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隐士追求指南(美食)》 第1章 [穿越重生] 《清冷隐士追求指南(美食)》作者:余默欢【完结+番外】 文案: 小时候喜欢披床单写酸诗的文艺少女贺梅,长大后成了整日在油烟堆里摸打滚爬的厨子。 小时候拼命向往的大城市让人终日忙到不见天日,长大后居住在钢铁森林反而开始怀念老家的田园山水。 小时候渴望过上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写意人生,长大后却唯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精打细算。 这么多年,面目全非的贺梅却一成不变地贪财,从一而终地好色。 丁克主义的她坚决不被父母催婚的恶势力妥协,宁可单身终老之际,被命运安排送到了完美理想型林靖身边。 贺梅疯狂心动,却没想到林靖个古人比她还潮,竟然是个独身主义者…… 贺梅:更兴奋了!抓住他的胃,何愁他的心! 林靖隐居在寻仙湖畔,种梅养鹤,不婚不仕,无欲无求。 他常日从容淡静,不好交际俗人,宁可少言寡语,也不要落入俗套。 不成想一日有异世厨娘随着他的琴音穿越古今涉水而来,寻仙湖也洗不脱她身上的烟火气息。 林靖一开始明明看不惯贺梅俗气至极的行为举止,却没想到她人都走了,音貌偏偏住进他心里。 林靖初见贺梅时,迫于形势欲娶她为妻,却在贺梅拒绝求娶的瞬间,蓦地松了口气。他已是快要做祖父的年纪,幸而晚节得保。 此时的体面人林靖绝对想不到,以后的他为了求贺梅允亲,软磨硬泡,脸都不要,愣是说自己正值青春年少。 小剧场: 什么?大越朝的人讲究不时不食? 贺梅:春分食水芹,清明做青团,谷雨择茼蒿,立夏酿青梅,小满摘枇杷,芒种煮杨梅,夏至搓木莲,小暑采桃李,大暑煨老鸭,立秋炒菱白,处暑弄莲子,白露炖梨汤,秋分压芋艿,寒露吃螃蟹,霜降风柿子,立冬包饺子,小雪腌冬菜,大雪蒸海鱼……就连寒冷的冬日,也有冬笋湖鱼可以拿来下厨房。 这样总行了叭? 孤高隐士林瑾之不婚不仕,以梅妻鹤子闻名于世,一日有客自远方慕名来访,恰见有女子与其举止亲密,为之大惊。 林靖:重新介绍下,梅妻是贺梅的梅,鹤子是贺梅的子。 两人争执,贺梅欲提步就走,却被开了窍的林瑾之拉住了衣袖。 林靖:“别走,真香。” 贺梅:“你是指哪个?” 林靖:“咳,饭香,你更香。”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美食 轻松 主角:贺梅,林靖配角:双立,苏起等 一句话简介:抓住他的胃,何愁他的心 立意:忙闲适度,雅俗共赏 第1章 琴音贯古今 一片琉璃白,有客踏雪而至,小扣柴扉。 红梅小院里,垂髫小童走上前来应门答曰:“先生舟游去了。” 那人抬手制止小童将要放飞笼中那对仙鹤的举动,轻笑一声,“瑾之倒是好兴致,罢了,罢了。”而后,摇头拂袖而去。 芦苇挂白若琼,远山淡若无影。 烟霏霏,雪霏霏,天云山水,上下一白。 往日热闹的寻仙湖畔杳无人烟,唯有如墨孤舟一点。其上有人无惧寒风泠冽独游赏雪,正是那访客口中的瑾之。 雪花染白了他纤长的睫毛,宛若蝶翅轻展。林靖却像不知冷似地,端坐在船舱临湖奏琴,任由无人行棹的木舟随意横斜在清冽的水面之上。 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雪若鹅毛飘飘洒洒,携琴音贯穿了天地,林靖专注弹琴孤芳自赏,没有发现所乘小舟前侧随着他琴音的起伏跌宕,出现了一个水涡,还越变越大。 同一地点,不同时间。 被催婚催到心烦意乱的贺梅冲出家门开船去寻仙湖中散心,随即母亲梅婷就打电话过来,让她别那么挑剔,都老大不小了,少看那些不切实际的偶像剧。 “都跟您说了多少次,不是我有问题,是下头男太多,还默认结婚必须要生娃不生就是给他们老x家绝后。” “催婚的本质目的不还是为了催生?如果我妥协,您下一步就是催生,生了一胎就有二胎。” “爱做饭不代表就愿意成为家庭主妇,天天围着孩子老公转。” 贺梅被她父亲病危的假消息骗到,特地辞职回老家照顾他,面临的却是一场又一场的相亲。贺父梅母认为他们终将老去,女儿的终身必须有人托付。 贺梅天生丽质,又有一手不俗的厨艺,一直以来不缺人追求。 她虽然是个颜控,但是每每和那些追她的帅哥多聊几句,就会失望地发现他们内里基本上都一个样,毫无内涵,无趣至极。他们所爱的只是她的外在,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安放在家的妻子角色。 好不容易有个能让她满意的前男友,在两个人确定关系之前知道她是丁克未置可否,贺梅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可她被误诊不孕症后,立即被他甩了,还转头无缝衔接了另一个女孩。 无缝衔接,不就是出轨?贺梅算是被现实狠狠上了一课。 海誓山盟最终也比不过无后为大,在国人眼里恋爱的终途就是结婚生子。 本就恐婚恐育的贺梅因此认清了婚姻的实质,她厨艺精湛,足以自食其力。 毕竟,自己账户有余额,可比等着男人花言巧语说养你要靠谱多了。 和母亲聊到激动处,贺梅脚底一滑,下意识去抓船舷,却把手机脱了手。待她反应过来,急急俯身去捞,一时用力过度,竟是连人带手机一起翻入了水里。 贺梅自幼在寻仙湖畔长大,深谙水性,倒也不怕。 可她落水后却被不知名的漩涡裹挟,动弹不得。等她四肢能够使得上力,蓦然发现湖水的温度顷刻间变得冰寒刺骨。 贺梅破水而出深深呼吸,她感觉自己已经脱力,近乎绝望之时,正前方传来直逼天灵的飘渺琴音,当即一个激灵,闻声拼命朝前游去。 顾不得跟船主打招呼,贺梅狼狈至极地四肢并用爬进船中。 出门前还是盛夏酷暑,怎么落个水的功夫,就下起雪来了?宛市的天气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贺梅撩起湿漉漉的头发,狠狠抹了把脸,很快被寻仙湖突如其来的低温冻得打哆嗦。她立即双手抱胸,像个蘑菇一样蹲在甲板上,仰头眼巴巴地望着那奏琴盘膝而坐的汉服帅哥。 嘶,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他只是淡淡朝她睇来一眼,贺梅却觉得这人的风华足以摄人心魄,像是古时水墨画中走出的人物。 颜狗贺梅瞬间觉得自己又可以了,还别说,这帅哥清冷出尘的气质足以吊打内娱顶流。也不知道穿得哪家的汉服,虽然素雅简朴,却显得整个人丰神俊逸,品味着实不错。 “帅哥,商量个事呗?你有没有多余的衣裳,先借我一件?等我回去洗干净还你。” 林靖除了膝头的七弦琴青霄以外,什么都没有带。 看贺梅一个弱女子穿着清凉,比亵衣还要暴露几分,早就敛下睫毛非礼勿视,悄悄红了耳根。他脱下身上的大氅,递给蹲在地上的贺梅。 贺梅接过披上,怕这个好心的汉服帅哥因为自己冻感冒了,主动拿起放在一旁的船桨就往岸边划去,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是个路痴。 她看看湿透的手机,脑袋瞬间耷拉下来。 “这位帅哥,方便送我回趟家吗?我手机坏了,不认识路。” “在下林靖。” 贺梅傻眼了,这位同好也爱穿汉服也就算了,怎么说话还文邹邹的。她这个厨子当年上学最文艺的时候,也没有之乎者也拽过文。 好吧,她承认自己就是俗人一个,还是更喜欢做饭。 贺梅对贺家村周边地貌详细描述了一通,却从林靖那里得知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个地方。 再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啥,就是真傻了。乐天派贺梅很快接受了自己穿越的现实,至于老妈老爸会怎么看待她失踪了这件事情,她暂时懒得去想,毕竟想了也没用。 由于接下来无处可去,贺梅只好硬着头皮向林靖和盘托出自己的境遇。她赌对了,被林靖带回了梅园草庐。 林靖帮她烧热水洗澡,暂时让她穿上他的冬衣。待贺梅洗好出来,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竟呈上一叠女装给她,看样子是林靖特地命这小童买来给她的。 贺梅接过衣裳重新换好,心中熨贴。她除了头上戴的和田玉簪,再没有别的值钱之物,适才随林靖归家的路上取下来给他,林靖却拒不接受。 贺梅一向不爱欠别人的恩情,如今寄人篱下却身无长物,只有一手厨艺还算不赖,勉强算是能报答林靖了。 贺梅正欲向林靖阐明意向,却看到救命恩人面露迟疑,当即心中一个咯噔。按他之前介绍说的,她在大越朝举目无亲,连户籍和路引都没有,只会被人当成黑户或是逃奴处理,林靖不会要狠心赶她走吧? 第2章 却没有想到,林靖认为自己看了她一个清白女儿家的身子,想要为她负责。 林靖说自己如今廿十有余,双亲早逝,已是快要做祖父的年纪。所幸至今尚未娶亲,身世清白,除却这处草庐,还有薄田几亩,希望贺梅不要嫌弃。 “你为何至今还未娶亲?” 贺梅不由为此感到好奇,古人不都是十几岁出头就要成亲的吗?林靖这样品貌皆佳的人,不应该到现在还单身。 林靖红着耳根,敛下长睫,攥拳至鼻下轻咳一声:“靖曾立志不婚不仕。隐居在此,有梅为妻,有鹤为子,足矣。” 贺梅从看到林靖的第一眼起,就对这个风姿绰约的男子怦然心动。如今虽然得知林靖未婚,甚至还是现代也少见的独身主义者,心中不可自抑地涌起一股喜悦。 林靖近乎完美地契合了贺梅对恋人的全部想象,但她还是十分冷静地拒绝了他的求娶。 她并非此间人士,他也并非真正爱她,就算她点头答应,这世间不过是又多了一对怨偶。 更何况,古代可没有什么好的避孕手法,她常年遭受痛经的苦楚,怕疼极了,生孩子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马上就到饭点了,贺梅借机向林靖提出为他做饭报答恩情的请求,林靖听完居然也微松了口气,点头同意了。 贺梅挽起袖子,信步走进林靖家的厨房,瞬间傻眼了。 米缸面缸几乎见底,蔬菜和肉食基本上没有,柴火也稀稀拉拉,做一顿饭勉强够用。 贺梅瞬间皱起了眉头,本以为林靖隐居在此,是个富家翁,现在看,实则家境清寒,一贫如洗。 她和林靖不过萍水相逢,他却为异世而来的她不遗余力地添置冬衣,甚至还收留了她。 林靖平时应该不太注重口腹之欲,以小窥大,可以知道他平日省吃俭用如苦行僧般,也不知道为她置办行头花去了多少银钱。 工作狂贺梅年年业绩全组第一,从未为钱发过愁,如今虽然成了黑户,但是她相信用自己的手段,一定能发家致富。 抛去那些宏大的理想,当务之急,是煮上一顿足以饱腹的菜肴。贺梅将梗米和干香菇分别淘洗干净泡进水中,拎起菜刀出了厨房。 期间路过那片殷红的梅园,贺梅看到林靖正拿着小刷子,神情专注地从红梅上扫掉其上素白的积雪到瓷瓮中。 贺梅虽然现在成了个爱在油烟堆里打滚的俗人,但是在当年青春期,可是实打实地文艺过。她小时有次去外婆家,电视机里恰好播放的,就是一片大雪白茫茫,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带着一众漂亮的女孩子在红梅林中赏雪吟诗。 那样写意风流的一幕给小贺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从此就开启了披床单背诗词的中二岁月,毕竟,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写过几句酸诗? 为了更好地融入社会,贺梅长大后不再写诗,学会接受真实无趣的现实,却依旧喜欢穿汉服逛博物馆欣赏古之韵味。 此情此景,再次击中了贺梅那颗古早的少女心。红楼中妙玉招待宝玉,也是用这样殷殷红梅上收集得来的雪水煮茶。 贺梅是开心了,林靖却被她拿着菜刀的豪迈身影吓傻了。 贺姑娘为何如此剽悍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第八段引用白居易的诗句,特此标注。 本文部分料理操作来自作者本人经验,部分参考下厨房等网络软件,特此标注 第2章 连山觉笋香 林靖认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故而平日不爱多言语。只是见贺梅这个世外之人贸然间拎刀而出,他作为主人免不得张口询问其用意。 林靖的草庐建在小孤山,贺梅适才随他回家途中,曾在半坡看到有片茂密的竹林。当时还暗自忖道,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林靖这人果然也不例外。 冬笋金衣白玉,丰嫩鲜脆,食之神骨具清,是蔬中一绝,其雅致想来应与林靖其人相适。贺梅以此作答,在林靖愣怔中脚步轻快出了门。 小孤山是南方丘陵,峰不甚高,坡度平缓,虽有茂林修竹,但无大型猛禽凶兽。贺梅一人走在山间,也并不觉得害怕。 林靖家中实在清贫,她一个外来人有手有脚,也不好伸手向他要钱,自然只能从别的地方想食材。贺梅挖了不少冬笋装进背篓,又砍倒一株幼竹,将它拖回林靖家中。 林靖素日喜好清净,正端坐在檐下用红泥小火炉烹雪煎茶。 贺梅不知内情,有心在林靖面前显露自己能干,同他打了声招呼后,举止豪放地从他跟前拖竹而过。未曾知晓林靖嫌弃她弄出的噪音嘈杂难听,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贺梅卸下背篓,手脚麻利地将拖回来的竹子剖成若干节,横向上侧开盖后冲洗干净。又把冬笋剥去金黄色的外衣,除掉老根切成寸段备用。再将浸泡过的米粒放入锅中,加适量的水。 小时候贺梅家中用的也是这种地火,生火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 她把灶火升起,水烧开后几分钟将米捞出放入盆中。紧接着将事先备好的笋段下锅加盐焯水,去除涩味和多余的草酸钙。再顺手取下挂在梁上的腊肠切片,碗里泡发的香菇切丁,依次放入装有梗米的盆中。 这时恰好冬笋的火候到了,贺梅将淡黄色的笋段捞出沥干水份,取一部分切成丁,加入盆中搅拌均匀。再用勺子把盆中的混合物挨个装入事先准备好的竹筒,再盖上竹盖,放入笼中蒸熟。 紧接着另起锅烧热,下油,姜片煸香,倒入笋段至表面泛起微微的焦黄色。这时下冰糖、豆酱及少许盐调味翻炒。贺梅看准火候,加入半碗水,抽掉部分柴火,使得灶火转至小火,盖上锅盖焖五分钟左右后,将柴火再次填入炉灶,使火转旺,大火翻炒至汤汁收敛。 旁边小火炉上的那锅竹筒饭已经蒸熟,鲜香四溢,顺着烟囱传到室外。贺梅正用锅铲把锅中的晶莹透亮的冬笋盛到盘中,突然看见适才帮她买衣裳的小童不知何时趴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 “好香啊!你在做什么好吃的?” “竹筒饭、油焖冬笋,还有道冬笋汤,马上就好。” 贺梅自得一笑,手上动作不停,依次将笋丁、海米、火腿,豆酱加入水锅中。一边煮汤,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双立,林先生特地为我取的。” 贺梅瞬间就懂了:“落花人独立,那么双立呢?好名字,他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不孤单。” 贺梅又问闻她所言开心甜笑的双立为何没有姓,才知他和她的情况差不多,也是林靖舟游时捡回家的外来户。 相同的经历使得两人说说笑笑间很快打成一片,一大一小齐心协力将午饭端到了餐桌。双立一改贺梅初见时的沉稳持重,哒哒哒地跑去请赏梅品茶的林靖过来用饭。 贺梅虽然自持厨艺数一数二,惯会赢得人心。可如今隔了几百年,在一个口味未知,以后她需仰仗鼻息生活的古人面前,很难不心生忐忑。 她走上前去,把林靖面前所置竹筒上面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漂亮的什锦米饭来。 淡黄色的笋丁、深棕色的香菇丁、深红色的腊肠同白色的梗米混杂在一起,配着碧青的竹筒,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林靖素日不好口腹之欲,却在举箸尝到贺梅所做饭食的瞬间,微微睁大了总是平静无波的丹凤眼。 竹筒饭舍碗以竹节盛饭,腊肠脱肥腻留醇香更增笋香,各食材搭配得宜,口味新奇惊艳。 林靖又举箸投向色泽油亮的油焖冬笋,滋味甚美。取勺品汤,鲜美妙绝。海米本是平日喂鹤的饲料,竟有如此之效! 林靖自持风度,心中虽然暗暗惊叹,面上用餐却依旧不疾不徐。 坐在他一旁的双立却一语道破真相,“先生虽未多言,可举箸的频次繁于常日不少呢!” 贺梅忙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闻言瞬间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情细品自己在古代所做的第一顿饭。 古代食材风味比现代的那些更显浓厚,其本味被掌握得怡的火候尽数烹出,不愧是她! 林靖频频举箸,多进了半碗米饭。双立先前在厨房小嘴叭叭不停,吃得头都不抬,偶尔陶醉地晃晃小脑袋,将小肚子吃得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自己的手艺能卖得出去,贺梅虽然用饭不多,见此心中十分满意。她舍不得用童工,饭后主动将碗盘收拾干净,使得双立对她更加亲昵。 晚来天欲雪,又增几分寒。 古代可没有太多适合夜晚的活动,贺梅只好入乡随俗,准备安寝。 林靖的草庐共有三间,一为寝屋,二为书房,三为厨房。寝屋又分内屋和外屋,外屋较小,供小童双立居住勉勉强强,要贺梅睡在那张小床上,是断然没有可能的。 时值寒冬,林靖家中清贫,既不适合在地上打地铺,又着实没有多余的衾被给贺梅。也就是说,贺梅只能和林靖同床共枕。 第3章 贺梅和前男友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还是第一次和一个成年男性要这样近距离接触,不免有些紧张。可待她无意间瞟见一脸淡定的林靖耳根不知何时变得红得快要滴血时,瞬间就不慌了。 古代的男人拥有三妻四妾的自由,恨不得多娶几个老婆小妾;林靖却没有囿于时代,超凡脱俗,是个新潮的独身主义者。 原本立志不婚的人却愿意委屈自己的意愿,对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女子负责,贺梅信他是个正人君子,本来就对他颇有好感,想想还是她赚了。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还是贺梅打破僵局,先行脱去鞋履外衫上了床。见林靖撇过脸不看她,贺梅心中暗暗觉得好笑,背对着他躺下以免给他压力。 没成想这一天实在是太过于曲折离奇,贺梅筋疲力尽,头一沾上枕头,就进入了黑甜乡里。 往日独寝的床榻之上,乍然间多了个陌生女子,林靖看贺梅兀自躺好,他这个看了她衣衫不整都想负责的正人君子,实在是过不了自己心底的那道坎,甩袖先去了书房以作缓冲。 林靖枯坐半夜,眼看灯油将要烧干,迫于无奈只好轻手轻脚回了寝屋。 夜凉如水,林靖欲将上床,恰好熟睡中的贺梅翻了个身正对过来,脸上带着的红晕实非常色。林靖粗通医术,便知有异。顾不得守礼,以手去探她的前额,已是烧得火热。 他素来讨厌麻烦,如今既然收留了贺梅,岂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再这样烧下去,烧坏了脑子就不妙了。 林靖心知贺梅发热还是因为今日泡冷水吹凉风,致使寒气侵入体内,喟叹一声。他取洁净的手帕出门沾满雪水,放在贺梅额头上帮她降温。 家中无药,天亮后镇上的药房才会启板,林靖厨房寻姜不得,只好空手回房。眼见虽有冷帕子敷在额头,贺梅依旧高烧不退,昏睡不醒。 等药退烧如同远水救不了近火,先前还拘泥于礼法的林靖顾不了那么多,褪去外衣行至户外,待周身沾满寒气之时才掀开被子贴近贺梅。 如此反复,灯油早已燃尽。 良久后,筋疲力尽的林靖在黑暗中再拿手去探她的额头,终于摸到了满意的温度,方才满意地合上了眼睛。 天光大亮,日白无云。 一夜好眠的双立伸伸懒腰,却没有在厨房看到往日比他还要早起的先生,就连梅姐姐也不在。 双立正纳罕那两人在哪,突然听闻远处有人轻扣柴门。顾不得多想,他快步穿过梅园,走上前去应门。 是昨日寻先生不遇的苏先生。 他的左手中提着一只鸡,右手拿着一扇排骨,不拘小节的苏先生适才是用脚踹的门。 苏起:“你家先生今日可在家?” 双立:“晨起时未曾见着,可灶火尚冷,想来还是在的。” 苏起:“不枉我起了个大早,饭也顾不得吃就来找瑾之,可算是来着了!” 可苏起和双立都没有想到,总是天不亮就起,形容一丝不苟的林靖今日不止赖床了,就连新生的胡茬也顾不得去剃。 他素来不怕冷,昨晚受冻折腾一夜也未染风寒。林靖醒来后,发现贺梅依旧昏睡不醒,顾不得稀里糊涂和她大被同眠的羞涩,拿手去探贺梅的头,发觉她再次起了高热。 林靖匆忙起身穿好衣裳,草草挽好头发,提步便欲去书房写药方让双立出门抓药,却不期然和有备而来的苏起打了个照面。 这个往日最混不吝的人,此时居然没有打趣他异常晚起一事,反而惊愕地瞪大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张嘴就是一句: “你是何时成的亲?!” 第3章 藕丝绕郎心 林靖顺着苏起的目光回头去看,贺梅揉着眼睛打着哈切站在他身后寝屋门口,面上仍带着一抹艳丽的红晕。 贺梅自林靖起身后不多时便处在将醒不醒的状态,眼皮沉重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她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挣扎着起的床。 毕竟,哪有主人家都起来了,她这个寄人篱下的外来户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道理?她今日也要好好表现,就当是付给林靖收留的报酬。 贺梅揉着眼睛,听见有陌生男子讶异的声音,心知那人是误会林靖和她的关系了。 先前最多红个耳根的林靖这次彻底闹了个大红脸,先她一步出声唤双立随他进了书房,将那桃花眼男子丢在原地。 苏起:“在下苏起,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贺梅:“贺梅。” 贺梅知道他问她名字反倒是其次,打探她和林靖的关系才是真的。可她如今可是一个黑户,说多错多,干脆利落报个名字打发了这位,回头让林靖这个土著向他解释才为上上之计。 唯恐苏起再问出什么她难以作答的问题,贺梅竭力忽视身上不正常的燥热之感,以苏起吃了没,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为话头,成功将话题转到了她的拿手好戏下厨上。 天寒地冻,人容易饿得快。 苏起今日为了堵到林靖,硬是早饭都顾不得吃,如今确实感到五脏庙在向他发出抗议。他很爽快地将手里的食材递给了贺梅,干脆揣着手跟着贺梅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贺梅手脚麻利地烧起一锅热水,将苏起带来的鸡收拾干净。古有庖丁解牛,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今有贺梅剖鸡,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苏起从未见过有人能把鸡杀得这样好看,宛若行云流水,先前八卦的念头全都抛之脑后。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小娘子定然是个中高手。 贺梅将盆中撒上食盐,加入冷水搅匀,再将适才放出的鸡血注入其中,做成血豆腐。昨日的冬笋还有不少,贺梅取来处理干净。 她准备先做一盘冬笋炒腊肉,紧接着做冬笋焖鸡、糖醋排骨,再来一道鸡血粉丝汤,最后以水和面,做几个锅贴饼子作为主食。 期间林靖从书房出来进了厨房,要贺梅先行去休息,他来替她。贺梅正要多多表现自己,自然不肯。 见此,林靖只好随她去了,临走时,还不忘顺带着把名为帮贺梅烧火实则添乱的苏起给提溜起来带回书房。 贺梅在灶间忙活不停,茅草屋的隔离效果一般,她隐隐约约有听见那两人对话的内容。苏起打趣林靖昔日偏要硬撑着,不愿接受他的接济修整屋舍,如今才会有此窘迫处境。 似乎林靖对此调侃未作回复。约莫过了几分钟,贺梅又听见苏起被林靖杀得片甲不留的凄惨嚎叫,还谴责他今日棋路格外凶狠,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来林靖是个下棋的高手,怪不得苏起宁可起个大早,饭也不吃要来寻他解闷。 古代的冬天着实没什么好玩的消遣,苏起看起来是个放荡不羁的,一本正经的林靖居然能接受他做朋友,或许苏起便是他的“消遣”。 红日高照,冰雪消融,是个难得的好天。 贺梅做好最后一个饼子,恰逢小童双立拎着几个牛油纸包回来,顿时生疑。双立告诉她,这是先生特地为她开的伤寒药,饭后煎服,三剂必定药到病除。 贺梅眉眼弯弯,接过药包,心中觉得无比熨贴。林靖看起来冷若冰霜,少言寡语,实际上却是个细致温柔的人啊。 双立帮贺梅在梅园中布好饭菜,去书房请两位先生过来就餐。 这顿饭不必多说,自然获得一致好评。 苏起巧舌如簧,宛若逗哏,将贺梅的手艺夸上了天。有苏起打头,双立也摒弃了林靖“食不言”的规矩,间或附和苏起几句,成为捧哏。两人一唱一和,将贺梅逗得连连发笑。 她脸上的红晕迟迟未消,梨涡绽开,宛若春日海棠,令人见之便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林靖在苏起和双立的映衬下,更像个闷葫芦了。他静静用完饭,站起身先行离去,贺梅精神不振,对此未做多想。 这一餐吃得算是宾主尽欢,唯有贺梅浑身高热,胃口不佳,嗅觉不灵,草草只吃了几口。待这顿饭进入尾声之时,她的面前多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来自去而复返的林靖。 贺梅心中一暖,虽然她最是怕苦怕疼,但是林靖这样贴心,就算是毒药她捏着鼻子也会喝下。 贺梅将温度适宜的那碗药汁一饮而尽,仰头望向林靖的眼睛仿若盛星,笑靥倩兮。 收到她感激的视线,林靖偏头敛睫轻咳一声。 看他耳根不知怎地又红了个透彻,贺梅心中暗暗好笑。 苏起意犹未尽地拉走正和贺梅相顾无言的林靖回书房,继续鏖战棋场。 贺梅清理好厨房无所事事,正好药效上涌引人昏昏欲睡,干脆听着他们对弈的白噪声回房昏睡。 红梅小院里,岁月静好。 正如双立所说的那样,贺梅喝了三副汤药,果真好了个透彻,不由得再高看林靖三分。痊愈的同时,她还拿到了林靖请苏起帮忙到县丞那里从中说和办理的古代版身份证。自然,户口落在林靖家中。 第4章 就贺梅现在所知道的,林靖会弹古琴、喜文雅、能做饭、善医术、擅下棋。长相俊俏却生人勿近,有才华有担当,还守得一手好男德。算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绝佳丈夫人选。 她因为怕疼恐育是个丁克,林靖居然比她还要新潮,是个不婚族。也就是说在林靖身上,丝毫找不到现代男人们也很难控制的繁殖欲望,这一点令贺梅连最后的那丝顾忌也无。 她本就对林靖的皮相一见钟情,如今这么大个优质帅哥日日在她眼前晃,还夜夜同床共枕,就是菩萨也坐不住了。贺梅彻底动了心思,决定从菜肴入手,到时候抓住他的胃,何愁他的心! 天色尚早,贺梅病气尽消,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再继续游手好闲,傻坐家中无所事事。她虽然之前喜欢舞文弄墨,可后来早已经习惯了在灶间连轴转的日常生活,根本闲不住。 想起家中存粮不多,贺梅割下些之前苏起来时还未用完的鸡肉,寻来林靖的鱼竿和鱼篓,同正在烹雪煎茶的他打声招呼便打算出门。 双立最近很粘她,见状贴也不临,忙不迭地跟上贺梅。 天青如釉,日白无云。 两人穿过犹有白雪压枝,暗香袭人的红梅小院,路过半山风姿绰约的绿竹丛林,沿着古朴的山路曲径,直奔寻仙湖而去。 远处山色空蒙如同水墨染就,深浅不一。水色倒映着湖边垂柳错落有致的枝条,隐约可见几点春的绿意。 干枯的荷茎以恣意的姿态站立在波光荡漾的水面之上,对称的古怪线条像是抽象艺术家才能绘出的大作。 此时贺梅恰好见到有采藕人划船而来,顿时一喜。 “自洗霜刀来切藕,传君嚼玉嚥冰方。老人家,等下我钓了鱼来,可以拿来些同您换藕给我们家先生吗?” “渔娘子前面所言太文雅啦,老头子我听不懂。换藕自然可以,渔娘子等下再来此处寻老头子便是。” 贺梅欣然点头,和双立找了个阳光相对充足,避风且水位较深的地方,席地坐下。 “梅姐姐适才所说的那句诗好厉害!不过那老者怕是误以为你是已婚女子啦!梅姐姐为何会选择在这里钓鱼?” 双立盘膝而坐,左手托腮,偏头一脸不解地看着贺梅。 “春钓滩,夏钓谭,秋钓阴,冬钓暖。冬天天气比较寒冷,鱼儿们会更喜欢游向较为温暖的地方。” 贺梅把准备好的鸡肉小块挂上鱼钩,抛进湖中,早已退烧的脸上再次为双立那句“已婚女子”染上红霞。 当初她怎么脑子一抽,就拒绝了林靖的求婚呢! 还死心眼地想着他又不是真正喜欢她,自己还能回去。笑死,看了这么多影视剧,最后还能穿越回去的有几个。如今真正对他起了邪念,才知道能接近林靖实非易事。 那人俊是俊,却像个冷冰冰的木头,整日不苟言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贺梅想到这里,就只想给那时候被寻仙湖泡得脑子进水的自己一记耳光。 叫你高贵,叫你喜欢搞两情相悦才结婚!定下名分先后爱,感情没有可以慢慢培养啊!总比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地抛媚眼给傻子看要强。 手中竹竿一动,贺梅手比脑快,急急扬起右手,一条肥肥的大鱼不多时就进了鱼篓。 双立刚才为防止自己说话惊扰了警惕的鱼儿不肯咬饵,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见此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再次转头过来,满眼小星星地看着贺梅。 贺梅虽然是个丁克,这会儿也被双立给萌到了,要不是手上满手鱼腥味,真想揉揉他的小脑袋。 收起“如果当初和林靖成婚,双立就是他们两个的好大儿”这种狂野的想法,贺梅全神贯注继续垂钓,直到把整个鱼篓装满才彻底罢休。 她和双立再次走到之前那采藕老者所在的地方找他换了不少莲藕后,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 当天晚上,林靖就吃上了贺梅精心烹制的红烧鲫鱼、糖醋莲藕、鱼羹和莲藕排骨汤。 饭后,贺梅哼着小曲回厨房打扫卫生,双立还是头一次没有粘着她一起过去。反而跑到月下赏梅的林靖跟前,摇头晃脑地将白日贺梅所说的那句“自洗霜刀来切藕,传君嚼玉嚥冰方”复述给林靖。 贺梅洗完碗筷出来,发现往日等着她讲故事的双立不在寝屋,反而在书房耷拉着脑袋乖觉临贴,便知道是林靖的意思。 “好端端的,你怎么惹着他了?” 见双立眼神湿漉漉透着无辜,撅着嘴不言不语只是摇头,一副吞声踟蹰不敢言的模样。贺梅心知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只是临走前终归没有忍住,揉了把双立毛茸茸的小脑袋才抬脚离开。 往日林靖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模样,双立乖巧伶俐,真想不通他到底说了什么才让林靖这样罚他。 晚饭吃得太饱,贺梅闲来无事,自行在红梅小院中月下踱步,思索明日该寻觅些什么食材好来贴补家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过了今晚这顿饭,家里米面全都消耗一空。林靖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贺梅本就不好意思白吃白住,如今还想追求于他,更不好意思伸手要钱。 柴门突然被打开,有几个身穿短打的汉子肩扛着粮袋,手拎着萝卜白菜走进了红梅小院。 一见到梅林中娇俏站着,人比花娇的贺梅,齐声向她问好,紧接着就把东西都拿进了厨房。 原来是林靖的佃农来给林家送粮,贺梅眉头舒展,心中大定,她想好明日的食单了。 这晚不知怎地,林靖很晚才回来寝屋安息,贺梅心下好奇并未入睡。此时见他终于归家,倚靠在床头张嘴问双立究竟怎么惹恼了他,竟再次见到平日总一副从容淡定模样的林靖再次为她红了脸。 第4章 五斗米折腰 贺梅之前一直宁缺毋滥,很少有人能像林靖这样让她一眼心动、近距离相处超过三天还可以持续增加好感。她是新手上路想追林靖,完全没有任何经验。 当初单身的时候可以像个感情大师一样帮朋友们做狗头军师,现在轮到自己身上,贺梅才知道什么叫做当局者迷。 此时见林靖红着脸不语转身欲走,贺梅手比脑快,忙起身想要抓住他的衣袖。 都已经这么晚了,外面天寒地冻,他这是要上哪里去? 却不想再次犯了之前在船上的错,贺梅用力过度,情急之下,竟然把林靖直接给拽到了床上! 林靖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一副瘦弱书生的模样,直到对方倒在自己身上,贺梅才知道他身材到底有多好。 林靖虽然对贺梅的举动有些猝不及防,在电光火石之间还是避开了贺梅的脸,并没有狗血亲到她的红唇,只是还是不可避免地和她白皙的耳垂来了次亲密接触。 湿热的呼吸在贺梅耳侧清浅暧昧,贺梅本就敏感怕痒,不受控制红了脸。 贺梅不知林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见他翻身在床边坐定不再打算走,却仍是一副避而不谈的模样,心知问不出来他什么了。 两人心照不宣将适才那场小插曲选择性遗忘,各自安歇。 翌日,青云欲雨,寒烟笼翠,红梅花枝在晨风中肆意横斜。 贺梅起床推开窗户,虽然穿来已经有些时日,可还是会被小院里美好的景色打动。她触景生情,决定早餐做些好吃又好看的梅花蒸饺。 她挽起袖子净手后,取水和面,静置醒面。将鸡肉和胡萝卜分别切成碎末,打入一个鸡蛋提味,再取各色调料倒入盆中搅拌均匀。 贺梅又取醒好的面团切成寸块,揉成长条,切成小段擀成饺子皮后,将五个边朝上折成五角星状。 她翻转饺子皮,取适量馅料捏紧整理形状,再取适量胡萝卜末点在中心拟作花蕊状,一朵漂亮的梅花蒸饺便制作好了。 贺梅素手翩飞如穿花蝴蝶,不多时就准备好三人份的量。 上炉蒸的同时,贺梅又取盐、醋、豆酱和糖制成蘸料。待蒸熟后,才去寻林靖和双立。 林靖一大早便不知所踪,往日最爱粘她的双立竟还在书房里习字。 贺梅好气又好笑,她昨晚也惹恼了林靖,好在对方并未罚她。贺梅问双立林靖去向,才知他今日去了寻仙湖畔的昭德寺与人清谈。 得,说是没罚,却还是对她避而不见。个中意味,只要是个有点智商的成年人,就一定能够明白。 贺梅想起昨晚的囧事,不由得在心中哀嚎,林靖分明就是个含蓄内敛的文化人。她却在市井之间摸爬滚打,养成了快人快语的直爽脾气。 自古以来,才子多配佳人。贺梅常年累月在灶间掌勺颠锅,练就一身如牛巨力的同时,也习惯了做事不拘小节。她自问自己比不上古代的那些温婉仕女,虽有意在林靖身前收敛言行举止,可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不受控制地暴露本性。 见林靖迟迟不归,贺梅化悲愤为食欲,将碟中林靖那份也吃进肚中。她心中有事,未曾留意双立在饭桌下悄悄用帕子包起一个梅花蒸饺藏起来。 第5章 饭后无事,贺梅是个爱操劳的性子,忍不住打理厨房,竟从一个犄角旮旯缝里寻得不少食盐来。她虽然俗气但是素来爱洁,见林家清贫缺少食材,前些日子以来都是委屈自己,学双立入乡随俗用柳树枝并清水漱口代替刷牙。 如今见到这么多食盐,问过双立可以随意处置后,贺梅再次对山腰那丛修竹动了手。 这次砍倒的是三年生的老竹,贺梅轻车熟路做好竹筒,将粗盐填入其中,以黄泥封口隔土灶烧黑制作竹盐。贺梅等竹筒放凉,取出内中颗粒置入钵中细细研磨成粉状,打算暂时用这个暂代牙膏来用。 若是有薄荷和其他材料就好了,她长叹一声,竟将心中想法说出了声。 正好双立完成了林靖布置的课业,迫不及待来寻贺梅,顿时出口接道:“梅姐姐想要的东西,先生的佃户那里或许会有。” “平白无故过去索要不太好吧?” 贺梅犹豫,她昨晚才刷了个脸熟,今天就觍颜寻上门去打秋风,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那些佃农也是受到先生接济才有的今下安稳,先生孤高恬淡拒不收租,迫不得已才接受他们定期赠些蔬果米面。 如今梅姐姐也是寒梅草庐的一员,对佃农们所求也不过是些寻常之物,他们自然不会拒绝,反而会因帮到先生身侧之人而感到愉快。” 见贺梅神色之间有所意动,双立打铁趁热,主动提出要陪她一起去。 贺梅实在想要改善一下自己穿越后的物质水平,耐不住双立怂恿,便随他一起下了孤山,到寻仙湖畔不远处的茅家村。 佃农们因林靖照拂才有今日,果然对贺梅爱屋及乌,热情招待了她和双立。 其中有个主事的褐脸老者见贺梅特地跑这一趟只是为些琐碎小物,不由一乐。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一双历经沧桑的浑浊双眸闪着精光。 “昨晚林先生突然来寻小老儿要我们多置办些粮食,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听冲子他们从草庐回来说他身侧多了位比花还俏几分的女娘,小老儿如今才知他们所言极是。 下次姑娘再有所需,直接告诉冲子他们便是,无须同我们客气。” “老人家谬赞了,谢谢您们慷慨赠粮赠物,贺梅感激不尽。” 贺梅没想到昨晚林靖不在家,竟然是为她破例来这里开了尊口求粮食蔬果,自己今日又追来人家家里索要东西。纵使她平日再浑不吝,此时不由得有些赧颜。 果然,人再没什么,也不能没钱啊! 贺梅之前从未缺过钱,她极能赚钱,自然花钱如流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洒脱自在。如今身在异世寄人篱下,除了要为五斗米折腰,还要上门接连乞讨。 这会儿贺梅的脚趾忍不住抓起了地面,恨不得自己夺路而逃,只是面上还强自镇定,同那名叫茅青的老者客套几句。 贺梅和他交谈中说起自己是个厨子,见茅青听言顿时讶异抬起一直耷拉的眼皮,便知道其中有异。 可茅青却在她出言相问之前,主动提出要带贺梅和双立参观他们的村子,这样也方便贺梅以后下厨之时知道茅家村中都有哪些食材可用。 贺梅昨晚才被自己快嘴快舌的毛病闹了个没趣,看茅青有意转移话题,也只好按耐心中好奇不表,顺水推舟跟在他身后。 这里恰如陶潜笔下的那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那样,生活节奏极慢,美好又淳朴。田间地头生长着昨晚佃农们给林家送去的那些蔬菜品类,竟是半点儿也没有藏私。 贺梅对他们散养的小鸡崽很感兴趣,林家的小院虽叫小院,可比起现代那些小区的鸽子笼来说不要太宽阔。若是养些鸡在家中,他们将来除了鸡蛋,还有鸡肉可以吃。 反正已经丢了脸,也不差多上这么一次。 茅青年过半百,虽然老眼昏花却心眼清明,不待贺梅乞言相告,便主动开口舍给贺梅一对成年的家鸡。 贺梅感激不尽,嘴上这次却并未言谢。大恩不言谢,谢字是见外,茅家村的村民居然如此厚待林靖身边的人,可见林靖其人魅力有多令人折服。 如今虽然是沾了他的光,但是贺梅打定主意,回头做了新奇好食,一定回馈给一众乡亲以报赠食赠物赠禽之恩。 她和双立此行收获满满,眼见日上中天,不好再在此多留蹭饭,连忙请辞离去。 贺梅所求如愿,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因而并未注意到紧跟在她身后的小双立一脸欲言又止。 林靖仍未归家,贺梅猜他个大男人不会傻着在外面一连两顿都不用饭,可还是怕他回来后腹中饥饿,是故仍备下些手擀面在砧板上。 见双立全身心沉迷在自己随手所作的一碗片儿川之上,全然不见之前的早熟端庄,眉宇间不由自主地透出三分小孩心性来,贺梅心下好笑。 用完饭后,她想起那对家鸡油然间心生欢喜,提步想回厨房制作些鸡饲料喂给它们。 恰好林靖携带一身梵香尽兴归来,不期然间同贺梅的那对大摇大摆走在红梅林间的“心头好”打了个照面。 贺梅还未动工,听到外面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便知道是林靖回来。她连忙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殷勤问他可曾进午饭。 双立一不小心吃多了午饭,正心满意足躺在小床上偷懒,耳畔听到贺梅开口询问,而林靖仍不发一语,便知要遭。 贺梅可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触到了林靖的雷区,见他对自己的问题不做回答,径直转身拂袖而去,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再不知道自己和林靖身上出了问题,就不是直率没心眼了,而是彻彻底底的睁眼瞎。 贺梅顾不得自己的那对“大宝贝”,连忙去问知情人士双立。 第5章 鹤舞闻客至 不待贺梅去寻双立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就跑来厨房找她。 几分钟后,看着仍皱眉愧疚的双立,贺梅清浅一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这件事情不怪你没提醒,是我自己没想到。也是,养鹤的高雅之人,怎么可能会接受有庸俗的家鸡混入其中。” 说是这么说,懊恼是真懊恼。这对家鸡,委实留不得了。 贺梅本打算把它们宰了,做成美食分给茅家村的村民。但是她转念一想,茅青人精一样的人物,明知道她想要的是小鸡崽,给她的却偏偏是对成年的家鸡。 已知林家的食材基本上全来自茅家村,贺梅刚来时,厨房里仍可见些许肉食。可昨晚茅家村的佃农送来的只有些米面蔬菜,并没有半点荤腥,应该是林靖的意思。 所以茅青哪里是在给她瞌睡送枕头?分明就是变着法子给林靖送礼! 贺梅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茅青的真正用意。 果然,姜还是老得辣,她还是太年轻了。 只是现在天气相比她刚来的那会儿,已经相对热上一些,宰杀的鸡肉不能像之前那样放着就行。现代有冰箱可以储藏,古代可没这种东西,要想耐放就只能用盐腌制。而腌制过的食物,终归不如现杀现吃来得新鲜。 贺梅扼腕叹息,穿到古代可真没有书上写的那么美好,各方各面简直不要太麻烦! 进退维谷下,贺梅还是选择先做些饲料喂鸡。也不敢再散养它们在红梅林间,寻了两根麻绳,想要把它们抓住后捆在厨房,省得惹了林靖的厌。 想法很美好,可付诸实践才能让人认清现实。 贺梅在身后追,那鸡在前面跑,还咯咯咯地乱叫,像极了对她的嘲笑。要是她追得急了,那对鸡还会拍拍翅膀扑棱几下,虽然做不到飞的程度,但是稍微离开地面助力它们同贺梅拉开距离,却完全没有问题。 贺梅欲哭无泪,早知道在茅家村民手里那么乖的鸡,到了她这里会这样叛逆,她说什么也不会一回来就把它们给放开。 现在说那些已经晚了,扑了老半天,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贺梅除了拽住过几根鸡屁股上的毛,哪一只也抓不住。 蹲在地上狠狠捋了吧额头上的汗,贺梅才眼神坚定地站起身来,准备再战,突然听闻到苏起熟悉的调笑声。 “远远就听到红梅小院里格外热闹,贺梅姑娘今天这是玩哪出啊?” “来得正好!苏起快来帮我抓鸡,晚上请你吃大盘鸡!” “苏某这下怕是要有口福咯!” 眼见对方满口答应,贺梅心中大定,苏起可比她要靠谱多了,上次他带来的那只鸡就没绑绳子。 果不其然,有了他的下场,那两只原本在贺梅跟前耀武扬威的“雌雄双煞”,此时彻底成了秋后的蚂蚱,蹦不起来了。 贺梅栓起了母的先喂着留着,公的直接一刀割喉处理掉。苏起仍站在旁边看贺梅动作,虽然上一次已经见过,此时仍忍不住抚掌赞叹,直说看她解鸡是种享受。 贺梅闻言一笑,手上自顾自忙活。却不想苏起突然问起林靖去向,让她瞬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原来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第6章 只是她一向是有啥说啥,更是懒得撒谎,便将今日本打算在小院养鸡的计划说与他听。 不曾想苏起听完哈哈大笑,直说有趣。 他能和林靖做朋友,肯定是有他的本事。苏起对林靖似乎很是了解,贺梅一时间竟然有点羡慕。 不像她这样的,看似和林靖夜夜同床共枕亲密无间,却终归不甚熟悉,不然今日也不会惹出他的不快来。 贺梅不知道苏起究竟在乐呵什么,一头雾水看他哈哈哈好一阵后,唤来双立把那对仙鹤放出。然后施施然撩起衣袍,再次在他上次给她帮忙的火灶前的小马扎上坐下。 贺梅:“不必麻烦你帮我生火的,你安心等吃就行。” 苏起:“不,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上次发现,这里是林家最暖和的地方。” 贺梅哭笑不得,只好先架起锅来烧起热水,接着加快手上处理鸡肉的速度。待水沸腾后,将鸡块倒入汆烫,除去血沫和过高的嘌呤。 而后捞出沥干水分,加各种调料腌制约莫二十来分钟。古代没有计时工具,如今全靠贺梅的经验去把握,好在效果还都不错。她将蒜拍碎,姜切成片,胡萝卜切成滚刀块。此时没有青椒、洋葱和土豆之类的食材,贺梅便用姜末、芥辣和胡椒去代替辣椒的辣味。 她又取水和面,用水洗面,上锅蒸熟后切块,这便是成型的面筋。此时一切食材皆已就位,贺梅很快便烹制出一大锅香气扑鼻的简易版大盘鸡。 她还把中午留给林靖的那些面条也顺手给煮了,准备待会儿放到大盘鸡里拌匀。 只是林靖究竟会不会回来吃晚饭?贺梅心中正念他,林靖其人居然就回来了。 林靖:“是谁人找我?” 双立:“是苏先生。” 林靖:“怎地不见他人?” 贺梅听到了,苏起自然也听到了,他看晚饭马上就好,作为监工也算是功德圆满,便掸掸衣角沾上的炉灰,站起身出了厨房。 苏起:“你这是去了哪里?怎地今日这么久才回来?” 贺梅没有听见林靖答话,只又听见苏起拒绝与他下棋的声音响起,直说他要好好吃上一顿。她忙借此机会捧着那盆大盘鸡出了厨房,唤他们前来吃饭。 有苏起在,林靖既然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走。这顿饭自然博得他和双立的一致好评,林靖依然闭口不言,对此贺梅早已习惯。 苏起这次前来,本就是想起贺梅的手艺嘴馋了,这才卡着她快要做晚饭的点来林家小院。因此饭后不多时,苏起和林靖聊了几句就请辞离去了。 贺梅猜他知道自己和林靖有得磨,这才早早就走,竟是连棋都不肯多下。 只是林靖怎么知道苏起来找他? 