯他能与铁忽骑兵相抗一二,初任大将军或许急于立功,未免冒进,一时兵败乃为兵家常事,至于崔将军所言不求援,援军来了不应战等事,臣认为不应只听崔将军一面之词,严将军此时正在北境御敌,而崔将军却借病归京,谁更失职,一眼便知,还请陛下明鉴。” 曹云济看了一眼石弘,眼神复杂,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崔琨毕竟初入官场,听他这一顿避重就轻、颠倒是非的辩论,当即气得跳了起来,冲他喊道:“不到十天损失十五万兵马,是兵家常事吗?严立均他自始至终就没出过伊吾城,此刻在北境御敌的是裴将军。” 石弘睨了他一眼,任他大喊大叫,嘴角已挂上胜利的微笑。 果然,梁肃引皱了皱眉,出声制止了他,“朝堂议事,不得儿戏,你先退下。” 崔琨心中不服,还想继续争辩,崔恒一把将他拽回自己身后,低声斥道:“不要再说了!” 石弘微微笑了笑,上前继续说道:“西境战况激烈复杂,崔将军年轻,不幸被俘,一时对主将有些怨言也是情理之中,他将逆贼余孽林洛洛抓捕归案,也是功劳一件,只是崔将军刚才言语中似乎对逆贼一党很是同情,甚至还为林洛洛求情,这实在不得不让人担心。” 他转头看向崔琨,面露慈祥微笑,眼中甚是担忧,“将军,你可不要被逆贼一党蛊惑了,对主将不满,言辞激动些,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与逆贼余党搅和到一起,那可是杀头灭门的大罪。” 崔琨被他皮笑眉凶的神情弄得心中发毛,崔恒站在一旁冷汗已经湿透背心,往前急走两步,撩开裙摆便朝梁肃引跪了下去。 “陛下明鉴,小儿虽年幼,但伊吾城被围时他孤身出城求援,又不幸被敌军掳去九死一生,虽无功劳,但于家国大节始终不曾有亏。他亲手将逆贼余孽抓回,只是他对逆贼林怀远一案不甚了解,才会说出方才那番话,但臣可以担保,他绝不是为逆贼求情,更不可能与逆贼余党搅到一起,请陛下明察。” 说罢头重重磕了下去,崔琨此时也已醒悟过来,跟着在他父亲身后跪下,“陛下明察,臣誓死效忠朝廷,绝无二心。” 梁肃引眉毛微皱,随即颔首,右手虚扶,“起来吧,你们的忠心朕知道。” 不等崔恒父子俩谢恩起身,石弘又追问了一句,“那崔大人也觉得逆贼余孽林洛洛该当即刻处死了?” 崔恒跪在地上,沉思片刻,直起身回道:“启禀陛下,适才石大人说逆贼余孽林洛洛逃往西境是为了再图谋逆,既然如此,那她在西境定然还有同党,石大人如此急于将她治罪,莫非是怕从她身上牵扯出什么同党来?” 底下群臣又开始交头接耳,大殿里再次嗡嗡作响,石弘没想到竟被反将一军,急得耳朵根都红了,正欲开口辩解,梁肃引打断了他,“够了,不要再吵了,林怀远的案子已经落定,他的女儿,朕已经开恩绕过她一次,但她不知悔改。” 他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群臣,大殿复归死寂,最终他的目光落到了曹云济身上,“曹相,你认为该当如何?” 曹云济躬身向前,眼角余光瞟了一眼站着一旁的石弘,回道:“回陛下,依臣之见,林洛洛一个内院孤女,宁死也要出逃,逃出去后又不远千里去了西境,这中间确实有些异常,如今人已经被捉拿,罪名已定,落实不过早晚的事,臣以为,不如再审一审,若真是有什么余党,借机一网打尽才是上策。” 梁肃引脸色变得铁青,眼中逐渐蕴积怒火。 “朕说过,林怀远一案已经落定。” “陛下,臣有事相禀。” 太常寺卿章冀突然大声喊道,昂首走到曹云济身旁跪了下去。 第39章 重审 “陛下, 林怀远大将军,冤枉!” 章冀不等梁肃引开口,手中举出一封信和一本卷宗, 大喊着哭了起来。 梁肃引坐在大殿首座,脸色难看之极,底下群臣眼神交汇, 复杂之极, 谁也没有料到, 新年第一天朝会, 竟会如此别开生面。 一旁的太监看着梁肃引的脸色,不敢上前去接章冀手中的东西,章冀哭了一阵, 抬头见梁肃引不理他, 于是打开那封信,当众念了起来。 “大兴四十二年腊月十日,内官黄至诚奉旨至府,谕上急召怀远大将军归京, 吾与黄公同赴西境中军大营,黄公传旨于大将军, 曰京师危急, 令其即刻班师救驾。怀远将军以京师何故危急相询, 黄公语焉不详, 只再三催促将军回京。吾不察有异, 以京师乃国本所在, 同劝其奉旨归京。大将军疑虑稍释, 于当夜率兵五万……” “住口!” 梁肃引随手拿起案上一本折子扔了出去, 章冀收起信, 垂首含恨道:“陛下,臣方才念的是前伊吾郡守陈益坚的血书遗言,书中言明,林怀远大将军当日接到圣旨传召,令其即刻领兵归京救驾,但彼时京师并无危难,此圣旨必定是矫召,故意引诱大将军领兵归京,以诬陷他图谋不轨,使得朝廷于京郊设伏将其全歼,何人敢如此胆大妄为,我朝西境十万精兵,十几员大将皆毁于此,此人居心之歹毒,实在是可恨可怕。” 太监终于在梁肃引的示意下从章冀手中接过信和宗卷,战战兢兢递到了他面前。 整个大殿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有的惊得捂住了嘴,但震惊之情还是从眼睛里流露出来,有的则怕得瑟瑟发抖,林家一案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再翻一次案不知又要死多少人,有的则一副早已了然的神情,眼里尽是遗憾。 但真正关键的是站在前排的大臣们。 最先沉不住气站出来的是大理寺卿徐慕孺。 “敢问章大人,你这些所谓陈郡守的遗书和卷宗,从何而来?” 章冀轻哼一声道:“自是有正义之士不远千里给我送来的。” 徐慕孺大笑一声,摇头道:“章大人,您可真是能开玩笑,如此重要的证据,什么正义之士,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这个时候给你送来?” 章冀一时语塞,他自然不能将实情托出。 徐慕孺见他答不上来,又道:“章大人,实不相瞒,当初徐某在审案的时候就有人以林怀远是奉旨归京为他开脱过,但始终没人能拿出证据来,徐某也着实查探了一番,很可惜没能找到任何证据。章大人,除了陈郡守的遗书外,您可还有其他证据?那封圣旨呢?” 章冀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问,但这一问他也确实答不上来,他也劝过赵安柏,待找到圣旨后再为林家翻案,但林洛洛身在大牢,随时可能被治罪问斩,事态如此,无法再等。 “圣旨不日定会找到,徐大人,这原本是您分内之事。” 徐慕孺哼哼两声,笑道:“说到底,您也没看见有什么圣旨,陈益坚已经死了,现在突然冒出一封遗书,谁知道是真是假。” 章冀不再理他,而是对梁肃引躬身说道:“陈益坚是朝廷命官,遗书是真是假,只要比对一下他往日奏折的字迹便可知。陛下,臣还得知,陈郡守死后书房着火,郡守府文书库房也被烧了,当日记录传旨一事的主簿也被烧死,这种种行为,在臣看来,都是幕后凶手试图毁灭其假传圣旨的证据,林将军之死,一定有冤情,请陛下明察。” 梁肃引将血书和案卷摆在眼前的案上,双眼死死盯着底下群臣,目光如剑般从众人头顶划过。 就在大殿寂寂无声、众人心下惶惶之时,吏部尚书邝兰阡迈着老迈的步伐站了出来,他时年已过七十,须发花白,梁肃引继位之时尚年幼,他是先皇指定的三位托孤大臣之一,也是现下仅存的一位。 “陛下,老臣认为,此事应当彻查。陈郡守遗书所言若为事实,则忠君之臣枉死,奸佞之臣却逍遥,如此不仅会寒了边疆将士的忠君之心,更会纵容幕后凶手图谋不轨之意,今日他可以伪造圣旨假传命令陷害朝廷大将,难保明日就不会假传圣意集各方兵将以令天下,到那时,必将危及江山社稷,陛下实在当深思。” 话音刚落,底下响起了絮絮叨叨的交谈声,紧接着,一个人走出人群跪了下来。 “请陛下深思。” 接着,又是一个,两个,断断续续,竟连跪了十几人。 赵安柏跟着跪在末尾,眼里蕴满泪水,双手微微颤栗,他没想到邝兰仟会站出来,更没想到,除了自己找过的几人外,竟还能有十几人站出来。 梁肃引看了一眼垂首立于自己左首下方的梁鸿于,低头沉思了一会,终于开口道:“诸位所言有理,此事确实非同小可。” 顿了顿,看向梁鸿于道:“太子,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办理,大理寺、刑部从旁协理。” 第44章 梁鸿于身子微微一颤,木然走向前领命。 梁肃引身子微微前倾,一只手压在面前的血书上,双眼扫视群臣,厉声说道:“若是查实此事为子虚乌有,今日请命之人全部革职查办,罪臣之女林洛洛则即刻处死!” 说罢双袖一甩,起身离去。 “退朝。” * 梁肃引走出大殿许久,底下的大臣们才三三俩俩地往殿门移动。 这中间,梁鸿于没有动,他不动,另外两个奉旨协助他的人也不敢动。 一个小太监将血书和案卷拿过来举到他面前,他伸手接过,粗略看了一遍,仍是一头雾水。 他转头四下张望,发现赵安柏站在殿门口看着他。 “你跟我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回东宫的路上。 梁鸿于一路上都在试图张口说话,但每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们彼此都清楚,林家是梁鸿于带人去灭的门,林家是他登上太子宝座的垫脚石之一。 “她都知道了?” 赵安柏兀自在他身后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一路上,他也在试图张口说话,但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他没有料到这件事会交给梁鸿于,荣王谋害了林怀远,而他杀了林家满门。林家要翻案,不仅仅要揪出隐藏在背后的荣王,还要推翻矗立在眼前的太子,至少要推翻他当初所立下的奇功。 而现在,这一切都掌握在了他手中。 事情实在远比他想象复杂,但不管如何,林洛洛的命暂时保住了。 “你回去吧。” 一直走到东宫宫门,两人也未再多说一句话,梁鸿于终于叹了口气让他离开。 赵安柏拱手长揖,“殿下,大将军一生忠君卫国,却遭小人污蔑陷害,实在令人心痛,而那背后小人上欺君王,下瞒朝廷,若是任其逃脱,必将危害无穷,臣敢请殿下一定明察。” 梁鸿于挺身站在他面前,神情严肃,阳光映照在宫门前坪的积雪上,衬得他的脸庞格外苍白,屋檐的冰棱水一下一下落在积雪上,砸出一排大大小小的坑。 “我知道,你去吧。” 目送赵安柏离开后,梁鸿于没有回东宫,而是径直去了曹府,于他而言,这一切都起源于曹云济。 “殿下,老爷吩咐,请您移步内院书房。” 曹云济似乎早就在等着他来,但今日他的神情却不再似往常那般气定神闲。 “舅父。” “把陈益坚的遗书给我看看。” 梁鸿于将血书和案卷递给他,眼见他原本红光满面的一张脸愈来愈惨白,心中也跟着突突地慌乱起来。 “舅父,您是发现什么了吗?” 曹云济将血书和案卷还给他,兀自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 许久,他终于缓缓开了口,“林怀远若真是冤枉的,那这背后就隐藏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屋里的炭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梁鸿于只觉得自己浑身燥热,额前颈后渐渐沁出了汗珠。 “老爷,大少爷回来了。” 屋外想起仆人的声音,随之一阵脚步声,曹云济的大儿子曹苍走了进来。 “苍儿,怎么样?” 曹苍向梁鸿于行完礼后,失落地回道:“回父亲,崔大人言语中已经有些松动,但崔家小少爷情辞激烈,是定要与他为难了。” 曹云济惨白的脸更显阴沉,不由地重重叹了口气。 “苍儿,派人去一趟西境,一则查清陈益坚这封血书的由来,里面提到的那位黄公公,抓活的回来,二则,查一查严立均,看看他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曹苍领命而去。 他抬头看着梁鸿于,继续说道:“殿下,老臣听说太子妃被您罚了禁足,不知是为何事?” “啊?” 梁鸿于正在思索他刚才对曹苍布置的任务用意何在,一时没转过弯来。 曹云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加重了几分,“不管是为了什么,今天回去立刻解了她的禁足。” 梁鸿于不解道:“这跟眼前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曹云济直摇头,眼中既是恼怒又隐藏着不屑,忍了忍,方耐心说道:“我和你母亲当初为你选择她当正妃,是为了她背后的崔家能站在你这边,你手中这件事情牵涉重大,深查下去极有可能引起朝局动荡,所以此时你万不可动什么其他心思。” 梁鸿于低着头憋红了脸,心中已然愤怒至极。 在众人眼中,他是当朝太子,但在他这个舅父眼中,他只不过一个任其搓揉的泥团。他希望将他捏成一个太子,于是他就成了太子,不想做的事情也要做,不想娶的人也要娶。 这样的太子,跟傀儡又有什么区别? 但他虽然恼怒,却十分冷静,因为过往的经历告诉他,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反抗,他还需要曹家,就像需要崔家一样。 “舅父说得是,我回去立刻照办。” 曹云济面上终于略微缓和,颔首道:“殿下,您现在虽然已是太子,但立足未稳,荣王虽已出京,但他的野心和实力,仍不可小觑,如今形势所逼,切记万不可因小失大。” 梁鸿于恭恭敬敬地点头弯腰,回了一句“是。” 曹云济终于满意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招招手让他坐下,开始指点他该如何着手去查林家一案。 第40章 试探 赵安柏离开东宫, 心中思绪烦乱,走着走着便到了大理寺牢狱。 同往常一样,狱卒直接将他引到林洛洛的牢房, 打开门便退了出去。 “赵安柏,你怎么了?” 林洛洛知道今天朝会他会让人将陈益坚的血书和案卷呈上去,但没有人能确定结果会如何。 此时见他一脸苦闷地走来, 心不由地暗暗往下沉。 赵安柏上前握住她的手, 带着她一起在牢中土炕边坐下, 笑了笑。 “我没事, 陛下已经下令重新查案,你不会有事了。” 林洛洛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抓住他大喊:“真的吗?” 赵安柏见她如此高兴, 心中阴霾一扫而光, 双眼含笑,点头,“真的,不骗你。” 林洛洛笑着笑着, 眼中却涌出了泪花,赵安柏连忙双手捧住她的脸, 替她擦去眼泪, “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 不哭。” 林洛洛抬眼看向他, 弯弯的眼睛里一泓清泉, 笑容如雪后初霁。 她伸出一只手, 轻轻抵着他的眉头。 “那你刚才为什么愁眉不展?” 赵安柏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松开双手, 幽幽地说:“虽然陛下下令重新查案, 但负责查案的人是太子。” 林洛洛猛地直起身子,脸色倏地沉下来,“怎么会让他去查?他自己就是凶手,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赵安柏急忙拉住她,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 “洛洛,小点声,他毕竟是太子。” 林洛洛重重地叹了口气,呆坐在一旁,适才的欢喜已经消失不见。 赵安柏一路走来,也暂未想到什么好办法,是以也一同呆坐着陪她叹气。 良久,林洛洛终于长叹一声,“你不觉得那个陷害我爹的人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吗?会不会其实不是他,而是……” 赵安柏紧锁眉头思索着,“你说得也有道理,但目前的证据确实都是指向他。” “不如我们来演场戏吧。” 林洛洛想了想,探身在他耳边将自己的想法说了,才刚说几句,便被他打断了。 “不行,我不同意这样做。” 林洛洛见他反应激烈,双眉紧锁,坚决的眼神中隐含了几分痛苦,不由地心中不忍,只是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案件重审的机会,若没能借机一举翻案,那从此以后林家便再无伸冤的可能,想到此,又禁不住神伤。 赵安柏见她并不与自己争辩,反而沉默不语,暗自神伤,心中骤然痛不可言,曾经的林洛洛不会这样沉默。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牢房,一面墙三面木栅栏,光线从头顶一个小小的窗户射进来,地面只铺了些干草,幽幽冷风从走廊那头飘进来,墙外传来连绵不断的滴水声,连呼吸的空气似乎都夹着冰。 他不应该让她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 “洛洛,你别难过,你刚才说的,我可以去做,”他握着她的双手,轻轻抚着,停了一会,继续说道,“只是太子背后很复杂,我不希望你卷进去,你再委屈一阵子,我会尽快救你出去的。” 林洛洛眼中一酸,忍下眼泪不去看他。 赵安柏伸手将她楼入怀中,良久,她直起身子,双眸清亮,眼神坚毅,“我听你的,我什么都不做,你要万事小心,让林飞暗中保护你,我等你。” “好。” * 正月十五,上元节。 一年里最为热闹的节日,满城百姓纷纷出门赏灯,青年男女协同游玩,不知又有多少芳心暗许,情根深种。 第45章 赵安柏没有心思赏灯,更没有心情游玩,他一如既往愁眉百结地在自己书房里踱来踱去。 这一日,有两个人几乎同时抵达了京城。 荣王梁鸿也和严立均。 严立均是被抓回来的。 赵安柏将严立均写给阿木尔王爷的两封信和乌兰都交给了崔琨,一得到陛下许可,他就立刻派人去将他抓了回来。 梁鸿也是自己回来的。 自从梁鸿于获封太子,他便主动请旨常驻燕京辽东一带,原本年节时候应该回来请安问候,他却一去不复返。 此番他借为太后贺寿之名突然返京,让赵安柏终于确信,他与林家冤案脱不了干系。 林家重审一案也没有任何动静,梁鸿于除了查明血书确为陈益坚亲笔外,似乎毫无进展。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很正常,除了某日宫中忽然死了一名宫女和一名太监。 梁鸿也归京的第二天,赵安柏便趁夜去了荣王府。 梁鸿也对他的到来似乎很是诧异,但却饶有兴趣。 几句寒暄之后,赵安柏便单刀直入。 “王爷,臣此翻前来,有事相求。” 说罢,起身跪了下去。 梁鸿也身材高大,肤色黝黑,面容硬朗,不怒自威,他大笑一声,“赵大人,本王虽然是个王爷,但整日只在边疆带兵打仗,朝中之事,只怕无能为力。” 赵安柏跪在地上,佯装痛苦道:“臣所求之事,普天之下,只有王爷有能耐解决。” 梁鸿也收起笑容,仔细端详着跪在脚下的赵安柏,身形瘦削,容貌虽俊朗,却满面愁容,张口便显出白面书生的软弱。 但这个人所做的事,却一点也不软弱。 “你先说来本王听听。” 赵安柏十分欣喜,“多谢王爷,臣恳请王爷出手搭救臣的妻子林洛洛,臣愿从此投入王爷座下,余生都供王爷差遣,唯王爷是从。” 梁鸿也顿时面含愠色,冷冷道:“赵大人,你进错门了吧。” 赵安柏再次跪拜,“王爷,臣没有进错门,臣的妻子就现在被关在大理寺狱中,陛下命太子殿下主审此案,但世人皆知,当初便是太子殿下领兵屠杀了林家满门,如今要他主审,这,这不是可笑吗?” 他苦笑几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继续道:“臣的妻子因为失忆,不小心跑出侯府,自那以后太子殿下便对她穷追不舍,几次三番要杀她,她好不容易在西境找到了林将军当初被冤枉的证据,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太子妃弟弟抓住,若不是臣一路跟随,处处提防,臣的妻子只怕早就死在荒郊野外了。” “如今陛下吩咐太子殿下重审林家一案,太子殿下却迟迟不见动静,陛下早就有言,若是查不出其中实情,就要将臣的妻子处斩,他分明就是在借机拖延。现在朝中都是曹相和崔尚书的人,臣人微言轻,终日忧思却无计可施,昨日听闻王爷回京,才终于觉得看到了一丝希望,王爷您是太子殿下兄长,又有军功在身,陛下和太后都十分看重您,这世上,也就只有您能够救臣妻子了。” 赵安柏说得几欲落泪,梁鸿也却神情严肃,丝毫不为所动。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不怕本王将你拿下治罪?” 赵安柏定了定神,抬头直视他,目光如剑,大有视死如归之意,“臣与妻子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之情实难舍弃,臣今日敢来,自然便不怕死。” 梁鸿也沉默了一会,嗤嗤地干笑几声,看来是他高估了这个白面书生。 “此事既已由太子主审,本王虽有心帮你,但也不便强行干涉,赵大人还请理解。” 赵安柏站起身,抢向前两步,低声说道:“王爷,臣已经查实此事是太子一手谋划所成,为的便是登上太子之位,若能将那背后阴谋大白天下,王爷心中所想之事,还怕不成吗?” 梁鸿也终于震怒了,还从来没人敢如此直接戳穿他的心思,眼前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但他很快就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这个文文弱弱的书生竟丝毫不为他的怒气所慑,始终从容又坚定,这让他觉得应该认真听一听他的话。 只是若开口让他说,就是承认自己心中确有所想,此人若不能为自己所用,就只能除去了。 他上下打量着赵安柏,这里是京城,他不仅沾了点皇亲,更重要的是,他在天下读书人心中有些文名,若不是林怀远一案的牵扯,他此时在朝中也不会这般势弱,即便如此,梁肃引显然还是有意于他,若是随意除去怕是会惹麻烦,况且这样一个人物,若是能够收归己用,所谋大事又何愁不成。 赵安柏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梁鸿也没有第一时间怒斥他,那就说明他被自己说中了心事,但还要等,等他主动开口。 只有他主动开口,自己今夜所求才有可能成,否则必将性命难保。 两人一上一下静静对立着,等待着,烛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哔啵响声,终于,梁鸿也出声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 “太子是什么人,岂容你空口白牙随意诬陷,赵安柏,本王念你一时情急胡言乱语,便饶过你这回,往后再不要胡说八道了。” 赵安柏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微微鞠躬,“谢王爷宽恕,然而臣绝不是空口白牙,臣自然是有证据在手,王爷不信,臣只好另作他求,今夜叨扰了,臣这便告退。”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往门口走去,他笃定,梁鸿也会将他叫住,但直到他走出房门横过院子,也未能听见那声传唤。 他停住脚步等了片刻,身后依然寂寂无声,一轮澄黄的圆月高挂在空中,照得墙角几枝腊梅在院中积雪上勾画疏浅枝影。 引路太监提着一盏宫灯在一旁轻声催促,他暗暗吸口气,大步朝荣王府大门走去。 第41章 圈套 赵安柏投诚被拒, 深夜回到侯府,兀自绞尽脑汁思索着,突然书房门被一掌推开, 一个身影跳了进来。 “阿飞,你回来了,查到什么没有?” “你为何要去投靠荣王?” 林飞不理会他的问题, 反而厉声发问。他自年前孤身出城去找寻林家在郊外可能存身之所直到今日才回, 谁知刚入侯府别院, 就听陈书玉说赵安柏去求荣王了, 气得热血上涌。 赵安柏见他气势汹汹地盯着自己,想起自己才受挫归来,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我不是要投靠他, 不是, 我是要投靠他,但我不是真心的。” 林飞依然黑着脸看着他,一言不发。 赵安柏拉着他一起在桌旁坐下,推给他一盏茶, 自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他和林洛洛的计谋细细说与他听, 也将今夜被荣王挡回来的事情说了。 林飞听完其中缘由, 虽不再生气, 但脸色依然难看。 “义父在时, 对兄长和部下都再三叮嘱, 不可介入朝堂争斗, 尤其是夺嫡之争, 你明知荣王有心夺嫡, 就算能借他的手除掉太子, 但你我都知道,此事太子并不是主谋,而等到荣王上位,我们要再想揭露他在背后所设计的阴谋,只怕就不可能了。” 赵安柏望着窗下一盏烛火出神,回道:“你说的,我和洛洛都考虑到了,所以洛洛提出了一个更冒险的想法,被我拒绝了。” “什么想法?” 赵安柏苦笑两声,摇摇头,“算了,反正我不会同意的,你更不会同意。” 林飞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沉思了片刻,问道:“太子为何一直不着手查案?” “他不是没查,是查不到,那封圣旨必然出于宫中,但为陛下掌管玉玺的太监前几日已经死了,据说到死也没招出什么,他有一个相好的宫女,也一同死了。” 林飞再次气愤填胸,重重叹道:“这么重要的人怎么能轻易让他死掉。” 赵安柏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已经托人去查这太监和宫女,过几日应该就知道了。太子应该不会想置洛洛于死地,但若是他查不到关键证据将荣王挖出来,曹云济和曹贵妃肯定会让他以查无冤情结案。” “那我们就帮他把证据找出来。” “若是能够找出证据,我今夜又何必去向荣王卖好。”赵安柏喝一口茶,放下茶盏,看向一脸正气的林飞,“你这次出去找到线索了吗?” 林飞闻声脑袋微微耷拉下来,面露失落,“我把林家曾经的庄子全都探了一遍,所有庄子都被收归朝廷了,现在是户部在管,主事的人倒是没换,但都说林家出事那日未曾收到什么消息。” “想来即便收到了什么消息,也无人敢说。” 林飞摇头,看向赵安柏,眼含坚毅,“不会的,林家对庄户向来仁厚,义父又有忠君守国的义气,当夜若是有消息传出去,他们定会竭力保全的。” 见赵安柏不再否定,他又接着说道:“要说这次全无线索也不算,南郊有一个庄子主事的媳妇跟我说了一件往事,说义父曾有过一个妹妹,生下来便体弱,两岁上几乎病死,得遇一个叫惠静的姑子卜了一卦,说什么尘缘浅佛缘深,后来病治好就跟那姑子出家了,只是这么多年,林家上下也没听人提过。” 第46章 “上一辈的事情,小辈不知道也正常,在哪里出家知道吗?” “南郊白云山里有一个静照寺,我打听到惠静师父正是这座寺里的方丈,但这座寺有些奇怪,说是每年只开放一个月接受香客参拜,其余时间只闭门修佛,所以我没见到寺里的人,山下的人告诉我说,惠静师父出去云游了。” “什么时候开放?” “四月佛诞之时。” 赵安柏勾头思索,嘴里反复念叨着“白云山静照寺”,只觉脑中有什么即将呼之而出,但却一时却又如云端游龙,捉摸不住。 林飞见他如此苦想,便道:“过两天我翻进去探一探。” 赵安柏扬手阻止了他,“不可,佛门清幽之地,里头又都是女弟子,若是你说的那位姑母真的在里面清修,岂不是无礼。” 林飞只好作罢,赵安柏继续自言自语般说道:“这个地方是有些特殊,你先别声张,待我想办法查一下。” “洛洛现在怎么样了?” 林飞终于打断他,关切问道。 赵安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瞥开眼去,语带愧疚道:“她还好,就是有些郁郁寡欢,她天性爱自由,这么关着她,实在是受罪。” “我去把她劫出来。”林飞突然激动道。 赵安柏诧异地抬头看向他,旋即无奈地责备道:“劫出来就是逃狱,你总不能让她一辈子都在逃亡的路上吧?” 见他埋头不语,赵安柏转换语气宽慰道:“只有洗清林家背负的罪名,你和洛洛才能真正获得自由,才不用四处躲避追杀。” “那如今该怎么办?” 赵安柏长叹一口气,“如今之计,只有一个字,等。” * 梁鸿于接手重查林家一案已经半月有余,除了拷死一名太监和一名宫女,几乎一无所获,每日烦闷不堪。 大理寺卿徐慕孺和刑部尚书史永则天天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吵个没完。 徐慕孺在此之前坚定认为林怀远乃逆臣贼子,合该全家问斩,可是当他看完血书字迹对比,又派人前往伊吾城调取了陈益坚和主簿之死有关文书后,他转而坚定认为林怀远是冤枉的,力主追查到底。 刑部尚书史永则不同,林怀远是否冤枉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他是曹云济一手提拔上来的,曹云济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而对曹云济而言,眼下真正紧要的既不是严立均被抓,也不是林家的案子查不查。 林怀远死后,严立均借此当上西境大将军,统领西境二十万兵马,梁鸿于更是以此为契机成功夺嫡,登上太子宝座。 严立均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梁鸿于更是他的亲外甥,边疆、内政、储君,一夜之间全在他的掌握。 林怀远之死,唯一的胜者,是曹云济。 如今突然之间,林家翻案,严立均被抓,若林怀远的死是个圈套,那眼下就是圈套收紧的时候了。 所以,对曹云济而言,眼下真正紧要的是找出背后设计自己的人。 林家的案子自然要查,只是不能让徐慕孺这样的一根筋去查,也不能让梁鸿于这样不谙朝中之事的人去查。 但梁肃引的安排却不能不听,如此便只能让史永在其中去胡搅蛮缠。 梁鸿于抱着脑袋坐在书桌前,听着两位大臣在他面前吵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上,将两人都骂了出去。 世界终于清静了。 贴身太监萧贤小心翼翼奉上一盏茶来,并道:“殿下,张将军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梁鸿于抬起头来,摇手推开茶盅,“快叫他进来。” 片刻,羽林郎将军张敬穿着一身铠甲走了进来,萧贤知趣地退了出去。 不等张敬行礼,梁鸿于已经起身绕过书桌向他走来,急急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回禀殿下,末将多方查探,当日密告林将军谋逆的是曹相暗中安排在林将军麾下的,他当时同在归京军中,所以被一同剿灭了。” 梁鸿于看着张敬,眼带探究,似是自话似是商讨道:“但事后舅父却说是严立均察觉有异发了急报回来,严立均也是由此当上了西境大将军。” 张敬不解道:“严将军是曹相的远房侄子,他将西境军情随时禀告曹相,曹相出手提拔他,都是情理之中,是有何不妥吗?” 梁鸿于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还想说,他借此助我夺得太子之位,也在情理之中?” 张敬闻言噗通一声跪下,“末将不敢。” 梁鸿于伸手扶他起来,笑道:“这确实是情理之中,没有什么不妥。” “那殿下为何还要末将去查……”张敬一边起身一边小声疑惑道。 “难就难在这情理之中。”梁鸿于背转身重重叹了口气,“若真的是舅父所为,父皇将此事交给我,就大有深意了。” 张敬被他这话吓得双目圆瞪,半天才低声道:“殿下,这事怎么会是曹相?” 梁鸿于转过身来看着他,又挪开视线盯着窗台旁案几上的一盆水仙花,“陈益坚遗书中那个传旨的人找到了吗?” 张敬摇摇头,“宫中并无此人,御书房中的太监和文书官,都快打死了,依然什么也没招出来。” 见梁鸿于脸色阴沉了许多,他又忙改口道:“末将即刻加派人手四处去搜查。” “暗中派几个得力的再去趟西境。” 张敬点头欲去,只听梁鸿于喊住了他:“等等,先陪我去趟大理寺。” “是,殿下。”张敬止步让出路给他,边走边讨好道:“末将每日都派人去大理寺叮嘱一番,大家都知道林姑娘是殿下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梁鸿于听到那句“林姑娘是殿下的人”心中不由一动,停下脚步望了他一眼,嘴角现出一丝满意的笑。 第42章 嫌疑 梁鸿于和张敬一前一后走出明正殿, 一名太监从远处小跑过来,到了跟前,跪在地上禀道:“参见殿下, 贵妃娘娘命小的前来请殿下去玉华宫中议事。” “所议何事?” “回禀殿下,小的不知。” 梁鸿于不耐烦地甩了甩衣袖,转头看见崔玖带着两名宫女两名太监往这边走来, 只得说道:“张敬, 你先去吧。” 张敬领命而去, 转眼间崔玖到了跟前, 笑盈盈道:“臣妾参见殿下。” 梁鸿于前几日才刚因心中烦闷借小事将她责备了一顿,几日不见,她又如此笑脸相迎, 自己脸上反倒有些挂不住了。 崔玖见他闷头不语, 神色尴尬,便朝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道:“起来吧,去给母妃禀报,太子殿下和臣妾, 即刻就来。” 那小太监听了话,爬起身跑了去。 “母妃也传了你进宫?” 崔玖款款走到他身旁, 落后他半步, 边走边说:“是的, 听说父皇给公主指了一门婚事, 公主哭闹着不同意。” 梁鸿于想到昭阳的婚事就头疼, 微叹了口气, 也不回话。 崔玖自顾自说道:“公主对那赵安柏一往情深, 奈何那人却是个拗脾气, 真是苦了她。” 梁鸿于鼻孔里“哼”地一声, 原先他对赵安柏很是看好,也认为昭阳嫁给他最好不过,只是后来婚礼被劫一事弄得皇室颜面扫地,自然对他再没有半分好感。 “阳儿太过任性,梁朝多少好男儿,偏看中那个瘦弱书生。” “殿下此言差矣,婚姻之事上,女子不同男子,男子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仍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女子,但女子一经婚配,不论是喜是恶,此生都只能伴着她的丈夫。阳儿是一国公主,不同于一般女子,自然有权选自己喜爱的人做丈夫。” “什么人不好喜欢,非得喜欢那一个?”梁鸿于没好气道。 “是啊,什么人不好喜欢,非得喜欢那一个。”崔玖紧跟在他身后,轻叹一声自语道。 梁鸿于性情急躁,昭阳之事每每都引得他动气,故而方才崔玖那段论男女婚姻的话并未细听,此时身后清楚地响起崔玖的这句自叹,恍然明白她在说自己,微微侧头瞥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两人默默走了片刻,崔玖突然又开口道:“臣妾前几日言语失当冲撞了殿下,这几日辗转反侧,内心难安,还请殿下不要再与臣妾生气了。” 说罢停下脚步,低头屈膝,做出向他道歉的模样。 梁鸿于听见声音,回头见她那怯生生的模样,心生怜惜,想来是刚才自己太过冷漠,便上前握住她的手软声道:“不怪你了,你无需自责。” 崔玖抬起头来,惊喜道:“殿下真的不怪我了吗?” 梁鸿于见她眼周潮湿,鼻头微红,脸上却抑不住的欢喜,心中不由跟着也多了些喜欢,于是笑着点头,拍了拍她的手,“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走吧,别让母妃等久了。” 崔玖高兴地起身,任梁鸿于牵着她的手,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殿下,臣妾有一句话想对殿下说。” 第47章 “什么话?” 崔玖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殿下,等林家的冤案结了后,就将林姑娘接到东宫封做侧妃吧。” 梁鸿于等了许久不见她开口,转过头来正好听见她这句话,不禁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双眼看着她。 崔玖低下头去,继续说道:“臣妾知道殿下喜欢林姑娘,臣妾作为太子妃,不仅没有尽到太子妃的职责为殿下分忧,反而因此事冲撞殿下,实在是臣妾之过。殿下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理应多纳妃嫔,早日繁衍子孙。起先林家背负谋逆之罪,林姑娘自然不合适入东宫为妃,但若林家的罪名实为冤枉,那封林姑娘为侧妃,无论是谁,都无话可说。” 梁鸿于见她说得诚恳,言辞又颇有些道理,疑虑渐渐消释,心中颇感宽慰,只是林家的案子尚未水落石出,要结案为时尚早,只是对崔玖这片心,自己却不能不有些感动,便道:“母妃总是夸你聪明懂事,有一宫之主的气度,今日看来,果然所言不虚。” 崔玖抬起头来,微微笑了一笑,“那是母妃谬赞,臣妾能有今日,多亏了母妃时刻提点教导。” 两人一路走着说着,只听崔玖又道:“殿下,既然现在都知道了林将军是冤枉的,为什么还不把林姑娘接出来呢,她一个姑娘家关在牢里这么久,多可怜。” 梁鸿于此时已全然对她敞开心扉,摇头叹息道:“虽然大家都知道林将军是冤枉的,但这件事背后凶手尚未抓住,还无法结案,只能再委屈她一段时间了。” 崔玖却道:“依臣妾的愚见,此事大不合理,既然林家是冤枉的,那林姑娘就肯定也是冤枉的,不管那背后凶手是谁,总归不会是林姑娘,如今却将林姑娘一直关着,她一个弱女子平白吃了那么多苦,臣妾是真替她委屈。” 梁鸿于心头一亮,此言甚是有理,他此前绞尽脑汁想让林洛洛出狱而不得,如今被一语点破,欣喜不已,笑说:“太子妃果真聪慧。” 说话间走到了东宫门口,一名小太监急急走向前来跪倒在地,“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小的是荣王府上的,王爷前几日归京,给殿下和娘娘准备了一些岁节礼物,命魏庆将军送到东宫来。” “魏将军呢?” “魏将军即刻便到,他命小的先来报信。” 梁鸿于点点头,回身对崔玖道:“你先进宫去,跟母妃说,我见过魏将军即刻便来。” 崔玖听了,便领着太监宫女径往宫中去了。 * 梁鸿于应付完魏庆赶到玉华宫时,已不见崔玖和昭阳,曹贵妃抱着暖手炉独自站在一只精致鸟笼前,一名宫女小心翼翼往鸟笼里的食槽喂食。 “儿臣参见母亲。” 曹贵妃回头看着他,笑着向他招手,“来了。” 梁鸿于走到她跟前,搀着她往里间走去,“是,儿子临出门正好遇到皇兄派人送节礼过来,耽搁了些时候。”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又问:“怎么不见阳儿和太子妃?” “本宫让太子妃送阳儿回公主府了,她在这里闹了半天,本宫头都疼了,她们俩向来交好,让太子妃去劝劝她。” 梁鸿于颔首称是,两人坐定后,宫女送上茶,低头退了出去。 曹贵妃又道:“荣王倒是有心,昨日宫中太后,陛下,本宫,还有其他一些妃嫔都收到了他的礼物。” 梁鸿于点头道:“皇兄在蓟辽一带驻军,一去就是两年,难得回来,却还记挂着我们。” 曹贵妃瞥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暖手炉,梁鸿于起身将茶端起奉给她,她接过后,轻轻推着茶盅盖,浅浅地吹了吹,小心品了一口。 “你对他从不知提防,时刻念着手足兄弟之情,只盼他对你,也能有半分这样的心思才好。” 梁鸿于听她此话心中隐隐生出些不痛快,他与梁鸿也出生相差一个月,梁鸿也的母亲李淑妃是小门出身,又因生养损了身体,在他五岁上下病故了,两兄弟一同长大,梁鸿于性情虽急躁,但素来重手足之情,对他这位兄长颇有感情。 只是梁鸿也幼年失母,父亲梁肃引又偏爱曹贵妃及其子女,他不得不处处自立时时自强,又因着朝中几年来的立储之争,对他这位同年兄弟便不再如幼年那般亲近。 梁鸿于每每想到此事心中便生不快,今日梁鸿也派人给他送来礼物,着实让他高兴了一番,想着过几日去荣王府看望这位兄长。 曹贵妃几句话如一盆冷水泼来,他脸色变了变,说话便也开始带着些气,“母亲,你总是说要我提防着皇兄,说皇兄心怀不轨,可你也看到了,儿子当上太子后,他安安分分在蓟辽守国,对儿子何曾有过半点计算?” 曹贵妃早知他会如此反驳,摇摇头,“怕就怕他表面安分,背地里却不知做些什么,你还是太年轻,朝堂的事要多向你舅父请教。” 梁鸿于把茶盅往几上一放,冷言道:“以儿子看来,怕就怕,其实舅父才是表面安分,背地里不知做些什么的那个。” 这句话非同小可,曹贵妃惊得手里茶盅都跌了出去,“哎哟”一声跳起,茶叶、茶水、茶碗碎片撒了满地。 门外她的贴身宫女听见声音慌忙进来,曹贵妃一声大喝:“出去,没有本宫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贴身宫女吓得忙弯着腰退出去,连带着关上了门。 “你给我跪下!” 曹贵妃袖子一甩,怒道。 梁鸿于说那句话不过为逞一时口舌,此时心中气势早已不在,乖乖起身在曹贵妃身侧跪了下去。 曹贵妃站在她面前,厉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梁鸿于垂着头低声回道:“知道。” 曹贵妃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错了吗?” 梁鸿于却不吭声,那句话虽是口舌之快,但于他而言却不是空口无凭,他自小便被舅父和母亲掌控一切,向来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如今终于自己发现了他们一个错处,如何还能继续心甘情愿认错。 “知错了吗?”曹贵妃见他半晌不答话,便提高了声音问道。 梁鸿于脸已经涨得紫红,却依然既不开口认错,也不开口争辩,只是自己暗暗在心中较着劲。 曹贵妃此时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从来没有忤逆过自己的儿子,如今却突然变了一副模样,她又惊又吓,又慌又怕,在房里转了一圈,找出梁鸿于幼时受教的一根戒尺,走过去,扬起来,又半天下不去手,终于丢掉戒尺,兀自坐下掩面哭了起来。 梁鸿于见她这一番动作,心中终于不安,膝行两步扶着她的膝盖,低声安慰道:“母亲,你别生气了,儿子知错了。”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几乎若不可闻,曹贵妃放下双手抬起头来,一只手覆在他手上,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流着泪道:“于儿,你从小到大那么听话,娘从来都没舍得打过你,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 梁鸿于垂下头去,思索了半晌,缓缓道:“娘,儿子说的不是糊涂话,舅父可能真的犯了大错。” 曹贵妃又是一惊,怔了怔,问道:“你舅父犯什么大错了?” 梁鸿于抬起头,将自己关于林家一案背后凶手的推断详细地述说了一番,曹贵妃低头听着,沉思了半晌,缓缓地摇头,语气果断道:“这事不可能是你舅父所为。” 梁鸿于直起身子欲待辩解,曹贵妃扬手制止了他,“这些年你舅父在朝中是有些权势,但还做不到一人独大,他有心扶你入东宫,但也绝不至于去伪造圣旨假传圣意,没有林家这一步,你迟早也是能入主东宫的,犯不着……” 她站起来,绕到鸟笼前,沉吟着道:“你这些猜想,与你舅父说了吗?” 梁鸿于依然跪在原地,摇摇头,“没有,儿子想到,父皇特意将此案交给儿子,怕也是有些猜疑,所以不敢再频繁去见舅父。” 曹贵妃点点头,重重叹了口气,“料你舅父也早猜到了,现在严将军入狱,他估计无法出手相救,他是你舅父一手提拔上来预备以后替你守西境的,此事你该从旁去出点力,只是切记不可亲自出面。” 梁鸿于点点头,只听曹贵妃又继续说道:“荣王前两年什么元旦中秋、端午清明都不曾回京,此时年过完了却突然回来,实在可疑,你要留意些他。” “皇兄他这次回京是为太后祝寿,而且他刚回来身上旧伤就复发了,正病着呢。” 曹贵妃转过头,气道:“太后寿辰还有整整一个月,前两年太后寿辰、陛下寿辰,他哪一次回来过?” 梁鸿于低下头不再说话,曹贵妃喃喃自语道:“当初我就不该心软,留下个祸患。” “娘,你说什么?” “没什么。”曹贵妃走回他面前,扶他起身,“现在唯一能让你舅父脱去嫌疑的就是尽快找到那封假圣旨,揪出真正幕后之人,你无论查到什么,务必都要告诉娘。” 第48章 “是,娘。” 第43章 出狱 赵安柏那日从荣王府回来后, 一等便等了四五日。 这几日,严立均虽然被打入大牢,通敌叛国之罪证据确凿, 但案件审判却迟迟不见动静,朝廷上下甚至无人提及此案。 崔琨本以为严立均只要抓回京,必定很快定罪行刑, 如今等着等着却没了下文, 心中大为不甘, 只是他父兄为着与曹云济的关系, 都不同意他穷追到底,无奈之下,他只好来找赵安柏。 “赵兄, 你倒是替我想想办法啊。” “崔将军, 赵某在朝中官职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来找我还不如去找你在刑部当侍郎的兄长。” 赵安柏这几日心中甚为焦灼,如今朝中看着万事太平,却大有风雨欲来之兆。 崔琨哪里想得到这许多, 他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抓着个把柄可以置严立均于死地,但人抓回来却没了动静。 “别说了, 我爹, 我哥, 他们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尽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安柏为了将他打发走, 只得耐心道:“朝中之事, 往往比你我知道的要复杂, 你父兄既如此讲, 总有他们的道理。” 崔琨冷冷道:“道理我也知道, 他们怕他背后那位丞相大人日后找我们算账。” 接着又“哼”地一声,“有什么好怕的,等太子殿下登基,我就是国舅,未必还怕他。” 赵安柏叹息一声,“既然你都知道,何苦还来为难我赵某,你将来是国舅,我却说不定哪天就随我妻子进了大牢,成了阶下囚。” 崔琨察觉到自己言辞不当,有些愧疚道:“赵兄,当日,可是你自己叫我去抓嫂夫人的,我……” “崔将军,你别误会,当日之事赵某还得多谢你。” 崔琨尴尬笑道:“多谢就不必了,不过赵兄你也不用担心,现在这个案子是由太子主审,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嫂夫人,他,他……” 话未说完,赵安柏一双眼睛已经盯着他了,愤怒之火几欲喷出,他被这目光盯得发慌,剩下的话也只好生生咽回肚里。 赵安柏低下头继续写他的字,屋里顿时安静得奇怪,崔琨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准备告辞。 “大少爷,大少爷。” 突然一个人影从门口冲进来,将他撞向一旁,到了赵安柏跟前,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道:“少夫人,她,她……” “她怎么了?” 赵安柏腾地站起,大声问道,眼中两束精光盯着跑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的白羽,一旁被撞得龇牙咧嘴正欲发火的崔琨不禁也停下了动作。 白羽终于喘过气来,飞速说道:“太子派了人到大理寺要将少夫人带走,说陛下已经同意,少夫人不用继续关在牢里了。” 他话才说完,赵安柏已经奔到了门口,“备马!” 待赵安柏快马加鞭赶到大理寺,只看见在门口等着他的韩少川。 赵安柏跳下马连跑几步。 “往东宫那边去了,刚走,羽林军将她带走了。”韩少川不等他到自己跟前,就朝他大喊道。 赵安柏立刻转身上马,拍马追了出去,耳边只闻得呼呼风声,转眼间便看见一队羽林军护着一辆马车在前头十余丈处缓缓走着。 “洛洛!” 赵安柏一边大喊一边往前冲,马车后的四名羽林军听到声音都停了下来,调转马头横在大街上排成一排。 赵安柏□□的黑马疾驰骤停,高高扬起双蹄一声嘶鸣,几乎将他掀翻在地,他手中缰绳稍松了松,待黑马稍定,眼见四名羽林军背后马车渐渐走远,他心中一急,手中缰绳再次收紧,大喊道:“让开!” 但那四名羽林军丝毫不为所动,眼见他冲过来,居中两位将手中的长剑在中间交叉轻轻一挡,赵安柏便从马背上往后跌了出去,而那黑马失了束缚,放开蹄子往前跑了出去。 赵安柏跌坐在地上,立刻爬起来又往前冲,“洛洛,洛洛,你们让开,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两名羽林军要拦下他实在轻而易举,看着马车越走越远,他心一横,抬手将右边那名羽林军手中的剑拔了出来,双手握住,劈头便向那人砍了下去。 那人抬起剑鞘挡下他的剑,抬脚将他踢飞了出去。 “赵兄。” “大少爷。” 崔琨和白羽因为没有马,气喘吁吁才刚赶到,见他被踢飞过来,齐齐失声大喊道,飞快跑过去扶他,四名羽林军已经都下了马,拿着剑围拢过来。 赵安柏眼中通红,俊目欲裂,挣扎站起身,举起手中的剑又要往前冲,崔琨和白羽都知道他半点武功也不会,连忙拦腰将他抱住,往后拖了几步。 “赵兄,赵兄,别冲动,你打不过他们。” 赵安柏死命盯着眼前的四名羽林军,眼中愤怒如火,握剑的双手指节已是惨白,只是身体被拦住,前进不得。 “你们都让开。” 四名羽林军应声往两边退去,林洛洛站了出来,羽林军统领张敬骑着马紧紧跟在她身旁。 赵安柏突然看到她,眼中闪动着光芒,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已扔了出去,他挣脱紧紧箍住他腰身的两双手,朝她奔去,但刚跨出一步,先前那两名羽林军已经闪出来在他面前交叉架起了两柄剑。 “张将军,我有几句话要与他说,你让他们退下。” 林洛洛看着赵安柏,不动声色地说道。 张敬下了马,拱手恭敬道:“林姑娘,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您是太子殿下的贵客,有什么闪失,小的担当不起。” 林洛洛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也不再争辩,她走到赵安柏跟前,隔着那两柄剑,看着他焦急担忧的神情,定定神,冷冷道:“赵安柏,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个法子可以早日为林家洗刷冤屈吗?” 赵安柏耳中嗡地一声,眼光一闪,正欲开口,林洛洛深深看了他一眼,打断他继续说道:“你太犹豫了,害我在牢里待了那么久,现在太子殿下将我救出来,他还将为整个林家洗刷冤屈,这样好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该替我高兴?” 赵安柏嘴角嚅动了几下,已经明白她想要做什么,他想阻止,可眼下他已无能阻止。 林洛洛见他一身泥土,神思恍惚,虽然知道赵安柏明白自己说的不是真话,但心中还是禁不住难受,只是她已决心要做的事,任何人也无法阻止。 她长叹一口气,“你我缘分大概只有这些,我记得我那时已与你签过和离书,以后你我就不相干了罢。” “我没有签。”赵安柏低声嗫嚅着。 “那我回头再让人给你送一份来。” 林洛洛说着话转身离去,他颓然伤痛的表情却都扫进了眼里。 马车和羽林军已经走远,长街上的人不知从哪里都冒了出来,来来往往,吆喝叫唤。赵安柏站在原地出神了许久,崔琨和白羽只当他受打击过大,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吱声。 两人陪着呆站了半天,崔琨终于忍受不住,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宽慰道:“赵兄,别伤心,兄弟我带你……” “白羽,你去把马找回来。” 赵安柏说完话便往侯府走去,崔琨的话硬生生被截断,只好自己又咽了回去,快跑几步追了上去,白羽看着他们走远,摇摇头往黑马跑远的方向走去。 “崔将军,你不是想知道有什么法子置严立均于死地吗?” 崔琨拍手笑道:“赵兄,我就知道你有法子。哎,你走慢点……” 赵安柏脚下生风一般往前走去,头也不回,“你想知道,就快点跟上。” 崔琨停住脚步,望着那个瘦削的身影,不由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快步追了上去。 * 林洛洛跟着张敬的羽林军一路到了东宫,梁鸿于已在明正殿等了她多时,午后的阳光从门外投进一块巨大的光明,林洛洛就这样踏着光芒缓步进了殿。 殿内只有梁鸿于一人,他站在不曾为阳光照射的阴影之中,看着林洛洛周身带着光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不禁看得呆了。 “殿下,太子殿下。” 林洛洛连唤几声,才将他从痴傻中叫醒,谁知他一回过神就伸开双手朝林洛洛抱了过来,林洛洛急忙往一旁退去,避开了他。 他木然地垂下双臂,脸上不由闪过一丝失落,盯着她问道:“洛洛,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林洛洛低下头不去看他,“殿下你误会了,我在大牢里住了许久,身上衣服都脏了,我是怕弄脏你的衣服。” 梁鸿于见她身上衣服多处脏污破烂,脸上亦不如往日白净,发间甚至还沾着几根稻草,不由心疼道:“洛洛,你受苦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说完凑到她跟前伸手将她头发上几根稻草拿下,又替她将头发缕顺,两人已经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林洛洛终于一把将他推开。 第49章 “殿下,我该回去了,改日再来道谢。” 梁鸿于被她推得连退几步,差点撞上身后的茶几,心中不由恼怒起来,“回去?你要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将军府。”林洛洛大声道。 梁鸿于轻轻连哼几声,笑道:“洛洛,将军府已经没有人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侧妃,东宫就是你的家。” 林洛洛绕着大殿走了几步,语带讥讽道:“我还以为太子殿下对我一片深情,是真心想救我于水火,原来也不过是乘人之危,想再次把我关在这东宫里。” 说完苦笑几声。 梁鸿于见她忽然伤心起来,心中恼怒顿时烟消云散,解释道,“我自然是真心想救你的。” 