贺梅将此疑惑问以双立,方知道那对鹤原来还可以召唤林靖。苏起说他这次来是为蹭饭,所以那时候笑归笑,还是帮她把林靖给找了回来。 贺梅顿时觉得苏起这人能处,等他下次来,一定要多做些好吃的给他。 她今日过得格外充实,实在是疲惫不堪,懒得再去玩“猜猜林靖想什么”这种游戏。贺梅将她午后重新加工过的简易牙膏教会双立,吩咐他同林靖细说用法,而后便先行洗漱去卧房休息。 她早睡些也好,省得林靖到时候过来睡觉尴尬。 双立接了贺梅的差事,取竹盐给林靖的同时,还不忘把早间贺梅所作的梅花蒸饺拿给他。双立不停地替贺梅说好话,说贺梅看似俗气,实则胸中也有沟壑,梅饺竹盐便是极好的证据。 林靖挥手让双立退下,一个人坐在书房半刻,鬼使神差地捏起双立帕子里包着的那枚梅花蒸饺,放入嘴中。 鲜嫩多汁,虽然已经冷了多时,却丝毫不减其风味,不愧是她的手艺。 林靖又看向双立所说的竹盐,他取适量尝试清洁牙齿,效果竟是远远胜过茶水漱口。林靖心有所感,面色却依旧淡然,兀自回房休息。 一夜南风急,吹得花如雨。 贺梅已经习惯自己醒来时在身侧看不到林靖的身影,她打开窗子,发现梅花开始凋谢了,尤其是地上,星星点点的到处都是。 此时晨风微微,先前没下来的雨点如油滴一般从天空洒落,配合着静谧凋落的梅花花瓣,整个画面唯美至极。 贺梅突然庆幸自己把那只公鸡给先处理了,母鸡也在厨房绑得好好的。要是眼前的画面突然多出来个打鸣的咯咯咯声,和母鸡的咕咕咕声,简直煞风景至极,怪不得林靖接受不了。 雨下不多时,便彻底放了晴,居然有道漂亮的彩虹挂在天边,说不出得好看。 这样的天,这样的云,这样的风景,明明日日都会见,却日日都会有不同,都能够让曾经生活在都市钢铁森林中不见天日的贺梅,生出不一样的感动。 她很快做好了早饭,因着贺梅以为爱梅花的那人昨日没有吃到梅花蒸饺,所以今日特地又做了一次。却根本不知道,林靖昨晚已经在双立那里吃到过。 饭后,再次无所事事的贺梅搬来林靖的躺椅,寻了梅林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躺下,打算好好做个日光浴。 晚冬的晨阳没有那么燥热刺眼,带给人无尽的温暖。今日的风失去了昨晚的苍狂,徐徐送暖。淡淡的梅香萦绕在身侧,好闻又舒缓。 贺梅不多时便陷入了黑甜乡里,睡得安详至极。梅花落英缤纷,逐渐铺满了她的身上、脸上。 她本就生得一副好样貌,此时睡在金色的阳光下,红色的梅林间,白皙透粉的肌肤在天光下泛着自然的容光,竟是比花瓣还要细腻上三分。 安睡的她不见清醒时候的粗旷行径,只留得一份乖巧的娇憨,有些像是画中的美人。 贺梅一觉好梦,发现双立面前摆着一副画作,画的居然是睡着的她,还画得好看至极。 不由赞叹道:“你好厉害呀,双立!” 却见双立皱了皱眉,说不全是他画的。这...... 第6章 卧睡花间图 不是双立,还能有谁?总不会是林靖那块木头吧?贺梅有些不可置信。 双立见贺梅挑眉愕然的样子,便以手指着小案旁边地上画缸里卷着的那些画稿说: “那些才是我起初时候画的,委实不像样子。梅姐姐若是实在不信,随意取一副展开来看看便知。” 贺梅依照双立所言走上前去,弯腰从画缸中取了两卷展开来看。 第一副画作的整体构造比例严重失调,显得有些滑稽可笑;第二副画作的用水用墨失去控制,有几处都洇上了不小心从笔锋上滴落的墨汁,显得脏兮兮的,不甚美观。 贺梅来了兴致,干脆将画缸里剩下的那些废稿也都一一展开来看了,各有个的毛病存在,都是画至一部分,就因为各种各样突然出现的致命问题而导致废弃。 这些废稿确实难以和案上的那副能够让贺梅感到惊艳的画作相提并论,甚至完全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双立见贺梅看得仔细,不但不为自己的画技有限而感到羞愧,反而扬眉笑嘻嘻地同她讲起自己的心路历程来。 他说自己起先是来院中喂那对仙鹤,恰好撞见贺梅在梅树下沐晨光、披落英而眠,宛若海棠春睡那般美好。 左右闲来无事,便起了将眼前所见之景绘于纸上的想法,却不想无论怎么描摹,都难以捕捉贺梅恣意酣眠花间的神韵。 “然后呢?快说快说!” 贺梅见双立摇头晃脑说到关键处,却偏偏住嘴不言,刻意卖起关子,明知他是有意如此,却还是忍不住出口追问。 双立却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嘴都张开了,却又故意再次抿上不讲。 贺梅可不惯着他,她听得心里正痒痒,怎能没有后续? 要知道,女生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拍拍美照,古代虽然没有相机,却确实可以用画来代替拍照。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将自己的两只手放到嘴边轻轻呵暖,作势便要挠双立的痒痒。 双立自小跟着素日不苟言笑的林靖生活,差点儿被他养成小古板。 如今有了贺梅的存在,小孩子的天性才逐渐多上几分,巴不得贺梅同他玩闹。他被贺梅挠得咯咯咯乱笑一通,直到笑出眼泪来,才向她求饶继续往下讲。 原来是双立故意引来了赏梅的林靖,要他指点自己究竟该如何绘好眼前这幕。林靖才华横溢,对双立既像是家人,又像是师父,自收留他后常常对双立倾囊相授。 双立素日不爱舞文弄墨,是以那日林靖才会用临摹字帖来罚他。如今看他难得如此好学,自然不会有拒绝的可能。 因而贺梅最后所见的惊艳之作,说是双立所作,可实际上除了角落里那处狗尾续貂一样的败笔是双立所画,其余部分,皆出自林靖之手。 贺梅:“家里平日怎么不曾见到林靖的画作?” 双立:“先生每每兴致来时,即兴便作,作完马上丢去厨房,做饭的时候引火用,故而家中并未有稿件存在。” 第7章 贺梅痛心疾首:“他的绘画水平这样高超,怎地不知道存起来?” 双立:“先生说,随性所画,即为寄托。当时的感情既然已经停止,又何须外物的寄托存世?” 贺梅听完抿起双唇,对那些被林靖拿去点火的画作既止不住好奇又心疼不已。 贺梅小时候也学过国画,她的画作曾经无数次被美术老师夸赞“有灵气”。她也曾经无数次被学校的老师求画作,用以挂在学校的展区装点门面。却在后来繁忙的学业压力下,逐渐封笔,最终就连颜料的名称都忘了个干净。 后来她在厨界闯荡小有名气后,一旦觉得压力过大,整个人都抑郁得喘不过气来时,就会买上一张博物馆或者是美术馆展览的门票,去里面细细地看,静静地品。 博物馆的美术展览馆和美术馆比起各大热门游乐场所相比而言,是冷门中的冷门,人少又安静。 墙上的画作依次排开,各种缤纷多彩的颜料晕染出的,却是各位画家眼里的世界。它们静谧又美好,画家的巧思,往往就暗藏在构图、色彩和笔触之中,他们的思想和情感皆在其中定格。 每一副画作都有独属于它们的气味,会在不同的光照下、不同的距离下,散发出不一样的美丽。身临其境所欣赏到的画作的魅力,远非看看手机照片和图书绘本所能匹敌。 贺梅最喜欢闻着各类画作散发出的安心气味、静静坐在椅子上远远地看着墙上的展品,就像是透过一扇扇窗户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如果说厨房间的油烟气息是来自滚滚红尘的人间烟火,她在其间忙活是为了生活的话;那么书画里的笔墨气息就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精神寄托,她在其间欣赏是为了圆满爱好。 贺梅看过古今中外的大家之作不算太少,虽然是俗人一个,但是眼力和品味还是有的,自然能够看出林靖画功超凡脱俗的妙处。 说来也是好笑,林靖算是真正的文人雅士,偏偏家中半幅字画也无,有也暴殄天物拿去烧火。 贺梅心中痛惜不已,故而也就没有再想起问双立为何要故意引林靖为她作画一事,只当是他好学。 因着双立,自己才能有了如同仕女图一样美好的“古代照片”,贺梅心里美得冒泡,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双立借花献佛,将那副美人卧睡花间图送与贺梅,惹得她更是喜上三分,直说以后有钱了要将它给装裱起来。 时候已经不早,林靖其人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家中只有双立和贺梅两人在。她便做了些快手的菜式与双立解决掉午饭,将今天的重心放在了下午。 昨日宰杀那只公鸡,留下不少腥臭的内脏,正是虾子最爱吃的食物。 贺梅以此作为饵料,将鸡内脏用剪刀剪成米粒大小,装进碗里,这才叫上双立。两人锁好柴门,再次直奔距离林家不远处的寻仙湖而去。 有了上次的经验,贺梅再次和采藕老者约定好了要以鱼虾换藕的交易,这才带着双立,在寻仙湖边漫步寻找位置。 “梅姐姐怎么不直接去上次咱们垂钓的地方?”双立对此有些不解其意。 贺梅闻言一笑,“虾子的习性可同鱼儿不太一样,不止喜欢吃相对较腥的食物,还喜欢在水质较好、水草较多的地方生活。 它们具有相对较强的领地意识,如果在某处看到一只虾子,那里一般就会有不少虾子聚集。” 见双立若有所思点点头,说不出得乖巧可爱,贺梅这次趁着手还没脏,待找好了地方,先行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过足瘾。 她这次特地选择了个有活水流动的地方,还主动同双立解释说,钓虾不同于钓鱼。 钓鱼可以打窝,然后守株待兔;可钓虾就只能主动出击,需要垂钓者不停牵引,此处依靠水流能方便上不少。 贺梅将饵料挂上鱼钩,沉沉垂至底部,再用特殊的手法来回规律摆动,不多时便果真有淡青色透明的虾子上了钩。 双立早就提前用双手捂住了嘴巴,虽然之前已经见过贺梅神乎其神的钓鱼手段,可钓鱼常见,钓虾的确实不多见,见此呼吸忍不住加重上几分,显得尤为兴奋。 贺梅虽然也提前揉了他的小脑袋,见此还是被萌出一脸血来,心中不住对自己好笑,自嘲要是天下所有的小孩子都像双立这样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她也未必会那样恐育。 有熊孩子,就说明有熊家长。双立这样讨人喜欢,或许只是林靖教得好,贺梅手上接连收杆,却一点儿也不耽误她在心中若有所思。 夕阳洒下橘红色的暖光,照得寻仙湖的水域波光粼粼,她们待的这处不止有杨柳依依,绿意盎然的痕迹,更有清透湖水中青色水草蓬勃生长的印记。虽是黄昏,却见春早。 说是钓虾,还是有两条鱼乱入过来,贺梅统统来者不拒,等鱼篓再次装满便收起了家伙事,同双立寻那采藕老者以物易物换来鲜藕后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兴致极佳的她还忍不住同双立说,“莲衣易飘落,莼丝长缠绵。江南春早,以后能吃得食材就多咯! ” 双立:“那我和先生怕是有口福啦!今日梅姐姐要做什么好吃的?” 贺梅:“藕夹、虾仁滑蛋、椒盐大虾、奶香鱼汤,最后会给你做份小孩子最爱的虾片。” 双立一听有这么多好吃的,喜上眉梢,主动揪起贺梅的衣袖,急不可耐地朝红梅小院的方向走去。 等两人到了家中,双立更是直接搬来小马扎,坐在贺梅的身边,帮她处理虾线。 见双立人虽然年岁小,处理起虾线来却是有模有样,贺梅心下好笑。眼见时候不早了,索性丢开手交给他去处理虾子,自行站起身来准备别的食材。 想要制作虾片,少不了木薯粉或者淀粉。这个时代似乎还没有玉米和木薯从海外流传过来,好在贺梅早有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点击和收藏!这两日身体转好,会保证更新的!新年快乐,我爱你们! 第7章 狎坐倾杯虾 昨日贺梅做大盘鸡时,曾经洗面制作面筋。经过一天一夜的沉淀,早就有不少面粉沉积在盆底,那便是上好的澄粉。 她将盆中上层的清水倒出,留下糊糊状的面粉备用。另外取碗,加适量面粉,打入一个鸡蛋,加适量水、盐搅拌成糊状。再将鸡肉切成肉泥,胡萝卜切成小丁,加入葱姜及各种调料搅拌均匀。 贺梅将莲藕削皮洗净切片,第一刀切至三分之二处,第二刀才彻底切断,使之成为一个个白嫩嫩的“小口袋”。 而后将前面准备的馅料塞入其中,再在藕夹的两面撒上适量面粉,方便等下挂糊。 此时双立已经将虾子的虾线尽数清理完毕,又重新洗得干干净净,贺梅从他手里接过,取适量的虾放入盆中,加生姜片、面粉和黄酒腌制起来。 双立并不急着走,反而双手抱胸站在贺梅身侧看她忙活,贺梅也不同他客气,张嘴便让他把昨日在茅家村那里“上门乞讨”来的一众香料取来。 贺梅起锅将盐炒熟,接过去而复返的双立递过来的香料包,打开,取足量的八角、花椒和胡椒丢入锅中炒香,再从锅中铲出,置于钵中细细研磨成粉末。 研磨的过程中,有芳香的味道传出,双立忍不住吸吸鼻子,“好香好香!” 贺梅笑:“这才只是待会儿要用到的调料而已。” 双立闻言也忍不住笑:“只是调料,都已经香成这样,等下的饭菜该香成什么样?!” 两人正说笑,想来苏起应该是昨日吃得美了,今天居然再次不请自来,冷不丁地从旁边插嘴,一字不差地学舌双立:“只是调料,都已经香成这样,等下的饭菜该香成什么样?!” 惹得贺梅又是一阵好笑。 她和双立回来得匆忙,确实没有关外面的柴门,苏起见贺梅笑睨他一眼,也不问他为何今日又来,连忙扬起手中的酒坛,示意自己这次可不是空手而来。 贺梅见此未置可否,反倒是双立看看苏起再看看她,歪着小脑袋寻思片刻,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最终还是决定出去放鹤,帮苏起唤林靖回来。 只是他走时非要把苏起也给带走,任凭对方怎么说自己不会先行偷吃都不行。 贺梅听着两人没大没小的闹腾声渐渐走远,忍不住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起锅烧油,将前面准备的那些藕夹裹了面糊,依次下锅炸至金黄后捞出,香味很快就远远飘了出去。 双立和苏起不多时便嗅到了炸藕夹的气味,纷纷赶回厨房,很快人手捧着一个藕夹,吃得满嘴流油。 林靖回来时,贺梅的椒盐大虾已经出锅,鱼汤也已经煲出了浓醇的香气,正忙活着做那道好吃好看的虾仁滑蛋。 整个红梅小院异香扑鼻,令人闻之便忍不住口中生津。 如今他也知道苏起和双立一个个的都爱往厨房里钻,便径直往去厨房找人。 第8章 果不其然看到苏起和双立两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吃没吃相的滑稽模样,林靖偏过头去,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却又在不经意间和含笑看着他的贺梅对视上一眼,贺梅还没怎么呢,他居然就再次红了脸。 往日苏起不在,林靖脸红也就红了,也没有人去点破他。 可今日苏起在,他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粗中有细的性子,和林靖相交相知多年,除了上次误以为贺梅是林靖的妻子闹得林靖脸红外,今日可没人去主动招惹他林靖。 苏起见状顾不得继续再在厨房偷吃,连忙狼吞虎咽将最后一口椒盐大虾塞入口中,从袖中取帕子擦干净手,拎起来时的那坛酒,不由分说,拉着林靖就走。 苏起已经吃了不少垫在肚里,他们家林靖可还饿着呢! 干吃酒哪里是好?贺梅连忙先把正在制作的虾肉泥丢开,同双立一起将做好的饭菜布置上餐桌,左右零食比不过吃饭重要。 不过她们还是比苏起慢上几步,因为林靖已经被他给灌了好几杯酒,乍一看外表还是平时那副模样,只是素日镇定沉静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迷离。 贺梅不知道林靖酒量浅,见他只是一味地捧着杯子细细地抿酒,并不取箸吃菜,还以为他是太久没有喝酒,故而有些贪杯。便主动拿起筷子,递予他手。 林靖忙放下酒杯伸手来接,不小心两人的手指擦碰而过,贺梅对此并未放在心上,见他们有酒有菜便心满意足。更是因着灶火未熄,虾片还没做好,便转身回了厨房。 只是林家的茅草屋隔音效果实在不好,贺梅不多时便听到苏起同林靖酒过三巡后,便出声盘问他为何见到贺梅就脸红,适才还不经意间红了耳根。 贺梅正搅拌澄粉和剁碎的虾泥搅拌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这样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内容,忍不住停下手里的动作,竖起耳朵静静听。 双立比她还要离谱,直接蹿出了厨房,轻手轻脚地像个大壁虎一样挂在墙的拐角阴影里侧耳偷听。 一时间林家除了灶火里柴火噼里啪啦的爆燃声,竟然静得出奇。 只是让所有人都失望地是,林靖对着苏起咧嘴一笑,而后啪地直直将额头磕在了桌子上,醉倒了。 片刻之后,院落里响起苏起懊恼的怪叫声,直呼自己失策,一不小心给林靖灌多了酒水。 贺梅虽然好奇苏起刚才问林靖那个问题的答案,可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她还以为林靖这个人完美到没有缺点,没想到居然是个三杯倒! 这酒量,甚至比她还要差! 贺梅忍不住“噗嗤”一笑,继续将盆中的虾泥和成虾面,再揉成长条切段,依次下到开水中煮熟。 苏起吭哧吭哧地将倒下的林靖扶到床上,终归是舍不得贺梅的手艺,兀自坐回位置既吃且喝。 双立看完热闹跑回来,看贺梅将水中煮着的那些长条状面团捞出,再放置到麦秸秆制成的垫子上,拿到户外让风把它们吹干。 双立:“梅姐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虾片’吗?现在还不能吃?” 贺梅:“还不能,等明天干透烘烤后,上油锅炸了才能吃。” 双立若有所思点点头,直到贺梅忙完,才和她一起行至饭桌前一同用饭。等她到了才哭笑不得地发现,林靖不在,苏起吃菜只吃半边,还给双立和她剩下不少。 不得不说,苏起确实是妙人一个,这次饭后竟然主动要帮贺梅刷碗,委实自来熟到了极点。 贺梅还没怎么呢,双立就腾地站起来,一双眼睛黑葡萄一样紧紧盯着苏起,还直说她有他就够了,惹得贺梅又是一阵好笑。 苏起皱起眉头:“双立你小子今天,怎么感觉净防着我呢?” 双立闻言,立刻作满脸无辜状:“我哪有?是苏先生您想太多。” 苏起撇嘴摇头轻笑:“看破不说破咯,你说是就是吧!走啦!走啦!” 苏起走后不多时,暮色便彻底开始四合。 天空晦暗,不见星月,风声大作。前些日子一直将落未落的雨水,不多时便扑簌簌地从灰蒙蒙的夜空中撒落在地,滋润干枯多日的大地。 贺梅眼见雨势不小,忍不住摇摇头,有些失望地同双立说,空气这样潮湿,想要靠自然风晾干虾片,怕是不成了。 她本打算做好虾片并且炸好后,除了给双立吃,还想送些给茅家村那些佃农的孩子尝个鲜。如今雨下得这样大,古代条件有限,靠灶火烘烤费劲又不现实,干放着又容易坏掉。 好在考虑到是给孩子们吃,贺梅所放调料并不太多,基本上全是食材本味。 想到林靖豢养着的那对仙鹤,她便打算若是明日这雨还下个不停,就将虾面条剁碎了喂给它们。 贺梅烧起热水,本想和双立一起洗漱后回屋各自休息。突然想起如今床上还有个“大麻烦”在那里等她,便先回寝屋去看林靖的状态。 常言道,酒品见人品。 不少人喝了酒后,发疯的、耍流氓的、打老婆的、呕吐乱叫的不要太多。 贺梅是从小学徒一点点做起来的,市井间什么人没见过,因此最讨厌喝醉酒的男人,本能地觉着他们很可能携带着暴力和危险。 林靖醉酒后,不止整个人都乖乖地躺在那里,像个静谧恬睡的婴孩般无害,而且身上也没有那种令人闻之作呕的难闻气息。 贺梅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也用温水帮他擦擦手脚。林靖这个老古板,要是知道她在他醉酒后“非礼”了他,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逃跑游戏来。 想起林靖数次落荒而逃的样子,贺梅无奈又好笑,最终还是请了双立帮忙,以绞干水分的温帕子帮他擦了脸手。 一夜卧听风吹雨,贺梅昏昏沉沉睡去前,仍在想明天雨究竟会不会停,不然她的虾片可真就打了水漂了! 往日都是贺梅睡在床的内侧,林靖睡在床的外侧,所以每次就连林靖是什么时候醒来离开她身侧的都不知道。 这次林靖宿醉,难得再次晚起,还睡在床的内侧。只是他还是要比贺梅醒来得早些,一时间却被眼见所见搞得“醒”也不是,“睡”也不是。 第8章 晨起阳气升 贺梅先前睡觉都是躺在床的里面,因着是和林靖同床共枕,又对自己的睡相没有自信,所以习惯了在睡梦里也往床的最里面钻。 昨晚林靖醉酒,两个人最常躺的位置完全颠了个儿,贺梅受近日的习惯影响,在她睡着后,自然而然地往床的里侧跑。是以翌日等林靖醒来,绝望发现,贺梅枕着他的胸膛,一脸安详睡得正香。 她的睫毛浓密卷翘,被清晨的柔光静静打在睡得粉嫩的脸蛋上,投射出浅浅的阴影,一副全然信赖他的模样。 两人皆黑发如缎,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让人分辨不出哪些是贺梅的,又有哪些是他自己的。隐隐暗香不经意间从贺梅如棉一样的娇躯上传递过来,使得林靖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身体。 这些年来,他一直未曾娶亲,独寝多年,早已习惯了自己每日晨起时候阳气灌体的自然生理现象。即使后来多了一个贺梅与他同吃同住,林靖自持自己生活规律,可以做到晚睡早起。 加上贺梅前些日子睡觉还算安分,故而多日以来两人虽是同床共枕,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那种状态,林靖皆与贺梅相安无事。 昨日林靖教双立作画,便惊觉贺梅其人虽然是他看不惯得粗鄙俗气,可确实生得雪肤花貌,在她睡着的时候,不见醒时的嘈闹,独留下那副令人瞧了赏心悦目的好皮相在梅间人比花娇。 他虽然已经是快要做祖父的年纪,可毕竟血气强劲,往日本就难以消弭下去。 如今软玉温香紧贴在侧,两人如同交颈鸳鸯勾勾缠缠,说不出得暧昧横生,更是给人添上三分难堪。 林靖浑身肌肉块块紧绷,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若是动了,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惊醒了贺梅。两人相贴如此之近,林靖没脸去想,原本极其信赖他的她,发现他下面的异样之后,会拿什么眼光看待自己。只是想想那个画面,林靖就被臊得不行。 若是就这样放任不管,一动不动装睡,林靖却又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偏偏他的身体不争气,今日迟迟消不下去。林靖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究竟是身体本能反应,还是他自己果真存在劣根性,对贺梅起了邪念。 林靖叫苦不迭,不由在心中暗暗埋怨自己昨日没有耐住苏起那厮怂恿多饮了酒,喝酒果真误事至极!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时候,林靖硬是把自己给急出了一头汗来。 帘幕低垂,雨淅淅沥沥击打在林家的茅草屋顶上,不远处的厨房里,那只母鸡咯咯咯地叫个不停,无端惹人心烦。 贺梅在睡梦里,还不忘惦记着她昨晚精心炮制的虾片,所以今日还比往日早醒了些。本来她还有些迷迷瞪瞪,结果发现自己居然半个人都钻进了林靖怀里,当即错愕到瞬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第9章 贺梅火速从他胸口弹开,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咳咳,早啊林靖!今天天气挺不错哈。” 因着觉得是自己先“动得手”,贺梅心虚不已,因此也就不知道此时心虚的不止是她一人。 林靖也轻咳一声,撇过脸去,在墨发间露出一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咳,今天的天气确实不错。” 双立从外间悄悄探出头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侧耳倾听一番窗外的急风骤雨,忍不住一脸疑惑开口问: “外面风雨如晦,就连厨房里梅姐姐养着的那只母鸡都因为这样坏的天气鸣叫不已。梅姐姐、林先生,你们两个为何说今日天气好?” 贺梅:“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习惯了快人快语,说出这句话来,完全是顺着双立的话头在言语,根本就没有过到脑子便张口就来。 而且说得自然至极,就连自己都未曾料到。 直到双立瞠目结舌地同她比了个大拇指,林靖彻底闭目不言,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说什么胡话。 这话,确实对林靖这个老古板来说,显得过于孟浪了些。 不过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来。贺梅回想一下,不止不觉得尴尬,反而认为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甚至十分应景,忍不住女流氓般一乐,自顾自起身穿衣准备洗漱下厨。 她只当林靖是酒量过浅,宿醉不适,便同仍静坐在床上的他说自己等下会给他做些好吃的补补身体。而后和早已迫不及待的双立一起离去,因而也就忽视了林靖今日的异常状况。 林靖静坐在床上被窝里好一会儿,才苦笑着掀开被子,穿好衣服。他这样的,已经不需要再补什么身体了。只是贺梅既然那样说,想来是没有发现他的小秘密。 林靖觉得一定是最近伙食太好的缘故,忍不住有些想要落荒而逃。不等他想好洗漱后作何打算,双立突然捧着一张帖子小跑着过来找他。 林靖:“外面风雨那样大,是何人下的帖子?” 双立:“是苏先生。” 林靖想到今早的窘境就觉得老脸一热,忍不住以手揉揉眉心,“他近日来得这样勤快,怎地今日文雅到需要下帖子?” 双立见林靖正在洗脸,此时双手并不得闲,便展开那帖子细细看过,答:“苏先生在帖子上说,梅姐姐的饭菜做得极好,手艺竟是比起京城大名鼎鼎樊楼大师傅也不遑多让。” 见林靖只是“唔”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双立便继续转述苏起的帖子。大意是他觉得贺梅的手艺高妙,美味佳肴贺梅信手拈来,却只说是当前条件有限,只能勉强做些家常便饭。 当初苏起吃得不亦乐乎,前两日嘴馋,忍不住将她的手艺描述给自己的不少朋友,惹得他们都对贺梅好奇不已。就连苏起自己,也是因此馋欲熏心,接连两次不请自来,到林家蹭饭。 他深知林靖不好交际俗人,所以只是将贺梅的存在告知给林靖也相好的几位名士雅客,众人皆对贺梅的手艺感到好奇,故而相约各自带上食材,来林靖聚会。 昨日他来林家,便是想亲口同他说起此事,却因他临时醉倒,自己也吃得过于开心给忘记了。所以今天一早便使人来林家递帖子,现在万事俱备,只差林靖这个主人家点头同意。 林靖:“你梅姐姐怎么说?” 双立嘿嘿一笑,“梅姐说她整日闲着也是闲着,只看先生您的意思”,嘴上说是这么说,双立还是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像极了一只憨态可掬的馋猫。 林靖刚才本打算去昭德寺找清妙和尚清谈净心,结果听闻双立所报的名单中就有清妙,便只好作罢。 今早贺梅做了椒盐藕条、粉蒸白萝卜胡萝卜丝、白菜丝饼、虾滑蒸蛋、红枣小米粥。 被炸至金黄的藕条又香又酥,丝毫吃不到油水的腻味,只余下莲藕被油炸过的清香。普普通通的白萝卜丝、胡萝卜丝红白相接,每根都包裹着面粉,却又互不粘连,松软如云,透亮如纱,入口筋道又清爽。 白菜丝饼酥脆喷香,咬上一口,满嘴生津;樱粉的虾滑卧在黄澄澄的蛋羹之上,青碧色的葱花点缀其上,显得好看至极,舀上一勺送至嘴中,说不出得滑嫩爽口。 颗颗小米被充足的火候熬煮至爆开米花,每一粒都沾满了红枣的甜香,抿上一口,入嘴即化,温温暖暖滑入肠胃,令人毛孔都为此尽数展开。 双立吃到妙处,忍不住罔顾林靖曾经为他立下吃饭不语的规矩,壮起胆子开口吹捧贺梅:“梅姐姐的手艺真是太棒了!苏先生想吃,偶尔才能吃上一顿,不像先生和我,只要想,顿顿都能吃上这样美味的饭菜!” 没有什么比食客喜欢自己手艺更能让厨师高兴的事情了,贺梅闻言,亲昵地刮刮双立的小鼻子,举箸又为他面前的碟里夹了几根椒盐藕条。 贺梅叹息:“若是你们这里有土豆、红薯、番茄、辣椒之类的食材,或许咱们家的食谱还能再扩充上几分。” 双立:“梅姐姐说的那些,若不是你提起,双立竟是从未听人说起过。” 贺梅哀叹:“别人穿越,都有系统开挂来着,我倒好,除了那块现在没什么用的手机和我本人,啥啥都没有。” 双立最喜欢贺梅不经意间提到的新鲜物,闻言不由得闹着要她详细展开来说说“系统”是什么,“手鸡”又是什么。 贺梅本就是个闲不住的,胃口又小,因此便将刚才提到的那些物什细细讲给双立听。林靖长睫微敛,兀自静静用饭,可那双耳朵却也悄悄竖起,听贺梅这个异世之人讲起对他们来说像是天方夜谭的异世故事。 良久之后,双立感叹,“听起来还是后世好呀!双立也好想好想见见梅姐姐生活的那个世界。” 贺梅乐,“不止你想见,我还想回去呢!这不是回不去嘛,自然得过且过。” 今日有雨,且风不小,往日用饭的园中小亭时不时便会有雨水被风吹入其中,因此一家三口是在厨房内吃的饭菜。 贺梅取来自天上的无根之水洗了碗筷,一时间又犯了难,雨下得这样大,平日还可以垂钓赏花打发时间,今日总不能就这么傻傻地垂手站着看雨落下吧? 贺梅:“你和你们先生在这样的日子,一般都会做些什么?” 第9章 花落临窗弈 双立闻言挠挠头,“左不过是弹琴、吟诗、作画、烹茶、读书、赏景,或是清谈,或是下棋之类的。” 贺梅:“就这样?” 双立:“就这样。” 俩人大眼瞪小眼,对彼此的生活习惯都很不理解。 贺梅习惯了在每个工作日早早起来,在餐馆中将采购员采买回来的那些或是廉价或是昂贵的食材,提前处理好,算是做好备菜。明明这些琐碎小事,学徒们也可以去做,贺梅却是个爱操劳的性子,宁可自己尽量亲力亲为。 她坚信只有自己多去感触食材,深谙食物的属性和特点,才能做出打动人心的菜肴来。食材新不新鲜,处理得恰当不恰当,唯有厨师亲手去备,日日接触,才能够做到对它们如数家珍,了然于胸。 因为食材品类繁多,哪怕菜谱背诵得再熟练,锅铲抡得再多,若是脱离了食材根本,就会彻底成为虚悬的手艺,容易忘记对食材本身的那种敬畏之心,类似于赵括那样纸上谈兵。 如今穿越来到越朝,若是她能开起餐馆,一身手艺还有用武之地。而今林靖家的厨房,完全不够她施展身手,说实在的,贺梅真觉得有些技痒。 苏起邀请他和林靖的几位至交好友来林家请她做饭,看似是苏起有求于她。可实际上要贺梅自己说,苏起此举,完全不亚于是给她这个瞌睡的人来送枕头了。 双立见贺梅闲得实在难受,便拉着她去了林靖的书房,两人临窗而坐,执棋对弈。 贺梅对围棋的理解,还停留在小时候和朋友的玩闹上,因此只记得一个“围”字,旁的规则,一概不知。 双立教了贺梅好半晌,贺梅还是听不太明白,糊里糊涂地同他走上几盘,被双立杀得片甲不留,好不狼狈。 她闹着要换套玩法,双立只好随着贺梅所说的五子棋规则,陪她下了几局,这才发现这样简单的棋路,自己却根本玩不过她。 年轻人胜负欲望上来得快,贺梅和双立谁也不能说服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对视一笑。 双立见贺梅坚持要下五子棋,直呼贺梅狡诈,最后皱着鼻子撅起小嘴,请了林靖做救兵。 林靖虽然平时不爱说话,实际上人还是很好说话的。 他本就擅长下棋,刚才听双立从棋场上大杀四方,到最后狼狈地抱头鼠窜,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罢了,因此不免对贺梅所说的“五子棋”很是好奇。 贺梅见林靖眉眼微动,似乎是对五子棋感了兴趣,想到今天早上自己大半个人差不多全拱进他清洌的怀里,一时间既羞赧又有些兴奋。 第10章 若是能够在棋盘上赢得林靖几局,他这个人最后追到没有不重要,她这该死的胜负欲望满足了就行。 贺梅本想让林靖执黑,就当做让让他这个新手,却不想他却不愿占她这个便宜,宁可用上围棋的法子,要她猜先。 贺梅只好顺水推舟,好在她运气不错,最后的结果还是林靖先下。 起先贺梅还能占据熟知规则的优势,赢了林靖几局。 但是很快,局势就有了扭转,不管贺梅如何进攻摆开三子,都会被林靖未雨绸缪堵上半边。不止堵上了她的棋路,还见缝插针地为自己的五子连珠大计添砖加瓦,贺梅好几次差点儿就没有看到他的布局,险些中招。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贺梅还是输在整体布局上,惜败林靖一局。自此之后,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休想逃过林靖犀利如鹰一样的眼睛。 贺梅同他下了几局,仿佛经历了几场大战,再也不见先前同双立对战时候的轻松自在。 最后不免有些疲惫,索性丢开手去,大喊“不玩啦!” 双立乐了,调侃贺梅:“梅姐姐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贺梅轻呷一口身前杯中的龙井茶,不紧不慢地放下后,白皙的手指在脸上对这双立的方向轻刮几下,嗔他一眼,“你还请了外援呢,忒不知羞~” 两个人如同菜鸡互啄的搞怪模样,惹得林靖见了,也惹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 贺梅余光中看到他眼含笑意,嘴角绽开一抹醉人的弧度,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惊艳。 林靖皮相生得极好,要不她也不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怦然心动。只是贺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要林靖多笑。 因为他笑得太过好看,惹得她的心脏砰砰砰乱跳,犹如小鹿那样乱撞。也正是因为林靖笑得过于好看,贺梅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忍住不对夜夜同床共枕的他伸出魔爪,做个正儿八经的正人君子。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耳边突然隔雨听闻前面的柴门被人敲响,忙撑起油纸伞前去迎门。 古代没有钟表,林靖家就连古人最常用的更漏子也没有,平日贺梅都是靠抬头望太阳去推断时间。今日雨下得大,天空阴云密布,贺梅早饭吃得饱,对时间完全失去了判断。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是饭点将至,来人者众,打头的,正是老熟人苏起。贺梅见他们各自都带了不少食材,便知是苏起帖子上所言的“蹭饭大军”,连忙开门请他们进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位是弟妹吧?”一个圆脸福态的秃头和尚见到贺梅,张嘴就是这样一句。 贺梅语气幽幽:“现在还不是。” 苏起:“!!!” 见他瞳孔地震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贺梅咧嘴一笑,“先生们可得帮我保密,林靖他还不知道。” 与苏起同行的众人闻言后彼此之间对视一眼,而后哈哈一笑,答应她的请求之余,还直夸贺梅有几分名士风范,性情率真不做作。 “早就听苏起这老小子说自己来瑾之家蹭饭,有多好吃云云,我们都是些老饕客了,贺梅姑娘你有什么本事,今日都尽管使出来吧!” “哈哈哈哈哈哈,是极!是极!” 贺梅自信一笑:“您们安心等吃便是。” 她除了苏起,谁也认不得,却丝毫不见慌乱,与客人们一路穿行过红梅小院,谈笑风生,端得是落落大方,俨然一副未来女主人的身份。 苏起最后找了个旁人不在的档口,对着贺梅比了比大拇指,神神秘秘地拉过她,忍不住开口问:“你是何时对瑾之起的心思?怎地我上次来时误会你们两个,记得贺梅你还没有那样的想法啊?” 贺梅也神神秘秘回:“自然是苏先生带来的猪肉太肥,让我这俗人被那猪油蒙了心。” 苏起见贺梅嘴里没一句正经话,忍不住笑骂她胡说八道,随即哀叹,自己先前想要把贺梅拐去苏家当厨娘的想法,却是不成了。 贺梅:“帮我追到林靖,苏起你想吃什么,不过一句话的事。” 苏起闻言,原本以袖子拭泪的假哭之声瞬间为之一止:“此话当真?” 贺梅:“比珍珠还真!” 两人相视一笑,却不期然被来寻苏起的林靖撞进眼里,苏起见他见状不自知地皱起了眉头,忙对着正在灶间忙活的贺梅挤眉弄眼,暗示她有门。 不等贺梅对他做出什么回应,苏起就被林靖拉去了书房,只好将手背在后面朝贺梅摆了摆。 双立先前在书房随侍在一众客人之间,为他们添茶倒水,好不忙活,直到最后众人待饭间隙行起飞花令来,才得闲来厨房寻贺梅。 贺梅难得见到这样丰盛的食材,自然是火力全开,一手菜刀使得飞快,各色食材分门别类,被她科学安排得次序井然。 双立见此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贺梅的速度能快成这样。如果说之前贺梅是按部就班地备菜、慢条斯理地做菜的话,现在的她,切菜的刀锋快得出现了残影,砧板切得似乎都能让人看到火星。 这餐在贺梅的倾情制作下获得圆满成功。 贺梅所做的文思豆腐炫技到了极致,入口即化,令人啧啧称奇。葱爆羊肉香嫩可口,却让人丝毫吃不出羊肉独有的膻味。 时人皆认为猪肉贱,是贫民之食,她却将其做成肥而不腻,可口至极的东坡肉,香得让诸人再难说出“君子不食溷腴”之类的话来。 其中那道开水白菜,更是博得满堂彩。其余的那几道素菜,更是被宾客直呼比肉还香。 饭后,他们也并不急着走,再次将贺梅的手艺夸上了天。 如今贺梅已经知道那个洒脱的秃头和尚就是昭德寺的清妙和尚,那个和苏起相交甚密的白面书生是他的好友黄文英,那个身姿瘦长,身穿官服的青年便是县丞章西村,还有几个,贺梅实在没有记住名字,对此也并未太过在意。 其中一个贺梅没有记住名字的老者饭饱酒足,惬意地捋了捋胡须,道“来之前,老夫还纳罕苏起这老小子时不时来瑾之家蹭饭,都是寻常饭菜,能好吃到哪里去?” 而后同清妙和尚对视一眼,抚掌笑言:“而今方知他所言不虚!” 众人皆是冒雨而来,林靖家中地方实在太小,故而饭后清谈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他们纷纷向林靖请辞离去。林靖便携双立一同撑伞,将客人们送至门口。 贺梅多日不曾用到先前巅峰时期的速度下厨,今日算是被这顿午饭掏空了身体,满桌的狼藉杯盘暂时不想去整理,只想瘫软在床上好好休息。 用过饭后,血液直直往胃的方向走,贺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反正醒来后才发现,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天光直接黑得透彻。 她披起衣服,点亮桌上的油灯,趿拉着鞋履出了寝屋。 略微有些凛冽的寒风劈头盖脸地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拍打在贺梅的脸上,竟是连茅屋的屋檐也挡不住。 梅花被急风骤雨拍打得落了满地,像是点点烛泪滴落在地,在湿润的泥土上黯然成泥。 贺梅转头走向书房,果不其然看到一灯如豆下,林靖单手捧着书卷看得认真,俊俏的脸在灯光颤动下明明灭灭。 双立伏在他身侧的案几,身上披着林靖的外衣,呼呼睡得正香。 林靖听到贺梅的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沉吟片刻,放下手中的书卷,扭头向她看来,贺梅瞬间觉得自己被击中了。 谁能拒绝一个挑灯夜读的书生!聊斋志异都是这样演的! 第10章 屋漏偏逢雨 她就是贪图他清隽气息的女妖精,妄图要把他这朵清冷的高冷之花拉下神坛,最好周身最后都沾染尽她身上的烟火气息! 林靖:“咳,想来你操持午饭是累着了,所以晚饭时候并没有唤你起来。厨房为你留了些清粥小菜,比不得你所作的那些珍馐佳肴,贺梅姑娘莫要嫌弃。” 贺梅正脑补剧情想得起劲,突然听到林靖说给自己留了饭菜,瞬间从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丽的色心中清醒过来。 看看!看看!她说什么来着,林靖就是出得厅堂,又入得厨房的绝佳丈夫人选!没有之一!她吹爆好吗! 不装了!她摊牌了!她现在就是馋林靖!这样贴心的直男,在现代打着灯笼也难找,有也基本上全是别人家的。 林靖:“怎地不动?需要我帮忙热饭吗?” 贺梅:“不用不用,我这就去!” 喜滋滋地吸吸鼻子,她依依不舍再看林靖一眼,这才转身提步去厨房用饭。 虽然从贺梅专业的角度来看,林靖所做的饭菜确实火候一般,滋味也一般,可是耐不住那是她心上人做的。 明明林靖炒菜时不小心手抖多放了一勺盐,贺梅却硬是觉得今晚的清炒胡萝卜香甜可口,美味至极。 江南春早,万物生发,此日过后,一连小半个月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 林靖家的草庐不堪雨水接连不断的浇灌,彻底塌了顶。 第11章 林靖举家搬至客栈小住,苏起闻知此事,热情地邀请林靖贺梅和双立三人来他的庄子小住,甚至还欲出钱帮林靖修葺屋舍。 贺梅见林靖虽然家境清寒,但还是婉言相拒了苏起的帮助,便知他果然如梅似鹤,性情高洁孤僻,教人难以接近。 她思来想去,认为自己如今勉强算是林家的一份子,林靖总不会拒绝她,便向林靖提出卖些小吃糊口的想法。 谁知也被林靖给否决了,贺梅实在是不好意思一直这样吃用林靖的,她有手有脚,做饭才花多少力气? 迫于无奈,她只好悄悄出客栈寻了间当铺,将头顶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根和田玉簪子以一百两银子的价格当掉。 越朝竟然已经有了银票,古代的衣服没有口袋,贺梅便入乡随俗将薄薄的那张纸揣进怀里回了客栈。 日白天青若钧瓷,丝丝细雨润如酥。寒烟氤氲笼罩着江南水乡,青瓦白墙的小巷深远又悠长,饱经沧桑的青石板路有碧绿的苔藓悄悄生长。 各色的油纸伞飘然而过,人群往来憧憧,江南的姑娘笑从双颊而生,打闹着和她擦肩而过,说起今朝斗草赢。叶底黄莺啼叫几声便不知去向,小贩叫卖杏花的声音婉转绕梁。 贺梅从未想过,几百年前的宛市会这样漂亮,像是一副画家泼墨所就的写意画卷,一时间竟无端生出少年时期才会有的那种意动。 而这样的悸动在她回到客栈后,更是被林靖冲上高峰。 春雨潺潺,乍暖还寒时候。料峭寒风吹透贺梅新裁的白袷衣,她却丝毫不觉冷,一颗心被眼前所见所闻激得砰砰乱跳,浑身炽热。 林靖一身月白色长衫,神情专注地坐在客栈中的凉亭里奏琴。檐下有风铃间或被风吹得空灵作响,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在琴弦上抹挑勾剔,琴声和着雨声直冲灵台,让人闻之神魂俱静。 人俊,手美,曲妙,俨然一场视觉听觉的双重盛宴。林靖就像是天上被贬谪下来的仙人一样出尘脱俗,让人挪不开眼睛。 贺梅顿时觉得林靖弹的哪里是琴弦,分明是在撩拨她的芳心,她静静伫立听完一曲,已是痴了。 林靖抚琴是在与自己、与天地对话,有五不弹。一为急风骤雨不弹、二为尘世不弹、三为对俗子不弹、四为不坐不弹、五为不衣冠不弹。 如今客居旅社,所幸居客不多,院中一从修竹生得不错。 等贺梅回来的半晌林靖突然起了兴致,便携青霄琴来此亭内临雨抒发胸中之意。他一曲终了,从全身心投入的状态脱离出来,一眼便看到游廊拐角处站着,神游天外的贺梅。 多日以来贺梅举止豪放粗俗,林靖自然很少在她面前弹琴。他认为弹琴是件极为私密的事情,喜欢无人听闻孤芳自赏,琴格高低自在己心。 贺梅一个厨娘,在他看来庸俗鄙陋,如今却似乎听懂了他的琴音。 林靖有些不可置信,却又蓦地想起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他不由暗暗忖道,贺梅,会是懂得他的那个知音吗? 琴音停下不多时,贺梅便回了神。虽然意犹未尽,可还是正事要紧,她献宝一样,从怀中取出那张银票递给林靖。 竟是这种阿堵之物。 林靖长睫微敛,叫人看不出眼睛里的想法。 他顿时息了先一刻时的无端猜测,那可能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林靖:“贺梅姑娘这是何意?” 贺梅:“这些银子拿去修整屋舍够吗?” 林靖不答反问贺梅哪来的钱,苏起救济林靖邀他家去,林靖都概不接受,贺梅哪敢言明自己是当掉了自己簪子,突兀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见林靖拒不接受,贺梅丢下一句话,便直接拿着那张银票给修房的工匠为他们造房子用。 贺梅不说,林靖自己会看。他往日只是不想为那些琐事挂心,表面上整日看起来超然物外,实则心思缜密如尘,对周遭之事洞若观火。 她除了那块“手鸡”的铁块外,唯有那支簪子值些银两。林靖一猜便知,心中颇感无奈。 多日相处,林靖深知贺梅不好意思在他家中游手好闲,整日不是为他做这个就是做那个,是个劳碌的性子,根本闲不住。本性难移实乃人之常情,他轻笑一声,决定下次贺梅再说要做生意便随她去。 月出鸟栖尽,清竹影横斜。 贺梅再次回来已是戌时,她发现往日这个时间基本上已经入眠的林靖竟然还在白日的亭中独坐,看来是在等她回来,顿时生出一种浪完回家的心虚感。 贺梅摸摸鼻子,走到林靖身边定睛一看,霎时愣住了,那支她当掉的簪子怎么会在林靖手里,他不是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哪里来的钱? 第11章 熨贴心头去 “咳咳,今晚的月色不错哈!”贺梅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转移话题。 林靖闻言撩起眼皮,抬头看向前方。 贺梅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刚才还相当皎洁明亮的月亮,此时不给面子地再次隐藏在浓云之后,雨亭的檐角有雨珠滴落而下,簌簌如珠帘般连成一片。 贺梅:“.......” 刚才她回来的路上那会儿还是月华如练照千里呢!要不要这样打她的脸?江湖救急懂不懂? 林靖一句话没说,就整得贺梅尴尬不已,他是个聪明人,自己的簪子现在就摆在他面前的石桌上,在水光的映射下,微微散发着莹白的光,存在感极强。 可若是要她问林靖诸如“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家当铺当的簪子?”,“你究竟哪来的钱?”之类的问题,贺梅总觉得有点儿怪怪的,完全属于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现在兜兜转转到了林靖手里,就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虽然她确实很好奇,很想问,但是被林靖洞若观火的眼神直勾勾盯着,贺梅自觉自己在气势上莫名其妙便矮上三分。 