林洛洛抬起头道:“那你就该让我回将军府!” 梁鸿于犹豫道:“可,可是,林家的罪名毕竟还没有完全洗清,我好不容易才想办法说动父皇将你放出来,将军府一时半会,还回不去。” 林洛洛继续追问:“那殿下是打算让我就这样住在东宫里,做你见不得人的侧妃?” 梁鸿于怒道:“你做我的侧妃,怎么是见不得人?” 林洛洛摇摇头,叹道:“殿下,你是太子,你的妃嫔,能随随便便娶吗?” 不等梁鸿于回答,她又道:“我本来是大将军之女,我爹若不是因为被冤枉杀害,我就是做你的太子妃也是足够的,是不是?” 梁鸿于呆呆地点点头,他本来就想娶她做正妃。 林洛洛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现在虽然什么都不是,但即便普通老百姓,儿女婚嫁也讲究个明媒正娶,殿下你若对我是真心的,就不该现在将我留在东宫,至少也该等到彻底洗刷林家的冤屈,然后禀告陛下和贵妃娘娘,光明正大地将我娶进来,是不是?” 梁鸿于双眼瞪着她,嘴里想说是,心中却一百个不愿意,但她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却似乎有魔法,终于他点点头,轻声说道:“你说得在理,我,我……” “那殿下就派人送我回去吧。” “可是,将军府还封着,你去哪里好?” “去……”林洛洛确实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好,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待在东宫,若是像上次那样被梁鸿于派人死死守着,那还不如回大理寺牢中。 “殿下,臣妾倒有个地方可去。” 说话间,崔玖捧着一个红木托盘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第44章 决心 崔玖的红木托盘里放着一身华丽新衣及几副珠宝首饰, 她笑盈盈走过来,对着梁鸿于轻轻一揖,又对林洛洛微微点头。 “臣妾听说殿下将林姑娘接出来了, 就想着要见一见这个妹妹,只怪臣妾预先没有准备,这是前几日才新制出来的几件衣裳, 现在送与妹妹做个见面礼, 望妹妹莫要嫌弃。” 说罢将手中的托盘往林洛洛面前送去, 林洛洛面带难色地看向梁鸿于, 眼前的人是谁她都还没搞清,这礼如何能收。 梁鸿于起先有些恼怒崔玖擅自闯入殿来,见她和颜悦色地给林洛洛送来衣裳首饰, 言语中已将她认作他的侧妃, 心中不由有些受用,便缓和了面色,对林洛洛笑道:“洛洛,太子妃一番好意, 你以后反正是要入东宫的,这见面礼收下也无妨。” 林洛洛听了, 向崔玖行礼道谢后, 伸手去接过托盘, 就在两人双目交接的刹那, 林洛洛心中一凛, 脑中瞬间响起那句“你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打咱们太子殿下的主意。” 原来是她。 梁鸿于转向崔玖道:“太子妃你有心了, 你方才说, 你有个地方可去, 是何处?” 崔玖笑道:“臣妾有阵子生病,父亲为了让臣妾静心养病,给臣妾置办过一座清静的小宅子,现在那宅子一直空着,给妹妹住,岂不是恰好。” “宅子在哪?” “就在咱们东宫边上,过两条小巷就到。” 梁鸿于喜道:“那是正好,洛洛,你看如何?将军府现下不能回,你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先在太子妃的小宅里安住,等一切了结,我禀明父皇母亲,再将你正式迎入东宫。” 林洛洛手捧着崔玖给她的衣服首饰,将眼前这对夫妻打量了一番,心想,只要不住东宫,一切都好办,于是点头道谢,“那就多谢太子妃了。” 崔玖笑了笑,“你我姐妹,不必言谢。” 梁鸿于见崔玖对林洛洛这般热情和气,喜不自禁,只是想起她先前嗾使昭阳对林洛洛下杀手,不免留了个心眼,便道:“洛洛,我听说你之前被人追杀,你放心,我让张敬带些羽林军过去保护你。” 崔玖脸色暗暗变了变,随即附和道:“那是最好了,小宅里一应物品仆从都有,唯缺这护院的。” 林洛洛将她这细微变化看在眼里,笑道:“殿下和太子妃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太子妃可否准许?” “妹妹,有什么需要但说无妨。” “我有个乳母,从小服侍我,后来跟去了侯府,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我想将这个乳母接过来与我作伴,不知是否可以?” “当然可以。”梁鸿于率先直言道,“我现在就命人去接。” 崔玖笑笑,“殿下,时候不早了,看妹妹神情有些憔悴,想必也疲乏了,不如让臣妾送妹妹去小宅安住,好生休养着?” 梁鸿于不舍地看着林洛洛,见她面色苍白中带着些倦怠,容貌身形都瘦了不少,便点头道:“也好,你这些日子受苦了,回去好好休养,我命太医去给你看看。” “那就多谢了。” * 赵安柏气冲冲回到侯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梁鸿于会来这么一手。林洛洛在大理寺牢中虽然免不了吃些苦,但至少是安全的,他以为梁鸿于也会想到这一点,然而这个太子殿下显然比他预想得要更蠢一点。 林洛洛说他太过犹豫,确实,他明明早就知道该如何出手,但他却迟迟没有采取真正的行动,因为他知道,只要耐心等待,这两个凶手总有一日会自己走向互相绞杀,两败俱伤。 这样的绞杀,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他不希望自己和林洛洛真正卷入其中,但现在他已经别无选择,也已经不能再等。 “崔将军,严立均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他背后有靠山,只有靠山倒台,你才有可能杀得了严立均。” “赵兄,你这话是何意?” 赵安柏不说话,从身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书中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他将那张纸条拿出来看了看,抬头盯着崔琨,“他背后那人在朝中根基很深,崔将军,你可想好了?” 崔琨明白他指的是何人,心中不禁有些打鼓,嘴唇张了张,一时不知说什么。 赵安柏放下书,继续说道:“其实这件事,关键还在严立均身上,所有人都知道严立均和他的关系,严立均犯下如此大罪,难道与他背后那人会没有丝毫关系吗?” 崔琨恍惚有些明白,“可是,他,他们……” 赵安柏接过他的话道:“可是他们既然有那样紧密的关系,严立均自然不可能背叛他,是不是?” 崔琨点点头,咽了咽口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虽然关系紧密,但毕竟不是亲父子,甚至不是亲叔侄,自然不是没有任何罅隙的。” 崔琨终于听明白,高兴地一拍掌,激动道:“所以,你有办法?” 赵安柏严肃地点点头,“崔将军,此事非同儿戏,那个人根基深厚,严立均也不是善类,如果失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前途性命问题,甚至可能危及崔家,单单为了出口气,是否合算,你可要想好了?” 崔琨收敛了笑,思索了一会,认真道:“没有赵兄救我,我早就被严立均害死了,我崔琨还从没吃过这样的闷亏,此仇不报非君子,更何况,他通敌叛国,本就该死,我有什么好怕?不怕!” 赵安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嘴角微微勾了勾,心道,就知道你不怕。 “那赵某就斗胆给将军出个主意……” 崔琨听了他的计谋,佩服连连,欢天喜地地走了,赵安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突然,一名小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少爷,东宫来人,说少夫人要将乳母柳娘接走。” “人在哪里?” “就在前厅等着。” 赵安柏垂头思索了一会,道:“让管家齐叔好生陪着,你去别院把柳娘找来,我有话吩咐她。” 小厮领命去了。 过了片刻,柳娘和陈书玉一同来到赵安柏的书房。柳娘手中挽着个包袱,不时抬手抹着眼泪,陈书玉搀着她,一边走着一边安慰她。 “姑爷,小姐怎么又被东宫抓去了?”柳娘一进门也顾不上行礼,开口便颤着声音问道。 赵安柏微微叹了口气,宽慰道:“柳娘,别担心,洛洛只是暂时待在东宫,她不会有事的。” 第50章 柳娘抹着眼泪道:“小姐,我的小姐,她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不是被这个追杀,就是被那个抓走……” 赵安柏见她哭哭啼啼,心中跟着也有些伤心,这个乳母他从小熟识,虽然性子有些脆弱,但却很忠心,林洛洛将她带去,自有她的道理。 陈书玉在一旁听着却已有了些不耐烦,她已经安慰了一路,没想到越安慰越哭得厉害,不禁重重叹了口气,“柳大娘,您别哭了,赵大哥找您来,肯定有事要吩咐,您哭成这样,怎么跟您说事,去了东宫怎么照顾洛洛姐,我看您还是别去了,免得反成拖累。” 柳娘被她这一顿抢白,果然止住了哭声,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对赵安柏说道:“姑爷,老奴方才失礼了,您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小姐,您请说。” 赵安柏本来有千百句话想说,忽然都堵在了喉咙里,干涩涩地,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他终于开口道:“你去了东宫后,告诉洛洛,东宫南角有一家糍香斋,他家的糕点是她曾经最喜欢吃的,尤其是藕香翠玉糕。” 柳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赵安柏从袖中取出一支银簪,递给她,又道:“洛洛在东宫吃的喝的,你都要留心,这根银簪可以验毒,任何吃的,你都要先检验过再给她。” 柳娘抬头看了一眼赵安柏,见他神色极为认真,吓得赶紧低头,颤抖着接过银簪,口中连连称是。 末了,赵安柏又拿出一支簪子,他将簪子在手中转了转,中间一颗硕大的明月珠发出银白色的光芒,他的眸中却暗了暗。 “柳娘,这支簪子你应该知道,你把她交给洛洛,她会明白的。” 柳娘接过簪子,她知道,这是林洛洛曾经最常戴的金镶玉明月簪,是他送给她的定亲礼。 “大少爷,东宫的人在催着带柳娘走了。” 赵安柏点点头,朝柳娘问道:“方才我说的,都记清楚了?” 柳娘收好簪子,点点头,“姑爷放心,老奴都记清楚了。” 见柳娘颤颤巍巍地出了门,陈书玉突然开口道:“赵大哥,让我跟她一起去吧。” 赵安柏转头看着她,她继续说道:“柳大娘毕竟年纪大了,遇到情急的事情肯定先就想着哭了,让我一起去吧,我知道所有事情,洛洛姐遇到什么事,我说不定还可以给她出主意。” “可是,你……” “我就是小姐的一个贴身丫鬟,乳母和丫鬟,都是一同出现的。” “我和阿飞都答应过洛洛,不能让你涉险。” “赵大哥,你就忍心洛洛姐一个人在里面涉险吗?当初若不是我爹错信圣旨,劝林将军奉旨归京,林家大祸或许就可以避免,多少让我做点什么吧。” 她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又闪着坚毅的光芒,“阿飞哥哥回来,你跟他说,是我自己要去的,与你无关。” 说罢便紧跑出去追上柳娘,一同往前厅去了。 赵安柏送走柳娘和陈书玉后,时候已近黄昏,暮色渐渐落下,转眼天就彻底黑了,初春的风依然寒凉彻骨。 赵安柏回到书房写下一封信,叫来白羽和朱齐。 他将信递给朱齐,吩咐道:“你出城去南郊找到林飞,将这封信交给他,请他送到西境裴仪将军手中,记住,务必亲手交给林飞。” 朱齐接过信退去,赵安柏转头对白羽问道:“马找回来了吗?” 白羽点头道:“找回来了。” “走吧。” “去哪?” “荣王府。” 第45章 入局 荣王府, 三个镶金大字在檐下两盏大灯笼下隐隐泛着红光,一面白底青雀旗帜在风中招展,不时发出烈烈声响。 赵安柏十天前来到这里时, 并未下定足够的决心,是以他并未拿出足够的诚意去打动梁鸿也,而梁鸿也也看出来了, 是以并未在他离开的时候叫住他。 这十天里, 曹云济没有动, 梁鸿也也没有动, 而梁鸿于却动了,他的意外之举推了他一把,将他再次推到了荣王府前。 “赵大人, 王爷有请。” 出来请他的是魏庆, 梁鸿也最为重用的卫队将军。赵安柏定了定神,跟着他大步往府中走去。 魏庆将他引入梁鸿也的书房暖阁,他穿着白色中衣,身披棕色狐毛披风, 斜倚坐在一个铜火盆旁,一名宫女跪在一旁替他捏着小腿。 见他进来, 梁鸿也挥挥手, 宫女起身退了出去。 “赵大人, 本王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 “微臣参见荣王殿下。” 梁鸿也坐起身子, 朝魏庆吩咐道:“看座。” 魏庆从一旁搬来一把椅子, 端放在荣王右下方, 赵安柏鞠躬谢过, 两名宫女奉上茶, 魏庆走到门口站定。 “赵大人, 你这回来,不会又是求本王救你妻子吧?” 赵安柏低头拱手道:“正是,微臣此番前来,依然是为了救微臣的妻子。” 梁鸿也笑道:“林将军的这个女儿,还真是让本王有些好奇,居然能令赵大人和太子殿下如此痴迷。” “王爷,微臣妻子只是个普通女子,之所以被太子殿下抓去,是因为她是唯一可能知晓当初那封圣旨下落的人。” 梁鸿也脸色瞬间变了变,暗暗坐直了身体,只听赵安柏继续说道:“但其实,她喝了陛下赐的药,什么都不记得了,若是她还记得,微臣早就找到那封圣旨为林家伸冤了,又何苦等到现在。”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很快就会知道你妻子什么都忘记了,自然就会放她回来。” 赵安柏悲痛地摇摇头,“他不会的,为了万无一失,他只有将我妻子掌握在他手中,才会觉得安全,一旦我妻子恢复记忆,他可以立刻找到圣旨,并杀了我妻子,这样就永远不可能有人知道真相了。” “你为何如此笃定,这一切是太子所为?” “微臣此前并未曾怀疑这一切都是太子所为,但微臣妻子失忆后不小心走出侯府,曾被太子殿下派人追杀,又抓去东宫,后来逃到西境,又被严将军暗地里派人追杀,最后还是被崔将军抓了回来,路上崔将军几次想对我妻子下手,若不是我一路跟随,我妻子早就没命了。” 赵安柏停下片刻,继续说道:“严将军和崔将军在朝中,是谁的人,王爷不用微臣明言吧?这两位将军有私仇,为了在太子殿下面前立功,在抓我妻子时,两位将军差点动手,回来的路上,严将军也曾派了几批人追杀我们。” 梁鸿也饶有趣味地点点头,问道:“所以,你就认为这件事是太子在背后主导?” 赵安柏点点头,顿了顿,低声回道:“不,微臣认为,真正的主导者另有其人。” 梁鸿也端起茶盅,轻轻喝了一口,“你继续说。” 赵安柏也喝一口茶,继续说道:“太子殿下虽然有做这件事的动机,但当时的他没有做这件事的能力,林将军死后,林家被灭门,西境大将军落入了严立均手中,储君之位落入了现今太子手中,朝中唯一能操控这件事却不留破绽的,只有一个人。” “谁?” “曹相。” 梁鸿也突然将手中茶盖重重盖在茶盅上,哈哈大笑起来。 赵安柏心中略生出一丝慌张,但面上依然沉静,问道:“王爷可是觉得在下这些推测哪里不妥?” “不,你的推测非常对,但你忘了,还有一个人也可以做到这一切。” 赵安柏心中一惊,强自镇定道:“还请王爷明示。” 梁鸿也一双眼睛利刃般盯着他,半晌,扬了扬手道:“算了,既然你认为这个人是曹相,你且说说,你预备如何对付他?” 赵安柏对“还有一个人”做了各种猜想,既然梁鸿也还不愿如实以告,眼下他也就只有冒险一赌了,于是便道:“微臣何来本事对付他,微臣之所以前来投奔王爷,就是想求王爷出手。” 梁鸿也冷哼了两声,赵安柏接着道:“眼下有一个人可以帮助我们对付曹相,那就是现在被关在大牢里的严立均严将军。” “你想利用他将曹云济拉下水?” “正是。谁都知道严将军是曹相的人,通敌叛国可不是小事,这背后会没有人指使吗?” 梁鸿也重新端起茶盅,摇头微笑道:“就算真的是曹相指使,严立均难道会蠢到这个地步?” 赵安柏摇摇头,眼神坚毅地看向他,缓缓说道:“严将军当然不会蠢到去背叛自己的靠山,但若是这靠山是不是靠山,而是他的杀母仇人,王爷认为,他会做何选择?” 不等梁鸿也接话,赵安柏进一步直视着他,“若同时他还知道,他现在身陷囹圄,他的靠山曹相为了自保并没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呢?” 梁鸿也抬起眼皮从茶盅上方盯着赵安柏,面色已极为凝重,静静地等着赵安柏继续说下去。 “恕微臣直言,王爷虽只比太子殿下大一个月,但无论如何都是名正言顺的大皇子,王皇后无子,那为什么现在梁朝的太子不是您呢?” 第51章 梁鸿也垂下眼帘,轻轻推着手中茶盖,炉火映照下,神色有些许悲凉,赵安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继续说道:“只是因为王爷您没有曹相那样的母舅,也没有崔家那样的姻亲。” 赵安柏忽然笑了笑,“但这一次王爷您应该庆幸,因为严将军不仅有曹相这个仇人,还有崔琨这个冤家。” 过了许久,梁鸿也终于跟着笑了起来,放下茶盅盖,手指点了点赵安柏,摇头叹道:“赵大人不愧是当朝榜眼,这个连环计,很妙,非常妙!” 赵安柏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梁鸿也准备抛弃严立均这颗棋子了。 “说不定严将军连同林家一案也一同招了,伪造圣旨假传旨意,谋害朝廷重臣,通敌叛国,微臣相信,曹相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顶不住这些罪名的。” 梁鸿也脸色忽然变了变,但很快重新挂上笑容,道:“实不相瞒,本王原本有意保下严将军,毕竟西境大将军手握重兵,守卫一方边疆,对于中原安定十分之重要。” 赵安柏摇头道:“王爷,恕微臣直言,若王爷希望在西境能有一个自己人,严将军绝不会是个好人选。” 梁鸿也饶有兴致道:“你有何看法,说来听听。” “微臣曾押送粮草去过一趟西境,有幸见识过严将军在战场上的风姿,严将军并无将才,且度量狭小,同时又贪婪怯懦,王爷若是将西境边疆的重任交托于他,迟早危及自身。” “那你可有人选?” “微臣确有一个人选,但微臣尚无法确定此人一定愿意归属王爷,待微臣确定之后再与王爷举荐。” 梁鸿也点点头,想了一会又道:“你既然已经将一切都计算好了,为何还要来找本王?” 赵安柏摇摇头,叹息道:“微臣虽能将这些都计算好,但微臣位卑言轻,要独自对付曹相和太子,无异于蚍蜉撼树,如今朝中有能力与他们一争的,就只有王爷您了,所以那日微臣曾说,臣愿从此投入王爷麾下,供王爷差遣,唯王爷是从。” 梁鸿也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他早就有心笼络他,又担心他发现林家一案的阴谋,今天他能主动前来投靠,又有求于他,岂非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高兴地朝魏庆喊道:“去,拿酒来,本王与赵大人喝一杯。” 赵安柏急忙上前鞠躬,“王爷,微臣实在不善饮酒,还请王爷见谅。” 梁鸿也盯着他看了一会,哈哈大笑,扬手制止了魏庆,道:“也罢,也罢。” 赵安柏将自己筹划的如何扳倒曹家和崔家的计策与梁鸿也细细合计了一番,不管梁鸿也是否相信他真的投奔于他,但至少已经可以确定,在扳倒曹家和崔家这个目标上,他们已经达成一致。 一直到深夜,赵安柏才从荣王府出来。 夜色寒凉如冰,天空是沉闷的灰蓝色,抬眼望去,夜幕沉沉,也无星也无月,长街两旁的灯火已经尽数熄灭,寂静的青石板路上回响着马蹄轻轻的“嘚嘚”声。 一阵寒风吹过,背脊忽然冷飕飕地一颤,他此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流了一身的冷汗。 他回头看了一眼,荣王府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他原本只是想保住林洛洛的性命,找出证据,光明正大地将凶手绳之以法,他不想卷入朝堂争斗,也不想去算计陷害,他只想堂堂正正做人做官,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安稳度日,但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他从前所想太过天真,无异于白日做梦,人只要身在朝堂,就不可能避得过争斗,林怀远就是最好的例子。 梁鸿也那句“还有一个人”依然在他脑中徘徊,此番或许是他利用了梁鸿也,也或许是梁鸿也在利用他,如论如何,他已经彻底卷入争斗当中,再也没有退路。 第46章 妙计 几日后, 朝堂上十几个人突然同时奏请审判严立均通敌叛国之罪,连日来让许多人心中惴惴不安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此事原由兵部在查,兵部尚书石弘在梁鸿也的授意之下有意拖延, 朝中大多数人不是从属曹云济就是从属崔家,自然明白此事的厉害,不敢随意插手置喙, 而如太常寺卿章冀等清流之辈人少势众, 声微言轻, 终究无法掀起多大动静。 此番十几人同时上奏终于引得梁肃引震怒, 当即命大理寺、刑部联合审查,并限定十五日之内必须结案。 朝堂这一动静既在曹云济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自从他意识到林家一案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 经过多番查探和推测, 他已经认定自己就是这阴谋策划者的目标。严立均被抓后便没有了任何动静,这让他无从推断对手是谁,所以他只能等,等待对方下一次出手。 然而这番出手却让他眼前的疑云更甚, 因为对方并没有如他预料那样借机将他与严立均通敌叛国联系到一起,更关键的是, 掀起这场风波的人, 是一个看似与朝堂争斗并无关系的人, 崔琨。 他已经查清, 严立均确实曾意图谋害崔琨, 而崔琨这样一个任性狂放的京城纨绔, 不报仇是不可能, 所以他煽动几个朝臣联合上奏要置严立均于死地, 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何止情理之中, 简直天经地义,然而这天经地义,反而让他心中寝食难安。 他派人去崔家,崔家却称崔琨不在家,他派人去找严立均,但严立均已经被拿去审问。 天色灰暗阴沉,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黑压压地笼罩在他头顶,初春寒风,刮着院中才长出芽孢的枝丫刷刷作响。 忽然“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头顶滚了过去,春雨便刷啦啦地落了下来。 “今年的春雷这样早啊。” 他叹息一句。 忽然雨中冲出一个人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抱住他的双腿放声大哭。 “爹,不好了,爹!” 曹云济心中猛地一跳,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失声喊道:“苏儿,出什么事了?” 曹苏一味大哭不止,他只好叫来人将他扶起,搀到屋里,替他擦干净头发衣服。 “苏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爹,”曹苏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严立均,严立均那个畜生,他背叛了我们。” 曹云济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还是惊得连退了几步,曹苏和他身旁的老仆吓得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坐下缓了一阵后,他颤声问道:“他究竟都说了什么?” “史尚书与大理寺徐大人一同审问他,他不知为何,他不仅自己认罪,他还将咱们这些年做过的事情全都抖搂了出来,包括上一任吏部尚书王阳生,刑部尚书张松等人的案子,还有苏州、松江等地方官的任职……” 曹云济脸色发白,唇色发乌,咬牙怒道:“史永呢,史永就任由他说吗?” “史尚书哪里拦得住,更何况还有个徐慕孺在,他让人一字不漏全都记了下来,明天一早,陛下就都知道了。” 曹苏说着说着又开始涕泪横流,哭着哭着恨恨地咬牙骂道:“严立均这个白眼狼,当初咱们就不该收留他,任他自生自灭。” 曹云济已渐渐冷静下来,抚着曹苏的头,问道:“你大哥呢?去将他找来。” 过了半晌,曹苍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头上蒙着一层雨雾,脸上点点水珠,嘴唇紧抿,脸色如死猪一般,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苍儿,当年严立均母亲自尽,是不是还有知情人活着?” 曹苍猛地抬头,惊得跌坐在地,喃喃道:“爹,这是什么意思?” 曹云济大怒:“我问你,是,还是不是?” 曹苍低下头,半晌,闭上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当初她的贴身丫鬟阿娟,逃了出去,我找到了她,但最终没有忍心杀她。” 曹云济抬头看天,重重叹了口气,顿足道:“糊涂啊,糊涂!” 曹苍跪在地上,流着泪痛哭:“爹,都怪儿子,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一时糊涂,爹……” 曹苏跟着跪在地上,突然双目闪动,大声道:“爹,咱们今夜就派人去将他那些供词毁掉,然后将严立均杀了。” 曹苍立即附和道:“是的,只要他死了,就死无对证了。” 曹云济看着他们,脸色气得煞白,“你们这叫什么,你们这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是爹,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若是让陛下看到那些供词,我们曹家还有活路吗?” “爹,史尚书跟我说,他不仅揭发了我们曹家的事情,还揭发了崔琨与人争夺一个唱曲姑娘将人打死的事情,他今晚要是死了,崔琨也脱不了干系。” 曹云济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过了许久,终于停下来对曹苍道:“你去给贵妃送个信,马上就是太后生辰,让她以为太后祈福的名义将陛下带去城外万福寺,能住几天住几天。” 曹苍立刻出去了,曹云济又道:“苏儿,你去找一下史永,就说我今夜要见严立均,让他无论如何要办到。” 第52章 曹苏知道自己父亲已经有了主意,心中大为宽慰,起身就走。 “等等,你找个不相干的人,将严立均揭发了崔琨的事情传出去,让崔家知道。” “爹,您忘了,崔玮是刑部侍郎,他恐怕比咱们知道得更早。” 曹云济恍然大悟,点点头,“那你去吧,办好了立刻回来。” * 深夜,大理寺牢中寂静无声,漆黑潮湿的墙壁上嵌着两盏油灯,不时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值守的两名狱卒坐在一盆已经看不见火星的火盆前相互倚靠着进入了梦乡,一条漆黑的走廊两边布满一间一间的牢房,偶尔从漆黑的深处传来一两声痛苦的呻吟。 严立均住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门早已打开,烛火照亮他那间小小的牢房时,一双圆瞪着的眼睛浮现在曹云济和曹苍的面前,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一动不动,看见他们的一瞬间,闪出了一缕光,那光仿佛一把利刃,朝着他射来,几乎将他穿心而过,曹苍举着烛火的手抖了一抖,烛泪滴在手上烫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曹云济被他那双圆瞪着的眼睛看得心中发毛,他闭上眼睛等了片刻,再次睁眼发现那双眼睛依然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于是只好微微垂眸,不再与他对视。 “均儿。” 他开口轻轻喊了一声。 严立均目光闪动了一下,侧过头不再看他们,闷声道:“我今天把我知道的全都说了,你们现在来找我也没用了。” 曹云济向他走进几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你比上次回京的时候瘦了许多,我现在还记得你刚来曹家的时候,才六岁,个子小小的瘦瘦的,还很胆小,现在一晃,你都这么大了。” 严立均站起身来,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盯着他身后的曹苍,“那我娘你们想必也还记得吧?” 曹苍被他盯着,头垂得几乎贴着胸膛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曹云济平静道:“当然记得,你娘很讨老夫人喜欢。” 严立均转过头来盯着曹云济,咬牙切齿道:“那我娘是怎么死的你们也还记得了?” 曹云济抬眼看向他,故作生气道:“曹家上下都知道,你娘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一时想不开自己吞金自尽的,老夫人还特意安排厚葬了她,难道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严立均重重地哼了一声,嘲讽道:“曹大人,您真的不愧是当朝宰相,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变成黑的,对您来说简直太过轻而易举,但是很可惜,我已经知道了事实真相,实不相瞒,我当年就怀疑过我娘的死因,不然我也不会去投军。” 曹云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如常,做出一副痛心的表情,说道:“当初为了你去投军的事情,老夫人责怪我过很久,她老人家直到去世都还惦记着这事,原来是这个原因。” 严立均撇开眼神不再去看他,冷冷地道:“曹大人,您不用再在我面前假意惺惺,我娘为什么会死,阿娟已经都告诉我了。” 说完顿了顿,重重地叹口气,“我不愿意提那两个字,你们也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你们养了我几年,我这几年为你们也做了不少事,不欠你们了。” 曹云济脸色沉了沉,冷笑道:“阿娟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她既然知道所谓真相,为何当初不告诉你,为何偏要现在才告诉你?再说了,若是她真的知道所谓真相,以我曹家的手段,她又可能活到今天吗?” 严立均沉默片刻,答道:“阿娟为什么能活着,曹大哥心中有数,她为什么今天才出来告诉我,自然是因为我直到今天才找到她。” 他盯着曹云济,一字一句问道:“曹大人,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曹云济同样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就这么愿意被人利用吗?” 严立均目光闪了闪,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曹云济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背后那人是谁,但你可以想一想,你将曹家拉下水,你自己是不是可能活得成?你娘带着你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投奔曹家,为的是什么?为的自然是希望你能够有出息,光大你们严家的门楣,而你现在为了将曾经收留你们母子的曹家拉下水,甘愿被人利用,甘愿玉石俱焚,我不知道你娘泉下有知,会是什么感受。” “你本来与我曹家是一体,若不是你心甘情愿被人利用,被人钻了这个空子,朝中有谁能动得了曹家?你跟着曹家,难道还怕没有锦绣前程吗?” 严立均沉思了一会,道:“可是我被抓回来关了这么久,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救我。” 曹云济摇摇头,叹道:“你还是太年轻,我怎么可能不救你,西境二十万大军若是落到旁人手中,太子殿下将来如何坐稳江山?只是你我关系非同一般,你这次犯的又是重罪,所以我不能马上救你,也不能明着救你,我只能先想办法拖一拖,等这件事不那么引人注意了,再出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严立均点点头,随后很快又摇摇头,叹惜道:“可是你是曹相,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王阳生大人是如何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的,以你的能耐,你若是想救我,我根本不会被抓到京城来。” 曹云济苦笑了一下,严立均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坐下,豁达道:“反正我严立均现在已是死罪难逃,死之前为我娘报仇,到了地下也能有脸去见她。” “若是我能保你不死,并且官复原职呢?” 严立均突然大笑起来,死寂的监狱里回荡着他的笑声,曹苍手中的烛火跳了跳,三个人投在地上的影子跟着也晃了晃,曹云济的双眼始终死死地盯着他,直等到他笑完安静下来。 “曹大人,你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你要如何保我不死官复原职?” 曹云济暗暗冷哼一声,走向他面前蹲下,双目如炬,低沉着声音道:“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做这一切的,我就有办法救你出去。” 严立均眼光一闪,随即眯着眼睛看着他,脸上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曹云济头微微一偏,颔首凝视着他,问道:“你不说?” 严立均摇摇头,眯着的眼睛射出一束光来,“不是我不说,而是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曹云济重重地叹了口气,神情甚是惋惜,转头看了眼曹苍,曹苍连忙上前,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端出几碟小菜,一壶酒,又拿出两只杯子斟满酒摆在两人面前。 严立均看着他做完这些动作,又斜眼看了眼曹云济,最后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酒杯上,良久,他笑了笑,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曹云济凝神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严立均面色忽然一红,眼中精光闪动,微微笑了笑,道:“只要你将小艾妹妹嫁给我,我什么都告诉你,而且从此唯你是从。” 曹云济和曹苍顿时面色大变,曹苍甚至抢上前来指着严立均斥道:“你,你想得美,你死到临头了还想打小艾的主意!” 曹艾是曹云济最小的女儿,今年才刚及笄,两年前严立均回京见到她曾向曹云济提出想娶她为妻,被曹夫人骂了回去,曹家父子几人也未给过他一丝好脸色。 严立均显然被曹苍几句话刺激了心中愤恨,霍得站起身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前襟,面色赤红,双目突出,瞪着他骂道:“我想得美?我要是有曹大哥那样的能耐,就不会被你们曹家人指着鼻子骂出来了,你当初逼死我娘的时候,你想得不美吗?你不仅想得美,你还做得绝!” 曹苍被他扯住前襟拉到眼前听他的骂,口水喷了一脸,只好闭着眼睛扭过头强自忍耐,严立均说着说着忽然有些伤心,松手将他推了出去,转过身长长叹了口气。 “我娘若在,我肯定就会守着她安分读书考取功名,做个堂堂正正的官,光耀门楣,可惜,可惜我娘忽然就死了,我知道曹家已经不是我的安身之所,我没有地方去,只好去投军,可是我根本不敢杀人,我第一次上战场,战鼓一敲我就吓得晕了过去……” 说到此,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已有了些哽咽。 “我答应你。” 曹云济的声音忽然响起,严立均和曹苍一齐诧异地看向他,曹苍急得喊了一声:“爹!” 曹云济似乎没有听见一般,缓缓站起身看向严立均,神情肃穆,道:“你娘的事情,是曹家亏欠了你,小艾,我可以将她嫁给你。” 他顿了顿,眼睛逼视着他,“只是,你要助我渡过眼前这一关,我知道,你背后那人的目标不仅仅是我,林家一案也与他有关,对吗?” 严立均沉默了,他没想到曹云济竟真的会答应他的条件,没想到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权势,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可以拿出来做交换,这个人的冷酷狠绝实在超出他的想象,若是此次不能将他一击即中,事后还不知会被他如何算计报复,他本来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告诉他真相,此时却也不免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 第53章 曹云济见他目光闪烁不定,知他心中已经有些活动,于是又道:“你虽然犯了错,但却并不是什么死罪,今天朝廷收到了铁忽王派人送来的国书,国书内容是请求停战,签订盟书,他们愿意向梁朝称臣纳贡,这些不都是你严大将军辛苦筹谋的功劳吗?但是你若与那个人为伍,他做的可是杀头灭族的事,你一旦走上这条路,可就没法回头了。” 严立均心中暗暗惊讶,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曹云济却似乎对他背后那人的举动了如指掌,他不禁开始疑惑,梁鸿也真的有胜算吗? “你想想,只要你将他们所做的事情揭露出来,他们定难逃一死,而你则可以重新当上大将军,迎娶小艾进门,等到将来太子殿下登基,贵妃就成了太后,我们曹家在朝堂上,岂能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严立均心中早已被他说动,他一路走来不是靠曹家就是靠梁鸿也,但归根到底还是曹家提拔他多些,当初跟随梁鸿也是希望能赚一个从龙之功,如今曹家手里有一个现成的太子,何苦非要去烧梁鸿也这个冷灶。 他沉思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其实知道的并不多……” 忽然黑暗中一道银光闪过,“咻”地一声,只听严立均痛苦地闷哼一声,连退几步撞在了墙上,曹云济父子定睛一看,吓得连声惊呼,只见一柄短小的利刃正刺中严立均的胸口。 “什么人,出来!” 曹云济大喊一声,除了他的回声外,四周依然寂静一片,曹苍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严立均靠着墙壁缓缓滑落下去,墙壁上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迹,他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淋漓,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抓着胸前的凶器,鲜血已经染红他前胸的囚服,他眼中满是痛苦和仇恨,嘴巴一张一合似要说些什么。 曹云济见状连忙走到他身边,将头凑到他嘴边,不停地大声追问道:“是谁,告诉我,究竟是谁?” 严立均嘴巴一张连吐几口鲜血,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终究只是在空中徒劳地抓了抓,什么也没抓住。 曹苍在一旁看着他断了气,带着哭腔喊道:“爹,他,他死了……” 曹云济抬起头看了看严立均那双未能合上的眼睛,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忽然,他猛地站起身,“不好,快走!” 说着话已经拉上曹苍往牢房外大步走去,只是他们刚走出两步,进门处已经传来一片忙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几个火把照亮了整个监狱。 第47章 曹家 火光中走出来三个人, 当中一人是大理寺卿徐慕孺,他右手边站着刑部尚书史永,左手边是大理寺少卿韩少川, 十几名狱卒在他们身后站成一排,堵住了曹云济父子的去路。 曹云济收住脚步站住,锐利的目光朝史永看去, 史永涨红着脸垂下眼不与他对视, 他明白他父子二人已落入圈套。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脸上却依然极为平静, 他放开曹苍的手臂,埋头理了理衣服,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史永, 这个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恭敬有加的人, 没想到竟会背叛他。 “曹大人,如此深夜大驾光临大理寺监牢,不知有何指教?” 徐慕孺双手一拱,谦声道, 眼神往两边一瞧,早已有两名狱卒冲向前来往严立均的牢房走去。 “大人, 严将军已经去世了。” 狱卒在曹云济身后大声禀告道, 那头众人面色俱是一惊, 徐慕孺抬头看着曹云济, 厉声道:“来人, 将两位曹大人收押。” 四名狱卒立刻从他身后蹿了出来, 奔到曹云济和曹苍身旁, 曹苍早已吓得双腿直抖, 曹云济却仍然面不改色, 瞪了一眼朝他冲来的狱卒们,那几人竟被他这一眼看得顿了顿,不敢再继续上前。 徐慕孺大声喝道:“为何还不动手?” 狱卒们尝试着往前走了半步,又都退了回来,犹豫着,互相瞧着,谁也不敢第一个人上前。 曹云济冷冷哼了一声,大声问道:“徐大人,敢问曹某是犯了什么罪?” 徐慕孺还未开口,史永却已抢过话头喊道:“曹云济和曹苍父子,深夜闯入大理寺监牢,杀死朝廷重犯,你们还不快快将其拿下?” “史大人,敢问有何证据证明严将军是曹某父子所杀?” “在这里的众人皆亲眼看见了,你还想抵赖吗?” “你们哪只眼睛亲眼看见我杀了严立均?”曹云济扫了一眼跟前的四名狱卒,喝问道,几名狱卒眼光闪烁,纷纷垂头不语,“说,谁看见了?” “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我杀了严立均?”曹云济扫了一眼跟前的四名狱卒,喝问道,狱卒们眼光闪烁,纷纷垂头不语,他又转身朝站在严立均身旁的两名狱卒喝问道:“你看见了吗?” 那两名狱卒亦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曹云济见无人敢站出来,嘴角轻轻讥笑一声,对着徐慕孺喊道:“徐大人,素来听闻你办案有霹雳之风,能明辨,善侦查,曹某听闻严将军大案即将判刑,念在他毕竟与我曹家有一些旧故,想到他落在今日这个地步,心中有些不忍,故而深夜特来探视一番,谁知才刚与他说几句话,黑暗里一柄刀飞了出来扎进了他胸膛,曹某眼睁睁见他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 他说完悲泣几声,忽而又将监牢四下扫视一圈,厉声道:“凶手一定就在这监狱当中,徐大人,你可要好好查一查,我曹某受屈事小,放跑了真正的凶手可就有损你徐大人的威名了,徐大人,你说是吧?” 徐慕孺面色变了又变,心里明知他是在暗讽他于林家一案有亏,但面上也不好发作,且曹云济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他们冲进来时严立均已经死了,无人亲眼看见曹云济父子动手杀了人,而他亦不愿自己再犯林家一案那样的错误,是以一时犹豫不决起来。 史永见他沉默不语,面露犹豫,不由有些焦急,于是站出来大声斥道:“大理寺狱中的犯人,进来前全都经过搜身检查,身上别说一把匕首,就是一根银针也不可能有,你竟想轻轻松松就将这杀人的罪推给手无寸铁的犯人。” 曹云济瞪着史永,眼中隐隐烧起了一把火,虽然他忍了又忍,但那火还是溢了出来,烧了起来,史永被他瞪得心中发慌,额上不断冒出细密的汗珠,既然已经做了,那便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于是转头朝他身旁一名狱卒使了个眼神,那名狱卒便往严立均所在的牢房走来。 徐慕孺此时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一般,点点头,道:“曹大人,既然您说凶手就在这些犯人里,那我们现在就将这些犯人拿来审问清楚,有劳两位留在此处,待徐某审出真凶后,若属实冤枉了您,徐某再来向您赔罪。” 曹云济收敛了目光中的怒火,面色稍微缓和,双手一拱,正欲开口,忽然角落里一个微弱的声音打断了他,“我看见了,是他杀的。” 这声音极为微弱,但又恰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众人一时全都屏住了呼吸,四周一片寂静,仿若瞬间陷入了黑暗一般。 “我看见了,是他杀的。” 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依然微弱,只是这回四周安静,声音便愈加清晰地传入了众人的眼中。 曹云济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角落怒吼道:“什么人,给我出来!” 徐慕孺朝身后扬了扬手,两名狱卒跑向角落里将那人抓了起来,众人目光全都锁定在这人身上,忽然又一句话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大人,这酒菜有毒!” * 梁朝第一宰相曹云济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他的大儿子曹苍也一起被囚禁在大理寺牢中。严立均的那份口供已经呈到梁肃引案上,但却迟迟不见他有所动静。一时之间满朝上下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 曹云济父子刚被抓的一两天,梁鸿也和赵安柏心中高兴了一番,尤其是梁鸿也,放弃一个严立均,除掉一个曹家,打击一个崔家,这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算是个成功的计谋。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事情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梁肃引的态度捉摸不定,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原先以为曹家此次必定彻底倒台的人,渐渐又开始相信,曹家很快就会恢复如常,甚至更进一步。 “赵大人,我们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了。” 梁鸿也终于无法忍耐了,此时他对赵安柏的信任和重视都加深了许多,更何况这个主意本就是赵安柏给他出的,如今形势似乎再次陷入僵局,他也只好又找来赵安柏。 “王爷,陛下是您的父亲,他对曹家为何会如此重视,您也不清楚吗?” “自然是因为曹贵妃。” 赵安柏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微臣听说,这几日曹贵妃每日都去找陛下求情,但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 “那是为什么,因为太子?” 赵安柏低头不语,嘴角微微一笑,梁鸿也不禁追问道:“难道真的是因为太子?为什么,他担心曹家连累太子不成?” 第54章 赵安柏再次摇头,缓缓道:“或许他是想将除掉曹家的功劳留给太子,让曹家彻底成为太子的垫脚石。” 他一边思索一边继续说道:“陈益坚的遗书一出来,我们都推测出伪造圣旨一事应该是曹相所为,陛下自然也想到了,所以他将此案交给太子去查,若果真是曹相所为,太子将此案查清,一可以亲手除掉曹家避免日后遭其挟制,同时还可以树立他在朝臣心中的权威,二可以堵住悠悠众口,掩盖他当初带兵灭了林家满门的罪责。” 梁鸿也脱口而出,“若不是曹相所为呢?” 赵安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无论是谁所为,只要太子查清此案,都是功劳一件,他在朝臣百姓中的威望,只会有增无减。” 梁鸿也似乎有些明白一般,点点头,但很快又问道:“那他现在将曹家这些案子都交给太子去审,不一样可以让他亲手除掉曹家?” 赵安柏眉头深锁,摇摇头,“以微臣之见,现在陛下犹豫不决的应该不是曹家这些案子由谁去审,怎么审。” “那是什么?” “他或许是发觉林家一案其实与曹相无关。” 梁鸿也不由地全身颤抖了一下,失神地叫道:“什么?” 但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清了清嗓子,不耐烦道:“你把话一次说完。” 赵安柏将他这些细小的变化都看在眼中,微微一笑,继续道:“严将军与曹家关系密切,他此次与曹家翻脸,将曹家所涉的大小案件全部揭发了出来,连证据该如何去查都说得清楚明白,却唯独一件事完全没有提及,那就是林怀远奉了假圣旨带兵归京的事。” “严立均借由此事当上了西境大将军,若这件事真是曹相设计的,他没有理由不知道,他如果知道就没有理由不说,但他却完全没有提及此事,这就说明,他要么真的不知道,要么这件事就不是曹相所为。陛下或许发觉了这一点,事到如今曹家倒台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曹相以外,还有一个人竟敢于伪造圣旨陷害忠良,这个深藏不露的人才是真正可能危及朝廷江山的人。” 梁鸿也的脸色已有些发白,额前隐隐冒出一层细汗,他嘴唇动了动,端起手边的茶盅放到嘴边,茶盅却在他手中抖得叮咚作响。 赵安柏低下头喝茶,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梁鸿也忽然“啪”地一声放下茶盅,厉声道:“若这一切不是曹相所为,又会是谁有如此大胆?” 赵安柏跟着放下茶盅,幽幽道:“这才是陛下真正为难的地方,如果不是曹相,那这个唯一可能的人就只有太子了。” 梁鸿也抬眼看了看赵安柏,脸色渐渐缓和,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叹息道:“若果真如此,我们只怕也没有法子了。” 赵安柏却果断地摇了摇头,坚定道:“不,王爷,微臣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太子若是真的犯了法,那也一样该由大理寺审判治罪。” 梁鸿也一脸欣慰地点点头,“赵大人,本王相信你会想出法子的,只是现在我们先还是趁热打铁把曹家处理了,免得夜长梦多。” “这个简单,多找些人给陛下上书告状就是,把冤死的王尚书和张尚书的家属都找来,没有家属的就找他们的学生、同年和朋友,越多越好,直接去御前喊冤,陛下很快就会下令彻查的。” 第48章 无辜 赵安柏走出荣王府时已是深夜, 二月的寒风依然彻骨,他长呼一口气,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今夜这一番谈话让他已经确定伪造圣旨的就是梁鸿也, 这更坚定了他留在梁鸿也身边的决心。这些日子的接触让他感觉到,梁鸿也的目标或许不只是太子,他的背后或许是一个更大的阴谋。 严立均的死让他看到了梁鸿也的心狠手辣, 这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利用的人, 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曹家倒台, 太子梁鸿于将不会是他的对手。 如今朝中形势虽还不甚明朗,但有一个念头却已经在他脑中渐渐清晰,那就是, 在梁鸿于被彻底除掉之前, 他需要建立自己的力量。 但是可以为他所用的人少之又少,他父亲赵义嘉与林怀远虽然文武不同路,但为官立场却很一致,那就是都不愿参与朝堂争斗, 是以赵家和林家在朝中都没有什么势力可为他所用,他现下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林飞和裴仪。 他一路思考着回到侯府, 正想着林飞是否已经去了西境时, 林飞出现在了他面前。 “阿飞, 你, 朱大哥没有找到你吗?” 林飞将手中的信摔在桌上, 盯着他问道:“你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赵安柏看了一眼桌上的信, 又看了眼一脸怒气的林飞, 道:“这封信是给裴大哥的, 西境大将军已经空出来, 我打算向荣王举荐他。” 林飞忍了忍心中的怒气,重重地点头道:“你说你投靠荣王是权宜之计,我相信你,但你为什么要将裴大哥也拉进来?” 