这下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贺梅和林靖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其妙变得冷凝起来。 最后居然还是林靖先开了尊口:“贺梅姑娘的心意,靖心领了,只是这玉簪本就是你为数不多能同家乡有关联之物,还请珍之重之,妥帖收好。” 贺梅:“......” 要不要这么贴心?她觉得没什么啊?而且若是林靖同意她做生意,卖些美味小吃养家糊口,她又何必要偏要当掉这根玉簪? 再进一步讲,若是她生意做大做强,这样的玉簪,她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贺梅在脑中疯狂头脑风暴,两只手的食指不自觉互相绕啊绕啊绕地,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接过林靖的话头。 林靖:“贺梅姑娘,贺梅姑娘?” 贺梅已经从自己从卖小吃发家,脑补至在大越朝开起连锁店,让每一个城池之中,都有她旗下的美食店铺,为她赚得金山银山,让她数钱数到手抽筋,最好可以在钱山上打滚,而她在上面还要边滚边笑。 林靖:“贺梅姑娘?” 他这次不止音量大了些,还五指并拢,在贺梅眼前上下晃动,最终成功引得贺梅回了神。 贺梅忍不住有些泄气,得,林靖宁可自己辛辛苦苦地养着她和双立,也不要她出钱出力,她刚才所想的,不过只是今晚的做梦素材罢了。 林靖刚才好不容易才唤得贺梅回了神,眼见她很快又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忍不住再次提高音量,并且放弃了慢条斯理地同贺梅说话,直接出口便是重点。 林靖:“想做生意,贺梅姑娘放手去做便是。” 贺梅:“!!!” 眼见她彻底将注意力放到现实世界,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清亮如水的眼睛似乎盛满了细碎的星光,似乎满心满眼只装得下自己一个人。 林靖长睫微敛,恢复往日常用的语调,“贺梅姑娘厨艺绝艳,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先前拘束你在家中,是靖疏忽了。” 贺梅眉眼弯弯,红唇也弯弯,双颊泛起的酒窝像是盛了酒水一样让人迷醉:“所以你同意我做生意养家糊口啦?!” 林靖轻咳一声,轻微颔首以示自己已经同意,却在心中下意识忽略贺梅适才口中的那句“养家糊口”。 贺梅不知道林靖究竟是怎么想的,突然之间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但是能做生意,对她来说,实在是件天大的好事。 之前为了五斗米折腰,贺梅不止漫山遍野地想办法找食材,最后为了点调料,还特地跑去别人村子里连要带拿。得亏她脸皮厚,居然可以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泰然自若。 如今林靖开了尊口,答应她做生意,惊喜来得太过突然,贺梅像是突然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总觉得轻飘飘地,透漏着一股子不太真实的味道。 因此贺梅忍不住狐疑:“你这话......可当真?不会明天早上就后悔吧?” 林靖自觉刚才已经说了不少废话,不想再开口。 可耐不住贺梅上嘴皮碰下嘴皮,叭叭叭问个不停,势必要反复确认个三四次才敢相信。 第12章 于是贺梅每问一次,林靖便轻轻点头一次,如此反复。亏得林靖涵养好,纵容她一遍又一遍地问。 因此贺梅又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老妈梅婷女士,她就是个急脾气,耐不住贺梅小嘴叭叭叭这样复读机一样问来问去。 贺梅却随了梅婷是个话唠,最爱粘着梅婷女士疯狂输出,可梅婷女士却委实不是个忠实的听众,对贺梅没什么耐心。 偶尔贺梅话密了些,她甚至会像孙悟空听唐僧念经一样,痛苦地捂住耳朵,直呼“师父别念了”。 若是贺梅对她究竟是不是老妈亲生的这件事情起了质疑,梅婷女士甚至会用幽幽的语气告诉贺梅,她其实是自己充话费送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林靖情绪稳定人品又好,贺梅心里对他更是满意上三分:好耶!更爱林靖了怎么办? 贺梅确认再三,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林靖是真的同意自己卖美食养家糊口了,心里美得冒泡。 铜钱、银子、金子、银票,这些黄白之物听起来似乎是俗气了点,可是有句话说得好啊,“钱是王八蛋,长得真好看”,贺梅一直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只是现在林家小院正在修葺,她今天下午久久不回客栈,就是趁着雨停,全程在林家小院里看工人们整修宅子。 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南方就是这点好,树木繁多,因此只要贺梅愿意多给工人们出些工钱,材料方面,要他们就地取材,寻些好料子来做房子不要太方便。 装修在科技相当发达的现代,也是件令人头疼不已的事情,何况是生产力低下的古代? 贺梅自小在寻仙湖畔的村庄之中长大,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木匠们对苛待工匠的主人家房梁动手、使得主人家倒大霉的传说。因此农村约定俗成,乡亲们家里盖房子的时候,不仅不敢怠慢那些施工的工人们,反而需要好吃好喝地招待好他们。 贺梅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还是先亲力亲为,在林家小院监督工人们修葺林宅,待房子建好、一切家具都置办安置妥当之后,再好好思量自己的古代美食事业。 好事多磨,“一家之主”林靖都发话了,贺梅认为自己虽然一朝穿越,没有任何系统和金手指,可是凭借自己的手艺,在区区古代赚个金山银山,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所以她人虽然现在住在客栈,可在林家寻个方便的地方支起锅来,给工人们做些美食收买人心,就显得很有必要。 贺梅心中有了盘算,略微一沉吟,正要同林靖商量他们的新家该如何设计,才能美观耐用两者兼顾。 双立揉着眼睛,衣着单薄地出了房门,恰好看到贺梅和林靖夜里在雨亭中“深情对视”,本要出口问他们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 又似乎想起什么,讪讪然闭上嘴巴,以小手捂着嘴巴笑得很贼。 他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转身欲走,贺梅却已经眼尖看到了他小小的身影,话至嘴边转了个弯,一脸不赞同地对双立说: “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就跑出来了?夜里水汽湿重,温度凉、风还大,小心别被吹感冒了!” 双立扭过头来,见贺梅和林靖神同步地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调皮地朝着他们吐吐舌头,脚底如同抹了油一般,飞快往客房里钻。 边走还边语气轻快地答:“知道啦!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看到!” 贺梅压根儿没有反应过来双立要自己和林靖继续什么,心下只觉得双立比起她初见的时候,身上多了不少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蓬勃朝气,替他感到高兴。 却见林靖眉眼微动,似有冰霜之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贺梅虽然知道小孩子多学习不是什么坏事,可确实不忍心见到双立委屈的小模样。 她担心林靖嫌弃双立举止轻浮,又要罚他,便出口替他找补道:“没有双亲的小孩子能够撒欢玩笑,活泼又开朗,并不是什么坏事。” 见林靖闻言一怔愣,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想说。贺梅忙就红梅小院的装修问题,同他细细讲来,算是帮双立曲线救国。 贺梅之前还没那么多想法,可是林家的茅草屋被雨淋塌,红梅小院又美得那样出尘,她自诩自己见过古今中外建筑的世面,如今算是给了她大有可为的基础。 贺梅想到以后自己会住在更加诗情画意的建筑里,就觉得动力满满,聊到激动处,甚至还主动跑去客栈的房里拿起纸笔,想要好生设计一下他们未来的小家。 待她无意间看到林靖神情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才想起他是个喜欢早睡早起的古人,而她却是个爱熬大夜的现代人。 得,看来今晚没得聊了,贺梅贴心放林靖回去睡觉,自己却咬起笔杆子,画起了新房子的设计草图。 一夜雨落不停,听小二说,寻仙湖的湖水又为此上涨不少。 雨天不好施工,贺梅在客栈设计好草图,去寻林靖商讨式样,却发现双立竟然还是受了他的罚,正坐在书案前苦哈哈地写字。 贺梅:? 合着我昨晚求情求了个寂寞是吗? 第12章 翻书心自远 贺梅心疼双立,往日她可能会偷偷欣赏林靖临窗如钟而坐,手持书卷,神情专注,自带氛围感的好看模样。 今日却顾不得那些,忙张口问他:“双立比起之前,不过是稍微释放了些小孩子天性罢了,用不着写那么多字吧?” 贺梅小时候也有书法作业,每逢中午便要写上几张上交给语文老师批改。等到本子发下来,若是其上有写得相对较好的几个字,会被老师用蘸有红色墨水的毛笔勾上圆圈以示鼓励。 正因为她曾经真真切切地亲自写过,所以深切明白,写毛笔字完全不同于写硬笔字,需要执笔人时时刻刻把控好力道,基本上浑身上下都要用力,而没有力气的人,是很难写出好字的。 所谓全身用力,是指在写大字之时,将全身的力气皆倾注于右手臂,由手臂带动手腕和手指,臂力、腕力、指力三重运作,将力气汇聚在笔杆,传递到笔尖上的每一根笔毫,提按勾画,从而在纸上写出好看的字迹来。 因此写毛笔字,尤其是写这种大字,最是累人不过。 双立再成熟稳重,在贺梅眼里还是个孩子,林靖闲散如云似鹤,就连她这个爱忙活的人都不愿意多使唤,如此反常地让他不停不歇地一张张写下去,实在是反常至极。 林靖闻言,翻书的手微微一滞,抬眼看向贺梅,沉吟片刻,答:“双立年岁已经不小了,再过几年,便是可以定亲的年纪,断不可再这样不学无术下去。” 贺梅:“!” 是了,她是拿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双立,可林靖和双立却是实实在在的本朝土著。 林靖二十来岁便是快要做祖父的年纪,可想而知时人定亲成婚之早,她估摸着他们成家应该也就是十岁三四左右,可那样的年纪,在她们现代,九年义务教育都还没上完呢! 贺梅叹口气,终归还是没有忍住,继续为双立开脱:“忙闲总得适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看双立已经写了不少了,让孩子歇歇总归是好的。” 林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看了贺梅一眼,几不可察地轻笑一声,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却最终泠然而坐,闲闲翻了一页书。 这又是什么意思?什么事情都要她猜,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对她这个直爽性子的人来说,真是太不友好啦! 之前都是别人追贺梅居多,她不咸不淡地接触一下,觉得不合适也不拖着,干脆利落和他们说摆摆。这还是贺梅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这样感兴趣,却很难猜出他在想些什么。 贺梅蓦然想起,不知道是谁说的那句“如果你和别人相处觉得舒服,而你却始终猜不透看不穿那个人,那么就说明对方的情商远高于你,是他在照顾你的情绪”。 心中哀叹一声,林靖真是个神秘又让人着迷的男人。贺梅见自己对双立的教育问题插不上手,只好朝手已经开始打颤的双立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将自己先前绘好的红梅小筑设计草图拿给林靖看。 基本上是建立在林家的三间茅草屋的原址上,只是又多出了两间寝屋、一间客房,一间卫生间,还有一间餐厅。虽然不符合大越朝的几进几进的宅子样式,看起来新奇了不少,可林靖看了也不得不赞上一句巧思暗藏。 得到他的首肯,贺梅心满意足。 只是她还是有些心疼双立,灵机一动,“哎呀,突然想起这处还能再改动一下!” 说着,她走上前去,劈手夺了双立手中的笔,决定顺势而为,对草图上院中的那间茅草亭改动些样式。 贺梅拿走双立的笔后,忙用眼神斜斜偷瞄窗前看书的林靖,见他一脸不甚在意的模样,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不紧不慢地描摹起来。 双立捂着嘴巴,吃吃地笑。小小声地对她说,“还是梅姐姐疼我!” 第13章 不等贺梅回他,林靖轻咳一声,案几前的两人瞬间一个激灵,互相对视一眼。 贺梅:“呀!不知不觉已经中午啦!” 双立默契接过她的话头:“客栈厨师的手艺,和梅姐姐的完全不能比,双立想起你做的菜,腹中的馋虫急得直咬肚子!” 贺梅抿唇一笑:“你想吃还不简单? 这会儿雨下得不大,水雾似的,不打油纸伞、不披蓑衣斗笠也可出门去。 正好可以去市集上买些时令的食材,回来借客栈的厨房一用便是。” 双立借坡下驴:“梅姐姐还没逛过我们大越朝的草市吧?” 贺梅笑吟吟瞄林靖一眼,他那页书已经很久没翻了,可见心不在焉,却对她和双立的一唱一和并未多言。 贺梅:“是啊,若是我自己一个人贸然前往,怕是会闹出些笑话来。” 双立喜滋滋接:“那双立可要做好梅姐姐的向导,必不会让梅姐姐出丑!” 看林靖修长的手指拈起那页书,要翻不翻地,却始终不曾开口打断他们谈话。贺梅将心彻底放回肚子里,知道林靖的这页书没翻,实则双立的那页已经翻了篇。 “正好是你嘴馋,到时候看看都想吃些什么,我买来做给你吃!” 贺梅说完,深知今日林家开不了工,她多日不曾开火做饭手也痒了,便将设计稿件放在案上,牵起双立的小手,双双奔城内的草市而去。 林靖等那一大一小的脚步声消失后,才将原本手中拿着的书放下,踱步行至案几前。 摆在案头最上的,就是贺梅“改”的那处设计稿,所添不过寥寥数笔,她刚才却煞有其事地画了老半天。 林靖翻看完毕,确定只有那处墨迹未干,是她刚才正儿八经加上东西,其他的原封不动,和最开始的初稿别无二致。忍不住无奈轻笑一声,一声“真有她的”如烟似雾,融入湿漉漉的空气之中,几不可闻。 至于双立所写之字,竟是看也不看。 雨滴薄薄,随风直扑人面,却因多了早春的暖意,使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之气。 双立引着贺梅穿街过巷,草市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属于这个时代特有的腔调和韵味,说不出得好听,她远远地便听到了。 两个人急匆匆闻声而至,待真正到了草市之中,反而彻底放缓了步调,左顾右盼,细细寻起摊位上的食材来。 “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贺梅看到有位老妪所卖的韭菜翠意喜人,水灵得似乎都能掐出水来,便走上前去,轻声向她问起价格。 待她报了价格,贺梅点点头,道了声谢,却并不急着买,反而再次牵起双立的小手继续往前逛。 双立不解:“梅姐姐似乎对那位阿婆的韭菜十分满意,怎地问了价格就走?” 贺梅:“我终归是初来乍到,不了解物价行情,轻易便买,可能会买贵。看她年事已高,因为不知市场价,更是不忍杀价,只好先多看看,货比三家。” 双立听完点点头,“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梅姐姐好智慧!” 贺梅却被他的无脑吹搞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双立才是真真正正的大越土著。 贺梅:“其实就是职业病犯了,想先做做市场调研。” 双立忙追问贺梅“市场调研”是什么,端得是好学不倦。两人一边闲逛,一边就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 待问清了想要食材的价格,贺梅不止是对今日午饭做到了心中有数,对未来开店的食材成本也有了一些成算。 适才聊天,双立说自己想吃些清新的食物。贺梅除却韭菜外,还买了些韭黄、猪肉、鸡蛋,还有芥菜等时令蔬菜。 双立帮贺梅提起采买的食材,问:“梅姐姐,韭菜和韭黄可有区别?” 贺梅:“韭黄就是韭菜,只不过是避光生长的,颜色和做法略有不同罢了。” 双立似懂非懂点点头,两人说笑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脚步轻快地回了客栈。 因为贺梅左问右问,耽误不少时间,此时已经有些过了饭点。客栈本就住户不多,此时厨房恰好空闲,因此贺梅很轻松地便借来了厨房,掌柜的更是大方地一挥手,让她调料随意用。 贺梅谢过掌柜,挽起袖子,处理好食材,生火做饭。有着双立从旁协助,贺梅手脚麻利,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不多时便有香气扑鼻的饭菜气息从厨房传出。 客栈厨房的大师傅本来在自己的房间休息,突然闻到这样好闻的气息,便知道是有行家出手,竟是连午觉也不睡了,急急忙忙出门来厨房围观贺梅如何操作。 在客栈吃饭的不算少数,借厨房的人,贺梅却是头一个。掌柜本就是存着好奇的心思,才将厨房借给贺梅,原就悄悄隐在一旁。 此时鼻中嗅到那样好闻的香气,耳中听到自己的大师傅居然坐不住跑去看贺梅做饭,还有什么不明白? 忙从暗处走出来,进了厨房,“这位娘子,你的饭菜可否让我等尝尝?” 第13章 细嚼尝春味 贺梅本想边做饭边给客栈掌柜答话,可一想到是他大方借厨房给自己,出门在外终归是不同于在家里,这样随意行事似乎有些不太礼貌。 好在前面所做的菜肴均已经出锅,不然她还真不太方便就这样停下来,专门同客栈老板寒暄。贺梅思索不过瞬息便有了决断,连忙停下手下备菜的动作,抬起头来。 刚才出声的客栈掌柜眼含期盼,殷切盯着贺梅等她答复,他身后站着位膀大腰圆的汉子,瞪着牛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身上的气势隐隐带着莫名的压迫感,教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 贺梅:“好在今日食材买得足够多,掌柜的慷慨借厨房给我们,我本就打算做好了小吃拿给您尝尝聊表谢意,自然是使得的。” 客栈掌柜:“娘子有心了,那我等可就不客气了。不止是调料,这厨房里的食材,娘子随意取用便是。” 贺梅迟疑:“这位是?” 客栈掌柜:“这位是鄙店厨房掌勺的大师傅郑安,和我一样,是被娘子所做饭菜的香味引来的。” 怪不得站在他身后的那汉子那样看着自己,贺梅暗暗忖道,原来是同行,稍微对彼此先入为主带点专业角度的审视确实正常不过。 面上却只是客气点点头,“多谢!那我可就不客气取用啦!掌柜的不如和郑安师傅先行去外面各忙各的,待饭菜全部好了之后,我会使双立请你们过来用饭。” 这次不待客栈掌柜出口回话,他身后的郑安却已经按耐不住了。 郑安:“掌柜的可以等,我可等不得,现在能不能尝尝?” 贺梅闻言一愣,心知这位是个有点儿东西的大师傅,而且还是和她相似的直爽性子。当下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伸出右手,对着他做出邀请的姿势。 郑安心痒难耐,也不客气,迈步越过原本挡在他身前的客栈掌柜,走向贺梅盛放饭菜的出餐长桌。 双立本来像个小松鼠一样,一边看贺梅同掌柜的聊天,一边咯吱咯吱吃得欢快。 此时见到郑安一脸急切,忙主动举起他正在吃的那盘韭黄肉丝春卷,让他取用。 郑安捻起一个,先观其色,外型饱满,酥皮金黄,质地微硬。 拿至鼻下,细嗅其香,香味绕鼻,经久不散。 送至嘴中,外皮焦脆可口,多余的油水丝毫不粘,且脱离了油炸食品惯有的油腻。里面的馅料热乎乎,韭黄的汁水、猪肉的肉味、胡椒的辛味相得益彰混合在一起。 咬上一口,便忍不住想要咬第二口,不知不觉间,一个春卷便吃完了。郑安掌勺多年,常人或许会喜欢油炸之物,可吃惯了这些的他却觉得腻味,因此就算是亲手所做的春卷,他自己也不爱多吃。 而贺梅所做的春卷,却让郑安意犹未尽,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右手,想要去拿第二个。 他刚才对贺梅的那股子隐隐的敌意,在顷刻之间松弛下来。 以小看大,这位娘子火候掌握得极佳,油温过低,春卷的外皮就会疲软,且会因为沾染了过多的油水而显得油腻。而里面的馅料则可能并未完全熟透,猪肉便会显得格外难吃。 油温过高,春卷的外皮就会色泽不规则,且会在靠近油锅中心的位置处出现焦黑的斑块,待吃的时候,那处便会发苦。而里面的馅料则会因为火候过头,被炸干了原本丰厚的汁水,肉质过老,口感显得干巴。 外看春卷的酥皮,可知道贺梅对面食的掌控之准。内看馅料配比,时人皆觉得猪肉贱,寻常厨师根本不会使用它作为做饭食材。韭黄比起韭菜,口感多了分软嫩,气味相对清淡柔和,味道更为鲜美,可见贺梅别出心裁。 郑安默默吃完第二个韭黄肉丝春卷,这才转头看向贺梅,“这位娘子,师承何处?” 贺梅:“......我曾经多处学厨过,师承比较杂。” 郑安听完,没继续问话,却也不像客栈掌柜那样听贺梅的话先行离去,仍站在贺梅身边,看她动作。 第14章 贺梅没有什么讲究,她本就来自信息共享的时代,虽然自诩自己手艺很好,如今身在几百年前的古代,以后也想卖些小吃靠厨艺吃饭,却没有那种藏私垄断的想法。 双立却不干了,“嗨嗨嗨,你这人好生不讲规矩,这样盯着梅姐姐做饭,不好吧?” 郑安忙急着撇清:“俺对娘子并无别的想法,只是想要好好观摩一下高手是如何下厨的。” 双立见这人误会了他的意思,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直接偷师,问过我梅姐姐的意思了吗?” 贺梅哭笑不得,忙打断小老虎一样炸毛的双立:“郑师傅想看便看,雕虫小技,这些算不得什么。” 郑安是个大老粗,刚才被双立问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见贺梅这样为他开脱,富态的国字脸上洋溢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双立撅起小嘴,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贺梅,又想说些什么,却被贺梅顺手拿起一个春卷塞进嘴里。 因为韭黄肉丝春卷实在是太香太好吃,甫一入口,双立就不受控制地咀嚼开来,只好朝贺梅投去一个湿漉漉的委屈眼神。惹得贺梅好笑不已,却因着郑安这个外人在此,不好多同双立详细解释。 恰好此时灶上的米饭传来淡淡香味,贺梅另起锅将油烧热,洒下前面准备好的葱姜爆香。紧接着倒入切碎的五花肉末,煸至颜色呈现金黄,直至滋滋冒出油来。 再放入海米、腊肠提味炒香后,加入处理好的芥菜,给下面灶膛添足柴火,大火翻匀。这才将米饭置于锅中,撒上各色调料再次翻炒,使得每一粒米饭粒粒分明,互不粘连的同时,皆吸入来自其他食材的味道。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道芥菜炒饭,却足以让郑安这个客栈厨房的掌勺大师傅,从中看出贺梅的底子之厚。 郑安忍不住开口,将姿态放得极低:“娘子等下还要做些什么菜式?可否让俺从旁协助,顺带取取经?” 贺梅为难:“按照之前计划的三人份的食量,加上借用的是贵客栈的厨房,不想过多麻烦。 我原本打算再做盘韭菜炒豆芽,煮锅蔬菜鸡蛋汤便停手。眼下各色材料都已经备好,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便可出锅,不必麻烦您为我做些什么了。” 凭着穿来多日的经验,贺梅估摸着目前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郑安和掌柜的肯定已经吃过饭。因此仅仅特地多做了些韭黄肉丝春卷,想要以此送予掌柜以做答谢,是以现下的饭菜想来够用。 郑安果真不插手,却始终目不转睛盯着贺梅如何掌勺。 贺梅将炒锅洗净,重新置于火上烤干水分后,倒油烧热,下入姜末,待其爆香后,下绿豆芽大火翻炒。淋入几滴白米醋,将绿豆芽翻炒至颜色由白变得微微透明去生。 而后加入韭菜梗翻炒均匀,再下韭菜叶,撒盐,快速翻炒均匀后盛盘而出。 郑安疑惑:“韭菜直接放入不就好了?娘子为何要特地分开?” 贺梅换了个锅,一边炒胡萝卜丁一边回答:“韭菜梗相比韭菜叶来说,质地相对较硬较老。若是两者一起下锅,韭菜梗还未熟透,韭菜叶便已经老了,会影响到这道菜最终整体呈现给食客的味道。” 待胡萝卜丁被炒得微微发软,她加入适量的清水,静候水开。 郑安若有所悟,在这个贺梅得闲的当口儿,反而不再追问。 一时之间,厨房里静悄悄地,唯有锅中水泡轻轻从锅底漂浮而起,破裂在空气中的噗噗声响起。 水汽热烈地翻涌上来,飘渺得像是虚无的影。 贺梅趁着水开,将事先备好的山药泥倾倒而下,用汤勺搅拌均匀,而后抽掉部分柴火,使火转小。接着加切好的芹菜碎,再次搅拌至断生。 她加入些许胡椒粉、鸡肉粉和盐调味后,又勾芡搅拌,直至汤水达到合适的黏稠度,才彻底转大火煮沸。最后用纱布包着双手,将锅从火上取下,这才顺着锅边淋入蛋液,停顿片刻后,用筷子搅拌打散,再滴入少许白醋。 郑安:“娘子为何不直接在锅坐着火的时候浇入蛋液?且为何要滴入白醋?” 贺梅:“火上温度过高,会使蛋液迅速变老,失去滑嫩之感。而加入的蛋液多少会给汤水带来些鸡蛋特有的腥味,加些白米醋进去,可以去腥提味,增进食客的食欲。” 由于多了个外人郑安,双立没办法和贺梅聊些体己话。又因客栈掌柜的还在前面等着吃贺梅所做的饭菜,他不好偷吃,只好捧腮背过他们两人,坐在小马扎上闷闷不乐。 此时饭菜皆已完成,贺梅打水洗手,用手帕擦干净,竭力放轻脚步走到双立身后,“啪”地捂上他的眼睛,掐起嗓子:“猜猜我是谁?” 双立那点被外人挤走贺梅关注的委屈劲儿瞬间消散了,抿起的唇角不自知地上扬:“自然是梅姐姐!还能有谁?总不会是先生那块木头!” 不想耳畔却突然听到林靖清冽的声音响起:“木头?” 贺梅和双立顾不得玩闹,齐齐转头闻声看去,林靖眉毛轻挑,眼含疑惑。 双立干笑一声,在贺梅面前像个小喇叭一样喋喋不休的小嘴这会儿彻底哑了。 之前的双立对林靖全是实心实意地孺慕之情,可自从来了个做饭好吃说话好听的贺梅,双立仿佛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肉眼可见地活泼跳脱不少。 “林靖像块木头”的比喻,也是他无意间从她那里学来的,因此贺梅对上林靖的双眸,自是心虚不已。 她怎么就忘记了,孩子最是传声筒,有些关键性内容,一定要避开他们说才行这种事? 贺梅忙转移话题:“本就要双立去唤你用饭,你怎么突然想起自己过来了?” 林靖本不好口腹之欲,可耐不住贺梅日日精心烹调,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养刁了舌头。不止是双立吃不惯客栈的饭菜,他也有些怀念她的手艺。 今日迟迟不曾进食,加之林靖素日也习惯了来厨房寻贺梅,因此脚不自觉地便带着他走向这里。 贺梅贸然发问,林靖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答不上来她的话,似乎怎么答都不太对劲。 早就熟悉林靖其人是什么作风,贺梅知他不爱言语,反正现在歪掉他的注意力就好,忙招呼厨房内的诸位一起去前面用饭。 客栈掌柜坐在大堂无所事事,只好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的算珠打发时间。贺梅人还没到,饭菜的香味先行飘来,令人闻之精神一振。 客栈掌柜急不可待走出柜台,在饭桌旁坐下,唤来店内的伙计取了好酒、碗筷餐盘等物,同贺梅四人共同赏味。 韭黄肉丝春卷已经有些泛冷,却丝毫不减其风味。芥菜炒饭青红黄白相间,泛着油亮的光泽,舀上一勺送入嘴中,芥菜的辛辣霸道直冲鼻尖,五花肉、腊肠的丰厚,海米的鲜味紧随而来,令人上头至极。 韭菜炒绿豆芽青白黄三色相接,鲜嫩十足,调料的味道清淡,存在感弱到没有一丝喧宾夺主的意思,食材的本味被掌握极佳的火候完全逼出,独属于春天的气息绽放在舌尖味蕾之上,清新可口。 蔬菜鸡蛋汤橙黄青白四色混溶一体,胡萝卜脆嫩爽口,鸡蛋碎滑嫩无腥,小芹菜清脆多汁,山药清香绵软,汤汁细腻滑口,味道鲜香解腻。 掌柜的一一试过,抬头瞥见自家厨房里的大师傅郑安一脸心服口服的表情,余光里那位先生和小童吃得不亦乐乎,还有什么不明白? 饭桌寂静,未免尴尬,他先行斟酒给林靖满上。 见林靖不理自己,也不羞恼,掌柜的自酌几杯,酒劲上涌,话匣子打开,语重心长地道:“贤弟啊,不是我说,这两口子过日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弟妹手艺这样好,你多哄哄才是正理哩!” 第14章 交易利所在 贺梅正给小双立盛汤,闻言素手一顿,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好在她反应快,忍住了。 她这顿饭请掌柜的吃,算是请对了! 上次苏起误会她和林靖,也不知道后者是怎么给前者解释的,林家茅草屋那样差劲的隔音效果,贺梅愣是没有听到只言片语。 如今她对林靖心怀追求之意,很难不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对方却是个闷葫芦。 掌柜的这样上道,贺梅努力绷紧脸皮,竭力使自己和常日的神情一致,看向林靖的眼底里却不自知地隐隐含着好奇和期待。 他会怎么和掌柜的答话? 林靖咽下一口蔬菜鸡蛋汤,薄唇微启,似是要说些什么,却被酒力上涌的客栈掌柜“啪啪”拍了拍肩膀。 “听为兄一句劝,媳妇儿不让回房睡觉,咱们做丈夫的,姿态得低些,温柔小意哄哄也就是了。” 林靖瞧着面上无甚表情,握着汤匙的手指关节却微微泛起白色,若不是贺梅对他有了些了解,根本不会发现他在抗拒。 他在抗拒什么?她呼吸一滞,收回视线,不动声色抿了口白釉黑花瓷杯中的黄酒。 第15章 只是这么浅浅一口,贺梅职业病发作,忍不住分析起其中食材来,稍稍转移了些注意力。 糯米为底,有姜汁的辛辣,枣汁的甘甜,回味间隐隐带丝繁复的花香,而非单一的花味,应该是加了适量的百花蜜。方才据掌柜的介绍,此酒名为“清若空”,酒体丰满清澈,入口绵柔醇香,下肚唇齿留香,果然贴切如其名,是味好酒。 双立见贺梅和林靖都不说话,眼睛咕噜噜一转,接过话头:“我们家先生一向讲究‘食不言’,伯伯不如饭后再议?” 掌柜的倾诉欲望正强,收回搁在林靖身上的手,仰头又给自己灌上一杯清若空,大着舌头自顾自道:“为兄是过来人啦,人这一生,除去繁琐日常外,所活时光不过须臾,要珍惜眼前人。” 而后夹了一筷头韭菜炒绿豆芽细细品着吃了,扭头看向贺梅,“弟妹呀,你是个有能耐会过日子的,早日和贤弟和好如初才是,何必日日开两间房,平白耗费银钱?” 贺梅从盘算自己将来要酿什么酒才好盈利为启点,转头联想到自己有了钱财后,该如何利用近水楼台的便利,得到林靖这轮月,正要发散思维至更远处,突然被掌柜的点名,注意力尽数回笼。 这样的问题……贺梅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她哪里知道该怎么答?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没穿来之前,贺梅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在松软的席梦思大床上摆大字;可穿来后,她一直和林靖同塌共眠,竟然已经习惯被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包裹。最开始来客栈住的第一个晚上,贺梅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孤枕难眠。 她唯恐自己说多错多,不经过脑子就再次说出什么胡话来,又觉得不答复人家显得气氛尴尬,急忙朝林靖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恰巧他正低头饮汤,未曾接到贺梅的视线。 好在林靖就坐在她身边,贺梅左腿一摆,同他的右腿在杉木方桌下碰了碰。 林靖本已舀起一勺汤来,动作瞬间为之一止,他抬起头瞥向贺梅少顷,举起身前客栈掌柜前面斟满的酒杯,做出同其碰杯的动作。 这顿午饭以郑安师傅拖走掌柜的、贺梅和双立架起林靖各自回房告终。 直到客栈掌柜被郑安带走远去,他还在极力游说贺梅和林靖两人一定要早日言归于好。贺梅将扶起醉倒的林靖,把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头,心说真要在一起过,那倒是好事一桩。 双立跟在她身后:“咦,先生的耳朵什么时候这样红了?” 贺梅将林靖放倒在床上,这才发现双立所言确有其事,不由得蛾眉微挑。奇怪,客栈掌柜拍他肩头那会儿,他还一切正常啊?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刚才送林靖回房的途中经过客栈院内的游廊,依旧是小雨纤纤风细细,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消磨这浮生半日闲。 双立见贺梅临窗发呆,一副闲得发慌的模样,便取了棋盘棋子,同她回隔壁客房下了好半天棋。 两人围棋、五子棋随意切换,你来我往,有输有赢,倒也怡悦。 帘外雨初歇,黄鹂啼叫数声便不知所终。 贺梅和双立两人棋局正酣,房门却被店内伙计轻轻叩响,只说是他们掌柜的请。 已经下了一下午棋,这局的输赢贺梅其实并不甚在意。只是看双立不依不饶,撒娇撒痴,她心下好笑,答应双立等下回来一定继续,这才随那伙计而去。 “弟妹啊,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客栈掌柜脸上还带着点醉酒后未消褪的酡红,只是神色已然清醒,敦实的郑安就站在他的身后,满眼热切看着贺梅。 贺梅:“您但说无妨。” 果不其然,对方提出了想要郑安拜她为师的请求,贺梅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好一个师傅。 她以后还要做餐饮行业反倒是其次,主要是郑安的岁数看起来比她还要大上不少,要是被他叫上一声师傅,贺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再有就是她后面要先忙着给建造红梅小筑的工人师傅们提供伙食,怕是不太有时间。 见她面露难色,掌柜的试探性问:“可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贺梅思忖片刻,同他们两位解释一番个人看法。 客栈掌柜是个自来熟的,直说自己还有几间商铺,可以优惠租给贺梅,且客栈菜单四时固定,郑安可以同她一起去林家给她打下手,顺带观摩学习她是如何下厨的。 见贺梅有所动摇,掌柜的又添筹码,甚至连他们这些日子在客栈的开销也给免了。 贺梅:“!!!” 她本来是想拒绝的,可是他给得实在是太多,最终拜倒在客栈掌柜的钞能力下,点头同意了。 起先林靖只想趁雨停后,添添补补搭起草庐就算完事,是贺梅坚持说以后双立迟早要长大,草庐这样也不安全,不如一次性修葺完好,才使得战线拉得如此之长。 一场意外,使得本不富裕的林家雪上加霜,说实在的,贺梅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钱,既能支付起他们三人住店的开销,还能赎回她的玉簪。 现在能为林靖分忧,自然是好事一桩。 客栈的客人不多,掌柜的和郑安巴不得贺梅多多出手,不止晚饭没吃等着她下厨,就连她想要的食材也主动走公帐支使店内的伙计前去草市买来。 双立在客房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贺梅回去,只好问了店内的伙计贺梅所在何处后前来寻她。 双立委屈:“梅姐姐是把双立给忘了吗?” 正在厨房带着郑安备菜的贺梅听言一惊,糟糕!聊起下厨心得来,竟然把他这个小乖乖给忘记了! 她歉然一笑,“是我不对,为你做些美食赔罪可好?待饭后,我们再将那盘棋给下完?” 双立大方原谅了她,问她今晚要做什么好吃的。 贺梅:“梅兰竹菊经霜翠,不及菜薹雪后娇。我打算做道菜薹炒虾仁。” 双立:“听起来就很美味的样子,可还有别的?” 贺梅笑道:“小馋猫,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自然还有别的,红烧鮰鱼、蚕豆炒鸡蛋、菠菜凉拌粉丝、腌笃鲜、还有道菠菜猪肝汤。” 这次不等双立开口,郑安不解问道:“现下是从公走帐,贺娘子还点名要猪肝那等低贱的下水来做菜是何故?” 贺梅:“春要养肝,春天是人肝火最旺的季节,以形补形最好不过。更何况,食材无贵贱,只要手法得当,价格再低的食材也能烹制出好吃的饭菜来。” 郑安点点头,突然发现贺梅现在火上正在煮的,却并不是她适才提到的任何一道菜。 锅里的水已然烧开,贺梅往其中添入处理好的黄豆芽、大葱末、蒜末,又撒下盐、豆酱和胡椒粉调味。 灶膛烧得极旺,这碗今晚食谱以外的汤不多时便出了锅。 贺梅将其倒入放在乌木托盘上的剔花青瓷碗中,交代双立:“清若空要比苏起上次带去的酒还要烈些,林靖这次饮得又多。麻烦你把这碗醒酒汤拿给你家先生,想必会使他好受些。” 双立接过托盘,嘴中发出“哦——”地一声,尾音拉得极长,惹得贺梅又是一阵好笑,这个鬼灵精的。 因着中午那出,林靖不愿答话,宁可闷头同掌柜的尬酒,使得贺梅对他有多几分认识。 有着外人在,就连她也有些不习惯,所以贺梅带着郑安做好饭菜,采用了分餐制,与去而复返的双立将他们三人的饭菜布置去了修竹林旁的那处凉亭。 月挂竹梢,流光皎洁,云朵如馒,随风流转。 亭畔竹林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白墙上,参差不齐的黑影如同画家笔下的水墨,洇染出画卷一副。 不远处,更漏子点点滴滴,暗诉时间偷移。 三人在亭中石凳相对而坐,林靖已经用过那碗醒酒汤,此时脸上的绯色逐渐转淡。饭间,贺梅将自己同掌柜的交易同他和双立讲了,林靖虽仍未答话,却颔首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贺梅喜他今日挺身而出,他们以后也不用再因客居在此破费,可一直住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顿时又忧心忡忡,叹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大晴天。 不想林靖这次居然接过了她的话头:“明日便是晴天。” 贺梅霍地扭头看向林靖:“?!” 他怎么知道的? 第15章 雾散春日照 似乎是看出贺梅的疑惑,林靖将手中的竹筷放到乌木止箸上,取手帕擦拭薄唇,示意贺梅举头望月,同时解释道:“望舒撑黑伞,明日必晴天。” 月如冰镜,皎洁明亮,周围还真有暗黑色的圆盘环绕,将其笼罩在内。 虽然知道林靖是个有点儿墨水的文人雅士,可他总不能神成连预报天气也可以吧?现代的天气预报都是时准时不准的,何况前面可是一直在下雨。贺梅收回视线,心里直嘀咕。 见她一脸不可置信,双立咽下口中的红烧鮰鱼,意犹未尽舔舔嘴唇,“先生看天气很准的,他说是,就一定是。梅姐姐明日便可知晓啦。” 第16章 行吧,自从她穿越来了这里以后,最快适应的事情之一就是学会放空。是晴是雨,等到明天天亮,自见分晓,这点耐心对现在的贺梅来说还是有的。 当初的她,每天早上从自己的出租屋出来,只会急急忙忙赶地铁,路上很少有耐心去看天是否蓝,云是否白,最多在前一天晚上提前看看天气预报决定第二天早上是涂防晒霜还是带伞。 饭点是她最忙碌的时间,等到高峰期过后,食客渐渐离去,贺梅早已吸够了后厨里的油烟气,食欲往往不佳。待到一切清理完毕,店铺打烊,都市的霓虹灯淹没了漫天的星光,高楼大厦遮挡了月亮的身影。 一日又复一日,今日宛若昨日。汽车呼啸而过抛下的尾气、路人手指间传来的二手烟味、闹市里特有的繁华之味,以及贺梅最熟悉不过的、来自自己身上的油烟气息,压得她回去的步伐慢慢沉重。 因此贺梅当初辞职,除去惊觉自己长期在外,忽视了陪伴家人,以至于被贺父病危假消息骗到的缘故之外,未尝没有想要逃离钢铁森林,“池鱼思故渊”、“守拙归田园”的意思。 如今在大越朝,她也算是看到过风花雪月的人了,只是唯有一点不好,闲得她心痒难耐,还是早日搞搞事业为妙。想到这里,贺梅收回乱飞的思绪,才发现饭桌上的主力军唯有双立一人。 林靖骨节分明的手里握着茶杯,时不时地抿上一口,俨然一副吃饱的姿态,只是在等她和双立。 贺梅:“你今日晚饭用得比往日少了些,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快指出来,我也好改进改进。” 林靖眉眼微动,同她视线相接一瞬便再次敛下长睫,“贺梅姑娘做的饭菜滋味美甚,只是靖多饮了那碗醒酒汤,这才吃不下那么多。” 贺梅“哦”了一声,待双立超常发挥包圆饭菜后,还没等她有所动作,远处候着的店伙计这才躬身走上前来收拾杯盘碗碟,完全不用他们三人费心。 不禁使得贺梅心底暗赞,和客栈掌柜达成交易,果真是好事一桩! 寂寂人声淡,风润鹧鸪啼。 饭后,贺梅果真和双立续上了那盘没有下完的棋局。 自从一家三口搬来客栈,林靖就一改在家中晚睡早起的习惯,睡得那叫一个早。 今晚竟然破天荒地手持书卷,坐在贺梅房里的书案前时不时翻上一页,显然是下午睡得多了。 常言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小孩子困得快,双立和她下着下着,居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贺梅和轻轻放下书的林靖对视一眼,身着远山紫圆领长袍的他,清俊的脸颊被暖黄色的灯火映照得褪去生人勿近的清冷之感,多了丝贴近生活的温润亲切。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午饭时客栈掌柜的那些劝勉当作耳旁风,贺梅取了身前小几上所放的乳浊青釉夹盏油灯,送轻柔抱起双立小身子的林靖去隔壁客房,而后回来,独自休息。 星月悄移,更漏频转,黄莺扑簌经窗而过,啼语之声洋洋盈耳。晓光透过篾黄的窗纸、淡蓝灰色的帘幕,轻轻打在贺梅的脸上。 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穿好衣服,不得不说,早睡早起的感觉着实不错。 一觉好眠的贺梅神清气爽推开窗户,迷迷蒙蒙的雾气四处弥漫,毫不客气地如同轻烟一样朝着室内直涌而来。 不止见不到晨起东升的朝阳,就连园内的游廊、竹林也看不分明。在乳白色雾翳掩盖下,唯有距离她客房较近的凉亭飞檐一角还依稀可见。 没下雨是真的,只是这雾大得如此离谱,能见度低成这样,哪里是林靖说的晴天? 贺梅蛾眉一挑一蹙,檀口微张,有些愕然,想不到还有林靖说不准的时候。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洗漱,然后提步去隔壁林靖房里,找自己之前画好的红梅小筑施工草图。 林靖向来要比她起得早,贺梅在门上轻叩三下,人还未进门,挪揄之声便先行一步闯入房内人的耳朵中去:“林靖呀林靖,快出来看看,哪里有你说的大晴天?” “我看看!我看看!”双立清亮的嗓音响起,紧接着,就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行至贺梅身前才止。 “吱呀”一声门开了,双立绵软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个小鸟窝一样蓬在头上,交领的带子仅仅只系上了一半,小小的胸膛微敞着,看到外面雾茫茫的一片,顿时歪着脑袋,一脸疑惑。 “双立:还真是诶!” 贺梅和双立一大一小两个人齐齐看向林靖,收到两人的视线,林靖旁若无人般,兀自对镜剃须,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贺梅:“……” 可恶,依然是清冷不近人情的木头一块呢!昨天的温柔,果然是她的错觉罢了。 不过这个男人剃须的动作居然说不出得性感,关键是他帅而不自知,就显得更为迷人,贺梅一大早就被林靖勾得心旌动摇,忍不住强行镇定心神。 须臾之后,见林靖仍不开口,贺梅长出一口气,想要赚钱的野心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烧。 古代没有钟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可比不得那些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想要知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时间都难得不行。 她迈步踏过门槛,径自走到林靖房内的书案前去寻自己的设计稿。 贺梅很快便一眼看到,那几页属于自己的纸张被白地刻划的瓷制镇纸压得整整齐齐,和林靖最近爱看的那本蓝封线装手抄书并排摆在案头,白蓝相对,如人对望。 要是有朝一日,他们俩也能像它们一样亲昵贴在一起就好了,她叹了口气。 不多时,店伙计来请贺梅下厨,双立正想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尾随而去,却被整理好仪容的林靖拽住了后颈衣领,惹得贺梅忍俊不禁。 她只好同神情哀怨的他挥了挥手,宽慰双立自己会多做些美食给他的五脏庙。 双立在她身后不死心地扯着嗓子喊:“梅姐姐等我去找你!” 贺梅没有回头,只是再次摆了摆手。 因着心系红梅小筑的工期,她一切从简,今天的早饭做了虾滑粉丝煲、韭菜鸡蛋锅贴和豆浆。 郑安带着客栈里的帮厨给贺梅打下手,忍不住问:“贺娘子为何取虾头过油之后,反而弃其而取油? 又为何要选择燕麦同大豆一起磨汁?” 贺梅一边将包得鼓囊囊的饺子依次在刷过油的平底锅中绕圈排开,又在它们的周边倒入调好的淀粉水,盖上锅盖,示意郑安抽走适当柴火,使火转至中小火。 这才不紧不慢地为他答疑解惑: “虾子的内脏多分布在头部,最好弃之不食。只是直接丢掉未免可惜,废物利用,炼制出上好的虾油作为调料,给其他菜肴提味增鲜是再好不过。 仅仅只用黄豆磨成汁水去煮豆浆,煮好的液体味道略显单薄,口感与水差不多,且会随着放置的时间增长而逐渐质水分离。 加入适量燕麦和黄豆一起磨,既可以增添汁水的醇厚程度,又多了一丝淡淡的麦香。” 郑安若有所思,贺梅动作娴熟,待双立打理好自己寻过来时,厨房里早已香气四溢。 她按部就班调好蘸料,给煸得金黄的锅贴撒上葱花和芝麻,随即捧起锅子,将锅贴倒扣在盘里,而后再次在锅中摆上饺子,如法炮制。 因着有外人在,双立不好偷吃,只好等贺梅做好一切后,两伙人各自分开用饭,才真正尝到了这一餐。 虾滑粉丝煲红白黄绿四色相间,粉色的虾滑、白色的粉丝、黄色的蛋丝、绿色的葱花和香菜交织在一起,胡椒的辛味、蒜蓉的辣味和虾子的鲜香在唇舌间接连迸开,让人口齿生津,食欲大振。 韭菜鸡蛋锅贴底部焦黄,四周绕着繁复如同冰花、蕾丝一样金黄的丝丝,举箸夹起一个,让它浅浅地在黑褐色的蘸酱汁水里打一个滚。韭菜的鲜、鸡蛋的嫩,以及饼丝和锅贴底部的脆,带给人不一样的味蕾体验。 更妙的是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豆浆,入口醇香,回味悠长,丝滑无涩。 贺梅和双立林靖两人在房内中用完饭,突觉天光大亮,仰首向窗外一看,雾气尽数消散,日光破云而来。 顿时惊喜交加,林家的红梅小筑,今日终于能开工了! 第16章 春来发几枝 贺梅的满腔心事全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林靖一看便知。 他迟疑片刻,“贺梅姑娘,修葺屋舍不过只需在下亲自添上些茅草,重新整理便可再次住人。无需贺梅姑娘这样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贺梅等这样一个大晴天等得实在是太久了,只觉得若是天气再继续那般阴沉降雨、经久不绝下去,自己身上闷得都要长蘑菇了。 适才她和双立那样打趣林靖,林靖居然毫不在意,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现在果真出了太阳,在他脸上却丝毫看不到一丁点儿骄矜自傲。就,还蛮有高人风范的。 第17章 贺梅右手支颐,大剌剌盯着林靖瞧,人还坐在他身边,思绪早已搭上翅膀飞到了九霄云外。 林靖:“贺梅姑娘?贺梅姑娘?” 双立也跟着他唤起贺梅,“梅姐姐!梅姐姐——”,而后用手肘轻轻捅了捅她的胳膊,改了个相对诱哄的音调问:“梅姐姐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贺梅下意识答:“在想林靖……” 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彻底回了神。 贺梅:“!” 她抿了口杯中的茶水,随即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厚着脸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跑神了没注意到。” 林靖的耳根泛起浅浅的粉,将适才的提议对着贺梅复述了一遍。 呵,说得好听,下次再塌了岂不麻烦?她决定快刀斩乱麻,打断林靖“施法”,毕竟他一定不会要她的钱。 贺梅:“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将那一百两近日来花费余下的钱财还你,用以家用?” 说完,她就看到林靖清冷的凤眼里,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来。他薄唇微启,欲言又止。还别说,有一种她这个俗人说不太上来的味道。 贺梅情不自禁又想对着林靖犯花痴,好在理智还算清醒,告诉她还是尽快修好屋舍安顿下来,早日搞事业为妙。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之前林靖书房里,有块造型古朴的砚台某天被双立冒冒失失打破缺了一角,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文人怎能没有质量绝佳的文房四宝? 贺梅暗暗给自己下决定,等她创业赚来钱了,一定要给林靖置办上一套大越朝品质最好的笔墨纸砚。 饭桌会有客栈伙计自行来收,用不上她费心。 贺梅同林靖和双立打了声招呼,快步行至书案前,取走自己的设计草图,便再次寻她先前找的施工队而去。 双立看着贺梅雀跃的身影渐行渐远,不解歪头看向林靖:“先生的耳根又红了呢。 不对不对,双立想问的是,先生为何不直接告诉梅姐姐,她的那套设计稿有问题?” 林靖看向双立的眼神古井无波:“春日晴好,莫负光阴。你今日,便把《千字文》抄写上十遍吧。” 双立:“!” 他下意识转头去寻贺梅的身影想要求救,可春庭修竹翠,随风自飘摇,哪里还有贺梅的身影? 贺梅素白的裙角飘过鹅卵石路两侧带着露水的芊芊碧草,为今日天晴而特意选的晴山蓝褙子的肩头拂过栽种在阡陌两侧所植的依依杨柳。 阳光泽被万物,晨风浅送花香。黄莺在树间跳转,欢歌兼舞;燕子轻展双翅,口啄新泥。空气清新自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 由于春色太好,与雨时的街道相比有着不一样的美感,贺梅走走停停,左顾右盼,看个不停,走过了好几次道,误入了数次巷,差点儿路痴属性发作,再次找不到施工队所在的地方。 好不容易走到后,她从袖中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红梅小筑施工草图,颇为自得地拿给施工队的木工工头张师傅看。 张师傅接过,展开,只一眼便皱起眉头。见此,贺梅顿时手心里捏起一把汗。她拿给林靖看过的呀,能有什么问题呢? 过了好半晌,待张师傅一张张翻阅完毕,苦笑着捋了把下巴上略显毛糙的胡须,“贺娘子可知《营造法式》?您所绘制的建造草图,虽然别出心裁,但是却不符合我朝法律规定和指定样式。” 贺梅瞪大了眼睛,还有这回事? “在山野之间建造房子,还有必要那样严苛?”她犹不死心地追问。 张师傅摇摇头,轻叹一声:“房屋的名称、间架结构、院落的大小、装饰物等,这都要严格符合我朝要求才可施工。不然,怕是会有些麻烦。” 贺梅:“!” 不是说别人穿越后,想怎么捯饬自己的屋舍,就可以怎么捯饬的吗?怎么到了她这里,一个不小心,就设计成了擦边违章的建筑物? 说好的这里弄点儿啥,那处用某个具体的特殊材料呢?! 贺梅受到打击,顿时觉得自己精神萎靡,脸上不受控制地显得有些怏怏不乐。 张师傅瞥她一眼,再次细细看过草图上内在装饰的设计样式,沉吟片刻后缓声道:“不过贺娘子屋内的一些构思,我等或可尽力一试。” 得,虽然外表她说了不算,但是她是个务实的俗人,里面的装潢还能有她的参与,也就够了。 贺梅退而求其次,决定放手交由张师傅带领施工队合规合法去建造屋舍。反正,她到时候会日日为他们提供伙食,还可以随时监工不是? 两人商讨妥当之后,贺梅便引着张师傅和一众木工们回到了多日未归的林家梅园。 不得不说,她甚至有些想念这个异世里姑且可以称作是“家”的地方。 若是没有林靖的收留,贺梅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会在何处飘零,或许会像无根的浮萍那般无依无靠,或许会所托非人流落在阴暗见不得人的角落,又或许早已毫无尊严地冻死在寻仙湖的水中而无人知晓。 贺梅忍不住自嘲一笑,仅仅才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就开始想念林靖了。 估计当初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直对男人兴致缺缺的自己,居然会有这样“老房子着火”的一天,像极了之前贺梅最爱调笑的那种恋爱脑。 抛开那些有的没的,日头已经高高升起,贺梅请张师傅找人另外在梅园空地设灶,问工人们可有想吃的食物,得到了“随意”的答复。 贺梅深知她和木工们彼此之间还不甚熟悉,因此只能得到对方相对客气的回答。他们说得随意,她却不能就那样随便打发,贺梅闭目细细思索起来。 张师傅带着工匠们清理茅屋旧址的声音此起彼伏,贺梅拿定主意,睁开眼睛,正想同他们打声招呼先行离开,耳中忽然听到一声“师母,俺来了!”,顿时娇躯一震。 完全不适应他那声师母的贺梅木着脸,循声转头望去,双立引着身扛食材麻袋、手拎食盒的郑安,一同朝她走来。 按理说郑安是要叫她师父的,只是被鬼灵精的双立反问,哪里有“父”,于是改叫她为师母。以至于现在贺梅每每听到郑安叫自己师母,都会被尬得汗毛直竖。 狠狠给自己搓了把脸,待郑安放下扛在肩上的麻袋,贺梅知会张师傅一句,便带着双立和郑安两人再次下山,直奔草市而去。 双立不解:“郑安师傅带的食材已经不少啦,就连客栈里的各色调料都塞满了食盒带来了,梅姐姐这是要去采买什么?” 贺梅:“毕竟是大锅饭,无法过于精细,所以选择一味下饭的菜肴就显得格外重要,今天中午,咱们吃黄焖山药鸡。” 郑安憨笑:“是俺疏忽了,不然铁定要给师母您带只鸡来。” 贺梅:“……” 她真得好不适应他叫的那声师母,可不让郑安叫他还不乐意。还有,他究竟和客栈掌柜的是什么关系,这样假公济私真的没有问题吗?! 三人时不时闲聊几句,故而并不觉得来回路途无趣,采买好她想要的食材便回了林家。 贺梅净手备料的同时,郑安帮她处理好鸡,双立时不时往灶中添上些他们特地买来的干柴。 不久之后,她往锅中加入姜片、料酒,将鸡肉焯水晾干,接着改小火热油、下冰糖炒化。倒入鸡肉翻炒,使其染上漂亮的糖色,添入加饭酒、姜片、蒜瓣、酱油、豆酱后翻炒均匀。 再加足量清水没过食材,撒入适量盐,炖上约莫二十来分钟左右,置入香菇和山药段再炖十来分钟。最后放入葱花、香菜,大火收汁。 黄焖山药鸡和米饭最为适配,等一切后完成后,双立帮贺梅请工匠师傅们过来吃饭。 黄焖山药鸡汤色红亮,风味醇厚悠长,肉质滑嫩可口,劲道有韧劲,山药滋味绵软细腻,入口即融。肉汁四溢的酱汁撒在洁白分明的米粒之上,别提有多下饭了。 先前饭菜的香味甫一随风传至工匠们的鼻尖,他们便知道她是个厚道的娘子,且手艺绝佳,心中各自满怀期待。等到好饭好菜真正入了口,人人交口称赞贺梅的厨艺,脸上对她的笑意也真切了不少。 工匠们帮不少人家建造过屋舍,见多识广。可家境清寒如斯,还厚待他们这些木工,上来就是好食材的,贺梅算是个中少有。 这日不过是先将林家倒塌的茅草和家具等物清理出来,至于木材等物,还需看看天气,循序渐进来办。 所以不到晚饭的时间,两班人马便互相道别各自回去。 贺梅同双立郑安两人回到客栈,首要之事便是寻林靖,问他为何不早早告诉自己,她的设计草图有问题。 她不相信他心里不清楚,那草图设计原就违了法。 第17章 春庭两相望 贺梅只要一想到林靖不得不回复自己带有戏谑性质的质问,心底便难以抑制地涌起一股喜悦,真好奇他会怎么回答。 第18章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不过仅仅半天没有在他身边,居然怪想念的。忍不住暗啐自己一口,贺梅步履轻盈,行至林靖住的客房前。 午后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形成漂亮的丁达尔效应,扇形的光束打在客栈淡赭色门扉上。 奇怪,怎地门窗都是紧闭的状态? 贺梅以手去推林靖的房门,发现里面上了拴。 这个时间,除非是又像前两日那样醉了酒,按照林靖那样规律的作息时间,他不可能睡到这个时辰还未醒。她还等着问他设计草图一事呢? 贺梅啪啪啪拍门:“林靖?林靖你睡了吗?” 门内静悄悄,侧耳倾听也没什么动静的样子。 贺梅再次拍门,“林靖,快开门,我不信你不知道那份设计草图有问题!” 房内突然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是盛满水的木桶中,有什么颀长的物体从原本浸泡着的状态脱水而出。淅淅沥沥小一阵后,室内又是一阵寂静。 少顷,“吱扭”一声,门从内侧被人打开。 头发湿漉漉的林靖身上穿着冰川灰色交领长袍,衣带系得一丝不苟,捂得严严实实。 唯有一段白皙的脖颈露在外面,犹有晶莹的水珠从他墨色的湿发间跌下,滚过他精致的喉结,没入交错的衣领之中。 嘶—— 贺梅下意识朝后倒退一步,突然觉得自己花痴没有错,恋爱脑也没有错!全都是林靖过于貌美的错! 林靖淡淡向她瞥来一眼,“贺梅姑娘急急忙忙来寻在下,可是那份设计草图存在问题的缘故?” 贺梅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是来找林靖“兴师问罪”的。 她定了定神,将视线从林靖的颈项之间移到他的俊脸之上,冲他皱了皱鼻子,“你明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 林靖:“靖深知贺梅姑娘素日里喜欢事无巨细地操劳尽心,修葺屋舍自不例外。以贺梅姑娘的家乡话来说,你是喜欢那份‘虽然辛苦,但是参与感满满的快乐’。 在下实在不忍心败了你的兴致,却也早已按照贺梅姑娘的审美,结合《营造法式》,画下草图若干,只待贺梅姑娘过目。” 贺梅瞬间就被他给哄好了,林靖的画技她当初从那副《卧睡花间图》上便可窥知一二。还别说,她还挺期待的。毕竟,交给自己人设计的,和直接让施工队看着办的,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哪个更好。 贺梅随林靖进了屋内,看过他设计的草图,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别想着穿越就可以为所欲为,人在哪里,都要谨记遵纪守法。 她深吸一口气,很快便接受了自己不是干设计那块材料这件事。日薄西山,还是想想晚饭吃什么这种术业有专攻的事情更适合自己。 贺梅左顾右盼,“回来有段时间了,怎地还没有看见双立过来寻我们?他和郑安能有什么可聊的?” 倏地,身前案几上那张写了一半的《千字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性静情逸,心动神疲。” 贺梅抬起头,看向披散着头发的林靖,笑言:“这句话,和你还蛮搭的。” 而后略一偏头思索片刻,她知道为什么双立迟迟不归了。想来或许他是哪里又惹了林靖,遭了他的罚,写得还是簪花小楷,这样的字型也最为累人不过。 后面应该是郑安寻她不着,为履行约定,请双立引路带他去林靖隐居的小孤山找她、给她打下手帮忙。才使得双立脱了“困”,现今几人早早回来,不止是出乎了林靖的预料,还出乎了双立的意料,所以他才情愿在前面游荡,也不想就这么回来继续写字。 贺梅莞尔,谁小时候没有贪玩的时候?她之前也不最讨厌写作业,尤其是这种机械性的抄写作业? 她侧过头去问林靖可有想吃的食物,当然知晓自己问他和没问并无太大区别,只是还是想多和林靖说说话。 贺梅如果喜欢一个人,比如她的老妈梅婷女士,就很爱对那个人时不时地说些有的没的废话。比如无意识地接连叫上一长串“妈妈妈妈”,梅婷女士受不了,可林靖却似乎对她的啰哩啰嗦接受良好,贺梅很欢喜他这点。 挥别了林“木头”,由于午饭食得味厚,贺梅决定今晚做些清新的小菜。现下还早,她让店伙计备了些新鲜的羊乳,打算先煮些下午茶消磨时间。 她点燃炉灶,置锅烧水,撒入适量正山小种红茶,加入冰糖,再倾入足量已经过滤过的羊乳,转小火煮沸过筛,这便是古代版奶茶。 接着打两个鸡蛋,左右颠倒,以蛋壳隔开蛋清和蛋黄。在没过碗底约莫三厘米面粉中倒入蛋黄、适量羊乳、白醋、沙糖,搅拌至无颗粒状。 再在蛋清中撒入适度的沙糖打发,使其绵密如云,挂勺如勾。最后混合二者轻微搅拌,以汤匙舀至锅中烘焙,在恰当的时间翻面,使得松饼的两面都呈现出诱人的鸡蛋黄色。 闻到厨房隐隐飘出的香味,写字不见人影的双立探头探脑进了厨房,见只有贺梅一个人在,顿时松了口气。 双立:“可算有个只有梅姐姐咱俩的空间了,你又在做什么好吃的?” 贺梅睨他一眼,心下好笑,要是林靖想抓“翘班”的双立,只消来有她的厨房找便是。 她将圆圆的松饼一个个地垒在精致的青瓷小碟上,淋上晶莹剔透的百花蜜,最后码上又红又水灵的草莓。 双立见贺梅不答,咽了口口水,“这是什么饼?看起来就好吃。” 她将三份小碟放上客栈里盛放饭菜的乌木托盘,再将先前煮好的奶茶依次舀入白底黑花的瓷杯之中,莲步轻移,朝林靖的房内走去。 期间经过游廊的转角处,贺梅从余光中瞥见双立行意迟迟地坠在自己身后,一脸犹豫的模样,差点儿就破了功。 然而这次她站林靖,过度的溺爱只会让孩子变得没有担当。 双立之前还会老老实实完成林靖布置的任务才会来寻她,如今竟然学会了逃避。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罚双立,但是《千字文》确实是孩童启蒙最好的学习资料之一,就连她当年也抄过不少遍。双立多写这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林靖同手捧托盘的贺梅对视一眼,再看到她身后不远处踟蹰的双立,瞬间便明白了,这是要请君入瓮的阳谋。 他素日爱茶,抿了一口贺梅所说的奶茶,入口香醇,茶香馥郁,甜度适宜。羊奶特有的腥膻气息依然被她处理得极佳,一丝也尝不出来。 取勺轻分松饼置于口中,绵软轻盈,质地如云,香甜可口。红莓酸甜清新,很好地去除了仅食甜品的腻味。和世人流行的茶点相比别具一格,不愧是她。 双立意犹未尽舔舔嘴唇,“梅姐姐,晚饭咱们吃什么?” 贺梅不理他,反倒对林靖笑道:“人给你带回来了,可要好好教他写完今日的任务。拜拜,我去厨房料理晚饭啦。” 林靖微微颔首,已干的墨色长发如瀑似缎披在身后,显得整个人唇红齿白,有一种居家的美感。 贺梅默默欣赏完毕,淡定收回视线,无视苦哈哈坐在书案前的双立,快步出了房门,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由于已经用过了下午茶,晚饭贺梅仅仅做了香椿芽拌嫩豆腐、莼菜银鱼羹、京酱肉丝卷春饼三道菜。 碧青色的香椿芽和乳白色的豆腐交错相衬,清爽可口。翠色的莼菜口感清妙如绸,银色的小鱼鲜香滑嫩。 白色的葱丝、嫩绿色的黄瓜丝、橙黄色的胡萝卜丝间错摆在白底冰裂纹的盘中,酱色的里脊肉丝码在其上,与它们相映成趣。用透薄如纸的春饼取四种丝卷起咬上一口,肉汁喷香,菜丝清新,好吃至极。 美味的饭菜也挡不住双立对贺梅的怨念,今晚难得在饭桌前一言不发,只是他所用的饭量不少,实在是捧场至极。 饭后,林靖背着他的青霄琴出了客栈,不知道去向何方。 贺梅虽然好奇他为何自那日后便不曾在客栈再弹过古琴,却被双立这个小乖乖绊住了脚。他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等待一个迟来的解释。 贺梅摸摸下巴,深思熟虑一段时间后,对目露谴责的双立歉然一笑:“别问啦,问就是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双立:“!” 双立委屈控诉:“你一定是被先生迷晕了头脑!” 贺梅大惊:“有这么明显吗?” 双立点头如捣蒜,直说自己长大后未必会比林靖差,惹得贺梅捧腹大笑。两人正说笑,忽地听闻客栈里的店伙计来寻,说有人想要吃上客栈掌柜同样品质的饭菜。 贺梅一愣,怎么今日她开小灶引出客栈里旁的客人泛起馋来? 第18章 深山闻噪鹃 客栈伙计言简意赅将前因后果同贺梅讲明,最后满眼恳求地看着她,唯恐她不肯答应。 贺梅本想再同双立聊上几句后,也出客栈四处逛逛,春日风景如此秀美,说不定她还能在闲晃途中再次遇到弹琴的林靖,到时候便有了耳福。 第19章 只是现在郑安确实还没从她这里学到什么,他的手艺和客栈掌柜显露在人前所食的、自己做的饭菜相比,自然很难让误打误撞看到的食客满意。 既然担了他一声“师母”,那么替“好大徒”解决麻烦便成为情理之中的事情。贺梅揉揉眉心,迤迤然随那人欲朝厨房走去。 行至门槛处,已经迈出一条腿的她骤然想起今天下午双立刻意逃避课业之事,又扭头交代:“你可别忘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我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鬼鬼祟祟跟在她屁股后的双立没有想到贺梅会突然想起那茬子事来,顿时震惊瞪大了眼睛,脚步却老老实实被她给钉在了原地。 贺梅见他还算乖觉,这才满意离去,边走边问:“那客人是从何处来的?小哥可有打听过他的禁忌喜好?” 客栈伙计甲呲牙一笑:“贺娘子可算是问着了,那小老头适才见我们掌柜在大堂里吃得狼吞虎咽,馋得不行,却偏偏是个挑嘴的。 说自己食不得姜葱、食不得油腻、食不得鱼鲜,更食不得重味、厚味、辛味之物。天下这样好吃又挑三拣四的人,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贺梅听完吐槽思索片刻,同客栈伙计甲嘱咐了几句,那小哥听完点点头,忙不迭地照办去了。 待进了厨房,满头大汗的郑安歉然朝她投来一眼,打了声招呼,便默默让出位置。 贺梅取半截山药削皮洗净上锅蒸熟后取出放置等凉,同时将洗净的草莓加适量水和蜂蜜榨汁做成果酱。 中途,那客栈伙计甲的动作还算麻利,很快便采撷了不少新鲜的榆钱并玉兰花回来。郑安上道地从他手里接过,低声谢上几句,帮贺梅清洗干净,沥干水分。 贺梅命他帮忙用纱布过滤三遍羊乳,郑安不解发问:“师母为何要俺过滤这羊乳?可是有啥讲究?” 她一边将已经凉透的山药泥放入碗中用勺子捣成泥状,一边回答:“这是为了去除羊乳特有的膻味,等下加些杏仁煮开效果更好。” 郑安按照她的吩咐处理羊乳,贺梅则走到炊具柜前,选了个竹质的小型蒸笼。接着给榆钱撒上适量面粉拌匀放入其中上锅蒸。等候的同时,取适量米醋、芝麻油、胡椒粉、酱油、蒜蓉配成蘸料。 奶香味弥散在厨房之中,羊乳好了。贺梅取适量混入前面处理好的山药泥中,摆盘做好造型,而后淋上红亮晶莹的草莓果酱,再在其尖端摆上两片连生的薄荷叶片作为装饰。 她随后擦干净手,侧头看向身旁的郑安:“最后一道玉兰花粥,你来。” 郑安有些不敢相信,以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尖,反复同她确认后,才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操作。 贺梅给自己人吃的是三样,为那挑食的老者客人准备的也是三样饭食。等一切都处理妥当,她便先行回了客房。 谁知她这屁股还没捂热凳子呢,前方又有伙计来寻,说那位食客想要面见能够作出那样合他胃口的厨娘。 贺梅:“……” 买家果然没有卖家精!客栈掌柜的似乎不花一分钱,就把她给收编打了白工了!现在说后悔还来得及吗?!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贺梅暗暗叹口气,随他去了大堂。 客栈大堂内,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毫无形象地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做的饭食,眼睛却一直盯着后堂的方向。 见到贺梅款款走来,那老者深邃的眼睛顿时一亮,“是你做的这些饭菜?” 贺梅颔首:“是我。” 老者:“你可愿随我上京?” 贺梅还没怎么呢,唤她来的客栈伙计乙瞬间就不乐意了:“贺娘子是鄙店贵客,愿意为你这素未谋面之人洗手作羹汤已经是你的福气。如今人家和官人正闹脾气呢,眼看着就要和好如初了!你这小老头可倒好,竟妄想拆散他们!” 背着青霄琴的林靖恰好左脚刚刚迈进客栈的店门,被客栈伙计乙眼尖瞧见,顿时对着那老者使使眼色,示意他往那个方向看:“喏,人家的官人正巧回来了,看你还怎么棒打鸳鸯!” 贺梅被客栈伙计乙这出抢白搞得猝不及防:他们背地里,究竟把她和林靖传成了什么样? 她顺着伙计乙的眼神,将视线移向门口,陡然一惊! 他他他不会以为是她故意编排的吧? 那老者看看林靖,再看看贺梅,狐疑:“真是夫妻?怎么瞧起来,不大像啊?” 贺梅见林靖似乎有些僵硬,尴尬一笑,正要插科打诨将这无理老者给打发了,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谁要带走我娘亲?!” 脸上的笑意立刻僵在了脸上,双立?他又来添什么乱? 她机械扭过头去,双立扑上前来,抱住贺梅的大腿,“娘亲气恼爹爹狠了,竟然要双立在外面一直唤您姐姐,双立很乖,从来不闹。可是娘亲万万不能贪图京都富贵,就抛夫弃子,不要双立和爹爹了呀!” 贺梅:这都什么和什么?!这个小戏精!她刚来时认识的那个乖巧小童哪里去了? 见状,那老者收了心思专心吃饭。最后本想图个清净来此打尖的他,硬是因为贺梅的手艺选择在客栈住下。 风沉沉低掠碧草,月明明静照青竹。远处有春日的猫咪幽鸣如诉,庭院内的更漏子滴滴答答,窗前亭内铜铃偶尔响起空灵之声。 双立被送去床上睡熟后,贺梅将装在素白磁碟中的那份草莓山药泥推至林靖跟前,没话找话:“怎地你带得好好的孩子,跟了我才几天,便生得如此顽皮?” 林靖动了动手指,轻轻垂下眼睑,并未理她。 贺梅叹气:“哎呀,喜欢吃甜食算什么秘密?我早就知道你喜欢,这份独独给你留了,就连双立也没有呢。” 见他还是垂眸不语的模样,贺梅在油灯下漫不经心翻转手指,墙上瞬间出现巨大而又虚空的浅影,几乎要将林靖修竹般的身影包裹其中,“知道为什么做得不多吗?我对山药表皮下面的那层黏液过敏。后面用醋洗了好半天呢。” 林靖抬起眼来,瞥向她的手指,俊逸的丹凤眼被暖黄的灯火照得明明灭灭,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贺梅见他周身先前的冰寒气息似乎有所软化,连忙软声讨好:“今晚你吃得少,我怕你回来肚子饿。想起你之前爱喝那道蔬菜鸡蛋汤,我猜应该是里面加了山药的缘故。知道你喜用甜食,便有了这道甜品,给那老者做不过是顺便罢了。” 又竖起四根手指,作出发誓的姿态:“你千万别生气,我私下里真没教孩子给咱们俩传绯闻!” 林靖的视线转向贺梅的手指,虽然有些茧子在上,却也称得上是纤长漂亮。 林靖:“还痒吗?” 贺梅:“自然不痒了,但是这草莓山药泥你可得捧场吃了,吃完绝对不许再生我和双立的气!” 林靖捏起小匙,默不作声地吃了,贺梅见状,才彻底松了口气。 翌日,贺梅同林靖和双立用过郑安所做的早饭,叮咛双立在房内好好学习课业再三,才独行至小孤山,将林靖设计的草图交给张师傅等人依图修建。 监工了一上午,贺梅带着郑安为工人们做了春笋炒腊肉配米饭。一并用过后,郑安先行回了客栈,她则同木工们一起进了平日里绝对不会独自一人进的山野之中伐木。 张师傅带着工匠们忙活得不可开交,贺梅自持力大如牛,想要给工人们帮忙。可她毕竟是雇主,自然被拒绝了。 左右闲着没事,顾盼间她发觉林间有不少天然的野菜等物,是上好的食材。巧得是工人们恰好带有背篓,贺梅沿着野菜生长的方位越采越起劲,居然同工人们渐行渐远也未曾察觉。 等到背篓渐满沉甸甸,群鸟呼啦啦始还巢,贺梅才发现自己已是孤身一人,迷失在不知方位的深山老林之间。 高大的树木茂密繁盛,叶片间隐隐透出夕阳照射而来的小孔,像是星星洒在碧绿的草地之上。而现在,这样的“星光”正在逐渐变少变暗,真正的星星或许已经在她看不见的天空登场。 若是在现代手机还有信号,兴许她还能靠着导航和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摸出去。 可现在是在大越朝,没有手机,她还是个路痴,这些也就罢了,关键是由于沉迷挖野菜,贺梅一直低着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来路所在何方。 一直以来她作为穿越人士自带的那抹若有若无的优越感,在此刻荡然无存。 初春夜晚林间的温度越跌越低,噪鹃凄厉的声音在头顶未知处响起,引得闻者心中惴惴。 贺梅背靠一棵老树,抱膝坐在地上,脆弱地将头埋进怀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林靖那张俊俏的脸。 他会来救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贺梅:我只想从他的胃下手,你们却乱传绯闻搞出“一胎”? 第19章 空山生幽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惊醒了不知何时睡过去的贺梅。 第20章 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目难视物境况下的未知远比白昼更为可怖,她骤然间想起之前自己看过的惊悚片、精怪剧,以及有着各种凶猛野生动物的荒野求生纪录片,吓得骨寒毛竖。 此处草木郁郁葱葱,有些地方几乎可以没过她半个小腿,据说是蛇类最爱出没之处。 说不定此刻,就有一条或者多条冷冰冰滑溜溜的毒蛇隐藏在黑暗中,盯着自己伺机而动,若是在她猝不及防的档口儿对着她来那么一下—— 贺梅叫苦不迭,仓皇失措地想要爬上树去躲避那来自未知的危险。可距离她上一次爬树,已经是十几年前儿时的事。现代化社会一直在教导她应该如何做一个中规中矩的成年人,那样的驯化足以让人失去孩童期身姿的灵动。 不多时,她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跌倒在地。 所幸贺梅能力有限,攀爬得并不是很高,加之地上野草茂密,仅受了些轻伤。除了右脚踝在落地的时候不小心给扭到之外,别处皆无大碍。 沙沙声越来越近,贺梅连背篓都顾不得,试图朝身后的方向走去,甫一动身,一阵钻心的痛感顿时从右脚踝处传来,急得她冷汗直冒。 贺梅蹲下身来,就地摸索片刻,终于找到了一块还算锋利的石头。她把它紧紧攥进手里,就像是握住最后的稻草。而后杏眼圆睁,屏住呼吸,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竭目望去。 参天巨树之后闪出抹黯淡的微光,浅浅照亮那张贺梅心心念念的俊脸,是手持火折子的林靖! 贺梅心头微松,长出了一口气,将手中那块攥得早已被汗水濡湿的石头丢开。 林靖:“怎地会跑到这样深的地方来?走了。” 他往日总是一副淡淡的清冷模样,今日竟然难得能够从这人声音里听出情绪波动来。贺梅冲林靖没心没肺扬唇一笑,不由自主朝他走去。 只行半步,便被脚踝处牵动的痛意激出生理泪来。 贺梅还未张口,林靖便已经发现了她的异样。他走上前来,眉头蹙起:“可是哪里受了伤?” 贺梅:“只是不小心扭到脚了,但是真得好痛。” 林靖将火折子递给贺梅,撩起衣袍单膝蹲下身来,低声道一声“失礼”,便要为她查看伤势。 贺梅抿起嘴角侧过脸去,暗骂自己病得不轻,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能把林靖刚才那个动作想歪成跪地求婚。 林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撩起贺梅的裙摆,仅仅只是捏住她的脚踝,她就受不了了。 贺梅不受控制地将腿回缩:“哈呀,痒~” 林靖正欲将解开她袜子上的系带,冷不防被她这声娇呼引得身体一僵,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顷刻间变得有些不对。 贺梅蓦然间只来得及看到林靖耳尖红得暧昧,手中的火折子闪烁了几下,就彻底哑了火。 林深如此,难见星月。 失去光源照明,陷入黑暗的两人纵使面面相顾,也难以看清对方的脸,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在寒凉如水的空气中交迭响起。 检验伤势是没法再继续下去了,贺梅五指前伸试探性摸索片刻,触到一片软硬适中的胸膛。仗着夜色的掩盖,她大胆用食指指尖戳了戳林靖,没话找话,“林靖,所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林靖:“……” 他虽然闭嘴未答,可胸膛上的肌肉却变得紧绷起来,贺梅想起刚才无意中瞥见的红耳尖,又戳,“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见他不答话,贺梅再戳,“林靖,我冷。” 林靖顿了片刻,轻柔将她抵在自己胸口的右手拂下。 一阵细微的声音之后,林靖在贺梅身边席地坐下,接着,尤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外衫便披上了贺梅的肩头。 她喋喋不休又说了会儿话,刚觉得口干舌燥,身侧之人居然默默递过来一个不大的葫芦。贺梅打开,凑到鼻尖细嗅,没什么味道;仰首给自己灌了一口,竟然是温凉的水。 贺梅不由觉得好笑,旁的人寻人,必定举着火把,大声疾呼搜救人的名字,哪里还顾得了这些细枝末节。他倒好,拿着火折子就来了,不喊不叫地,看起来像是凑数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的她。 说是仓促到装备简陋如斯,却偏偏贴心为她准备了水,若是她没猜错,那水应该是刚烧好的时候便装进了葫芦,所以到了现在还有余温。 贺梅本就是被林靖的脚步声吓醒,脑海中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逐渐昏昏欲睡。林靖见她不再出声,又默默递过来一小包牛油纸包。贺梅强打起精神接过拆开,以指摸去,绵绵软软的,应该是些吃食,只是她的手里再无动作。 噪鹃掠过树梢,又是一声凄惨的啼叫,更显林间寂静。 林靖:“你已经四个多时辰不曾进食了,怎地不吃?” 那个最爱喋喋不休的姑娘却并未回答他的问话。 月华恰好西移,穿透层层枝桠,草坪上泛起如霰质地的光。 林靖借着盈盈幽光侧头看向贺梅,才发现她双手捧着那包桂花糕,背靠树干,嘴角含笑,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眼看她的头越垂越低,快要到醒来的地步,林靖先她一步,用手掌接住了贺梅正在下坠的螓首。 他犹豫片刻,脑海中闪现之前与贺梅同床共枕的记忆碎片,最终选择破罐子破摔,还是温柔地将她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 晨光熹微穿梢破叶,照得春草萋萋,青苔芜漫。晨鸟叽叽喳喳呼朋引伴展翅而去,林中未散的沆瀣之气缥缈出尘,彩蝶翩然而至,又倏然远逝。 贺梅困腾腾睁开眼睛犹欲睡去,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方。她身上盖着林靖的外衫,头下刚才枕着半截被他帕子包着的圆木。 贺梅下意识环顾四周去寻林靖的身影,却并未看到他人在哪里,一颗心被吊得不上不下,一大早的,这人丢下她去了哪里? 好在没过多久,身穿素白中衣的林靖周身冒着寒凉的水汽回到她身边。 贺梅:“大清早还怪冷的,用不着洗成这样吧?咦,我昨天怎么没有看到这附近有水源?” 林靖默不作声从她怀里取走自己的外衫,正要就这样穿上。抬眼间看到饶有趣味盯着他的贺梅,动作立刻一止。他背过身去,走到一棵树身粗壮的老树之后打理自己。 贺梅撇撇嘴,老古板,都一起“睡”过了,当着她的面穿件外套还能有什么?真是把她当外人看了,没劲。 林靖很快折返回来她身边,想要为她查看右脚的伤情。因着昨晚那声情不自禁地娇呼,贺梅尽可能控制自己怕痒的本能,任由林靖为自己褪去鞋袜,细细验过。 她是个闲不住的,林靖不说话,她便东拉西扯地将昨晚自己闹出的乌龙讲给他听。少顷,贺梅缩回脚,自行将鞋袜穿好。 林靖:“贺梅姑娘用些糕点,咱们便下山回去罢。” 贺梅迟疑:“可是我们刚才都刚刚摸过我的脚,就这么吃,不好吧。” 林靖:“……” 贺梅:“你刚才在哪里洗漱的?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林靖走上前来扶起贺梅,两人慢吞吞朝前方某处行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她才隐隐听得水声泠泠。 随着林靖的引领,贺梅循声而去,忽然间察觉此处漫山遍野长满一小片一小片素白色、嫩粉色的野花,淡雅馨香的气息弥散在此方天地之间。 她连忙用胳膊肘捅捅身侧的林靖,兴奋道:“林靖林靖,这些小花开得不错!就是长得散了些,没什么章法。” 林靖:“是春兰。” 贺梅:“哦哦,懂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空谷幽兰。” 她略一思忖,偏头看向林靖完美无缺的侧脸,若有所思地道:“有句话叫‘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这不就是你吗?” 林靖:“咳,到了。” 贺梅成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两人各自洗手共用那包桂花糕便打算下山回去。待走到昨晚那棵老树之下,贺梅才想起自己昨日采集满野菜的宝贝背篓。 她停下想要把那背篓背起来,被林靖给制止了。贺梅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林靖再次蹲下身来,验看她的脚踝,发现比去山涧洗手之前肿得还要高些。 他沉吟须臾,自行将那竹编的背篓背在身上,而后将贺梅拦腰抱起。 乍然腾空的感觉来得突然,贺梅愣怔片刻,垂下眼睑,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林靖身后背着那篓野菜,身前抱着扭伤脚踝的贺梅不知行了多久,竟是片刻未歇地到了山脚之下。 贺梅被他小心翼翼放到地上后,取了自己的帕子正要递给林靖拭汗用,突然耳中听闻客栈伙计乙的一声大喊,“贺娘子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贺梅:林靖,疑似自带gps的男人。 良辰吉日时时有,锦瑟年华岁岁拥。旧岁千般皆如意,新年万事定称心。默欢祝小天使们新年快乐,兔然暴富,兔年大吉! 第21章 第20章 冷暖唯自知 呼啦啦一群人围上前来,恰是施工队的张师傅等人。 贺梅:“你们怎么都在这?” 客栈伙计乙:“昨日贺娘子迟迟不归,那特地为你住店的小老头不满意我们郑师傅的手艺,在大堂将饭菜批评得一文不值。 原本来打尖的客人们都吃得香极,被他牙尖嘴利那么一说,都将信将疑起来,惹得我们客栈门庭冷落。” 张师傅接过话头:“昨日夕阳下山之前我们在周边找了一通,没有看到贺娘子的身影,便以为你先行回去了。 直到今早上工,这位客栈来的小哥问起,方知贺娘子走丢一事,这才急急来寻。不想尊夫已经找到平安无事的贺娘子,否则我等实在是无颜以对。” 贺梅听完他们的话,点头点到一半,突然诧异看向林靖,他们看起来就那么像是一对吗?还有,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山里走丢了的? 林靖用她先前递过来的帕子擦完额间的汗水,动作凝滞片刻,最终还是将那方帕子收进了自己袖中。期间旁边贺梅投来的目光灼灼,几乎要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林靖诡异地读懂了她的想法,他默了一瞬,“我去家中寻过你。” 贺梅:“!” 她很快串联起前因后果。 张师傅他们不知道她是路痴,还以为她先行回去了,所以就心大得连找都没找。 他们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他们和她是银货两讫的工人和雇主关系。 客栈的伙计乙则是因为店中的客人闹腾郑安做的饭菜不好吃,又在店中找不到她人,一直拖到今天早上,才去了小孤山瞧瞧她是否在那里。 客栈之人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从她这里有利可图。 只有林靖这块木头,敏锐发现她的失踪。 在他平时本该睡觉的时间,先是去了林家,从地上的木材上推断出她的所在。而后带上火折子,还不忘为她备上水和食物,就那么一腔孤勇地闯入林间的无尽黑暗之中,去找她这个寄生在他家中,一直在给他添麻烦的“累赘”。 也只有他对自己的好,不是因为她“有用”,而只是单纯地为她这个人本身。 贺梅突然觉得有些感动。 她其实在曾经孤单一人的时候,有认真想过自己想要追寻什么样的爱情。 不是将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像是孔雀开屏一样摆在人前,不是将自己的优点强项像是产品合格证书一样秀给人看,不是将彩礼嫁妆家产利益算计得明明白白。 而是如鱼相与处于泉水干涸的陆地之上,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那种需要一直强调自己很能干、很优秀才能得到的感情,贺梅其实不敢相信。因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有人会比她更漂亮,比她更能赚钱,比她更完美。 她不想扮演一个社会上常见的、安放在家中的妻子角色,而是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灵魂伴侣。贺梅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企图找到的,是一份如同母爱那样无私而又可以依恋的爱情。 她垂下眼眸,敛起其中汹涌欲出的感情。少顷又若无其事地扬起一抹甜笑,“让大家伙费心啦!等我回去休整好了,一定为大家多做些好吃的慰劳诸位!” 众人都很高兴,纷纷说自己又有口福了。唯有林靖默默瞥向贺梅高高肿起的右脚踝,唤来客栈伙计乙同他低声交代几句。 贺梅同张师傅及工人们寒暄片刻,请他们自行回去小孤山红梅小院施工,午间会有郑安代她帮他们准备午饭,而后下意识去寻林靖在哪。 两人四目相对,这次最爱说话的贺梅居然难得地辞穷。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先前不知去向的客栈伙计乙带着四个抬着小轿的轿夫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贺梅:“你叫的?” 林靖:“贺梅姑娘的脚踝肿得厉害,能少走动便少走动。” 贺梅心说他像刚才那样抱自己就可以,却在与林靖那双清明如水的丹凤眼对视的瞬间,想起他是个因循守礼的木头人。 他明明连给那些不相干的外人解释他们两个并非夫妻关系都不想开口,却偏偏为她在人前的名节上花这样的冤枉钱。 贺梅长出一口气,认命上了那顶小轿。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轿子,晃悠悠的感觉新奇至极。 一行人回了客栈,双立得了消息,正要扑上前来,被贺梅慌忙挡住了,“别,我身上搞得脏兮兮的,你等我洗完澡再抱。” 林靖闻言朝她投来一眼,嘴角有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可还没等她细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靖:“等我。” 贺梅:“?”她等他什么? 那人却只给她留下一个潇洒远去的背影。 双立戳戳贺梅:“梅姐姐昨天晚上和先生去哪了?怎么不带上双立?” 贺梅指指自己脚边的那背篓野菜:“喏,战利品。” 双立很快注意到她肿起的脚踝,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变成了:“先生一定是亲自为梅姐姐抓药去了,趁他还没回来,双立给你呼呼。” 他这个馋猫,若是换做她毫发无伤的情况,一定早就缠着她,要她用那些山珍野菜做些美食了。 贺梅心中一暖。她清浅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而后唤来客栈伙计打水沐浴,双立自觉性回避。 等她“身残志坚”地洗完澡湿发而出,双立忙请了隔壁不知何时便已经候着的林靖过来给她治伤。 先是用煮熟温热带壳的鸭蛋细细熨摩她肿起的脚踝处,贺梅偏头过去,强抑痒意,忍得辛苦。不过此法确实有立竿见影之效,没过多久,她便感觉好受不少。 贺梅奇道:“按照我们那里的西医的说法,扭伤了要立刻冰敷。怎么我现在觉得,热敷的效果反而要比冰敷还好些?” 林靖:“筋肉损伤,络脉随之受损,气血互阻而不通。冰敷只会使气血更加凝滞。” 贺梅点点头,只觉得认真的男人果真最帅,林靖不愧是她一眼就选中的人。正犯花痴之时,右脚踝处突然传来一股凉意。 她定神去看,是林靖为她细致抹上一层看起来黑乎乎的药膏。在黑褐色药膏的映衬之下,更显他手指白皙修长,无端惹人注目。 贺梅:“嘶,凉嗖嗖得,这怎么和你刚才说的恰好相反?” 林靖俊俏的丹凤眼微微挑起,掠她一眼,并未有做解释的意思。 他确实从来不爱回答旁人的质疑,贺梅蓦地再次想起今天早上在林间看到的那些杂生在深山而无人识的兰草。 它们不言不语,自在生长,不会因为别人的赞许或忽视就轻易改变自己,花开花谢,皆随心意。 好在双立也很好奇,“先生给梅姐姐用的什么药?怎么这次不要双立去抓,反而亲自去了?” 林靖一边用洁净的纱布将贺梅的脚踝层层缠起,一边道:“是用四分官桂、十只丁香、八分小茴香、八分红米、一杯火酒并少许水调制而成的跌打伤药。” 贺梅和双立面面相觑,忽然听闻房门被人扣响,是客栈伙计乙来请贺梅下厨给那挑嘴老者开小灶。 她转头看向林靖,目露询问。 林靖轻咳一声:“只要是你做的,都好吃。” 双立欢呼雀跃,扶着贺梅去了厨房,伙计乙帮她背起那篓野菜一并过去。 贺梅洗干净手,才发现今日厨房之中的食材里居然连她上次要的榆钱都有,顿时觉得好笑。 她这次不打算全部自己上手,待帮厨清理好食材后,贺梅先行用自己采得的野菜做了一道白灼茼蒿和一道蕨菜炒肉丝。 正要做清蒸鳜鱼之时,郑安疑惑:“师母,那老头不吃鱼鲜的呀。” 贺梅睨他一眼,笑:“哪里是给他的,我们自家人还饿着呢。他的等下你来。” 郑安闻言朝客栈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副了悟的模样。 贺梅一边处理鳜鱼,一边同他讲解道:“鳜鱼的砍法也是有讲究的。 这么破开肚子后,要沿着鱼的脊梁骨两侧从鱼腹内部用刀切到鱼尾巴的位置。因为鱼背相对肉厚,这样处理就会薄上一些,更容易蒸熟和摆盘。” 郑安点点头,看她在鱼背部两侧各切一刀,再将葱、姜切成如头发那般的细丝入水浸泡。 郑安奇道:“居然卷起来了!” 贺梅:“只要切得足够细就可以,你只需要多练练刀工。” 同时将鱼平铺至盘中,放姜片和葱适量。待蒸熟后,贺梅弃掉后者,均匀淋上豉油,将泡好的葱姜丝铺到鱼上,最后浇上热油。 