顿了顿,他终于忍耐不住大声问道:“还有,为什么洛洛又被太子抓去了?你所谓的计谋就是将洛洛推给太子?” 赵安柏神色黯然,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尽,盯着他咬牙道:“你以为我愿意看着洛洛被太子带走吗?你以为我愿意在荣王面前卑躬屈膝吗?你以为我愿意绞尽脑汁算计来算计去吗?” 林飞很少见到赵安柏如此神情,不由地怔了怔,随即低下了头,怒气也消了一大半,良久,他低声道:“义父一直教导我,不要卷入朝堂争斗,我不想违背他的教导,无论太子还是荣王,他们都不值得我效力,他们都是林家的仇人。” 赵安柏见他语气已柔和不少,方才心中的怒气也一下都散了去,但听他依然坚持不愿卷入争斗,不由有些无奈,“阿飞,就是因为岳父从不参与他们的斗争,才被他们无辜害死,你还不明白吗?” 林飞突然激动地喊道:“赵安柏,你错了,是因为这些人斗来斗去,才将林家无辜陷害,他们是皇室贵族,江山是他们的,无论谁输谁赢,牺牲的永远都是我们这些为他们拼死杀敌守江山的人,他们不配!” 赵安柏被他这话震惊得呆了半晌,随后内心生出强烈的愧疚之情,许久,他低下头喃喃道:“你说得对,我错了,不是因为岳父不参与斗争才导致林家遇害,而是因为他们无止境的争斗陷害了无辜的林家。” 缓了缓,他又接着平静地说道:“但是现在我们唯一能除掉他们的办法就是加入他们,否则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报仇。” 林飞将头一偏,倔强道:“我可以去将洛洛救出来,我会想办法找到圣旨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时候,他们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若是那时候他们没有付出代价呢?你要怎样,偷偷去杀了他们吗?” “是,若到那个时候他们没有付出代价,我会亲手去杀了他们。” 赵安柏苦笑着摇头,“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若是太子登基了你才找到圣旨,你觉得作为皇帝,他会给自己治罪吗?那个时候你又能杀得了他吗?就算你明天就找到了圣旨,他也不可能按你想的那样付出代价,只要说一句是被奸臣所误,他就什么罪都没有了,他可以照样安安稳稳当他的太子。” 林飞终于沉默了,半晌才道:“可是就算我们要斗,也不该将裴大哥拉进来,他受林家牵连够多了!” 赵安柏解释道:“现在西境大将军一职空缺,裴大哥若跟我一样假装为荣王效力,这个大将军肯定就会是他的。” 林飞打断他,“西境现在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当大将军?” “是,无论能力还是资历,他都是西境大将军的最优人选,但现在朝廷里,太子,荣王,甚至崔家,谁不想要将西境大将军纳入自己麾下,他们选人,不会看能力,资历,否则严立均的大将军是怎么当上的?” 林飞低头不语,赵安柏继续道:“下一个西境大将军若又是一个严立均,后果会如何,你我已经见识过了。” 两人一同沉默了许久,只听赵安柏又道: “我曾经跟你一样,觉得朝廷自有法度,世间自有公理,但现在我已经明白,法度也好,公理也罢,这些东西都是死的,它们不会自己站出来去惩奸除恶、匡扶正义,它们只属于有力量的人,属于掌握了权力的人。权力本无所谓好坏,但我们若想要让这世间多一些正义,少一些冤屈,我们就不应该将权力拱手让给那些内心只有滔天私欲的人。” * 林洛洛住进崔玖安排的小院里后,处处小心,时时提防,然而崔玖这次却似乎真的打算做一名贤良大度的太子妃,并未有任何不良举动。 她在这个名为静苑的小宅里住着,出入必有羽林军贴身跟随,能见到的人也极其有限,行事依然有些不便。赵安柏虽然让柳娘给她转达了暗中通信的办法,但这么些日子过去,他却一点消息也没有传来,而朝中曹云济父子入狱的消息又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这让她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第55章 这日夜里,她佯装生病早早歇下,一到亥时便换上一身劲装,准备趁夜去一趟侯府。谁知等她算好羽林军巡逻的时间,刚推开窗户,一个人影从檐下花丛里忽地就蹿了进来,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别喊,是我。” 来的人正是林飞。 林洛洛大喜过望,轻声喊道:“林飞。” 柳娘在里面卧房听见声音,举着烛火转了出来,着急地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林洛洛和林飞见了连忙跑到她身旁止住她的声音,“柳娘,是林飞,别怕。” “阿飞哥哥。” 陈书玉本来假装林洛洛躺在床上睡着,听见声音早已跳下床,朝他跑了过来,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手掩着嘴低声喊道。 林飞她和林洛洛两人都安然无恙,心里担心放下一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快去穿上外衣,别着凉了。” 陈书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穿着中衣直接跑了出来,脸上立刻红得火柿子一般,转身跑回卧房。 林洛洛让柳娘将烛火点在卧房里,将卧房与外间的帘子拉开一层,透一些光到外间,她则和林飞两人坐在外间说起了话。 “林飞,你是从赵安柏那里来的吗,他怎么样?” 林飞见她一身夜行劲装,又想起她方才突然推开窗户,便道:“你刚才是打算去找他吗?” 林洛洛点点头,眼中略暗了暗,“我来了这里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林飞心中的欢喜随她暗下来的眼神沉了沉,“他没事,他投靠了荣王,曹相便是他和荣王两人设计抓进去的。” “林飞,他投靠荣王是我让他去的。”林洛洛见他的神色有些异样,便解释道,“我本来计划他去投靠荣王,我去依附太子,他不愿意我去找太子,他就自己去投靠了荣王。” 林飞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只听她继续说道:“或许伪造圣旨的不一定是荣王,但杀了林家满门的却就是太子,满朝上下唯一有能耐有动机除掉太子的就只有荣王了,圣旨若真是荣王伪造的,那我在太子身边,会让他想尽办法去除掉荣王,这样他们兄弟二人就会自相残杀,林家的仇也就可以得报了。” 林飞呆了呆,许久方点点头,“这确实是报仇的最好办法。” 接着又追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还是……” “你以为我真的是被太子抓来的?”林洛洛笑了笑,摇摇头,眼睛望向远方,道:“我虽然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但现在的事情我却都看明白了,你和赵安柏都是相信朝廷的人,所以你们想的都是如何找到事情真相,如何为林家伸冤,这样做当然没有错,但却没什么用。” 她收回目光望了一眼林飞,又继续望出去,道:“你算过林家一案牵连了多少人命吗?我算过,林家的人我已经忘记了,但青儿,韩先生,吴婆婆,叶儿,阿土,石大胖,还有那些暗卫,还有赵安柏和我自己,我们都差点丢掉性命,这些人,这些事,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晃,等我们找到真相,荣王会偿命吗?太子会偿命吗?不会的,那些死了的人,除了得到一句‘他们是冤枉的’,什么都得不到。” “所以,找不找得到真相,我都要报仇,而报仇,就不能指望朝廷来为你伸冤叫屈,因为正是这个朝廷,导致了这一切的悲剧。” 林洛洛的眼中充满了仇恨和悲愤,这眼神他从来没见过,林飞颤抖着抓住她的手,眼中不知何时起已噙满了泪水,他喃喃道:“洛洛,报仇,我们肯定要报仇,但你不要迷失了自己,祖母,义父义母,大哥大嫂,他们泉下若是有知,我相信,他们会宁愿你好好活着,而不是不顾一切地去报仇。” 林洛洛回过头抽出自己的手拍了拍他的手,嫣然一笑道:“你放心,我不会的,我答应过赵安柏会好好活着,被雪崩埋了那会我都没有死,更何况现在。” 林飞收起眼泪,咧嘴笑了笑,陈书玉早已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此时则给他递上了一块手帕。 “好了,你快说,赵安柏有没有让你带话给我。” 林飞无奈地笑了笑,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林洛洛迫不及待地抢过去看了起来。 “赵安柏让我去西境给裴大哥送信,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只有我亲自去才能放心,所以,这些日子,你们在这里要多加小心。” 说完他看了一眼陈书玉,又继续对着林洛洛道:“我今天来的时候检查过这里的守卫,你以后尽量不要夜里跑出去,这些守卫功夫都不比你弱。赵安柏也说了,如果有事他自会想办法联系你,你不要随意出动,荣王和太子都不是傻子,计划若是败露,那就别说报仇了,我们大家的性命都堪忧。” 林洛洛读完了信,含笑道:“知道了,他在信里都跟我说了。” 第49章 犹疑 三人在屋里又说了一会话, 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响动,四下已经熄了的灯又都点了起来。 “柳娘,你出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说话间, 玉儿已经跑过去推开一条门缝瞧了瞧,随即慌张转身,低声道:“是太子来了。” 林洛洛和林飞一惊, 两人对视一眼, 林飞立刻从方才进来的窗户翻了出去, 林洛洛急忙往卧房走去, 一边走一边吩咐。 “你们先把他拦住,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她转入卧房,门口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什么事, 我们小姐已经歇下了。” “玉儿姑娘, 是太子殿下来了。” 等了片刻,柳娘从卧房里向她点头示意,陈书玉点起外间的灯,打开门将梁鸿于迎了进来。 自从曹家父子入狱, 梁鸿于已有好几日没来过静苑,此刻只见他满面愁容, 不复往日的神采。 林洛洛朱钗尽卸, 素衣简服, 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扶着柳娘从卧房里走出来。 “殿下这么晚了到我这里来, 不知是有何事?” 梁鸿于重重地叹了口气, 抬头见她一头乌发不着修饰, 面色虽有些苍白, 双眼却如点漆, 在烛光下闪着光芒, 不由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去握她的双手。 林洛洛回身去接陈书玉递过来的茶盏,恰好躲过他的手,“殿下请用茶。” 梁鸿于犹豫了一下,接了她递过来的茶,坐回原位,喝一口,叹口气,转头看着她,手指旁边的椅子,“洛洛,陪我坐会。” 林洛洛走过去坐下,林飞方才已将朝中发生的事告诉了她,想必梁鸿于是在为曹云济的事情伤神。 “是林家的案子让你心烦吗?” 梁鸿于眼睛看向门外院子,问道:“你在这里还住得习惯吗?” 林洛洛笑着道:“这里再不好,也比大理寺监狱好多了。” 梁鸿于点点头,低头看着手中的茶,不再说话,林洛洛见他如此,亦不再言语。 良久,梁鸿于终于又开口了。 “若是我一直都查不出陷害林家的真凶,你会不会怪我?” “若是你一直都查不出真凶,那就没法证明林家是被冤枉的,那我迟早都是一死,还怎么怪你。” 林洛洛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色忽地变白了,嘴里喃喃自语着,却听不见在说什么。 她还从来没见过梁鸿于如此神态,心中不由生出些疑惑,于是直言问道:“你既然这么晚了还来找我,出了什么事就直说,我不怪你。” 梁鸿于终于回过头来看她,良久,方道:“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与你隐瞒的了,那封假圣旨,我原本怀疑是曹相伪造的,但现在他已经被抓入大牢,我今天去见他,问到这件事情,他说不是他做的。” 林洛洛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但面上却依然一言不发,梁鸿于继续说道:“但他跟我说了他的怀疑和推测,这个人……” “是谁?” 梁鸿于摇摇头,“我还没找到证据。” “但是就算你找到证据,也不忍心杀他,是吗?” 林洛洛霍然起身,一针见血地刺中他的心事,只见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额前渐渐布满细密的汗珠,眼中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她继续问道:“伪造圣旨这样的大罪,你说放过就放过,我林家死的那么多人,西境大军死的那么多人,算什么?” 梁鸿于抬眼看向她,眼底已经红了一圈,他是太子,一个并不那么名正言顺的太子。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去找他,要么我杀了他,要么他杀了我,不论结果怎样,都与你无关。” 梁鸿于急得站起身握住她的肩头,盯着她,张了张嘴,最终将她拥入怀中,什么也没说。 林洛洛从他怀中挣扎出来,侧过身子,冷冷道:“你请回吧。” 梁鸿于沉默地站了一会,转身欲走,林洛洛忽然喊住了他,“我娘留给我的那些信,都被你拿去了,你能不能还给我?” 梁鸿于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第56章 过了片刻,院子大门处传来几声马嘶,渐渐声音远去,院子里的灯火又渐渐都熄了,屋里屋外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林飞躲在屋外窗下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又等了片刻,见她们都歇息了,才飞身出院往西境奔去。 * 次日,梁鸿于派人将林夫人留下的信送到了静苑,林洛洛翻看了一遍,发现果然如林飞所说,她母亲在信中提到将嫂子送出城外避难,既然是避难,自然是越隐蔽越好,白云山静照寺确实是个合适的去处。 况且,就算信中提到的避难之处不是静照寺,她也该去见见这个世外姑母。只是白云山的静照寺却不是那么容易去的,尤其她现在的处境,梁鸿于就算允许她出城,只怕也会安排几十个羽林军跟着。 正在她愁眉苦想之际,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静苑。 “皇嫂真是大度,竟舍得将这么好的小院子给你住。” 昭阳这次终于没有再戴着一顶锥帽挡住面容,林洛洛第一次看清她的脸,鹅蛋脸,吊梢眼,面色红润,肌肤白皙,衣着华贵,仪态端庄,但举止中仍显出一些小女儿的憨态。 林洛洛跟着她在院子里四处看看,琢磨着她的来意,她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小姑娘,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 逛完院子,林洛洛陪她在厅里坐着,“不知公主今日前来,有何事吩咐?” 昭阳喝完了茶,终于开口道:“有个人想见你一见,让我来请你去。” 林洛洛道:“什么人?” “你跟我去了就知道。” 林洛洛心中一惊,上回那瓶毒药她还记得,这位公主行事乖张鲁莽,若是跟她去了,她又要喂毒药给自己吃可就麻烦了。 “公主,我是戴罪之人,是太子殿下求情我才能从牢里出来养病,殿下吩咐了,我不能随意走动。” 昭阳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哼地一声,冷冷道:“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有病,也就皇兄会信你。你放心,你既然是我皇兄的人,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可是……” 昭阳生气地打断她,“让你去你就去,我说了不会对你怎样就不会对你怎样。” 林洛洛在心中暗暗感慨,这位公主和梁鸿于不愧是亲兄妹,脾气说来就来。 “若是我不去呢?” “你不去,那我就只好去求皇兄了。” 林洛洛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不必了,我去就是。” 说完带着陈书玉准备动身,昭阳看了两人一眼,道:“你一个人去就行了,我会送你回来的。” 到了门口,守卫静苑的羽林军统领李文羽将她们拦住了,“公主,殿下吩咐了,林姑娘养病要紧,不宜出门。” “公主府里来了一位民间神医,本宫今日特意过来接林姑娘去看看,你们谁敢阻拦,耽误了林姑娘的病,只怕你们的命赔不起。” “这,公主……” 李文羽无措地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们走远,陈书玉在一旁急得跺脚,“李将军,还不赶快去告诉你们殿下,我们小姐要是有个什么好歹,看你们要如何交代。” 李文羽恍然醒悟,连忙带着两名羽林郎往东宫奔去。 * 林洛洛跟着昭阳到了公主府后,一名宫女捧来一套衣服递到她面前。 “实话告诉你吧,是我母妃要见你,但你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我只能将你扮做宫女带进宫去。” 林洛洛十分诧异,“贵妃娘娘,为何要见我?” 昭阳不耐烦道:“你为什么这么多问题,见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放心,我母妃更不会对你怎样。” 林洛洛乖乖闭嘴,既来之则安之,她既然光明正大地将她接出来,就不怕她不完好无损地将她送回去。 换好衣服,昭阳让她贴身跟着,进了宫,七拐八弯又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座宫殿,殿内陈设奢华精致,正中一座半人高的香炉萦绕着几缕烟尘,走进去,芳香四溢,温暖如春。 她们等了片刻,一名妇人从屏风后袅袅转了出来,只见她素衣简服,不着钗环,一双吊梢眼莹润有光,脸上却愁云密布。 “还不参见贵妃。” 昭阳行过礼后,见林洛洛傻站在原地,不由责怪道,林洛洛被她提醒,连忙敛裙行礼。 曹贵妃倒没有见怪,抬手示意她起身,将她上下打量后,点头道:“眉眼清亮,气质脱俗,不错,难怪于儿喜欢。” 昭阳站在一旁轻轻地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曹贵妃只作没看见,又道:“你可知道,本宫今日为何要见你?” 林洛洛回道:“不知。” 曹贵妃缓缓坐下,缓缓说道:“太子殿下从小乖顺听话,但他为了你,曾与本宫大闹一场,最后还是他父皇将他责罚了一顿才低头。” 林洛洛垂下头,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你记不记得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太子殿下很喜欢你,他为了你,什么都会愿意去做。” 林洛洛茫然地看向她,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 曹贵妃轻轻叹息一声,眼神忽然变得坚毅锐利,她问道:“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林洛洛想了想,回道:“自然是为林家洗刷冤屈。” 曹贵妃点点头,“所以你选择太子是希望他能够帮你查清真相,为林家伸冤,是吗?” 林洛洛依然有些迷惑,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只好含糊地点点头。 “那他若是不愿意查清真相捉拿真凶,你该怎么办?” 林洛洛想起昨天夜里梁鸿于的神情,很显然曹云济告诉他伪造圣旨的人是荣王,而他并不想与荣王为敌。 曹贵妃见她依然一脸懵懂,心里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本宫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太子殿下很喜欢你,他为了你,什么都会愿意去做,若是有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你也可以有办法让他愿意。” 林洛洛本能地反问道:“什么办法?” “用你的柔情,吹一吹枕边东风即可。” 林洛洛惊呆在原地,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她无法想象这话竟是从堂堂贵妃娘娘口中说出来的。 只听曹贵妃继续说道:“女人虽然无法像男人一样去做官去参与朝政,但你不要因此就认为,女人的命运决定在男人手中,恰恰相反,女人有着一样男人没有的武器,只要你豁得出去,以你的资质,又有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太子殿下是您的儿子,您为什么要……” 曹贵妃久久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本宫自然是为了他好,他是太子,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不做就只有死路一条。眼下这件事情就关乎生死,但本宫无法劝动他,本宫知道他对你,只要你愿意,他一定会听你话的,等到将来林家洗刷冤屈,你也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入东宫做侧妃,岂不是两全其美?” 林洛洛心中已然明白,曹贵妃无非是想借她的手逼梁鸿于除去荣王,稳固她母子二人的地位。 “只怕太子殿下未必会听我的。” 曹贵妃笑道:“你不必自谦,本宫今日一见你就知道,你可以做到。你也不必在本宫面前做戏,你如今虽然明面上跟随他,不过是想利用他为你林家伸冤罢了,但实际你心里,只怕还想着那个赵安柏。” 林洛洛这一惊非同小可,捏着裙子的手心满是汗水,表面上虽然强自按下慌张,嘴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本宫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要想成大事,就该丢下一些小情小爱。” 第50章 胁逼 林洛洛满头大汗, 正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回应时,忽然殿外传来高亢地通传声:“陛下驾到。” 曹贵妃听见声音,看了一眼昭阳, 昭阳伸手一把将林洛洛拽到一旁,低声叮嘱道:“不许乱说话。” 曹贵妃脸上立刻换了一副柔弱凄惨的神情,捏着眉心靠在座椅扶手上, 手帕不时擦着眼角, 昭阳垂眉蹲在她脚下奉茶。 母女俩见梁肃引进来, 连忙起身行礼, 梁肃引将她二人扶起,拉着曹贵妃在椅子上坐下,低头见她红着眼底, 关切道:“怎么了, 怎么哭了?” 曹贵妃捏着手帕在眼下虚揩了几下,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臣妾没事, 陛下来了,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 梁肃引转头向朝阳问道:“阳儿, 是不是你又惹你母亲生气了?” 昭阳一脸委屈地嘟囔道:“父皇, 阳儿最近可乖了, 没有惹母亲生气。” 梁肃引笑了笑, 拍拍曹贵妃的手, “阳儿最近是乖了很多, 你该高兴才是。” 曹贵妃笑着点头, 眼底却忽然更红了, 梁肃引皱了皱眉, 松开她的手,“到底什么事,有话就直说。” 昭阳上前跪下,伏身在地,说道:“父皇,母亲是为了舅父一家伤心,舅父……” 梁肃引站起身,脸上生出些怒意,道:“朕已经下令彻查,朕答应过你一定会将所有事情都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冤枉他半分,但他若是真的作恶多端,那朕也没法子了。” 第57章 曹贵妃连忙起身赔笑道:“陛下您误会了,臣妾虽然是为兄长伤心,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兄长的罪责自有朝廷审定,臣妾不敢多言。臣妾方才是听陛下夸奖阳儿,想起兄长家中还有一个小女儿与阳儿一般大小,她小小年纪又在深闺内院里,能做什么恶呢,如今也……” 梁肃引脸色终于缓和了许多,“贵妃放心,曹家女眷依然住在曹府里,朕只是下令神武军严加看守,不会伤了她们。” 曹贵妃连忙下跪谢恩,梁肃引将她扶起,两人又坐回椅子上,“阳儿,你也起来吧。” 昭阳起身退到一旁,只听梁肃引又道:“朝中最近不大太平,太后生辰在即,朕今日来找你,是想让你替朕陪太后出一趟城。” “太后生辰,臣妾早已预备起来了,太后是不想在宫中办吗?” 梁肃引点点头,“朕今日去请安,太后说,这两年朝中事多,她想出城去吃斋半月,为梁朝百姓祈福,她的生辰不必大办,等她回来,召集一些宗亲简单办个家宴即可。” “太后菩萨心肠,心中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梁朝百姓,臣妾真是惭愧,万福寺是个清净之地,臣妾愿意随太后一同前去,为梁朝百姓祈福。” “这次倒不是去万福寺,南郊白云山,有个静照寺,太后不知从哪里听说这座寺里有一位惠静师父,是位得道高人,她说想去听听这位师父讲道。” 林洛洛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心中一惊,为何太后会忽然要去静照寺,这个寺里究竟有什么神奇?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要亲自去一趟了。 梁肃引和曹贵妃你一句我一句正聊得起劲,外面忽然又传来一句通传:“太子殿下到。” 语音未落,梁鸿于已匆匆忙忙赶了进来,一眼瞥见角落里的林洛洛,心中舒了一口气,转头向梁肃引和曹贵妃行礼问安。 “太子,什么事这么急色匆匆的?” 梁鸿于红着脸,低头回道:“禀父皇,儿臣听说母妃身体不适,心中着急,是以在父皇面前失礼,请父皇责罚。” 梁肃引转头对曹贵妃问道:“你身体哪里不适?” 曹贵妃扫了一眼林洛洛,笑道:“臣妾方才有些头晕,可能是哪个多嘴的奴才去告诉了他,害得他急急忙忙赶来。” 梁肃引柔声道:“现在可好些了?” 曹贵妃含笑点头,娇声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已经好多了,于儿他也是一片孝心,陛下就饶恕他吧。” 梁肃引看向梁鸿于,叹口气道:“总算你还有一点孝心,起来吧。” 梁鸿于连忙叩头谢恩,起身站到昭阳身边,狠狠瞪了她一眼。 * 梁鸿于最终找了个借口带着昭阳一同离开了曹贵妃的玉华宫,两人一出宫门,他便怒气冲冲质问昭阳:“你将她带到宫里来做什么?” 昭阳倒仿若无事一般,冷冷淡淡回道:“母亲听说你要娶她做侧妃,让我带她进宫给她见见。” 梁鸿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再回话。 昭阳将林洛洛往他身前一推,“现在人已经见过了,还给你,你自己带回去吧。” 说罢转身往自己的轿撵走去,梁鸿于气得一连说了几个“你”,最终眼睁睁看她走远。 他收回目光,看了看林洛洛,带着些歉意说道:“她性格是这样,你别见怪,上次的事情我教育过她了,她已经知错了。” 林洛洛淡然地笑了笑,“她是公主,她叫我做什么,我也只能照做。” 梁鸿于跟着她尴尬一笑,又问道:“今天我母亲没有为难你吧?” 林洛洛摇摇头,“贵妃娘娘很亲切,一点也没为难我。” 梁鸿于想起往事,心中忐忑,犹豫着问道:“那,她今天都跟你说什么了?” 林洛洛望了他一眼,只见他身形修长,眉目俊秀,与第一次见到时的神采飞扬不同,近日他眉间总有些愁绪,挺拔的身姿也有些委顿,似乎压着千斤担子在肩上。想到曹贵妃方才与她说的那些话,林洛洛不禁有些可怜他了,就连亲生母亲都在想法子算计他,这个太子,当得又有什么意思。 “她跟我说,要我规矩一点,别给你惹麻烦。” “就这些?” “她还说,她说,你为了我,什么都会愿意去做。是真的吗?” 梁鸿于突然停住脚步,定定地看向她,脸上起了一层红云,“自然是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认定了你会是我的妻子。” 林洛洛被他深情地盯着,听到他突如其来的表白,不由浑身打了个冷战,连忙错开眼神,尴尬地笑笑,“你说的,我都不记得了。” “我现在说这些,你肯定会觉得好笑,因为我最终还是娶了别人。”梁鸿于收回目光,长长叹一口气,“我到现在还记得四年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那天夜里是上元节,街上挂满了彩灯,但你一出现,所有的灯都失去了颜色,你就像月亮,不,像太阳,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 林洛洛确实在心中暗暗笑了笑,若是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狠心杀了她全家,这些话,要她如何能信。 梁鸿于沉浸在回忆里,脸上不觉发出红光,似乎在回忆自己人生中一段辉煌激动的经历,他继续自言自语道:“……你十分霸道,从旁边玩杂耍的人那里抽出一把剑……” 林洛洛打断他,“那你为何不愿意为我去查清林家的案子?” 梁鸿于呆立在原地,脸上的红光瞬间消失不见,瞧了她半晌,转过目光看向远方,轻声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是谁?” “他是我的,一个很重要的人,我知道他心中一直都在怨我,但我……” 林洛洛逼问道:“如果你放过他,他反而要杀你呢?他不仅要杀你,还要杀你的家人,你的爱人呢?你还是不忍心吗?” 梁鸿于震惊地看向她,“你知道他是谁?” 林洛洛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一个敢伪造圣旨的人,必定是个想做皇帝的人,他想做皇帝,若是不能去弑君,那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杀了你。” “不可能,”梁鸿于眼中突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咬着牙,猛地摇头,朝林洛洛怒吼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做的,他不会!” 林洛洛静静地看着他,心中越加地有些可怜他,但是此刻的他再可怜,也抵不过那些死在她眼前的人命,抵不过林家上百条人命,抵不过西境大军上万条人命。 若没有亲眼见到那些人死在自己眼前,她此刻或许已经心软,她不嗜杀戮,也不爱算计,她原本也只是想与赵安柏无忧无虑过过小日子,但命运粉碎了一切,将她推到了此刻此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狠下心一路走下去,前路凶险,但只有走下去,她们才有可能找到出路。 “殿下,你不必如此伤心,”林洛洛等他差不多平静下来,劝解道,“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你与他刀刃相见。” “什么办法?” “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将一切彻底查清楚,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掌控事态的发展,到那时,你和他的关系会如何,不就由你说了算吗?” 梁鸿于不由生出一种醍醐灌顶之感,自从知道伪造圣旨的人可能是荣王梁鸿也,他心里就一直被必须亲手除掉自己兄长的痛苦填满,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还有挽救这一切的可能。 他应该去查清楚一切,梁鸿也做这些事情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在暗中究竟还做了什么,他必须查清楚,若是他真有图谋不轨的打算,他也可以早点劝他悬崖勒马,或者将他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从而避免出现两人互相残杀的后果。 他看着林洛洛,会心一笑,道:“洛洛,你果然是女中将军,有勇有谋。” 第51章 静照寺 梁朝尚佛, 皇家寺院有许多,其中香火最盛的有两家,一是城里的慈恩寺, 一是西郊的万福寺,南郊白云山静照寺,许多人连听都没听过。 林洛洛自从宫里出来就一直在琢磨着如何能去一趟, 琢磨来琢磨去, 最终琢磨到了崔玖身上, 既然曹贵妃要随太后一同前去, 那崔玖按理也会去,只是崔玖已有好些日子不来静苑了。 “姐姐,她不来, 我们就不能去吗?” 陈书玉突然提议道, 林洛洛让她跟院里的丫鬟打听崔玖的事情,谁知这些丫鬟们个个都嘴紧得很,她什么也没打听到。 她这么一说,倒真的提醒了林洛洛, 梁鸿于虽然下令不许她随意走动,去哪都有人步步紧跟, 但她若是去东宫, 总没人能说什么。 果然李文羽听说她要去东宫, 没有半刻犹豫, 立刻就命人去准备车马。林洛洛这些日子觉得无聊就会找这些羽林军打架, 逼得他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不打架她又总是要出门去闲逛, 上了街一眨眼就不见人, 等他们找得满头大汗又若无其事地出现, 现在这些羽林军看见她就头疼,今日听说她出门是要去东宫,心里都大大松口气。 第58章 承英殿虽然不如玉华宫主殿那般恢弘大气,但也建造得精致巧妙,自有一番端庄典雅之态。 崔玖这些日子倒不是忘了林洛洛的存在,只是无暇顾及她罢了。 崔琨想尽一切办法要置严立均于死地,如今严立均是死了,他自己当初为着一个歌女闹出人命的事也被抖了出来,被抓进了刑部大牢。 本来这样的事情对崔家来说也不算难办,只是现在曹家被严立均害得几乎家破人亡,曹贵妃自然要在崔家头上出出气。她暗中命曹云济的余党将这件事咬死不放,眼看崔琨就要杀人偿命,崔夫人急得大病不起,崔恒四处求人,梁鸿于碍于曹贵妃也不敢出声,朝中众人见太子并没有要相帮崔家的意思,有意无意都开始落井下石,弹劾参奏崔家父子的文书如雪片般飞到了梁肃引的案头。 太监通传林洛洛来求见时,崔玖刚从崔府看望母亲回来,内心正十分忧愁,哪有心情见她,于是挥挥手便打算让她回去。 一旁的宫女缀枝拦住了她,“娘娘,听说前几日昭阳公主带她去见了贵妃娘娘,她今日忽然主动来找娘娘,肯定有事,娘娘何不见一见,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崔玖定神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本宫不去找她,她倒主动找上门来了,本宫是该看看她有什么把戏。” 林洛洛跟着太监进了殿,崔玖笑意盈盈地让人给她看座奉茶,甚是热情。 “妹妹,这些日子宫里有些事情,都没时间去看望妹妹,妹妹可别见怪才是。” 林洛洛每次一听她叫自己“妹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只好跟着笑了笑,道:“娘娘说笑了,我应该早点来给娘娘请安才对,娘娘给我安排的宅子,衣食住行,无不精致妥帖,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谢娘娘。” 崔玖笑道:“这些都不值当什么,妹妹不必挂在心上,以后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林洛洛尴尬地笑笑,这种一家人的话,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接。 缀枝站在一旁见她不再回话,站出来说道:“林姑娘若是真想感谢我们娘娘,倒还真有件事情……” 崔玖不等她说完,假意嗔怪道:“住嘴,谁许你胡说了?” 林洛洛见了,知道这主仆俩在自己面前演戏,心想不妨看看她们会要自己做什么,于是起身对缀枝道:“什么事情,可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缀枝偷偷看了一眼崔玖,正色道:“最近娘娘家里兄弟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贵妃娘娘,我们娘娘想替兄弟求情,只是贵妃娘娘实在有些生气,殿下也不愿出面,姑娘你深得殿下喜欢,若是肯替我们娘娘向殿下美言几句,请殿下在贵妃娘娘面前为娘娘兄弟求求情,那我们娘娘,定会感激不尽的。” 崔玖听着她的话,一向堆满笑意的脸上也渐渐布满愁云,她垂头叹了口气,看来确实十分犯愁。 曹家和崔家针锋相对正是林洛洛和赵安柏希望看到的,如今曹家虽然倒台,但曹贵妃未受丝毫影响,曹家的余势还在,崔家自然不会好过。 林洛洛面露难色,歉然道:“娘娘,这件事恐怕我也有些为难。” 缀枝急忙问道:“为什么?” 林洛洛回道:“贵妃娘娘前几日将我召进宫,特意叮嘱我规矩行事,不要给太子殿下惹麻烦,现在我若求太子殿下去向贵妃娘娘求情,万一贵妃娘娘气还没消,怪到殿下头上,那岂不是给殿下平白招来责难。” 缀枝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崔玖倒没有生气,笑道:“这丫头胡言乱语,你别当了真,这是本宫的家事,怎么能麻烦妹妹呢。” “不过,我听说贵妃娘娘最近要陪太后出城去礼佛,至少得去半个月,娘娘若是有意,为何不陪贵妃娘娘一同去呢,一路上好生伺候她,说不定她就消气了,而且她出了城,娘娘再让家人去向殿下求情,那个时候说不定殿下就能作主饶恕了您兄弟。” 崔玖心中一动,太后要出城礼佛的事情她早已知道,崔家如今有难,她本打算找个借口推不去,现在听林洛洛这么一说,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于是笑道:“妹妹真是冰雪聪明,难怪殿下喜欢。” 顿了顿,眼波一转,又道:“妹妹成日在静苑养病,想必也会有些闷,不如随本宫一同出城去礼佛,权当散散心。” 林洛洛心下大喜,正是求之不得,但表面上仍然十分平静,淡淡道:“我倒是想去,只怕殿下……” 崔玖一笑,道:“殿下不愿你出门,是怕你独自出去遇着什么危险,如今你跟太后、贵妃和本宫一同出去,那还怕什么,本宫替你去说。” “那就有劳娘娘了。” * 赵安柏收到林洛洛要与太后等人去静照寺的消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个静照寺肯定有些特别,但他一时想不出特别在何处。 梁鸿也听说太后要去静照寺时的反应也有些奇怪,他居然惊得脸色惨白,手中的茶盏都跌了出去。随后几日,他都反常地没有召集赵安柏等人去议事,赵安柏实在猜不透这中间会有什么联系,暗地里去找魏庆,却无意间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王爷,娘娘不愿意离开。” 赵安柏与魏庆早已熟络,他平日在王府的值房赵安柏都是随意出入。这日夜里赵安柏假借议事之名求见梁鸿也不成,于是信步绕到了魏庆的值房,刚走到窗下就听见里面传来这么一句话。 他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站在窗外听了起来。 “你可有告诉她,太后和曹贵妃明日就会去她那里?”这正是梁鸿也的声音。 “末将都说了,但娘娘说,她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出家人,太后和贵妃这样的贵人,是看不到她的。” 梁鸿也焦急地叹了一声,“走,你陪我去一趟,我亲自去见她。” “王爷,您去了若是遇上太后她们,那才是真的置娘娘于险境,依末将看,娘娘不是主持方丈,也不是得道高人,只要默默在寺里吃斋念佛,寺里出家人那么多,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但若此时突然失踪,反而要惹人怀疑。” 梁鸿也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时发出重重的叹息声,“怕就怕太后或是贵妃起了疑,否则太后怎么会偏偏要去那里?” “王爷不如请咱们在宫中的人探一探消息?” “怎么没探,那些个没用的东西,什么也没探到,”说完又是重重一声叹气,“这也不怪他们,太后多年不理事,本王也没有想到要在太后身边安排人。” “要不,末将去见一见顾将军?” 屋里一阵沉默,半晌,只听梁鸿也道:“算了,他当初救人不过是受人所托,今日未必还会愿意与我们有所牵连。” “王爷,不管他当初是否受人所托,此事若是暴露,他始终难辞其咎。” 赵安柏听得呆立在原地,他二人口中的“娘娘”,难道是梁鸿也的母亲李淑妃?这位李淑妃在梁鸿也两岁左右就因病去世了,怎么会在静照寺? 他不敢再继续听下去,转身想要离开,但转念一想,自己进来时有人见过,不能这样无声无息走了,于是看了看四下无人,退出几步,一边朝值房门口走,一边大喊:“魏将军。” 他缓步走过去,估摸着梁鸿也应该已经藏好身,才大步进了屋,一坐下就问:“将军,这两天怎么都见不到王爷呢?” 魏庆回道:“王爷这两天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赵大人找王爷什么事?” 赵安柏神秘兮兮地向他勾手,魏庆睨了他一眼,道:“什么事这么神秘?” 赵安柏故意放低声音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早日助王爷成事。” “什么办法?” “再造一份圣旨。” “什么?!” 第52章 隔墙有耳 “赵大人,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庆吓得呆了半晌,终于开口喊道。 赵安柏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弓起身子凑到他面前, “嘘”地一声,压低声音着急地喊:“你小点声,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魏庆只觉好气又好笑, “你还知道要命呢?” 赵安柏直起身子, 抬起眼皮翻了他一眼, 正色道:“我当然知道要命, 但我方才也不是在开玩笑。” 魏庆依然不当回事,含笑点头敷衍他,“好, 既然你不是开玩笑, 那就说来听听。” 赵安柏清了清嗓子,凑到他面前,低声道:“我问你,我们目前要想扳倒太子还差什么?” “什么?” “就差那封假圣旨。” “这不是找不到吗?” “是啊, 问题的关键就是现在谁也找不到那封圣旨,既然如此, 反正那封圣旨也是假的, 见过它的人也都死了, 我们为何不将计就计造一封假的偷偷放入曹府, 然后再由太子去搜出来, 到那时, 曹家、太子、贵妃, 还不是一网之鱼吗?” 魏庆缓缓抬头看着他, 心中实在吃惊不小, “赵大人,这样满门抄斩的主意,也真亏你想得出来。” 第59章 赵安柏长叹一口气,一脸愁容,“赵某也实在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前几日昭阳公主将我妻子带进宫去见了曹贵妃,也不知道曹贵妃会对她怎样,你说我能不心急吗? 魏庆见他着急的模样,也不做多想,“再心急,我们也不能这样去冒险,还好你今天没见到王爷,这话要是给王爷听见了,你只怕小命难保。” 赵安柏吓了一跳,连忙道:“魏将军,你不会跟王爷说吧?我也是一时心急,胡言乱语……” 魏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气道:“赵大人,你放心,魏某不是那样的人,你我都是为王爷做事,互相提点关照那都是应该的,你这主意再别说了就是。” 赵安柏拱手作揖,连声道谢,喃喃道:“那就好,多谢魏将军。” 两人又随意闲话了几句,赵安柏知道梁鸿也还躲在里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便不再逗留,起身告辞离开了王府。 赵安柏离开后,梁鸿也一脸凝重地从里间走了出来,魏庆连忙迎上去。 “王爷,方才他说的,您都听见了?” 梁鸿也点点头。 “这个人,看着文文弱弱,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他这是故意说给本王听的。” “啊?”魏庆呆住了,今夜他吃的惊可真不少。 梁鸿也拣了一把椅子坐下,沉声道:“你觉得他没发现我在这里?” 魏庆垂头思索了一会,缓缓道:“他进门的时候喊得很大声,确实有些怪异,难道他听到了我们说话?” 梁鸿也点点头,“只是不知他听去了多少,这小子虽然扳倒太子的心很急切,但本王总觉得,他目的并不止于此。” “要不要末将派人跟着他?” “暂时不必,你不要忘了,他侯府也养了暗卫的,若是打草惊蛇就不好了,他对本王还有用。你平时与他结交,多留意些就是。” 魏庆点点头,站在一旁不再说话,梁鸿也沉思了半晌,又道,“他方才说的,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王爷,不,不妥吧?” “只有找到那封圣旨,我们才好有个由头起事,现在谁也找不到那封圣旨,曹家倒了,曹贵妃和太子依然什么事都没有,要是就这么等下去,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王爷,这太冒险了,若那封圣旨只是被藏了起来,到时候他肯定会拿出来,那,那我们不就露馅了吗?” “我们露什么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谁能将这事栽到我们头上?” “可,可是……” 梁鸿也看了一眼魏庆犹豫担忧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但很快又敛色道:“还是先看明天太后去了静照寺会不会出事再说吧。” * 赵安柏离开王府后不敢有片刻停留,立刻赶回家去找他父亲赵义嘉。 赵义嘉正在书房里考验二儿子赵安竹的功课,见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心中不由一紧,忙问道:“柏儿,出什么事了?” “爹。”赵安柏进了屋先兀自去桌上倒茶,连喝两杯后方喘匀了气息,走到赵安竹面前道:“大哥跟爹说些事情,你先回去自己读书。” 赵安竹抬头看向赵义嘉,见他点头同意了,便自觉起身收拾了书本,赵安柏将他送出门,看着他走远才关上了门。 赵义嘉的夫人徐氏见赵安竹被叫去不过一刻钟就回来了,便问道:“竹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惹你爹生气了?” 赵安竹摇摇头,回道:“没有,大哥回来了,说有要紧事跟爹爹说,就让我先回来自己读书。” 徐氏将手中的暖炉递到他手中握着,“你大哥可有说是什么要紧事?” 赵安竹在她身旁坐下,摇头道:“没有,想必是朝廷的事情,大哥看起来有些惊惶,爹爹好像也有些紧张。” 徐氏低头想了想,笑吟吟道:“那你就自个儿去房里读书吧,你爹最看重学业了,你大哥考了个好功名,你看他现在多受你爹器重,你可要争气,要比他更厉害才是。” 赵安竹本以为今夜能偷回懒,一听这话,不由垂头丧气,暗暗噘起了嘴,嘟囔道:“大哥是大哥,我是我,为什么总要跟他比。” 徐氏见他起了性子,换做往日少不得要谆谆善诱一番,只是今日她心里存了事,只好先哄着他,“你去读书,娘让人做你最爱吃的酒糟鸭舌给你做宵夜,怎么样?” 赵安竹毕竟年纪尚小,听说有好吃的,高高兴兴地回自己房里读书去了。 徐氏看着他走远,吩咐下人去厨房做酒糟鸭舌,自己则带着贴身丫鬟小婵往赵义嘉的书院里走去。 快到书院门口时,远远便看见白羽环抱着双臂在门口走来走去,徐氏低头跟小婵说了几句话,小婵一个人提灯走了过去。 两人说了几句话,白羽便急急忙忙往前院奔去,等他身影出了角门,徐氏一路小跑进了书院,蹑手蹑脚到了赵义嘉书房窗下侧耳听了起来。 “爹,你可曾见过这李淑妃?” “不曾,但宫里都说,荣王的长相随他母亲,若是见到,应该可以认出来。” “只可惜洛洛没见过荣王。” “这倒也不难,你画一张荣王的画像给她,见子如见母,这是圣上当初亲口说的,想来这母子俩相似度应该极高。” “也只能这样了。” “你这些日子跟着荣王,可还有查到什么?” “他对我仍还有些戒心,但从我与魏庆的闲聊来推测,他在朝中笼络的人比我们预想的要多许多,比如刑部尚书史永,我们原本都以为他是曹相的人,哪知他其实是荣王的人,没有他曹家父子还不一定会入狱,这个人真是藏得深。” 赵安柏感慨了一番,继续道:“另外还有哪些人被他笼络了去,还需要些时日慢慢查。” “朝廷里人事关系之复杂远超你的想象,我实在不愿你掺和进去,但现在你既然已经卷进去了,就万事都要小心谨慎,我让朱齐另外选了两位武功高强的人暗中保护你,但你自己也不可掉以轻心。” “谢谢爹,儿子知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只听赵安柏又道:“爹,我总觉得荣王这人野心不在太子之位,他似乎并不急于除掉太子,我今夜故意给他出了个主意,若是他……” 徐氏听到这里时已经手心背心都是汗,心口砰砰直跳,她一只手紧按胸口,一只手紧捂着嘴,悄悄往书院门口退去,刚退到门口,便听见白羽从前院急匆匆跑了回来。 “夫人,老爷正在与大少爷议事,吩咐了,谁也不许打扰。” 徐氏暗暗深吸几口气,故作无奈道:“好吧,小婵,我们回去。” 白羽拦住小婵,恼怒道:“朱大哥根本就还没回来,你哪里见到他说有急事要找我?” 小婵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朱大哥没回来吗?明明是他让我叫你赶紧去的,是不是他等不及又出去了?” 白羽从院门口朝书房的方向张望了几眼,见一切并无异样,松了口气,不难烦地挥挥手,“算了算了。” 小婵轻轻跺了一脚,嘴里哼了一声,方才扶着徐氏往回走去。 走出书院没几步,徐氏双腿一软,几乎整个身子都瘫倒在了小婵身上,小婵急忙将她扶住,发现她双手冰凉,一摸手心竟全是冷汗,不由大吃一惊,问道:“夫人,这,这是怎么了?” 徐氏摆摆手,扶着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渐渐从方才的恐慌和惊吓中回过神来,走出两步,冷静下来再一细想,不由地心中又是一阵战栗,她平日也就在侯府内院主持些家事,于朝中之事并无见识,今夜鬼使神差去偷听了这番对话,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心里七上八下,全无着落。 “小婵,你吩咐下去,明天我们回趟家去。” 第53章 认亲 在崔玖的安排下, 林洛洛终于如愿来到了静照寺。 崔玖说她尚未完全脱罪,不宜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所以她和陈书玉现在的身份都是崔玖的宫女。曹贵妃认出了她, 但并没有说什么,太后倒似乎丝毫不曾留意。 虽然是宫女,但崔玖还是给她和陈书玉单独安排了一间禅房, 她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心里对崔玖的好感甚至快要盖过她要杀自己的恐惧和厌恶。 静照寺地处白云山深处, 面积不及万福寺一半, 又常年不对外开放,此时忽然来了如此多的显要贵人,方丈慈静大师此时似乎也有些静不下来了, 寺中众弟子更是人心浮浮, 无意念经。 好在太后是诚心来此吃斋念佛的,安顿下来后便下令让大部分人都回京去,其中甚至包括曹贵妃。 曹贵妃再三恳请留下,太后以后宫无人主事为由, 始终坚持要她回去。曹贵妃要回去,崔玖自然也想回去, 奈何太后却又非要她留下陪同。 两人心中暗里嘀咕了半天, 最终谁也没奈何, 曹贵妃带着一大队车马浩浩汤汤地回去了, 崔玖眼巴巴看着远去的车队, 叹气声不绝。 第60章 林洛洛心知自己给崔玖的建议如今是帮了倒忙, 曹贵妃一走, 她便带着陈书玉躲在禅房里闭门不出, 生怕崔玖来找她的麻烦, 却不知崔玖被太后拘着听经念佛问道,根本没空理会她。 又过了两天,她渐渐与寺里的弟子们熟络起来,打听到惠静所在,夜深之后悄悄溜出禅房,独自去拜会她。 此时已过亥时,惠静的禅房中仍然烛火明亮,窗棂上投下一左一右两个人影,林洛洛等在院子廊下,不敢吱声。惠静门下弟子众多,她又常年云游在外,如今一回静照寺每日都被太后请去讲经传道,寺中弟子想必也只有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方得有机会向她问道。 深山寂静,风声呜咽,便如有人在山后林子里哀泣一般,林洛洛站在廊下听着不由地心里开始发毛。也不知等了多久,“吱呀”一声,禅房门打开了,一束昏黄的光从屋里射出来,光线中一个人缓缓走出来,转身双手合十朝门内一拜,随后轻轻关上门,朝左首角门走去。 林洛洛待她脚步声渐渐远了,方才轻声走到门口,整了整衣冠,郑重地在门扉上扣了三扣。 “师父,弟子林洛洛有事请见师父。” “施主请进。” 