双立早就翘首以待,却只看到贺梅将那三道菜并两碗米饭放上客栈里的乌木托盘,顿时一愣,“梅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吃吗?要是两顿没吃梅姐姐做的饭的双立,一不小心全吃光光了怎么办?” 贺梅被他给逗笑了:“你们先吃,不用等我。这天底下,哪有会被饿死的厨子?快去吧。” 第22章 双立这才点头离开。 “不能进,厨房重地,不能进!” 他走后没多久,窗外突然传来客栈伙计甲焦急的叫声,伴随他叫声的,还有一串跫然的脚步声。 第21章 碧粥春光暖 贺梅正坐在垫高的椅子上轻声细语指点郑安煮榆钱粥,闻声朝外看去。 那嘴叼的老者急急走进厨房,一眼瞧见站在锅灶之前的郑安,顿时就不乐意了。 “怎地还是你在做饭?不要不要。” 郑安不服气:“是俺又怎样?你上次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木兰花粥也是俺煮的!” 眼看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贺梅连忙打哈哈、和稀泥:“有我盯着,老先生大可放心。” 客栈伙计甲试图去拽那老者的衣袖带他出去,却始终顾忌他年岁偏高,不敢太过用力,自然没有撼动他分毫。他连忙目含恳切地向贺梅投来一眼,就差没在脸上写上“帮我”两个大字。 贺梅收到求救视线后,微微一笑,又道:“厨房若是谁人都能进,终归是坏了规矩。且您就算是一直站在这里,眼下我腿脚不便,近日恐怕也不会全部亲自上阵。承蒙您厚爱,待日后在下开店营业,一定为您打折!” 那老者最终还是被贺梅所画的大饼说动,老老实实离开厨房。不过在他走的时候,干脆使唤客栈伙计甲端着他的饭菜一起回了大堂。 新绿油亮的茼蒿盛放在素白的磁盘之中,微黄色的蒜蓉点缀其上,使人眼前一亮。尝上一口,有蒿之清气、菊之甘香,脆爽清新。 蕨菜炒肉丝黑紫绿粉交叠杂陈,味道鲜美,口感鲜脆。倘若放在往日,这样带有猪肉的菜式,他是断然不会举箸尝试的,而今居然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觉得颇具野趣。 若是觉得吃得腻了,那就呷上一口青碧夹白的榆钱粥。榆钱脆甜绵软,清鲜爽口;粳米浸润了榆钱的气息,又被恰到好处的火候炖得软、绸、绵而不失嚼劲。味道之妙,直叫人想起当下这大好的春光。 老者吃得美了,舒适地眯起了眼睛,笑吟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他决定暂时不走了,人生在世,所求的也不过是碗热气腾腾的汤饭罢了。 有个身穿芡实白色罗衫的青年男子脚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时闻到那与旁处不同的饭菜香味,也忍不住朝老者的饭桌上好奇地掠过一眼,惹得他更加得意三分。 午后的阳光晴好明媚,照得那丛修竹更显青翠欲滴。 苏起谢过引路的客栈伙计,将林靖紧闭着的房门敲得咚咚咚作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苏起:“怎地是你来开门?你家先生呢?” 双立嘻嘻笑:“先生正在沐浴,暂时不方便见客。您要不先去隔壁梅姐姐的屋子里小坐一下?” 苏起正要点头答应,房门内突然传来林靖清冽的声音:“不必,我就好了。” 苏起扬声道:“行啊!正好逛逛这客栈环境清幽的小院,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惹得你竟然能忍这么长的时间居于人前。” 苏起在他房前不远处等那游廊之中来回踱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歪起一丝玩味的坏笑。 贺梅指点着郑安再将他先前没有让那刁钻古怪老者满意的饭菜再行做过一遍后,又安排好他晚间给张师傅他们做什么饭菜,才一瘸一拐地往后院走来。 苏起远远就瞧见了她的窘相,顿时咧嘴一乐:“怎么才短短几日不见,你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说着,走上前去,作出欲要搀扶她的姿态。 恰好林靖穿好衣服打理妥当出了房门,见此眉心微蹙。直到双立迈着小短腿跑过苏起,抢先一步扶住贺梅才舒展开来。 贺梅:“经过我深刻地思考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苏起:“什么结论?” 贺梅:“厨子还是在厨房里最稳妥。” 苏起:“呸!我道是什么大道理呢,原来竟是这个。我受伤了,得靠你的手艺治疗才能好。还别说,怪想的。” 说笑间,三人走至林靖身前,随他进了室内。 苏起:“瑾之啊,你怕是把你的那对儿女给忘了。还别说,除了你和双立,我看再没谁能伺候得了它们了。” 看到林靖听完后饮茶的动作一僵,贺梅奇道:“他不是单身吗?哪里来的儿女?” 苏起笑:“自然是那对鹤。仙鹤习性机警孤傲,哪里是我们这些俗人可以靠近的?这些时日,都是他去我的庄子上亲自喂的。 想来贺梅你在客栈不方便,偏偏只要见到你,我就泛起馋意来。昨晚他居然没去,若不是担心它们饿死,我也不必咽着口水特地跑这一趟。” 林靖在他话音一落便立刻接道:“束好发便去。” 苏起下句话已经挂在了嘴边,见此又咽了回去。两人在小院内的凉亭中对弈几局后,待林靖梳好头发,同贺梅打了声招呼就联袂而去。 贺梅目送着他们走远,才想起自己忘记和苏起讲自己最近有在客栈厨房做菜一事,只好随之作罢。 历经昨日深林惊魂一夜,虽然后面有了林靖在,可那样的环境哪里能睡得好觉?她本想小睡一会儿,可偏偏人躺上了床,却没有能够像是预想中的那样甜甜睡去。 贺梅暗骂自己一句“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只好起来梳理未来开店的四时食单。 她已经和林靖打听过,时人讲究“不时不食”,也就是说穿越小说及影视剧中常见的那套反季食单并不符合大越朝的风土人情,只会在这里“水土不服”。 不过好在贺梅基本功扎实,就算是只能靠一年四季之中自然生长的食材做菜,到时候同大越朝的土著厨师们“打擂台”也丝毫不怯。 因着腿脚不便,她就这样坐在林靖房内的书案前,用毛笔在若雪的纸上写写画画。 一缕碎发调皮地从她小巧的耳尖翘起,在午后微橘的阳光照耀下,泛起抹浅浅的金,映衬得一段如脂似玉的颈子越显白晰。 双立像个猫咪一样,坐在她身边的小马扎上懒洋洋打盹儿,时不时小鸡啄米一样点下头。 林靖去而复返,脚步声清浅得几不可闻,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伏案的样子,恬静美好如画上仕女,哪里看得出是一个厨子。 这个往日喋喋不休,甚至显得有些聒噪的人,身上似乎有种让人依恋的魔力。林靖抚养双立多年,深知他并不是跟谁都会亲近、甚至到了这样亦步亦趋的那种人,可贺梅却能做到让他宁可困成这样,也不愿意去床上睡觉。 贺梅抬起头对他弯眉一笑,那种静女其姝的美好之感顷刻之间便随着她的开口荡然无存。 “林靖你手里拿的什么?怎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折腾了一天一夜,你都不累的吗?” 林靖默不作声将手中拿着的碗端到贺梅身前,黑漆漆的药汁像是墨色的镜子,映照出她那张僵硬的俏脸。 贺梅干笑:“我只是扭伤了脚,也已经上了药膏,没有必要再喝这个吧?” 林靖:“不喝,痛七日;喝了,三日便好。” 贺梅将信将疑,企图垂死挣扎:“真的?怎么又是三日好?这么邪乎的吗?” 而后又傻乐:“那我干脆叫你林三日好了,那就是林晶晶?哈哈哈!” 林靖却不理她,取了他最爱翻的那本蓝皮线装书,径自去了窗边翻阅。 贺梅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想想无人监工而自己朝思暮想的新房子,最终还是捏着鼻子尝了一口,却又霎时间就瞪大了杏眼。 除了她熟悉的温度适中外,居然完全喝不出一丝苦味,甚至还有种草药的清香在唇齿间弥散开来。 贺梅偷瞄一眼清冷坐着、一身生人勿近气质的林靖,酒窝悄悄绽开。 草长莺飞三月天,贺梅日日小心养伤,短短三日之后,便知林靖他所言果真非虚。她的脚踝完全消退了红肿的状态,只要注意些走动的力度,就基本上感受不到什么痛意。 只是林靖还曾告诫她,未来一个月内切莫剧烈运动,以防牵引到患处。贺梅自然满口答应,而后便迫不及待地回了林家梅园监工。 张师傅是厚道人,工人们的动作也很是麻利,且贺梅一直用心为他们做饭收买人心,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颇具规模。 当初图纸上的设计一点点在眼前变成现实,着实是一件极有成就感的事。贺梅人美生声甜,厨艺绝佳,情商又高,很快便同各个工人们混得很熟。 倘使现在再让她和张师傅他们一起进了山林伐木,或许他们就不会像是先前那样心大得直接回去。眼看时机成熟,贺梅向工人们打听时下里,像是他们这样的贫民百姓最爱买些什么吃食来改善生活,很快心中便有了成算。 双立看她忙前忙后,还时不时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记录的全是一些他看不懂的词汇,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问她究竟是在计划着什么。 第23章 贺梅揉揉他的小脑袋,将自己的商业策划书上的想法一一讲给双立听。讲解期间,她无意之中瞟了一眼林靖的方向,发现他手中捏着的那页书,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翻了,不由得暗暗好笑。 她就说双立虽然不爱写字,可着实是个好学不倦的好孩子,原本还好奇林靖是怎么教把他教成了这样。现在看来,或许是一脉相承,是林靖那里所行的不言之教而来。 双立乖巧可爱,林靖小时候也会是这个样子吗? 贺梅突然想到,林靖似乎除了双立,身边并无亲人在侧,不然她一定要向他们打听打听他小时候的事迹。 第22章 众目望乔迁 哪怕是再讲究规矩的人,也不可能生下来就会严格遵守。且小孩子的天性摆在那里,看双立前后的变化便可以料想到。因此贺梅着实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外力指引,才能养成现在这块不解风情的林木头。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有件差点儿被自己给忙忘了的事情还要问他。 贺梅:“林晶晶,你的生辰是什么时间来着?” 林靖:“……”自那日后,她总是爱唤他这个,苏起那个浑不吝的也不曾这样。 双立:“先生和我从来不过生辰的,梅姐姐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 贺梅联想到双立的身世,他这个没爸没妈的小可怜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很正常。 林靖虽然孤身一人住在小孤山,可他的一言一行无一不在彰显他的文化涵养,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更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他不过生辰,不会是陪着双立才不过的吧? 贺梅一边心中嘀咕,一边回答双立,“还不是咱们的红梅小筑明天该上大梁啦!张师傅他们同我说,上梁要选择好日子和时辰,这里面很有讲究。要问清主人家的生辰时刻,若是和上梁的时辰冲撞了,还得改改呢!” 双立奇道:“梅姐姐不是说自己是什么‘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的嘛?” 贺梅:“我个异世之人都能在这里,就已经很难解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在来都来了,自然入乡随俗,图个好兆头嘛。” 其实她有私心,既然要追求林靖,怎么能连他的生日都不知道?祭梁的由头真是来得恰到好处。 单纯的双立信了她的这套说辞,闻言点点头,和她齐齐看向窗边坐着的林靖,目露询问。 林靖攥紧了手中的书卷,声音的语调似乎有些僵硬:“……仲秋那一天的辰时三刻。” 贺梅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点点头,仲秋,传说中的团圆节诶。 他这人倒也奇怪,虽然离群索居,可出生的时间也好,给双立这个孤儿取的名字也好,全都是幸福团聚的好兆头。 据说人都是具有社会性的,那么他这样隐居,所求的又是什么?既然如此,不如她以后多费些心思,让他的生活多些热闹和人气好了,贺梅暗暗下定决心。 翌日,群星阑珊,月挂西山,天光犹泛着浅浅的黑灰色,贺梅便已经到了林家梅园。 她将林靖的生辰告诉张师傅,他点点头,以日头为参照,选定了合适的时间给房子上主梁。 那是根工匠们精挑细选的百木王,上下粗细一致,且长得笔直,树皮被斧头刮得干干净净。据工人们说,这根木头又叫做“辟邪木”,其实就是香椿木换了个好兆头的说辞罢了。 贺梅突然“咦”了一声,“这根椽子怎么看起来和别的不大一样?它的这侧刮平做什么?” 张师傅乐呵呵地道:“请贺娘子以笔写上今日日期,您的名字和我等的名字。” 贺梅一头雾水:“这是做什么?” 张师傅:“算是作为我等建造贵宅的记录。假若将来出了什么问题,贺娘子尽管来找我们修葺便是。” 贺梅:“!” 原来大越朝的观念这么超前,不只是有“产品保障书”,甚至还是实名制!怪不得古代的建筑物质量都好到历久弥新,或许和工匠们不想“遗臭万年”有关系。 她惊叹着依照张师傅的指点照做,还从善如流在他们提前备好的红纸上写下一副对联:“上梁欣逢黄道日,立柱巧遇紫微星”。 张师傅捋着胡须善意提醒她:“贺娘子,莫忘了还有横批!” 贺梅终归是个俗人,她搜肠刮肚好一会儿,硬着头皮提笔写下“上梁大吉”四个大字。惹得张师傅等人哈哈大笑,直夸她这是返璞归真。 贺梅强行维护着面部表情保持淡定,左右食指相对绕啊绕地,心说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美食算是没有白做,他们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地夸她,想必用去了不少演技,真是不容易。 接着,工人们在正门处摆上香案及供品,请贺梅燃香、叩拜、放爆竹。而后将一对古铜钱、一双全新的红筷子及五种颜色的新布条捆扎一块提前准备好的香木上。 天空泛起鱼肚一样的白色,张师傅带着几个经验老道的木匠上了房顶添置房梁,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唱一边用锤子敲敲打打。他们唱念做打的架势,贺梅还是第一次见,不由瞪大了眼睛,好听!好玩! 现代社会总是认为只有坐在办公室里清清爽爽工作的那种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体面人士,像是她这样的,还有其他做体力活的,说出去似乎总是有些“低人一等”。 人人都想出人头地,拼命地和自己、和别人较劲,却很少有去认真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因此当年她毅然决然地追寻爱好走上厨子这条路后,父母就没少被亲戚们冷言冷语嘲笑。 可是现在看着张师傅他们脸上自发洋溢出的笑意,和极有腔调的歌声,贺梅的心中涌起了一种自己说不太上来的感动。 “贺娘子,请饮一杯梁上挂着的酒水!” 贺梅思绪回笼,笑着应了一声,饮酒的同时接受来自工匠们的唱词道贺,这便礼成了。据说等下苏起和上次几个来蹭饭的好友都会过来捧场,她决定使出自己积攒的本事,为他们置办一桌美味的住宅酒宴。 金乌东升,工匠们继续敲打修建屋舍,贺梅则在临时的灶炉前忙活。 先做香椿芽拌笋丁、凉拌蕨菜、马兰头豆腐卷、蛋包笋等凉菜,准备稍后再做清蒸鲈鱼、照烧脆皮豆腐、红烧羊肉炖胡萝卜、蒜香鸡翅、鸡丝莼菜汤、上汤碗豆尖等热菜和汤。 “上梁大吉?好字好字!”苏起揶揄的声音远远传来。 贺梅到底没有忍住,对着他翻了一个白眼,别以为她没有听出来他在无情嘲笑她!不过也是,她才写了几天毛笔字?他们这些大越朝的土著们,随便拎出一个读书人来,闭着眼都要比她写得好。 苏起:“夸你还有意见?林靖你评评理。” 苏起话音刚落,正想戳戳他身侧的林靖,这是他无意中跟双立学到的,却被后者看似漫不经心地避开了。 对此苏起也并不觉得尴尬,他“刷”地一下把手中的折扇打开,胡乱扇了两下,瞟一眼餐桌上摆放的饭食,好看的桃花眼里盛满戏谑,“今日怎么做得这么素?” 贺梅:“自然是怕被猪油给蒙了心。” 苏起一愣,又是哈哈哈一阵狂笑。 双立不着痕迹地插嘴道:“梅姐姐忘记在柱子上贴楹联了!” 贺梅一拍脑袋,还真是。她忙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鲈鱼,看向抿唇不语的林靖。 收到她的视线,林靖走上前去,一气呵成写下四个大字,将先前贺梅所写的给替换了下来。 贺梅将处理好的鲈鱼上锅清蒸,突然听到苏起等人起哄的声音。 清妙和尚调侃林靖功力骤减,居然只写了干巴巴的“紫气东来”四个字。苏起那个叫黄文英的好友也调笑林靖今日似乎落入俗套,纯粹是在糊弄了事。 贺梅抬起头,适度扬起声调:“等过些日子安置妥当了,我请诸位先生宴饮,流觞曲水,办个诗会可好?” 众人的打趣之声霎时为之一止,而后又是一声哄然大笑,却也纷纷答应了贺梅的提议,彻底放过了林靖。 双立在她身边小小声地说:“先生这是在帮梅姐姐,梅姐姐又帮了先生,真好!” 贺梅笑笑,未置可否。这顿住宅宴在她的尽心筹办下,完美拉下帷幕。 上梁后,屋舍的建造进度飞快,不少时日眨眼般过去,贺梅心心念念的红梅小筑终于建造一新。她本打算在乔迁宴上请茅家村中林靖的佃农们来赴宴,却被独自而来的茅青婉言拒绝了。 对这个人精一样的老者,贺梅心知自己很难玩得过他,虽然实在不明白他为何不愿意捧场,却也只好接受。因此最后前来相庆暖房的,还是上次的那波人。 饭后,贺梅唯恐自己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词汇,露出自己不是大越朝土著的马脚,故而独自出了餐厅在绿肥红瘦的梅园之中踱步消食。 不想在途中偶遇了苏起那位名叫黄文英的好友,算起来,她和这位已经是第三次见了。 第24章 她对这个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很有好感,他身上有着一种学生才会有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住在象牙塔中涉世未深的人物。 贺梅主动同他打起招呼:“你怎么也偷偷跑出来了?” 黄文英清浅一笑,清爽乖巧如同现代男高,“在家已经念足了书,实在是不想和先生们聊起那些了。” 两人皆是一笑,而后随便聊些有的没的,不知怎地扯到了春分、社日之上。 贺梅快人快语:“我总是在诗句中读到‘社日’,‘春社’,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那是什么,不过听起来似乎不错。” 黄文英听言一愣,正要说些什么。双立突然像个小炮弹一样,不知道从何处弹出来扑进了贺梅的怀里。 “梅姐姐,先生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纸鸢,他打算亲手为你绘一个。” 贺梅一直很想再见见林靖精湛的画功,立刻眼前一亮,同黄文英挥挥手,便牵着双立的小手往回走去。 她心痒难耐,未曾察觉旁边的双立悄悄扭过头去,对还站在原地的黄文英做了个鬼脸。 【作者有话要说】 贺梅:你们现在吃的每口饭都不是白吃的。 第23章 春分绘纸鸢 贺梅已经不太能够想起自己最后一次放风筝是什么时候,只依稀记得那是自己上小学时,老爸春天最爱带她做的事情之一。 儿时记忆的复苏,使得她那颗亲近自然的童心也随之砰砰跳了起来。大越朝可没有恼人的电线杆捣乱,更没有过于熙熙攘攘的人群,想来放起林靖亲手所绘制的纸鸢,必定别有一番趣味。 贺梅和双立一同走入餐厅,等到一个在座诸位都没说话的间隙,这才对林靖问道,“双立说你打算亲手绘制纸鸢给我,那我可以要个老鹰的嘛?” 林靖朝不知何时起躲在她身后的双立投去一眼,沉默片刻后点点头。 清妙和尚目光睿智看了看他们三个,仿佛洞悉了一切,呵呵呵笑得如同弥勒坐佛。身穿官服的章西村原本不知其所以然,但在苏起那厮凑在耳边一番窃窃私语后,也抚髯会心一笑。 贺梅自觉和林靖并没有说什么笑话,见此有些不明所以。 “你们在聊什么呢?怎么笑得这么开心?”身后传来黄文英疑惑的声音。 苏起:“自然是笑春天来了。不然,还能是什么?” 苏起这样意味深长的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引得其他几位纷纷调侃他真是“便言多令才”。林靖似乎听懂了其中深意,耳垂微微泛起红来,苏起则厚着脸皮对他们的夸奖照单全收。 贺梅听得一头雾水,黄文英也不遑多让,两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底看出浓浓的不解之色。 苏起呼啦啦拿着折扇扇风几下,当先请辞。他一说走,众人自然也要跟着离去。 黄文英:“这就走啦?” 惹得苏起笑睨他一眼,而后大大咧咧地一把搂住他的肩头,把依依不舍的黄文英带出门去。 平时这种时候,都是双立去送客人们直到门口。这次却是林靖亲自上阵,只是他走之前,清清冷冷地朝双立睇去一眼,似乎有话藏在眼神之中。双立缩缩脖子,面上却隐隐带上一抹坚定之色。 贺梅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实在搞不懂这些文化人士。含蓄内敛是文人的常见内核,可这对她这样的俗人来说,实在是超纲级别的阅读理解,根本读不懂哇! 她只好耸耸肩,按部就班地收拾桌上的杯盘碗碟。等清洗好这些,只需要将前些日子他们放在客栈的生活物品取回来,就算是彻底安顿下来了。 林靖送客回来,将双立唤去了书房,随后自行取了工具去半山腰竹林取竹做篾。贺梅回客栈取私物途中路过时,还同用襻膊绑着袖子的他打了声招呼。 阳光融融倾洒而下,照得他手臂皮肤白皙漂亮,青筋根根在其上毕现,隆起的肌肉线条流畅好看。林靖带着手套神情专注地处理他左手中握着青碧色竹子,整个人显得干净又清爽。 贺梅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了,突然又转过身来,巧笑倩兮:“林晶晶,别忘了多做些竹篾。礼尚往来,我到时候给你也画一个。” 她知道以他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回复自己的,故而丢下这句话,就笑着跑开了。 林靖放下手中的活计,脱下手套揉揉眉心,目送着快活的贺梅像阵风一样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禾苗在水田中芃芃生长,映照着蔚蓝天空、如棉似絮白云的春水,忽地被一群欢腾扑入的褐鸭搅碎,泛起的层层涟漪推送着浅绿色的浮萍飘向远处。 百草葱茏丰茂,桑叶沃若蔼蔼,炊烟袅袅升起,温柔晚风送来远处牧笛的声音,隐隐还有水牛的“哞”声间杂其中。 回家的路上所看到的景还是那些景,可如今未来可期,赏景的人心境不同,感受自然不同。 如果放在之前,贺梅一定会马不停蹄地将自己的生意给张罗起来,就像是一根被崩得紧紧的弦那样,绝不会使自己得片刻清闲。 可是随着和林靖的相处,她逐渐也染上了一丝他身上特有的松弛感。 如今市场调研、铺子选址、装潢门面、桌椅板凳、餐盘餐具、食材食单等事,皆在先前那段时间有了足够的了解和准备,因此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待春分之后,再一鼓作气将食肆起来。 毕竟餐饮业就是需要长年累月,风雨无阻地定点经营下去,才能保证有稳定的食客前来光顾。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开门,明天就打烊;或是今天开在这里,明天就搬去了那里。前者留不住食客,后者则会使得食客找不到铺子的位置。 只有在保证留住食客的前提之下,才有可能保证铺子收回前期所投入沉没的巨大成本。 假若食肆门庭冷落,那么前面采购的食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新鲜,从而导致所做的饭菜口感欠佳,进一步导致客人的流失,形成恶性循环。 反之则定然会在她厨艺的加持之下,事业蒸蒸日上,赚得盆满钵满。 既然以后有得忙,又何必急于一时? 昨日黄文英曾经同她提到,时人会在春分的这天,进行吃春菜、“粘鸟嘴”、酿春分酒、竖蛋、斗草、踏青、放风筝、屋顶栽种“戒火草”,以及祭拜祈福等活动。 据说后天就是春分了,按照林靖的速度,想必早已做好了纸鸢。她打算明天提前准备些吃食装进食盒,一家三口一起在那天放风筝吃野餐。 贺梅脚步轻快回了红梅小筑,双立却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从房间里扑出来围着她问东问西。如今林家的屋舍修得多了些,她将东西放回自己的寝屋,略一沉吟,便直接抬步朝书房走去。 果不其然,双立确实正坐在小几前苦哈哈地抄书。林靖则伏在案上,以笔细细描摹一只神俊非常的雄鹰,还差一对眼睛没有点上。 贺梅:“你这次怎么罚我们小双立抄起书来了?快画快画,我等下给你也画一个!” 林靖置若罔闻,将蘸满墨汁的笔尖在那块破了一角的砚台上蹭至笔锋锐度适中,随即一气呵成为那只鹰点上眼睛,它瞬间变得像是被真正注入了神魂那般栩栩如生。 贺梅见此戳戳林靖的胳膊,放柔声音:“写个差不多也就够了,死记硬背这种法子哪里适合我们聪明伶俐的小双立?” 旋即把他给挤开,将纸裁剪成三角形,取彩墨,给林靖画了一个她小时候最爱买的彩虹风筝底面,再喜滋滋地呈给他看。 林靖:“……” 他偏过头去,似乎有些不忍直视。 双立却捧场至极:“双立喜欢这个!先生若是嫌弃,梅姐姐不如就送给双立吧!” 林靖:“那个黄莺的才是你的。” 他虽然没有直说自己喜欢,却也没有说要拒绝,贺梅悄悄弯起嘴角。 翌日,贺梅将之前在客栈住时抽空做好的虾片放入油锅炸好,派双立去茅家村寻村民们聊表心意,同时让他换些水牛乳来。 自己则在山上采些叶子尚嫩的紫苋菜回来,将其洗净沥干水分。接着锅内倒入少许水烧开后,把紫苋菜稍微烫过便将锅取下灶台放凉,再捞出紫苋菜挤干水分,这便是上好的天然色素。 而后在碗中分别加入适量的猪油、面粉和沙糖揉匀成粉色的油酥面团,再做一份水油面团,盖上纱布静置醒面。 贺梅待面团们醒发好后将它们均分多份揉圆,多次按照一份水油皮压扁擀成圆形,把一份酥皮小圆子放在其上慢慢包好捏紧的方法处理好后,再次醒面约摸现代一刻钟的时间。又轻轻用擀面杖把面团们依次擀成长舌状,从一侧慢慢卷成小卷再次醒面。 整个过程都极其耗费功夫,平时贺梅其实宁可多炒几道菜,也不爱摆弄这些外形过于精致的糕点。也就只有林靖和双立这样的亲近之人,才值得她这样不厌其烦地细致制作。 “梅姐姐,我回来了!”双立手中提着两个竹筒,见她闻声看过来,得意地朝贺梅扬了扬手。 第25章 双立:“你的虾片老少咸宜,被一抢而空,简直不要太受欢迎!” 他将盛着水牛乳的那两个竹筒放在碍不到贺梅事的地方,好奇问道:“梅姐姐在做什么?似乎是什么糕点。” 贺梅:“今天做梅花酥和奶油,明天一早再做些别的好吃的。” 双立:“梅花酥?春天最典型的不应该是桃花吗?哦——” 贺梅同故意怪叫的双立开玩笑,说要不是她爱干净,现在一定要刮刮他的小鼻子,最好把它刮塌。 双立听完丝毫不怕,反而冲着她做了个憨态可掬的鬼脸,惹得贺梅一阵好笑。 她处理好面皮,包入提前处理好的红豆沙馅料,耐着性子将它们一个个捏成漂亮的梅花状,再刷上蛋液并点上芝麻充作花蕊,最后放入张师傅他们帮她垒砌的烤炉中烤制。 双立又问:“梅姐姐,除了这个桃花酥,我们明日放纸鸢的时候还吃什么?” 贺梅:“蜜汁烤鸡翅与鸡腿、虾鱼笋蕨兜、奶油松瓤卷酥和草莓山药。” 双立:“怎么这么多甜食?” 贺梅近日以来虽然有注意尽量不在人前叫起林靖的新“昵称”,可在她的潜意识里,早就把双立当成了自己人,因此不过脑地回答他:“自然是因为林晶晶爱吃。” 双立瞬间瞳孔地震:“晶晶?三日成晶的晶晶?” 他调转脑袋,看向不知何时过来厨房的林靖,再看看贺梅,“你们好上啦?!那先生昨日怎么还罚我?” 第24章 堪折直须折(三合一) 贺梅:“!” 这要人怎么回话?她是想追求林靖没错, 可是她只想温水煮青蛙,等到两个人的感情水到渠成再告白。如今猝不及防被双立一语叫破,就实在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单箭头林靖得很明显吗?贺梅立刻开始反思自己。 林靖:“昨天吩咐你抄的书抄完了吗?” 双立目露谴责地看看他, 又委委屈屈拽拽贺梅的衣角,就差没明说“梅姐姐你看他怎么这样”这种话了。 贺梅在心中细细捋过一遍自己近日以来的所作所为,除了第一次客人们来的时候她曾经亲口承认过以外, 应该就没有再露出过半点儿痕迹。那双立这是? 在客栈住的这些日子以来, 她忙前忙后, 加上厨房人多眼杂, 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和双立独处聊天了,后面找个时间可要与他好好说说话。 贺梅祭出转移话题大法:“你怎么突然想起过来厨房了?” 林靖:“……” 他看着双立,眼里的意味十分明显, 应该就是过来抓双立这个小逃兵的。 时间差不多到了, 烤炉里传出一股香甜的气息,贺梅连忙带上厚厚的手套,将里面烤好的梅花酥取出来。 贺梅:“林靖,尝尝?” 为了做这些点心, 她忙活了好半天,早已过了饭点。 林靖虽然之前没有太多的口腹之欲, 可如今日日被贺梅变着花样地投喂各色美食, 这次又是以他最爱的梅花做外型, 因此并未拒绝。他从黄竹箸筒中抽出一双筷子, 夹了一个放入白瓷碟中。 淡粉色的梅花花朵造型, 逼真得像是自窗外梅树梢头跌落飘至碟上, 叫人不忍下口。 贺梅取了一个递给双立, 同时催促林靖快吃。他才将它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只觉得其味酥脆甘美, 若是配上红梅雪水烹的茶水,足以消磨浮生半日之闲。 林靖:“奶油是什么?” 贺梅:“你明天等吃就是。” 她探头看了看天上太阳的位置,隐隐猜出林靖或许早就饿了,只是木头一样不肯直说。若是在现代,好歹还有零食之类的可以垫垫肚子,以后她得多做些给他备着。 刚才等候面醒好的时候,她还拿水和了块正常的面团。 贺梅把它取过来,做成片状,两侧刷油。接着烧锅开水,取一份面片,两手拽住它的两侧用力扯开后反复来回扯动,最后投入沸水之中。 双立看看一直没走的林靖,再看看大开大合扯面,动作神似舞纱翩翩的贺梅,问道:“梅姐姐,这又是什么面?” 贺梅:“烩面。大越朝不会连这个也没有吧?” 林靖:“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做法。” 虽然提前有做好调研,可大越朝和现代毕竟隔了那么多年,贺梅将文化差异这个注意事项暗暗记在心中,手上则麻利至极地煮了三碗鸡汤烩面来。 用过饭后,她将双立用虾片换来的一部分牛乳做成黄油,再和剩下的那部分混合后打发做成奶油。从牛乳中滤出的水也不浪费,被她给做成奶香四溢的小馒头端上了餐桌。 第二天,贺梅起了个大早将昨日所说的美食依次做好,再一一装入食盒中。林靖走上前来,伸手从她手中取走沉甸甸的食盒,让她捧着相对轻便的纸鸢就好,引得贺梅心中一暖。 寻仙湖畔就有空地,其开阔程度用来奔跑放飞纸鸢足以。双立和贺梅说说笑笑走在前面,林靖则安静地跟在他们后面。 五颜六色的小花零零星星点缀在浅浅没过脚面的草丛之间,其中有灰色的野兔倏地蹿过坡去。数树桃花灼灼开放,娇妍漫红,竞相吐艳。旁边海棠初绽,花开似锦,羞中带怯。蜂飞蝶舞,莺啼燕语,好不热闹。 贺梅将手中的彩虹、黄莺风筝递给林靖,把自己的老鹰风筝交给双立捧着,随即放开一段手中的棉线,撒着欢在如茵的草地上迎风跑开。 虽然时隔多年没有再玩过,但是放飞的技巧她可是半点儿都没忘记。 老鹰风筝迎着风越飞越高,站在地上远远望去,棉线早已看不清了,它就像是真的雄鹰在空中振翅飞翔一般。甚至在它的附近,竟然连一只小鸟也无,唯有属于双立的那只黄莺风筝在它下侧低低飞着。 今日的风很是足力,贺梅小心翼翼牵引着自己的风筝走回原地,双立早已不知跑去何方。她戳戳独自坐在草地上的林靖,“来都来了,你怎么不放?不会是不会放吧?” 林靖:“……”大越朝像是他这个岁数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玩这样女孩子家家,甚至小孩家家的玩意儿? 旁的男人不会做,林靖自然就更不想这么做了。 贺梅见他不理自己,也不恼,直接将自己手里的棉线团塞进他的手里,把那个亲手绘给林靖的彩虹风筝放起来后,这才跑回来和他交换。 林靖无奈之下,就近寻了块石头,将棉线绑在上面,放任那只彩虹风筝自在高飞。贺梅正好也觉得有些腻了,便有学有样,跟着他照做。 她左看右看,开始觉得无聊,就随意拔了根身前的野草有一下没一下地肆意摆弄,而后戳戳林靖,“林晶晶,黄文英跟我说,你们这日还要玩斗草,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林靖:“……这是女孩子们才爱玩的游戏。文斗?还是武斗?” 贺梅将胳膊放在两膝之上,双手托腮看着林靖:“还有这种差别?” 林靖:“文斗需要对仗互报草名。武斗就是各自采草,交叉成十字各自用劲拉扯,以不断者为胜。” 他文斗说得极其简短,武斗却这样详尽地解说,个中意味不用明说,贺梅自然就已经明白。她撇撇嘴,写诗的人那么多,能够青史留名的才几个?何况现代不同于古代,能出头的诗人更是屈指可数。 要是写诗能赚到钱,她当年未必会弃文学厨,不然现在一定可以炫他林靖一脸! 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林靖一看便知贺梅在想些什么。 林靖:“……你还要不要玩?” 贺梅歪着头想了想:“我这就去找些韧性强的草来!不过,既然是比赛,得许个彩头才有意思。” 林靖:“什么彩头?” 贺梅:“如果我赢了,接下来的三天,你都不能用沉默来敷衍我。如果我输了,就给你做些好吃的点心佐茶吃,比如芝麻香酥蛋卷、江米条、枣泥梅花糕之类的。” 而后又仔细思索片刻:“或许再风雅些才可能对你更有吸引力,那就梅花汤饼、梅花粥、雪花酥之类的?” 林靖耐心等她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完,才颔首表示同意。 两人各自去草丛中细细挑选良久,才回来比斗。 贺梅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虽然知道输掉也没什么,但是骨子里天生的胜负欲却容不得她掉以轻心。因此她采遍自己看好的春草品种,再经过反复试验之后,才终于下了决定,选择用最常见的车前草来“参赛”。 不想居然和林靖这个大越朝土著心有灵犀,他选择的也是这种野草,使得贺梅有些紧张。 两人盘膝面对面而坐,车前草青绿的叶子被他们各自用手拽成十字状扯开来。 明明上次林靖抱着她走了那么远都没事,这次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相让还别的是什么,居然让贺梅赢了这场游戏。 怀疑他使诈在照顾自己,贺梅哪里肯依,意犹未尽地嚷嚷着三局两胜才算真正有了结果,并要求他务必使出全身力气,林靖只好作陪。 第26章 她用上自己长期颠锅练出的力气,又赢了林靖一局,眼下已经没有再比的必要。 贺梅:“所以这三天里,你可不能总是不说话咯?” 林靖听完,本想点点头就了事。他顿了须臾,“自然。” 贺梅满意一笑,白中透粉的双颊浅浅显现出一对醉人的酒窝,比不远处静静在春风中吐香的海棠花还要娇俏三分。 林靖从她脸上移开视线,目光四处逡巡。 贺梅:“文斗我比不了,你给我举几个例子说来听听总行吧?” 她打开食盒,取出那碟自己精心制作的奶油松瓤卷酥捧在手上,准备等他说完就给他尝尝。 林靖:“……比如金盏草对玉簪花、观音柳对罗汉松。又如常见的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子花。” 双立哒哒哒从远处跑回来,小小的身躯上满是太阳和青草的香气,他看向贺梅手中捧着的那碟点心,下意识舔舔嘴唇,“好在我回来得及时!” 贺梅将盛着奶油松瓤卷酥的小碟塞进林靖手里,站起身来,牵着双立的小手带他去湖边洗手,又以帕子沾些湖水拧干拿回来给林靖擦手用。 双立笑盈盈取来一个吃着,突然奇道:“这里面竟然也有小小的梅花!梅姐姐真是舍得费功夫!” 林靖接过帕子净了手,捻起一个奶油松瓤卷酥。此卷酥外皮碧若翡翠,又似初生的青竹。内馅则是由洁白的奶油裹挟着淡绿的黄瓜小片组成,他细细一看,果然形似绿萼梅花,淡雅脱俗。 林靖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可口,芝麻的醇香、独特的松香相融奇绝。内馅奶香馥郁,瓜味清新。这样的稀罕之物,在大越朝算得上是世所罕见。 他虽然没有说话,进食的动作也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淡定模样,可是眉头舒展,显然是喜欢的。 贺梅看着林靖和双立的反应,得意至极,顿时觉得不枉自己煞费苦心地研制这些点心出来。她扬眉一笑:“看来我特地定做的模具很成功嘛!下次给你们做梅花汤饼吃!” 接着将食盒之中的其他吃食皆取出来,摆在特地带来的餐布之上。 蜜汁烤鸡翅、鸡腿虽然已经冷掉,但丝毫不减其绝佳风味,外焦里嫩,鲜嫩多汁,好吃到让人吃完意犹未尽,只想摒弃形象吮吸手指。 虾鱼笋蕨兜呈半透明的三角状,隐隐可见里面粉紫青黄白五色馅料,有荤有素、有山珍亦有海味,用料种类繁多,搭配奇妙得宜,其味清香鲜美,足以令人拍案叫绝。 梅花酥好看好吃,草莓山药绵软香甜。 三人一面吃着美食,一面欣赏寻仙湖畔的大好春景,好不快活。 贺梅:“林靖,过几天请你的那些朋友们宴饮可好?” 双立抢先问道:“无缘无故地,梅姐姐请他们做什么?” 贺梅:“自然是想借借他们的才名,给我们的小店做宣传。” 林靖:“宣传什么?” 贺梅便将自己的构思细细同他讲来,一切听起来都很不错,可以说得上是极尽排场。林靖耐心听完她的畅想,因着先前贺梅相邀,清妙和尚等人皆已经答应,便顺水推舟同意下来。 林靖:“既然是流觞曲水,那么就不能在市集之中,而应该在山野之间。” 不愧是文化人,就是比她会想,贺梅点头称是,又请林靖同他一起进山找地方。林靖对她的路痴属性再了解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择日不如撞日,本定的泛舟湖上计划暂时作罢。三人收拾好物品,双立上道至极地一手提着空掉的食盒,一手朝贺梅和林靖挥别,“你们慢慢看,不要太着急着回来哦。” 贺梅莞尔同他道别,遂即跟着林靖朝他常去的山林走去。 一路经过山道,青苔路上隐隐可见前人走过的鞋履新痕。春草盈盈,其畔修竹猗猗;松青柏翠,周有白云缭缭。雁鸣声声有鹧鸪相和,山溪淙淙自上而下,清澈得可以见到水底绚丽浑朴的山石。 贺梅想起春分这日适合酿酒,自己正好也有些口渴,当即便动了尝水的心思。她蹲下身去,并拢五指,以手做瓢,舀了些泉水饮用。甘甜清冽,口感清爽,软硬适中,恰好适合拿来酿酒、醋和酱油。 她仰起脸看向林靖,“凑巧了!有竹子可以拿来引水用,到时候就在这里筹备宴席吧。林晶晶,你等下可不可以再陪我来这里取些水回去?” 林靖:“你要多少,我替你取来便是。” 贺梅没想到他会这样好说话,“你不会对谁都这样无理由地好吧?”虽然知道他为人清冷少与外人相往,可她还是想向他确认。 林靖看她一眼,似乎看透了她藏在美貌皮囊下清澈的愚蠢,语气有些无奈:“贺梅姑娘日日下厨辛苦操劳,在下自然愿意为你分忧,也并无旁人可献殷勤。” 贺梅问完就后悔了,她现在还不是他的谁,听起来似乎有些唐突。而且问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确实像是没什么智商的人才能问出的话,可她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她点点头,又想到装满水的桶会很沉,此处距离他们住的小孤山,也有相当远的一段路程,因此再次问林靖:“会不会太累着你?” 林靖突然有些后悔斗草输给了贺梅,他应该再用心些,不然也不用这样频频开口回答她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 林靖:“……不会。” 贺梅狐疑:“真的不会?虽然不太可能,但是你不会在心底偷偷骂我对不对?” 林靖哭笑不得,“不会累着,也不会骂你,且家里的水和柴都是我补的。” 贺梅:“!” 她这才想起,除了她刚穿来的那日以外,自己虽然一直有在林家下厨,但是她每天起来用水用柴时,厨房中的水缸永远都是满的,旁边的柴火也始终充足。 这不就是民间传说中田螺姑娘才会干的事情吗?!而她竟然迟钝如斯,若非今日他提起,自己居然从来没有上过心。按照这个设定来说,那么林靖岂不是田螺郎君?贺梅咯咯咯直乐,惹得林靖不明就里。 春天是田螺繁衍的季节,可它的近亲螺蛳却不是。这里就是几百年前的宛市,贺梅小时候最爱下水摸些螺狮让母亲梅婷女士做来吃,现在去河道野渠中捉些它们的祖先祭五脏庙应该没什么吧?她之前恰好泡的有酸笋,联想到这里,顿时咽咽口水,有些意动。 林靖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贺梅姑娘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不是说要回去酿酒吗?” 贺梅:“为防止被食肆周边的商户骂,回头还是摸些螺狮,我们自己在家吃吧。” 不知道她是怎么天马行空想到那里去的林靖:“……” 看贺梅一脸不赞成地看着自己,他只好干巴巴地回了一个“好”字作为答复。引得贺梅满意点点头,不由觉得她提出的那个彩头真是妙极了。 两人就这样说些没什么营养的口水话,联袂家去。 贺梅按照原先所想,给林靖做些他可能会爱吃的甜食做零嘴,顺带提前筹备晚饭。 双立领命去草市买上了年头的老酒曲并各种香料,林靖则用竹制的扁担挑起水桶,再次去了那座山头为贺梅取水。 饭后,贺梅将双立买来的辣蓼草、墨旱莲、丁香、甘草和茯苓细细研磨成粉过筛后倒入糯米粉中搅匀,再少量多次倒入温凉的水混合揉成团状,分成多个小剂。接着用石碾子把老酒曲碾碎,均匀撒遍每颗剂子。 又在蒸笼中铺上数层干净的纱布,把酒曲置于其上,加盖一件她特地问双立要来的、他穿不上的棉衣,静放使其发酵。 双立顿感失望:“本以为梅姐姐今日就要把酒给酿上,双立满怀期待,没想到竟是这样。梅姐姐为什么不用现成的酒曲酿酒?” 贺梅捏捏他的小脸,“普通的厨子或许随便买些调料就能拿它们烹饪食物,中级一些的厨子可能会在挑拣调料方面稍微有些讲究。 而高级一些的厨子,则会从一开始就选择自己制作调料。只有这样,才能牢牢把控做出来的饭菜品质,既具有浓烈的个人风格,又可以保证其风味稳定,不会轻易受到影响。还有,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双立点点头,“所以说,现在梅姐姐所做的饭菜,还没有使出你完全的功力咯?” 贺梅笑着点点头,“店铺正式营业之前,就需要做好数量充足的各种调料,以备不时之需。” 双立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上下左右转了转,从存放鸡蛋处取来两枚圆滚滚的鸡蛋,“听起来就很厉害!不过梅大厨差点儿忘了,我们今天还没有竖蛋。” 贺梅从双立手中接过来一个,“那咱们比比,看谁能先竖起来?” 双立点点头,“梅姐姐稍微等一下,我把先生喊来做中间人。”说完便兴冲冲跑出去,将林靖请了过来。 贺梅一看到林靖,就想起今日斗草赢过他的快意,她得意扬扬柳眉,“既然是比赛,怎么可以没有彩头?” 第27章 林靖:“……”这该死的熟悉感。 双立:“唔,也对。” 他偏头想了片刻,“若是双立输了,就把《音律开蒙》一书抄上一遍,绝无怨言。”而后看着贺梅,等她许诺。 贺梅顿时觉得自己做江米条等小点心做得早了,不然还能拿出糊弄林靖的那套来应对。 “梅姐姐快说快说!”双立摇了摇她的胳膊,急急催促。 她猛然想起再过一周多的时间,就是清明节,福至心灵地道:“过几日采茶正当时,到时候我用今年的新茶做些美食怎么样?” 贺梅看一眼林靖,再次将人俊心软的他同自己脑补的“田螺郎君”关联到一起,强忍笑意又给双立加了一项筹码:“虽然现在不是吃田螺的季节,可螺蛳却是没有问题的,到时候带你下水摸些做好吃的可好?” 双立喜不自胜:“双立最喜欢和梅姐姐一起出去啦!既好玩,所得的那些食材还能变成好吃的!” 贺梅对他伸出小拇指,“拉勾勾?” 双立也伸出小手,和她拉勾。她习惯性想和他对对大拇指,就当作盖章。 双立却把小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被她问起原因来,收回手去捂着嘴巴不肯再说。贺梅只好作罢,双立人小鬼大,谁知道他小小的脑瓜里,一天天都装着什么想法。 两个人各自摆弄属于自己的那枚鸡蛋,可鸡蛋呈不规则的橄榄球状,两侧底部都是圆咕隆咚的,哪里是轻易就能够立在桌子上的? 贺梅过了那个新奇的劲儿,就不想再玩这样幼稚的游戏,毕竟在她的认知里,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旁边的双立却突然欢喜叫道:“你们快看啊!我的鸡蛋站起来了!” 他左手拉拉贺梅的衣袖,右手拽拽林靖的衣襟,“先生你作为证人,可是亲眼看到啦!所以我不只不用抄书,还有梅姐姐做的美食可以享用!好耶!” 贺梅捏捏他可爱的小脸,弹软温热,不禁沉浸在那极佳的手感里。 林靖:“你该睡觉了。” 刚才暖黄灯火下那种温馨脉脉的氛围就像是泡沫般,被他一语戳破,“啪”地碎裂开来,顷刻间冰消瓦解。 贺梅:“……” 双立:“……” 他愤愤拉着贺梅出了厨房,压低嗓音,“突然觉得梅姐姐你之前的形容半点儿没错,先生就是块不解风情的大木头!” 他们身后跟着出去的林靖:“……”他们说的,他都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贺梅忍俊不禁,和近日来越发胆肥的双立一同洗漱,各自回房休息。 太阳初升光赫赫,驱散云霏与夕雾。玉钩西沉犹娟娟,几点麻雀若墨点掠过月亮所挂的树梢,引得其上的树叶皆微微颤动。 晨风送来独属于春天的草木花香,贺梅惬意地在庭院之中伸了伸懒腰,静静享受这样被自然包裹的愉悦。然后挽起袖子走进厨房,取豆腐切块、山笋切丝、水芹切段、姜切细丝,起锅烧热虾油,放入水芹段炒至颜色变得翠绿,注入清汤。