林洛洛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方长榻上盘膝坐着一位五十余岁的比丘尼,身穿褐色僧袍,头戴黑色僧帽,双手合十捻着一串紫檀佛珠,嘴里在低声念着佛号,面前放着一个木鱼和一根木追,隔着木鱼和木追,放着一个略显陈旧的蒲团。 林洛洛关上门走进去,站在榻旁,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弟子深夜叨扰师父清修,请师父见谅。” 惠静此时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睁开眼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右手掌往前一伸,“施主请坐。” 林洛洛依言上榻盘膝坐下,又再三作揖,惠静始终微笑着看着她,面容慈祥,目光和蔼如三月微风,四周不断传来清幽的檀香,林洛洛原本惶惑不安的心渐渐也沉静安宁了下来。 “施主夤夜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林洛洛双手合十,微微作揖,道:“弟子今日前来是为了向师父打听一个人。此人姓林,大概三十多年前,身患重病,有缘得师父指点,不仅治好了病,更是随师父来到此寺中出家修行,不知师父可还记得此人?” 惠静眼中闪动几下光芒,似是回忆起了当日之事,便道:“不知施主找她有何贵干,她既已出家为尼,尘世中的恩怨便早已了结。” 林洛洛听她此话,想来她已记起这件事,心中暗喜,态度愈加恭敬道:“师父,弟子隐瞒,弟子姓林,这位受师父点化的人,是弟子的亲姑母,两年前弟子家中突遭变故,全家,全家只剩下弟子一人活着,弟子近日才得知尚有一位姑母活在人世,弟子想,若是能够与姑母相认,在这世上,便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语音中带着些颤抖,说完心中一酸,不禁两行热泪滚了下来,落在衣襟上,晕开两团斑驳泪痕。 惠静见她如此动容,嘴里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眼圈里不禁也泛了些红色,失声道:“你是林将军的女儿?” 林洛洛猛然抬头,喜道:“师父,你知道我爹?那你应该还记得我姑母的事,对不对?” 惠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飞速地拨弄着手中的念珠,连连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念了一会,她睁开眼睛,眼神明亮而又仁慈,点点头道:“施主,请跟我来。” 林洛洛跟着她走出禅房,穿过方才那人走过的角门,走过一道长廊,又过一道角门,进了一个更为寂静的小院,院里只有三间禅房,其中一间仍然亮着灯。 惠静往那亮着灯的禅房走去,轻轻敲门,“智觉。” 里面一人一边开门,一边应道:“师父。” 门打开后,一名与惠静着同样僧袍僧帽约三十来岁的比丘尼侧身站于一旁,双手合十,垂头顺目。 林洛洛猜到此人或许就是她姑母,盯着她眼睛一瞬也不瞬,惠静进门去了后,她依然没有发觉,直到对面的人轻声唤她:“小施主,请进。” 林洛洛醒觉过来,双手合十,低头致歉,走了进去,发现屋里另外还有一人,也垂头顺目站在一旁。 “智明,师父有些话与你师姐说,你且回去。” 那人听了惠静这话,恭敬行礼,转身离去,林洛洛目光跟着她,等到她走出去转身关上门,她忽然想起,这人就是方才惠静房中那人。 “施主,她就是你要找的人。” 惠静往智觉身上一指,对着林洛洛说道。 林洛洛怔了怔,向前两步,跪倒在地,“侄女林洛洛,拜见姑母。” 智觉惊得往后连退几步,面露疑惑,看了看惠静,又看了看林洛洛。 惠静对她轻轻点头,嘴里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智觉,她是林将军的女儿,特意来寻你的。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尘缘断绝,但林将军一家突遭大难,如今余她一人死里逃生,出家人慈悲为怀,师父领她来与你相见,或能慰藉她心中一二,也可算是善事一桩。阿弥陀佛。” 说罢转身走出了禅房。 智觉眼中已蕴满泪水,身子不住发颤,合十双掌中的念珠不停地轻轻晃动。林洛洛跪在地上,许久不见有动静,忍不住哽声道:“姑母,洛洛虽然喝了失魂水,不记得从前是否有来看望过姑母,但洛洛此番前来,是真心想与姑母相认,洛洛已经没有亲人了。” “阿弥陀佛。”智觉双眼一闭,两行热泪划过她苍白的脸庞,林洛洛小时候的面貌在她眼前闪过,她并没有忘记。 林洛洛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她忘记了父母家人,忘记了一切,但失去父母家人的悲伤感情却常常无端在她心头萦绕,每当此时,她的心口便会痛不可言。 她知道,自己失去的,永远都不可能再找回来了,她将永远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孩子,起来。” 智觉擦掉眼泪将她扶起,林洛洛听到她慈祥的话语,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温暖,终于忍不住心中崩溃,投入她怀中放声大哭。 智觉搂着她,轻拍她的后背,仿佛安慰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自幼因病出家,林老夫人几乎每年都会在静照寺开放接待香客时来看望她,林洛洛出生后也曾跟林家老夫人一同来过静照寺,虽然见面不多,但她还是能从眼前这位少女的脸上辨认出林家人的影子。 林洛洛哭了半晌,心中悲苦愤懑抒发了许多,终于渐渐收住,智觉取来热水,烫了一块热毛巾替她擦了脸。 “孩子,难为你了。” 林洛洛红肿着眼睛,眼波晶亮,大剌剌一笑,“姑母,能找到你真好,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我就知道你是我姑母。” 智觉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慈爱,“你这性格倒是没变,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姑母,我小时候见过你?” 智觉点点头,缓缓道:“你小时候,你祖母带你来过静照寺,你性子活泼好动,在这偏僻的寺庙里待不住,后来她就不带你来了。” 说完垂下了头,神色哀伤,显然是想起了更多关于林老夫人的事,林洛洛见状,连忙问道:“姑母,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吗?” 智觉微笑着摇摇头,“我两岁便来到了这里,再也没有离开过,如今算来也有三十多年了。” “姑母,你在这里挺好的,不然……” 林洛洛本想说“不然可能就也死了”,立刻又觉不妥,便收住了话头。 智觉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叹息道:“孩子,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洛洛将她自己如何被赵安柏救了一条命,后来如何逃出侯府被追杀,又如何被抓回京城,如何暂时出狱,大致说了一遍,智觉听得口中佛号不绝。 林洛洛说完自己的经历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智觉,“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绝笔信,她在信中说打算送嫂嫂出城避难,我们推测她们应该是准备来静照寺,姑母,前年林家出事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你,或者给过你什么东西?” 智觉看完信,偏头想了想,缓缓摇头,“没有。静照寺常年闭门,若不是师父从外面云游回来,我可能要过很久才会知道林家出事的消息,前年年末那段时间,静照寺很安宁,什么事都没有。” 林洛洛重重地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那看来圣旨也不会在这里了。” “圣旨?你说那封假圣旨?” 林洛洛点点头,“只有找到那封假圣旨,才能为我们林家洗刷冤屈,但现在哪里都找不到圣旨的下落。” 智觉跟着轻叹一声,“若是在这里就好了。” 姑侄俩又说了一会闲话,林洛洛与姑母相认,感受到了一点慈母般的温暖,本打算赖在智觉这里睡觉,但想到陈书玉等不到她回去估计会担心地一夜不睡,便只好起身告辞而去。 第61章 此时夜已过子时,智觉担心她一个人在寺中迷路,便提了一盏灯送她回到香客所住的院子。 两人刚一进门,陈书玉便奔了过来,见到她身旁的智觉又停住了脚步。 “玉儿,这是我姑母。” 林洛洛介绍道,陈书玉双手合十与智觉见完礼,回头朝墙角一个陈旧的衣柜低声喊道:“朱大哥,出来吧。” 一个身影从衣柜后转了出来,却并不走近,整个人仍在衣柜的影子下,林洛洛向前几步认出来是侯府的朱齐。 “朱大哥,你怎么来了,侯府出事了吗?” “少夫人,侯府没事,大少爷让我给您送个信。”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林洛洛。 林洛洛接过来,只听朱齐又道:“大少爷说此事关系重大,您看完后千万记得毁掉。” 说完纵身一掠,从后窗跳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地无声无息。 第54章 画像 林洛洛拆开信封, 只见里面有一封短信和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一名男子,玉面高冠, 椭圆脸型,鼻梁高挺,眼窝深陷, 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林洛洛看了一会, 不明白这画像是何意, 便随手放在桌上开始读信。 智觉站在一旁随意往画像上一扫, “咦”地一声,不由凑近了去看,一边看一边思索着。 林洛洛好奇道:“姑母, 你认识这人?” 智觉摇摇头, 缓缓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人,但却又觉得他很面熟。” 林洛洛读完了信,喜道:“姑母,你快想想, 你认识的人里是不是有人跟他长得很像?” 智觉将画像拿在手里,眯着眼睛远远地瞧着, 半晌, 终于恍然大悟道:“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姑母, 你想起来了, 是谁?” “此人与我一位师妹长得颇为相似, 这眉眼, 太像了。” “她是谁?” “她法号智明, 来到寺中也有近二十年了, 就是你来找我时,我房里那位师妹。” “原来就是她。姑母,你快带我去见她。” “此刻夜已深,明日再去吧?” “夜深才……” 林洛洛话未说完,就听见屋外忽然人声喧嚣,推开窗缝一瞧,只见一些侍卫拿着剑在院子里四下乱划,火把映天,嘴里喊着“每个地方都搜仔细了”,另一些侍卫则从东头起一间一间敲门查房。 林洛洛急忙放下窗户,转身将手中的信在蜡烛上点燃了扔在地上,接着抢过智觉手中的画像也点着,火苗慢腾腾地从画像头上燃起,平日里一下便烧尽的纸此时却不紧不慢地卷成一条线。 “开门,开门。” 门被敲得砰砰作响,林洛洛看了一眼陈书玉,陈书玉立刻大喊着往门口走去。 “来了,来了。” 林洛洛将画像剩下的一半同时点燃,敲门声愈来愈急,连带着门框都在震动,陈书玉站在门口回头看她。林洛洛见画像已烧得只剩一角,便扔在地上一脚踩住,朝陈书玉点了点头。 陈书玉淡定打开门,柔声问道:“各位将军,出什么事了?” “你们方才可有见过什么人?” “没有。” 带头的侍卫朝智觉身上看去,林洛洛忙解释道:“这位师父是我特意请来的,白天跟着娘娘听惠静大师讲经,我有许多地方没听明白,这位师父见我好学,便亲自前来替我解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两名侍卫在屋里搜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带头那人将智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道:“夜里可有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智觉低下头,缓缓道:“阿弥陀佛,贫尼不曾见过。” “若是见到了,及时来报。” 说罢一挥手,三人先后往隔壁禅房敲门去了。 林洛洛见此状况,心中不由担心朱齐,转念又想,朱齐武功高强,应该早已出寺,这些侍卫在寺里大肆搜查,应该不是为着朱齐,忽然心头一惊,若不是为朱齐,难道是荣王又派了人来追杀自己?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抬脚发现地上尚未烧尽的残片,拾起来重新点燃烧了,“姑母,明晚我去找你,你再带我去见见你那位师妹。” 智觉点点头,道一声“阿弥陀佛”,提起灯笼便欲出门。 林洛洛喊住她:“姑母,今夜的事情不要声张,更不能对你那位师妹说。” “洛洛,你找她……” 忽然又一阵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智觉的话头,三人心中不由地一惊,互相看了一眼。 “林姑娘,林姑娘,你睡了吗?太子妃有请。” 是崔玖身边一名宫女的声音,林洛洛松口气,但心中疑惑却更胜,她走过去开了门,问道:“这么晚了,娘娘找我何事?” “娘娘不曾说,姑娘去了便知。” 林洛洛很清楚,崔玖对她的杀心一直都没有消失过,现在寺里大乱,她突然将自己叫过去,难保没有坏心,但不去又肯定是不成的。 “好,玉儿,走吧。” 陈书玉跟上前去,那宫女却说:“林姑娘,娘娘说请您一个人去。” 林洛洛皱了皱眉,故作无奈道:“姐姐,现在深更半夜的,寺里又到处在抓人,我这小丫头胆小得很,姐姐你让我带她一起去,她不进屋,就在外面等着,娘娘不会知道的。” 林洛洛这几日吃住都与崔玖的宫女们一起,这些宫女见她和陈书玉如自家姐妹一般亲切活泼,对他们都颇有好感,是以林洛洛这么低声一求,那宫女便也不再说什么,只转身往前走去。 林洛洛回头与智觉叮嘱了几句,便带着陈书玉跟了上去。 “玉儿,待会你若是听见我在屋里大笑,你什么都别管,立刻去找惠静大师,求她保护你。” “姐姐,那你呢?” “我不怕。你刚才看清那副画像了吗?” 陈书玉点点头,“嗯,看清了。” 林洛洛低头在她耳边将方才信中的内容说了,又道:“你记住这件事,姑母会带你去见她的。” 陈书玉几乎带着哭腔回道:“我记住了。” 林洛洛搂着她的肩膀,用力按了按,“玉儿,别怕,我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嗯。”陈书玉重重点头。 * 崔玖的禅房布置得十分精致华丽,厚重的波斯地毯铺了满屋,桌椅床榻珍玩文物一应陈设虽不能与承英殿相比,但在这深山老寺里却也独显高贵。 林洛洛一走进去,清香扑鼻,满室如春。崔玖斜斜地倚坐在一方矮榻上,一只手支着额头,垂眉闭目,身旁放着几本经书,面前的火盆烧得正旺。 “娘娘。” 林洛洛轻声唤道。 崔玖听见声音,长叹一口气,缓缓睁开眼来,“你来了。” 说着伸手往右下首一张椅子指去,“妹妹请坐。” 林洛洛依言坐下,一名宫女手捧茶盘推门进来,在林洛洛手边茶几上放下一盏茶,又将崔玖手边的茶换了一盏,随后关门去了。 崔玖坐起身子,端起茶盏,一边轻轻吹拂,一边笑道:“妹妹,喝茶。” 林洛洛盯着手边的白瓷茶盏,心想这茶说不定有古怪,还是不喝为好。 崔玖喝下一口茶,见她盯着茶盏发呆,好笑道:“妹妹发什么呆呢,这茶盏很好看么?” 林洛洛心头灵机一动,抬头笑道:“这茶盏确实好看,白玉如雪,一丝杂质也没有,好看。” “好看的话,喝完茶,这茶盏就赏你了。” “多谢娘娘。”林洛洛端起茶盏揭开茶盖往火盆里一泼,顿时“嗤”地一声,一阵白烟从火盆里冒起。 “你!”崔玖霍然起身,怒道:“你干什么?” 林洛洛愕然抬头,问道:“娘娘,您不是说这茶盏赏我了吗?” “本宫说的是,喝完茶,这茶盏就赏你了。” 林洛洛作出一副委屈惊惶的模样道:“娘娘,我不爱喝茶,现在半夜三更的,我只要喝一口,那就整晚都无法入睡了。” 崔玖气呼呼地坐下,扭头再不理她。 “娘娘,您这么晚了叫我来到底是什么事啊?” 崔玖回过头来,没好气道:“你还问本宫叫你来是什么事,你不想想你做了什么好事。” 林洛洛一脸迷惑,问道:“我做什么了?” “你害得本宫困在这深山老林里,本宫心里都急出火了,你倒好,什么事都没有。” 林洛洛一听,原来是为这事,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道:“娘娘,我也不知道太后会让贵妃娘娘回去,这太后心中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 崔玖回头瞪了她一眼,不说话。 林洛洛又道:“娘娘,您不就是想回城嘛?” “你有办法?” 林洛洛一拍胸脯,昂首道:“当然,包在我身上。” 崔玖嗤笑一声,“你别又害本宫才是。” 第62章 “不会,这次绝对不会了。” “你且说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林洛洛眼波一转,心里一动,走到崔玖面前低声道:“娘娘,您让人给家里传个信,让他们派人来报,就说家里有人病重了,要你尽快回去,太后难道还能不许您回去?” 崔玖想了想,断然拒绝,“不行,这种事情太后回去一查便知,你这又是想害本宫。” “太后哪会管得这样的小事啊。” 崔玖摇摇头,“你不懂,太后虽然不会管,但总有人会知道,他们只要往太后跟前一说,太后自然就知道了。” “有道理。那不然娘娘您就说自己病了?” 崔玖又摇摇头,“更加不可,太后身边有太医随行,太医只要一探脉,立刻就露馅了。” 林洛洛一想,好像也有道理,不由地点点头。 “你就只有这些馊主意?” “娘娘,您为什么不愿意在这里陪太后吃斋念佛,太后难道不比贵妃娘娘更厉害吗?” 崔玖叹了口气,道:“若是平时,本宫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现在本宫的弟弟危在旦夕,本宫实在放心不下,贵妃她此次显然是铁了心不愿放过他,殿下又是绝不敢违逆她的。” “那您为什么不去求太后呢?” “太后很少过问朝中之事,也不喜后宫中人插手朝堂,本宫若是去求她,只怕还没开口,就先被治罪了。” 林洛洛也叹了口气,垂头道:“那还真有些难办了。” 崔玖见她似乎真心在为自己犯愁,心中不由柔软了些,“算了,你回去吧。” “啊,你……” 林洛洛原本抱着要面临一场生死智斗的念头,只以为她会借机对自己下手,谁知她竟然就这么轻易放自己回去,一时惊讶,连说了几个“你”,强行收住了话头。 “我,我,我什么?”崔玖嗔道,“你以为我要杀你吗?连茶都不喝。” 林洛洛脸上一红,低下头嗫嚅几句,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崔玖端起茶喝了一口,目光直视远方,悠然道:“我确实想过要杀你。” 林洛洛抬起头看了她一会,接道:“你也确实动过手。” 崔玖瞄了她一眼,笑了笑,道:“是,我动过手,但是你命大,被你逃脱了。” “你应该庆幸,幸好我命大。” 崔玖忍不住笑开了,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道:“我若是个男人,我也爱你。” 林洛洛嘿嘿一笑,低下了头,随即又道:“我其实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我,因为太子吗?” 崔玖低头摆弄着衣襟,听了她这话,停下手中的动作,沉思了半晌,问道:“如果你丈夫心里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心心念念想要娶她进门,甚至想要让她取代你,你会怎样?” 林洛洛想到赵安柏若是心里另有所属,她只怕会更早离开侯府,一想又不对,赵安柏若是心里另有所属,就不会千方百计救下她,她早就命丧黄泉了。 “我会离开他,让他去娶他想娶的人。” “若是你不能离开呢?” “为什么不能?” 崔玖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过了半晌问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现在为什么突然又不杀你了。” 林洛洛点了点头,崔玖为了太子梁鸿于要杀她,她多少还能理解,但现在为什么突然不杀她了,她确实一点头绪也没有。 崔玖埋头继续理着衣襟,坦然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就是忽然发现,杀了你,对我没有好处。” “若是有好处,你便杀吗?” 崔玖呆了呆,缓缓点头,“或许会。” 第55章 圣旨 崔玖究竟因为什么决定不杀她, 林洛洛并没有去深究,以她这些日子对崔玖的了解,既然能坦然相告, 自然不是骗她。 她眼下真正要紧的是找到梁鸿也的母亲李淑妃,二十年前她就已经病逝,如今却在这深山古寺里死而复生, 其中必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这秘密或许与梁鸿也的图谋有关。 这日林洛洛一整日都待在智觉身边, 直等到夜深了, 方才出门去寻智明。两人到了智明房门外,尚未敲门,屋内的人便开口了, “进来吧。”声音慈祥柔和, 又带有一些无奈和豁达。 林洛洛停下准备敲门的手,与智觉对望一眼,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屋里陈设与智觉房间一致无二, 屋内长榻左首盘膝坐着一名僧袍僧帽的比丘尼,四十岁出头模样, 一手竖在胸前, 一手拨着念珠, 闭着眼睛, 嘴里低声念着经文。 林洛洛和智觉走进去, 站在榻旁下首等了许久, 见她始终闭眼念经, 便道:“智明师父, 弟子林洛洛有事请见师父。” 智明听到她这句话, 身子一颤,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下来,长长的念珠在烛火下微微晃动着,嘴里念经的声音也同时停了下来。 她缓缓睁开眼来,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中满是惊讶。 果然很像,林洛洛在心中暗暗叹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智明闭上眼睛,又念了一阵佛号和一段经文,方才起身下了榻,走到林洛洛面前,细细端详着她。 “施主方才说贵姓林……” 林洛洛接道:“是的,弟子姓林。” “林怀远林将军是施主什么人?” 林洛洛惊讶地抬头,道:“他是弟子父亲。” 智明恍然点头,又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师父,你认得我爹?” 智明回身在长榻便坐下,又请林洛洛和智觉入座,方道:“施主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林洛洛看了一眼智觉,道:“师父,林家两年前惨遭灭门之灾,弟子侥幸偷生,前些日子听说尚有一位姑母幼年出家,便前来寻亲,又侥幸得知,昔日宫中一位娘娘,如今也在这寺中出家,今夜特意前来拜见。” 智觉在一旁接了一句,“阿弥陀佛。” 智明念一句佛号,回道:“施主既然已经都知道了,又何必再来,昔日那位娘娘早已去世,如今在施主面前的是静照寺弟子智明。” “弟子冒昧,扰了师父清修,请师父见谅。弟子有一事不明,要请师父见教。” “何事?” “荣王殿下正在谋图大业,师父是否知情呢?” 智明猛地一惊,连忙闭眼,手中飞速拨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起了佛号。 林洛洛见她如此反应,心中猜她多少是知情的,只是不知她究竟是何态度。 “荣王殿下大业若成,师父就可以不用继续在这等苦寒之地清修了。” “阿弥陀佛,施主不可妄言。贫尼已经身许我佛二十年,于红尘中权势地位早已看破。施主若是为荣王殿下而来,可就要失望了。” “荣王殿下大业若败,师父只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智明又是一惊,脸色刹时变白,眼中现出疑惑,道:“施主,有话请明言。” 林洛洛微微一笑,道:“好,那弟子便明言。现在人人都知道,林家当日遭屠门,是因为有人假传圣旨,如今这封圣旨不知所踪,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弟子根据线索推测是曹相所为,曹相父子如今虽然已经被抓,但陛下并没有立即将他们治罪,而他的妹妹曹贵妃如今依然风头无二。弟子听闻昔日李淑妃美丽善良,温柔贤淑,深得陛下喜爱,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坊间传言都说其实是为曹贵妃所害,弟子今日前来,就是想知道昔日李淑妃是否是为曹贵妃所害?” 智明的脸色早已一片煞白,手中的佛珠被她紧紧握着,在烛火下不住晃悠。 林洛洛继续道:“若李淑妃果真为曹贵妃所害,此时将真相揭露,于荣王殿下大业,百利而无一害。若李淑妃并不是为曹贵妃所害,而是故意假死遁出皇宫,若被揭露,荣王殿下大业必然成空,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智明颤声道:“你希望我站出来揭发曹贵妃?” “不错。” 智明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平静道:“只可惜,你来晚了一步。” “什么意思?” 智明睁开眼来,美丽的眼睛明亮清澈,好似一泓出泉的清水,她笑了笑,周身仿佛布满圣洁的佛光。 “有人比你先一步找到了我,我已经答应她,此生都不会说出李淑妃当年去世的秘密。” 林洛洛诧异地站起身,急忙问道:“谁?你为什么要答应?” 智明微笑着,温柔说道:“这个人答应我,会替我保护荣王,无论他犯下何等大错。” 林洛洛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只见她缓缓起身,走到林洛洛和智觉的面前,忽然跪了下去。林洛洛和智觉吓得立刻起身去扶她,她却怎么也不愿起身,流泪满面道:“师姐,我不知道你是林家人,有一件事情,请你们原谅我。” 智觉拉着她的手臂,试图将她扶起,“智明,什么事情,你起来再说。” 第63章 林洛洛见此情形,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不祥的猜测,脑中嗡地一声响,几乎要站立不住。 智明掩面哭了许久,终于断断续续道:“你们要找的那封圣旨,就在昨夜,被我,被我烧掉了。” “什么?”林洛洛和智觉都不禁连退几步,难以置信。 “前年腊月的一天夜里,我读经读到深夜,遇到一个问题十分不解,便出门想去请教师姐,走到后院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穿着梁朝士兵的服饰,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只以为是来抓我的,转身就想跑,那人看到了我,嘶哑着声音喊我救命,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我壮着胆子走了过去,那人从怀中拿出一卷黄布包着的卷轴递给我,口里说道‘交给……’,阿弥陀佛,他没来得及说出交给谁就死了,我拿起那个卷轴,打开来看,发现是一封圣旨,连忙收了起来,此事与朝廷有关,我不敢声张惊动寺里的人,一个人将他从后院拖出去,草草掩埋了。” “后来我们都知道林家出事了,我知道这封圣旨有些蹊跷,但我不知道寺里谁是林家的人,就只好将圣旨收着,直到昨天有一个人找到了我,告诉了我许多事情,我猜到圣旨或许跟……” “或许跟荣王殿下有关。”林洛洛接下她的话头,冷冷道。 智明跪在地上浑身一战,又哭了起来,“是的,这两年他没有回京,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若是早知道……” “你若是早知道,你就早点烧掉那封圣旨了,是吗?” 林洛洛的语气冷若冰霜,她内心的愤怒已经无法言喻,她无论如何想不到,那封圣旨其实就在她身边,她更没想到的是,这么多人苦心找了这么久的圣旨,就这样被智明一把火烧掉了。 “不,”智明抬起头来看着她,哭着摇头,“不,我若是早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做出此等事来,是我害了他,都是我的错。” 林洛洛下意识往腰间去拔剑却拔了个空,不由在空中狠狠挥了一掌,转身推门跑了出去。 * 林洛洛一个人在寺里胡乱走着,心中烦闷异常,恨不能马上找人打一架。春夜无月,稀松几点星光从乌云中漏将出来,寺外松涛阵阵,山谷风声如咽,她攀上一颗桂花树,独自在树冠中坐着。 她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想到赵安柏和林飞要是知道那封圣旨就这样被烧掉了,心里不知要如何发狂。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冲回禅房一刀杀了智明。 她想问,为何你儿子可以杀了林家全家,我却杀不得你?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那么一瞬。 她当然可以杀了智明,可是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与那些杀害林家满门的刽子手又有何异? 夜越来越深,寺外巡逻的侍卫绕着整座寺走过一圈又一圈。林洛洛长叹一口气,终于跳下桂花树,往智觉房中走去。 走出没几步,不远处传来人声喧闹,方才智明的院子里已经被火把照得通明,林洛洛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赶了过去。 院子里围着的都是静照寺的弟子,众人全都垂着头念经,不时有几个人小声抽噎着。 林洛洛推开几个人,从人群里钻了过去,只见智觉跪在智明屋子门口低头诵经,方丈慈静大师站在门口,惠静大师则从屋内走了出来。透过一些空隙往屋内看去,林洛洛发现智明盘膝坐在长榻上,双手合十,头垂到胸前,一动也不动。 她脑中“嗡”地一声作响,走了过去。 “师父,出什么事了?” 慈静双掌合十,朝她一揖,“阿弥陀佛,惊扰施主了,弊寺弟子智明,功德圆满,已于方才身登极乐。” 林洛洛惊得连连后退,智觉站起身来,对方丈合十道:“方丈,弟子送这位施主回房休息吧。” 慈静点点头,智觉带着林洛洛走出了智明的院子。 “姑母,她怎么会突然死了?” 智觉念一声佛号,回道:“智明她,似乎早已心存死志。” “为什么?” 智觉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或许跟她昨天见过的那个人有关,你走了后,她又哭了许久,然后跟我说,她自觉罪孽深重,要我去请方丈和师父,她想要忏悔赎罪,我信以为真就去了,回来便发现她已经自戕。阿弥陀佛,罪过。” 林洛洛心中只觉更闷了,仿佛身处海底,四处黑暗,几欲窒息。走出几步,忍不住扶墙呕吐起来。 “洛洛,怎么了?” 林洛洛吐了一阵苦水,心头终于舒展了一些,她拿起衣袖擦擦嘴,挥手道:“姑母,我没事,我就是心里太憋闷了,我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想杀了她的,我知道杀她是不对的,杀了她我跟那些凶手又有些什么区别,可是我心里真的又好恨,我好难受,现在她自己死了,我却只觉得更加难受。” 智觉轻轻将她楼入怀中,双眼含泪,心疼道:“孩子,姑母知道你为了给林家翻案吃了很多苦,你是善良的好孩子,如今她已经自戕赎罪,人死怨消,佛祖也说,不念旧恶,不憎恶人。菩萨会保佑我们另外找到法子为林家翻案的。” 林洛洛伏在她怀中静静听她柔声安慰自己,心头渐渐生出一些暖意,过了片刻,感觉心中不愉散去了大部,终于长长舒一口气,起身笑道:“姑母,我没事了。” 两人携手继续往智觉的院子缓缓走去,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林姑娘请止步,太后娘娘有请。” 林洛洛诧异止步,转过身发现两名宫女向自己走来,到了跟前缓缓行了个礼,道:“林姑娘,太后有旨,请您去一趟。” “你们确定太后娘娘是要见我吗?” 一名宫女笑道:“是的,林姑娘,太后娘娘正是要见您。” 林洛洛大大吃惊,太后如何会知道她在这里,这个时候要见她又是何意。她在脑中将过往的事情飞速过了一遍,想起青儿说过,当初自己擅闯皇宫,赵安柏向太后求情才保下她的性命,如此看来,太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恶意。 两名宫女见她不动身,又催促了一声。 林洛洛松开智觉的手,智觉却反而将她抓住,焦急地看着她,暗暗摇头。林洛洛笑了笑,松开她的手拍了拍,“没事,你去跟玉儿说一声,别让她担心。” 说罢转头对两名宫女笑道:“两位姐姐,请带路。” 第56章 太后 太后的禅房布置得典雅宁静, 一架四折屏风立于进门处,屏风上绣着各式神兽仙鸟,灵花异草。转过屏风, 一只巨大的香炉立在屋子正中,散发出来的香气隐隐幽幽,一缕青烟飘飘袅袅直上云间。绕过香炉, 面前是一个大火盆, 盆里的精炭正烧得红彤彤, 再过去便是太后的宝座, 宝座后同样竖着一架四折屏风。 林洛洛进去后,一名宫女让她站在香炉前,另一名宫女走到屏风后, 显然是去通报了。 等了一会, 屏风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以及几声低沉的说话声,林洛洛正欲抬头去看,一旁的宫女却突然扯了她一把, 低声道:“跪下。” 林洛洛不自觉地跟着她往地上一跪,头伏在地上, 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等了多久, 头顶终于飘来一句话, “起来吧。” 与林洛洛同跪在地上的宫女应声而起, 再伸手将她扶起后, 退到了一旁。林洛洛抬头一看, 面前宝座上坐着一位衣饰简单却华贵的老妇人, 年约六十, 头上却不见一丝白发, 面容红润,身形略显富态,目光明亮,端坐在宝座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质。 林洛洛历来大胆,此时在她的目光直视之下,不禁也有些气矮,呼吸都轻了许多。 “太子说你在牢中染上了重病,特意请旨将你接出去养病,你为何会在这里?” 林洛洛心里一咯噔,听这语气太后是要治她欺君之罪,连忙道:“我已经大好了,太子妃娘娘见我身体好些了,带我一同来寺中拜佛祈福,以求祛病避灾。” “太子妃倒是好心。” “是。” “既然如此,你今夜为何会出现在智明师父的禅房里?” 此言一出,林洛洛虽然吃惊,却很快就想明白了太后为何会突然要见她,看来知道智明真实身份的不只她林洛洛一人。 “我今夜去找智明师父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深夜读经读到一句话,不念旧恶,不憎恶人,这句话我怎么读也不能明白,这岂不是放过恶人恶事,如果一个人做了恶人恶事却被放过,那被恶人欺负、被做了恶事的好人不就只好白白吃亏,长此以往,人人都宁愿去做恶人恶事了,这与佛祖平常教导我们要行善积德救苦救难的道理实在大相矛盾,我想不明白,就想去找智明师父请教。” 太后听完她的话倒似乎有些相信,便问道:“那智明师父是如何替你解惑的?” “智明师父不曾为我解惑,因为她也认为恶人恶事不应该被放过。” 第64章 否则她就不会自杀赎罪了,林洛洛在心中暗道。 太后明亮的双眼忽然闪现一丝怒意,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很快微微笑了笑,道:“让本宫来替你解惑吧。” 她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双掌合十朝西侧的佛龛拜了拜,嘴里嘀嘀咕咕念完一段经文,方回首看着林洛洛,道:“佛祖说,菩萨布施,等念怨亲,不念旧恶,不憎恶人。这句话是说菩萨在布施的时候众生平等,无论善恶,无论亲怨,我佛恩慈,如日在天,世间人人得而惠之。而普罗大众心中应有善念,日常应行善事,因为是非善恶,终究各有业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林洛洛心里冷冷一笑,道,“可惜我至今只听过未见过。”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阿弥陀佛。” 太后转身坐回她的宝座,将屋内的宫女全部挥退,微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到本宫今夜召你来是为何事。” “我猜不透。” 太后一手拍在宝座靠手上,怒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宫已经如此开门见山,你还与本宫打哑谜。” 林洛洛心中一凛,垂下了头,道:“我猜,娘娘是为了智明大师的死,但是娘娘,我并没有杀她。” 太后见她终于肯说实话,语气软和了许多,“谁说你杀她了?” 林洛洛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她,“既然娘娘知道我没有杀她,为何还要见我?” “你没有杀她便没有杀她,为何要特意跟本宫解释?” “这,智明大师忽然死了,在那之前我去过她房里,自然我就有嫌疑,娘娘突然将我叫来,难道不是想要问罪于我吗?” 太后静静地瞧着她,瞧了好一会,终于笑着摇了摇头,道:“林将军的女儿,果然有些与众不同。” 林洛洛呆了呆,猜不出她究竟是何意,只好什么都不再说。 “既然你不说,那就听本宫说。本宫不管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找到智明,本宫且信你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给林家翻案。今夜你在智明那里听到的所有事情,以及你所知道的关于智明本身的所有事情,从今往后,不得与任何人提起,若是走漏了半点消息,本宫定拿你问罪。” “为什么?”林洛洛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没有为什么,你必须听本宫的,否则……” “否则就杀了我?”林洛洛抢过她的话,眼泪突然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她向前走了几步,大声问道:“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你知道林家是被谁陷害的,你知道一切的一切,你……” “闭嘴!” 林洛洛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笑了起来,道:“所以,智明其实是你杀的?你不想让她把事实说出来,就希望她死,你答应她,无论荣王犯了什么罪,你都会保护他,所以她心甘情愿地死了,你现在不想我把知道的事实说出来,就也想杀了我,哈哈哈……” 她说着说着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弯了腰,最终笑得眼泪横飞,猛咳不止。 “本宫也可以让你心甘情愿地闭嘴。” 林洛洛止住笑,直起身子来,侧着头看着她,只见她神色凝重,眉间霸气横溢,不由心头一跳,收住了呼吸。 “你笑完了?” 林洛洛点点头。 “好,那要不要听听本宫如何让你心甘情愿闭嘴。” 林洛洛摇摇头,不用听也知道,她会拿赵安柏和侯府做要挟,即便她不动赵安柏和侯府,还有林飞和陈书玉,她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要杀他们俩也肯定轻而易举。 “好,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本宫喜欢。不过在一切了结之前,本宫无法真的相信你,从今天起,你就在本宫身边伺候吧。” 林洛洛垂下了头,心里暗暗叹气,却也无可奈何。 “你不用这副模样,当初赵安柏那孩子跪在大雪里求了本宫三天,本宫既然替他保下了你,自然不想随意杀你,只要你乖乖跟在本宫身边,本宫会还你自由,也会还你林家一个清白。” “真的?” “本宫既然知道了这些事,那就不能不管,精兵良将是国之柱石,无辜冤杀是动摇国之根本,本宫方才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林洛洛虽然接下了这话,但心中却不怎么信,毕竟没有人会对自己的亲孙子下手的,更何况她答应了智明会保护荣王。现在自己已经落到她手中,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她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又如何还林家清白。 “娘娘,我愿意留下听您差遣,只是与我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丫鬟,她什么都不知道,您能不能放过她?” “你的丫鬟,还有你的姑母,智觉师父,本宫已经派人将她们请来了,你们一起在本宫身边伺候,岂不更好?” 门口忽然想起说话声,林洛洛奔出去一看,果然智觉和陈书玉都被两名宫女一左一右“请”了来。 两人见到她,都同时喊了起来。 “洛洛。” “姐姐。” 林洛洛看了她们一眼,点点头,笑了笑,道:“没事,没事,不要怕。” 说罢叹了口气,垂头回到了屋里。 * 智明死后,太后下令静照寺封锁了消息,过了两日,她又以前几日出现了黑衣人刺客为由,宣布提前回宫。崔玖虽然不知道林洛洛为何突然被太后带走了,但想到可以回宫也就顾不上这许多了。 梁肃引听说静照寺里有刺客出没,连夜派出京郊大营五千精兵前往白云山护驾。为了表示孝心,又于太后回城当日带着太子梁鸿于、荣王梁鸿也及三皇子景王梁鸿弋早早等在南门郊外。 时已近阳春三月,阳光明媚,一扫连日来的阴冷,晴空万里,春光之下,车马随从在南城郊外绵延两三里,锦旗翻飞,兵甲闪光,出山入原,缓缓而行。 梁肃引身着朝服,头戴通天冠,双手扶着大肚上的金玉带,望着渐渐行近的车马,眼中神色既有期待亦有忐忑。 梁鸿于和梁鸿也分立在他身后左右,两人身量相似,一个玉冠圆面,肤白神俊,翩然有温润君子之质,一个凤眼长脸,色美神厉,傲然有刚勇将军之气。两人面貌气质大为迥异,但此时脸上焦灼不安的神色却一致无二。 站在梁鸿也身后的是景王梁鸿弋,年约二十,垂眉顺目,谦逊恭敬,与他前面大放异彩的两位兄长不同,他身上似乎全无引人注目之处,四处围观的百姓们甚至都没人注意到还有个三皇子景王在此。 众人等了片刻,方才还远在七八里外的车马渐渐到了眼前,梁肃引大手一挥,一名侍卫牵马上前,梁肃引转头对梁鸿于道:“太子,你替朕前去接你皇祖母的大驾。” 梁鸿于应声而出,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骏马一声嘶鸣,发足奔出,转眼就到了太后的车辇前。 “皇孙鸿于,替父接驾,参见皇祖母,皇祖母千岁。” 太后倚在车里小憩,听见声音,抬头从宫女卷起的车帘里望出去,见到梁鸿于跪在车前,便道:“太子起来吧。” 梁鸿于起身后,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又道:“皇祖母,父皇就在前面等您,他命孙儿先行前来迎接皇祖母。” 太后抬眼望远处望了一眼,果见前面车马成堆,锦旗飘扬,转头对梁鸿于笑道:“难为你父皇还亲自来了,我们快快过去吧。” “是。梁鸿于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立于一旁,让太后的车辇先行,他驾马跟在车辇之后。 “殿下。” 崔玖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去,只见崔玖坐在马车门口朝他笑着,见他回头,忙低头行礼:“臣妾参见殿下。” 梁鸿于点点头,笑了一笑,便欲转头,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车厢,心头一惊,脸色也跟着变了。 崔玖见他忽然变了脸色,目光又四处搜寻着,立时明白过来,道:“殿下,妹妹得太后赏识,到太后身边去了。” 梁鸿于脸色变得愈加难看,一声不发掉转头便驱马往前走去,崔玖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让宫女放下车帘。 转眼车辇已经到了梁肃引等人面前,众人跪拜行礼,梁鸿于赶上前同行完礼,四处搜寻林洛洛的身影,却一无所得,不由地神思恍惚起来,全然未听身旁人在说些什么。 “太子!” 一声叱喝将他从神游中唤醒过来,一抬头,梁肃引一张充满怒气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父皇,儿臣在。” “你皇祖母问你话,你为何不应?” 梁鸿于连忙跪下,惶恐道:“皇祖母恕罪,孙儿方才,方才……” 太后自然知道他是为何走神,不由叹了口气,道:“回宫吧。荣王,你随本宫来,太子,景王,都各自回东宫和王府,不必跟着了。” 第57章 危机 梁鸿于和崔玖一同回到东宫, 崔玖见他为了林洛洛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却不似往日那般着恼,反而觉得有些可怜, 只不知是该可怜自己还是该可怜他。 第65章 “娘娘,您与殿下多日未见,不随殿下去明正殿叙叙话吗?” 崔玖一入东宫便吩咐直接回承英殿, 一旁的缀枝不禁插话道。 “你看他的样子像是想跟本宫叙话吗?”崔玖望着他失落的背影叹道, “随他去吧, 本宫被关在山里这么久了, 你快去府里问问小少爷的情况如何了。” 缀枝诧异地看着崔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应声而去。 梁鸿于独自回到明正殿内, 心情有如一团乱麻。 林洛洛随太后出城次日, 刑部一位郎中徐文延悄悄找到他,向他揭发刑部尚书史永、赵安柏与荣王梁鸿也意欲图谋不轨之事,本来这种私下告密之事他时常遇见,也极少在意, 但这位徐文延却有所不同,因为他是文忠候赵义嘉的岳父, 侯府夫人徐氏的父亲。 而徐文延的告密里尤其让他在意的是, 林洛洛与赵安柏表面断绝关系其实私下里仍有联系, 她此次去静照寺是要去找荣王的亲生母亲李淑妃。 李淑妃去世已经二十年, 怎么听这都是无稽之谈, 然而当他将这些话告诉忽然从静照寺回来的曹贵妃时, 她却被吓得有如白日见鬼。 曹贵妃终于明白太后为什么会去静照寺, 又为什么会将她赶回来。而就在母子俩急作一团的时候, 梁肃引却突然借一件小事禁了曹贵妃的足。梁鸿于从小到大, 在曹贵妃和曹云济的安排扶持下,可说顺风顺水,而现在曹家父子下狱等死,曹贵妃禁足,他一时间竟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本打算等林洛洛回来向她问清楚事情真相,若事实果真如徐文延所说,必要时候他甚至还可以拿住她做质子,谁知她竟被太后带走了,他现在只觉身坠云端,无依无着,四周俱是白茫茫一片,如何能不慌神。 他独自坐在明正殿内,阳光在殿门内投下一块光,这光从正午时分的一小块,渐渐到午后的长方形,再到黄昏时分的遍撒满墙,直至夜幕降临。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殿内的烛火全部点亮,崔玖带着几名宫女缓步走了进来。 “殿下,该用晚膳了。”崔玖走到他面前,柔声道。 宫女们在偏殿餐桌上布满菜肴汤羹,崔玖也不顾梁鸿于反应,将他拉到了偏殿桌前坐下。 崔玖一边替他盛汤,一边细语道:“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殿下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梁鸿于木然接过她递来的汤碗,暖意从指尖传来,他喝下一口,顿时整个腹腔都暖和了。 他扔下汤匙,双手端起碗来,一口气将整碗汤都喝了下去。 “殿下慢点喝,小心呛到。”崔玖拿起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的汤,温柔道。 梁鸿于心头跟着一暖,放下碗,抓住她的手,双眼满含感激之情,他第一次发现,她永远都是这么温温柔柔的。 崔玖被他盯得脸上一红,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一边替他布菜,一边道:“殿下,母妃的事情臣妾已经听说了,臣妾兄弟的事情多亏了殿下求情,殿下不要忘了,臣妾和崔家永远都是殿下的人。” 梁鸿于本来在喝着汤,听到这句话忽然就红了眼眶,喉咙哽塞,无法下咽,崔玖见状挥退一旁的宫女,走过去抱住了他。 梁鸿于猛地抓住她,压低声音痛哭了起来。 崔玖叹了口气,无论他曾经如何对待她,此刻她和崔家都别无选择,更何况,她内心也不是没有那么一点点期待,期待他会真的在意她。 梁鸿于哭过之后,两人谁也不再说话,静静用完了膳,回到书房开始议事。 “殿下,传言李淑妃还活着,这是真的吗?” 梁鸿于点点头,“不知道,母妃本来认定她已经死了,但后来又觉得她还活着,你在静照寺可有发现太后有什么异常?” “太后倒没有什么异常,但静照寺有两个晚上不太平,一个晚上听说闯入了一些黑衣人刺客,但最终也没有找到,第二天晚上听说静照寺里有一位师父圆寂了,但主持方丈却下令谁也不许提,然后那天晚上林姑娘被太后带走了。” “洛洛去静照寺就是为了去找李淑妃,她或许找到了,太后估计是怕她泄露消息,所以将她带走了。” 崔玖震惊道:“她是去找李淑妃的?她怎么知道李淑妃还活着?” 说完见梁鸿于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礼,不由掩嘴低头,梁鸿于见了,笑道:“太子妃,我们是夫妻,你不必如此拘束。” 崔玖心中不禁生出一些欢喜,回道:“是,殿下。” 梁鸿于笑了笑,继续正色道:“应该是赵安柏告诉她的。” 崔玖又是一惊,不过这次她没有再出声,而是继续听梁鸿于说了下去。 “赵安柏与荣王勾结在了一起,他私下里仍会与洛洛联系,他们找李淑妃,肯定是为了报复母妃,舅父一家被陷害入狱,也是赵安柏和荣王的计谋,他们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除去,你说他们会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 梁鸿于点点头,叹息声里流露出痛苦,道:“之前舅父和母妃都跟我说,荣王有心图谋不轨,陷害林怀远的那份假圣旨极大可能是出自荣王之手,但我都不愿意相信。洛洛曾经也逼问过我,为什么不去查清林家的案子,我害怕那份假圣旨真的是荣王造的,所以我想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后来洛洛跟我说,说只要查清楚一切将手中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才有可能挽救这一切,或许我可以劝他悬崖勒马,或许我可以想办法撤了他手里的权力……但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一切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既然她认定了林家一案的真凶是荣王,为什么又会听赵安柏的话,去找李淑妃呢?” 梁鸿于摇摇头,想了许久,道:“她并不知道真凶是谁,她只是想查清楚林家的冤情,或许她是被赵安柏哄骗了。” 崔玖心里一沉,眸中暗了暗,道:“林姑娘那么聪明,怎么会被骗,况且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赵安柏对她用情至深,又怎会骗她。” “或许……” 两人忽然同时惊呼出声,对视一眼,崔玖接道:“或许是赵安柏被荣王骗了,荣王将伪造圣旨的罪名推到了……” 梁鸿于咬着牙一字一句恨道:“推到了我身上。” 两人顿时都觉毛骨悚然,谁也不发一言,殿内忽然空寂无声,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着烛火颤颤巍巍地跳动。 过了许久,崔玖出声道:“殿下,我们不能这样束手就擒,我们得想个办法才是。” 梁鸿于点点头,“太后,现在的问题是太后也插手进来了,父皇一向最听太后的话,他会将母妃关禁足,肯定是太后的意思,她到底要做什么?” “就算当初李淑妃的死与母妃有关,太后将这件事翻出来对她有什么好处?” 梁鸿于摇摇头,他听说李淑妃母家并不强势,跟太后更扯不上有什么关系,一个明面上已经死了二十年的人,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今天殿下和荣王、景王一起去接驾,太后唯独叫荣王随她进宫,难道她是想……” 崔玖想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可能,她看了一眼愁眉百结的梁鸿于,收住了话头,不再继续说下去。 梁鸿于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话,突然问道:“你说静照寺里死了一个人,你可见过这人?” 崔玖摇摇头,“不曾,只是听宫女们闲聊提及,当夜在场的似乎只有静照寺的人。” “不会就是李淑妃吧?” 