再加豆腐块、姜丝和少许盐搅拌均匀,旺火煮沸后转至中火炖出香味出锅。 又取面粉加水搅成面糊,添入胡萝卜丝、葱丝、盐、麻油和香菜做成胡萝卜鸡蛋煎饼。早饭虽然简单,可它们散发而出的香味却是唤人起床的利器,双立衣服都没穿好,趿着虎头履鞋就跑来了厨房。 “梅姐姐今日做的又是什么好吃的?”双立吸吸鼻子,满眼期待地盯着贺梅将要掀起的锅盖。 贺梅给平底锅中的煎饼翻了个身,“香芹碧涧羹,胡萝卜鸡蛋煎饼,马上就好了。你快去洗脸刷牙,顺带唤下你家先生。” 双立又清又脆地应了她一声,忙不迭地走了,转盻间又倚门道:“先生不在家,梅姐姐还要做他的那份吗?” 贺梅:“做都做了,不好浪费,若是他不回来,咱们俩就多吃点。” 双立点点头,转过身离去,顷息间再次探出半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先生不会是在躲梅姐姐吧?” 贺梅失笑,回头看他一眼,“再不洗脸,小心变成大花猫!” 双立朝她吐吐舌头,这才真正跑去梳洗。贺梅将饼羹分别装入素白色的瓷盘和汤碗之中,接着放入白质黑章的鸂鶒木托盘,移步去餐厅摆饭。 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洗漱完毕的小双立朝气蓬勃地进来餐厅,拉开椅子在贺梅身边坐下。 双立:“梅姐姐不必等先生了,他应该是舟游去了。” 贺梅讶异:“你怎么知道的?他给你留信了?” 双立用汤匙舀起一勺碧绿掺白的香芹碧涧羹,细细品尝,“清淡又馨香,味道清逸,水芹色如碧玉,豆腐芳似素雪,确实像是山涧绿水。” 贺梅被他唬得一愣,习惯了他撒娇卖萌的可爱形象,突然这样一本正经地夸她做的食物,她好不习惯。 双立却蓦地“扑哧”一笑,“如果先生那块木头在这里,应该会这样评价梅姐姐的这道汤。如今他虽然不在,但是双立夸梅姐姐也是一样!” 而后又咬了一大口香喷喷的胡萝卜鸡蛋煎饼,享受地眯起眼睛。 他摇摇小脑袋,彻底将食不言的规矩抛到脑后,含含糊糊地道:“双立刚才去先生的书房看过了,他的青霄琴不在,所以短时间内一定不会回来了。” 林靖的琴声堪称一绝,可她能见到他奏琴的机会不过寥寥。舟游,不会是因为昨天她拉他去取水,耽搁了他的雅兴吧? 春日的寻仙湖风景与冬日相比,有其独特的美感。贺梅回想起自己初见林靖时的画面,虽然已经和他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按理说对他早该视觉疲劳开始习惯,可她却依然觉得那个场景下的林靖俊俏得勾魂摄魄。 一年有四季,四季有不同,而她想要拥有林靖存在的朝朝暮暮。谁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和琴棋书画诗酒花不可共存? 一生双人,三餐四季,五味六欲,七情八音,九州十省。若是能够和他成为人生伴侣,贺梅觉得自己再无他求。想到自己追到林木头后,他们二人琴瑟和鸣,把臂同游的美好未来,她眼底的笑意几乎快要溢出来。 双立:“梅姐姐什么时候兑现你昨日许诺的彩头给双立?” 贺梅咽下一口香芹碧涧羹,笑吟吟地回:“今天就可以。” 双立颇感奇怪地看她一眼,先生不在,梅姐姐居然这么高兴?他逗趣儿的效果竟然有这么好? 饭后贺梅拎起竹篮,在双立的带领下就近找了条河。青山春满目,如披绣绮。绿水春盈盈,黄碧相融。青山绿水,皆共云天。 贺梅带着双立卷起裤管,褪去鞋袜,赤着双脚下了河边浅滩。 河水清浅透明,清晰得可以见到水底的石头。浅灰色的小鱼和黝黑色的蝌蚪被他们的动静所惊,遽然朝远处游去。 贺梅稳准狠地将手往河底石缝中一摸一抬,几个青黑色的螺蛳便卧在她的手心之上。双立咯咯咯一乐,“跟它们一比,螺狮们好呆哦。” 他有学有样,慢吞吞地在石头上摸来摸去,逐渐得到了要领,很快从一无所获进步到了与贺梅不遑多让的程度。 贺梅一面四处摸索,一面仔细留意着他的去向,唯恐双立瘾头上来,一不小心行至水深处,或是疏忽大意踩到水草滑倒落水。 好在他虽然多了些之前没有的活泼,骨子里却还是原来那个早熟持重的孩子,一直都很稳妥。见此,贺梅才彻底放了心。 太阳缓缓攀高,他们的竹篮也越来越沉,待它装得差不多满时,贺梅将竹篮浸入水中细细清洗几次,唤回双立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后,她将螺狮放入盆中,倒入清水,撒些食盐让它们尽快吐沙。再取两个梅子青色的瓷碗,分别浸泡淘洗干净的籼米和黄豆。 双立有些迫不及待:“梅姐姐要怎么用螺狮做菜?” 贺梅:“好饭不怕等,得要明日才能吃上呢。咱们今天先吃芦笋炒山药木耳配米饭怎么样?” 双立:“梅姐姐以为先生在家时,总会时不时弄出些文雅的菜肴来,偏生他偶有不在,只好便宜了双立。现今更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竟是连肉食也无了。好在双立很乖,梅姐姐做什么,双立都喜欢。” 贺梅被他幽怨的口吻逗乐,笑得前仰后合,她取帕子擦净手上的水份,轻轻拧上他的两腮,“你啊你,还想吃什么?只给我们双立开小灶好不好?” 双立却摇摇小脑袋,“梅姐姐不是还有酒没酿?还要亲自做那么那么多调料”,他展开双手,伸得宽宽地,示意在自己的想象中是很多很多,“双立可不想你太辛苦。” 她心中一暖,揉了揉双立的小脑袋,只觉得林靖把他教得极好。 想到这里,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可曾用饭,贺梅人还和双立待在家里,可心思却似长着翅膀飞至寻仙湖上。 昭德寺里。 林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极响亮的喷嚏,清妙和尚笑如弥勒看他一眼,随即将面前的棋盘推开,“今时不同往日,瑾之也是有人惦念的人了。贺娘子的厨艺少有人能望其项背,还特地来我这间小寺庙蹭些清汤寡水做什么?” 第28章 林靖想起自己一时大意斗草输给她后,一日说了之前十日都不曾说的话量,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隐隐跳了跳。 他翻过手掌,敛下眼帘,金黄色阳光把他的掌心映照得通红,其上的纹路纵横交错,走向无规无律。他用如同古井那般平复无波的眼神细细描摹自己的掌纹,就像是在梳理自己近乎三旬的前半生。 暖暖春风缘经如玉似雪的玉兰花隙而来,挟着淡淡幽香轻轻吹动林靖垂在腿侧云峰白色的布衫长袍一角,却难以拂动他清冷疏离紧闭的心扉。 鹧鸪栖南枝,以鸟喙细细梳理自己斑斓的外衫,歪着脑袋朝对坐的清妙、林靖两人投去一眼,而后仰起脖子长啼数声,振羽离去。其音嘶哑且宏亮,凄清而悠远,经久不绝。 林靖收回手,拿起桌上虎斑色釉的青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龙井茶,“不是一路人。筵席虽盛,终有散场之时。” 清妙把目光从林靖脸上移到杯中,浅绿清透的茶汤中,龙井茶叶片片舒展,翠影重重如落群岫,这样绝佳的品相,也不过是去年的陈茶。 清妙:“清明将至,你若祭祀,越不开贺娘子吧?” 林靖:“……”如今厨房确实是她日日在用,他能插上手的机会着实不多。 清妙:“既然在我昭德寺蹭饭,就得听和尚我一句劝。你毕竟习得一身医术,自然明白不可讳疾忌医的道理。换做是旁人,和尚我可断然不会造此口业。” 林靖细细把玩那只青瓷茶杯,茶水随着一圈圈的旋转绕出层层涟漪,“医者难自医,且此病无药可医。”他复又抬起头来,目光偏执。 “师父,该用斋饭了!” 清妙应了那小沙弥一声,对林靖乐呵呵一笑,“或许再过些时日,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走吧,委屈你吃些粗茶淡饭了。” 林靖:“此言合意?” 清妙:“佛曰,不可说。” 第25章 永以为好也 林靖在昭德寺寂然用完饭便向清妙请辞离去。 因着清妙所言勾起他往昔旧事的记忆, 林靖此时心绪不宁,神情疲惫。 若是放在之前,他家去与梅相狎, 吟诗作画纾解倒也罢了。可自从红梅小院里多了一个贺梅以后,原本谨慎持重,循规蹈矩的双立被她带得活泼好动, 叽叽喳喳。一大一小说起话来, 其热闹程度或许可以同戏子同台竞技。 他素来喜爱清净, 思及此处, 顿时觉得自己的额角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林靖撩起衣袍上了小舟,将它划至寻仙湖心,这才收起船桨, 任其随波逐流, 自在漂泊。而后从背后取下青霄琴,即兴拨动它的琴弦,让自己的满腔心事化作深沉而又婉转的琴音,在此方天地山水之间, 自在流淌。 红梅小筑内。 贺梅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来筹备未来开店会用到的各色调料,凡是可以自制的都买了原料亲自动手。因着双立中午那通“楚楚可怜”的控诉, 晚饭她决定做顿好吃好玩又好吃的的饭食给他。 她用刀给鸡腿剔去骨头, 切丁, 加入胡椒粉、淀粉、一匙香油和一匙自制的甜面酱, 搅拌均匀, 腌制约莫二十多分钟。 待其入味之后, 贺梅起锅烧油, 加入葱花姜片煸香后捞出, 倒入鸡丁翻炒直至变色。再下香菇, 加适量的清水、盐、糖,改炉火为中火,将汤汁煮熬到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一后将锅取下。 双立哒哒哒走过来,瞅一眼她所做的菜量,讶异道:“梅姐姐今晚不做先生的饭吗?” 贺梅:“这是独独给我们可爱的小双立开小灶的小熊饭呦~” 她在碗中打一个鸡蛋,加一勺自制淀粉水,撒少许盐,用筷子打散。接着平底锅上刷油防止粘锅,倒入蛋液,用中小火慢慢煎。等候一面成熟的同时,取模具把胡萝卜、海苔压出小小的花朵和心形等形状。 贺梅给薄薄的蛋饼翻面,另起锅给胡萝卜焯水捞出,沥干水份。而后拿出她先前特地定制的带有漂亮花边的白色瓷盘,将酱烧香菇鸡丁铺在上面。再用蒸熟的米饭分别捏出小熊的头部、耳朵和身体,摆在菜的上面,使它两侧居中的同时也“顶天立地”。 双立新奇地瞪大了双目,就这么看着贺梅给那只盘中的小熊用淡黄色的鸡蛋皮盖上“被子”,用海苔点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又添上橙色的梅花、绿色的香菜点缀它的被子和周边。 贺梅笑吟吟地将装着小熊的餐盘递给他,“怎么样?还喜欢吗?” 双立用力点点头,欢喜得脸都红了。 他犹豫片刻:“双立有些舍不得吃了怎么办?” 贺梅忍俊不禁:“下次你什么时间想吃,梅姐姐再给你做便是。而且不只是小熊,我们小双立还可以吃到小猪、小羊、小狗,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双立的眼睛瞬间变得晶晶亮,他把盘子放在一旁,用力扑进贺梅怀里,撒娇地蹭了蹭。 这次没有林靖那块木头煞风景,两人亲昵温存的时间足够长后,双立才去了厨房,细嚼慢咽地将贺梅为他做的小熊萌宠香菇鸡丁盖饭一口口吃掉。 贺梅今天早饭午饭用得多,下午又几乎没有休息,加之双立同她说了林靖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便自行洗漱回房先睡觉了。 漫天星斗在穹宇之上闪烁,浅灰色的流云随着夜风的吹拂缓缓朝西北方流转远去。 林靖在星月皎洁的辉光照耀下,背着青霄琴回了红梅小筑。他将院门从内侧拴好,穿过满是绿意的梅园。那对仙鹤单腿亭亭站着,将赤红色的上首反扭埋在蓬松的白羽之上,被他竭力放轻的脚步声惊醒,却又在看到来者何人后迅速平静睡去。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和往日他舟游归来后所见没什么太大区别。 恢复神魂安宁的林靖此刻心如止水,满意点点头。 “咕噜噜”,五脏庙传来向他抗议的声音,在只有风吹过树叶后沙沙声的小筑之内,显得格外响亮。林靖僵硬了一瞬,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他复又抬起头来,果然还是有不一样的。 他今早没有进食,中午在昭德寺所用的也不过只是碗没滋没味的茶泡饭,下午在山水之间流连忘返那么久的时间,滴水都未曾用过。贺梅日日挖空心思钻研厨艺,地上的野草都能被她给做出花来。因此今日林靖如此疏怠肠胃,它们自然同他闹起情绪。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暗暗嘲讽自己似乎有些由奢入俭难。林靖缓步走入厨房,想要给自己煮碗汤饼来吃。 月光越过微敞的窗扉,低低地照耀在厨房的地面上,像是一汪白晃晃的水泽,完全不需要点灯。林靖一眼便瞥见一团黑漆漆的影子盘踞在灶膛之上,无他,它的体型庞大,实在教人难以忽视。 他走上前去,定睛细看,原来是件双立先前淘换下来的旧棉衣。 要做饭自然要用到炉灶,林靖朝它伸出手去,这才发现里面包裹着家中的食盒。 他默默将食盒打开,上层放的是盘芦笋煎鸡蛋,被贺梅心灵手巧地做成绿竹的样子。嫩黄的蛋液如同被刻意涂成黄色的画纸,几根翠色的芦笋错落有致地陈于其上,还有些许芦笋被切做薄如蝉翼的片状拟作竹叶,像是谁人笔下的画作。下一层则是碟色泽红亮的黄焖鸡和一碗米饭。 林靖以手去探碗沿,竟然还能从上摸到微微热意。他再看下面一层,里面是碗热气几近消退殆尽的清水并一张字条: “不知道林晶晶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但是还是给你留了,如果回来的早,或许还可以省些功夫。但若是你回来的晚,那就自己热热吃叭。” 她的话,总是可以从白天一直说到黑夜,一个箩筐都装不下。就连留的字条都是这样啰哩啰嗦,林靖默读完毕,不禁失笑。 他将那件旧棉衣收好,随即升起火来,将贺梅留给自己的饭食上锅蒸热。待他真正把贺梅特地留给自己的饭菜吃到嘴里,唇舌便自动分泌出丰沛的津液,来迎接属于它们的盛宴,原先躁动的腹部也瞬间偃旗息鼓。 林靖不自知地加快了用饭的速度,芦笋鲜香,鸡蛋爽滑。鸡肉香嫩,山药绵软。青黄红白,色香味俱佳,不得不承认,个中滋味远胜过他亲自上阵。 翌日,贺梅伸伸懒腰起床洗漱,不想竟然在厨房之中看到昨日一整天不曾见到的林靖。 贺梅:“可是昨天晚上的饭菜不合胃口?” 虽然说饭菜只有刚出锅的那刻风味最美,之后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递减,直至彻底成为残羹剩饭。可是在没有手机即时通讯的大越朝,她哪里才能得知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他会在什么时间回来呢? 林靖:“自然不是。” 贺梅一脸不解:“那你吃厌我做的饭菜了?” 林靖:“……非也。” 贺梅杏目圆睁,如果有一天,你的老板、衣食父母,突然越过辛苦打工出力的你,自己上阵,其意味足以耐人寻思。要是放在现代,那她一定是距离被辞退不远了。 第29章 贺梅走上前两步,正想脱口而出问他是不是要赶走自己,却又在开口的当口儿换了套相对委婉的问法,“你是不是不需要我帮你们做饭了?” 林靖额角的青筋隐隐跳了跳,他只是想提前预演下如何在清明前后,能够在避开贺梅的前提下,用厨房做些祭品来,于是便拿今日的早饭练手试试。 不想竟然被她撞见,还越想越离谱,越说话越多。 他不善说谎,本可以沉默了事,可偏偏前日斗草输给了她。 见林靖久久不言不语,贺梅走到他身边,戳戳他的胳膊,“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林靖:“……礼尚往来” 他才干巴巴挤出这四个字,本以为她会将自己挤开自己动手,却看到贺梅突然后退好大一步,还给他说了句她的家乡话“加油”,紧接着就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厨房。 林靖:“?” 一墙之隔外,贺梅腾地跳起来,给自己比了一个耶,脸上不受控制咧出笑来,只觉得今天早上粉红色丝絮状的朝霞实在是漂亮极了。 她“咚”地落回地上,一时间无所事事,便跑去看昨日自己和双立摸回来的螺狮是否吐沙完毕。看完后觉得差不多可以了,便放轻动作,将螺狮们换了个干净的盆装着,旧盆子中的水倒掉,然后捧着前者回到厨房往其中添水稍事清洗。 期间路过林靖,他朝她手中之物看了一眼,未问一语。 贺梅用水缸中半个葫芦制成的水瓢给盆中添上七分满的水,意欲撒些食盐和油让它们尽可能清空沙囊中残存的“存货”。 她本想看看林靖所在,以防干扰到他下厨。却没想到在站直身体扭头的瞬间,险些和不知是何时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看向自己的林靖撞了个正着。 他低着头,她仰着脸,两个人的唇角几乎快要擦边而过。晨光透过厨房雕刻有梅花纹的窗扉,却又几乎被正在对视的林靖和贺梅完全遮住。 此刻从厨房门口看去,这一幕像是被打光投射在白色幕布上,一对璧人的剪影。 贺梅脖子如同鹌鹑般一缩,差点儿忘记自己可以呼吸这件事,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双立原本打着哈切,揉着眼睛恰好走到门口,见此一幕,想起上次为两人抄的书卷,顿时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捂着眼睛。可他那双隐藏在指缝中的眼睛却彻底将他出卖,里面翻涌的兴奋几乎快要溢出眼底。 林靖:“……” 他佯装淡定转过身去,“用饭了。” 双立这才迈步进来,吸吸鼻子,眉头一皱:“先生,粥糊了!” 于是这日早上,自贺梅掌厨后,红梅小筑顿顿飘香的餐桌上头一次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山家清食,且其中米粥还是糊掉的。 双立被贺梅养刁了嘴巴,加上昨晚那顿小熊盖饭别出机杼,珠玉在前,眼下虽然乖乖用饭,可吃饭的动作宛如放慢的镜头。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他食欲不佳,兴致不高。 林靖默默吃饭,面上瞧不出什么,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唯有贺梅一人,除了频频举箸夹菜以外,不止将那碗带有糊味的粥喝得干干净净,最后还添了小半碗。 双立坊镳上刑一般,终于把自己小碗里的饭菜用干净。他擦擦嘴巴,一言难尽地朝食欲大振的贺梅投来一眼,“梅姐姐不会是昨晚没吃饱吧?今晨竟然饿成这样。” 贺梅:“……”她难得这样安静,惹得林靖奇怪地朝她这个方向瞥来一眼。 小孩子家家哪里懂得,这是普通的饭菜吗?这分明是林靖投桃报李的结果,虽然她正式学厨之前都不会做成这样,但是这就是她攻势有了进展的证明! 贺梅想起《诗经》里那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扬了扬柳眉。 饭后,她再次进了厨房,继续制作未来会用到的各色调料。双立本想也跟过去,被林靖揪住后脖颈处的衣衫,带去了书房作功课。 及至太阳快到中天,贺梅再次查看螺狮的状态,已经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便去书房支使双立下山买块猪骨。 她自己则取昨日泡好的籼米放入石磨之中磨成米浆,用纱布过滤后,在锣锣底部上刷薄薄一层油,再把米浆倒进去。 接着把火烧旺,飞速揭开盖子以防止内壁挂着的水珠滴上米粉皮。她将锣锣在冷水中冷却一下,沿边撕开,挂上竹竿晾凉。 贺梅做了三张米皮后,双立手提一块被草绳捆绑得宜的猪大腿骨,兴冲冲地回来了,“梅姐姐,草市上的王屠户只象征性地收了我一文钱!还奇怪我买没什么肉的猪骨做什么。” 贺梅:“那你有没有谢谢他?” 双立:“我把荷包里前天你做的江米条分给王屠户吃,见他喜欢,就都给他了。王屠户说,等梅姐姐的食肆开起来,他一定会带上自家闺女去给你捧场呢!” 她赞许点点头,取了剪子,将吐干净沙子的螺狮剪掉屁股,过水沥干。接着把双立换回来的猪大腿骨飞水,把黄豆洗净,再一起放入砂煲,加水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 双立:“梅姐姐这是要做什么吃的? 贺梅:“清明螺,肥似鹅。眼下虽然还没有到清明,但是已经很好吃了。咱们今天中午吃螺狮米粉!“ 她看一眼太阳的高度,将上午所做的腐竹从竹竿上取下,再打三个鸡蛋,依次下锅油炸后捞出,放在带有漏勺的碗上沥油。 接着换锅热宽油,下足量蒜、姜、紫苏、三奈、八角、丁香等近二十种天然食材和香料爆炒出香味,再倒入螺狮翻炒,加盐、特熬鸡汤、自制蚝油、加饭酒炒至四分熟的程度,同猪骨汤混在一起,继续小火慢慢熬煮。 等汤的同时,贺梅将木耳、黄花菜、小葱,自制的酸笋、萝卜干、雪里蕻醃菜等切成碎丁。锅中烧开水,把生菜烫八分熟后捞出,淋上香麻油。再取下竹竿上晾凉的米粉皮切成条状,下锅煮熟捞出,过遍冷水使其收缩增加弹性后,沥干水份,分别放入三个白底刻花的瓷碗之中。最后将各色配菜码上,淋上螺狮汤。 酸笋的酸臭味在热气腾腾的螺狮汤倾注而下的瞬间,几乎被完全激发出来。 上一次带双立在山野之间寻找食材,距离现在已经隔了相当久的时间。贺梅一身化腐朽为神奇的厨艺,凡是经过她手的,就没有难吃的饭菜。 加之今天早上林靖做饭出现岔子,在他的惨烈对比下,双立原本对今天中午的饭食极为期待,现在却捏住鼻子,步步退缩到了厨房门外边。 贺梅笑吟吟地将三碗螺狮米粉放到白质黑章的鸂鶒木托盘上,一转头,才发现自己的小尾巴双立开了溜。 “双立?吃饭啦?” 厨房的门口探出半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双立紧紧捂住口鼻,瓮声瓮气:“我突然觉得自己还不是太饿,要不梅姐姐和先生一起吃吧。” 惹得贺梅好笑不已,他到底是为什么,她心里明镜一样地清楚,不就是嫌弃这螺狮米粉闻起来臭烘烘嘛? 她看破不说破,双手捧着鸂鶒木托盘,移步去了餐厅。待要进门的时候,贺梅从余光之中瞥见双立的袖子鼓囊囊的,差点儿破了功。 贺梅:“去把你们先生唤来用饭啦。” 双立惊魂未定似地看看桌上那三碗螺狮米粉,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面露难色。 贺梅本想自己去叫林靖过来,但是她转了转眼睛,又重新坐下来,从箸枕上拿起筷子,挑起几根米粉来,吐噜吐噜吃得极香。 双立见此,原本坚定拒绝的意志开始动摇,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从袖中敞开的荷包里摸出一根江米条嚼着聊以慰藉。 林靖在书房写尽最后一句“菩提薩婆訶”,将笔放下出来,恰好撞见双立倚门在飘臭阵阵的餐厅门口,既不进去,也不离开的纠结模样。 他鼻尖轻嗅了一口空气中那奇怪难闻的味道,蹙眉问道:“你们欲将何为?” 【作者有话要说】 贺梅之《林晶晶追求日记》 大越朝xx年xx月xx日天气晴 今天小火慢炖林木头取得阶段性的胜利,我要记录下这个伟大的历史性时刻!(握拳) 第26章 入螺蛳之肆 双立回头望向林靖, 脸上的表情彷惶不定,“……” 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先生还是自己看吧。唉——” 林靖越过欲言又止的双立, 跨过门槛进了餐厅。一眼就看到独自吃得一脸陶醉的贺梅。没有等全家人都到齐就用饭,这对她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林靖:“……” 贺梅将嘴里的米粉咽下, “林靖你这么超凡脱俗, 一定不会和双立一样不识货!快来试试?” 上来就是一顶高帽。 虽然林靖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处事准则, 此刻也被贺梅的这句话弄得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她惯是如此喜好折腾,又爱胡搅蛮缠。 第30章 贺梅:“你怎么不说话?你可别忘啦,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呢!” 林靖顿时觉得额角又痛了。 贺梅打蛇随棍上:“而且当初在山上, 我有提起过要摸些螺狮, 咱们在家吃,你可是同意了的!” 眼见她又要继续说话,林靖长腿不受控制地往前一迈,在桌前坐下。 黑色的木耳、绿莹莹的生菜、青色的小葱、深绿色的雪里蕻醃菜、金黄色的腐竹与炸蛋、赭黄色的黄花菜、淡黄色的酸笋和萝卜干杂陈在纯白色的米粉之上, 褐色的汤底冒着腾腾热气,撇去气味, 单从卖相来说便极其勾人馋虫。 贺梅将筷子塞进他手里, “喏, 你试试看嘛”, 她望一眼犹豫不决的双立, “你家先生都屈尊纡贵来大胆尝试了, 双立你真的不来试试?” 林靖不胜其扰, 遂开口道:“双立, 进来罢!” 双立不可置信, “一天半,什么一天半?梅姐姐对先生做了什么?不止他自己也得吃这样奇臭无比的食物,还要拖双立下水?!” 贺梅神神秘秘一笑:你猜?” 双立:“!” 他目露控诉看向贺梅,本欲说话,却眼尖瞧见她旁边的林靖夹起一筷头螺狮米粉吃了下去,紧接着,居然又是一口。 如果说第一口是林靖迫于贺梅相“胁”不得已而为之,那么他尝过之后,若是不堪入口,根本没有必要再动第二筷。见此,双立将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也坐下加入他们,甫一入口,眼睛瞬间亮了。 双立:“这味道,太鲜!太美!太好吃啦!” 可这次没人理他,本该理他的贺梅复又低下头去,埋首苦吃。 炸蛋香酥可口,腐竹耐嚼香郁,米粉筋道爽滑,三者皆被鲜美的螺狮汤完全渗透,让人吃一想二。各色配菜爽口至极,更使人欲罢不能。 待酣畅淋漓吃完一整碗螺狮米粉,贺梅用胳膊肘捅捅旁边的林靖,“你觉得怎么样?” 林靖缄默无言,却又在她期待眼神的注视下,挤出“尚可”二字。 贺梅正欲同林靖再说些什么,他却丢下一句“在下去喂鹤”便出了餐厅。 她耸耸肩,这才含笑问双立:“现在还觉得臭吗?” 双立摇摇头,又是一阵苦吃。贺梅一边托腮看他吃饭,一边神游天外,盘算着自己的商业计划。 开餐馆打头第一件事情就是选址,好的选址几乎可以决定店铺未来能否经营下去可能的半壁江山。 若是选在最繁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为租下那样旺的地段,前期便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这一点就很不适合她,其背后的风险极大。一旦贺梅的资金链出现什么纰漏,就只能相当麻烦地去换址重来。可对餐饮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长久。 贺梅的资金在建造红梅小筑的时候便花去不少,后面更是处处需要用钱,所以启动资金不高。她原本打算从细微之处入手,甚至曾经有想过在草市租摊位卖些小吃起步,可客栈掌柜胡彦给了她更优的选择。 若是租赁别人的铺子,多是押一付三、押一付六,或是一年起租之类,对贺梅来说并不友好,只会把她有限的资金几乎全部占用掉。胡彦名下有不少商铺,当初为求贺梅教导郑安,曾许给她不少好处,其中就包括优惠租赁铺子这项。贺梅将市面上的铺子一一看过,最终还是选择了他名下的一间。 她深知他虽是商人重利,但是恰恰因其重利,才使得她有所助益。 所以当初她同胡彦谈契约时,提出前三个月按照和他分成的灵活模式来走。即卖出饭菜所盈利的金额,分给胡彦三成充作租金。后面才是正式按照大越朝常规的条款来走。 和胡彦合作的好处不少,因着之前客栈所用的各色餐具都很漂亮,贺梅向他问清来历,也去订购了些。再有就是胡彦为商老道,各种手续会协助她办好。他又有酿酒权,春分那日贺梅派双立买酒曲也是借了他的便利。 鉴于张师傅等人之前盖房子盖得稳妥可靠,装潢门面和桌椅板凳之类的琐事,贺梅便甩手托付给了他们,他们的伙食则就近由她的徒弟郑安负责。想到这里,贺梅打算下午去看看食肆修整的状况,捎带脚也看看胡彦和郑安。 双立:“梅姐姐发呆在想些什么?” 那些弯弯绕绕讲起来太复杂,贺梅换了个话题:“明前茶,贵如金。林靖爱茶,若是能先行去茶山那里,同茶农们买上一些就好了。” 双立皱眉:“在梅姐姐家乡或许可以,可在我们大越朝,却是不行的。” 贺梅将餐桌上吃干净的三个瓷碗重新放上托盘,站起来身来,“怎么不行啦?” 双立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答:“官家规定,茶农所产之茶不得私自出售,需一律卖给山场,再由榷货务官鬻或是通商。” 出了餐厅,恰好遇到梅园中那对仙鹤扑扇着翅膀翩翩起舞,引颈发出“咘鲁咘鲁”的啼叫之声,贺梅默默欣赏两眼林靖同它们和谐共处的美好画面,抬步朝厨房走去。 她取些草木灰水,用丝瓜瓤哗啦哗啦洗碗,顺带叹了口气:“大越朝的规矩可真多。”她原本以为可以亲自取些新鲜茶叶做秘制龙井酥,现在看来,只能买些别人已经加工过的了。 贺梅洗完碗,和自己的小跟班双立道了声别便独自下山,先是去铺子中查看装修进度,再去客栈看望合作伙伴胡彦和好大徒郑安。 只是她人刚走进后院,就被之前那位口味刁钻古怪的老者挡在前面。 那老者朝她叉了叉手:“贺娘子许久不见!郑安手艺凡俗,虽有贺娘子悉心教导,也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老夫不日将动身去往京都,却对贺娘子所做菜肴始终难以割舍……” 他清瘦鸡肤的脸上带上一抹赧然,贺梅这才想起自己曾经为了劝这个脾气古怪的小老头从客栈厨房里出去,给他画饼说等自己开店营业要给他打折这件事来,顿时了悟。 贺梅:“那我给你做些零嘴糕点之类的带上?” 老者:“若是你还没同你官人和好,不如和离同老夫上京如何?” 两人同一时间开口说话,好在彼此还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贺梅:“……” 她来了这么久还是半个法盲,好歹还有双立和林靖帮衬着,更何况她还没追到林靖,怎么可能抛下他跟着这么个陌生人走? 见她沉默不语,那老者又道:“老夫有个孙子年方二八,为考功名至今未曾婚配,生得唇红齿白。且老夫家风严谨,他身侧半个通房也无,不如贺娘子考虑考虑?” 贺梅哭笑不得,她实在没有老牛啃嫩草的嗜好。 见她不为所动,老者再加筹码:“入赘!老夫让他入赘!贺娘子和离之后,可自立女户,纳了我那孙子为赘婿!” 见过的吃货那么多,咬牙卖孙子的,眼前这人还是头一个。他孙子可真够倒霉的,估计在他跟前也只能像个孙子那样哄着。贺梅终归是没有忍住,扑哧一笑。 她朝他摆摆手,“卖孙子什么的就不用了,我是不会随您上京的。”眼看那老者又要胡搅蛮缠,她忙又追加一句“您要是就此打住,我还能做些零嘴之类的给您带上,若是再继续下去,那便什么也没有了。” 那老者讪讪然住了嘴,几息之间便又重新高兴起来,“贺娘子要做什么好吃的?” 客栈伙计乙看到她来,忙去请他们掌柜的出来,走前同贺梅点点头。 贺梅在凉亭中坐下,无奈朝亦步亦趋的“老顽童”说:“总不会让您失望,而且好吃不贵,我会按照食材的成本价卖给您……” 她言虽未尽,却也未再开口,好在这次那老者识趣地对着她叉了叉手,乖乖走了。 都说老还小,老还小,眼前这位可不就是吗?贺梅叹了口气。 同胡彦随便聊了几句,又指点郑安些厨艺技巧,她便打算回去。贺梅被客栈伙计甲恭敬地送到大堂,才发现那老者居然就在大堂等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做的是什么麟肝凤髓,才能惹得他这样追捧。贺梅只好给他再次画了个饼,问清楚对方归期何日,答应一定在前一日给他做好点心若干作为干粮,那老者才心满意足放她离去。 贺梅漫不经心地朝草市走去,准备买些食材回去做晚饭,顺带在心中盘算,如何才能利用好林靖的人脉关系,给自己的食肆铺子增强宣传效果,来抵消其相对不是很热闹的地段劣势。 “贺娘子?这么巧?” 清朗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贺梅一愣,她在大越朝认识的无非也就那几个人,这是? 她循声看去,是身穿鷃蓝色长衫的黄文英,便朝交叠双手的他挥了挥手,算是和他打招呼,却看到对方愕然挑了挑眉。 她有犯什么错吗?见状贺梅心中打起鼓来,除了林靖和苏起,她很少和他们这些文人墨客单独相处。 【作者有话要说】 被昨天的热度吓到了,因为水平有限,诚惶诚恐梳理大纲,希望不会辜负你们的期待。 第31章 感恩追更的每一个小天使,明天一定加更!(鞠躬) 第27章 不解西窗梦 刹那之间, 贺梅脑海里便闪过无数个念头,虽然心中隐隐有了模糊的猜测,却不想在这样危险的话题上继续下去。 常人一般都是更关心自己要比关心旁人更多一些, 贺梅果断抛出问题:“黄文英你这是要去哪?” 黄文英走近一些:“武秀。贺娘子叫在下武秀就好。” 贺梅顺水推舟:“武秀这是要去哪?” 黄文英:“有远方亲戚进京赶考途径临江,少不得照拂一二。” 贺梅大惊:“怎么这么早就去?秋闱不是八月才开吗?”这点常识她还是知道的,总不会出错吧? 黄文英狭长的眸子里笑意盈盈, “在下那位远方亲戚家在端州曦古县, 大比之年机不可失, 不得不尽早赶路。” 林靖同她说起过, 大越朝共有九州,各州的政治管理中心称之为省,和现代的省会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而京城别称为闼, 故大越朝共有十个省。 贺梅仔细想了想,曦古县没听说过,可端州……不就是最南侧沿海的那个州吗? 古代又没有高铁飞机,只能靠效率低下的牲口拉车代步, 或是行舟,或是靠走路, 从最南的地方不远万里进京赶考, 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万一中途碰到什么天灾人祸, 或是生了病, 少了路费, 啧啧啧。贺梅眨眨眼, “祝他金榜题名?” 黄文英笑眯眯:“此次在下也要同去, 贺娘子不祝福在下吗?” 今日那老顽童说自己的孙子年方二八, 为了考试当官一直未婚。按照这样的说法, 那么他或者他儿子,必定有一人是老来得子。毕竟林靖曾同她提起过,他的年岁几乎可以做人祖父了。 苏起看起来和林靖是同龄,可黄文英明显要比他们年轻一些。贺梅重新审视眼前这位白面书生:“祝你喜提状元身份。方便问下,你今年贵庚?” 黄文英摸摸鼻子:“年方二八,为考功名至今未曾婚配。” 同一天不同的人,居然可以说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来。 再不知道自己和那老者在客栈“拉锯战”时,对方凑巧也在,贺梅就是真傻了。她到底没有忍住,啐他一口。亏她还以为真是正经偶遇,原来对方早就暗中观察到她的一言一行了。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起就是个不正经的,她就说看起来斯斯文文、循规蹈矩的黄文英怎么会和他是朋友,原来皮下竟是这样的人!眯眯眼的果然都是怪物! 贺梅哭笑不得:“真去进京赶考啊?” 黄文英点点头。 贺梅:“那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黄文英:“自然是赏味贺娘子所邀宴席之后。不然,纵使武秀入了考场,心里也是惦记的。” 贺梅:“那到时候我一定要给你做条鲤鱼。” 黄文英一副了悟的模样:“鱼跃龙门,贺娘子有心了。” 贺梅赞许不已:“不愧是肚里装满了墨水的人,我本意其实是取个……” 话说到一半,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大越朝可没有转发锦鲤祈求好运这种观念,只好悬崖勒马闭口不谈。 黄文英茫然不解:“嗯?” 贺梅打起马虎眼:“突然想起有些点心需要用到龙井茶叶,可惜时下虽然正当季节,可目前市面上所售卖的,还是去年的陈茶。” 黄文英眯起眼睛又是一笑:“在下恰有一位好友,祖上曾是江阴首富,家底之厚,可谓是膏腴连延,货泉流溢。他名下所继承的祖产就有茶山。” 贺梅迟疑:“你说的那位好友,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看黄文英但笑不语的模样,贺梅知道好茶的事情一定有了着落。可那座茶山的主人是不是他,或是真有那样一位友人,就不得而知了。 她抬头看一眼天色,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同黄文英聊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连忙同他道了声别。 黄文英看她正要走向的是草市所在之处,适才眼睛看向的却是小孤山的方位,喟叹:“瑾之真是好福气。” 贺梅急着去草市买菜,步履匆匆,因此并不知道两人分别后,黄文英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在草市买好食材,贺梅行至半路,天光便逐渐黯淡了下来。 待到她真正跨进院门的时候,天狼星已经在天空之上泛起明亮的光芒,点点繁星簇拥着弯弓似的峨眉月闪耀登场。 贺梅正要走去厨房做饭,却被双立叫住,“下午梅姐姐一直不在,先生便动手做了清粥小菜。” 她便把手中所提的食材妥善放好,转身进了餐厅。 林靖身穿月白色交领长衫,背后散着如墨似瀑的长发,骨节分明的手里拿着大汤匙,一板一眼地从砂钵中盛汤至碗满七分,一副居家贤夫的模样。 不禁令贺梅产生在外忙碌了一天事业的妻子回到家中,还有个皎如玉树临风前的俊俏丈夫等着对自己嘘寒问暖那种错觉。 昔日在大城市打拼,夜间的灯火辉煌繁多,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这个异乡客而留;今时在大越朝栖居,虽然小孤山暧暧不明,所处乡野,却有斯人洗手作羹汤,等她这个他世人归来共进晚餐。 贺梅心中熨贴无比,什么年方二八唇红齿白的玉面书生,会有林靖这个看似清冷实则温润的谪仙人物更招人疼? “若是越过朝廷,直接去茶农山上舍些茶叶来,林靖你觉得可行吗?”她只想再做些新奇的食物出来,通通捧给他来尝。 林靖抬眉:“你认识茶农?” 他的话虽然简短,可贺梅还是从中听出了林靖的言外之意。她拢共认识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且她是个路痴,断然不可能是自己去找了茶山。她这样骤然发问,确实令人生疑。 贺梅:“是武秀同我说的……” 双立虽然平日很有礼貌,不会打断旁人言语。可此时是随和至极的贺梅在说话,因此便不受礼仪的束缚,急急出声寻问:“武秀?梅姐姐叫得也太亲密了些吧?你和黄先生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啦?” 贺梅只当是双立觉得自己被冷落了,连忙温声哄他,未曾察觉到林靖的眉心微蹙。 林靖提醒黏黏糊糊的两人:“粥要冷了。” 贺梅拉开桌子坐下,将注意力从双立身上重新转移到他身上,“你今天怎么没出门?” 林靖手握竹筷,正要夹菜,停顿了数息后:“……沐浴。” 双立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对贺梅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默默用起饭菜来。 这次林靖做的粥菜无功无过,双立被贺梅养刁了嘴巴,吃了往常五六分的量便住了嘴。贺梅却对林靖有着巨厚无比的滤镜,硬是从这样普通的饭食之中咂摸出一点家的味道来,依旧吃得极香。 她埋头苦吃,最后连碗沿挂壁的米粒也扒拉干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有情饮水饱的典型人选。 林靖:“……” 他深谙她舌头敏感异于常人,旁人所做之吃食,只要尝过便可在瞬息间猜出用料、火候,故而最讨厌吃苦药。 林靖本不重口腹之欲,更不受外物所累,清心寡欲,是以虽然天资异禀,却从未在厨艺之上有过潜心研究,更遑论有所建树。 反倒是贺梅,虽然她自谦说自己沾了异世之光。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她的厨艺在那样的世界,也必定是属于出类拔萃的水平。她自己做的饭菜总是吃得不多,反倒是他做的,却每次都一扫而光。 餐厅之内寂静得只能听到窗外夜风拂翠叶的沙沙之声,以及贺梅扫尾盘中餐的叮咣之音。 贺梅用帕子擦擦嘴巴,下意识朝林靖看去,不期然和他幽深如墨的眼神对上,心跳的频率瞬间加快。 天!她最近快到生理期,饿得快了些。今天又跑前跑后,饥饿度更是直线上升。她刚才好像忘记维护自己的形象了! 贺梅忍不住在心底哀嚎几声,突然想起,林靖不是很少盯着她看,今天这是怎么啦? 双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梅姐姐叫外人都那么亲密,却对先生直呼其名。”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而后他就手脚麻利地将餐桌上的碗筷等物整理好放上托盘,脚底抹油走了出去。 贺梅一愣,林靖这是不开心吃醋了?怎么看起来不太像啊?她可不想自作多情。 林靖:“靖有好友名下有茶庄,或许已有新制的雨前龙井。家中所用,皆由他慷慨赠予。” 贺梅一喜:“你不早说?也是!茶农送的,总不能算是交易了吧?” 她殷殷望着他,“能不能带我一同去逛逛?” 林靖看着贺梅期盼的眼神,原本到了嘴边的拒绝瞬间变成了一个“好”字。 贺梅心满意足同他道声晚安,先行出了餐厅去卫生间洗漱。原因无他,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她的芳心也是。 孤男寡女夜里共处一室,不要太暧昧。 第32章 加之春夏衣服皆薄,得亏她给自己修了独寝的房间。不然,贺梅真觉得自己不可能夜夜和林靖同床共枕的相处中忍住。她有很大的概率会不管不顾地将自己喜欢他的心事,如同竹筒倒豆子那般倾吐得干干净净。 尤其是贺梅的好友曾经同她说过心得:“小朋友才会一上来就表白,我们成年人都是靠吸引。”她当初就非常赞同。 待洗漱完毕,她哼着小曲儿,手捧油灯奔厨房而去,打算查看春分日所制酒曲的状况如何,却忽地瞧见熟悉的灶炉前有一小块未燃尽的纸块。 贺梅忍不住好奇,走上前去,将油灯放在灶台之上,俯身将那块纸捡起,拍去它侧边的灰烬,定睛细瞧其上内容。 有些地方已经被火苗舔舐得看不清了,却还可以看到“如入__鱼之肆,久__不闻__臭,__与之化矣。”几个端方的字迹。 她突然想起双立刚才在饭桌前的那番欲言又止,再想到林靖今日洗了澡,继而关联起双立急急打断自己继续说黄文英怎样怎样,还提点她不曾叫过林靖表字,一瞬间心内雪亮。 双立前面是想和她说起林靖写了些什么,却苦于无凭无据,加上场合不对,不好开口;后面则是在提醒她从未按照大越朝的规矩,亲昵地唤过林靖,反而不停提起旁人。 她喜欢的,林靖他却未必喜欢,或许一直只是高情商的他在迁就自己。 贺梅瞬间觉得自己现在透心凉,凉得彻彻底底。一直以来,双立很明显在撮合她和林靖,她竟然还以为林靖也对自己有了好感,现在回想一下,不过是在痴人说梦罢了。 没有爱情,搞搞事业总行吧?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块纸片重新放回原处,摆成它最开始的模样,再验看过酒曲菌丝生长良好后,便静心回房休息。 翌日,贺梅伸伸懒腰,踢踢腿,完全从昨晚的颓废之中恢复过来。 她推开房间的窗户,一股幽微的花香被晨风裹挟而来,扑进她鼻腔之中。贺梅逆风而行,在小筑门前不远处找到了答案。 是之前张师傅等人从旁处移过来的一株梨树开了花。最近这些日子她不是做这个,就是搞那个,除去和林靖双立春分那日去寻仙湖畔踏春以外,很少有空去关心自己周边的景色。 残月未隐,晓风徐徐,一树繁花如雪堆,身帔青霞,素雅清淡,幽香沁人。 在紫红色的曙暮光中,梨树寂寂无声地把花开得满头都是,彷若孀闺少年妇,以白妆饰容,身穿素袖碧纱裙,娇俏地站在无人的山头。 此情此景,不禁令贺梅忽地想起那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来。 待嗅够花香,甚至身上也熏染上不少之后,她转身回到院落之中,决定做完早饭,就先做些耐放的零嘴小吃给那老者送去。 推开厨房的门,贺梅下意识去寻昨晚自己无意间看到的那块纸片,果然不见它的踪迹。而林靖用襻膊绑着袖子,居然已经开始做饭了。 贺梅:“!” 她不过是摸鱼散心了一小会儿,居然就再次被他给抢了先! 左右双立这会儿不在,贺梅走上前去,“林瑾之,我来吧。” 林靖的手为之一顿,一副颇不适应的模样。 她没有戳他,也没有叫他林晶晶,可以说是守规矩极了,怎么看起来,他似乎不太高兴?贺梅心中纳罕,却又想起那张碎纸片,忍不住暗暗撇嘴。 清冷孤僻成这样,背地里写人家坏话,怪不得字画都要烧掉。烧就烧吧,偏偏扫尾不彻底,叫人看见后心灰意冷,伤心至极。可她和他满打满算是半路来的“家人”,又不存在什么男女关系,最多只能算是室友,想让他哄哄自己都师出无名。 贺梅感慨万千,叹了口气。 林靖:“……”他薄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贺梅却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复又高兴起来,“说起来,怎么一直没有见到你的家人?” 林靖抿唇不语,握着调羹的手指关节处泛起微微的白。 贺梅:“我们斗草是在春分那日的下午,也就是两天半之前。你曾经许诺我三日之期,现在还有半天哦。” 林靖面上不动声色,用那柄大汤勺在鹿角棕釉底、绘着墨色兰草的汤钵之中缓缓搅拌,“……贺梅姑娘怎地突然问起这个?下午可要去茶园一看?” 贺梅明知道在转移话题,却还是忍不住对那里心驰神往。时人皆爱饮茶,可所用的鲜有花茶。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样迫切想要得些新摘的茶叶自己炒制。 虽然被双立泼了冷水,贺梅知道自己不太方便直接从茶农那里买茶,也明白既然是前去做客求林靖的好友赠茶,自然不好多要。可现下她一手螺狮米粉似乎弄巧成拙,自然更需要做些别出心裁的小玩意儿来哄林晶晶。 果然,先爱上的那个人,是输家。 时至今日,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对林靖,还是不甘于无法征服他这朵高冷之花的胜负欲在作祟,贺梅再次叹了口气。 看她接二连三地叹气,林靖:“……” 她今日真的很不对劲。 林靖给她让开位置:“我只熬了一锅粥,其他的还是你来?” 贺梅果真提起了兴致,活力四射地备菜去了。林靖望着她恢复元气的背影,嘴角不自知地微微上扬。 她毫无征兆地扭过头来,“你中午想不想吃梅花汤饼?” 林靖绷紧嘴角:“……” 眼见贺梅唇角作出的口型,一个“半”字将出未出,他忙道:“贺梅姑娘拿主意便是。” 贺梅朝他展颜一笑,继续处理将要炒制的蔬菜。