两人被这个猜测惊住了,但很快,崔玖摇头否定道:“听说太后离开静照寺的时候带了一名师父回来,若死的那位是李淑妃,太后带回来的又是谁?” 梁鸿于惊得差点跳起,“什么?她将李淑妃带回宫了?” 崔玖连忙摇手,“不,不一定,臣妾只是猜测。” “不行,我得进宫一趟。” “殿下,让臣妾去吧,明日一早臣妾去找太后请安,顺便看望一下林姑娘,或许林姑娘会告诉臣妾。” 梁鸿于停住脚步,细想了想,觉得有理,又道:“你明天叫上昭阳一起,去替母妃求情,让你的宫女去找洛洛,就是不知道太后会将她关在哪里。” 崔玖点头道:“殿下说得是,公主自小在宫中长大,与太后的宫女们肯定熟,她应该会有办法。” 梁鸿于想了想,道:“我去找一下舅父,他老人家见多识广足智多谋,说不定能替我出出主意。” “是,殿下。” 第58章 退却 赵安柏听说太后提前回宫的消息后, 派了两名暗卫到静苑去等林洛洛,等了大半天最终等来了林洛洛没有回到静苑的消息。 “什么叫没有回来?” “就是,没有人回来, 属下在静苑守了一整天,没有人进出,东宫布下的侍卫也撤走了。” 赵安柏脑袋“嗡”地一声, 几乎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朱齐去送信还见过她, 怎么会没回来? 第66章 “你想办法去打听一下东宫可有什么异常。” 回信的人应声而去。 赵安柏冷静下来思索了一番, 叫来白羽, “你去跟朱齐说,让他派两个人去静照寺打探一下,看这几天寺里都发生了什么。” 此时天色已晚, 宫门已经下钥, 太后那里只能明天再去了,想来想去,心里不安,于是独自驾马去了荣王府。 到了荣王府, 梁鸿也还在太后处未归,门人知他是王府常客, 将他让到一间偏厅里等候。 “王爷还没回来, 晚膳应该在宫里用了吧。” “听说今天太后回宫, 太子、景王和我们王爷一同去接驾, 太后独独将我们王爷叫了去, 这个时辰了, 想是太后留王爷在宫中用膳了。” “哎, 我听说太子今天在太后面前失了礼, 惹得太后和圣上很不高兴, 太子吓得魂不附体。” “真的呀?” 几名宫女叽叽喳喳从偏厅后巷走过,这些闲话断断续续地传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安柏不禁开始猜想,什么事情能让梁鸿于在太后和圣上面前失礼?曹贵妃被禁足也有好几日了,他再惊惶无措也不至于当场失礼以致惹太后和圣上不悦,难道真的是林洛洛出了事? 赵安柏越想越不安,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到东宫去问个清楚。 荣王跟太后进了宫,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李淑妃,难道是李淑妃的事情暴露了? “王爷。” 安静的荣王府忽然热闹了起来,“王爷”之声此起彼伏,方才还闲在四处的宫女太监们都迅速跑开了。 赵安柏走出偏厅,正遇上梁鸿也从大门快步走来,只见他双目如炬,神色悲愤,赵安柏心下大惊,迎上前去,梁鸿也却瞧也不瞧他,大步从他身旁走过,进了正厅,“嘭”地一声,踢翻了厅里一只半人高的香炉鼎。 魏庆疾色匆匆地从府外跑进来,赵安柏一把扯住他,“魏将军,出什么事了?” 魏庆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口气,将他的手甩掉,跑进了大厅。 赵安柏跟着跑了进去,只见梁鸿也又一连踢翻了几把椅子,杯碟茶盏摔了满地,当他准备去踢那盆正烧得通红的炭火时,魏庆终于壮着胆子冲上去将他拖住了。 “王爷,王爷,消消气,消消气。” “放开本王,魏庆,你再不松手,本王杀了你。” “王爷,王爷,您杀了我不要紧,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啊……” 话未落音,梁鸿也已经挣脱他的手,冲到厅侧剑架抽出一把长剑朝魏庆刺了过来,“嗤”地一声,魏庆虽然侧身躲过剑锋,但手臂仍被划破,鲜血直冒。 “王爷,您冷静一点,他是魏将军。” 赵安柏在一旁又惊又怕,无可奈何地喊道。 “你为什么要躲?”梁鸿也双目赤红,怒视着魏庆。 魏庆捂着受伤的手臂,鲜血从他指缝间流出,直视着梁鸿也道:“若是平时,王爷要杀魏庆,魏庆绝不躲闪,但现在王爷只是一时气急,并不是真心要杀魏庆,魏庆若不躲,就这样被王爷一剑杀死,王爷冷静下来后必定后悔,魏庆不愿王爷做出后悔的事情。” 梁鸿也冰霜一般的面容终于缓和了许多,呆立良久,终于放下剑,走到魏庆跟前,道:“你做得对,明知本王不是真心要杀你还不躲,那不是忠,是愚。” 魏庆额上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忍着痛笑了笑,道:“王爷消气了就好。” 梁鸿也看了眼他的伤口,道:“快去包扎一下。” “是。”魏庆捂着伤口走出大厅,守在外面的两名宫女拥上来扶着他往一间偏厅去了。 赵安柏见梁鸿也已经气消,走到厅外招呼宫女太监进来收拾一地狼藉。梁鸿也默默叹了口气,收剑入鞘,回头望着赵安柏道:“赵大人,本王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赵安柏心头一凛,忙问:“王爷,您这话……” 梁鸿也转身往书房走去,赵安柏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本王已经答应太后,待她过完生辰就回封地,此生不再归京。” “为什么?” 梁鸿也背对赵安柏站着,看着墙上挂着一面梁朝疆域图,久久不言。 “王爷,您心中的宏图大志……” “住口!”梁鸿也转头喝断了他的话,“赵大人,念你确曾有心辅佐本王,今后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本王意已决,你请回吧。” “王爷。” “来人,送客!” 两名太监走了进来,梁鸿也转过身继续看着墙上的疆域图,再不发一言。 “赵大人,请。” 赵安柏嗫嚅了几句,最终什么都没说,对着梁鸿也揖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太后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让他如此坚决地转变心意。一个连圣旨都敢伪造的人,怎么会如此容易放下自己筹谋了多年的计划。 他走出大厅后,转头去找了魏庆。 魏庆包扎好伤口正在他的值房里喝药,见他来了后,眼色沉了沉,转头不去看他。 “魏将军,你的伤口不妨事吧?” “皮肉伤,不碍事。” “王爷已经消气了。” “嗯。” “方才真是吓人,还好魏将军有勇有谋,能令王爷冷静下来。” “赵大人,王爷不愿说的话,魏某也不会说的,赵大人还是请回吧。” 赵安柏尴尬地笑了笑,沉思了一会,正色道:“魏将军,您跟随王爷多年,对王爷了解至深,您就愿意看着王爷苦心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赵大人,有些事情,不是做属下该过问的。” “王爷方才还夸魏将军懂得应变,不愚忠,为何在这件事情上,魏将军却不知应变了呢?” 魏庆抬头瞧了瞧他,哼地一笑,道:“魏某如何不知应变了,赵大人不如指教指教?” “魏将军看得出王爷盛怒之下不是真心要杀你,为何却看不出王爷盛怒之下不是真心愿意回封地呢?” 魏庆的笑僵在了脸上,赵安柏又道:“今日王爷随太后进了一趟宫,一回来就发了这样大的火,难道还不够证明,他其实根本就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吗?” “可是……” “可是,太后手中有可以要挟王爷的东西,或者是人,对吗?” 魏庆怔了怔,忽然回过神来,挥挥手,道:“赵大人,您就别瞎猜了,王爷和太后的事情,我们这些做属下哪能随意揣测。” 赵安柏笑了笑,点头道:“是,魏将军说得对,赵某还是少说两句为好,魏将军好生养伤,赵某告辞了。” * 赵安柏回到侯府后,去东宫打探消息的暗卫回来报说林洛洛被太后带走了,这个消息让他更加肯定太后以李淑妃胁逼荣王的猜测。 次日散朝之后,他径直去了太后的寿仁宫,正好遇见从太后宫中出来的崔玖和昭阳。崔玖面色凝重,昭阳则双眼通红,两人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赵安柏心下疑虑丛生,加快脚步进了寿仁宫,太后的贴身宫人任芳正迎面走来。 “任姑姑。” 任芳服侍太后已有四十余年,赵安柏的母亲顺安郡主养在太后身边那几年主要也是由她照顾,故而她对赵安柏比之常人亲切几分。 任芳见到他,快走几步迎过来,笑道:“赵大人,今日这么早就来我们寿仁宫,是为了你那位少夫人吧。” 赵安柏脸上不由一红,低下头,略带些腼腆道:“姑姑,您见到她了吗?” 任芳回头四下看了眼,拉着他到一旁,低声道:“太后这几日心情不大好,方才太子妃和昭阳公主来替贵妃娘娘求情,挨了老大一顿训,你这几日暂时别来的好,你的少夫人应该不会有事,我瞧着太后不像要对她怎样。” 赵安柏低头想了想,问道:“姑姑,您知道太后为什么要把洛洛带到寿仁宫里来吗?” 任芳眼神躲闪开去,摇摇头,道:“这些事情你就别问了,先回去吧,过些日子一切自然就好了。” 赵安柏又道:“姑姑,您能不能让我见一见她?” 任芳为难道:“不是老身不愿意帮忙,太后有令,谁也不能见她,你相信老身,她现在没有危险。” 赵安柏无奈地转身,走出几步,想了想,又回转身来,道:“姑姑,我就远远地看她一眼,不让她发现,也不跟她说话,可以吗?” 任芳顿住脚,见他眉头深锁,言辞恳切,不由心生不忍,沉思了一会,终于笑道:“好吧,但是说好了,只许远远地看一眼。” 赵安柏连忙躬身作揖,道:“多谢姑姑。” 任芳带他走过一道长廊,穿过一扇月洞门,走过两层院子,来到寿仁宫东北角一座偏殿前。 “你先在这旁边等一下。” 任芳说罢走了进去,过不一会,忽然两人说话声从偏殿东面传过来。 第67章 “姐姐,你教我武功吧,我想学。” “你想学啊,你想学等林飞回来让他教你吧。” “为什么?” “你不是喜欢他吗?” “姐姐,你……” “哈哈,不是吗……” 正是林洛洛和陈书玉的声音,赵安柏心头猛跳,正准备循声奔过去,两人已经从墙角转了过来。 “啊,赵安柏!” “赵大哥!” 赵安柏立刻奔过去,见四下无人,拉着两人躲到了东墙后。 “嘿嘿,赵大哥,洛洛姐,你们在这里说话,我去外面等着。” 陈书玉乖巧地转过墙角,林洛洛一等她身影消失便跳起来勾住赵安柏的脖子,整个身子扑入他怀中,赵安柏双臂一环,将她紧紧抱住,头埋在她的颈间,闻着她发间的香气,心中喜悦和幸福如池水满溢。 “赵安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自然知道,你去哪里我都找得到。” 赵安柏松开双手,见她面色红润,神情活泼,全然没有被软禁的愁苦,终于稍为宽心。 “洛洛,你怎么会被太后带进宫来?” “李淑妃死了。” “什么?” 林洛洛还未及回答,陈书玉和任芳说话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你别动,等我走了再走。圣旨已经被李淑妃烧了,太后答应她保下荣王。” 林洛洛飞快说完这两句话,箭一般冲了出去。赵安柏伸手出去却只触着她的衣袖,抬眼见她头上簪着那支明月簪,心头一动,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赵安柏听着林洛洛和陈书玉进了殿,方从墙角转出去,任芳正在四处着急张望,见他与林洛洛从同一个地方出来,心中立刻明白过来,不由瞪了他一眼,转而又露出慈爱的笑容,“趁着现在人少,快跟我走。” “是,多谢姑姑。” 第59章 大势 赵安柏跟着任芳出了寿仁宫便告辞而去, 林洛洛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转,李淑妃死了,圣旨被她烧掉了, 太后答应她保下荣王,如此看来,荣王的计谋应该已经被太后识破, 而太后并不想杀他, 是以想方设法逼荣王自己罢手。 荣王答应了她, 说明荣王尚不知道李淑妃已死, 否则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不可能善罢甘休。 林洛洛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被太后软禁,若是李淑妃已死的消息传了出去, 只怕太后不会放过她。 赵安柏拧着眉头在长街上缓缓而行, 白羽牵着一匹骏马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贤弟,贤弟,想什么这么出神?” 迎面一个人拦住他的去路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笑道。 赵安柏抬头一看, 正是他的同年状元宋月章。 “宋兄,没什么, 见笑了。” 宋月章朗声一笑, 道:“赵贤弟, 你整日这般愁眉苦思, 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说出来愚兄替你参谋参谋?” 赵安柏苦笑了一下, 道:“宋兄, 小弟为什么事犯愁您还不清楚吗?” 宋月章侧过头不再说话, 两人并排往前走着, 长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走到一座石桥旁,河边两棵柳树初吐嫩芽,在微风中招摇飘荡,如丝如絮,桥下缓缓驶过一艘画舫,隐隐传来丝竹之声,船过之处,水波荡漾,金光闪烁。 宋月章忽然道:“贤弟,你看今日春光如此好,你我兄弟不如出城去赏一赏?” 赵安柏心不在焉地回道:“宋兄,小弟……” 宋月章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看着他道:“不要推拒了,跟为兄走,说不定为兄能替你纾解心中疑难。” 赵安柏见他看自己的眼神不似平日,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想起他平日朝堂上诸事都多有关照,而自己又正愁孤身作战无人相帮,于是便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弟跟宋兄走就是。” 宋月章哈哈一笑,牵过自己的马来,道:“上马。” 两人并驾齐驱出了东城门径直跑出去十来里路,到了一片平坦农田,将马系在一条小溪边的树上,两人信步往农田旁的小村庄走去。 时近三月,农田里的麦苗已逐渐返青,春阳之下,极目望去,满眼青翠之色,似是蕴含无穷生机。 宋月章感慨道:“今年看来会是个丰收年。” 赵安柏跟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蓝天白云之下,几位老农在农田里佝偻着身子,一边劳作一边与一旁的几位妇人大声说着闲话,言语甚是欢快。 “人生烦恼识字始,若是能就这样当一个普通的农夫,也未必不是幸事。” 宋月章转头看着他,不解道:“贤弟,怎地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 赵安柏摇摇头,笑道:“小弟随口感叹一句,宋兄莫见怪。” 宋月章沉默了一会,缓缓道:“百般筹谋,如今却眼看成空,换做愚兄,或许也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赵安柏大吃一惊,停住脚步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宋月章兀自走出去几步,察觉到他不曾跟上,回过头来,眼神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笑了笑,道:“愚兄说中了?” 赵安柏呆立在原地,依然不说话。 宋月章转头望向远方,沉默了一会,道:“贤弟,今日愚兄来找你,是有事与你相商。” 赵安柏平静了心情,道:“宋兄请讲。” “愚兄想问贤弟一句,如今三位皇子里,贤弟认为,谁会是真正值得辅佐的明君?” 赵安柏跟着望向远方,默不作声。 “好,愚兄先说。荣王,能征善战,刚猛异常,然而做事不择手段,不顾大局,不计后果,此人可冲锋陷阵,不可治国,因为他心中无国无民;当今太子,温文尔雅,有情有义,然而性犹豫无主见,虽能谋不善断,此人可为父母官,不可治国,因为他心中有小情无大义。” 宋月章说完顿了顿,转头看了一眼赵安柏,继续道:“景王,少年持重,志怀高远,有识人之目,有度势之智,有决断之勇,□□民,尚节俭,虽处弱势,却仍不忘忧国忧民,竭尽全力。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愚兄虽不敢自居良臣,但寒窗苦读十余年,心中也有一腔抱负,自诩也有几分能力,不甘一生寂寞。” 赵安柏听着他的话,心中早已激情澎湃,他既感念宋月章如此坦诚以待,又羞愧自己百般筹谋终究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宋月章见他久久不说话,又继续说道:“贤弟,愚兄自殿试那日初见你,便对你有知遇之感,虽然愚兄最后舔居状元之位,但实际这个状元只有贤弟你来做才是实至名归。愚兄本来以为考取功名之后,可以与贤弟这样的人一同为朝廷尽忠,为百姓谋利,但林家一案让愚兄看清了太平盛名之下其实质是何等腐烂朽坏,愚兄不甘满腹诗书才华最终沦为角斗利器,总要有人来肃清这一切,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我?” 赵安柏转过身朝他郑重地躬身作了一个揖,宋月章连忙将他扶起,道:“你这是何意?” 赵安柏站起身,沉声道:“宋兄,小弟今日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宋兄说太子有小情而无大义,小弟听着十分汗颜,回想小弟这一年多来,虽然竭尽心力百般筹谋,但所思所虑,都是为了能洗清林家的罪名,为了让妻子能重获自由,而宋兄诸般考虑皆是为国为民,小弟真的惭愧。” 宋月章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道:“贤弟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林家一案对你和弟妹的打击比谁都大,尤其是弟妹,你既要保她的性命,又要去查背后的真凶,实属不易。” 赵安柏叹口气道:“宋兄如何知道小弟百般筹谋却眼看成空的?” 宋月章笑了笑,语带惭愧道:“愚兄并不知道,知道的另有其人。” 赵安柏心头一凛,立刻想起他方才的话,犹豫道:“是他?” 宋月章点点头,“是的,愚兄方才说他有识人慧眼,有度势机智,都不是浮夸奉承,是愚兄亲身体会,今日便是他让愚兄来找你的。他说贤弟胸有韬略,腹有诗书,能谋善断,是不可多得的谋事之才,更为可贵的是,秉性正直,刚柔并济,出将入相,皆无不可。” 赵安柏往昔奉承之话也听过不少,但今日却是第一次听人当面如此诚恳地夸奖自己,不禁红了脸,微躬着身子道:“惭愧,景王实在太过抬举了。” 宋月章继续道:“实不相瞒,愚兄最初也有些不解,但等景王将朝中局势细细剖析过一遍后,愚兄便心服口服了。” “不知景王对如今朝中局势如何剖析的?” 宋月章指了指村口一棵大槐树,两人走过去在树下拣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林家案发之前,朝中荣王和武王可说是四六分,林家一案武王借机夺得储位,此时荣王和武王差不多是二八分,但这只是明面上的,但其实,此时两人差不多是五五分,一则林家乃忠义之辈,突然之间满门被灭,武王借此登上储位,于人心和声望有害;二则西境大将军之位落入严立均手中,包括曹相自己在内,大家都认为西境大军已经是武王势力,然则实际并非如此,严立均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是荣王势力,此时荣王不仅自己手中掌握了蓟辽燕京一带十万兵马,西北一带近二十万兵马也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第68章 赵安柏听到此时,微微一笑,缓缓点头道:“如此看来,此时荣王和武王最多只是四四之分,因为另外两分被景王占去了。” 宋月章怔了怔,恍然大悟,笑道:“贤弟果然见识独到,景王当时虽然默默无闻,似乎毫无作为,但就其这独一份的审视,便可占去两分了。” 顿了顿,宋月章继续缓缓说道:“原本荣武二王势均力敌的状况应该会维持一段时间,但贤弟和弟妹很快打破了这个平衡局面。严立均是维系这个平衡的重要关节,他被抓入狱,瞬间导致两方力量失衡。他被属于武王势力的崔家告发入狱,如此一来,曹相若是救严立均,则势必与崔家为敌,武王势力将出现分裂,若是不救严立均,则他一直想掌握的西境大军极为可能旁落,无论如何,武王势必要损失些什么。贤弟,你这一招,实在是高。” 宋月章感慨了一番,接着说道:“然而贤弟更高的招数却是让荣王放弃严立均,利用严立均一举扳倒曹相,打压崔家,到这个时候,荣武二王之势差不多三三分,另有两分不在景王,而在贤弟你。” 赵安柏心中一惊,很快明白他意所指,笑道:“此言却差矣,小弟时刻都在担忧自己和妻子性命不保,何德何能,竟能占去朝中两分势力,说出来可要叫人笑话了。” 宋月章笑了笑,继续道:“直到昨天,形势都未有太多变动,但到了今天,形势却已经大变。” “如何大变了?” “眼下虽是艳阳高照,春光明媚,但风云雷电已经在开始聚集了,贤弟,你说是吗?” 赵安柏朝麦田尽头望去,沉思了许久,缓缓道:“暴风雨或许即将来临。” “那贤弟可想好如何选择了?” “若荣王就此离京,太子安分守己,所谓暴风雨就不过是个错误的天气预测罢了。” 宋月章侧头瞧着赵安柏,瞧了许久,终于笑了起来,神情有几分钦佩又有几分感慨,“贤弟,你真应该去见一见景王,你方才说的这话,都在景王的推测之中。” 赵安柏好奇道:“是吗?那景王如何说?” “景王说,就算这场暴风雨是个错误的预测,贤弟你也有办法让它真正来临。” 赵安柏心中一凛,默不作声。 第60章 留京 几日后, 朝中变动迭生。 曹贵妃因二十年前谋害李淑妃被废去贵妃封号,打入冷宫。同时李淑妃被追封为皇贵妃。 曹云济和长子曹苍因陷害忠良、贪污受贿、买官卖官、把持朝政等罪判处斩首,次子曹苏杖责八十, 流放两千里,曹家所有家财全部抄没,男子一律充军, 女眷一律籍为官奴。 林家一案虽未查出真凶, 但林怀远为人陷害却已是证据确凿, 在朝中众臣的请愿之下, 恢复林怀远大将军的名誉,追封其为忠义候,赐封其义子林飞为西境副将军, 赐其女儿林洛洛同郡主禄, 岁禄二千石;追封原西境副将军刘召为忠勇伯,族人悉数无罪释放,其子承袭伯爵;封原西境副将军裴仪为西境大将军。 这些变动出来之后,赵安柏立刻便明白了太后真正的意图, 她正是为了平息那场已经在预测之中的狂风暴雨。 扳倒曹家和曹贵妃,梁鸿于身边便无人煽风点火出谋划策。 追封李淑妃, 梁鸿也便失掉了一部分举事的由头和动机。 而为林家平反, 既安抚了林洛洛等人, 又挽回了朝野上下的人心, 最重要的是, 可以逐渐消解众人对林家一案背后真相的追查。 赵安柏心中暗暗惊叹, 不得不说, 姜还是老的辣。 但不管怎样, 林家终于平反了。 太后寿辰一过, 梁鸿也果然依言启程回封地,在他启程前,赵安柏趁夜去了一趟荣王府。 不过短短数日,梁鸿也形容憔悴了许多,神色肃穆凝重,他见了赵安柏,倒有些惊讶。 “赵大人,林家冤屈已经平反,你还来找本王做什么?” 赵安柏躬身行礼,道:“王爷,微臣第一次来找王爷是为什么,现在来找王爷就依然是为了什么。” 梁鸿也轻轻嗤笑一声,道:“本王不喜欢猜谜。” 赵安柏笑了笑,便直言道:“王爷,林家虽然已经平反,但陷害林家的人却仍未找出来,微臣岂能就此半途而废?” 梁鸿也面色一凛,厉声道:“那又与本王何干?” 赵安柏从容道:“微臣说过,这件事情只有王爷能够做到,微臣自然只能继续来找王爷了。” 梁鸿也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件事就是太子做的?曹相已经死了。” 赵安柏摇摇头,道:“微臣没有证据,微臣现在也不认为此事定是太子所为。” 梁鸿也的双眼眯了眯,射出两道光来,道:“莫非你怀疑本王?” 赵安柏道:“微臣不敢,微臣即便不为查清林家真相,也与他水火难容。” 梁鸿也放松了表情,面带讥笑道:“还是为了你妻子?” “正是。” 梁鸿也突然放声大笑,道:“赵安柏啊赵安柏,你一腔才华,满腹经纶,奔走经营,却只为了一个女人,可惜啊,可惜。” 赵安柏正色回道:“她是微臣的妻子,若是失去她,纵是才华横溢享誉古今,于微臣而言,亦如粪土。” 梁鸿也收住笑,大声道:“好,你这份深情洒脱,倒是让本王欣赏。” 顿了顿,垂下头,凄然道:“只是本王已经决意回北地再不归京,你这回是真的找错人了。” 赵安柏缓缓摇头,一字一句问道:“王爷,真的就甘心认命了吗?” 梁鸿也垂着头摇了摇,茫然道:“本王自然不甘心,但……” “但淑妃娘娘在太后手中,你不能不从。” 梁鸿也霍得站起身跨步到他面前,双目怒视他,咬牙道:“你怎么会知道我母妃的事情?” 赵安柏面不改色,直视着他,缓缓道:“微臣知道的不仅这些。” “你都知道什么,说!” 赵安柏退后两步,转过身子沉思了一会,转头道:“微臣来就是要告诉王爷微臣知道的一些事情,但在此之前,微臣有一个请求,王爷务必答应。” “你敢胁逼本王?” “微臣不敢。” 梁鸿也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你先说,什么请求。” “是,微臣请求王爷在知道这些消息后,不能声张,不得冲动,否则,不仅微臣的身家性命,便是王爷的,怕也只在旦夕之间。” 梁鸿也原以为会是什么十分苛刻的要求,听完他这话,毫不犹豫便应允下来,“好,本王答应你。” 赵安柏想到此事关系他和林洛洛的性命,他内心早已不知来回交战过多少回了,如今眼看要说出口,又想起梁鸿也那日的火爆脾气,心中不免惴惴不安,犹豫再三,道:“王爷,您想清楚了,此事只能王爷一人知道,王爷知道了,不能声张,不得冲动。” 梁鸿也见他神情严肃之极,郑重道:“本王答应你,绝不声张,绝不冲动。” 赵安柏低头又沉思了一会,低声道:“王爷,淑妃娘娘已经自戕,太后带回来的,不是您母亲。” 梁鸿也身子一颤,冲过来一把揪住赵安柏胸前的衣襟,双目似欲喷火,恨恨地问道:“你说什么?” 赵安柏望着他揪住自己衣裳的手,道:“王爷,请不要冲动,听微臣详细讲明。” 梁鸿也松开手,强行按下心中的悲痛,道:“你继续说。” “想必王爷已经派人去静照寺查过了吧,静照寺四周有重兵把守,守卫森严,这是为什么?” 梁鸿也低头不语。 赵安柏继续道:“如此守住静照寺不就是担心寺里的师父们走漏淑妃娘娘已死的消息?” 梁鸿也摊开双掌将脸埋了进去,过了许久,嗡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 他抬起头来,双眼蒙上了一层悲伤的水雾,茫然地望着赵安柏,问道:“为什么?” 赵安柏转过头去,他忽然想起自己早早离世的母亲,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常常也会哭着问父亲为什么他没有母亲,而父亲每次都避开他的眼神,一声一声叹息,如今想来,他至少还有父亲。 “王爷,淑妃娘娘是自己选择自尽的。” 梁鸿也再次将脸埋进手掌,呜咽着声音自说自话,“不,她是为了我,她是为了我不受太后挟制,她是为了我才不得不躲在那深山里,都是为了我……” 赵安柏转过身去,静立一旁不再言语,过了许久,身后响起梁鸿也平静的声音,“你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赵安柏叹了口气,回头看向他,道:“这便是微臣请王爷答应不可声张和冲动的原因。” 梁鸿也双目微肿,不解地望着他。 “微臣妻子随太子妃也去了静照寺,恰巧撞见了淑妃娘娘自戕,于是便被太后扣留在了宫中,微臣有幸在宫中见了她一面,这一切便是她告诉微臣的。王爷,此事若是被太后得知,微臣与妻子都必死无疑,是以请王爷务必保守秘密。” 第69章 梁鸿也脸上疑虑尽释,沉吟许久,终于道:“赵大人,你担这么大风险将此事告知本王,日后本王定会重重答谢,但本王眼下实力尚不足以成事,况且太后既已出手,就不会给本王以可乘之机,本王现在仍只有回封地去,再徐图大计。” 赵安柏摇了摇头,故作忧虑道:“王爷,您万万不能回去。微臣赶在王爷出城之前来相告此事,便是因为微臣知道,王爷此次若是出了城,此生便再无归京的可能。” 梁鸿也大骇道:“为何?” 赵安柏道:“敢问王爷,王爷认为,在您与当今太子之间,太后更属意谁?” 梁鸿也沉思了一会,道:“自然是太子。” “正是。若论长幼次序,王爷您才是理所当然的太子之选,但这些年储位之争闹得纷纷扬扬,太后却不曾发过一言,是因为曹氏势力过大,她没有法子吗?” 不等梁鸿也回答,赵安柏兀自摇摇头,继续道:“不是。当今陛下初登基时年岁尚小,太后独掌朝中大权近二十年,若不是她自愿放手,只怕如今一切依然是她说了算。” 梁鸿也点点头,太后当年执掌朝政的霹雳手段,无人不知亦无人不服。 “她此次出手,虽然剪除了太子身边的曹家,看着似乎有意要向太子下手,但实际不然,微臣看来,她实际正是要保太子,除王爷。” “除王爷”三个字一出,梁鸿也身子不由一颤。 赵安柏继续说道:“她逼死淑妃娘娘,却又抬高她的身份,又不让王爷知道实情,这一切只是为了要将王爷逼回封地,且再无生事机由。王爷只要离开京城,下一步,她就会夺下王爷手中的兵权,削减王爷的封地,一点点消除王爷的势力,直至王爷再也无力与太子抗衡。到那时,王爷便是知道淑妃娘娘已为她逼死,也只能空有一腔愤恨,再无还手之力。” 梁鸿也心中早已被赵安柏的言语说服,愈想愈是气愤,面庞渐渐涨得通红,“啪”地一声拍在茶几上,震得几上茶碗茶盖跳了一跳,语气悲凉又皆愤懑,道:“究竟梁鸿于比我好在哪里,个个都偏袒他。” 赵安柏叹了口气,却不接话。 良久,梁鸿也抬头道:“既然如此,本王现下该当如何才好?” “绝不离京。” “可是若不离京,本王只怕立刻便会被太后借机除去。” “王爷,您可以向太后要求见淑妃娘娘最后一面。” “本王那日进宫便求过了,她说母妃不愿见本王,只给本王留了一封信,信中便是劝本王……” “此次一别,母子终生难再见,无论如何临行前想见母亲最后一面,这个理由,谁也没法拒绝。” 梁鸿也点点头,“不管怎样,先拖延几日再说。” 过了片刻,赵安柏又道:“不知王爷是否记得,微臣曾认为朝中只有曹相能够主导林家一案又不露破绽,当时王爷并不认同,您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也可以做到这一切。” 梁鸿也微眯起眼睛,仰头想了想,笑了笑,道:“赵大人好记性。” 赵安柏也笑了笑,道:“倒不是微臣记性好,而是王爷语出惊人,微臣此后一直在想这个人会是谁。” “那么你现在想到了?” “微臣倒是想到了一人,但再往后就不敢想了。” 梁鸿也忽然哈哈一声大笑了起来,抬手指了指赵安柏,不住点头,道:“本王幸好没有跟你看上同一个女人。” 赵安柏跟着笑了笑,梁鸿也已经会意,这就够了。 第61章 团聚 林家平反后, 在林洛洛的再三恳求和保证下,太后终于同意放她和陈书玉出宫,但她的姑母智觉, 不论出于何种需要,都必须留在寿仁宫,林洛洛虽然心中不愿, 但终究无法, 只得同意。 赵安柏劝说梁鸿也暂不离京后, 只以为林洛洛必会继续被太后所囚, 万没想到太后竟会同意放她和陈书玉出宫,欣喜若狂,当天下了朝便直奔寿仁宫。 到了寿仁宫, 一进门便看见正殿门口广场跪着一个人, 走近一瞧,正是梁鸿也在苦求太后让他与母亲相见。 赵安柏躬身行了个礼,到了正殿门口,守门太监连忙朝他摇手, 见他一脸不解,将他拉至一旁, 低声说道:“太后正在与林姑娘说话, 吩咐了, 谁也不许打扰。” 赵安柏心中一凛, 悄声问道:“太后心情可好?” 那太监朝他身后努了努嘴, 道:“荣王殿下在这里跪了两天了, 太后心情能好吗?” 赵安柏侧了侧头, 余光扫了一眼梁鸿也, 叹口气道:“荣王殿下是为着什么事跪在这里?” 那太监摇头摆手, 道:“不知道,赵大人您最好也别问,等林姑娘出来,你们快快离开吧。”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起,那太监立刻不再说话,赵安柏转过身,见是任芳正朝自己走来。 “赵大人,太后有请。” 赵安柏随任芳进了殿,只见林洛洛正跪在大殿正中,一副垂头听训的模样。他疾步走过去在她身旁跪下,郑重向太后请安行礼。 林洛洛一瞥眼看见是他,眼中立刻露出欣喜之色,正欲开口说话,只听头顶传来两声十分严厉的咳嗽声,便不得不闭上了嘴。 “本宫方才所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林洛洛郑重回道:“记住了。” “好。安柏,你此前护妻心切,一心查案,所作所为,本宫概不追究,但今日起,林家冤情已白,林洛洛罪名已除,你夫妻二人也可团聚,只是你们再不许纠缠于林家一案,今后若是再敢大胆妄为,本宫定不轻饶,你可听明白了?” “是,太后。” 两人又听了一会太后的训诫,方才得以解脱。出了正殿,任芳已经领着陈书玉在等着,见到两人,走上前来,笑了笑,叹道:“上一次见你们两人一起站在这里,还是你们刚成婚的时候,这两年,实在苦了你们。” 说罢眼角不禁泛了一线红,赵安柏连忙躬身道:“多谢姑姑对安柏和洛洛的照顾。” 林洛洛虽然不记得往事了,但见赵安柏对她态度甚恭,又想起这些日子她对自己确实多有照顾,便跟着行礼道谢。 任芳收起伤感之情,扶起两人,道:“快别这样,奴婢受不起。” 说完转身将陈书玉推到二人面前,笑道:“这位陈姑娘,也还给你们了。” 林洛洛将陈书玉牵到跟前,想了想,犹豫道:“姑姑,那位智觉师父……” 任芳一面领着他们往外走,一面道:“姑娘放心,那位师父是出家人,太后信佛,不会为难她的。” 林洛洛听了心中稍微一宽,舒了口气。 任芳将三人送出寿仁宫便不再往前,三人辞过她,一齐往宫门走去。 “赵安柏,这位姑姑跟我们很熟,是吗?” 赵安柏点点头,道:“我外祖父母去世后,母亲年纪尚小,便养在太后膝下,她是侍奉母亲的贴身宫女,虽是宫女,但母亲与她感情很好,因而她对我们也更亲厚几分。” “原来如此,难怪她对我格外照顾。” “其实太后对我们也好,我们成亲的时候,她给我们赏赐了一份大礼,当初若不是她,或许你……” “或许我已经死了。” 赵安柏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地伸手去抓住了她的手,林洛洛被抓住手,抬起头来朝他灿然一笑,手中暗暗握了握。 “可惜我都忘记了,不知道任姑姑会不会见怪。” “她知道你忘记了,不会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陈书玉在一旁听着丝毫插不进嘴,不由地暗暗叹气,林洛洛听见她叹气,便问赵安柏:“林飞去了西境,什么时候回来?” “他原本这些日子便可回京,但圣上封了他做西境副将军,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回来了。” 陈书玉听见他做了西境副将军,心中又喜又忧,见林洛洛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又羞又恼,于是快步走出几步,回头跺脚道:“你们这样慢悠悠地走,什么时候才能到家,万一太后反悔又将我们关回去怎么办?” 林洛洛见她着恼,便道:“好好,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说罢拉着赵安柏快步追了上去。 三人出了皇宫一路往东,到了侯府仍不停步,林洛洛正在奇怪之时,一抬眼便看见了将军府,白羽正站在府门前张望,看见他们便带着两名小厮小跑了过来。 “大少爷,少夫人,你们回来了。” 赵安柏下了马,搀着林洛洛下了车,道:“这座宅邸圣上还赐给林家了,只是这上头的牌匾,不能再写将军府了。” 林洛洛抬头望去,上面的牌匾果然已经换成了“林府”两个大字。朱漆大门焕然一新,门上两个铜环铜钉被刷得黄彤彤闪光,两旁各站着两名小厮,往里望去,一座硕大的石壁挡住了视线,屏上刻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十四个大字。 第70章 绕过石屏正入眼帘的是三间厅房,左右两厅靠墙放着两排木架,木架上列满各式兵器,正厅檐下挂着一幅牌匾,上书“忠义”二字。 林洛洛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字,又走进右侧厅从木架上拾起一柄长剑,唰地一声长剑出鞘,耳边却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洛洛,这柄长剑是伊吾城外一位铁匠好手特意为爹爹打的,怎么样?” 她猛地转头,方才说话那人的身影倏忽一闪,却又不见了,身后又有一个人在说话,“洛洛,这柄剑太沉了,给哥哥用,你用这柄。” 她再转身,说话之人的身影倏忽又是一闪,却又不见了。 赵安柏见她神色茫然焦急,行事怪异,心知不好,连忙上前抓住她双臂。 “洛洛,你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疼了?” 林洛洛只觉说话声四面八方传来,双手捂住耳朵,声音却愈加清晰。 “洛洛,你怎么了,怎么不跟娘说话?” “洛洛,快来,看奶奶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洛洛,你哥哥欺负我,你帮我还是帮他?” …… 无数话语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将她淹没,让她无法呼吸,仔细去听却又好像是从她自己的身体内发出,让她无法抗拒,头疼有如万马踏过,胸闷有如沉入深海,意识也跟着渐渐模糊。 赵安柏将她紧紧抱住,想要取下她手中的剑,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松手,无奈之下,只得直接打横抱起,一边吩咐白羽去叫大夫一边往侯府奔去。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刚走出大厅,只听石屏外传来一声不阴不阳的高呼:“太子殿下驾到。” 赵安柏脚下一顿,梁鸿于已经带着两名随从绕过石壁走了进来,见他神色惊慌地抱着林洛洛,不由大惊失色,抢上前来,问道:“洛洛怎么了?” 赵安柏连退两步,白羽一马当先挡在他面前。 “太子殿下,洛洛突发急病,恕微臣不陪了。” 林洛洛在他怀中听见“太子殿下”几个字,睁开眼来,怔怔地望着他,梁鸿于见她望着自己,便关切问道:“洛洛,你怎么病了?” 林洛洛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尖锐的声音,“是他,杀了他。”不待细思,身子一挺,便从赵安柏怀中落下地来,手中长剑一拔,径直朝梁鸿于刺了过去。 众人谁也没料到如此突变,一时都傻在当地。 “当”地一声,林洛洛手中的剑被击落在地,羽林军将军张敬横剑在胸,挡在梁鸿于身前,石屏外跳出四名羽林军齐刷刷拔剑指着林洛洛。 赵安柏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一把将林洛洛拽到身后,只听林洛洛口中仍念念有词,“是他,是他,杀了他。” 他回转身抱住她,不住地安抚,“洛洛,不怕,没事,没事。” 林洛洛在他怀中浑身发颤,胸中只觉有无尽悲伤和痛苦,忽然间崩溃大哭,“是他,是他杀的……” 哭了几声,身子一软,便即晕了过去,赵安柏急忙将她横抱起,冷冷地看着梁鸿于,道“太子殿下,是要连我和洛洛一起都杀了吗?” 梁鸿于心头一震,脸色瞬间惨白,他盯着林洛洛苍白的脸,嘴角抽了抽,冷冷道:“我是来接她走的。” 赵安柏双目圆瞪,心头怒火几欲冲破胸膛,咬着牙道:“她是我的妻子,就算你是太子,也没有资格带走她。” 梁鸿于鼻子里哼地一声,道:“你们已经和离,她早已不是你的妻子,她答应了我,林家一案了结后,便嫁给我做侧妃。” 赵安柏咬了咬嘴唇,道:“我们并没有签和离书,她答应你做侧妃,不过是迫于你的逼迫,你身为堂堂太子,强抢臣子之妻,未免太过无耻。” 梁鸿于手一挥,缩在一旁的小太监捧上一张纸,梁鸿于两指一夹,抖了一抖,往前一送,道:“和离书我已经替你们拟好了,赵大人别忘了,当初你可是在朝堂之上当众允诺只要找到洛洛便与她签和离书,娶昭阳公主为妻。” 赵安柏瞥了一眼面前的那张纸,上面赫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大字和几行小字,心中愤怒早已呈排山倒海之势,低头看了眼怀中晕过去的林洛洛,见她牙关紧咬,脸上全无血色,心中不由痛楚难当,立时便红了双眼,一字一句道:“今日要么你就杀了我,否则,我绝不可能让你带走洛洛。” 说罢抱着林洛洛继续朝前走去,四名侍卫看一眼梁鸿于又看一眼赵安柏,赵安柏往前走一步,他们便退一步。 梁鸿于双目紧随着赵安柏,脸色惨白,青筋凸起,嘴角的肌肉颤了颤,显是已经忍耐之极。张敬站在一旁见他神情,担心他一时冲动真的杀了赵安柏,小声劝道:“殿下,等林姑娘病好了,咱们再来接她。” 梁鸿于始终一言不发,待到赵安柏抱着林洛洛走出将军府,捏着“和离书”的手五指一抓,将一张纸一点点抓成一团捏在手心,终于带着人愤愤而去。 第62章 杀意 林洛洛从昏迷中醒来已是次日黎明时分, 屋内一片昏暗,熟悉的香薰味道让她想起来这是侯府东院,她离开这里多久了?一时竟记不清了。 咋一醒来, 昏迷前剧烈的头疼和沉重的胸闷依然让她感觉疲惫,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她试着轻轻呼吸了一下,胸前一空, 好似溺水之人终于出了水面, 整个身子都倍感轻盈, 她心中一喜, 禁不住连连大呼大吸,耳旁突然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洛洛。” 她转过头去, 只见赵安柏正斜倚在床边, 一只手在被中握着她的手,身上盖着一件长衫,呼吸轻盈,嘴唇翕动了几下, 又不再出声,看来方才说的是梦话。 林洛洛轻轻挪动身子挨着他, 微微仰起头仔细地看着他的脸,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了。 他的眉毛紧紧蹙着, 几道褶痕仿佛刀刻斧砍一般, 深刻粗犷, 即便是闭着眼睛, 她依然能看见他那双漆黑的眼中化不开的愁绪, 她轻轻叹了口气, 伸出手抚上他的眉心。 “洛洛!” 她的手还未触到他的眉心, 赵安柏已经一声惊呼坐了起来,茫然地转过头来看着她。 “怎么了?我在这里。” 赵安柏听见她说话终于醒转过来,一把抓住她举在半空的手,眼中立刻闪出欣喜的光芒,道:“洛洛,你醒了。” “嗯,我睡了多久?” 林洛洛说着话一只手撑起身子,想要坐起,赵安柏见了,连忙转过身扶着她靠在床头,自己面对着她坐着。 “你睡一天一夜了。” “这么久?” 赵安柏替她盖好被子,垫好靠枕,笑道:“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林洛洛微微一笑,忽然觉得嘴里干渴之极,便道:“我不饿,我想喝水。” 赵安柏起身出了外间,提了一壶热茶和一盏烛台进来,屋子里瞬间充满了温暖的烛光。 他将烛台放在桌上,倒了一杯热茶,轻轻吹了一会,送到林洛洛嘴边。 林洛洛伸手去接,“我自己来。” 赵安柏避开她的手,“你别动。” “好吧。” 林洛洛现在已经熟知他的脾性,也只好由得他,凑过去一口气喝完了一杯茶,又一连喝了两杯,才终于不觉得渴了。 赵安柏等她喝完茶,轻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林洛洛见他待自己小心细致,知他是担心自己之极,不由心生疼惜,抓起他的手,柔声道:“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赵安柏缓缓垂下头去,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过了片刻,说话声音里已有了些颤抖,“我当初若是坚持不让你喝那个药就好了,你现在不仅失忆,不时还要忍受这样痛苦的折磨,你恨不恨我?” 林洛洛正想出言安慰他,忽然觉得心口隐隐发疼,不由地抽出手捂住胸口,赵安柏被她这一举动吓得一跳,连忙搂住她,问道:“怎么了,哪里疼?” 林洛洛咬牙忍了一会,终于疼痛渐息,抬起头来冲他一笑,道:“不知为什么忽然疼了一下,你以后不要说什么恨不恨你的话了,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是不是?” 赵安柏楼她在怀中也不答话,只听林洛洛将头靠在他胸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昨天听见好多人跟我说话,娘问我为什么不理她,我怎么会不理她呢,我真想见见他们,可惜总是看不见他们的样子。” 说着两条晶莹的泪痕从眼角划下,滴落在赵安柏的胸前,赵安柏伸手轻轻替她擦掉眼泪,环抱她的双臂不由地又紧了紧,良久,方道:“洛洛,我会替他们报仇的。” 林洛洛抬起头,圆圆的眼睛盯着他,道:“我们不是答应太后不再追究了吗?” 赵安柏低头看着她,解释道:“我们答应了她不追究林家一案,但并没有答应她不报仇,是不是?” 林洛洛垂眸想了想,会心一笑,坐起身子,欣喜道:“是啊,她可没说不许我们报仇。” 第71章 赵安柏见她终于眉开眼笑,不由心中也跟着欢喜了几分,微笑着看她,却不答话。 林洛洛兀自沉思了一会,自语道:“可是我们要怎么报仇呢?荣王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太子没有曹家,一时半会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忽然想起昨天自己在林府似乎见到了梁鸿于,道:“昨天太子是不是来了,我好像见到他了,他来做什么?” 赵安柏满是笑意的双眼顿时暗了暗,摇了摇头,言辞闪烁道:“他就是来看看你。” 林洛洛盯着他,佯作生气道:“你说谎。” 赵安柏侧过头不去看她,也不说话。 林洛洛探过头去,非要与他对视,“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肯定有事情瞒着我。” 赵安柏被她逼得四下躲闪,终于躲无可躲,突然一手揽过她的腰,一手将握着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下去。 林洛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呆住了,忽然之间似乎连接吻也不会了,赵安柏吻了两下,见她呆呆地毫无回应,心中一凉,松开手看着她,眼中笼上一层云雾般的水汽,涨红了脸,喃喃道:“洛洛,你,你……我……” 林洛洛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见他吞吞吐吐地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等他继续说下去,直起身子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再次感受到她柔软的嘴唇,呼吸间都是她身体发间独有的清香,赵安柏一颗心终于渐渐安放了回去,双手情不自禁环住她的身体,任由自己如鱼入大海一般沉溺。 黎明前的黑暗似乎已经散去,晨曦微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光,桌上的烛火静悄悄地燃着,仿佛雾茫茫的大海中一盏微弱却始终不灭的灯塔。 * 梁鸿于自那日在林府碰了一个壁后,心中愤懑始终难以消解,可是赵安柏毕竟没有签下和离书,他又不能直接去侯府抢人,况且赵安柏一心防备着他,无论侯府林府,亦或是外出,林洛洛身边总有一群暗卫跟着,梁鸿于即便真做得出明抢之事也未必就能如愿。 “殿下,您既然如此在意林姑娘,卑职倒有一个小小的主意,或许能让殿下如愿以偿。” 自从曹家倒台、曹贵妃被废,梁鸿于就再没有过一天好心情,连累得张敬这些天天随身伺候的人吃尽了苦头,眼见梁鸿于这几日为了林洛洛焦躁难当,为求自保也不得不绞尽脑汁出谋划策。 “什么主意,说。” “殿下还记得刑部有一个郎中曾来给殿下禀报赵安柏和荣王勾结图谋不轨之事吗?” “记得,文忠候赵义嘉的老丈人,徐文延。” “正是,殿下为何以此为由将赵安柏逮捕入狱呢?若是可以,殿下治他个谋逆死罪,他还如何占着林姑娘不放?” 梁鸿于沉思了一会,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这个徐文延空口无凭,无凭无据的,不好抓人。” “我们将那个徐文延找来,他女儿是侯府夫人,跟赵安柏一个大院住着,难道会找不出一点半点证据吗?” “只是,他说赵安柏和荣王勾结,若真有证据,将荣王牵扯进来……” “若是真有证据证明赵安柏和荣王勾结,对殿下来说那岂不是一石二鸟?” 梁鸿于思索了一会,十分肯定地点点头,“荣王有异心不是一日两日了,此次太后虽然将他逐出京城,谁知道他能安分多久。” “太子妃到。” 太监的话音尚未落地,崔玖已经快步走了进来,一向笑意盈盈的秀脸上居然隐含许多怒意,梁鸿于和张敬不曾见过她如此动气,心中不由暗生惴惴之意。 “来人,将张敬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张敬方才还在为太子殿下想出一个绝妙注意而自得,骤然被崔玖下令打板子,一时反应不及,呆立在原地,直到两名侍卫冲进大殿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才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太子妃,末将……” 他本想问自己犯了什么事,但见到崔玖冰霜一般的面容,剩下的话生生咽回了肚里,将一双哀求的目光投向了梁鸿于。 “太子妃,张敬他犯什么事了?” 崔玖冷冷哼过一声,道:“他不守本分,以下犯上,嗾使殿下做出有失体统之事,该当重罚。” 梁鸿于听她此言,心中立刻明白她所指何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上嗫嚅几句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还不拉下去行刑。” 两名侍卫应声将张敬拖出了殿去,紧接着殿外传来板子落在屁股上“啪”的声音,夹杂着张敬杀猪般吼叫声。 梁鸿于听了几下,心生不忍,不由双手捂上耳朵,躲得远远的。 崔玖兀自坐下,端起茶碗喝起茶来,神色自若,似乎全没听见外面的声音。 等了许久,殿外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崔玖放下茶碗,转头看向梁鸿于,一双眼睛晶亮水润,虽然一如既往让人心生怜爱,却隐隐多了一丝让人畏惧的东西。 “殿下,你想接林姑娘入东宫,为何不与臣妾商量呢?” 她语气不复方才的凌厉霸道,反而充满了心酸委屈,梁鸿于心中不由一软,走过去陪她坐下,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话,便只好默不作声。 崔玖叹了口气,道:“殿下想纳侧妃,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后才对殿下殷殷叮嘱过,如今朝堂并不稳定,殿下的太子之位也并未坐牢,殿下当潜心养性,韬光养晦,一心徐图大业才是。” 梁鸿于垂下了头,太后此次虽然替他赶走了虎视眈眈的荣王,但也除掉了曹家,他曾经也恼怒过自己这个太子处处都得受曹相和曹贵妃的制约,但如今制约没有了,依仗也一样没有了。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孤独过,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自己没有当这个太子就好了,那样他或许就可以娶到林洛洛,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崔玖见他许久不回话,只当他听进了自己的话,继续说道:“方才臣妾哥哥派人来说,重新装备五千羽林军的盔甲兵器的钱已经准备好了,要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就会送入京城。” 梁鸿于似听非听地点点头,只听崔玖又道:“父亲说殿下与荣王相比,最大的弱势便在于手中无兵,现在的兵部尚书石弘是荣王的人,这个人我们要想办法换掉。朝中重兵,一在西境,一在蓟辽,蓟辽大军在荣王手中,我们只能想办法把西境大军握在手中,西境大将军裴仪、副将军林飞,这两个人与林家、赵家关系极深,我们若是想把他们争取过来,就只能委屈殿下暂时放下林姑娘了。” “我可以将他们都杀了,换成自己人。” 梁鸿于眼中忽然闪现一股杀意,崔玖只是眼角余光扫到他的眼神,便不由地汗毛直立,冷汗涔涔。 “他们如今已经结成一股不小的势力,不是随意杀得了的。” 梁鸿于鼻中冷冷一哼,道:“当初林怀远和刘召不比他们几个势力更大,还不是被杀得一干二净?” 崔玖震惊地看着他,已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63章 父子 梁鸿于并不是在说气话, 或是玩笑话。 崔玖的言语中不是她父亲就是她哥哥,这让已经受够曹家制约的梁鸿于忽然生出一股逆反之心,他知道, 若是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崔家将是第二个曹家,而他将依然只是一个处处受制约的太子。 既然不可能不做太子, 那为什么不好好做?等到天下都是他一个人的, 林洛洛还能不是他的吗? 想通此中关节之后, 他忽然就如变了一个人一般。 “西境有二十万大军, 除非是我们最为亲信的人,否则谁落在谁手中都不可能真正为我们所用。” “那殿下预备如何?” “崔家不就有个现成的将军吗?想办法把你弟弟接回来,日后本殿要重用他。” 崔玖心中一喜, 崔琨其实早已被崔家暗里接回了京城, 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便现身罢了,如今终于可以让他重见天日了。 梁鸿于将自己的贴身太监传了进来,道:“去将刑部郎中徐文延叫来,不, 让他夜深了再来,不许声张。” 太监领命而去。 他又继续在殿内踱来踱去, 脑中苦苦思索着如何才能有一个万全之策将赵安柏等人一网打尽。 崔玖见他神情严肃认真, 眉头拧做一团, 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她极少见到他此番模样, 心中又喜又忧, 倒也不敢多加打扰。 “陛下驾到。” 殿外忽然响起高亢的通传声, 梁鸿于和崔玖两人不由大惊失色, 对望了一眼, 连忙出殿迎接,只见梁肃引缓缓漫步前来,身后只带了贴身太监孙敏和御前神武将军顾弘。 进了殿,梁鸿于和崔玖两人行过跪拜大礼,梁肃引道:“朕今日来与太子说说话,你们都下去。” 崔玖和孙敏等人听了,都退了出去。 梁鸿于跪在地上不明所以,亦不敢随意多嘴。曹贵妃被废后,梁肃引脾气变得古怪又暴躁,无论是近身服侍的宫女太监,还是朝夕相见的百官群臣,谁也不敢随意去招惹他。 第72章 父子俩一坐一跪,大殿内寂静无声,过了许久,梁肃引终于开口道:“于儿,别跪着了,起来。” 梁鸿于膝盖已经跪得麻木,支撑着站了起来,抬头只见梁肃引静静地看着自己,神情肃穆哀伤,心下顿时诧异不已。 “父皇,您是否龙体有恙?” 梁肃引眼神的光芒闪了闪,脸上神情渐渐缓和不少,道:“你心中可怨父皇?” 梁鸿于大惊之下连忙又跪了下去,道:“儿臣不敢。” “是不敢?” “不,不是,儿臣不怨父皇,父皇自小就对儿臣宠爱有加,儿臣心中对父皇只有敬爱和感激,绝无怨言。” 梁肃引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梁鸿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只听梁肃引沉声道:“阳儿方才又到宫里去哭了一场,她怨父皇,怨父皇将你母亲打入了冷宫。” 梁鸿于想起昔日母亲对自己兄妹那般疼爱照顾,如今她被关进了那凄清苦寒的冷宫之中,连面都不得一见,心中苦涩翻涌上来,不由眼角鼻头开始泛酸。 梁肃引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母妃在父皇身边二十多年,温顺体贴,善解人意,若不是,若不是……哎,父皇也有不得已,你和阳儿,去看看她吧。” 梁鸿于惊喜道:“父皇,儿臣可以去见她吗?” 梁肃引垂着头,却不作答,过了片刻,他又道:“阳儿年纪不小了,你母亲一直都记挂着给她指一门好婚事,上回大婚被抢亲之事闹得实在不像话,一说指婚她就哭哭啼啼,你好好劝劝她。” “父皇,赵安柏当初被抢亲一事,儿臣总觉得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 梁鸿于摇摇头,“无论如何抢亲之人不会是林洛洛。” 梁肃引瞪了他一眼,道:“你和阳儿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耽于儿女之情!” 梁鸿于连忙闭嘴,不再回话。 梁肃引又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抢亲之事古不古怪都不宜再提,赵安柏此人看着文文弱弱与世无争,实则意志刚强心有丘壑,若是好生加以利用,将来必为朝中栋梁砥柱,朕当初想将阳儿指婚给他,也是做重用之想。” 梁鸿于听他如此夸奖赵安柏,表面虽然点头附和,实则心中愤愤不平,梁肃引似乎看穿他的心思,道:“你心中也不必愤愤,你记住,做君王,第一要会用人,曹相和林将军是何等厉害人物,他们还不是为你父皇所用?实话告诉你,赵安柏是朕为你日后登基定的宰相人选,但你呢,你眼中却只看得见他妻子。” 梁鸿于心中一凛,梁肃引的言下之意除掉曹家其实是迟早的事,那他母亲被打入冷宫也就并不是什么迫不得已了,他内心大受震惊,呆呆地看着梁肃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梁肃引见他神情呆滞,心不在焉,不由地大怒,道:“你成日都在做些什么,朕与你说几句话都这么魂不守舍的,你可知道这次若不是太后亲自出面,后果会是怎样吗?” 梁鸿于看着发怒的梁肃引,茫然道:“父皇既然力排众议立了儿臣为太子,为何又让皇兄手握重兵?” 梁肃引顿时怒意全消,怔怔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垂下头走回正中的宝座坐下,嘴里嗫嚅着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梁鸿于兀自在下首找了椅子坐下,同样陷入了沉思。 * 过了几日,在梁肃引的默许下,梁鸿于和昭阳悄悄去了冷宫探望曹贵妃。 说是冷宫,其实不过是一座位置偏僻点的偏殿,殿门有两名侍卫把守,对他二人只作不见。一进殿,昭阳就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往殿内奔去。 “阳儿,你来了。” 曹贵妃的声音又喜又伤,梁鸿于还未进殿,听见这声音心中已经止不住地伤感。 “母亲,我和皇兄来看看你。” 梁肃引走进去,只见昭阳靠在曹贵妃的怀中嘤嘤哭泣,曹贵妃一手搂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脸柔声安慰着。 殿内一应陈设齐全,只是不着装饰,曹贵妃身上也是素衣素服,全无妆点。 曹贵妃见到梁肃引,眼中含泪微微笑着向他招手,“于儿,来,让娘看看。” 梁肃引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任她细细端详自己,说道:“娘,你受苦了。” 曹贵妃摇摇头,道:“娘没事,只要你们两个好好的,娘就不苦。” 昭阳忽然从她怀中挣出来,愤愤道:“都怪父皇,就凭几个下人几句话,就……” 不等她话说完,曹贵妃已经一只手覆在她嘴上,严肃道:“阳儿,不许乱说话。” 昭阳眨了眨眼睛,曹贵妃松开她,继续道:“现在你舅父一家被人算计,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我又被关在这个地方,你再说错话做错事,可就没有人为你出头求情了。” 昭阳低下头,眼泪水在眼中打滚,“父皇最近就像是变了个人,以前从来不会凶我,现在……娘,你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跟你一起住这里吧。” 曹贵妃轻轻擦掉女儿的眼泪,温柔地道:“傻孩子,你怎么能住这里呢,你是公主,你父皇只是眼下有些生气,过些时候就好了,他最疼爱你了。” 昭阳轻轻地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这话,曹贵妃也不再理会,转头对梁鸿于道:“于儿,你父皇近日对你如何?” 梁鸿于想起几天前梁肃引对他说的话,道:“父皇对我很失望。” 曹贵妃点头道:“你父皇一直都对你寄予厚望,这一点倒确确实实。” “我不明白,既然父皇当初要立我为太子,为什么又让皇兄手握重兵?” 曹贵妃眼望着远处,叹口气道:“那是因为他心中有愧,他是个重情之人,这么多年了,他心里对李淑妃还是有一份情意在的。” 梁鸿于张了张嘴,犹豫着问道:“那李淑妃之死,真的跟娘有关吗?” 曹贵妃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呆了呆,道:“若是跟你娘有关,你便怎样?” 梁鸿于连忙垂下头去,急急解释道:“儿子该死,儿子不该怀疑娘。” 曹贵妃将他周身打量了一眼,笑道:“你知道你父皇为什么最喜欢你吗?” 梁鸿于茫然地摇摇头,只听曹贵妃继续说道:“因为你跟他最像,帝王家本该无情,但你和他,却偏偏重情,多情。” 顿了顿,眼中忽然闪现一股凌厉的光,道:“偏偏这重情多情最是无用,不仅无用,为害更深。正是因为他既偏爱你又舍不得荣王,才造成你兄弟二人势均力敌的局面,而又是因为你舍不得对荣王下手,才致使曹家惨遭毒手。哼,多情之人其实最是无情。” 梁鸿于顿时只觉羞愧难当,垂头不语。 只听曹贵妃又道:“你若是继续如此心慈手软下去,你的太子之位迟早会是荣王的。” 梁鸿于骇然抬头。 曹贵妃轻叹一口气,道:“你的太子之位是靠你父皇和舅父两人合力才坐上去的,如今你舅父虽然已经去世,但你父皇不会动换储君之心。只是现在太后插手进来了,她此次插手是不想看见你们兄弟自相残杀,但显然她对荣王留了余地,我若是猜得没错,她在观望,想看你和荣王谁更能胜任太子之位。” “那我们该怎么办?”昭阳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听到这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突然插嘴问道。 第64章 筹谋 “我们该怎么办……”曹贵妃一双吊梢眼微眯着, 望着远处喃喃自语。 “我们该先下手为强。”梁鸿于接口道。 曹贵妃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梁鸿于没有在意她的注视, 继续道:“舅父临死前告诉我,严立均的死是一个圈套,他在西境时就与荣王暗中勾连, 他入狱之后大肆揭发舅父, 背后肯定是受了荣王的指使, 只是没想到荣王手段狠毒, 连他这颗棋子也一并弃了。” “没想到荣王竟有如此计谋,我还真是小看他了。” 梁鸿于摇摇头,道:“这些计谋不是出自荣王之手, 而是出自赵安柏。” 曹贵妃和昭阳一同抬头看向他, 昭阳则急忙辩解道:“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梁鸿于瞧了她一眼,哂笑一声,道:“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昭阳本欲争辩, 但想起赵安柏处处将她拒之千里之外,她又何尝真的了解过这个人, 不由地叹了口气, 闭嘴不言。 梁鸿于继续道:“舅父说, 严立均通敌叛国的证据是赵安柏给崔琨的, 否则以崔琨那点能耐怎么可能动得了严立均。赵安柏的高明之处就在于, 他借崔琨之手将严立均拉下马, 又借荣王之手将舅父拉下马, 而他自己始终隐身, 谁也想不到他头上去, 若不是有人来向我告密说他与荣王私下勾结,我们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曹贵妃浑身一颤,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道:“此人心机竟如此之深。” 第73章 梁鸿于点点头,道:“只怕他下一步,就是借荣王之手除掉我了。” 曹贵妃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道:“此人必须马上除掉,否则为祸无穷。” 昭阳急忙阻止道:“不行,不能杀他。” 曹贵妃瞪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不杀他,他就要杀你皇兄,杀你娘了,你以为他会不杀你吗?” 昭阳被她这话吓得身子往后一缩,嘴巴扁了扁,眼泪立马就盈满了眼眶。 梁鸿于瞧了她一眼,道:“他心里只有林洛洛,你早该死心了。” 昭阳愤怒地回击道:“那林洛洛心里也只有他,你才该死心。你不抢他妻子,他又怎么会想害你?” “你……” “好了,不许吵了。”曹贵妃喝止两人,气恼道,“你们两个能不能有点出息,尤其是你,于儿,你为了一个女人,不听娘和舅父的话,闹得如今这步田地,你如今还不知悔改吗?” 梁鸿于低头不语,曹贵妃扫了两人一眼,道:“现在我们第一要紧是同仇敌忾,阳儿,我们今天在这里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许同别人讲,尤其不能去告诉赵安柏,若是说了,你就等于亲手杀了你娘和你哥哥,听明白了吗?” 昭阳点点头,垂头不语。 “于儿,既然现在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了,你说说,你要如何先下手为强?” “将赵安柏抓起来,逼他交代与荣王的勾结,就算不能顺藤摸瓜将荣王带出来,至少也让他少一个得力助手。” 曹贵妃嗤笑一声,道:“赵安柏看着文弱,其实性情刚强,除非铁证如山,否则你要怎么逼他?” 梁鸿于沉默了一会,咬了咬牙,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道:“只要我拿住林洛洛,不怕他不说。” 曹贵妃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欣慰之情,微笑道:“好,你终于懂事了。” 顿了顿,又道:“但仅仅把他抓起来还不够,没有真凭实据,荣王说不定会反咬一口说是污蔑,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太后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抓赵安柏一定要有足够的理由,让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娘你放心,我会有办法的。” 曹贵妃点点头,想了想,又道:“若是我还能再见你父皇一面就好了。” “父皇其实很想见你,只是他不便来。” “你们回去跟他说,我已经重病不起,命不久矣。” 梁鸿于和昭阳两人面面相觑,曹贵妃笑了笑,道:“你们只管去说,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是。” * 梁鸿于和昭阳探望曹贵妃次日深夜,梁肃引便来到了她所居的冷宫。 曹贵妃入宫二十余年,之所以深受梁肃引的宠爱,不单单是因为她身姿卓绝、品貌风流,更是因为她善于揣度人心,说话行事都直达梁肃引的心坎。此番曹贵妃被废去封号打入冷宫并不是出于他本意,故而曹贵妃让人传话说自己重病,他自然再难冷静。 春寒依旧料峭,偏殿内冷冷清清连烛火也无,孙敏提着一盏小灯走在梁肃引前面,敲了敲殿门,毫无声响,梁肃引心中一急,快步走向前推开了殿门,喊了一声,“云清。” 没有回应。 孙敏走进去点燃几盏烛火,殿内一应陈设老旧简陋,梁肃引心头一酸,转身掀开右侧卧房的门帘,又喊了一声,“云清。” “陛下?” 微弱的声音从床头传了过来,接着又是一句喃喃自语,“陛下怎么会来,我又糊涂了。” 梁肃引只道她真是病糊涂了,急忙走过去,黑暗中“哐当”一声撞上一只椅子,差点摔倒。 “孙敏,点灯。” “陛下?真的是陛下来了吗?” 孙敏进来将桌上的烛火点燃,只见曹贵妃半撑着身子趴在床沿,脸色苍白如蜡,头发枯燥蓬乱,嘴唇则已经干枯起皮,她眼中含着泪,脸上却勉力带着笑,道:“陛下,您来了。” 梁肃引走过去扶着她坐起,想起她往日种种娇弱可怜,不禁心疼道:“云清,你病了,怎么都没人来告诉朕。” 曹贵妃摇摇头,笑了笑,“臣妾没事,陛下能来看臣妾,臣妾就是立刻死了,也心甘。” “孙敏,去传太医。” 孙敏站在一旁踌躇不已,梁肃引回头道:“怎么,你也不听朕的话了,是吗?” 孙敏连忙跪下,惶恐道:“陛下,小的不敢……” “陛下,您就别为难他了,臣妾是罪人,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陛下能够来探望臣妾,臣妾已经心满意足,太医就不必了,若是让太后知道,臣妾,臣妾又该罪加一等了。” 梁肃引看着她瘦削憔悴的病容,叹了口气,又转头对孙敏道:“拿水来。” 孙敏连忙起身去桌上倒茶,却发现茶壶空空,转头瞥见梁肃引满是怒气的目光,连忙抱起茶壶道:“小的这就去烧一壶热茶来。” 梁肃引看着他走出去,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回头对曹贵妃道:“这些人太没有规矩了,朕回头给你换几个人来。” 曹贵妃微笑着道:“臣妾谢过陛下。” 两人执手相望,只听曹贵妃又道:“陛下看着倒是瘦了许多,要多保重龙体才是。” 梁肃引轻轻摇头,道:“朕老了,没有你在朕身边,朕连饭也不想吃。” 曹贵妃笑了笑,道:“陛下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哪里老了?臣妾不在陛下身边,陛下更应该保重才对,否则岂不是让臣妾不安。” 梁肃引抚着她的手,沉声道:“朕将你打入冷宫,你不怪朕吗?” 曹贵妃将身子投入他怀中,摇了摇头,轻声道:“臣妾知道这不是陛下的本意,臣妾不怪。” 梁肃引搂着她,欣慰道:“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臣妾当年做下错事,连累淑妃姐姐丢了性命,今日能够活着,已经是太后开恩,如何还敢有任何怨言。” “当年的事情不怪你,李淑妃自己想不开,不怪你。” 过了片刻,孙敏带着两名宫女送来茶水、点心等吃食,曹贵妃勉强吃了一些,梁肃引道:“这两名宫女留下来照顾你,有什么事情让她们来与朕禀报。” 曹贵妃看着那两名宫女,想了想,道:“陛下若真是垂怜臣妾,就请让臣妾昔日的贴身宫女来与臣妾作伴,有她在,臣妾的病想必也会好得快些。” 梁肃引点了点头,又对孙敏道:“这里的衣食供应你都要上些心,若是有哪个敢狗眼看人低,再出现今日这样的情形,直接拉出去杖毙。” 孙敏战战兢兢地点头称是。 此后隔三差五,到后来几乎是每天,梁肃引都要去曹贵妃所居冷宫盘桓一阵子,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太后得知此事也并未加以阻拦,是以宫里宫外都在盛传曹贵妃复宠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梁鸿也在太后宫里跪求见李淑妃最后一面而不得,对赵安柏的话深信不疑,为了继续留在京城,假装身染重病,其实暗中已经在筹谋如何一举夺权。如今听闻梁肃引复宠曹贵妃,而太后却没有任何动静,这让他更加确定太后当初废去曹贵妃封号了结曹家一案不过是为了安抚他让他早日退出京城。 想到自己的母亲就这样白白送了性命,而梁鸿于虽然失去了曹家,却获得了更强大的太后的庇护,他心中的恨早已堆积如一座沉默的火山,只等待着力量集结最终爆发的那一日。 第65章 反击 林家冤情大白之后, 赵安柏和林洛洛的生活似乎终于回归平静。 没有追杀,没有抓捕,没有囚禁, 不必逃亡,不必担惊受怕,不必生死离别。 许多昔日林家的相交好友纷纷上门前来重修旧好, 赵安柏担心林洛洛再受刺激全都拒之门外。 大家只道他们夫妻气量狭窄,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更大的危险尚未来临, 一场激变已经在所难免,相交越多,牵连者也会越多。 这日, 林洛洛正在院子里教陈书玉、赵安竹和赵安宁三人练剑, 赵安柏去了大理寺当值,但出门不过片刻便匆匆返回家来。林洛洛见他神色慌张,心知定然发生了什么大事,连忙收了剑随他一同进了屋。 “白羽, 你看好,没有我的命令, 不许任何人靠近我的书房。” 赵安柏关门前十分严厉地对白羽下令道, 林洛洛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不等她开口问, 赵安柏已经拉着她往屋内走去, 道:“方才我得到消息, 朱大哥被太子抓走了。” “朱大哥不是去西境送信了吗?难道……” 赵安柏点点头, “朱大哥手中的信若是落入太子手中, 后果将不堪设想。” 几日前, 赵安柏得知梁鸿也已经开始在暗中召集蓟辽十万大军集结,梁鸿也让他给裴仪去信在西境同样召集十万大军,赵安柏给裴仪写了一封信让他集结大军,但不可轻举妄动。 朱齐是侯府家奴,不仅忠诚可靠,而且身手不凡。林飞去了西境后,赵安柏与西境暗里通信的任务就交给了他,来回多次从未有过失误,今日忽然被太子抓走,绝不是偶然。 第74章 “他被关在哪里,我带人去把他劫出来。” 林洛洛手中还拿着剑,脑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劫狱。 赵安柏摇摇头,凝眉沉思了一会,道:“朱大哥身手高明,行踪隐蔽,他会被抓,只有可能是有人泄密。” 林洛洛大受震惊,道:“你是说我们身边有奸细?” 赵安柏点点头,道:“都怪我,把这茬给忘了,我应该多加提防的。” 林洛洛好奇道:“你知道是谁?” 赵安柏道:“大概知道。太子最近这么安静,原来是在等着抓我的把柄。” “是谁?我去把他揪出来。” 赵安柏拉着她的手,笑了笑,郑重道:“这个先不忙。你坐好,我有话跟你说。” 林洛洛见他神情严肃,自觉事情重大,乖乖挨着他坐下。 “荣王已经在集结兵马,快则半月,迟则一个月兵马就会出动,届时他会出城去与兵马汇合,但出城的那个不会是真的他,他会再造一封圣旨出来,宣称林家一案的罪魁祸首是当今陛下,并以此为由起兵造反。” 顿了顿,赵安柏又道:“太子此时估计已经看到了信,来抓我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他会逼我交代荣王意图谋反。” 林洛洛大惊失色,道:“我不能让他把你抓走。” 赵安柏握着她的双手,道:“洛洛,不要怕,我被抓走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一定不能落入他手中,你不要冲动去找他,只要你是安全的,他就拿我没办法。” “那我要怎么救你?” “不用救我,我不会有事。” 林洛洛还没来得及反应,白羽已经在门口喊了起来,“大少爷,少夫人,有官兵来了。” 赵安柏握了握林洛洛的手,道:“洛洛,让玉儿随商队回西境去送信,除了爹爹、白羽和玉儿,谁也别信。” 说罢双手捧起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门外脚步声兵甲声已经吵闹不休,赵安柏打开房门,只见院子里站着十几名穿盔戴甲的侍卫,居中的是东宫羽林军首领张敬。 “赵大人,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一叙。” 林洛洛拔剑出鞘,挡在赵安柏面前,大喊道:“谁也不许带走他。” 张敬笑了笑,走上前向她拱手行了个礼,道:“林姑娘若是愿意一同前往,太子殿下一定会很高兴。” 赵安柏按下林洛洛的剑,走到她前面,道:“不必了,赵某随将军去就是。” 随即转头对林洛洛小声说道:“洛洛,相信我,我不会有事。” “赵大人,那就请吧。” * 赵安柏被带走后,林洛洛独自在他的书房里坐了许久。 虽然一直都知道他们早已卷入风波中,危险随时可能出现,但眼看着赵安柏被带走,她心里还是难以冷静。 赵安柏一再说他不会有事,但梁鸿于毕竟是太子,他真的想要加害一个人,有的是办法。就算最后证明是冤枉又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太子杀人不用偿命。 她不能坐等梁鸿于良心发现,或者荣王出面救他,她必须自己将他救出来。 想到这里精神不由一振,她叫来白羽和陈书玉。 “白羽,赵安柏说侯府里有奸细,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白羽低头沉思了一会,道:“大少爷没有跟我说过,但侯府人口并不多,下人大多也都是家养的,要说有心加害大少爷,整个侯府里恐怕只有那一位。” “谁?” 白羽朝门窗外望了望,低声道:“夫人。” 林洛洛心中一惊,但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低头思索了一会,道:“你去看看侯爷回来了没,回来了跟我说。” 白羽应声去了,林洛洛又沉默了一会,方才对陈书玉道:“玉儿,姐姐有个事情要请你帮忙。” 陈书玉早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道:“洛洛姐,别这么说,你和赵大哥就跟我的亲哥哥亲姐姐一样,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林洛洛拉住她的手,笑了笑,道:“玉儿,正因为如此,我才犹豫。” 陈书玉道:“洛洛姐,你一向不喜欢磨叽,怎么今天自己也这样了?” 林洛洛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笑道:“小丫头,现在越来越会挤兑我了。” 陈书玉抓住她的手,笑道:“洛洛姐,你快说吧,什么事?” 林洛洛顿了顿,沉声道:“姐姐需要你去西境送信,你放心,我会安排人与你随行,为了安全,这封信你只能记在脑中,你做得到吗?” 陈书玉认真回道:“我做得到,我背书很厉害的。” 林洛洛点点头,道:“侯府有相熟的商队,你到时扮成商人的孙女跟他们一起走,我会派人扰乱太子的追踪,但你还是要小心,到了伊吾城后,去找裴将军和林飞,这就要靠你自己了。” 陈书玉点点头,道:“你放心,伊吾城是我的家乡,到了伊吾城我自有办法找到他们。” “那就好。” 林洛洛将现在朝中各方的情况以及她和赵安柏之前商量过如何应对都详细与陈书玉说了,又叮嘱她路上该如何小心注意,直说到白羽来报赵义嘉回府了方打止。 “玉儿,你先回房,我方才说的你再好好回想一下,晚上我再去找你。” 陈书玉离开后,林洛洛带着白羽往赵义嘉的书院走去,路上正遇着夫人徐氏带着赵安竹和赵安宁去给赵义嘉送点心。 林洛洛与徐氏相交并不多,只知道她性情淡漠,是个喜静的人,她的两个孩子正是活泼好奇的年纪,时常到别院来找林洛洛,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意见。赵义嘉官职不高,侯府势力也不如早些年他父母在时,但即便如此,徐氏的日子依然比京城里大多数贵妇都好过,赵义嘉性情高洁,没有妾室,父母去世已久,内院诸事全由她作主,赵安柏虽不是她亲生,但成后独居东院,与她也并不相干。唯一能让她起心加害赵安柏的,也就只有侯府的爵位了。 赵安竹和赵安宁见到林洛洛立刻跑过来向她问好说话,林洛洛朝徐氏行了个礼,等着她先行,徐氏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道:“听说方才安柏……” “他被太子带走了,夫人知道为什么吗?” 林洛洛截断她的话,问道。 徐氏的手抖了一抖,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会知道……” 林洛洛又道:“朱齐大哥被抓了,夫人知道为什么吗?” 赵安竹突然插嘴问道:“大哥也是被抓了吗?” 林洛洛和徐氏都不说话,赵安宁追问:“大哥被抓走了?我们快去告诉爹爹,让爹爹去救他。” 说完拉着林洛洛的手便往前跑去,赵安竹和白羽也随即跟了上去,留下徐氏呆立在原地。 赵义嘉显然已经知道了赵安柏被带走的事情,林洛洛带着赵安竹等人进书房时,他正阴沉着脸在屋子中间踱来踱去。 “爹,大哥被抓走了,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 赵安宁首先冲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喊了起来,赵义嘉低头看着她,道:“爹知道了,爹正在想办法。” 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林洛洛,对着赵安竹道:“安竹,你先带妹妹下去,爹有事与你大嫂商量。” 赵安竹扫了一眼赵义嘉和林洛洛两人的脸色,已经明白事情可能极其严重,便上前牵住赵安宁往外走。 转头看见徐氏正进门来,还未说话,只听赵义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也先回去。” 徐氏的脸唰地变白了,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将小婵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带着赵安竹兄妹二人出去了。 徐氏一路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心中愈想愈不安,那日偷听到赵安柏和赵义嘉的谈话,她虽然于朝中之事不甚了解,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件大事,一件足以除掉赵安柏的大事,但她今天忽然感觉到此事可能不只是赵安柏一个人的事,若是整个赵家牵扯在内,她徐家只怕也不能免。 她愈想愈怕,决定回家去找父亲相商,谁知刚走院门就发现白羽和管家带着十几个小厮往自己院里跑了过来。 “夫人,老爷吩咐了,这段时间家里事多,夫人还是不要出门得好。” 第66章 惊变 次日, 林洛洛安排三名暗卫带着空信封先后从不同的城门出发往西境去,又将陈书玉乔装打扮了送到西市与商队一同出发前往西境。 送走陈书玉回到东院,白羽已经从大理寺回来, 将打听到的消息汇报给她,“大少爷和朱大哥都被关进了大理寺,大少爷没事, 朱大哥被拷打过两次, 吃了点苦头, 朱大哥手中的信已经被太子拿走了, 韩大人会关照他们,但这次主审官是太子,审讯的时候会不会动刑就看太子了。” 林洛洛点点头, 道:“你去跟韩大人讲, 请他将这件事情报给徐慕孺徐大人,请他提醒徐大人,林家的冤案,正在重演。” 第75章 白羽去了不过片刻又折返回来, 手中拿着一封信递给她,道:“少夫人, 刚出门就碰见一个人送来一封信, 给您的。” 林洛洛接过信, 问道:“是谁派来的?” 白羽道:“是宋大人的书童。” 林洛洛一怔, 拆信的手顿了顿, 道:“知道了, 你先去大理寺传信, 回来我还有事要你去做。” 白羽离开后, 林洛洛垂头沉思了一会, 打开信来,确是宋月章的信,信中提到会设法解救赵安柏,但却并未提如何解救。 赵安柏跟她说过,宋月章的背后是景王梁鸿弋,一个坐等渔翁之利的人。他有意拉拢赵安柏,只是赵安柏当时并未下定决心投靠于他。但现在形势至此,她们已经别无选择。 她决定去见一见宋月章,但去见他之前,还有一个人很关键,她或许能救赵安柏,也或许能要了他的命,必须得先摸清她的态度。 这个人就是太后。 她本来没有资格直接进宫,但太后放她出宫的时候为了安抚她,特意给了她一块腰牌,让她每个月可以进宫一次看望智觉,刚好这个月她还未曾去过。 白羽驾着马车陪她一同到了皇宫门口,宫门的侍卫似乎比平常多了一倍,门口停了许多车马轿撵,三三两两聚集着一些身穿五颜六色官服的人,按时辰应该是刚下朝,但宫门内却一个人也没有,这些官员们似乎根本就未能进宫。 “少夫人,老爷的轿子在那边。” 白羽眼尖,指着宫门口一顶软轿大喊。 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众人一股脑都往宫门挤了过去,几十名侍卫连忙横戟将众人拦住,两名太监尖叫着:“安静,安静。” 一名年纪略大的太监缓缓从宫门那头走了出来,有些人认得此人正是梁肃引身边的大太监孙敏,众人终于不再拥挤,安静地等他说话。 只见他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昨夜偶感风寒,龙体抱恙,方才下令今日早朝取消,明日早朝与否另行通告,诸位大人请回吧。” 两名太监又高喊了起来:“请回吧。” 部分人渐渐往外走,部分人还在喋喋不休,还有一两个站在宫门口不肯走,跟孙敏攀谈了起来。 “少夫人,我们还去吗?” “去,宫里肯定出事了,我要进去看看,你就在这里等我。” 说着林洛洛跳下马车径直往宫门走去,此时宫门口聚集的人已经都散去,两名侍卫见她朝宫门走来,大喊道:“什么人?” 林洛洛走过去,将太后赐给她的腰牌送到两名侍卫跟前,说明自己的身份,两名侍卫翻看了两遍之后,点点头,“去吧。” 林洛洛接过腰牌走进去没几步,只听一名侍卫又道:“今日宫中戒严,你进去了别乱走。” “是,谢谢将军提醒。” 过了宫门一直朝西,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转而向北,再过几座宫殿,便到了寿仁宫。 寿仁宫门口站着几名太监和宫女,梁鸿于和崔玖正从里面出来,两人脸上都有些掩盖不住的喜色,看见她,两人脸上的喜色同时僵住了。 崔玖先反应过来,走上前握住她的双手,笑盈盈道:“妹妹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林洛洛浑身一战,崔玖又变成那个满口喊她“妹妹”的崔玖了,她悄悄抽出双手,尴尬地笑了笑,道:“我还好。” 梁鸿于走过来,看了两人一眼,道:“你是来向太后求情吗?” 林洛洛抬头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你死心吧,赵安柏他这次死定了,没有人可以救他。” 林洛洛心中一沉,明知梁鸿于这话不过是吓唬她,但不知为何她的眼泪却几乎就要落下来,她暗暗吸了吸气,眨了眨眼,转头走到梁鸿于面前,狠狠道:“那你也死心吧,赵安柏若是死了,我会让你给他陪葬。” 梁鸿于忽然哈哈大笑一声,道:“洛洛,我就喜欢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是你想让我给他陪葬,那你还是太天真了。” 林洛洛被他笑得怒不可遏,她扫了一眼旁边脸色铁青的崔玖,道:“你要想得到我也不是不可能,你把她休了,让我做正宫太子妃,将来做正宫皇后,我就考虑考虑嫁给你。” 梁鸿于和崔玖两人几乎同时愤怒地看向她,梁鸿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涨红了脸道:“你敢威胁我?你不怕我杀了他?” 林洛洛用力甩了甩他的手,但却无法甩掉,她用同样愤怒的眼神瞪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杀了他,我就算杀不了你,我还可以自杀。” 梁鸿于怔了怔,手上的劲不由松了松,林洛洛趁机抽出自己的手,道:“你反正已经杀了我全家,再多杀一个又有何难,但我就算死,我也不可能嫁给你的,你是太子,是天子,我也绝对不嫁。” 梁鸿于呆在原地,崔玖已经掩面哭着跑了出去,林洛洛看着她伤心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些愧疚,但这愧疚很快就被恨意掩盖了去,毕竟她也曾下过手要杀自己。 “赵夫人,您来了。” 任芳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口,轻声唤了她一句。 “姑姑,我来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可好?” 任芳点点头,“好,跟我来。” * 距离林洛洛上一次进宫不过短短十几日,但这短短十几日里,太后似乎忽然苍老了许多。她依然如往常一般端坐在上首,神情却是掩盖不住的落寞,双目怔怔地瞧着远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林洛洛走过去,跪下行礼请安。 太后惊醒过来,对任芳点点头,任芳走上前来扶起林洛洛。 “你是来求我救赵安柏的?” 不等林洛洛开口,太后直接问了出来。 林洛洛一怔,旋即点头,道:“是的,安柏他是冤枉的,他……” “那你告诉本宫,他与荣王勾结,与西境大将军勾结,他想做什么?” 林洛洛蓦地抬头,只见太后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自己,她的脸虽然苍老,但却有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 林洛洛跪了下去,赵安柏说过他与荣王结交一向隐蔽,也从无文书往来,料想太子和太后不会有证据,她宁定心神,缓缓地道:“他不是与他们勾结,他当初是为了救我,才会求荣王,他与西境大将军自幼交好,并没有什么勾结。” 太后冷冷地嗤笑了一声,道:“他在信中让裴将军集结西境大军,是要做什么?” “是,自然是为了保卫西境。” 太后又笑了一声,道:“你们真当本宫老了吗?” 林洛洛跪在地上道:“太后,安柏在西境与裴将军一同解救过伊吾城被围之困,他见过西境老百姓被铁忽骑兵冲杀流离失所的情形,所以他心中一直十分挂念西境,现在铁忽虽然主动与梁朝交好,但最近又有传闻他们只是打着交好的幌子意图偷袭梁朝,所以安柏就特意给裴将军去信,提醒他集结大军做好保卫。” 这个理由是她早上送陈书玉去西市听见商队的人议论铁忽与梁朝交好时想到的,她没有读过那封信,但她知道赵安柏绝不可能将信写得太过明白,含糊其辞的内容,那就怎么解释都可以。 果然太后听了之后沉默了,林洛洛又道:“林家当初被一封圣旨冤枉,林家全家惨遭屠杀灭门,我和安柏至今心有余悸,又怎么敢去做这种与王爷、边境大将军勾结的事情?只求太后明察秋毫,千万不要再让林家的冤案重演。” 太后心头一震,顿时威逼之气少了许多,眼神亦柔和不少,道:“若你所言非虚,本宫自然不会冤枉他。” “谢太后,洛洛还有一个……” 忽然一个太监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滚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慌慌张张道:“太后,陛下,陛下……” 太后霍得站起来,斥道:“慌什么!陛下怎么了?” “陛下又昏迷过去了,太医说,说,不好……” 太后一跤跌坐了回去,任芳连忙上去扶住她,道:“太后别急,奴婢去看看。” 太后伸手拦住她,叹了口气,道:“本宫自己去。” 任芳点头将太后扶起,从林洛洛身边走过时,太后回头看了一眼,道:“你在这里,等本宫回来还有话问你。” * 林洛洛在寿仁宫中一等就等到了黄昏时分,再不出宫,宫门就要下钥,到时想出也出不去了。 梁肃引什么时候病了,太后这一去这么久,看来病得还不轻。 眼看太阳即将下山,她走出大殿,想寻一个宫女说明情况,自己便好出宫去,但寿仁宫正殿四周竟一个人都没有。 这些人也太会偷懒了。 林洛洛一边走一边想,不管怎样她必须得走了,太后回来没见到她自然知道她出宫了。 走出寿仁宫宫门,四周依然没人,天边的暮色里有飞鸟归巢,风吹着不知哪里来的几片落叶在地上打着滚,诺大个宫殿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好似走在西境漫无边际的无人荒原中一般,林洛洛不禁打了个寒颤,拔腿准备往宫门跑去。 第76章 忽听得身后似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终于有人来了,她好奇地停下来等着。过了片刻,只见任芳急色匆匆地朝她跑来。 “姑姑,你终于回来了。” 任芳喘着粗气,喊道:“谢天谢地,赶上了。” “姑姑,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任芳手抚着胸口,稍微喘匀了气,拉住林洛洛的手,道:“走,宫门要关了,边走边说。” 走了一会,只听任芳低声道:“陛下得了一种怪病,病得很严重,这个病恐怕跟曹氏有关。” “什么?”林洛洛不由地出声惊呼。 任芳按住她的嘴,道:“小声点。” 林洛洛点点头,任芳松开手,又用更低的声音道:“今天陛下要求曹氏回来侍疾,太后不同意,陛下就称病不上朝,后来忽然又陷入昏迷,太后方才终于同意让曹氏回来。” “所以姑姑怀疑……” 任芳点点头,道:“宫中只怕会有大变动,你赶紧回去,大少爷的事情奴婢也会向太后求情,太后这阵子估计顾不到这些事了,你们且忍过这阵子,千万别掺和进来了。” “那姑姑你呢?” “不用担心奴婢,在宫中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也经历了不少,只要太后能抗住,我做奴婢的自然就没事。” 两人说着到了宫门,两扇朱漆大门正在缓缓关上,任芳连忙上前请侍卫们等一等,又赶紧将林洛洛推了出去。 “太后下令封锁了消息,你别声张。” 大门重重地关上了,林洛洛呆呆地看着那两扇朱漆大门,脑中回想着任芳方才跟她说的话。 梁肃引病了,跟曹氏有关,看来梁鸿于要先下手为强了。 只是太后为什么要封锁消息? “少夫人,你终于出来了,小的还以为你又被太后关起来了。” 白羽赶着马车到了她跟前,激动地道。 林洛洛上了车,问道:“赵安柏平时怎么跟荣王联系的?” “他都是夜深了一个人去的。” 但是她现在不能去荣王府,梁鸿于说不定安排了人跟踪她,此时她若是去了荣王府,就给了他可乘之机。 “先回府,然后去大理寺。” “是。” 第67章 风云 大理寺牢中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她原本早已习惯了,过了这么久骤然再次闻到,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阵作呕。 进门大厅里墙壁上的火把烧得正旺, 守夜的两名狱卒已经认识她,引着她到了赵安柏的牢房门口,打开门转身去了。白羽拿了衣食等物自去探望朱齐。 “洛洛, 你怎么来了?” 赵安柏接过她手中的衣物和食盒, 担心道。 林洛洛将他打量了一番, 见他不像是受过刑的样子, 放下心来。 “你不在家,我吃饭都不香了。” 赵安柏将手中衣物放下,牵过她的手, 温柔地看着她, 笑道:“原来我这么有用呢。” 林洛洛往他身上一蹭,道:“那当然。” 赵安柏将食盒里的菜一一取出来,两个人坐在牢房的土坑里一同吃饭,林洛洛奔波了一天, 确实是饿了,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赵安柏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洛洛, 你怎么饿成这样?” 林洛洛咽下一口饭, 道:“我今天去找太后, 她将我留在寿仁宫里, 我等了大半天, 连饭也没吃上一顿。” 赵安柏道:“太后为难你了?” 林洛洛摇摇头, 道:“倒也没有。” “你先吃, 吃完了再说, 不着急。”说着又给她碗中夹了一筷子菜。 吃完饭, 林洛洛将白天自己做过的事情告诉赵安柏,尤其是梁肃引重病之事,牢房没有墙,两人凑到一起低声讲了许久。 “太后封锁消息可能有换太子的想法,荣王若是知道,估计就不会起兵了,任姑姑说得没错,宫中大变在即,这个消息我们要放出去,但不能从我们这里出去。” “那要怎么办?” “你让白羽去找宋月章,告诉他这个消息,然后你就什么都不要做,在家里观望即可。” “可是那你怎么办?” “大乱一起,就没有人会在意我,等换了天地,我自然就没事了。” “那我每天都来看你。” “好。” * 梁肃引病了一天,第二天又奇迹般地好了许多,接连好几日上朝议事批折子,就跟往常一般。 太后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稍微放回了肚里,曹氏借机回到了梁肃引身边,虽然封号仍未恢复,但梁肃引待她更胜往日,几乎形影不离,自然也就无人敢说闲话。 宫里宫外都传梁肃引是故意装病逼得太后同意将曹氏从冷宫中接回来,但太后心里却明白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三十五年前,先帝突然驾崩,梁肃引登基之时只有十二岁,朝中大权落在她这个太后手中,她掌权二十年,直到她最疼爱的小儿子晋王死于她和梁肃引的争权之中。自那以后她不再过问朝政,一心向佛,而梁肃引因为自己害死了无辜的兄弟,保留了她的大部分势力。 三个月前,梁肃引跟她禀告荣王有图谋不轨之心,他虽然偏爱梁鸿于,执意立了梁鸿于为太子,但他对自己的其他孩子也很看重,尤其当年李淑妃死得不明不白,他对梁鸿也心中更是有些愧疚。他不忍心看自己的两个孩子互相残杀,也不忍心对荣王施以重责。 他不忍心,就只能求助于太后的狠心了。 李淑妃当年深受曹氏的排挤和迫害,由于梁鸿也比梁鸿于早出生一个月成为长子,梁鸿也出生之后多次遭遇危险。李淑妃无奈之下求助于王皇后,只是当时王皇后同样势弱,虽然保了她一时,但她最终还是在一次下毒事件中被打入了大牢。王皇后和当时的神武军侍卫顾弘设计假死将她救出,梁鸿也则与梁鸿于一起由王皇后和曹贵妃共同抚养,如此才保得梁鸿也顺利长大成人。 两年前王皇后病逝,梁鸿也失去了他在宫中唯一的庇护人,眼见太子之位将落入梁鸿于手中,终于走上了图谋不轨之路。 太后知道李淑妃假死之后便去了静照寺,她逼死李淑妃,除掉曹家,以此将两位皇子身边的异心都铲除干净,但她在对付梁鸿也的时候心软了,因为她发现似乎梁鸿也更适合成为一名君王。 “太后,顾将军来了。” 顾弘,是她当年心腹大将顾长楚的儿子,如今也是她的心腹之一。 任芳将所有宫人都带了出去,只留下她二人。 “太后,微臣将那日的太医都盘问过了,都说陛下病得奇怪,好得也奇怪,像是中了一种毒。” “什么毒?” “没查出来。” “太医的事本宫另有吩咐,你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替本宫出城去送一封信。” 太后拿出一封信递给顾弘,道:“将这封密信亲手交给荣王,命他尽快回京。” “臣亲自去送。”顾弘接过信道。 太后想了想,点了点头,道:“也好。” * 太后千算万算,不曾算到,梁鸿也根本没有出城。 他在太后跟前求了许久没有见到李淑妃,推托有病又在城里赖了几天,最后梁鸿于命崔家暗中发动几名大臣天天上书参奏他,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出城。但他出城之后第二日便假装成送行的太监回到了荣王府,魏庆则按他的指示回到封地集结大军。 此时十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成,正在默默朝着京城行进。 梁鸿也没有收到太后的密信,但他却知道了梁肃引重病的消息,同时他还知道了,梁鸿于不仅抓走了赵安柏,而且还掌握了一些赵安柏与他私下图谋的证据。 西境大军他是指望不上了,但赵安柏派出去的人既然被抓,那就说明西境得不到消息,得不到消息也未必就是坏事。 所有人都在潜伏。 所有人都在等待。 打破这一沉默的,是一个太监高亢的叫声。 “太后,陛下病危!” 太后心头猛地一跳,不祥的预感如乌云一般涌过来,要变天了,但顾弘还没有回来。 她倚在任芳的身上,颤颤巍巍地来到梁肃引的太极殿,烛火通明如白昼,但屋子里黑压压地跪着一片人。 她走到梁肃引的床边,只见他脸色蜡黄,双眼深陷,唇边胡茬凌乱,他神识已经模糊,口里胡乱喊着话,却什么也听不懂。 “引儿,你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一个月前,他虽然精神有些不振,但并无半点病容,短短一个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变成了这样。 她狠狠地回头瞪了一眼跪在一旁哭啼不止的曹氏,都怪她当初一念之差,留下曹氏一条命。她原本以为曹氏只是为了离开冷宫才设计梁肃引中毒,却没想到,梁肃引对她情深意重,苦苦哀求留她活路,最后竟换来自己的死路。 第77章 “太医,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又病了?” 太医们在地上跪了一片,为首的一个颤巍巍道:“回太后,陛下突然,突然又发病……唉,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母后……” 梁肃引此时神志清醒一点,伸手抓住太后的一角衣袖,扯了扯。曹氏见他忽然开口说话,猛地扑上去放声大哭。 太后一把将她拉开,怒道:“你让开。” 任芳连忙上前将曹氏扶起,她又重新跪在床边哭哭啼啼,眼睛却始终看着梁肃引。 “我儿,你不会有事的,母后让人去宫外寻名医,你要撑住。” 说着话,太后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往下落,任芳站在一旁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梁肃引摇摇头,勉力笑了笑,道:“母后,儿子不行了,儿子不孝,当年害死了肃明,现在,现在还要让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好孩子,别说了,母亲不怪你,明儿他也不会怪你的,你撑住,你是皇帝,你不会有事……” 母子间心中隔阂十余年,这一刻终于冰消瓦解。 梁肃引抬头看了一眼曹氏,又看着太后,喘了几口气后,又道:“于儿年纪小,还不懂事,以后,就都靠母亲扶持了。” 曹氏听了这句话,又一次猛地扑过来,哭喊着:“陛下,臣妾不能没有你……” 梁肃引又勉力抬了抬头,摸索着抓住她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过了半晌,终于道:“云清,朕这辈子是真的爱你,朕舍不得你,你,你却……你,你就陪朕一起去吧。” 曹氏吓得一声尖叫,跳起来猛甩梁肃引的手,谁知梁肃引竟将她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身子被她拖了起来。 “住手!” 太后大声呵斥,任芳冲过去将她一把抱住,只是她心中惊恐已极,疯狂甩手,终于不顾一切将梁肃引的手甩掉,他的身子随之重重摔在床上,他重重喘了一阵气,大喊一声,接着身子一沉,再无声息。 “引儿!” 太后抓住他的手痛哭出声,地上的太医听见了急忙上前来检查,随后倒头跪下,大喊:“陛下,驾崩了。” 殿内所有人通通跪倒在地,齐声大哭,顿时整个大殿哀声一片,烛影幢幢,大地无声。 太后很快止住了哭声,大声道:“都不许再哭了。陛下驾崩的消息谁也不许走漏,若有违抗,斩无赦。” 回头看了一眼吓懵在地的曹氏,道:“来人,曹氏与陛下情深意重,陛下驾崩,曹氏痛苦难当,殉情而亡。” 殿内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来看着她,很快几个人俯首下去,道:“是。”接着所有人都俯首下去,再无人敢出声。 任芳示意自己身后的太监上前动手,两名太监冲上去抓住曹氏,另外两名太监找来一条白绫往曹氏脖子上缠去,曹氏此时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边乱跳一边大喊:“住手,你们谁敢,我是太子的母亲,现在陛下驾崩,我就是太后,你们……来人,来人……” 所有人都吓得浑身发颤,俯首在地,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小太监偷偷溜了出去。 第68章 激变 当神武军副将周正带着侍卫踢开太极殿的大门时, 曹氏忽然不再挣扎,而是疯狂大笑。 太后怒道:“周正,将她缢死。” 周正一动不动, 曹氏止住笑,喊道:“周正,你还愣着干什么?” “是, 娘娘。” 说罢手一挥, 四五名侍卫冲上去将太后围成一圈, 而几个拿着白绫准备缢死曹氏的太监则直接被砍杀在地。 太后脸色吓得苍白, 身子发颤,任芳从侍卫包围圈里挤过去将她扶住,她手抖着指向曹氏, 又指向周正, 道:“你,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曹氏扯着脖子上的白绫一步步走到太后面前,哼哼冷笑, 道:“太后,要造反的人是您吧?陛下驾崩您封锁消息是要做什么?陛下可是说了, 请您扶持于儿, 您不想让他登基吗?” 曹氏说着脸色一变, 朝太后大吼道:“你想让谁登基?你看清楚了, 你儿子已经死了, 现在我的儿子才是皇帝, 你想杀我?哈哈, 哈哈哈。” 说完一转身, 向殿内众人下令道:“陛下驾崩, 理应太子继位。周正,去东宫接太子殿下来主持大局,孙敏,召集百官明日进宫。” 周正和孙敏出去后,过了半晌,梁鸿于急匆匆赶到太极殿,一进殿先是愣怔了片刻,随后踉跄着冲到梁肃引的床前放声痛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意真情切,勾得太后、任芳和底下一些太医们又止不住流泪,梁肃引生前重情重性,虽然近些年疏于政务,又于立储之事一意孤行,朝野上下被曹家、荣王、崔家等各方势力弄得乌烟瘴气,但他对底下大臣们终究可算宽厚仁慈,少有苛政酷刑,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众人心中难免生出些悲伤怜悯之情。 曹氏见梁鸿于哭了许久,心知自己儿子是个重情之人,若是任由他纵情任性下去,于她苦心筹谋的大事有碍,于是走上前去将他扶起,道:“于儿,你父皇驾崩,你不可一味悲伤,朝中上下还指望你来主持大局,你要振作起来,尽快登基继位,如此方不辜负他对你的厚望。” 梁鸿于抽抽噎噎终于止住了哭声,问道:“父皇怎么,怎么会突然就……” 曹氏叹了口气,安慰道:“你父皇上次病了后身体一直就不大好,只是没想到突然又发了病。” 梁鸿于此时才看清她衣裳不整,鬓发凌乱,手臂上还胡乱缠着一根白绫,身后躺着四个被杀的太监,大吃一惊,道:“这,这是为何?” 曹氏未及回答,太后已经接过话去,“陛下舍不得曹氏,临死之前下令曹氏殉葬,曹氏不仅不从,甚至勾连神武军意图谋反。” 梁鸿于回头一看,又是一惊,连忙推开两名侍卫挤进去跪在太后面前,道:“皇祖母恕罪,皇孙来迟,让您受惊了。” 说罢又朝身后的侍卫吼道:“你们还不退下?” 几个侍卫互相张望了一眼,稍微后退了一步,却并不散开。 太后冷冷一笑。 梁鸿于站起身来,走到曹氏面前,问道:“母亲,这是何意?” 曹氏扫了他一眼,朝周正喊道:“夜深了,请太后回寿仁宫,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寿仁宫。” 说着转头看着太后,道:“太后娘娘,您就安心在寿仁宫里吃斋念佛,朝中之事就不劳您挂心。” 周正一声令下,侍卫们又一步步往中间围过去。太后轻叹了一声,很显然此时整个皇宫都在曹氏和神武军的控制之下,若执意反抗不过徒伤自己的性命,于是也不再做挣扎,拂袖往寿仁宫中去了。 