林靖本想默默移开视线,却又在余光之中看到她即将要给山药削皮,“这个,我来吧。” 贺梅愣怔片刻,欣然允诺。就算她暂时息了对他追求的心思,也不得不说一句,林靖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室友。当初她在客栈的一句无心之语,没想到他竟然记到了现在。 “贺梅姑娘,好了。” 贺梅回神,林靖不止帮她将山药的皮给削了,甚至还切好摆在砧板之上。 贺梅:“接下的我来就好,你先去休息一下?” 林靖:“砧板上也有山药的黏液,贺梅姑娘不妨试试像是指导客栈郑师傅那样指点在下。” 贺梅:“!” 他为什么!要在她心灰意冷之际,这样对她好!为什么! 心中疯狂嘶嚎,面上不动声色,贺梅垂在大腿边的手暗暗握拳。他说自己是“不善之人”诶!他称呼有螺狮米粉的餐厅是“鲍鱼之肆”诶!不蒸馒头争口气,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你可以的贺小梅! 贺梅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如果说林靖的声音清冽如水毫无起伏,那么素日声线甜美的她现在就彻底变成了不咸不淡的状态,不止毫无音调起伏,仿佛例行公事,而且像是给嗓子浸泡到了冰盐水里,极尽冰冷无情。 林靖缄默地按照贺梅的指点行事,将芹菜和山药依此过水焯烫后捞出置于冷水之中,起锅烧油,下蒜末煸香后将沥干水分的芹菜、山药倒入。再下少许盐、水淀粉勾芡,大火翻炒。 其实做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贺梅问他要回锅铲,打算自己接着来。 林靖闻言正要将它递给她,两个人的手却在不经意间擦碰了一下。贺梅不争气地红了脸,林靖侧过头去,让人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双立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厨房,见此拔腿就跑,厨房太挤太挤,已经无他的立锥之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林晶晶:她似乎喜欢我做的饭,可我投桃报李做了,她却似乎很不开心。(直男疑惑) 明天继续努力加更!(浅立一个flag在这里) 第28章 食尽囊中餐 林靖虽然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但是并未放在心上。他将沾上山药黏液的砧板用水洗净,同时对翻炒着锅中菜肴的贺梅道:“你既然碰不得山药那层黏液,又何苦时常用它?” 贺梅朝他看来, 五官在逆光的条件下更显精致,其中那双眸子宛若秋水般动人。 贺梅:“林瑾之你爱吃,我麻烦些又算得了什么。” 她今早始终用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对待他, 林靖动了动嘴角, 压下心底那点不适。 贺梅将芹菜炒山药从锅中铲出, 盛放在盘子之中后递给他, “没什么事你就出去吧,可以和双立先吃,不必等我。” 林靖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盘子, 片片山药泛着盈盈光泽, 在新绿色的芹菜、菊蕾白色的瓷盘映衬下,更显洁白无瑕。只是他的刀工不如她,看起来厚度不一,微微降低了这菜的卖相。 他对着继续翻炒菜肴的贺梅点点头, 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林靖的一只脚刚刚踏出厨房的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林靖:“……” 他转过头, “贺梅姑娘下午可想去茶园?若是想, 靖现在就给好友下贴。” 第33章 贺梅这次连看他都没看, 她怕自己色令智昏, 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改日吧。今天没空。” 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先冷静几天, 搞搞事业的同时也好好看清自己的心。倘若真是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 那就好好做朋友。他的恩情她会报答, 她也会尽可能不再给他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困扰。 林靖似乎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却终归还是走了。贺梅松了口气,将炒好的胡萝卜木耳烧腐竹分出一小部分留给自己,其余的则盛到盘里,同两碗米粥一起放在鸂鶒木托盘之上。 恰好此刻双立探头探脑地进了厨房,她便将托盘直接递给他。 双立歪歪小脑袋:“梅姐姐这是怎么啦?” 贺梅:“我要赶工给客栈那位怪脾气的老爷子做些点心干粮,就不和你们一起了。” 双立仔细瞧瞧她的双颊,适才泛起的红晕犹未消退,这才点点头走了。他走进餐厅,见林靖仍往他身后的门口望去,“梅姐姐说她赶工,不过来用饭了。” 他偷偷瞄一眼收回视线,静默用饭的林靖。奇怪,先生明明瞧起来还是那副老样子,可他怎么觉得他和往日相比,看起来不太开心? 厨房里。 贺梅胃口不佳,草草吃了几口早饭便了。 她洗罢双手,以加了老酵面及少许糖的水和面,混合静置于窗边温暖处醒发。又分别用适量猪油、食用油和面制成油酥和油皮,用微湿的笼布盖上醒面。 虽然她不知道大越朝的人赶路会吃什么,但是她打算多做点食物分给黄文英一些,权当谢过他昨日的好心相帮,也算是结个善缘。 贺梅取足量小米泡水,大米淘洗上锅蒸。接着另外起锅,撒入白芝麻,将它们炒得蹦蹦跳跳后倒入盘中备用。再在锅中倒水煮至沸腾,下核桃过水煮去其自身所带有的苦涩味。接着倒掉锅中褐色的水,简单清洗后,加入大半碗水、沙糖、百花蜜。 她用锅铲不停搅拌,在其稍微又些粘的时候加入核桃,小火翻炒至水收干。再起锅烧油,有香味溢出之时放入炒过的核桃,迅即起锅。 双立端着托盘回来厨房,笑问:“梅姐姐怎么这样急切?” 贺梅一边将锅中的混合物倒入漏勺控油,一边回答:“因为稍微慢上一点,核桃就会被炸黑,炸黑就不好看了,而且会微微发苦,影响口感。” 双立顾不得刷碗,看她素手翩飞,快速将晶莹如同琥珀般的核桃一一在牛油纸上摆开,再撒上白色芝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走到一旁洗完碗,凑上前来,“梅姐姐今天都要做些什么?” 贺梅把醒好的油面团和油酥团均分成若干份,“除了已经做好的琥珀桃仁外,我打算做蜜汁肉脯、椒盐小米锅巴、海苔仙贝、蛋黄酥、香菇肉酱和甜口、咸口黄桥烧饼。” 她看一眼双立,在心中盘算片刻,“下午你可不要来厨房找我,跟着林靖在书房好好看书写字。” 双立不解,贺梅将蒸好的米饭盛进盆中,加入盐、淀粉和生抽搅拌均匀,这才作答:“你终归是要长大成人的,整日和我这个没什么大用的厨子厮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脑海中一闪而过黄文英儒雅风流的面容,她细细端详双立的小脸,笑着说“你还是好好读书为妙,这样将来才能有出息。总不能跟我一样做个厨子,所以就不要再近墨者黑啦。” 双立怔怔看着她说话,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贺梅继续道:“反正做好了美食,我一定会与你们分享。你们大越朝也是按照士农工商来排地位,小双立可不要虚度光阴,省得将来……” 她把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下去,只是无声地用擀面杖把铺在牛油纸上的米饭碾得极其平整,像是要借此把心中的不平也尽数抚平。 双立往日最爱和她一起说笑,顺带先旁人一步帮贺梅试菜。摆在一旁已经微凉的琥珀桃仁依然色泽诱人,此刻他却食欲全消,只觉得嘴巴像是粘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贺梅取模具压出一个梅花样式的大米饼胚型,顿了顿,又换了圆形的做了几个,纠结一小会,最终还是选择换回原先那个。 她心中暗道,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梅”字,就算是做给自己的总行吧。而后抬起头来,“你怎么还不走?” 双立终归按耐不住,扑过来紧紧抱住她。 贺梅:“?”他这是干嘛? 不待她问话,双立就转身离开了厨房。 贺梅摇摇头,先把大米饼胚放入底部刷过油的烤盘里,再给它们的表面刷上一层薄薄的油,放入烤炉中烘烤。接着将已经凉透的琥珀桃酥收拢,分成三份包好。然后继续和各种面团做斗争,将它们变成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烧饼胚子。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到了,她便转过身将烤炉中的大米饼取出来,再把烧饼胚放进去。贺梅把自己全身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厨房之中,就像是原来没有认识林靖的状态那样。 她把米饼炸至金黄捞出,刷上用生抽、蜂蜜和少许凉开水所调制的酱汁,裹上海苔,撒上炒熟的黑芝麻,而后把烤好的黄桥烧饼取出来,再继续制作蛋黄酥。 期间贺梅从厨房的窗户探出头,查看太阳到达了什么样的高度,这才发现时候不早了,最后索性用多余的面团做了三碗手擀面出来。 她把两碗卧着小太阳般金灿灿煎蛋的手擀面放上托盘送到餐厅摆好,竟是连书房的门也没进,只是隔着帘子对内喊声“吃饭了”便转身离去。 双立把手中的毛笔放在月白色的笔山上,揉揉发酸的右手手腕,同时抬眼看向坐在小几前自己与自己对弈的林靖,“先生?” 林靖站起身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餐厅。木桌上两碗汤面冒着腾腾热气,而往日最爱喋喋不休的那个人的位置上却空空如也。 两人面面相觑后,寂然饭毕。 这次是林靖收起碗筷拿去清洗,可当他走至厨房门前时,却又停下了脚步。她今日很不对劲,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才好,一时间竟然有些情怯。 贺梅一个人闷闷嗦面,习惯了和双立说说笑笑,林靖默默相陪的用餐氛围,这才第二顿饭,她的食欲居然就变得这样糟糕。明明做的手法一样,面的味道也一样,可她怎么吃都觉得不香。 正反思自己的贺梅突然察觉到自己被一道视线盯着瞧,忙抬起头来,和盯着她的林靖对了个正着。 她确实是食言而肥了,主动给他画饼说要做的梅花汤饼根本没做,还真得解释解释。 贺梅摸摸鼻子:“这可是我在你们大越朝的第一单生意,少不了得重视点。” 见林靖默声走进来,贺梅作出发誓的手势:“下次丕定?” 眼见她似乎和平时无甚差别,还有心情同他开玩笑,林靖心头微松,信了贺梅那套说辞,嘴角弯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双立从小就乖觉,他没什么哄人的经验。林靖怕贺梅误会自己介意,将碗筷等洗干净,一句在心中反复揣摩的“你开心就好”才从他的薄唇中僵硬地挤了出来。 贺梅:“?” 虽然知道林靖不会是那种人,但是他说起这句话怎么显得阴阳怪气的。想到林靖若是在她们现代,就肯定是把微笑表情纯纯当成微笑表情来用的那种人,贺梅不由一乐,居然就这么笑出声来。 林靖看她果然一副很开心的模样,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满意出了厨房。结果一眼就看见原本应该去写字的双立趴在门外,悄悄听他们墙角。 林靖:“……” 突然发现里面没声扬起头后看见自家先生的双立:“……”大意了。 林靖看看冲着自己痴笑的双立,想起最爱冲自己甜笑的贺梅,心不知怎地为之一软,居然就这么走了。 双立:“?”居然无事发生。 一墙之隔内,贺梅耐着性子将蛋黄酥做好,新买的干香菇泡水后洗干净手,揉了揉有些酸软的腰肢。她打算先送一批过去客栈给那老顽童尝尝看,若是他觉得可以,就去草市买几只兔子,做成蜜汁肉脯和香菇肉酱。 说走就走,她把已经收拾好的各种零嘴装进食盒准备下山,却在余光中看见有道杏仁黄的衣角一闪而过。贺梅心知是双立,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等回来杀兔子的时候,她把厨房的门窗关好就是,免得吓着了他。 晨起惊艳到她的梨树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下,朵朵花瓣皆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浅灰色的影子投射在绿草如茵的地面之上,蜜蜂嗡嗡采蜜忙。 山腰翠竹色净如水,到处都是鸟语和花香。贺梅扭扭发酸的脖子,在去客栈的路上,一直有在环顾四周,只觉得天地浩渺美好,能开心一秒是一秒。 她脚步轻快到了客栈大堂,随意选了个没人的空桌前坐下。伙计甲连忙去请他们掌柜的,伙计乙给她添茶倒水。 幸好她带得有胡彦他们的份,虽然比起那老者不多,贺梅不动声色抿了口茶。 第34章 对伙计乙说:“劳烦小哥帮忙把那老顽童请来。” 伙计乙咧嘴一笑,“何须我请?贺娘子直接去后院便是。自昨日你来过后,他没事就在游廊那里打转。知道的,是他急着贺娘子的美食来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老爷子在院子里丢了银钱在找,或是等着天上掉馅饼咧!” 贺梅忍俊不禁,要是她将来的客人也和这位老顽童一样对她的手艺追捧成这样,何愁没有利润来养家糊口? 她谢过伙计乙,提着食盒行至后院,果然看见那位奇怪的老者在凉亭里,负手垂首围着石桌石凳打转。虽然不太礼貌,可确实太过好笑,让她想起坊里拉磨的驴。吃货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怪可爱的。 贺梅强忍笑意清清嗓子:“老先生?” 那老者闻言猛然抬起头来,一看是她,瞬间双眼一亮。他迫不及待地朝贺梅招招手,“快来快来。” 贺梅移步走进凉亭,将食盒里做好的美食一一取出,打开,摆在石桌上。 老者以手捻起一个琥珀桃仁放入口中,咀嚼了几口,美得胡子一翘一翘。再咬了一口黄桥烧饼,满意点头。然后腾地站起身来,朝别处走去。 贺梅:“?” 她以视线追寻着他的身影,看着这位老顽童扭头去了大堂,又健步如飞地走回来,指使着伙计丙给他来上一杯点茶。 贺梅扯扯嘴角,看了一眼他杯中的绿色拉花,沉默了。 她就这么看着他把海苔仙贝咬得咯吱作响,把蛋黄酥吃得簌簌掉渣,间或美美呷上一口点茶,硬生生把干粮吃成了下午茶。他这是多久没吃饭啦?这么大岁数吃这么多,肠胃消化得了吗? 眼看这老顽童收不住闸,贺梅隔着衣袖按住他的胳膊:“您不能再吃了。”按照他的速度,再吃就没多少了,她也怕他积食。 老顽童却因此发现她没有把食盒最底层的打开,“下面还有什么?不能吃,看看总行吧?” 贺梅:“……是给客栈掌柜的留的。” 老者拍拍手上的碎屑,“哦”了一声。少顷,“你真不考虑考虑我那年方二八的大孙子?” 贺梅啼笑皆非,“我本想给您备些椒盐小米锅巴,再买些肉兔回去给您做肉酱和肉脯,眼下看是用不着了。” 那老者忙道:“你就是我亲孙女!”而后犹豫片刻,“乖囡,凡是你做的,都好和老夫的胃口,只是你适才说的那些,我怕是不太能吃的了。不如到时候你把现在这些再多做些就好。” 贺梅:“您食不得油腻,可适才吃的琥珀桃仁、海苔仙贝皆被油炸过。兔肉乃荤中之素,虽然已经过了季,但有句话叫‘天上飞的是斑鸠鲜,地上跑的是兔子鲜’,不会太腻的。” 而后不解又问:“小米锅巴可没有犯了您的口忌……” 老者哈哈一笑,“老夫常年在路上奔波,箪中最常放的,便是用梁粟所制成的糗和腌制的腶脯,最多加上水囊、卤汁和稻醴。” 怪不得挑嘴挑成那样,就爱吃个新鲜。贺梅听完点点头,“没试过怎么知道?我恰好有朋友也要北上京去,若是做出来您不喜欢,也不妨事,我决不会强行塞给您吃。” 不等那老者接话,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她身后不远处响起,“贺娘子说的那位朋友,可是武秀?” 贺梅本想说句“嗯嗯”,转念一想,跟着时人的调调,拽了一句“正是。” 黄文英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对着亭中坐着的两人揖了一礼,“那武秀有口福啦,难得能被贺娘子你惦念着。” 见此,贺梅掀起食盒的最后一层,打开油纸包,递给黄文英尝尝。 被琐事绊住脚,迟来一步的胡彦:“……” 他看贺梅现在正忙,在远处廊下同她点了点头,交代了身边伙计几句便先行离去。 黄文英用完一个蛋黄酥,“这个点心倒是新鲜,武秀竟然从未吃过,瑾之真是好福气。” 贺梅暂时不想想他,开口道:“你的那位远方亲戚呢?不如喊他出来一起吃些?” 黄文英神色不变:“他是个害羞的,一见到漂亮姑娘就紧张到成了结巴。武秀本就是不打招呼强插进来,既然贺娘子后面准备的有在下的,就不多叨扰了。” 贺梅一想也是,便随了他的意思,目送着黄文英离去之后,复又向那老者确认,“您可愿意试试?” 见他点头,她正打算提起重新收拾好的食盒去找胡彦,却被他给叫住,“贺娘子怎么只字未提到向老夫要钱?不怕老夫占完便宜就跑吗?” 贺梅莞尔,宛如春日盛开的海棠花,清婉动人,“您不会。” 老者:“为何?” 贺梅但笑不语,一手隔空捂眼,一手指指左胸心脏的位置,而后提起食盒就走。 凉亭里,那老者抚须疏朗一笑。 红梅小筑。 林靖收势,将手掌心平放在仍在颤动的琴弦之上。他推开窗户,那对鹤约莫是到了季节,变得活跃许多,无端惹人心烦意乱。他从箱子中取出一个木盒,本想点些香来静心,却又在打开它的那刻决定作罢。 往日这个时间,家中早已燃起炊烟。而今日却同昨日一样,贺梅不知为何再次晚归。 他并非依赖贺梅做饭才行,只是她明明爱吃他做的饭,今早却又因他挤占她的位置叹气连连,林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本想就此舟游散心,却又唯恐她再出现上次迷失在山野之中的岔子。 他心绪不宁,坐立难安。只好走至书案之前,研墨,蘸墨,提笔写下“性靜情逸,心動神疲”八个字。而后在纸上循环往复,直至一整张纸上都写满这样的簪花小楷,也依然无济于事。 林靖揉揉眉心,待这张纸墨迹干涸之后走进厨房,将它作为引子用来点火。幽幽火苗舔舐着被叠好的纸条,也带走了纸上他所写的烦躁。林靖烧水煮粥的途中,情不自禁地往窗外望去,天又快黑了,她何时回来呢? 米粥咕嘟咕嘟泛起朵朵水泡,他望着它们翻涌而上,又涅灭在渐凉的夜色里,倏然想起,贺梅对他的喜好了若指掌,他却不知道她爱吃什么菜肴。 第29章 勤勉为业谋 春云薄薄, 笼罩着天边的皓月,子规鸟在远处的树梢之间啼叫声声,催人归去。 仰望夜空, 从点点繁星中找到北斗七星、南斗六星的位置;低头掬水,春池微皱,有月在手, 水珠淅淅沥沥从指缝溜走, 在星月映照下闪着莹泽的辉光。 结束了一下午的忙碌, 贺梅行步迟迟, 虽是一人走在路上,却丝毫也不觉得寂寞。 若是换在以往,恐怕她会脚步匆匆, 唯恐下厨太晚, 饿到自己在意的那个人。甚至就在昨天晚上,她竟然还敢生出自己在外打拼,林晶晶在家貌美如花,女主外男主内的美好错觉。 而此刻, 与之前的心境完全不同,明明知道家中有人等她归来, 贺梅却不想太早回去。 她从见到林靖的第一眼起就被他得天独厚的皮相深深吸引, 又在逐步了解之后, 开始欣赏他的才能, 更在日常的点点滴滴之中愈陷愈深。情不知何起, 既然看不清、管不住自己的心, 又不想放弃自己的原则, 那么唯一能做到的, 就是敬之, 远之。 一个巴掌拍不响,感情终归是双方的事情,如果对方始终无意,那么狂热的追求与示好,只会给自己的心上人造成不必要的困扰,也会让自己变得卑躬屈膝。 贺梅站起身来,甩甩手上的水珠,将心中的郁气也一同甩掉。 这种独自一人徜徉在山野天地之间的感觉不要太好,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不做,不需要去取悦、讨好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不必去在意旁人的眼光,更没有必要去揣摩谁的心思,或是照顾身边人的情绪。 收拾好心情的贺梅加快脚步朝家走去,真正到达的时候,却又在红梅小筑门前的那株梨树下独自徘徊。 今天下午给胡彦送完老顽童同款零嘴,她才知道他虽然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可实际上身家颇丰,平时就住在客栈后街的豪宅里。 胡彦行商多年,贺梅之前却只是个厨子,如今要自己开店当老板,见此少不得多嘴向他请教几句。等聊得差不多,她事业心上来,便拉着他一起去自己的小店视察张师傅等人的进度,求胡彦指点一番。 不知不觉便到了夕食的时间,深知自己不回去,林靖也不会饿着自己和双立。贺梅干脆就在店中做了饭食,同众人一起用过,才买了肉兔等食材回家来。 林靖在客栈一直是早睡早起,如今他自己独寝,也沿袭了之前习惯,都这么晚了,他应该已经睡了吧? 不知不觉间,沾染了一身花香。贺梅将手中把玩的梨花随意插在鬓边,提起地上的诸多食材进了院门,直奔厨房而去。 不经意间她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发现里面居然还亮着灯,不由得挑了挑眉。本着井水不犯河水,两者相安无事的原则,她就不多打扰他挑灯夜读了。 第35章 偏偏林靖不想如她所愿,一改素日的摒念独坐,居然破天荒地出了书房。 他的声音明明不大,却像是有什么磁力,生生将贺梅的脚步钉住在了门槛之上。 林靖:“靖给贺梅姑娘留了粥,还在灶上小火煨着。” 贺梅:“……” 他当家里的柴火是……好吧,确实是白捡的。而且平时也是他这个田螺郎君弄的,他有底气霍霍很正常。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和白日一样无情无绪,“谢了,不过我在外面已经吃过了,现在还不饿。” 贺梅走进厨房,先是打开砂钵检查它的状态,才发现其中的水几乎快要烧干。她将它取下,炉火熄了,各种食材安置妥当,好整以暇地转身出去,准备洗漱好就睡觉。 不想林靖竟然还没回房,就那么不说话地站着。 贺梅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那什么,我最近是忙了些哈,想必你也可以理解。以后如果在家,饭食一定是我来做。不过嘛,最近应该只能给你和双立做早饭了,要开食铺很难面面俱到。” 想想锅中的粥,她垂下睫毛,挡住眼中复杂的情绪:“如果我不按时回来,你就不必为我留饭了。今天晚上的,明天早上我会热热吃掉。不过还是谢谢你,林瑾之。” 说完,贺梅看也不看林靖一眼,只是冲他所在的方位敷衍似地胡乱点点头,就自行前去洗漱。 打拼创业已经很辛苦,毕竟如果是给别人打工,按时按量按质完成老板和客人的要求就好。现在是给自己努力,免不了要打起万分的精神,事无巨细,一一琢磨后敲定决策。 事业不会轻易辜负自己的期许,只要她上心且努力就会有所回报。 可感情不是,喜欢一个人,或许和那个人没有丁点儿关系。通关与否的钥匙掌握在他人手中,并不是追求者念念不忘就会有回响,或许只会收获厌恶和反感。 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只会白白失去了尊严,让自己卑微到尘埃里。 贺梅用冷水拍拍脸,给自己打气,干得不错!继续保持! 洗脸途中听到脚步声走近又淡去,对此她并未放在心上。 门外。 那种今晨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林靖茫然不知贺梅怎么了,更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目送着她进去净房洗漱,期间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从她发间跌落。他便走上前去,想要捡起来后还给她。 竟然是朵素雅洁白的梨花,晨间厨房之中就曾隐隐传来这样的香气,而他却只当是风带来的。 贺梅和他所知的女子完全不同,既不描眉,也不擦脂。唯一所有的饰物,还是那支曾经为他修屋当掉,又被他赎回的玉簪。可自那日之后,她却再也没有带过它,反而用一支纤细的荆条做钗束发。 她有一身好厨艺,若是当初不造房子,现在或许早已发家。林靖敛目回了书房,将灯芯挑亮,以草书为始,行书为继,楷书为终,将心经默写了一遍。 案头,那朵梨花悄悄吐香。 翌日,贺梅一觉睡醒,神清气爽。照例穿好衣服,推开轩窗,晨风微凉,苍翠满目,鸟鸣婉转,花香袭人,多么美好的一天。她转转脖子,挽起袖子,准备做饭。 因着昨日许诺给林靖做梅花汤饼,却又自食其言,贺梅决定早餐就做这个给他。 她取之前晒干的梅花,放入石臼之中捣成小碎块,接着用碾子细细研磨成粉,再过一遍筛子,与红曲米粉、檀香末、水混合在一起合成粉色面团。另取梅花煮出茶水和面粉揉成白色面团,各自静置醒面。 双立打着哈欠走进来:“双立昨天有听梅姐姐的话,好好看书,今天梅姐姐可不可以不要赶双立走?” 不待贺梅答话,突然看见她放在地上笼中的几只肉兔,惊呼:“好可爱!” 贺梅:“……你过来做什么?” 双立不答反问:“梅姐姐是要拿它们做菜吗?” 贺梅:“……”知道你还问? 双立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梅姐姐是怕双立对它们动了恻隐之心,昨天才要那样和我说话!”他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别提有多可爱了。 贺梅差点儿被他萌到破功,好在最后还是绷住了,冷酷道:“不,你想多了。况且昨天我还没买它们,只是单纯劝你好好学习罢了。” 双立:“梅姐姐你不用解释,双立都明白的。” 贺梅:“?” 她什么也没说,他明白什么了? 双立哒哒哒跑出去,不多时带着几根野草回来了,他蹲下身去,喂给笼中的兔子,宛如恶魔低语,“多吃点多吃点,等下你们就再也吃不着了。” 贺梅:“……” 不得不说,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她低头,将鸡肉剁成若干块,加姜片和葱段入锅熬成鸡汤汤底。接着取醒好的红白双色面团,各自擀平,用梅花样式的模具压成面皮。再取泡好的去蒂梅花做馅料,两张面皮相覆压实边缘,做成红梅、白梅两种馄炖。 期间双立扭过头来偷偷窥她,贺梅只做不知,继续用勺子给鸡汤撇去浮沫和多余的油脂,撒适量盐,下入馄炖煮熟。 双立眼看着她仅盛了两碗就放入托盘,忍不住开口询问:“梅姐姐今早还不和我们一起用饭吗?” 贺梅笑吟吟看他一眼,一脸无奈的模样:“昨日做的那些,都被那老爷子吃得差不多了,今天只好多做些,好让他尽快动身。”她说的,可是实话,不算骗人。 双立颇感失落点点头,乖巧懂事的他不哭不闹,端起托盘便走了。 贺梅将两只手臂打开,撑在厨房的桌面之上,一时间大脑泛起空白,就这么发起呆来。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含笑扭过头去,“你又来做什么?”却又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笑容僵在脸上。 林靖手中端着放有用过餐具的托盘,平静至极地看着她大变脸,“贺梅姑娘喜欢吃什么?” 他一步步朝厨房内里走来,明知道林靖只不过是进来洗碗,贺梅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起来,她刻意不去看他的脸,刚才的惊鸿一瞥却在她心中像是网页滚动条的广告一般循环播放。 见贺梅不语,林靖再次认真冲她发问:“贺梅姑娘喜欢吃什么?可否告诉……瑾之?” 他总是对她自称“在下”,“靖”,却从未像是黄文英那样亲切地让她开口唤他表字。 如今和自己说话,却用上了表字用作自称,其中满是交好之意。若是没有看到那张字条,贺梅自嘲地想,可能自己现在一定会欣喜若狂吧。 她听见自己用寡淡如水的语调对林靖说,“没什么事你就先出去吧。要调秘制酱料,你在不方便。” 当初废话连篇,现在惜字如金,这算不算另一种程度上的“近朱者赤”? 林靖:“……叨扰了。” 他快速将碗筷等物洗干净,缄默不语出了厨房,看起来更像是自己的室友了。不,她的大学室友可要比他可爱活泼太多,林靖更像是和她被迫合租的室友,哪怕背地里对她有意见,面上还是和和睦睦的。 想到这里,贺梅居然忍不住一乐。她之前还打算请林靖帮忙想个文雅一些的店名,唯恐自己取的太过俗气,现在居然因此有了灵感,已经用不着求他了。 第30章 隔墙声暗传 虽然贺梅现在确实俗气得不行, 可是记忆力最佳的学生时代也曾正儿八经地文艺过,不然也不会时不时应景地来上那么几句。而且烂大街的她不喜欢,独独爱看些冷门的文学读物, 甚至达到熟读成诵的地步。 自己对林靖的感情,就像是被鬼迷往了心窍。因此某个电光火石之间,令贺梅想起了曾经读过的某个古代话本子。 恰好再过几天就是清明, 她打算宴请林靖、苏起的一众好友们流觞曲水, 就是为了借力他们的名气和才气为自己的店铺增色。大越朝之人皆爱风雅, 如此一来也算是皆大欢喜。客人们吃得舒畅欢心, 她装点门面也增色添香,算是双赢之举。 而她适才所回忆起的那个话本故事,恰好就设定在清明前后, 用来博人眼球, 给店铺招揽生意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贺梅忍不住一边哼起小曲,一边手法娴熟地将那几只兔子处理干净。接着把一部分兔肉剁碎成泥,另一部分则切成小丁, 再取肉泥加入适量蚝油、生抽、加饭酒、沙糖、盐、花椒粉、胡椒粉和醋搅拌均匀。 菜刀和砧板碰撞的声音才停不久,双立就跑来厨房外面敲敲门, “梅姐姐准备好了吗?现在双立可不可以进来?” 贺梅:“……好是好了, 可是你还是去温书为妙。”怪不得午饭后是林靖过来洗碗, 双立小朋友居然连她在顾忌什么都知道, 真是人小鬼大。 他走进来, “双立已经超额完成近期任务啦。”他径直看向桌上, 一副对那几只兔子去向心知肚明的模样。 贺梅:“?” 这么聪明的吗?手中兀自搅拌肉泥。 第36章 双立:“梅姐姐怎么这次要搅拌这么久的时间?” 贺梅习惯性答道:“如果不搅拌均匀, 使得调料的液体充分渗透进肉中, 后期烤的时候就会出水太多导致失败。” 说都说完了, 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又在不经意间教双立小朋友学做菜,顿时抿住了嘴唇。 双立眼见再和贺梅说话,她却一副不太乐意的模样,便换了个话题问道:“梅姐姐这两日怎么突然开始劝勉双立好好念书写字?” 他之前为了撮合自己和林靖,被林靖罚了不少次,贺梅哪里敢让双立知道自己看见了林靖没有销毁干净的小纸条? 她琢磨了一会儿,选择说另外一种实话:“自然是希望你像武秀那样有出息,进京赶考,将来出人头地,平步青云。” 近日鹤儿鹤女开始换羽,总是飘飘洒洒得到处都是,林靖此刻正在园中为它们收拾掉落的羽毛。厨房的门窗敞开着,贺梅和双立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是他能够听到的水平。 听到她这样的话,林靖长睫微敛,压下心中未知的不舒服,只道那是她会说出的话。 他捡拾鹤羽的手只不过是顿了一下,便又迅速恢复原来的速度。 厨房内,对话还在继续,林靖本不欲听人墙角,可贺梅和双立的对话偏偏就传进他耳中。 双立:“若是双立也像是先生这样呢?梅姐姐还会喜欢双立吗?” 贺梅略微思索后说,“有一句话叫‘凡有所学,皆成性格。’,你跟着林靖长大,性子随他再正常不过。……小双立现在我就很喜欢,不论以后的你会是什么样子,梅姐姐自然都很喜欢!” 她前面答的是双立若是以后效仿林靖隐居这件事,后面则完全是快人快语补充的,自是说者无意。 鹤鸣半蹲,鹤展双翅,求偶正当季。暖风熏人有梨香暗传,有听者沐浴其中,悄悄红了耳根。 双立喜气洋洋,快意得晃了晃小脑袋,安静看她做菜。 肉泥需要长时间的腌制才会好吃,贺梅转头开始做香菇兔肉酱。 她将葱姜末在热油锅中爆香,放入切好的香菇丁炒熟后旁置备用,再洗干净锅重新炒兔肉丁。接着加些许料酒、蚝油、老抽、生抽和沙糖调味后,最后将先前做好的香菇丁倒入锅中充分翻炒后,抽掉几根柴转小火熬制。 昨日上午备下的小米已经浸泡了一天一夜,贺梅捏起一些,用手一捻,它们便微微在她的指尖裂开来,像是笑咧了嘴巴。 她将多余的水分倒出,用擀面杖把小米尽可能擀碎,加入面粉、鸡蛋,少许的盐和胡椒粉揉成面团静置醒发。 双立:“梅姐姐为何昨日晚归?好在先生没用动用你备下的小米,不然梅姐姐怕是白准备了。” 而后又说:“梅姐姐昨日做的零食,双立和先生半晌配着茶用了一些,比起你上次做的江米条等物来说不遑多让!双立和先生都喜欢!” 贺梅:“在店里看师傅们忙活,改动了不少地方。还跟着客栈掌柜的跑去伞铺定了把大伞。” 双立不解:“梅姐姐不是要卖吃食吗?怎么也要大伞?那不都是饮子铺、茶肆之类的店才会……”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看向贺梅放在阴凉处的酒曲,了悟道:“却原来是要沽酒!” 正好此时无事,贺梅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得,从满含期待、欢欣雀跃,再到心如死灰,短短几日,她的心情像是在玩过山车那般,起起落落。好在酒曲发得着实不错,待晒过太阳干透后,就可以放一到两年,酿酒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贺梅:“谢谢我们小双立旧衣服的倾情赞助!晚上梅姐姐给你做小饼干吃!” 双立:“小饼干?听起来是饼的一种。不过梅姐姐不必对双立这样客气的,你之前就不爱对先生和我说‘谢’字。” 闻言贺梅又是一声长叹,眼看小米面团醒得差不多了,她温温柔柔摸摸双立的小脑袋,“去学习吧,还是不要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了。” 双立一口一个先生,怎么能让人不时时刻刻惦念他林靖?这么下去,还怎么静心做饭? 她打算把昨日上午做的那些再多备些,连带近日做的,明日便给客栈的那老顽童送去,顺带再请张师傅他们帮忙给自己做块店铺的招牌,店虽然还没开始营业,但是也要先把噱头给做足。 小尾巴听话乖乖出去了,贺梅温婉一笑,将小米面尽可能擀薄,切片,下宽油锅中小火慢炸至金黄后起锅沥干多余的油水,再撒上椒盐粉,可谓是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 由于又要做海苔仙贝,中午吃米饭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贺梅便做了莴笋炒肉片、蒜蓉蚝油娃娃菜、腐竹烧香菇几个快手的菜式。 午餐自然是双立和林靖两个人对坐无言用饭,依然是她一个人在厨房食欲不振。 待该做的、该备的备好,贺梅打算去附近的茅家村,分些自己的成果物给林靖佃农家的小孩子们,再考察一下是否有可能同他们达成合作。 出去之前,贺梅顺带抱起宝贝酒曲拿到院子中晒太阳,才发现林靖的那对鹤掉了不少羽毛,不由觉得好笑。她记得仙鹤似乎在她们现代是保护动物,所以除了在媒体上偶尔见过,还真不知道它们会掉毛这件事。 贺梅看到它们脱落的羽毛,突然萌生了一个相当大胆的想法。多么漂亮的刀翎羽,若是塞在软木上就可以做成羽毛球,而相对柔软的羽毛可以做成毽子来踢。古代少娱乐,没有手机可刷,除了做饭下棋赏景,适合她的消遣着实不多。 因此去茅家村之前,趁着林靖的“儿女”被关在笼中,贺梅干脆无视它们的鸣叫之声,捡了不少放进自己的房间才下山而去。 虽然很久没去茅家村,但是那里距离小孤山并不算太远,是以贺梅勉强还能从记忆中找到。 村中的青壮年都下地务农去了,妇女们则在家中打理家务,照顾孩童。好在茅青还在,贺梅便将手中提着的零食交由他来分配,顺带向他提出了自己的来意。 两人简单聊过,先行从口头约定好,佃农们给贺梅的食肆供应方便售卖的农产品,贺梅提供合理的价格给他们。省去了他们街头叫卖,和贺梅另外请人采买的麻烦,算是互惠互利的善举。 贺梅饮尽杯中的茶水,请辞前想起自己还没招工,“婶子们中若是有手脚勤快,讲究干净,落落大方的,劳烦您老人家帮我问问,若是愿意去店中帮工,我必定不会亏待她们。” 茅青抚须笑着点点头,旁边的垂髫小童走上前来,手中拿着两节竹筒递给贺梅。 贺梅接过来一看,“!”居然是水牛乳! 她还没张口问他呢?真这么神?他不会是有什么读心术吧? 茅青笑眯眯地对她道:“还没亲自谢过贺姑娘上次所赠的虾片,我们无以为报,唯有用这点薄礼回赠给你了。” 贺梅也只好笑着谢过他,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便转身回去,时候已经不早,太阳逐渐西沉,家里的酒曲该收了。 也不知道那个人在不在家。 寻仙湖上,双立乖巧地帮林靖取下钩子上挂着的鱼,将它放入绑在舟边,一半浸入水中的鱼篓。 转头间就听得一声响亮的喷嚏。 双立:“金轮西照,素日里先生最是不怕冷,怎地看起来像是着凉了?” 林靖:“……” 见他不理自己,双立又问:“先生之前钓鱼,不是钓到最后多半都会放掉么?怎地今日都要双立装进鱼篓?” 竹竿又是一阵晃动,一条肥美的大鱼上了钩,林靖手一抖将线收回,“装你的鱼。” 双立偷偷撇了撇嘴,有些想念贺梅,一时间归心似箭。 第31章 鳊鱼味最珍 林靖双立两人携鱼而归, 刚进院门就听到“溪水清清溪水长……”的歌声隐隐飘来。 其音婉转软糯,活泼欢快,颇有几分浅吟低唱的意味。只是用词直白俗气了些, 又是“哥哥妹妹”,又是“插秧采茶”的,和时下的填词作曲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虽然好听, 却着实难登大雅之堂, 颇具下里巴人的特色。 双立:“梅姐姐似乎心情不错。” 林靖:“……” 眼见他将鱼篓递给自己后转身欲走, 双立连忙拽住林靖的衣袖, “不久便是夕食的时间了,先生这是要去哪?” 看他不为所动,双立灵机一动:“这么多鱼, 也不知梅姐姐会不会喜欢。若是她再这样忙着做美食, 自己却顾不上用饭,用也用得不多,也不知身体受不受得住。” 林靖果真为此留下去了书房,双立心中偷乐, 提着那鱼篓进了厨房。 贺梅唱着采茶舞曲,切着烤好的肉脯, 也算自得其乐, 瞧见双立进来, 问他:“你和你家先生……怎么突然想起钓鱼去了?怪不得我出门时你们都不在。” 双立:“梅姐姐最近胃口不佳, 于是先生便带双立去寻仙湖啦。” 第37章 贺梅想起那纸上的鲍鱼之肆, 面上仍是淡淡的:“你们没进厨房, 哪里来的饵料?” 双立举起小手:“是双立亲手挖的蚯蚓!这会儿蚯蚓不多, 双立挖了好半天呢!” 贺梅奖励性地摸摸他的小脑袋, 接过鱼篓, 顿时一喜,“居然有鳊鱼诶!鳊鱼冬天喜欢窝在水深的地方越冬,咱们之前去钓好几次,都没有这个。” 双立若有所思:“梅姐姐喜欢吃这个?” 贺梅:“我家也住在寻仙湖畔,靠水吃水,少不了吃这些。最近确实没怎么吃鱼了,咱们今天晚上吃清蒸鳊鱼!” 双立:“可还有别的菜肴?对了对了,鳊鱼只有一条,梅姐姐总不会今晚也一个人在厨房用饭吧?没有了你在,对着先生那块木头,双立好不习惯。” 他说到最后,居然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瞅着她,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贺梅笑道:“小馋猫,再加上干炸响铃、糖醋面筋、凉拌香菜木耳,还有道鲤鱼补血瘦身汤。” 后面那个问题,她则选择性忽略,不作回答。贺梅垂下眼睛,竭力压下心中涌起的那股烦躁。 她先和面,用湿润的纱布盖好,然后把干木耳置于水中泡发,再手脚麻利地开始处理鱼篓中的鳊鱼、鲤鱼。至于剩下的鱼,则先把它们放进水盆,准备明日一早做成鱼饼。 双立:“补血瘦身?梅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请先生帮你看看?”说着,转身就走。 贺梅无奈把他叫住:“别,不用叫他,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双立似乎听明白了,红着脸跑开,居然没再回来。 贺梅便一个人把饭做好,端去餐厅,唤林靖和双立过来用饭。鳊鱼只有一条,又是清蒸的做法,分餐制有违美观。她本欲走,但是实在想吃,只好在饭桌前坐下。 清蒸鳊鱼口口香嫩,肉汁满满,丝毫不腥。干炸响铃卷色泽黄亮,鲜香味美,咀嚼之时声如响铃,隐隐还能吃出点肉香。糖醋面筋口感酥脆,丝丝入味,酸甜可口,竟是比肉还要好吃。 凉拌香菜木耳口感清新,去腻爽口,开胃至极。鲤鱼汤呈现出奶一般的白色,黑豆、红枣、黄姜、绿色的香菜点缀其中,煞是好看,喝上一口,陈皮的酸、胡椒的辛、鲤鱼的鲜在唇舌之间奔涌,让人欲罢不能。 贺梅吃得眉飞色舞,她都如此,双立自然美得头都不抬。换做是在旁日,他一定会小嘴叭叭叭地同她说个没完,这会儿只顾着吃了,压根儿没空理她。 身旁的林靖贺梅完全没看,就当他是空气一般的存在,可耐不住对方偏要来招惹她。她正低头吃饭,碗中突然多了一块鱼脸肉,恰恰就是林靖夹的。 这是鱼身上最好吃的部分,通常色白若雪,鲜而嫩、味香且无刺,一条鱼上仅有两块。 贺梅不看他:“林瑾之你吃你的,给我夹菜做什么?我又不是没有手。” 林靖:“……” 她嘴上不耐烦,还是把它送进了嘴里,送上来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只是贺梅吃都吃完了,才蓦地抬起头来看向林靖。 家中就林靖、双立和她这么几个人,一直没有使用公筷的习惯,他的手边自然没有那玩意儿。 贺梅瞳孔地震,她一不小心和他间接接吻了! 她一直盯着他看,几乎要将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就算林靖是神人也坐不住了,他下意识摸脸,不解地问:“可是在下脸上有东西?” 贺梅:“……” 这让人怎么开得了口?这是他这种高冷人士能干出来的事情?他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若是她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说了,林靖再玩夜不归宿,整日不着家那套怎么办?那岂不是她又给他带来了困扰? 贺梅心中疯狂刷屏,嘴巴却是紧紧闭着只字不说,餐厅一时间陷入沉默。 林靖:“贺梅姑娘为靖日日用心下厨,自己却不甚在意。礼尚往来,看你爱吃这鱼” “我吃饱了!还有酒要酿就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双立等下帮忙把碗筷什么的都拿来厨房!” 她顾不了那么多,将自己碗里剩下的那口米饭扒拉进嘴里,再颇为豪迈地把自己没喝完的鱼汤一饮而尽,接着打断林靖,语速又快又急,像是连珠炮那般一气呵成说出来之后,站起身就走。 林靖:“?” 双立看看门口,再看看林靖,似乎想起什么,假借捧起碗喝鱼汤的姿势,偷偷笑得很贼。当局者迷,他这个旁观者,自然洞若观火。 他毕竟是林靖抚养长大的,什么性子林靖再了解不过,所以知道他在偷笑,“你笑什么?” 双立把碗放下,心中哀叹一声还是瞒不过自家先生。 他只好壮起胆子冲着林靖,对了对左右大拇指,果真欣赏到自家先生的脸倏然红透,甚至有向脖子蔓延趋势的精彩画面。 双立赶紧给他找补:“先生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预想中的惩罚没有到来,林靖闭上眼睛,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动几下,拂袖独自一人去了书房。 双立兀自用饭,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极其能吃,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后,才不紧不慢地收拾好拿去厨房洗刷。 贺梅正走神儿,根本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在酿酒,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见是双立,下意识松了口气。 贺梅:“下午特地给我们小双立做了小饼干,不过做得不多,你要不要试试看?” 双立点点头,尝了一块,赞叹,“好吃!”接着就想再拿第二块。 贺梅一只手按住他的小手,一只手摸摸他的肚子,简直像个圆滚滚的小皮球。 她莞尔,“还有蜜汁肉脯、椒盐小米锅巴和昨天的那些零食。晚上吃太多容易胃液倒流,想来你只能明天再吃了。” 双立乖乖听话去洗碗,贺梅看他刷完盘子刷筷子,暗骂自己想太多、没骨气,提步便走。 双立在她身后喊:“梅姐姐不酿酒了吗?” 贺梅头也不回,只是抬起胳膊,举过头顶,摆了摆手。 翌日,用过碧涧羹、鱼饼,贺梅先行将昨日所做的干粮拿给客栈的那位老顽童,对方试过她做的小米锅巴、蜜汁兔肉脯、香菇兔肉酱,果然满意得不得了。 贺梅这才把自己用水牛乳汁做黄油剩下液体和面,制成的奶味小馒头送给了他。 老者端详贺梅手中的油纸包:“这是?” 贺梅:“这是送给您的添头,不要钱的。” 那老者捋着胡子,哈哈一笑,“真想请贺娘子给我那年方二八的孙子一个机会。”他递给贺梅一片金叶子,唬了她一大跳。 贺梅推拒:“这也太多了,我实在是当不起。” 她本以为自己会从摆摊街头叫卖做起的时候,胡彦给了她更高的起点。本以为自己的第一桶金,能得五两银子就顶天了,想不到这老顽童居然出手这么阔绰!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贺梅不知道这在大越朝能值多少钱,哪里肯轻易接受。 却听老顽童笑呵呵地对她说:“老夫已经好久没有吃得这么开心啦,在临江的这些日子,居然长出不少肉来,都是贺娘子的功劳。这点钱在老夫看来,只少不多,大孙女就不要跟老夫客气啦!” 见她不扭捏作态,落落大方收下,这老者抚掌又笑,“待他日老夫南下,定要去贺娘子店中赏味,可不要忘了给老夫打折!说起来,老夫还不曾听贺娘子提起店名,到时候怎么去寻?” 贺梅:“那是自然。” 她停顿了下,“店名,一窟鬼食肆。” 老者禁不住好奇,“贺娘子红粉佳人,怎地用这样怪诞不经的名字?” 贺梅朝他摆了摆手算作是道别,“那要等您回来才能知道了。”她要去店中找张师傅他们把招牌做起来,搞搞广告和宣传。 身后,老顽童哈哈大笑,惊起竹间停驻的飞鸟振翅远去。 