眼看着太后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之下出了太极殿,梁鸿于大概想明白了方才在这殿中发生过什么,不由地浑身战栗,缓缓走到曹氏面前,双眼哀切,道:“父皇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氏睁着一双吊梢眼,狠狠地瞪着他,道:“神武军,将他们都带下去。” 一群侍卫列队跑进大殿,将跪在地上的太医、太监和宫女们全都带了下去,片刻功夫,殿内就只剩下曹氏和梁鸿于两人。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殿内响起,梁鸿于的脸猛地往左一偏,右颊迅速涨红。他伸手摸着自己火辣辣的右颊,抬头盯着曹氏,眼中又是震惊,又是不解。 “你父皇死于突发急病,临死前留下遗诏,令我扶持你登基继位,太后却下令让我殉葬,封锁消息,不欲布告天下陛下已驾崩,这中间缘由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梁鸿于垂下眼帘,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神。 “神武军顾弘将军突然私自离宫,至今未归,这中间缘由是什么,你又想过没有?我若不是早一步与周正做好预谋,此刻你见到的就不仅你父皇的遗体,还有我的。不,不对,你此刻根本不会知道你父亲母亲都已经死了,你只会傻乎乎等来荣王回京登基,等来新皇帝赐死你的圣旨,你或许根本连我们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梁鸿于头已经垂得深埋于胸前,道理他自然明白,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毕竟此刻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从小疼他爱他的父亲,他嗫嚅着道:“虽然如此,但父皇,父皇他毕竟是儿臣……” 曹氏顿时勃然大怒,道:“我说了,他是突发重病死的,是不是只有我现在死在你面前你才会信?” 梁鸿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哭道:“不,不要,娘,我错了……” 曹氏见他哭得凄厉,瞬间心中软了下来,跪在地上将他抱入怀中,柔声道:“孩子,娘知道你一向重感情又心肠软,不忍见到这样的事情,但事已至此,我们要想活命,就只有这一条路了,你想想娘,想想你妹妹,我们要活命,只能靠你了。” 梁鸿于猛地抱住她放声大哭,哭声在大殿中回荡,又传出殿去,惊起殿外树木中的宿鸟,纷纷扑棱着翅膀往无边黑夜里飞去,簌簌作响的树木,似乎也在姗姗落泪。 第78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鸿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兀自坐在地上发呆。曹氏叫来侍卫抬走太监的死尸,又吩咐人准备梁肃引的收敛,又安排人准备明天上朝的布告等,忙得团团转。 直忙到了三更,一切事情大致准备妥当,御膳房送来几样点心,母子俩相对坐下,一边用着点心一边商讨明日朝堂的事情。 宫中都在神武军的掌握之下,朝中早已有崔家在暗中拉拢和扶持了一些人,梁鸿于本就是太子,继承大统合情合理,只是一切仍要尽快,等顾弘找到荣王,有太后的密信在手,他只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两人心里又激动又兴奋,又有些害怕,对坐相谈直至无话可谈,但仍然毫无睡意,眼睁睁望着殿外的天空,一点点等待着曙光的到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色的夜空终于渐渐透出些许深蓝,清风吹拂进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报!军情急报,十万火急!” 一骑人马飞一般从北城门到宫门再到太极殿,高亢的声音打破了京城的黎明,划破皇宫的寂静,打破了太极殿内两人的喜悦之情。 “报!荣王率十万大军向京城进发,已到了近郊两百里外。” 梁鸿于和曹氏的脸色几乎同时变得惨白,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惶恐已极,虽然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但他们还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禀报殿下,荣王不仅率领十万大军逼近京城,他们还向全天下发布了讨伐,讨伐……” “讨伐什么,吞吞吐吐的。” 曹氏一把将来人手中捧着的文书抢到手里,打开来看,一封晋州守将发来的紧急军报,军报下附着一张大纸,打开来看,上书“檄洛州文”四个大字,正文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粗略扫去,什么“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什么“以天下公器谋一己私欲”……满文皆是讨伐梁肃引为君失道。 梁肃引见曹氏神色诡异,不由凑上去看,不看则已,一看顿时火冒三丈,抢过那张檄文扯了个粉碎,大骂道:“以子伐父,畜生不如!皇兄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曹氏淡淡一笑,道:“如此正好,告诉他,无道之君已经驾崩,他可以回去了。” 梁鸿于冷冷一笑,道:“母亲于此事怎地想得如此天真,他的十万大军既然来了,怎可能如此轻易退去。” 曹氏笑道:“我儿果然有君主之资。” 梁鸿于默不作声,看着手中的急报陷入了沉思。 曹氏敛色正道:“此事关系重大,当务之急,你要尽早登基,然后发布命令召集大军前来平叛。” 眼见天色渐明,早朝时间已到,梁鸿于收起手中的急报,道:“先上朝,不,不上朝了,让孙敏宣读布告便了,将六部尚书都叫来,先商量对策。” 曹氏连忙阻止道:“且慢,六部,兵部尚书石弘和刑部尚书史永都是荣王的人,不必叫了,吏部和户部是我们自己人,礼部和工部这两个部门倒向来安分,登基大典也需要礼部去筹备,就都叫来吧。” 第69章 失踪 太极殿的御书房里, 梁鸿于站在首位,吏部尚书崔恒、户部尚书崔玮、礼部尚书肖怀友、工部尚书程仕安等分立下首。曹云济死后,梁肃引尚未另立宰相, 现下朝中大局便由六部尚书掌握。 梁鸿于将军情急报给几位尚书一一看过,众人心中都暗暗吃惊,谁也不敢说话。 “诸位大人, 倒是说说看, 此事该如何是好?” 崔恒父子对望了一眼, 只见崔玮站出来道:“殿下, 当务之急是您要尽快继位,稳定朝局,随后立即发布勤王通告, 召集各地兵马平叛。” 曹氏侧身站在书架屏风后, 不住点头。 梁鸿于又道:“就算要尽快登基,也有个礼制,这些事不是一两日便能准备好的,荣王大军随时都可能攻入城来。” 崔恒道:“正是如此, 殿下才应立即登基继位,如此诸事才能名正言顺。况且京郊大营有五万兵马, 羽林军和神武军加起来又一万余兵马, 这些将士们都配备了精良武器, 荣王想攻入京城, 未见得容易。” 梁鸿于踌躇着走来走去, 似是难以抉择, 抬头朝吏部尚书肖怀友问道:“礼部筹备登基大典最快要多少时日?” 肖怀友沉思了一会, 躬身行礼道:“殿下, 登基大典首要便是择吉日, 臣方才算了一下,最近的吉日在下月初五,故而殿下登基最快也需要十五天。” 崔恒急道:“殿下,十五天时间太长了,以臣所见,事急从权,莫如就今天。” 肖怀友缓缓摇头道:“崔大人此言差矣,天子继位乃是头等大事,吉日吉时不仅关系到殿下个人身家性命,更关系到梁朝国运,如何能够仓促择就?” 崔恒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又道:“那你再想想,有没有再近一点的吉日。” 肖怀友又垂下头沉思去了,崔玮则道:“臣昨日随手翻了一下历法,好像明日便是个好日子,历法上写着诸事皆宜,那还不是个好日子吗?” 崔恒道:“正是,臣也想起来了,是的,诸事皆宜。” 梁鸿于自然明白他父子的意图,荣王已经兵临城下,他此时登基名正言顺,等到荣王拿着太后的密信攻入城来,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数,于是便对肖怀友道:“明日如何?” 肖怀友正在沉思之中,抬起头来,眼中仍有些茫然,道:“明日,明日不可。” 崔家父子心里急得已经准备握起拳头去敲他的脑袋,但终于只能强自压下心中的火气,梁鸿于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但又不便发作,一旁的工部尚书程仕安则将头埋得几乎贴着前胸,心里只求没人看见他才好。 曹氏躲在屏风后听着他们的对话早就站出来了,此时终于忍无可忍,转身出了屏风,道:“本宫说了算……” “三日后可以,殿下,三日后,有吉时……” 肖怀友突然喊道,打断了曹氏的话。 另外几人见曹氏突然出现,尽皆愕然,均不及回话。梁鸿于将众人扫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曹氏的脸色,道:“那就三日后,你速去筹备大典。” 肖怀友立即应声退去,曹氏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 梁肃引驾崩和荣王大军逼近京郊的消息同时传遍京城,一时之间全城陷入哀伤和惊惶当中,大小佛寺钟声不绝,大街小巷经幡招扬,城中兵马遍地,城门守备森严,百姓携家带口出城避难者络绎不绝。 对于林洛洛和赵安柏而言,荣王起兵早已在预料之中,梁肃引驾崩却在他们意料之外,这个意外会让形势发生什么变化,一时有些无法预料。但可以肯定的是,宫里肯定发生了大事。 林洛洛决定再进一趟宫,上回进宫正好遇上梁肃引突发重病,任芳言语中透露他的病与曹氏有关,后来便听闻曹氏重新回到了玉华宫,此次他的死只怕也与曹氏脱不了干系。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笼上心头,若是整个京城已经都被曹氏和梁鸿于掌控,那就意味太后已经落入他们手中,那赵安柏也就再无人能保。 她心中越想越急,快马加鞭跑到皇宫门,宫门紧闭,守卫比平时多了两倍。她将太后所赐的腰牌递给守门的侍卫,那侍卫却看也不看便将她往外赶,“陛下驾崩,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非诏不得入宫。” 太子殿下有令。 林洛洛心中一凛,不祥的预感得到证实,太后没有抗住。 没想到曹氏手段如此狠毒,为了保住梁鸿于的太子之位,竟能做出弑君之事。想到她那风流俏丽的面容,林洛洛不禁脊梁一寒。 梁鸿于登基之后势必会对赵安柏下手,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梁鸿也的大军赶在他登基之前攻进城来,至于梁鸿也大军进城之后又该如何收场,她却顾不得深思了。 缰绳一收,调转马头,双腿奋力一夹,一人一马径直便往荣王府奔去。行到半途,听见一人在身后大喊,回头一看,却是白羽驾马追了来。 “少夫人,有您的信。”白羽勒住马头,停在她身旁,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是宋大人送来的。” 林洛洛一言不发拆开信来,只见上面写着“陛下死于毒手,太后已遭囚禁,太子将于三日后登基。” 梁鸿弋还真真是个狡猾的渔翁。 她问白羽要了火折子,将信当场烧了。长街两旁挂满白灯笼和白经幡,半空中柳絮和纸钱翻飞,青石板路上处处都是纸钱火堆,风卷起灰烬和未烧尽的纸钱满街翻滚,平常熙熙攘攘的长街今日只稀稀疏疏几个仓皇的人影。 大变在即,天下不知又要有多少苍生覆灭于此,他们与她一样无辜,但现在他们的灾难却是因她而起。 她此前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她的所思所想只有报仇,为林家死去的人报仇,为青儿,为韩先生,为吴婆婆,为阿土,为叶儿,为麻铁匠,为石大胖,还有那些她连名字都没记住的侯府暗卫,这些人全都活生生地死在她眼前。 第79章 佛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为什么作恶的人一个个身居高位,为善的人却一个个卑微死去? 她若是不执著于复仇,或许这场大变便不会来,城里的无辜百姓就不必遭此大难,是她错了吗? 可是她的家人却是为什么死的,那些为她而死的人又是为什么死的,这些人的死又是谁的错? 这许多为什么萦绕在她心头,心中只觉烦闷又惆怅,信马由缰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衙她已经极为熟悉,但她下了马却发现今日的大理寺有些异样,那些平日会与她打招呼的人今日见了她都避之不及,唯恐她会找他们说话一般。林洛洛心中大感不妙,将马交给白羽急忙往牢狱跑去,牢狱大厅一如往常,两位当值狱卒背对着她围坐在一张小桌前喝酒。 她走过去,朝他们问好,那两人抬头看见她脸却唰地一下变了色。 “两位大哥,出什么事了?” 两位狱卒眼神躲躲闪闪,似乎有些不敢面对她,她也不再追问,急忙往赵安柏的牢房跑去,那间她天天都来的牢房空无一人,那个她天天都见到的人已不见踪影。 她大喊一声:“赵安柏。” 除了几名正在睡觉的犯人被她吵醒的嘟囔声外,无人应答。 她跑到牢狱大厅,盯着那两名狱卒问道:“他去哪里了?” 那两位狱卒依然躲躲闪闪,脸上尽是不忍,她又上前追问,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你们肯定知道他去哪里了,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们告诉我。” 她几乎每日都来探监,对这些当值狱卒也多有照顾,这两人自不例外,此时见她已经急得哭了,便也不忍再继续瞒她,其中一人吞吞吐吐道:“是,是太子殿下的人,将他带走了,听说,听说太子要拿他,拿他祭旗,激励将士平叛荣王……” 林洛洛只觉自己脑袋嗡地一声巨响,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已经完全没有听见。她呆了一呆,随后发狂一般奔了出去,飞身跳上马,双腿一夹奋力急奔了出去。 方才那些为什么,什么谁的错,此时已经被她抛诸脑后,此时此刻,她只知道,赵安柏不能死。 荣王府布置得确如死了父亲一般,府内甚至传来隐隐的痛哭之声。看门人将她拦住,她挥动手中马鞭,抽得两个看门人不敢近身,嘴里则大喊道:“梁鸿也,你给我出来。” 说着跳下马,一边抽着鞭子一边径直往里走,府里的宫女太监在她身后跟了一路,却不敢近身。 走过两层院子,身前身后便围上了十几名披麻戴孝的侍卫,其中为首的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王府。” 林洛洛虽然已经气急,但方才抽了一顿鞭子,心中恶意已经稍得抒发,又见这十几人个个人高马大面目凶狠,自己一个人绝不会是对手,于是眼波一转,收起了鞭子,道:“我是来给你们王爷送信的,快请你们王爷出来,迟了可后悔莫及。” 那为首的脸色微变,道:“我们王爷已经回云州封地,不知是哪位托您送信,可以交给我们,我们会转送给王爷。” 林洛洛哼了一声,道:“这封信在我脑中,只有见到你们王爷才能说。”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请夫人亲自去云州了。” “你们让我走可以,只是耽误了你们王爷的大事,到时候就不知你们有几个脑袋可掉。” 说着转身便往外走。 “慢着,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洛洛转过身来,道:“那我便不走吧,快去请你们王爷出来见我,迟了太子可就登基了。” 那为首的人听她这话脸色顿时大变,与身旁一人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退出包围圈径往内院去了。 过了片刻,那人匆匆赶回来,躬身行礼道:“夫人,王爷请您去书房一见。” 林洛洛也不再虚与委蛇,抬腿便跟着他往内院书房走去。 进了内院书房,领路那人便退出去将门关上,书案旁坐着一个身穿孝服的沉默男子,正是梁鸿也。 他默默地看着林洛洛走进来,朝她点了点头,道:“赵夫人?” 林洛洛道:“是,我是林洛洛。” 他又点了点头,道:“你来找本王何事?” 书房门窗紧闭,光线晦暗不明,林洛洛向前走了几步,见他神情哀凄委顿,与她听闻的将军气概相差甚远,不由心生不解。 “王爷,我来找你是为了救我夫君赵安柏。” 梁鸿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们夫妻俩真有意思,赵安柏每次来找本王都是求本王救你,你现在来找本王又求本王救他。” 林洛洛却没有笑,“谁让我们夫妻遇上的是太子这样的仇人。” 梁鸿也苦笑了一声,道:“你们都将本王看得太高了,本王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有能耐。你看你,就不是本王救出来的吧?” 林洛洛摇摇头,道:“王爷错了,若不是王爷用计除掉了曹相,削弱了太子的力量,我可能早就被他们害死了。” 梁鸿也叹口气,摇摇头,不再言语。 林洛洛又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王爷,太子将于三日后登基,王爷十万大军三日内若是不能攻入京城,王爷就真的要与皇位无缘了。” 梁鸿也垂着头一言不发,昏暗之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王爷,太后已经被曹氏和太子控制,她是因为想要废了梁鸿于而立王爷您为太子才被曹氏迫害的。” 梁鸿也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盯着她,道:“这些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林洛洛道:“不是听来的,是推测出来的。太后从静照寺回来后,除掉了曹家,废掉了曹贵妃,但对王爷您,却只有一个命令,那就是回封地,其中深意王爷难道没想过吗?” 梁鸿也哼地一声,道:“自然是为了让本王放弃争夺皇位,本王若是回去了,她下一步就是多兵权削封地,一步步夺了本王的权。” 林洛洛摇摇头,道:“王爷您只想到其一,未想到其二。太后若是想夺您的权,她当时便可下令,何必等到您回封地,您回了封地手中有兵,可未必会心甘情愿交出兵权,是不是?” 梁鸿也点点头,道:“所以她将本王母亲囚禁了,本王那时不听也得听。这件事还多亏了你,否则本王真就回封地坐以待毙了。” 林洛洛又道:“我那时被太后囚禁在宫中,但她对我并不严苛,所以我也时常见到她,从她的言行中我看得出来,她心中更倾向于王爷您做太子,所以她对王爷手下留情了,但她担心王爷急功冒进,且换储本就是件大事,不是朝夕间便可做到的,所以才命您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梁鸿也脸色忽然变了变,道:“那她为什么丝毫都不与本王透露?” 林洛洛摇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她是觉得时候尚早。” 梁鸿也一掌拍在桌上,狠狠骂了一句。 “现在陛下突然驾崩,太后被囚,这一切或许便是曹贵妃看透太后的意图先下手为强所致。” 梁鸿也点点头,又长叹一声,“现在父皇已经去世,本王出师无名,纵得天下,又如何守得住?” “王爷此言差矣,陛下之死王爷难道没有半点疑惑吗?” 梁鸿也吃了一惊,道:“你的意思是……” 林洛洛点点头,道:“正是,陛下一向身体康健,为何突然会惹上重病一命呜呼,自然是因为有人做了手脚,王爷只需找几位太医将中间缘由查清楚,便可以除妖孽为名出兵,岂不名正言顺?” 梁鸿也沉思了一番,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兴奋的神情,道:“曹相擅权,曹氏专宠,天下百姓心中他们早已是奸臣妖孽,只要打出这个旗号,还用得着担心人心向背吗?” 说完开怀大笑,连连点头道:“本王只知道赵大人对朝中局势看得明白,筹谋之术极为高明,却不知他的夫人竟也有这般智慧,难怪他对你,坚贞不渝。” 林洛洛见他终于被自己说动,原本沉重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现在又听他将自己和赵安柏一同夸了,不由脸上也露出些喜色,只是想到赵安柏此时不知身在何处,一颗心忽得又沉了下去,叹了一口气。 “怎么,本王夸奖你们,你不高兴?” 林洛洛摇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到赵安柏现在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心中担忧。” 梁鸿也轻呼一声,道:“怎么,他不在大理寺?” 林洛洛垂下了头,声音沉重,“他被太子带走了,说是要拿他祭旗,讨伐王爷……” 梁鸿也霍得一下站起身,怒道:“哼,就凭他那几斤几两,想讨伐本王。” 林洛洛道:“他讨伐不了王爷,但要杀赵安柏却轻而易举。” 梁鸿也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巴张了张,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她。 第80章 第70章 兴兵 梁鸿也的十万大军现下正由魏庆率领, 驻扎在晋州以北等候他的最终命令。梁肃引驾崩的消息传来,梁鸿也震惊之余亦十分悲痛,他费尽心机想出来的出兵之名也土崩瓦解, 一时陷入踌躇。 他本打算等摸清宫中情形再采取行动,林洛洛及时地给他带来了消息,他明白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攻入皇宫救出太后迫在眉睫, 无论太后是否曾有心要扶他做太子, 此时她已经只有自己这一个选择, 只要获得了她的支持,胜算至少有了一半。 “王爷,神武军顾将军求见。” 门外响起侍卫的声音, 林洛洛与梁鸿也对望了一眼, 暗暗点了点头。 “请他进来。”梁鸿也朝门外说道,“另外去将兵部石尚书请来。” 侍卫应声而去,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 接着响起三下敲门声,一人推门走了进来, 正是神武军主将顾弦。 只见他身穿一件寻常长衫, 脸上颇有些风霜, 眼中满是焦急之色, 一进门来便喊道:“王爷……” 一抬头发现林洛洛站在屋子中间, 心下诧异, 余下的话顿时都咽了下去。 梁鸿也走过去请他进屋, 解释道:“这是林洛洛, 林怀远将军的女儿, 赵安柏赵大人的夫人,她来给本王送信。” 顾弦在宫中见过林洛洛,她兄长林跃和林家几个武艺高强的护院都是死在他手中,林家昭雪之后他心中悔恨歉疚之意甚为激烈,当初他们行事若是能稍加谨慎一点,或许林家不至于满门遭殃。今日他猝然见到林洛洛,惊讶诧异之余,更多的是无颜以对之窘迫。 林洛洛知道他是林家灭门凶手之一,见他一见自己话头戛然而止,本想就此告辞,只是想到他是宫中神武军的主将,定然知道昨夜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来找荣王必有大事,于是打定主意要听他说些什么。 顾弦垂头宁定心神,朝梁鸿也说道:“王爷,末将有要事禀告,不知王爷可否单独……” 梁鸿也抬眼瞧了瞧林洛洛,又瞧了瞧顾弦,只当他也和林洛洛一样是来送消息的,便道:“顾将军,赵夫人不是外人,您直说便是。” 顾弦闻言看了一眼林洛洛,沉默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梁鸿也,道:“这是太后给您的密信。” 梁鸿也急忙接过信,拆开读了起来。 顾弦忽然一撩裙摆对着梁鸿也跪了下去,垂着头道:“末将不知王爷并未出京,径自出了京城往北,直到遇到魏将军才知道王爷仍在京中,匆忙折返回来,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想到陛下竟突然驾崩了……” 梁鸿也读完信又喜又悲,喜的是原来太后真的有意立自己为太子,悲的是这封信来得太迟,梁肃引已经死了,太后自己也已自身难保,这封信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兀自哀叹了一会,伸手将顾弦扶起,道:“将军辛苦了,这信虽然迟了,但让本王明白了太后的心意,本王仍然感激将军。” 顾弦躬身回道:“王爷,陛下驾崩肯定有蹊跷,太后现在估计也已经被囚禁,还请王爷速做决断,召集兵马入城,铲除妖孽和奸佞,重振我梁朝大纲。” 梁鸿也沉沉地点点头,道:“是该速速出兵,但却也不能鲁莽,京郊大营有五万大军,城里神武军和羽林军估计有一万余人马,城防大营几千人总也是有的,如何最快攻城还需详加商议,我们且等一个人来。” 顾弦知他征战经验丰富,于排兵布阵甚有技巧,又见他对京城兵马熟稔于心,想他筹谋此事也不是一两日,自然不急于此一时,于是也不再出言催促。 梁鸿也唤人来支起窗页,大开其门,又吩咐奉上茶水点心。屋里三人心中各有牵挂,亦各有猜测,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忽听得院子外响起骏马嘶鸣声,紧接着一阵脚步声急急朝内院奔来,林洛洛和顾弦都抬头张望着,很快便等到一个身穿常服的中年男子跑了进来。 “微臣参见王爷。” 来人正是兵部尚书石弘,他虽然在向梁鸿也行礼,眼睛却飘向了林洛洛和顾弦身上。 梁鸿也见他神色疑惑,便解释道:“石大人,他们二人也是来相助本王的,这位夫人是林洛洛,林将军的女儿。” 石弘朝两人点点头,心中也不再避忌,转头对梁鸿也道:“王爷,臣今早进宫,听闻昨夜陛下驾崩时太后和曹氏都在,但今日无论太后还是太子都没有露面,也不知陛下是否有遗诏,早朝的时候只单单宣布了陛下驾崩的消息,随后太子便将吏部、户部、礼部和工部四个尚书和钦天监叫去了御书房议事,六部尚书唯独微臣和史大人没有获召。” 梁鸿也垂头不语,林洛洛插话道:“太后已经被他们囚禁了,他们议定了三日后举办太子登基大典。” 石弘面上微露惊讶之色,只听梁鸿也开口道:“本王叫你来便是为了商议此事,三日内云平军必须攻入皇宫,否则,本王和你们一起,都只有死路一条。” “王爷请看,”石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叠纸,缓缓展开来递到梁鸿也面前,“这是京城布防图,八个城门的主将有五个是微臣的人,城防主将是崔琨,他就是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少爷,不足为惧。” 梁鸿也伸手抬起地图一角,看了看,点点头,道:“京郊大营呢?” 石弘将手中的地图交给顾弦,又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展开来,正是京郊行军地图,道:“京郊大营五万兵马尽数驻扎在西北三十里处,此时应已经在城北郊外布下防线,主将王大威刚猛忠勇,不好对付,他手下四位副将,陆有为善用骑兵冲锋,一般担任先锋,殷庄和文金德,能攻能守,通常领中军,马甫云善守不善攻,整条防线估计都是出自他手。” “那你认为我们该如何进攻?” 石弘想了想,将地图放置桌上,手指在地图指画道:“时间紧迫,臣认为可以兵分两路,主力军在防线外佯装进攻,拖住他们,选两万精锐向东绕行,从东门,东南门,甚至南门攻城。” 梁鸿也仔细看了看他所指画的路线,沉思道:“要兵分三路,另选一万人马向西挺进,攻他的大本营,逼他回救,若不回救,则攻下大本营后从西门或西北门攻城,这里离皇宫更近。” 石弘跟着他的手指看去,点头道:“王爷英明。” 梁鸿也道:“东面开阔,便于急行军,所以重心还是东边的两个城门。” 石弘和顾弦都跟着点头,林洛洛想起自己在西境所见战况之惨烈,不由打了个寒颤,忽然道:“方才石大人说城门主将里有五个是他的人,为何不直接让他们打开城门放王爷的兵马进来?” 梁鸿也等人闻言一齐笑了,石弘道:“等到王爷的兵马到了城下,我自然会让人直接打开城门,问题是王爷的兵马先要能够到得了城下。” 林洛洛对他们的讥笑置之不理,道:“若是城门能够直接打开,那攻城就不需要那么多兵马,只要分成一小股一小股悄悄进城,再悄悄抓了另外那三个主将,整个京城不就归王爷了吗?” 三人脸上的笑渐渐僵住了,转而换上了严肃的表情,梁鸿也沉思了一会,欣然点头,“你说的确实是个好办法。” 石弘也接口道:“确实,北郊一线两军对峙,老百姓定然会大批逃难,我们可令将士们伪装成难民混迹其中,一路南下,趁夜进城并迅速占领城门守卫,再图攻入皇宫。” 梁鸿也连连点头,“皇宫守卫虽多,但本王只要有一万精兵进城,就不愁攻不下皇宫。哼,说不定等到本王攻下了皇宫,京郊大营那些人都还在梦里。” 顾弦跟着道:“或许皇宫也不用强攻。” 梁鸿也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已经抑制不住欢喜的光芒,“哦,你说说看,如何不用强攻?” “末将现下暂无法确定,需得回宫探一探情况,太后若是真的被囚禁,那神武军应该是出现了叛徒,末将先得将叛贼处理了,才敢向王爷保证。” 林洛洛听他说要回宫,连忙道:“皇宫守卫现在是平时的两倍,若是神武军真有叛徒,你回去了只怕立刻就会落入他们手中。” 顾弦脸上不由一僵,向她躬身道:“多谢夫人提醒,顾某自有办法回宫。” 林洛洛一听,追问道:“你怎么回去,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进去?” 顾弦诧异地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为难道:“夫人为何要此时进宫?” 林洛洛还未开口,梁鸿也已经抢着说了,“她是要去找赵安柏。” “赵大人在宫里?” 林洛洛垂头轻叹了口气,道:“他本来被关在大理寺,今天一早被太子派人带走了,或许在宫里,也或许在东宫。” “宫中现在形势不明,多一个人进宫就多一分危险,你别急,顾某进了宫替你去找,若是他在宫中,顾某一定设法将他救出来。” 这话倒是出自他的真心,当初的大错已经铸成,若是能为她救下赵安柏,多少也能减轻一点良心的折磨。 第81章 林洛洛感激地道:“如此就多谢顾将军了。” 四人又就入城计划详细商讨了一番,石弘和顾弦各自去了。梁鸿也见林洛洛神思有些恍惚,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只当她心中挂念赵安柏,便提醒道:“你也先回去吧,顾将军一有信本王就派人给你送去。” 林洛洛摇摇头,又沉默了片刻,终于抬头望向梁鸿也,缓缓地道:“王爷,您真的找到那封圣旨了吗?” 梁鸿也顿时脸色大变,转头不去看她,半晌,支支吾吾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洛洛知道那封圣旨已经被智明烧了,也知道这封圣旨依然是假的,但她偏偏要问,“不知王爷可否将那封圣旨给我看看?” 梁鸿也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她。 林洛洛盯着他,缓缓说道:“这封圣旨害了我爹,害了西境几万将士,害了我林家几十条人命,害得我亡命天涯几乎丧命,害得我牵连十几条人命,害得我……” 她本来只是想多说些理由让梁鸿也把圣旨给她看,但说着说着声音却哽咽了,禁不住悲从中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梁鸿也被她这一连串连环炮似的话语说得有些懵怔,又见她面露悲色,心中不由也生出些悲意,但转念想到圣旨是自己假造的,若是被她看出什么端倪,只怕会坏了大事,于是便推托道:“圣旨现下不在王府,林家蒙冤受害,但所幸太后英明,终于还是让林家的冤情得到了昭雪,功名得以彰显于后世千秋。”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高昂了起来,似乎林家不白之冤是由他洗刷清楚了一般,言语神情中充满了正义之感。 林洛洛心中冷笑了一声,知道他是不可能让自己看那封圣旨了,便道:“既然这样,那我这就告辞了。” 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回头道:“王爷,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王爷可否准许。” “什么?” “等兵马进了城,王爷可否给我一千人让我去救赵安柏?” 梁鸿也瞠目看着她,实在猜不透眼前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当初他误以为她突然离府是要去找那封假圣旨,派出许多高手追杀她,后来他想利用那封假圣旨起事,于是又想抓住她以找到圣旨。但无论他是要杀她还是要抓她,都没有能成功,如今她竟然来问自己要兵?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追查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要救她的?他忽然有一种隐隐约约不祥的预感,这个女人似乎有些不一般。但他仔细想了想,又想不出哪里不对,毕竟等到兵马真的进了城,怕是只有她一个人会记得赵安柏。 “好,本王答应你。” 第71章 破城 当天, 梁鸿也飞鸽传信给魏庆,魏庆安排了五千士兵分成几百人一队乔装成难民纷纷南下,第二天又安排了一万士兵依样乔装成难民南下, 为了掩护这些人南下,留下的主力部队故意发起进攻,与陆有为交上了手。最终一万五千名士兵绕过京郊防线到达京城东西南郊外, 只等入夜进城。 顾弦当天夜里悄声回到皇宫, 潜入寿仁宫, 发现太后果然被监禁了, 又找到自己的两个心腹,将宫中的情形打听了清楚,此时才知道原来是副将周正投靠了曹氏, 背叛了自己和太后。他将自己和荣王所定的计划与心腹说了, 又打听了一番赵安柏的消息,两人都回说不曾听说太子下令要拿赵安柏祭旗。事实上,梁鸿于此时既要忙于筹备登基,又要忙于京郊之外的云平叛军, 哪里想得到大理寺牢中的赵安柏。 顾弦也不再深究,安排了一番, 出了宫来, 趁黑摸到周正的家里, 一刀结束了他的性命, 然后才返回荣王府。 第二天夜里, 子时一过, 京城的东门、东南门、南门、西南门和西门五个城门缓缓打开, 魏庆率领一万五千士兵分五路进了城。进城之后, 两千士兵径往北去, 负责夺下北面三个城门。其余一万三千士兵则往皇宫西门太极门会齐,林洛洛、梁鸿也和石弘早已在宫门口等待。 丑时二刻,西北角天空忽然亮了起来,喊杀声兵刃声隐隐传来,接着东北角天空也亮了起来,最后北面天空的火光终于连成一片,杀声大作。太极门口的众人望着北面的天空心里都暗暗捏了把汗,如此大动静,今夜若是不能一口气攻下皇宫,明日京郊援军一到,形势如何又将难以预料。 过了约一个时辰,一人一骑飞来报信,北面三座城门均被夺下,三个城门守将和城防主将崔琨都被斩杀。 众人问讯喜不自禁,终于都松了一口气。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一万三千士兵全部聚齐,林洛洛领了一千往东宫奔去,其余一万两千士兵则由魏庆率领集中攻向太极门。 * 约莫三更时分,东宫承英殿烛火通明,几名宫女和太监簇拥在一起喁喁私语,有一两个胆小的身子甚至止不住在发抖。一架大屏风后,太子妃崔玖披衣坐在床前,半垂着头,敛眉沉思着,在她面前不过一丈远的衣架上,挂着大红金丝凤袍,右侧的梳妆台上静静地安放着珠玉累金凤冠,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似乎在向她昭示着锦灿前程。早在一个时辰前,她还在端详着风袍凤冠,憧憬着即将到来的金灿灿的前程,但现在,她却有些怀疑,究竟方才是梦,还是现在才是梦。 “娘娘,娘娘……” 缀枝的声音从殿外一路疾呼到崔玖的面前,她从焕然若梦中惊醒过来,抬头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人,问道:“如何了?” “娘娘,是荣王攻入城来了,城门已经被他们占领了,听说长街上已经全是兵,看不到头。” 屏风外的宫女太监们听见缀枝的话顿时发出惊呼声,接着有人开始小声哭了起来。 崔玖不耐烦地瞧了一眼屏风的方向,问道:“可有二少爷的消息?” 缀枝摇摇头,小心地道:“没有。” 崔玖拧着眉毛想了想,道:“你去将李文羽叫来。” 梁鸿于这几日都住在皇宫,羽林军主将张敬便带着他的亲信羽林军去了宫里,东宫余下的羽林军便由李文羽率领。 崔玖的话音刚落,李文羽的声音已经在殿外响起来了,“娘娘,荣王的兵往东宫来了。” 殿内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本只是几个人小声的哭泣顿时变成了一群人放声大哭,有两个胆子大的直接冲出承英殿自行逃命去了,余下的人见状一个两个跟着也跑了。李文羽进了殿来,正撞见一个太监往外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拎了起来。 “让他去吧。”崔玖已经穿好外衣走了出来,见他正要教训逃命的太监,出声道。 李文羽将那太监往地上一扔,躬身行礼道:“娘娘,这些奴才就只顾着自己逃命。” 崔玖瞧了一眼被摔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太监,轻叹口气,道:“蝼蚁尚且偷生,本宫眼下无力保住他们,就让他们去自寻出路吧。” 那太监听了她的话,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哭泣着道:“娘娘保重。”说罢起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崔玖不再理会,对着李文羽问道:“外面情况怎样了,可有崔家的消息?” 李文羽暗沉着眼光摇摇头,道:“现在整个皇城全是叛军,末将没有打听到崔家的消息。” 崔玖眼中暗了暗,默不作声。 李文羽又道:“娘娘,您先跟末将去躲一躲,叛军只怕已经到东宫门口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脸上形色焦急,说着不禁又骂了一句,“这些叛军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 崔玖转身在首座上坐下,道:“李将军,你带些人去崔家,趁着现在叛军的目标还在皇宫和东宫,保护他们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 “娘娘。”李文羽和缀枝几乎同时叫出了声。 崔玖看了一眼身边的缀枝,心中一酸,拉过缀枝的手,道:“你把缀枝也带走,你们都逃得远远的,好好活着。” 缀枝忽地跪了下去,哭着道:“娘娘,缀枝不走,娘娘在哪,缀枝就在哪。” 殿外宫门方向忽然传来嘈杂的喧哗声,细听有呐喊声有兵刃交接声,李文羽跟着跪下,急道:“娘娘,要走一起走。” 缀枝也跟着哭道:“是啊,娘娘,我们一起走吧,您是太子妃,若是落入叛军手中……” 崔玖将她拉起来,厉声道:“本宫的话,你们都不听了是吗?” 跪着的两人都不再作声。 “李文羽,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爹的?” “末将当初答应老爷,终生听命于娘娘,若有违背,五马分尸。” 殿外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火把已经照亮了半个东宫。 “既然你还记得,那我方才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是,娘娘保重。” 李文羽咬了咬牙,红着眼睛去拉缀枝,道:“走吧。” 缀枝忽然从他腰下拔出剑来,横在自己的脖颈前,道:“娘娘,缀枝不走,缀枝从小跟着您,今日不论是生是死,缀枝都陪着娘娘。” 第82章 崔玖鼻子一酸,双眼涌出泪,起身走过去,温语道:“好,你就留下来陪我,把剑放下,别伤了你自己。” 缀枝缓缓将剑放下,看着手中的剑,决然道:“李将军,这把剑就给我吧,我可以用它杀叛军。” 李文羽略感诧异,转头去看崔玖,见她点了点头,又听见外面的声音越来越逼近,躬身行礼道:“娘娘,末将去了,您保重。” 说罢转身跑了出去,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层层宫殿中。 崔玖看着他走远,又往厮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身在正殿首座正襟坐下,缀枝如往常一样侧身立在她身旁,只是手中多了一柄剑。 过了片刻,仅剩的十余名羽林军已经被逼得退到了承英殿前,林洛洛居中站着,右手握着一柄剑,剑尖上一滴一滴地滴着鲜血。她身后几百名将士,个个身披铠甲,头戴盔帽,身上脸上布满鲜血,一面白底青雀旗帜在风光中招展。 火把静静燃烧着,映着对峙双方眼中精光闪闪,除了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整个东宫鸦雀无声。 林洛洛看着匾额上“承英殿”三个字,她知道这是崔玖所居的宫殿,她收起长剑,高声道:“我是来找人的,只要你们投降,我保证不杀你们。” 那十余名羽林军互相对望了一眼,眼中的凶狠虽少了几分,手中的武器却仍然警惕地高举着。 崔玖在殿内听见这熟悉的高呼声,心下生疑,带着缀枝走出殿门,一眼望见对面的林洛洛,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林洛洛看见她出来,冲她招手道:“太子妃,我是林洛洛,我是来找赵安柏的,你让他们退下吧。” 那些羽林军闻言都忍不住回头去看崔玖,她望了望林洛洛身后的几百名将士,默不作声。 林洛洛顺着她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明白她的顾忌,便道:“你们都退下,去宫门口守着,若是有人找到赵安柏,立刻来告诉我。” 一进东宫她就安排了人去各处搜查赵安柏的下落,羽林军只守住了通往承英殿的路,所以她就亲自带着人往这边杀了过来。 为首的一个人走到她面前,道:“我们若是全都退下,只怕赵夫人您会有危险。” 林洛洛看了一眼剩下的十几名羽林军,道:“那你们留下二十个人在这里等我,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易动手。” 为首那人点头应了,指挥二十多人留在原地,其余几百个人渐渐往宫门口退去。 林洛洛朝殿门口走去,那十几名羽林军随着她的前进一步步退去,最终散开一道口子让她走到了崔玖的面前。 崔玖万没想到带人来攻打东宫的人会是林洛洛,想起自己当初竟放过了她,不由心生怒意,见她走了过来,语出讥讽道:“林将军好不容易洗刷了逆贼的罪名,没想到他的女儿如今却真的做了逆贼。” 林洛洛不予理会,径直进了殿,四处望了一周,崔玖跟着进殿来,喝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太子妃娘娘,我说了,我是来找人的。”林洛洛转过身来,正色道:“你只要告诉我梁鸿于把赵安柏关在哪里,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崔玖笑了笑,道:“你以为本宫是这等贪生怕死的人吗?” 林洛洛皱了皱眉头,道:“我不是开玩笑,你快告诉我,赵安柏到底被关在哪里?” “本宫不知道。” 林洛洛见她一脸不屑的神情,顿时怒火丛生,抬起手中的剑指着她,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整个东宫没有你不知道的地方,当初我被梁鸿于关在一座破殿里,你不都找到了吗?” 崔玖心头一凛,脸色瞬间变了变,支吾着道:“你,你在说什么?” “你,你住手。” 随着一声颤抖的呵斥,林洛洛的颈前也多了一柄剑,两人定睛一看,正是缀枝举起了手中的剑,她从未拿过剑,更未用剑杀过人,是以嘴上虽然喝声甚厉,手却在不住地颤抖,最后不得不两只手握剑才稳住。 林洛洛看了她一眼,仍然转头对崔玖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是想找回赵安柏。” 崔玖听她声音有些颤抖,再看她神色甚是悲伤,双眼布满血丝,流露出焦急之色,终于相信她并非虚言,不由地叹了口气,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知道,陛下驾崩后他就没有回过东宫,更没有抓过人回来,我可以确定赵大人不在东宫。” 林洛洛心头一颤,顿觉脑中一片空白,手脚无力,踉跄着连退两步,手中的剑“当”地一声剑尖落在了地上,额头冷汗直冒。 崔玖见她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连忙上前扶住她,道:“你别急,或许他被关在宫里。” 林洛洛缓缓地摇头,道:“他不在宫里,顾将军说他找过了,宫里没有。” 崔玖回道:“皇宫可比东宫大多了,顾将军也未必就都找遍了。” 林洛洛听了她这话心下稍微安定,点头道:“对,你说得对,宫里那么大,顾将军一个人怎么可能都找遍了,我这就去宫里找。” 走出殿门又回转身来,一双眼睛望着崔玖,似有话说,却又半天不开口。 崔玖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低头思索了一会,问道:“你是不是想要我跟你一起去?” 林洛洛眼中光芒一闪,嘴巴张了张,却仍然没有开口。 崔玖叹了口气,道:“走吧。” 林洛洛连忙道:“你放心,我保证不伤害你。” 崔玖走出殿门,望着四处亮着火把的东宫,满心悲凉,喃喃道:“就怕你真的杀了我,也未必能换回他。” 第72章 蝉死 林洛洛带着崔玖等人一路往皇宫奔去, 到了太极门,只见大门洞开,门口成堆地躺着几十具尸首, 有皇宫的侍卫也有梁鸿也的兵士,宫门、城墙和地上全都撒满鲜血,血腥之气引人作呕, 崔玖和缀枝生平从未见过此等血腥残忍之状, 吓得脸色惨白, 几欲晕厥。 几名士兵将堆在门口的尸首踢开, 勉强清出路来,众人径直往太极殿奔去。一路穿厅过殿畅通无阻,入眼之处皆有死尸, 间或有些伤残者在死人堆里呻吟痛呼, 声音在寂静的皇宫上空回荡,愈加显得凄惨悲凉。夜空晴朗乌云,静谧广袤的湛蓝之下,往日庄严肃穆、富丽堂皇的宫殿此时似乎变成了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埋葬着累累白骨,埋藏着颗颗人心。 众人一直走到太极殿外的宣武门才终于见到活人, 只见殿外广场左右站满了士兵, 中间一条大道直通太极殿正门, 殿内灯火通明, 人影幢幢。 林洛洛拉上崔玖一口气冲了进去, 正好看见在皇帝宝座下方正中站着的梁鸿于, 再四下一瞧, 只见梁鸿也、曹氏、太后、魏庆、顾弦等人都在, 曹氏站在梁鸿于身后右侧, 梁鸿也和太后等人则一齐站在右下首,身旁角落里跪着几名太医,一个个埋着头瑟瑟发抖。大殿居中躺着几具尸首,其中离梁鸿于最近的一个正是张敬。 “殿下。”崔玖一眼望见居中的梁鸿于,见他面色苍白,发丝凌乱,衣裙上多有鲜血,神色惊慌、狼狈,眼中满含愤恨、不解和痛苦,想起往日他是何等的翩翩君子神采飞扬,终于再也忍不住惊呼一声向他冲去。 “慢着。”林洛洛大喊一声将她抓住,对着梁鸿于喊话道:“梁鸿于,你把赵安柏关在哪里了?” 梁鸿于原本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梁鸿也,未曾注意到她二人进殿来,被卒崔玖喊了一声后,他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在崔玖脸上停留了一会,转而盯着林洛洛,眼中流出一丝柔情,听她问起赵安柏,那一丝柔情瞬间消失,转而代之的是愈加强烈的痛苦,待看清林洛洛背后跟着的同是梁鸿也的士兵时,眼中痛苦愈演愈烈,愤怒之火也愈烧愈旺,终于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林洛洛见他闭眼不言,又见殿内形势明显梁鸿于已经无路可走,心中不免又焦急了几分,唰地一下抽出手中的剑架在崔玖的脖子上,怒道:“说,你到底把他关在哪里了?” 两人身后的缀枝一声惊呼,殿内众人的目光也全都聚集在她二人身上。梁鸿于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来,见她举剑要杀崔玖,虽然知道她本性善良未必真的会下手,但看到闪着寒光的剑刃上那几点血迹,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 “他在大理寺。”梁鸿于并不知道赵安柏被人从大理寺中带走了,心中虽然对林洛洛如此阵仗问自己要人有些不解,但还是如实答道。 林洛洛自然不信,哼地一声道:“你还不承认,他早就被你下令带走了。” 梁鸿于顿时心感诧异,不解道:“我什么时候下令将他带走了?” 林洛洛心中一凛,不由冷汗直下,此前在东宫就已经冒出来的可怕念头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她死命盯着梁鸿于,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赵安柏究竟在哪里一样,过了半晌,想起他为了占有自己几次设计将自己抓走,又想到梁鸿于曾斩钉截铁地说赵安柏死定了,于是厉声问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了他?” 第83章 说着手上的剑锋往崔玖脖颈靠了靠,几乎触及皮肤,缀枝惊叫一声抓住她的手,颤声道:“你说过不伤害她的。” 林洛洛手肘一抖将她的手甩开,推着崔玖一步步往梁鸿于面前走去,梁鸿于先是看着她,随后又看着崔玖,见她俊丽的面庞全无血色,一双水润的大眼半是哀怜半是期盼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愧意和疼惜,只是他确实不知赵安柏的下落,伸出双手在胸前摇晃,看似阻拦又看似规劝,温言道:“洛洛,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我没有下过令要将他带走。” 林洛洛仍然不相信,但声音却已经由厉转哀,道:“你若是,若是已经将他杀了,你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可以吗?” “最后一面”几个字一出口,两行热泪已经禁不住滚了下来,梁鸿于见她如此悲伤,又是嫉妒又是心疼,又担心她一时激动伤了崔玖,于是便道:“你不信我没关系,你放了她,我给你做人质,直到你找到赵安柏,好不好?” 说着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林洛洛本就无意要伤害崔玖,见梁鸿于愿意用自己换下崔玖,心中也不得不有些相信他并没有撒谎,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得到证实,只是赵安柏若不是被他带走的,还会被谁带走,举朝上下除了梁鸿于还有谁要害他?她转头扫了一周大殿里的人,一边打量一边摇头,不是,不是,这些人没有理由要害他,那还会是谁? 就在她凝眉沉思之时,梁鸿于一个箭步蹿到她跟前,一手牢牢抓住她举剑的手,一手将崔玖拉到自己身边,随即带着她连退几步。崔玖没有想到梁鸿于竟会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后怕,扑到他怀中放声哭了起来。 林洛洛被他这一举动惊醒过来,但却并没有立刻跳起攻击他们,而是举着剑缓缓向他们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赵安柏不像我,他没有什么仇人,满朝上下,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想要杀他,你不说今日你们两个都别想活。” 梁鸿于见她步步逼近,对着崔玖轻声安慰了两句,随后将她藏到自己身后,直面林洛洛道:“是,我承认,我是很想杀了他,但我知道你可以为他死,所以我将他留下来了,我要你亲眼看着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要你哭着求我嫁给我……” 他的话未说完,林洛洛已经举着剑尖指着他的喉咙,崔玖和曹氏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他却一步一步顶着剑尖往前走着,“可惜我还是没忍住,没忍住给了他一个痛快,我本来明天就要登基了,过了明天我就是皇帝,我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你嫁给我你就必须得嫁给我,但现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的皇兄,他不忍心杀我……” 说着看了一眼梁鸿也,悲凉凄绝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些温暖的柔情,梁鸿也不由地侧过头不再与他对视。 “所以,你杀了我吧,赵安柏已经被我杀了,你快替他报仇吧。” “于儿……” “殿下……” 崔玖和曹氏又一次同时喊出了声,崔玖在他身后想要靠近,却被他伸手在身后阻止了。 “洛洛,你十五岁那年,我在街上遇见你,你以为我是一个欺负小乞丐的纨绔弟子,上来就用剑指着我将我骂了一顿,还跟我的护卫打了一架,后来你自己也被那个小乞丐偷了钱袋,我本来想让人借机教训教训你,没想到你却先过来找我道歉了,还请我吃点心,我当时就想,这个小姑娘真可爱……” 林洛洛关于这些过往早已忘光,此时见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大讲特讲两人的过往,不禁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喝止他道:“你别东扯西扯,你说的这些我都忘记了,就算记得,那又怎样?你说你喜欢我,可是你却杀了我全家,这就是太子殿下您所谓的喜欢吗?” 梁鸿于脸色变了变,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要解释,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林洛洛又继续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杀没杀赵安柏,他现在到底在哪?” 崔玖和曹氏在一旁哭得越来越厉害,林洛洛看着眼前神色异常平静的梁鸿于,嘴上虽然十分尖锐,心中不禁也有些发憷,这个人似乎有心寻死,想到这一点,梁鸿于每向前走近一步,她反而连退两步,剑尖也渐渐下斜,不再指着他的咽喉。 梁鸿于却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回头望了一眼曹氏和崔玖,继续道:“你忘记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你找到赵安柏,让他带你离开这里吧,你不适合这里。” “你,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林洛洛被他前后矛盾的话搞得有些糊涂了,不由地又连退几步。 曹氏突然跪倒在地,对着梁鸿于喊道:“于儿,是娘错了,娘不该逼你,娘错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太子,皇位,我们通通都不要了,我们出宫去做一个普通老百姓,荣王……” 忽然她又转身朝梁鸿也和太后的方向磕头,哭着道:“太后娘娘,荣王殿下,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他一条生路,荣王殿下,他是你的亲弟弟,从小与你一起长大的亲弟弟啊,他从小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位皇兄了……太后,太后娘娘,他也是您的亲孙子啊,您把他关起来,把他软禁了,怎样都好,只求您留他一条性命……” 梁鸿也凶狠的眼神盯着跪在地上痛哭的曹氏,眼底燃烧着愤怒和痛恨之火,从小到大他所遇到的不公和苦难,几乎都是因为她,仅仅因为他比她儿子早出生一个月,他的命运便几乎毁于她手,这二十多年来他曾不止一次想象过总有一天会让她跪在地上向自己求饶,可是此刻,她就跪在自己面前痛哭哀求,他心中却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相反,他依然恨她,恨她害得自己从小没有亲生母亲的陪伴,恨她害得自己从小失去父亲的亲近,恨她逼得自己小小年纪夹缝求生,恨她逼得自己与父亲、兄弟反目成仇,恨她到了今日还要拿所谓的亲情来胁迫他,要他心软,要他让步。 而太后站在梁鸿也身旁早已掩面而泣,她生平最痛之事便是自己的小儿子死在了大儿子手里,所以十几年不理朝政的她才会重新出手,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兄弟二人互相残杀的局面,只可惜自己一念之差,反而酿下如此大祸,如今亲见这等骨肉相残的画面,心中宛若刀割,直欲碰壁而死。 “也儿,于儿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 太后终于忍不住还是向梁鸿也开口了,虽然她知道,如此要求对梁鸿也来说太过为难,但要她眼看他兄弟二人相杀却不加阻止,她无论如何心中难安。 梁鸿也手中的剑越握越紧,指关节已经发白,全身上下都在轻微颤抖,魏庆站在他身旁,忍不住想要上前去劝他无需为难自己,但想到这毕竟是他自己亲兄弟的生死,旁人实在不便出言,也只好作罢。 梁鸿也盯着曹氏看了半晌,转头看向梁鸿于,正遇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心中不由一动,他的目光中有不舍,有愧疚,还有从小到大他每回看向自己时的亲切,这亲切让他想到很久以前兄弟俩一同上学一同玩耍一同闯祸的日子,梁鸿于明明只比他小一个月,却整天像个小跟屁虫一样“皇兄”长“皇兄”短地叫唤着,每回曹氏借机向他发难之时,他总是站出来试图替自己受过,甚至不惜为了自己与曹氏争吵。这些久远的亲切之情让他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什么时候他们兄弟俩开始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的? “我可以放他一条生路,但你却必须死。” 他对着曹氏说道,他知道若不是因为曹氏在背后煽风点火,以梁鸿于的性格,他会更愿意做一个闲散王爷,根本不会夺去本该属于自己的太子之位,更不会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下毒手。 曹氏闻言收住了哭声,怔了怔,又磕头道:“谢荣王殿下,谢太后娘娘,我死不足惜,只要我的孩子能活着就好。” 梁鸿于却笑了,笑声爽朗而又悲戚,过了良久,止住了笑,道:“皇兄,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要杀我,我就知道……” 说着眼眶湿润,梁鸿也见他行为异样,心中不由隐隐生出一些担忧。 “只是我做的错事已经太多,我娘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我,一切错误的根源都在我,他们都是为了我,该死的那个人是我才对,她已经老了,没有了家人,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儿子,你看在她已经遭受了惩罚的份上,绕她一命可好?” 话音刚落,只见他朝前冲过去,双手抓起林洛洛手中的剑朝胸口一扎到底,前胸后背刺了个对穿。 “于儿!” “殿下!” “二弟!” 众人尖声大叫,一齐向他围拢了过去。崔玖离他最近,第一个冲上去接住了他往后倒的身子,扶着他缓缓躺在自己怀中,曹氏则疯了一般扑在他身上痛哭,梁鸿也和太后走到跟前停住了脚步,缓缓蹲下,掩面哭泣。 林洛洛兀自望着自己原本握着剑的手,半晌不及反应。 第84章 第73章 景王 太极殿内哭声一片, 丝毫无人注意到宣德门外的动静。 梁鸿于胸前染成一片鲜红,脸上毫无血色,唇色苍白, 吃力地呼吸着,他目光环绕一圈,露出一个微笑, 闭上眼睛勉强平静一下呼吸, 睁眼看着梁鸿也和太后道:“皇兄, 皇祖母, 你们答应我,饶我娘好不好?” 太后捂着胸口痛哭,连连点头。梁鸿也眼中隐隐含着泪光, 在他期许的目光下, 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梁鸿于见两人都点头答应了,又露出一个微笑,转头看向曹氏, 道:“娘,儿子不孝, 从小劳您操心, 如今又辜负了您的期望, 娘, 您原谅儿子……” 曹氏一只手捂住他的伤口, 一只手握着他的手, 几乎泣不成声, “于儿……于儿, 是娘错了……我的儿, 你为何要这么傻……” “娘,您原谅儿子……”梁鸿于呼吸越来越微弱,低微的声音又说了一句。 “娘娘,您就说一句原谅他吧。”崔玖在一旁看着心焦如焚,见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连忙劝曹氏道。 曹氏闻言止住哭声,连忙道:“是,是,娘不怪你,娘原谅你了,你永远是娘最好的儿子。” 梁鸿于满意地笑了笑,眼神转向崔玖,微弱的声音说道:“玖儿,我,我……” 崔玖流着泪笑了笑,握住他的手道:“殿下,你别说了,玖儿都明白,玖儿不怪你……” 梁鸿于笑了笑,眼中流下一滴泪来,目光转向林洛洛的方向,神识已经渐渐模糊,惨白的双唇翕动着,崔玖抬头见林洛洛依然呆立在原地,便探下身子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一阵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洛洛……下辈子……我,我一定早点找到你……早点……” 崔玖伏在他胸前听了许久,等了许久也再无声息,知道他已经去了,终于忍不住紧紧将他抱住放声大哭。 整个太极殿内又是一阵悲泣之声,殿外广场上的士兵们听见这哀泣之声,一个个不由也心生悲意。 林洛洛被这哭声惊醒过来,猛地冲过去推开崔玖,抓住梁鸿于的遗体喊道:“你告诉我赵安柏在哪里,你告诉我!” 崔玖爬起身子将她一把推了出去,无比愤怒地看着她,道:“他已经死了,死了!他说了没有抓赵安柏就是没有抓,你就不能看他一眼吗?” 说着双手捂住脸,痛哭道:“他到死都在念着你……” 林洛洛坐在地上看着痛苦的崔玖,又看了一眼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再也没有了呼吸的梁鸿于,想到赵安柏此时此刻不知究竟在何处,也不知是生是死,心中忽然涌出无限悲伤,又觉无比苍茫,好似一叶孤舟漂泊在无垠大海之上,没有灯塔,也找不到回港的方向。 忽听得一声尖叫,一股温热的鲜血喷了众人一身,定晴一看,却是曹氏抽出梁鸿于自杀那柄剑,朝着自己脖颈抹了过去,血染红她的衣裙,她的身子缓缓倒在了梁鸿于一旁。 “娘!” 随着一声尖叫,一个人影从大殿木屏风后冲了出来,扑到曹氏身上放声大哭,众人仔细一看,竟是昭阳。她从一开始就被曹氏藏在了木屏风后,殿内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方才梁鸿于自尽她已经忍不住痛哭出声,只是殿内哭声一片,无人在意,此刻她见曹氏突然拔剑自刎终于冲了出来,但无论如何已经晚了一步。 “娘,娘,你不要死,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曹氏将头靠在她怀中,盯着她看了许久,目光充满怜爱和疼惜,“阳儿,你,你好好活着……”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太后,哀求地看着她,断断续续地道:“阳儿,她,她什么也没做,她还小……” 太后自然明白她是何意,闭着眼睛深深叹了口气,郑重地朝她点了点头。 她似乎终于圆满了一般,露出一丝微笑,嘴里说着“多谢……”身子往下一压,头一偏,咽了气。 昭阳抱着她的身子放声大哭,太后走过去,细声劝了许久,终于将她扶了起来。 “也儿,命人来收敛他们母子吧。” 梁鸿也点点头,转头看向魏庆,魏庆上前来躬身行礼道:“王爷,明日的登基大典是否如期举行?” 梁鸿也抬头看向太后,太后知道如今一切已在他的掌握之中,便低头不欲多言。 “皇祖母,您认为呢?” 太后沉思了一会,回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明日确是个吉日,便将登基大典办了吧。” 梁鸿也却道:“只是现在父皇的丧仪尚未办好,孙儿心中却有些不安。” 林洛洛见他们已经开始讨论起登基之事来,完全无人在意赵安柏的死活,心中又悲凉又愤怒,转身准备离开,一眼瞥见梁鸿也正背对着自己与太后商议登基之事,忽然想到若是自己出其不意一剑将他杀了,林家的仇也就彻底报了,至于自己最终是死是活,却不去想了,若是赵安柏已经死了,自己正好一同去与他和父母亲们团聚。 只是她手上的剑被梁鸿于抢走了,只好出殿去找一个士兵要一把剑来,刚走出两步,便听见太极殿台阶下传来一声高呼,“且慢!” 她正想出去看个究竟,跟着又听见一声如雷的呼喊,“洛洛!” 是赵安柏的声音,林洛洛喜出望外,拔腿向殿外跑去,突然后背心一股凉意直透胸前,她诧异地低下头去,只见自己胸前透出一寸剑头来,剑尖上正一滴一滴地滴着鲜血。她想要转过头去看是谁刺了她这一剑,却被一阵彻骨的疼痛攫住,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往前扑去。 “洛洛。” 痛得头脑模糊之际,耳中再次听见赵安柏的呼声,她勉力抬起双眼望出去,仿佛看见赵安柏正焦急地朝自己跑过来,她不由地笑了起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回到了胸腔,他果然来接自己了,看来他真的已经死了,不过没关系,他们很快就要团聚了。 她满意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任由身体往前扑去,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接住了,她知道,是赵安柏接住她了。 “柏哥哥,你终于接住我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她笑了笑,跟着说道:“柏哥哥,你终于接住我了。” “洛洛,洛洛,你醒醒,是,是我,我是你的柏哥哥,你看看我,我接住你了,你看看我……” 赵安柏的声音几乎嘶哑,心如刀绞一般地痛,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进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从前胸后背传遍四肢百骸的疼痛让她意识模糊,林洛洛只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忽然脸上感觉似乎有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水滴下来,耳中听到赵安柏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喊自己的名字,她下意识抬起手,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触感是那样温暖那样真实,她不由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正是赵安柏那张俊朗的面庞,他正在流着泪喊自己的名字。 “赵安柏,你没死?” 她眼睛一亮,惊喜地叫道,全然忘了自己受了伤,手一扬想要跳起来,但身子只微微往上一用力,胸口的痛如巨石一般滚滚碾过,疼得她浑身冒冷汗,几乎晕过去。 “洛洛!” 她咬牙忍住痛,闭上眼睛大口地出气,良久,无力地道:“赵安柏,我是快要死了吗?” “不,不,洛洛,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 赵安柏一只手按住她胸前的伤口,鲜血从他白皙的手指缝中流出来,很快就将他整个手掌都染红了,他无力地按了又按,泪水汗水直如雨下。 “太医,太医,太医!” 他想起这是在皇宫,连忙抱起林洛洛往外冲去。 林洛洛被他抱起又是一阵剧痛钻心,连忙喊道:“我好痛……赵安柏,我,我要死了……你放我,放我下来……” 赵安柏被她这一声声惊呼吓得魂飞魄散,只好原地跪下,轻轻地将她揽在怀中,见她脸上已无血色,胸前的血却依然在往外涌,他手忙脚乱地替她压住伤口,可是鲜血还是很快就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裳。 他望着她胸前的起伏越来越小,嘴唇渐渐泛白,不由地悲痛难已,放声大哭,朝着四处大喊:“来人呐,来人,太医。” 太极殿内的人正在激烈争吵着,殿外忽然响起了兵刃交接声,无人理会他怀中有一个人即将死去。他哭了片刻,宁定心神,对着林洛洛道:“洛洛,你别怕,我一定要救你,你忍一忍,我带你去找太医,你忍一忍……” 林洛洛已经疼得晕了过去,赵安柏脱下自己的外衣,撕扯成一条一条,将她伤口一圈又一圈地包住。 “快,太医来了。” 就在此时,两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他抬头一看,是任芳带着一名太医,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扯住太医的衣袖,哀求道:“太医,快,求求你救救她。” 太医被他扯得跪倒在地上,伸手探了探林洛洛的脉息,又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沉吟道:“应该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再不止血,怕要来不及了。” 第85章 “那就止血啊。”任芳在一旁催促道。 太医垂头叹气,道:“我们都是被荣王殿下抓来的,哪里带了药箱,太医苑里倒是有药,只是这一来一回……” “我带她跟你一起去。”赵安柏急忙道。 太医仍在迟疑着,太极殿外火光漫天,杀声大作,放眼望去,原本漆黑静谧的夜忽然变得亮如白昼,四下里火光冲天,呐喊声、喊杀声、兵刃交接声,喧哗盈天。 赵安柏怔了怔,忽然想起梁鸿弋曾提过西境会派兵前来平乱,不由地心中大喜,朝着殿外打斗的人群里大喊:“阿飞,阿飞!” 喊了两声,人群中果然飞出一个人来,三两步就奔进了殿内,见到赵安柏怀中的林洛洛不由一怔,随即冲上前来将太医一把推开,痛声喊道:“洛洛,你怎么了,洛洛……” “快,阿飞,你身上有药,快……” 林飞立即从怀中掏出两瓶金疮药,扯开瓶塞全都倒在林洛洛胸前的伤口处,赵安柏将她轻轻翻转身,林飞又将另外一瓶药倒在她背后的伤口处。 林飞一边撒药一边道:“不够。” 任芳在一旁听了,连忙拉上太医往太医院跑去。林飞扔下药瓶返回厮杀的人群里,过了一会,又拿了四瓶药出来,全都依样撒在林洛洛的伤口之处,连撒了八瓶药后,伤口出血终于渐渐止住了。 两人这一阵忙完,见她微弱的呼吸渐趋平稳,终于略微宽心。殿外的厮杀已近尾声,梁鸿也的士兵即将全军覆没。 殿内却异常平静,赵安柏回头望去,一眼看见崔玖和昭阳站在她身后,昭阳的双手紧握着滴血的剑,脸上满是泪痕,神情麻木呆滞,崔玖搂住她的肩膀将自己的脸靠在她的头顶,望着躺在地上的林洛洛无声哭泣。 赵安柏越过她们,朝她们身后望去,太后依然坐在梁鸿于身旁默默流泪,晋王梁鸿弋站在她身边盯着梁鸿也,眼中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傲然,他身后依次站着宋月章、韩少川和史永等人,宋月章手中举着一枚碧色玉玺,在大红绸缎的衬托下,冰冷的玉玺发着碧粼粼的微光,让人望之生寒。 梁鸿弋等人面前地上跪着一名娇弱的女子,赵安柏在荣王府里见过她,她是梁鸿也的一名侍妾。梁鸿也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她却没有丝毫的怯意。 殿外的厮杀彻底平息了,裴仪走了进来,对着梁鸿弋躬身行礼道:“殿下,叛军已经全部诛降。” 梁鸿也闻言原本气得涨红的脸此时已经变成了土灰色,他眼眸闪了闪,转头朝赵安柏看来,眼中充满了不解、愤怒和痛苦。 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赵安柏,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咬牙问道:“你,这一切都是你?” 赵安柏低头看了一眼林洛洛,又扫了一眼殿内的人,这一切都是他,又都不是他。 梁鸿也又朝他走了几步,愤怒地喊道:“说,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本王!” 说着拔剑朝赵安柏奔来,一边跑一边发狂了般地喊:“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杀了你!” 林飞跳过赵安柏和林洛洛,当地一声将他的剑挡了回去,震得他连退几步。 “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要诱杀我义父,让他背上谋逆的罪名,为什么要冤杀西境十万将士,让铁忽趁虚南下屠杀边境百姓,为什么?忠臣良将,士兵百姓,对你来说就一文不值吗?” 林飞一字一句地朝他吼着,每吼一句便向他逼近一步,直将他逼得退无可退。良久,他终于低下了头,手中的剑垂了下去。 赵安柏最后看了一眼殿内的人,俯身抱起林洛洛大步往殿外走去。 东方的天空已有些泛白,一颗明亮的长庚星在空中闪烁着,他转头四顾,终于在西边的树梢旁发现了一弯浅月,浅得仿佛一缕水痕,天一亮便要隐去一般。四处的火光渐渐少了,他抱着怀里的人,踏过面前的尸山和血海,一步一步往宫门走去。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没有死! 第74章 番外1 “荇菜是什么菜,能吃吗?” 林洛洛六岁那年, 赵安柏八岁。 那日,她从假山上往下一跳,跳到赵安柏身上, 带着他一起摔倒在地。她哭得惊天动地,赵安柏傻坐在地上手足无措,最终她的哭声将大人全都引了来。 “洛儿, 怎么了, 告诉娘, 摔到哪里了?”母亲将她抱在怀里, 心疼地左摸摸右瞧瞧,手里的帕子轻轻地替她拭着眼泪。 “柏儿,怎么回事?”一个略有些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林洛洛看见傻坐在地上的赵安柏缩了缩身子。 “爹, 我,她……”赵安柏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那个眼里包着泪一下一下抽噎的小女娃,什么也说不出来。 “跟我回去。”这声音让林洛洛有些害怕, 她看见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将赵安柏扶起,带他跟着说话那人离开了。 大人们站住说了一会话, 赵安柏就安静地站在那人身后一动不动, 她好奇地一直盯着他,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已经不哭了, 他突然觉得松了口气, 大步跟着父亲离开了。 “娘, 他是谁啊?” “他是赵侯爷家的大少爷, 叫赵安柏。” 侯府的院子里,众人屏气凝神,赵侯爷从将军府回来似乎很生气,看来大少爷又要挨批了。 “柏儿,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爹,我没有惹事,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就是在席上坐着无聊,逛到了园子里,然后迷了路。” “那林将军的小女儿为什么哭?” “她,她自己跳下来的……”赵安柏嗫嚅道,本来就不怪他,他只是不想当场说了实话让那小女娃挨骂。 “是的,我是自己跳下去的。”一个女娃的声音从天而降,众人抬头去寻,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双手紧扒着墙头,一张脸憋得通红,攒攒了劲又往上窜了一下,对着赵侯爷大喊,“你别骂他,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话音未落,“啊”的一声,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赵安柏连忙冲出院子,只见她摔在地上捂着屁股放声大哭,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蹲在旁边一边揉着腿一边着急忙慌地哄她,地上还散落了些土砖。 “你没事吧?”赵安柏走过去,伸手将她扶起来,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她本来还打算继续哭一阵子,却瞧见赵侯爷冷着一张脸向他们走了过来,嘴上的哭声不由地就收了起来。 “来人,将林家小姐和少爷送回将军府去。” “等等,”林洛洛捂着屁股一拐一拐地走到赵侯爷跟前,暗暗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你别骂他,是我自己跳下去才哭的。” 赵侯爷见她一张娃娃脸上挂满泪痕,眼中还盈着泪,神情却十分认真,禁不住笑了,“我不骂他,你可摔疼了?” 赵安柏一脸震惊地看了看赵侯爷又看了看林洛洛,他平日里极为严厉的父亲竟然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我,不疼了。”林洛洛原以为会挨这个人一顿批,谁知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关心起自己来,不由得有些难为情,扭了扭身子,低下了头,赵侯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那就快回家去。” 林洛洛听了点点头,转身拉着旁边的小男孩一块向将军府跑了去。 自此以后,侯府的院墙不时就会有一个小姑娘掉下来。 侯府离将军府不过百余步路,赵安柏总是被关在家中念书,林洛洛每次去找他都被拒之门外,“老爷吩咐了,少爷今日要做课业,林小姐改日再来吧。” 她才不改日呢,她只会改道。 “嘭”地一声,赵安柏就知道,林洛洛又翻墙进来了。他一脸无奈走出书房,看着她滚在地上,又好笑又好气,跑过去将她扶起,“洛洛,你不要总是翻墙,摔伤了怎么办?” “他们都不让我进来,”林洛洛委屈地嘟着嘴,“他们总说你要念书,不许我来找你。” 赵安柏摸摸她的头,蹲下身子等着她趴到自己背上。 “柏哥哥,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念书啊?” “因为爹爹要我长大了考取功名。”赵安柏背着她往屋里走,“爹爹说了,作为好男儿,要么学好功夫,去沙场征战,要么念好书,上朝堂治国。” “那你为什么不学功夫,你可以跟我一起学,我爹可以教你。” “爹爹不让我学功夫,他不想我去沙场杀敌。” “沙场杀敌多威风啊,你看我爹,他们都说我爹一上战场,敌人都是闻风而逃。” 赵安柏想了想,也不再说话,到了屋里将她放下,周身检查一番,确认她没有受伤才松口气,又吩咐白羽去拿些糕点来给她吃,自己则坐回书桌前继续看书。 林洛洛拿着糕点坐在他身旁,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他手中的书,“柏哥哥,你看的什么书啊?” 第86章 赵安柏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柏哥哥,你念的这个是什么意思啊?”林洛洛一只手放在书桌上,小小脑袋搁在手臂上,歪着头看他,一双圆圆的眼睛晶亮明澈。 “这首诗说的是一名男子喜欢一个采荇菜的女子,想要娶她……” “荇菜是什么菜,能吃吗?” 这个问题可把赵安柏难住了,他摇头晃脑想了一阵,面带腆色,“我也不知道。” “哈哈哈,原来柏哥哥也有不知道的东西。”林洛洛双手拍掌,弯着眼睛一阵咯咯大笑,赵安柏见她笑得天真烂漫,不仅不恼,反而心中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正是夏日午后,屋外的阳光晒得人晃神,树木在地面洒下成片的光点,偶尔一阵风吹过,光点就跳跃着闪耀着,仿若繁星闪烁的夜空,远远近近的蝉鸣一阵一阵,衬得四下更为寂静,屋内窗明几净,香炉里散出幽幽的松木香,一个小姑娘趴在桌上睡得香甜,一个小男孩一手拿着书一手为她轻摇着扇子,时光如水,夏日悠长。 * “柏哥哥,柏哥哥。”夏去秋来,冬去春暖,年复一年,林洛洛翻墙也越来越利索,“今天夜里我们去看灯会吧。” “洛洛,你先下来。”赵安柏放下书走向窗前,伸手去扶坐在窗沿晃着双腿的林洛洛。 “好,你接住我。”话音未落,林洛洛往前一扑,赵安柏急走两步将她稳稳接入怀中,再轻轻放下,笑着看她,“接住了。” “你终于接住我了。”林洛洛高兴地直拍手,走到书桌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赵安柏为她又倒一盏茶,从怀中拿出手帕替她拭去满头的汗。 “洛洛,慢点喝。” “柏哥哥,今天街上有灯会,你跟我们一起去看吧。”林洛洛放下茶杯,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可是爹爹不会许我出门。”赵安柏低下头,不忍去看她失望的眼神。 “嘿嘿,我和阿飞早就想好了,等天黑了,你就跟白羽说你不舒服要先休息,然后我和阿飞来接你,我们带你翻墙出去,看完灯会我们再回来。” “可是,要是爹爹知道了怎么办?”赵安柏心中当然想去看灯会,只是赵侯爷对他管教极严,平日里绝没有许他独自出去玩耍的道理。 “我们悄悄的,不会有人发现的。” 赵安柏看着林洛洛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好。” 夜里,林洛洛和林飞果然翻墙过来接他,两人一托一拉,带着他翻墙而去。三个人如同出了笼子的小兽,欢快地往城西的灯会跑去。 城西的街上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各种花灯争奇斗艳,走过去仿佛走进一个万花筒里,一转身,通体雪白的玉兔灯,一眨眼,花花绿绿的蝴蝶灯,一回头,金光闪闪的狮子灯,再一抬头,檐边挂着各式老虎灯、锦鲤灯、彩球灯、走马灯,空中飘着无数的孔明灯……林洛洛只觉得自己身处一个花灯火海中,人群的推挤如浪潮一般将她抛起又落下,旋转的灯火照花了她的眼睛,五颜六色的焰火突然腾空而起,在众人身上洒下光辉,很快又熄灭,夜色如琉璃般澄澈明亮,好似这一切是一个装在玻璃碗里流光溢彩的梦,她转过头去,赵安柏跟在她身后微笑着看她,他的眼中有点点星光,唇间的笑意好似灯火暖融融地四散开来,“柏哥哥,你真好看……”话未说完,突然只觉脚下一空,身子就往后倒去。 “洛洛。”几乎是同时,赵安柏和林飞一左一右将她抓住,扶着她站稳,她晃了晃神,看着两人笑道,“我没事,”一转身,“快看,那个人在喷火。”说罢一甩手又往前跑了去,赵安柏和林飞连忙推开人群追了上去。 三人从街头一直逛到街尾,点了孔明灯,吃了糖葫芦,买了狮子灯,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往回走去。 到了侯府墙外,林洛洛和林飞又照之前的办法将赵安柏带回墙内,三人蹑手蹑脚地刚要往屋里走,只见门窗大开,四处灯火突然都燃了起来,赵侯爷正带着一屋子人站在那里严阵以待,林洛洛一见吓得一哆嗦,赵安柏连忙将她挡在身后。 “爹,”赵安柏小声喊了一句,垂着头咬着唇,手上还紧紧抓着一只狮子灯。 “过来,跪下。”赵侯爷不怒自威。 赵安柏缓步往他跟前走去,林洛洛抓住他的手,小声喊他,“柏哥哥。”赵安柏回头按按她的手,轻轻摇头,“不怕。” 赵安柏走到赵侯爷跟前跪下。 “去将林将军请来,告诉他林家小姐和少爷都在侯府。” 不出一会,林怀远和夫人一同来到了侯府,林洛洛一见,丢下手中的灯,扑到了母亲怀里。 “洛儿,你没事吧?”母亲蹲下身子看她,“你和阿飞跑到哪里去了,可急死娘了。” “娘,我们去看灯了。” “你想去看灯跟娘说,娘可以带你去。” “我想和柏哥哥一起去。”她回头看了看赵侯爷,又往母亲的怀里靠了靠,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侯爷,柏哥哥每天都很认真在念书,从来没有贪玩,今天是我叫他出去的,您要罚,就罚我吧。” 赵安柏听了她的话,心头暗暗一暖,他抬头看了眼赵侯爷的脸色,转而又有些担忧,父亲一向严厉,若是真的罚她,那可怎么得了。 “爹,您别怪她,是我自己想出去玩。”赵安柏挺了挺身子,直言道。 赵侯爷见他俩互相抢着承认错误,暗暗笑了笑,又看了眼林怀远,走到林洛洛面前,“你刚才说你要替柏儿受罚,是吗?” 林洛洛虽然在家无法无天,但这个赵侯爷自第一次见就让她心生畏惧,此时见他真的要罚自己,嘴上一瘪,泪水就已经在眼中打转,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那就罚你……”赵侯爷故作沉思,赵安柏却按奈不住了,喊了一声,“爹。” 赵侯爷也不理他,林洛洛将眼神看向自己的父亲,林怀远却似乎没看见一样,只招手让林飞到他身边去。 “就罚你替柏儿抄十遍《弟子规》吧。” “啊……”林洛洛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罚她抄书,她最不喜欢读书写字了。 “不乐意?原本是要抄二十遍的。” “乐意,乐意。”一听要抄二十遍,林洛洛忙不迭地点头。 “不抄完不许出门。”林怀远乐不可支地补上一句,林洛洛抬头看见父亲一脸幸灾乐祸,眼中挂着的泪珠终于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洛儿。”母亲连忙将她抱起哄着,瞪了林怀远一眼,转身往将军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摘自《诗经》 第75章 番外2 “柏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林洛洛被关在家里三天了, 她的《弟子规》才抄到第二遍,纸墨倒是已经废去了不少,衣服也换了好几身, 此时,她正咬着笔头看着窗外发呆,院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已经唱半天了。 “洛洛。”林飞不知何时跑了来, 神秘兮兮地走到她面前, 又将她身边的青儿赶了出去, “快看。” 林洛洛低头一看, 眼中瞬间燃起火光,惊喜道,“你这是哪来的?” “赵安柏让白羽拿来的, 你看, 是不是够了?”林飞怀中拿出一卷纸,两人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十张。 “我就知道柏哥哥会帮我。”林洛洛喜不自禁,扔下手头的笔, “走,阿飞, 我们去找他。” “哎, 洛洛。”林飞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一时又想不到哪里不对, 只好跟着林洛洛跑了去。 跑到前厅, 祖母将她叫住了, “洛儿, 去哪啊?”林洛洛一回头, 父亲也在, 厅里院里堆满了大红木箱子,上面都绑着红丝带、系着大红花,在阳光下耀人眼睛。 “奶奶,这都是什么啊?”她走到祖母跟前,抱着她的手臂,问道。 “这个啊,是要给你未来嫂嫂送去的聘礼。”祖母笑得合不拢嘴,几缕白发在额前轻轻飘着,眼中满是慈爱。 “嫂嫂?我哥要娶嫂嫂了?”林洛洛兴奋地跳起来准备去找哥哥林跃,又停下了脚步,“奶奶,我哥要娶谁做嫂嫂啊?” 祖母笑呵呵地说道,“你去问你哥,让他自己告诉你。” 林洛洛一听,飞一般跑了出去。 “洛儿,慢点跑。”祖母在身后着急喊着。 “哥,哥,”林洛洛一路喊着跑到林跃院子里,他正在擦剑。 第87章 “哥,你要娶嫂嫂了?”林洛洛冲到他面前,满脸通红。 “洛洛,你看你跑得。”林跃放下剑,拉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 “你要娶谁做我嫂子啊?”林洛洛喝下一口水,问道。 “你猜?”林跃又拿起剑,冲她一挑眉,故作神秘道。 “是裴姐姐,对不对?”林跃默不作声,但嘴上藏不住的笑却已经出卖了他,“我就知道,裴姐姐肯定会成为我嫂嫂。”林洛洛说完跳起来往外跑。 “你去哪?” “我去找裴姐姐道喜。” 一阵风似得,她又跑到了前厅,林飞总算跟上了她。 “洛洛,阿飞,你们要去哪?”林怀远见两人往外跑,喊住了他们。 “爹,我去给裴姐姐道喜。” “你的《弟子规》抄完了?” “抄完了,不信你问阿飞。”林洛洛理直气壮地回道,林飞倒是心虚地不敢看林怀远。 “拿来我看看。” “在我屋里,你让人去拿,我先走了。”说罢拉着林飞就往外跑。 “诶,你这丫头。” “怀远,洛儿还小,你别总是拘着她。”祖母发话了。 “娘,你也不能太溺爱她了,女孩子多少还是要有些规矩。” “我看我们洛儿就很好,要守那么多规矩做什么。” “咱们家是不用守那么多规矩,可是以后她嫁人了,在婆家总不能也像在家这样吧。” “谁敢说我的洛儿不懂规矩,洛儿是调皮好动了些,可是该有的礼节她哪样也没差,再说了,她才多大,你就想着将她嫁人了?” 挨了母亲一通说,林怀远也只好连连点头称是。 不过一会,林洛洛和林飞两人就到了裴府,也不等下人通传,林洛洛直接跑到了裴姣的屋里,林飞自觉地没有跟进去。 “裴姐姐,我来给你道喜了。”林洛洛一进门就扯开嗓子喊了起来,裴姣正在屋里绣鸳鸯,听见她这一喊,扔下手中的针线跑过来捂她的嘴,脸上羞得绯红。 “洛洛,你别这么大声。” “姐姐,以后你就是我的嫂子了。”林洛洛笑嘻嘻道。 “还没成亲呢,你不许乱喊。” “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我娘说了,等我及笄之后再过两年。”裴姣此时也才不过十二三,林家这次下聘只是先为两人定亲。 “那还要等好几年啊。” “所以,你不许乱喊。” “嫂嫂,嫂嫂,我就喊你嫂嫂。”裴姣被她这么一喊,又羞又恼,哈着双手去挠她的痒,两人打闹成一团,直到林洛洛求饶为止。 “姐姐,你喜欢我哥吗?”两人安静地横躺在床上,两双腿垂在床沿踢来踢去,风从窗外吹进来,花香阵阵。 “喜欢。”裴姣点点头,说完羞得拿绣花帕子蒙住了脸。 “什么是喜欢啊?” “喜欢就是,想要嫁给他,想每天都跟他在一起。” “哦。”林洛洛若有所思地应道。 “等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 “我天天都想跟柏哥哥在一起,那我是不是喜欢他?” “嗯,那应该是吧。” “可是我也想天天跟你在一块,那我也喜欢你吗?” “这是不一样的喜欢,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哦。” 从裴府出来,林洛洛莫名觉得有些失落,林飞也不知道她跟裴姣都说了什么,只好默默跟在她身后。 “洛洛,你怎么了?”林飞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啊,我没怎么。”林洛洛恍然醒过神来。 “还说你没怎么,刚刚走过去一个人,头上坐着一只猴子,你都没看到。” “哪里,在哪?”林洛洛伸长了脖子回头去看,林飞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飞,你骗我。”林洛洛跺跺脚,叉着腰生气道。 “我没骗你,那个人已经走远了。”林飞一边忍着笑一边说道,林洛洛伸手要去抓他,他一步跳开跑了出去,林洛洛拔腿就追,两人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往侯府的方向去。 “让开,让开。”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鞭子抽在空中的声音,林飞忙拉着林洛洛往路边上靠了去,迎面而来两匹高头大马,驾马的像是宫中的带刀侍卫,后面紧跟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棕红车顶,深紫色的车帘,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一位紫衣少年。 开路的两匹马刚跑过,后面的马车就已经到了眼前,突然路中间滚出来一只虎头布偶,一个小孩紧跟着跑了过来,而驾车的马蹄已经在他头顶扬起。 “阿飞。”说话间林飞已经跳起来朝着那扬起马蹄的马脖子狠狠踹了一脚,而林洛洛则奔过去从马蹄下将小孩抢了出来。驾车的马被这么一踹,跳起来左冲右突,驾马的人双手紧扯缰绳,眼看就要制不住手下的马,突然一个身影飞过来抢过缰绳跳到马背上,腿上一夹,缰绳一蹦,马儿就安静了下来。 “哥哥。”林洛洛放下手中的小孩,十分惊喜。 “洛洛,你又闯祸了。”林跃从马上下来,把缰绳还给马夫,向她二人走来。 “哥哥,我没有,我和阿飞是为了救他才惊到那匹马的。”林洛洛指着身旁被吓蒙了的小孩,这时人群中一个男子冲了出来将小孩抱起,对着他兄妹三人连连道谢。 “所以,洛洛今天是见义勇为的女中豪杰。”哥哥默默她的头,笑着说道。 “是侠客,女中侠客。”林洛洛一脸骄傲地对着林跃说道。 说话间,先前在马车前开路的侍卫返回过来,下了马对着车位的少年说道,“属下保护不力,请二皇子责罚。” 车内的紫衣少年掀开帘子,面容白皙清秀,眼神冷冽,看了看林洛洛几人,眸中闪动了一下,挥手退下了正要对他们兄妹兴师问罪的侍卫,随后放下了帘子。 马车又继续往前驶去,只是不再像刚才那样急切。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爹爹让我跟着张叔出来再采买些东西,明天就要正式去裴府下聘了。”林洛洛此时才看见哥哥身旁跟着林府管家张叔。 “张叔好。”两人先后上前打了声招呼。 “你们快回去吧,哥哥去忙了。” “好的。”林洛洛和林飞答应着,箭一般冲了出去。 “阿飞,你先回去吧,我去找柏哥哥。”林洛洛说罢就跳起身抓住墙头,腿上用力一蹬,一翻就坐了上去,再一转身就跳进了院里。 林飞看着她轻车熟路地翻墙而去,心中只觉淡淡地有些没味,无精打采地往将军府走去。 “柏哥哥,”林洛洛推开赵安柏书房的窗户,一边轻声喊着一边翻身跳了进去,赵安柏听见她的声音忙扔下笔朝她跑来。 “洛洛。”赵安柏拉着她的手将她周身打量着,“你没事吧,你回去你爹没有再罚你吧?” “没有,我爹从来不罚我,他就算想罚,还有我娘和我奶奶拦着,我不怕。”林洛洛摇头晃脑地说道,“你呢,你爹后来还有没有罚你?” 赵安柏原本担心她被关在家里罚抄书会不开心,现在见她依然生龙活虎的,终于心中放松下来,笑着说道:“没有,我爹虽然严厉,但他向来很重承诺,他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 “你爹生起气来真可怕。”林洛洛半握着一只手掌挡在嘴边,凑到他耳旁小声说道。 赵安柏被她逗得笑出了声,眼中笑意瞬间如月光般照满整个屋子,林洛洛看着他,不禁有些呆了,“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赵安柏见林洛洛失神地看着自己,脸上腾地红得像那冬日里的柿子,低下头去端起茶水喝了又喝。 “洛洛,你喝不喝水?” “柏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赵安柏抬头看见她一双眼睛天真无邪,脸上的稚气尚未脱去,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圆嘟嘟的脸蛋,“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就跟我爹我娘那样,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林洛洛说着说着歪了歪头,“不过我爹常年在西境征战,倒是也没有天天跟我娘在一起。” 赵安柏勾起食指轻轻地刮过她的鼻梁,“小丫头,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 “柏哥哥,你不想跟我天天都在一起吗?”林洛洛失望地撅起嘴,低下头嘀咕道,“我可是每天都想跟你在一块,吃饭睡觉都想跟你在一块。” 想,怎么不想。赵安柏心中这么念着,却不敢说出口。 “洛洛,你还小,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等你长大了,再考虑要嫁给谁。” “我不小了,我今年十岁了。”林洛洛扭着身子争论道,每个人都说她还小,可是她觉得自己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赵安柏见她有些着急了,便哄着她说道:“洛洛,等你再长大一点,等你及笄,若是那时你还想嫁给我,我就求爹爹带我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第88章 林洛洛听了他这话才终于喜笑颜开,双腿一蹦跳到赵安柏身上搂住他的脖子,“柏哥哥,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 赵安柏伸手将她接住,双手环抱着她,第一次,心中生出些杂念。 第76章 番外3 “我余生再没有什么别的奢望。” 西境的夏季美得让人心旷神怡, 水草丰茂,牛羊成群,远处雪山连绵, 近处草原一望无际。 幽蓝的天空如梦境一般,团团白云低垂,似乎跑马的人一直往前跑就可以伸手触到。 草原上一红一白两匹骏马正在往远处飞驰, 马背上挥鞭的是两名妙龄女子, 一名年纪二十左右, 一名年纪约莫十四五, 年长的身穿单红夹青蓝的交领骑服,容貌俏丽,身形虽然瘦削, 但动作灵活矫健, 看得出来是马上好手。年幼的穿一身青色红滚边骑服,容貌清秀,身量初初长成,脸上尚未脱去稚气, 驾马的骑术也比年长的那位略逊,渐渐竟追赶不上她。 在她们身后百余丈的地方安扎着一座简易帐篷, 几名士兵牵着马随立在营帐周围, 两名身量修长的男子立在营帐前看着她们放马奔腾。 “宋大人又有信来了, 你还是不看吗?”腰迹佩着剑, 身形更显结实的那名男子眼看着远方, 轻轻地道。 “看了又如何?”另一名身形瘦削书生打扮的男子反问道。 一阵风吹来, 两人脚下的花草随风飘摇, 草原上翻起一波深浓浅绿的浪,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两名骑马的女子已经奔到了对面的山脚。 “你甘心吗?”这个问题佩剑男子似乎想了很久,终于借着这阵风问了出来。 “有什么不甘心?”书生男子又一次反问。 佩剑男子陷入了沉思,似乎在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将他人作棋子,终究免不了自己也被他人当棋子,我本就无意于朝堂权势,迫不得已卷入其中,如今既算计过人,也遭人算计过了,所幸她活下来了,我余生再没有什么别的奢望,只想在这边土之城教书育人,与她安然度日。” 风越吹越大,吹得身后的帐篷哗哗作响,吹得天上的云缓缓移动。两名女子越奔越远,身影渐渐只剩下两个点。 书生男子说完一番话后,转身从士兵手中牵出一匹棕马走到帐前,朝佩剑男子笑道:“她们跑远了,我们去看看。” 佩剑男子听了,手一抬,身后一名士兵牵着白马上前将缰绳递到了他手中,他纵身上马,笑道:“比比?” 书生男子跟着翻身上马,听他此言,不禁大笑:“拳脚武功我是一窍不通,跟你没法比,但这骑马,你却未必胜得过我。” 佩剑男子跟着大笑:“那是以前,现在却未必了。” 两人并辔走出几步,相视一笑,几乎同时高喝一声,奋力扬鞭,两匹马发出长长的嘶鸣,卷起一线尘土往远方的山下奔腾而去。 绿浪翻滚的草原上,牛羊成群,听见奔雷似的跑马声,纷纷扬颈四下张望,躲在草丛里的飞鸟纷纷惊起。 营帐旁的士兵们凝神关注着方才冲出去的两匹马,起初棕马要略略领先,但白马似乎渐渐赶上,两匹马并行了一阵后,白马开始领先,奔出去一段路程,眼见快到山脚下,棕马突然发力,竟至赶上了白马。 两匹马几乎同时抵达山脚,缰绳一收,马鼻发出长律律嘶鸣,前蹄朝天高高扬起,在原地蹦了几下,渐渐停下。 马上的两人脸上却并没有赛马之后的欣喜,反而面露紧张。 “洛洛!玉儿!” 他们喊了几声,却不见回答,面色渐渐凝重,不由纵马沿着山脚寻起人来。 “玉儿,你守那边,我从这边过去。” 一处山崖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人心中一喜,放马循声跟了过去。 转过山崖,一红一白两匹马在草地上悠闲吃着草,山脚下,两名女子一个猫着腰挨着草丛一寸寸往前挪,一个蹲在草地里一动不动,身子几乎看不见。 两人仔细瞧了一会,才发现草丛里有一只浑身斑点的野兔子,野兔子头上有血迹,估计是受了伤。 白马上的佩剑男子忽得身形一纵,在草丛里低低掠过,再一转平稳落在了方才野兔子所在的位置,再一看,手上已经拎住了野兔子的两个长耳朵。 “林飞!你干什么!” “阿飞哥哥,给我!” 年长的女子站在原地大喊,年幼的那个已经朝他冲了过去,林飞拎起野兔子看了看,野兔子不仅头受伤了,一只脚也被夹断了。 “它受伤了,身上有血,我拿着,回去找人给它治了再给你。” “洛洛!” 书生男子已经翻身下马,走到仍站在原地生气的林洛洛身边。 “柏哥哥你看,我和玉儿明明可以抓住它,林飞非要抢。” 林飞听了,将兔子往地上一放,“那我再放回去,你们继续抓?” “不要,别让它再跑了。” 陈书玉抓住他的手大喊,林洛洛“哼”地一声扭头牵着赵安柏的手走了。 “你怎么过来了?” 赵安柏扶她上了红马,笑道:“你和玉儿跑着跑着不见了,我们过来看看。” 林洛洛坐在马上笑了,“我们两个大活人还能跑丢了吗?” 说完扬起鞭子一抽,调转马头往草原中心冲了出去,赵安柏回到自己的马上,跟着驾马追了上去。 一行人在城外纵马游玩了一天,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 林飞任着西境大军的副将,进了城后就独自往营地去了。几名士兵护卫林洛洛三人回到住所后也各自归营。 他们来到西境已经一年多了,住在原先韩先生教书的小院子里。赵安柏每日以教书为业,闲来便陪着林洛洛四处游玩。 一年前那场激变,太子、曹贵妃、荣王等势力通通覆灭,在暗中潜伏多年的景王登上了皇位,朝中经历了几场血洗,如今总算安宁了下来。 但赵安柏却在景王给他论功行赏的时候辞去了官职,所有赏赐一概不受,唯独请求准他带妻子林洛洛离京。 景王一再下旨,他一再推辞。 荣王除掉曹相、削弱崔家,太后打压曹氏,曹氏除掉皇帝,荣王除掉太子,最后景王除掉荣王,虽然不是每一步都走得完美,但这局复仇的棋最后结果基本与预想一致,除了他自己在最后关头被景王软禁,除了林洛洛在最后一刻被昭阳一剑刺中。 为了确保裴仪和林飞的西境大军真正听命于他,也为了迫使林洛洛彻底豁出去推动荣王起兵与太子相争,景王将他软禁了,这一切最终导致了林洛洛命悬一线。 这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也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景王封赏的原因。 终究是他太过天真太过轻断,朝堂这样的局,一旦入了,不死如何能够脱身。 即便今日已经一身布衣不问朝政,住所外行动时遍布的探子仍在提醒他,他们并未彻底脱身。 好在他现在已经身无长物,不必时刻担心怀璧其罪。 “大少爷,裴将军命人送了信来。” 晚饭后,陈书玉自回房歇息去了,赵安柏和林洛洛在内院树下乘凉。 白羽递上书信后仍退了出去,赵安柏拿着信进了书房。 “裴大哥信里说什么了?”林洛洛拿着一串葡萄跟了进来。 赵安柏拿着信的手微微发抖,半晌方从信中抬头来看林洛洛。 “怎么了?”林洛洛紧张地将手中的葡萄放在桌上,伸手去拿信,赵安柏却将信收了回去。 林洛洛诧异地望着他,犹疑着道:“是京城出事了吗?” “不是。”赵安柏轻轻摇头,盯着林洛洛有些犹疑不决。 “那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林洛洛着急起来,经历过赵安柏失踪之后,她现在对于朝廷的事情十分敏感。 “没事,你不要急。”赵安柏握着她的手安抚她,顿了顿,才道:“裴大哥说找到失魂水的解药方子了。” “真的吗?太好了!”林洛洛顿时喜不自禁,从赵安柏手中抢过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念念有词,“太好了,太好了!” “洛洛,大夫说你的身体太弱了,不能……” “柏哥哥,你不希望我恢复记忆吗?”林洛洛不解地看着他。 “希望,我当然希望,可是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了,我怕你想起以前的事情,经受不住打击。” 赵安柏脑海里回想起林家刚出事时她崩溃的情形,无论如何他不想看她再经历一次,更何况她的身体因为那一记剑伤虚弱至今。 “可是,我不想忘记爹娘他们,我想把他们记起来。” 赵安柏将她搂进怀里,柔声劝慰:“我记得他们的样子,我可以将他们画下来给你看,我和阿飞可以给你讲以前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忘记他们,你也不会的。” “可是那不一样。” “我知道,但是你也要顾念你自己的身体,对不对?你若是因此出了什么事,岳父岳母他们在天之灵肯定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第89章 林洛洛从他怀中抽出身,回到院子,在台阶上坐下,仰头望着头顶璀璨的星河,眼泪一滴一滴滚了下来。 赵安柏走到她身旁坐下,将她揽在怀里靠着。 过了许久,林洛洛轻轻叹息一声,“不吃解药,我们也不能有孩子。” “没关系,我有你就够了。” “可是我想要一个孩子,我想要这世界上有一个与我血脉相亲的人。” 夏夜的晚风轻轻吹拂着,月光下,树木落下的影子在院子里婆娑起舞,过了许久,风停下了。 “那我们再等等,等你身体完全好了,我们再吃解药,好不好?”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了。 痛苦的记忆,该想起来,还是该忘记呢? 记起来的代价是巨大的痛苦,忘记的代价则是再也想不起家人的样子,要如何选,还真的有点难,只能留待主角自己去做决定了。 回顾全文,有许多遗憾,但在当下这已经是我能写出来的最好结果了,下一本书继续努力,一点点成长吧。 想对看到这里的小可爱读者说一声谢谢,希望下一本书能有缘再见。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