第32章 一窟鬼食肆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竹竿巷新开了家食肆。” “嘁, 新开一家食肆有什么稀奇的?你如此大惊小怪做什么?” “那食肆掌柜是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取得店名倒是稀奇,叫什么……一窟鬼食肆, 你说骇人不骇人?” “嚯,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有点儿意思, 我倒要去看看。” 自从那日请张师傅等人帮她打了招牌挂在店铺门外后, 与之类似的对话, 反反复复发生在临江城的市井巷陌之间。没过多少时间, 就达到了贺梅预期的效果,如今食肆还没开张,外面就有不少好事者慕名而来看热闹。 就连胡彦从旁人口中闻听此事后, 也忍不住跑来店里问她, 为何要取这样匪夷所思的名字作为招牌。 胡彦:“林家食肆、贺记食肆之流虽说普通了些,好歹也算中规中矩。 现在可倒好,贺娘子你不打一声招呼就把招牌立在了门外,大街小巷里都传遍了, 改都不好再改。 第38章 这样荒谬的事情,鄙人行商多年, 还是头一次见到。如今铺子尚未营业, 就先行把客人给吓怕了, 这可如何是好?” 他如今和贺梅是合伙人, 两个人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自然对铺子的盈利状况十分上心。 对他的质疑, 贺梅不仅丝毫不恼不慌, 还老神在在地宽慰胡彦:“我恨不得能够再闹得大一些, 彻底把坊间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到时候才好打出名声呢。胡老哥您大可放心,我绝对不会弄巧成拙。” 胡彦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长叹一声,“但愿如你所言”然后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贺梅耸耸肩,继续培训自己的员工。 这几日她的效率极高,现在不止铺子里的一切皆已处理妥当,就连帮厨、账房、跑堂都招来了。其中最为紧要的,是她选了一个巧舌如簧的大娘,在店里帮忙说话本子吸引顾客。 大越朝经济繁荣发达,官家开明,主张女子接受教育,学习文化知识,因此时人无论男女,皆喜风雅。 受前朝开放风气影响,大越朝女子的社会地位对比贺梅所知的某些保守朝代来说,相对较高,女子可以出门拥有自己的工作。是以贺梅请那位大娘在食肆之中做说书娘子,并不算太出格。 交代好旁的伙计,她唤来那位名叫李芙的说书大娘提前排练。 待听到中间,贺梅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抬起手,示意李芙暂且停下。 贺梅:“‘明不能谢柳开花,暗藏着山妖水怪。’这处,芙娘子可不可以再压下音调?营造一种有大事情发生的氛围感。您现在讲得有些平淡无奇,没有太多情感,很难钓起人的胃口。” 李芙为难:“这样文雅的句子,很难让人不一本正经地念出来呀!女子中鲜有人可以说书,真担心奴家难堪大任,辜负了贺娘子的期许。” 她又迟疑道:“如今外面盛传咱们食肆如何荒诞,贺娘子的话本子开张之日能否被精彩地演绎出来,就显得尤为重要。 依奴娘拙见,贺娘子不如去请个说书先生,那样更为稳妥。若是被奴家搞砸了,实在是让人无颜以对。” 贺梅灵光乍现,提点她:“平日里您和坊间的娘子们,是怎么凑在一起说小话的,按着那个调调来就对了。” 李芙一拍大腿,“那贺娘子可算是找对人了!” 她重头再来,果真将书生吴洪如何巧遇从前邻居王婆,王婆做媒,撮合他和李家乐娘成亲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上一遍她讲,李乐娘的陪嫁丫鬟锦儿在某日清晨偶然在吴洪面前现出鬼形之时,显得略显寡淡。这次却是有鼻子有眼,说她李芙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估计听者都会相信。 李芙顺顺利利说完上次卡壳的地方,对接下来的内容游刃有余:“吹开地狱门前土,惹引螂都山下尘……邪正尽从心剖判,西山鬼窟早翻身。” 竟然一气呵成。 待她说完,贺梅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李芙所描述的场面深深吸引,为吴洪和他朋友一路上遇见形形色色的鬼提心吊胆,为吴洪发现王婆等人死去多时心惊肉跳,更是为最后出场的癞道人捉拿鬼物痛快淋漓。 最妙的是,除却这个话本子中的诗词和故事大概内容是她提供的以外,其他的扩写描述,全是李芙自行发挥。一场书说下来,令听到的人欲罢不能。到时候配上茶水点心,或是美酿佳肴,足以揽客制胜。 贺梅给她续上茶水,“芙娘子果真厉害!我明明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却还是被您口中的描述深深吸引!” 李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疑惑:“贺娘子为何要把咱们的店名叫做一窟鬼食肆?明明这个名字和咱们店卖的食物饮子,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呀。” 贺梅:“经费有限,铺子略偏,又想赚钱,只好让人口口相传,提前弄出些名气来。后面也可以借此积攒人气,吸引食客。” 铺子里现在就差些字画装点门面了。想到这里,贺梅便打算家去,问问林靖他的那些朋友们什么时候方便。待办过许诺给他们的宴席之后,她的食肆便可以彻底运作起来了。 自那日她不经意间表现出对鳊鱼的喜欢后,林靖总是不着家,偶尔还会带条他亲手钓到的鳊鱼回来,只是变得更闷更不爱说话了些,也不知道会不会理她。 残霞夕照,暮色初上,杨柳始飞白絮,杏花终降粉英。晚来韶景盛,海棠春色浓。夜鹭触动枫杨梢头西行而去,端得自在快活,巷边人家种的姚黄魏紫牡丹争奇斗艳,尽态极妍,全是国色天香。 村居远处的田地被潺潺流水环绕着,放牛的牧童不知贪玩去了何方,一只寒鸦站在水牛光洁的脊背上,随它一同走向家的方向,四起的烟火融入夜色,天空挂起如钩新月。 贺梅紧赶慢赶,待到了红梅小筑之时,看到厨房上空炊烟将消未散,便可知道林靖已经做好了饭菜。她直接洗干净双手步入餐厅,双立和他果然都在。 她定睛一看,不出所料,今晚桌上依然有鳊鱼,顿时觉得无奈。 贺梅:“林瑾之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不用日日为我钓这个的。” 林靖:“……那贺梅姑娘喜欢吃什么?” 贺梅:“你不必为我过于费心,毕竟你做什么我都会吃。” 林靖就是这点好,她不愿意提,他也不会像她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贺梅由此再次想起他的好来,就越发觉得多话爱追问的自己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时间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看她突然变得萎靡不振,林靖轻咳一声:“贺梅姑娘心心念念的雨前龙井茶,靖的好友今日送来了些。” 贺梅倏地抬起头来看向他,眼睛里像是装了小星星,在油灯下亮晶晶。 林靖敛下长睫:“县丞章西村贺梅姑娘可有印象?他回信给我时曾答复道,贺梅姑娘若是需要大量的茶叶,可以先向榷货务缴纳钱帛,换取茶券去相应山场提取即可。” 贺梅:“!” 他若是不说,她最近忙着打理食肆,基本上都快要忘记这茬事情了。 她急急询问,“你朋友送来的,是不是新鲜的茶叶?” 林靖一愣,“自然是炒制好的。” 贺梅叹气,“有总比没有好,就是不能给你做什么花茶了。” 林靖:“……”她每次总能俗出点新意来。 见气氛突然间有些尴尬,双立赶紧给没话说的两人递台阶:“梅姐姐、先生吃饭吃饭,再不吃饭菜就要凉了。” 贺梅在林靖身旁坐下,红烧鳊鱼卖相不错,只是糖放多了有点儿甜;凉拌苜蓿味道不错,只是焯水的时间长了有点儿老;莴笋木耳炒山药味道口感无功无过,只是切片有厚有薄;只有莼菜汤炖得恰到好处。 这样不完美的菜肴,却让她想起了家的味道。 小时候爸妈在路边摊或是菜市场随意买上的一小把菜,在家中不大的厨房中随意发挥,有时候可能临时缺少某种调料,偶尔还会炒糊炒焦,刀工说不上完美,技术谈不上专业。朴朴素素,平平淡淡,甚至一点儿也不精致,却能让人在其中吃出耐心、关爱和包容。 贺梅吃得开心,林靖坐在她身侧,身上如雪般清冷的气息肉眼可见地消散不少。她从余光中不经意间看到他微微弯起的嘴角,讶异地仔细去瞧,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当是自己累出了幻觉。 笑话,不年不节的,又没什么喜事可言,林木头怎么可能会闲得没事,在吃饭的时候傻笑?她当真是瞌睡糊涂了。 由于晚饭吃得多,虽然困极,但是也不好就此躺下睡觉,贺梅便取了问张师傅他们要来的边角料软木、和自己前些天捡来的鹤刀翎羽,做起手工来。又拿了几个铜钱,用软毛自制一个毽子来玩。 她心灵手巧,不费什么事就做好了。拍子做不了那么精细,是张师傅他们给她拿木板简单做的,看起来像是光秃秃的加长加大版乒乓球拍。 月光皎洁,院子里施展不开,贺梅拿起这几样新鲜玩意儿,打算喊上双立去外面玩。恰好撞见林靖一个人在梅园之中踱步,口中似乎在念些什么。 贺梅:“林瑾之你在自言自语说什么?” 林靖:“……” 他闲来无事,观月方知清明将至,遂感叹时光流逝,即兴浅吟几句诗词抒发胸意,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贺梅突然想起马上就是清明节,想来大越朝的人多半也会放假,自己的宴席邀请众宾客倒也方便。 贺梅:“清明快到啦,方便请你、苏起,还有你们那些好友,去咱们春分那日所去的地方宴饮吗?” 林靖淡淡朝她看来,微微颔首:“自是可以。” 他突然发现她手中拿着的东西甚是眼熟,遽然拧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灵感来自话本子《西山一窟鬼》,《梦梁录》有记载,临安瓦间王妈妈茶肆名一窟鬼茶坊,文人雅士常聚集处。 第39章 第33章 春山客共欢 贺梅看他神色不对, 当即低头看看自己右手中拿着的简易版羽毛球和毽子,思索片刻,“毽子大越朝一定有吧?这个呢, 是羽毛球,很有意思的!可以锻炼身体,消磨时间。” 林靖:“……”果真是用鹤毛制的, 牛嚼牡丹, 焚琴煮鹤, 不可理喻。 见他有些愣怔, 贺梅误以为林靖是像之前那样好奇后世的新奇之物。除了做饭以外,往日里她能够给他献殷勤的机会根本不多。因此贺梅连忙腾出右手的两根手指,亲亲热热拽住他的袖子晃了晃。 她颇为得意地朝着林靖扬了扬左手中的那对木拍:“没见过吧?这是打羽毛球用的拍子, 得亏我和张师傅他们关系好, 不然的话,我自己还真做不了。所以你要不要一起去玩?” 林靖:“……”荒谬。 然后原本应该月下吟诗,闲弄风雅的他,毫不费力地就被花下晒裈、大杀风景的贺梅给拉走了。 她近日难得如此开怀, 他实在不忍扫她的兴,待她在大越朝站稳跟脚, 这样的日子或许便彻底到了头。 贺梅全然不知他的想法, 只当是林靖也感兴趣。等她拽着林靖的袖子一前一后一起走到梅园院外, 才突然想起自己把双立给忘记了。 她连忙把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地擩给林靖, “呀, 我把双立给忘记了, 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下。”说完就跳脱地跑没影了。 林靖敛下眼睫, 看向自己怀中捧着的羽毛球、毽子, 木拍子, 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不多时,贺梅和双立说说笑笑朝他走过来,林靖僵立不动,任由她取走怀中之物。 贺梅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温热微妙的触感稍纵即逝,彼此双方都愣了下。 双立:“梅姐姐,这个羽毛球要怎么玩?” 贺梅闻言递给他一个木拍子,若无其事地给双立演示,两个人便开始了第一轮较量。双立不愧是被林靖带大的孩子,学习能力极强,仅仅捡了三次球,就彻底上了手。 只是他的力气终归不如常年站在灶台前颠锅的贺梅,很快就因为体力不支告饶投降。 双立喘着粗气,摇摇鹤毛毽子:“不玩了不玩了,双立休息一下后要玩这个!” 贺梅已经很久没有玩得这样痛快,意犹未尽的她看向一旁枯站着的林靖,心思全然写在脸上。 林靖:“……”她已经把双立拖下水了,他…… 贺梅凑上前来,狐疑:“双立很快就会了,林靖你不会不行吧?不打就是你怕输了后在双立面前没面子!” 她正得趣,运动的快乐扫去了情爱困扰带来的阴云,又天生是个直爽的性子,因此不过脑地就那么抬起林靖垂着的右臂,径直将手中的羽毛球塞进他手中。 皎洁的月光下,她的小手隔着羽毛球,和他修长的大手交叠在一起,说不出得和谐。夜风徐徐,梨花香氤氲在此方天地之间,暧昧无形之中肆意生长。 贺梅香汗微微,鬓发稍乱,不施脂粉的脸上浅染红晕,酒窝在如雪的香腮两侧若隐若现。她望向他的眼睛满是笑意,宛若纯真无邪的稚子,不掺杂半分欲念。 林靖心脏蓦然间漏跳了一拍,他呼吸微滞,垂下眼皮。 林靖:“贺梅姑娘起先不是说要请宾客们宴饮?靖去下贴。” 贺梅:“!!!一时玩得起劲儿,差点儿把这茬儿给忘记了。多亏你提醒我!” 她蹙起蛾眉,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因着摸过在地上滚过的羽毛球嫌弃自己手脏,便习惯性用胳膊肘捅捅他,“大越朝的清明节放假几天?你说是清明节当天请好?还是前后更合适?” 林靖:“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前后各三日,凡假七日。” 贺梅:“!怎么假期这样长?我们那里,最多才给三天假呢。” 林靖:“……” 他实在不想随她做出玩弄自己爱子羽毛那样有辱斯文的事,不得已而为之,居然真的有用。 贺梅思前想后,纠结不已,好半天都没再说话。 林靖正要松一口气,就听见她期期艾艾地问,“你们这里上坟……是在哪一天啊?还有什么规矩吗?” 她再次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又问:“你那几天……有没有要烧纸的人?祭品需要我帮忙准备吗?” 身前人周身的清冷之气突然重了几分,她正纳罕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就听见林靖以素日里常用的语调淡淡答道:“寒食前一日为炊熟日,需备三日饭食。寒食禁火,上冢亦不设香火,纸钱挂于茔树。寒食第三日即为清明,可取新火。” 他刻意略过了贺梅提到的祭祀问题,单单就关于她用火做饭的部分详尽解释。 缥缈孤鸿自远方而过,留下清啼余声。流云自在随风飘动,为新月掩笼纱衣。 月下小童踢得毽子上下翻动,全身心皆已投入其中;他身前不远处的男女登对得宛如一对壁人,此刻却各怀心思。 黄文英曾经提到过大越朝关于社日和春分的趣事,贺梅很喜欢这些有文化底蕴的东西。 思及此,贺梅:“除了扫墓,你们大越的人一般还要做什么?” 林靖:“左不过是插柳,食青精饭、寒具等物,荡秋千、放风筝、出游踏青、观花赏景,赴蚕花会,以及庙宇祈愿之类的。” 唯恐她再问些他不想提及的内容,林靖:“贺梅姑娘可有想好何日宴请他们?靖这就回去写帖子。” 贺梅思忖片刻:“炊熟日那天他们多半不太方便,寒食日吃不了热食,清明当日及后两天又太晚不利于营业。你看炊熟日的前一天怎么样?他们休了一天假后,应该都会有空吧?” 林靖颔首欲走,才想起自己的手中还攥着她强行塞进来的羽毛球。 林靖:“……”他摩挲两下丝滑的鹤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递给她。 贺梅打了个哈切,抬头看一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明天再写吧。你到时候可别忘了提前知会他们,食材什么的带不带都行,关键是要带些纸笔来赴约。嗯……就直接说明到时候我要拿来装点门面,到时候给他们打折!” 林靖:“……” 他们的墨宝外人极为难得,俗不可医如她,居然敢堂而皇之地这样提议,随意得像是她平时和茅青他们以物易物那样轻易可得。 不知内情的贺梅伸伸懒腰叫停双立,一家三口回去各自安寝。 贺梅提前雇了个卖馄炖的摊主,备好各类点心、食材、酒水。 待到炊熟日的前一天,让食肆里的伙计带上各类物品,提前一同上山,这才发现那处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处轻巧玲珑的凉亭,其中设有凹槽,可以做水渠之用,倒是省去她不少麻烦。 宾客们陆续登场,贺梅用馄炖摊上的各类厨具烹制菜肴。先上冷菜,糕点拼盘、炝拌枸杞头、凉拌黄瓜、凉腌鹌鹑蛋、水晶肉皮冻、泡鸭脚;再上热菜,春菜煲、白灼菜心、红烧杂鱼、韭黄春笋炒肉丝、娃娃菜包肉、焖羊肉、虾爆鳝;最后是热汤,紫菜蛋花汤、鸡丝莼菜汤。 待客人们酣畅淋漓地享受完这顿饕餮大餐,贺梅和伙计们齐心协力伐倒竹子引水入亭,将装满酒水的酒杯从上流处放入水渠之中,果然看到它们顺着水流往下而去,颇有趣味。 春日风光好,晴空白云低。空山半腰处,草木青翠透光斑,山花逐水声潺潺。鸟鸣啾啾胜过丝竹之繁,笑意声声自是宾主尽欢。 文人骚客,汇聚一亭,小行飞花之令,浅饮杯中之酒,一觞一咏,野趣盎然。 美景如斯,更添千分画意;酒力上涌,催生万般诗情。 贺梅如愿以偿得到诸位雅士的字画数幅,心满意足。只是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在坐的各位皆喝得有点儿多,好在除了林靖不胜酒力之外,其他人并不需要她耗费心神扶着归家。 她将字画交给伙计,请她们拿去装裱。而后将林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由双立引路,一同家去。 林靖的酒品不错,安安静静地,不喊也不闹,叫抬腿抬腿,叫跟着走就跟着走。若不是他清俊的脸上多了两坨醉酒的红云,身上清冽的气息添上几缕酒气,说他没喝酒,贺梅都敢相信。 等到了家中,她烧了热水,兑些冷水,请双立给林靖擦手擦脸,自己则继续在厨房里给他做醒酒汤。 等汤真正做好放在托盘上端到林靖房中,贺梅才发现双立不在,屋子里此刻就只有她和醉酒的林靖两个人。 往日林靖醉酒都会睡觉,等睡醒后就会恢复寻常的状态。这会儿他还没睡,如瀑的墨色长发却已经散开批在身后。他盘膝坐在床上,漂亮的丹凤眼失去了素日里的清冷,透露着一丝迷茫,乖得像是长相不同、成年版的双立。 贺梅一时间竟然有些手痒痒,她强行压制住自己想要摸摸林靖头发的欲望,突然想起酒后吐真言的传说,一时间心中有些蠢蠢欲动。 如果……她问问他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 第40章 那天晚上她看到的字条,他现在还那样想吗? 他有没有亲人?为何总是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看到有什么亲戚来访? 他到底哪里来的钱,能赎回她当掉的玉簪? 他为什么不想结婚,反而以鹤为子? 如今她已经识得物价,自然知道他身上处处存在着谜团,那些违和之处他能不能告诉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她想问的问题太多太多,竟然不知道该要先问哪个。 贺梅深吸一口气,正要挨个发问,又担心林靖还有意识和理智,明日酒醒,会不会怪罪她趁人之危? 却看见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摸索着探向腰侧,一副要脱衣入睡的架势,全然忽视了还有她这个人在侧。 贺梅:“!” 这是她不花钱就能看的内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尝试日万n次失败之后,意识到加更就是我的极限了qaq,你们说平时加更几天,一共多更两章的字数行不行? 第34章 酒醒多风醋 林靖只是外表看起来瘦弱, 实则深藏不露。贺梅“睡过”他,也被他抱过,因而可以隐隐猜到林靖一丝不苟的外衫下, 裹着怎样一副脱衣有肉的好身材。 自从举家搬至客栈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他有过什么过分亲密的接触。 就算是之前和他同床共枕的那段时间,她也很少当面见过林靖脱衣穿衣, 他总是在她睡着后才回来, 每每还在她醒来之前就起床。 虽说现在暂时歇了追求他的心思, 但是这是他自己当着她的面要脱的, 她就算是看了,浅浅欣赏一下男色也不过分吧? 「色」欲熏心打败了道德底线,刚才想要问他的问题顷刻间统统被抛之脑后, 贺梅的全部心神都被林靖腰侧那根细细的腰带深深吸引。 冰川灰色的腰带被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抽, 原本规整系着的结便疏散开来。 玉色的手指拨开微敞的月白色衣襟,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随即游移探向左内侧的系带,须臾间衣衫便彻底凌乱。 虽然林靖没有暴露分毫, 贺梅却突然觉得鼻子有些痒,整个人也燥得慌。 她连忙将托盘放在他房内的桌子之上, 捧着那碗温热的醒酒汤行至林靖床边坐下, 按住他欲将继续的手。 贺梅想到某著名小说的桥段, 玩心上涌, 舀起一匙醒酒汤送至仅着中衣的林靖嘴边。 贺梅:“大郎, 该吃药了。” 林靖:“……”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抿着嘴摇摇头。 唯恐弄撒了汤水在床上, 她只好顺着他的动作缩回手。 只是他明明是在拒绝, 偏偏给人一种他乖得不行的感觉, 贺梅一颗心都要被这样的林靖萌化了。 她定定心神,“难受吗?乖乖喝了这个就不难受了。”说着,重新舀起一勺醒酒汤凑近他嘴边。 林靖敛下长睫:“我不是大郎,该吃药的不应是我。” 贺梅诱哄道:“那你在家中排行第几?不然我怎么知道该叫你什么?乖,你喝一口嘛~” 林靖再次缓慢眨了下眼睛,配合她一口口将醒酒汤喝掉了,却对她的问题不做回答。 就连醉酒,也不忘记他那“食不言”的规矩,警惕性还这样高。 好在她是临时起意玩梗才扯到了他的隐私之上,并没有真正做出趁人之危的坏事来。不然若是林靖明日清醒过来还记得今日之事,她真的会尴尬得想死。 贺梅取来温茶水,给林靖漱口、擦嘴,安抚着让他躺下,给他掖好被角后便打算出去,临行前却被床上之人拽住了衣角。 贺梅:“?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林靖只看着她,并不说话。 贺梅哭笑不得,他真的不是喝断片了嘛?这样粘人的行为,放在双立身上再正常不过,但是在林靖身上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贺梅:“没事的话那就放手。” 眼见两人僵持不下,贺梅只好伸手去拽自己的衣角,却又被林靖捉住了手不放。 贺梅:“……”这下她也无话可说。 她力气过大,担心一不小心弄伤了林靖,因此不敢用力挣脱,只好再次在他床边坐下,等到他真正合目静谧睡着才脱身而去。 据说醉酒之人醉到一定程度,就会不知道伪装自己,烂醉的林靖为什么不愿意放她走呢?待打理好一切后,时候已经不早了,劳累了一整天的贺梅怀着满腔的疑惑,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翌日,金乌初升,红霞漫天,晨风送暖,是个好天。 今日便是炊熟日,贺梅做罢早餐,打算饭后便按照寒食节的习惯做好未来三天要吃的冷食。 她唤林靖和双立过来餐厅用饭,双立还好,平日里什么样,今日还是什么样。林靖面上不动声色,可贺梅愣是从他身上看出一丝拘谨。 这是……想起来昨日他自己的行径啦?他也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呀。不过就是简单脱了件外衫、又抓住她的手不放罢了。 贺梅心中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冒冒失失地向林靖打探自己心中关于他的疑惑。 果然,林靖在她身旁坐下后,不急着用饭,反而轻咳一声,“昨日……是瑾之唐突了。还望贺梅姑娘原谅则个。” 双立抢先贺梅一步,好奇问道:“昨日双立给先生净手净脸之后,先生便让双立回去休息,不必再待在房内伺候。我走后,先生对梅姐姐做了什么?” 贺梅:“……” 本来没什么的事情,怎么越听起来越怪,像是她和林靖真的发生了什么一样? 林靖:“……贺梅姑娘?” 贺梅古古怪怪侧过脸,看他一眼,“你昨天的那个程度,在我们后世根本算不上什么。还有长得帅的爱豆会只穿一条裤衩,在身上抹油,秀出自己一身漂亮的腱子肉,拍内衣广告……” 她快人快语说到一半,才想到双立小朋友也在听,不过后世的小朋友什么不懂?他听了就听了吧,反正她说的又不是什么违禁话题。 双立最爱听贺梅讲异世界家乡的事情,他自幼随着林靖待在小孤山,活动的范围再大也没有出过临江城。贺梅所说的这些,世所罕闻,他自然极为感兴趣。 见她暂停不语,双立:“梅姐姐,爱豆是什么?内衣又是什么?广告呢?” 贺梅凡问必答:“爱豆就是你们这里所说的……知名伶人,不过在我们那里,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惹人瞩目,会有很多人喜欢。内衣……就是亵衣。至于广告,就是宣传商品的一种手段。” 林靖:“……” 很好,虽然知道后世开放,但是还是再次有被震惊到。害羞的窘迫突然变成了未知的不耐,他不着痕迹地喝了一勺梅花粥,只当那是清明将临引起的烦躁。 贺梅和双立说说笑笑,林靖还是木头一样吃饭的时候不说话,直到饭毕,双立以林靖宿醉、贺梅还要做寒食为由,包揽了洗碗的工作,餐厅之内只留下他们二人,林靖才出口相问。 林靖:“贺梅姑娘可否告知瑾之,昨日为何要叫瑾之大郎?” 贺梅:“!” 他果然还记得!!!幸好她没有问出他喜不喜欢她这种让彼此都尴尬的话。 她只好将西门庆、武松、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故事简略浓缩一番,给林靖讲述了一遍。林靖看着声色不动,可是她就是觉得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还有些嫌弃自己。 除非敏感问题,她一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是不是嫌恶我昨日的玩笑话啦?” 林靖:“……” 她的嘴里,果真就只有偶尔的三板斧是好词佳句,其他全是粗语俗话。他若是大郎,西门又在哪里?她说的那什么不守德行的“爱豆”么?他撩起眼皮淡淡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贺梅:“!”他果然嫌弃了! 却没看到林靖的脚步多了几分仓促,耳垂也再次红得几乎快要滴血。 贺梅在灶间忙活了快一整天,除却中午吃饭的功夫,其他时间,全在忙活着做寒食,直到黄昏前半个时辰才大功告成。 她献宝一样拿着新鲜出炉的青团去找林靖,想要给他尝尝看,居然得到了他的一声称赞。 要知道,这可是个食不言的主,换成苏起那个活宝,一定会和双立在饭桌上像是说相声一样,嘚吧嘚吧个不停。 他不止夸她,而且还对她笑,惹得贺梅心花怒放,晕头转向。等她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寻仙湖边,拿着鱼竿开始钓鱼了。 原因无他,林靖突然说他想有点儿想念贺梅之前所做鱼饼的味道,她不等他话说完便抄起家伙事下山来到湖边。 和林靖不一样的是,贺梅喜欢将鱼篓装满再收手,因此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去。 红梅小筑厨房内,双立一边给林靖打下手,一边不解地问:“先生为什么要避开梅姐姐?” 他其实更想问林靖为什么要特意支开贺梅,但是最后还是用了这样委婉的方式来问。 第41章 林靖快手快脚地用枣子和面制成枣糕,做青精饭、煮鸡、鸭蛋,忙得不可开交。 见先生不理自己,双立偷偷撇撇嘴。 罔他撮合他和梅姐姐这么久,先生却始终把梅姐姐当成外人来看。依他之见,若非当初梅姐姐在他们这里举目无亲,两眼抹黑一概不知,先生一定不会同意她留在这里。 梅姐姐要做食肆生意,以她的手艺,一定会红红火火。只是先生最厌交俗人,到时候她沾上铜臭之气……想到这里,双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林靖:“好的不学坏的学,你怎地和你梅姐姐学会叹气了?” 双立一噎,旋即道:“……先生总是说‘你梅姐姐’,‘贺梅姑娘’,分明就是不认可梅姐姐是自家人。” 他踟蹰片刻,试探问道:“若是,我只是假设,梅姐姐的食肆生意兴隆之后,先生会不会讨厌她?” 原本林靖手上忙个不停,他打算把今晚的夕食也一并顺手给做了,闻言拿着锅铲的手微微一顿。 双立本以为他会像是之前那样不予回答,却不想过了好一阵后,林靖用他素日里最常用的语调清清冷冷地道:“不是一路人,筵席虽盛,终有散场之时。”顿时心中为之一紧。 他启唇正要同自家先生说些什么,耳畔却忽然听得贺梅回来的动静。她的脚步轻快,声音带笑,“今日运气不错!居然随随便便就钓了不少,还有些虾子!” 见林靖静默不语朝他看来,双立当即一个激灵,“先生今日只做了晚饭,旁的双立不会多说。” 【作者有话要说】 风醋,意思是形容风韵美好动人,用这个做标题算是一语双关吧。明天努力加更。 第35章 烟火撞满怀 在大越朝, 每年有三个大黄金周,冬至、元日、清明。在大越人眼里,冬至起白日时间开始逐日增加, 是春节的预演;元日是一年伊始,辞旧迎新;而清明假期这样长,则得益于寒食节。 正如林靖所言, 这里的清明节不止没有后世的鬼气森森, 反而相当热闹。就连他们隐居所住的小孤山, 这几日都能看得见天空飞舞的纸鸢。 自从那天晚上最后一次开火给林靖做了他想吃的鱼饼之后, 受寒食节习俗所限生不了火,贺梅既做不了饭用来消磨光阴,又经营不得店铺, 一时间百无聊赖。 时人喜欢在清明时节在自家门前插柳以辟除邪祟。寻仙湖畔就有垂柳, 她思前想后,决定折柳顺带钓鱼缓解无聊。 双立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变得更为粘她,见她要下山垂钓, 连忙小尾巴一样跟上。 两人寻了处土壤湿润的地方挖了些蚯蚓充作饵料,接着折了些柳条, 再选择一个适合打窝的位置席地而坐。 这次鱼上不上钩都无伤大雅, 因此两人并没有特地控制音量, 反而聊得热火朝天。 贺梅:“林靖说的那些, 插柳我们算是安排上了。青精饭、寒具是你们大越朝的称谓,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所以没做。荡秋千我们没秋千, 放风筝我们放过了, 出游踏青我们现在就算是在踏……” 双立随意摆弄着手里翠绿的柳条, 将它折啊折地,贺梅看他颇为灵巧地来回动作,若有所思,“你知不知道林靖说的蚕花会在哪里办?我问过了食肆里的伙计,她们都说临江城没有这个诶。反倒是竹竿巷附近的城隍庙,据说这几日香火极旺,听得我都想去拜拜了。” 双立:“!”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歪着脑袋想了想,“双立从记事起就跟着先生待在小孤山,从未出过临江城,也未曾听先生提起过。” 贺梅旁敲侧击:“林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之前的事情?”他总不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双立想起自行离去前去故地祭拜的先生,心虚搪塞她道,“先生正如梅姐姐形容的那样,整日闷不作声的,双立怎么可能知道?” 说罢,他站起身来,将手中折好的柳环给贺梅带在头上。柳环的缝隙里被插上了各种花朵,柳绿花红,煞是好看。越发衬得贺梅面若芙蓉,明眸皓齿。 被双立这么一打岔,贺梅一想也是,待钓鱼的兴致尽了便和他一起打道回府。在进门的时候,她顺手将头上的花环取下,挂在了红梅小筑的门扉上。 路过院中林靖养的那对鹤子时,贺梅才注意到它们逐渐生出新羽来,只是看着还有些“秃然”。 寒食节做不了热食,林靖一大早就不知去向,也不知道喂过它们没有。 她临时起意,将自己钓来的鱼喂给它们,本以为孤僻如它们不会吃来自她的“嗟来之食”,不想居然接受了。 只是这对鹤还真有意思,用尖尖的鸟喙夹着鱼,先是啄掉鱼鳃,再去掉鱼头,接着连内脏也一并剔除,才将剩余的鱼肉吃掉,最后还会用身侧的清水洗洗嘴巴。 不止挑嘴,而且爱干净。 不禁让她生出一种“如果它们会张口说话,一定会要求她将鱼鳞也给它们刮掉”的错觉来。 于是贺梅干脆将鱼篓中剩下的鱼全部拿去厨房处理干净,壮着胆子凑上前去,将鱼肉一一喂给它们。 她见它们并没有像是传说中的那么孤僻,反而相当温顺,玩心上来,将它们从笼中放了出来,想要和它们玩耍。 却没有料到自己一不小心弄巧成拙,不知怎地触怒了它们,被这对鹤在身后追着跑。 双立安抚未果,又被它们选择性忽视,只好爱莫能助地看着她被仙鹤们追得狼狈,在梅园中跑来跑去。 平时看着还不明显,等真正贴得近了,贺梅才发现林靖的这对儿女有多离谱。 她好歹也有一米六二,它们居然和她差不多高,威胁力不要太大。春衫材质轻薄,稍不小心就被它们给啄了屁股,身上的这件衣服也添了不少窟窿。 双立站在边上给她加油鼓劲,贺梅灵活地躲来躲去,跑得脸都红了,到了后面就像是没头的苍蝇,低着头四处乱窜。 冷不丁撞到一堵带着淡淡青草香气的肉墙,她气喘吁吁抬起头来,和下意识搂住她又收回手,正低头看向她的林靖四目相对,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好在他那对甚为剽悍的鹤儿鹤女很给林靖面子,在他护着她的顷刻间便安静下来。 林靖后退两步,细细从头到脚打量过贺梅现在的样子,确定她没有受什么伤,皱起眉头看向一旁呆站着的双立:“你把它们放出来做什么?” 贺梅:“是我放的。” 林靖:“……” 换做是在之前,她可能还会在心上人之前稍微注意一下形象。 除却刚才撞进林靖怀中那会儿,心中的小鹿不受控制多蹦跶了几下,贺梅全然一副破罐破摔的心态,就算现在在他面前衣衫破烂,形容狼狈,也满不在乎。 林靖揉揉额角,正要和贺梅说些什么,她却没心没肺地冲他灿烂一笑,“谢啦”,随即头也不回地朝房内走去。她晴山蓝的衣服有几处被啄得破开了洞,随着她的走动,后背雪一样的肌肤若隐若现。 林靖垂下眼睛非礼勿视,环顾四周,鹤羽飞得满园都是。刚才贺梅被双鹤夹击逃窜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令他倏然想起颇为应景的“鸡飞狗跳”四个字。 不自知地轻笑一声后,林靖愣住了。 明明每年清明祭拜过双亲之后,他的心情总会阴郁,素日里也最厌恶杂乱无章,更不喜与俗人相交,自己这是怎么了? 双立:“先生高兴什么?” 林靖轻咳一声:“你看错了。” 双立不信:“换做是在往年,双立与先生说话,您必定惜字如金。刚才那样无聊的问题,先生根本不会作答。” 林靖:“……”双立果然被贺梅姑娘给带成了小话唠,去年他就不会这样问他。 见他不理自己,双立好奇追问:“所以先生刚才想到了什么?” 被双立一语道破的林靖哪里肯再回答?他快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将身后喋喋不休问个不停的双立那些问题统统当成耳旁风。 常年清明时节总是清清冷冷的小孤山之上,今年虽然仍未燃火,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之气。 隔日后。 天青色若水墨染就,东风徐徐暗送飞花。四野如市,芳树下,花圃间,处处是人。寻仙湖上,彩舟画舫,繁弦急管,款款游乐。车马繁盛,填塞街道,倾城而出,沸反盈天。 今日已经可以用火,是她决定开张的日子。 明知这日人流量会很大,一路朝铺子行来,贺梅走走停停,对几百年前宛市的热闹程度叹为观止,算是彻底开了眼。 果不其然,她取的店铺名字极为成功,还没开始营业就有不少人围在食肆的门前指指点点。 伙计们依照计划在食肆门外放置草席,请说书大娘李芙盘膝坐下。 贺梅本想说些什么,却担心自己说话的方式可能不符合大越朝的规矩。弄些鞭炮容易误伤到人,费钱请人敲锣打鼓、舞狮子什么的又过于夸张,她干脆省去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开门见山地让李芙说书揽客。 第42章 李芙:“诸位皆奇本店何以一窟鬼为名,奴家这就为您细与分说。 有诗云,‘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这词名唤做《念奴娇》,乃是一个赴省士人沈文述所作……山阴有个秀才姓吴名洪,辞别双亲,远赴临江求取功名……” 她将自行改编的《西山一窟鬼》故事娓娓道来,逐渐吸引了不少看客。就连推着木车、挑着货篮路过的小贩,也忍不住为她说的内容驻足在此。 她说到关键处,却刻意卖起了关子,众人正听得入神,猝不及防没了后续,皆叫嚷着要李芙继续。 李芙:“不知不觉已是正午,您看……?”她站起身来,做出个向内请的姿势。 众人各自面面相觑,虽然心痒难耐,却还是为“一窟鬼”三个字所怖,对她身后敞开的大门望而却步。 人群中突然挤出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有个头上扎着红绳的黄发小女孩跟在他身后。 那壮汉哈哈一笑,“青天白日,又是正午,哪里有鬼?鄙人只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说完,牵着小女孩的手,抬步就朝里面走去。 观望者有人凑到身边同伴跟前,窃窃私语:“是草市里卖猪肉的王屠户和他的宝贝闺女!” “他本就是杀猪的,胆子大没什么,可王屠户往日里最宝贝他那闺女,若是真有鬼,哪里舍得让她冒这么大的风险?” 有人吸吸鼻子:“咦?是挺香啊!也不知道这食肆里卖的什么,居然香成这样,我去过京城,多少也算是见过世面。受不了了,进去试试!” 有人打头,后面跟风就容易了。 李芙趁热打铁,“在本店内用饭的食客可以先人一步听完后续!本店主营午食、夕食,午后设有茶点,您可以边吃边听,岂不美哉!” 一时间,又有不少食客跃跃欲试,鱼贯而入。 内里,打头的王屠户看向菜单,细细看过,不由得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阳后这么久一直没好,晚上临时吹了冷风咳嗽出汗不止,导致加更的部分不够放,只好贴到明天发。 林晶晶马上就要开启口嫌体正直的真香之路了,我会搞快点,明天应该就有。 给小天使们道个歉,明天一定双更。(尝试画大饼) 第36章 多情恼无情 他抬起头来, 唤来店内跑堂,“怎么还有盲选?这可真是稀罕!” “这是我们掌柜临时起意加的,请问客官您想要吃点儿什么?” 王屠户沉吟片刻:“就要一碗招牌片儿川、一碗肉丝拌川、两枚秘制五香茶叶蛋, 再来个今日特色菜河蚌烧豆腐吧。” 跑堂领命而去,转头回来先给王屠户端来两碗片儿川并两枚茶叶蛋在暗黄色的榉木桌上。 白底黑花的陶瓷大碗里盛着白细的面条,粉白色的肉丝、淡黄色的笋片、黯绿色的倒笃菜, 翠绿色的小葱交错点缀其上, 浅黄色面汤冒着腾腾热气, 这是招牌片儿川。 白蓝海浪纹的陶瓷大碗里, 被酱料染色后米黄色的面条、微微泛着些许绿色的韭黄、金黄色的豆干和粉色的肉丝搅拌在一起,零星小葱为其增色不少,这是肉丝拌川。 王屠户的闺女突然道:“远远地在外面就闻到了, 原来是茶叶蛋的香气!” 王屠户让自家宝贝闺女先选了一碗面去吃, 自己倒是不急,他手指灵活地帮她把茶叶蛋的壳给剥了。片片蛋壳簌簌而下,露出里面茶色为底,褐色勾勒的鸡蛋来。 他端详一番, 咧嘴冲着自家闺女一笑,“这纹路, 倒像是个冰裂纹的。” 说罢, 把它放进她碗里, 这才开始吃面。 招牌片儿川调味极其简单, 偏生鲜得要命。 面条筋道弹牙, 爽滑可口, 就那么夹上一筷头送进嘴里, 大口嚼动, 满嘴鲜香。笋片脆生生地丝毫不涩, 被煮得恰到好处。这面里的猪肉便是从他那里买来的,他杀猪、卖猪肉,更吃了不少猪肉,可被做成这样丝毫不腻,鲜嫩多汁的猪肉还是头一回吃到。 王屠户舒舒服服咽下一口热乎乎的面汤,翠绿的小葱花和黯绿色的倒笃菜顺着流进他嘴里。单单喝面汤略显寡淡,有了这些反而增添不少嚼头,这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等他连汤带面吃得底儿朝天,习惯性去摸自家闺女的碗,想要帮她吃掉剩饭,才发现她今日居然超常发挥,吃得津津有味。 王屠户将属于自己那颗茶叶蛋剥开吃了,蛋白极嫩弹滑,喷香可口,让他想起自己新婚夜里香了娘子脸颊的那一口。蛋黄居然也入了味,八角、桂皮等大料的香,红茶的润,花椒的麻,通过其绵密的口感一一在舌尖上传递出来。 娘嘞,他王屠算不上大富大贵,可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谁没吃过茶叶蛋啊,居然这样好吃!他意犹未尽看向自家闺女的面碗,眼疾手快虎口夺食夹了一筷子送嘴里尝尝,瞬间瞪大了眼睛,好吃!和自己的招牌相比不遑多让! 他再想去夹第二筷子,闺女不依了,撅起小嘴,“爹爹坏!我还没吃饱呢!” 王屠户讪讪然收回手,恰好跑堂快步行来,呈上他点的河蚌烧豆腐。 墨色的陶瓷小锅里,碧绿的蒜末,翠绿的韭菜,雪白的豆腐,褐色的蚌肉混在一起,仅从色香便开始夺人注意。 他顾不得烫,夹起便往嘴里送,果不其然被烫住了舌尖,却一点儿不想把嘴里的热豆腐给吐出来,太鲜太嫩太好吃,他可舍不得。再尝蚌肉,更是让人鲜掉眉毛。 闺女的剩饭他是捞不着了,王屠户只好再要了碗米饭。待他去结账,账房娘子报了价,疑惑道,“是不是少要钱啦?” 对方一指柜台前的薄荷糖,示意他去拿,这才笑着回答:“开业酬宾,掌柜的说茶叶蛋免费送您尝尝。” 薄荷糖清凉甘甜的味道在唇齿之间化开,舒畅的情绪涌上心间。王屠户笑着点点头,付完账牵着闺女走了。 本以为捧个场就没下回了,谁知道这样好吃还不贵,他往日忙着生意顾不得做饭,以后就在一窟鬼食肆吃了! 像是他这样想的食客还有很多,加上李芙的说书确实新奇有趣,又在源源不断地揽客,贺梅的生意一炮而红,短短的几日便进账不少。 期间苏起和黄文英也一起捧场来过,贺梅改日午后单约了后者一次,将特地为黄文英做的零食干粮送给他。 黄文英笑眯眯照单全收,这才看向摆在他面前的桂花糕和粽子:“蟾宫折桂,高中?贺梅姑娘有心啦!”他取箸旋即吃掉它们,细嚼慢咽,斯斯文文。 贺梅:“你喜欢就好。” 林靖说的清明蚕花会,她向店内伙计和坊间邻居都打听了,他们都说不太清楚。黄文英是个知书达理的书生,又是林靖半个好友,说不定会知道点什么。 想到这里,贺梅忍不住开口问他:“武秀你可知道蚕花会哪里有办嘛?” 黄文英咽下口中的食物,取帕子慢条斯理擦擦嘴,而后道:“你是听瑾之提到的吧?那是禾兴乌镇特有的习俗。乌镇盛产丝绸,栽桑养蚕古来有之,蚕农们为了祈求神灵的庇护,逐渐约定俗成。” 禾兴乌镇……贺梅在现代曾经去过,坐车也得一个半小时。换做是当下的马车,估计得要一个多时辰?那里和林靖能有什么关联?送走黄文英,贺梅若有所思。 …… 由于生意过于红火,甚至不再需要李芙在店外说书,就有食客纷沓而至,把她给累得够呛。以至于到了后面,贺梅只好立出个限量供应,先到先得的牌子在外面,才得以松了口气。 期间,一窟鬼食肆挂着的那些字画被人发现皆出自临江城有名的文人雅士之手,食客中多出不少慕名而来鉴赏大家之作的学子文人。此地虽在集市之中,却又稍显偏僻,可恰好迎合了他们闹中取静的癖好。 为此,贺梅请了专业点茶的娘子坐堂,用来给他们喝下午茶消磨时间。 当初她装修铺子的时候,特地留了一面白墙。现今特供些纸笔给他们即兴创作用,若是有人写了,可以取旁边放置的浆糊张贴其上,供人品评。 虽然一窟鬼食肆名声在外,已经达到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程度,但是贺梅并没有过河拆桥辞退李芙,反而保留了说书这个项目,将之挪到了下午,还抽空讲些大越朝没有的故事梗概给李芙,让她自行发挥。 待李芙说完一段书,店内滞留的秀才、学子和文人们品着茶水,高谈阔论。或是讨论话本剧情,或是聊些诗词歌赋,亦或是科考杂难之处,不知不觉便待到了黄昏,遂一同在一窟鬼食肆之中就地用夕食。如此一来,既满足了口腹之欲,又拓宽了胸中沟壑。 自开业后,贺梅忙得脚不沾地,每日一早给林靖和双立作罢早饭便匆匆出门,直到晚上群星璀璨才缓缓而归。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确实已经做到了把林靖当成了室友来处。 恋爱进度早已停滞不前,事业倒是搞得蒸蒸日上。 第43章 这日午后,贺梅坐在店后的小院中休息,顺带翻翻账本,数数铺子刨除成本后的净利润额,才发现自己名下已然拥有相当可观的数字。 她当初为了被林靖收留,跟他说自己要做饭以答谢他救命收留之恩,如今却只能做做早饭。后来为了让他点头同意做生意,跟他说自己赚了钱要养家糊口。 饼是画了,可迄今为止,她似乎从未有过兑现。贺梅反思完毕,从衣食住行开始考虑。 林靖吃的还是茅家村佃农定时所送的食材,宅男一个的他食、住、行暂时都不缺。至于衣服,她不知道他的尺码,更不想干出偷人衣服郑人买履,而后不打自招的蠢事。 思前想去,贺梅福至心灵,回想起林靖书房案头那块缺了角的砚台,顿时兴奋不已。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她不如给林晶晶买块好砚台! 她踱步走至大堂,捡了个学子们没人说话的当口儿,“假如你们不差钱,会想用什么样的砚台?” 一个圆脸的书生抢先答道:“自然是端砚!” 他旁边的麻脸书生不屑道:“那还不如歙砚!” 一时间吵吵嚷嚷,有说洮砚的,有说澄泥砚的,还有什么燕子砚、黄石砚,更有甚者,说什么金银玉的,惹得贺梅哭笑不得。 她换了个问法:“所以哪个是红色的,质量还属上乘?” 这下倒是整齐划一了,都说青州的红丝砚最为出色,价格也稍稍高了些。贺梅谢过学子们,暗暗记下。 当初那老者递来一片金叶子,贺梅都诚惶诚恐,如今她自己就有不少张金叶子,有了钱就有底气。要送让自己伤心过的前心上人,曾经的救命恩人,现在的好室友,自然是只选贵的。 她抽空寻得专业人士,用一块通体嫣红的红丝石,斥巨资定制了块红梅造型的砚台。 可等她满心欢喜地捧着包装漂亮的红丝砚送给林靖后,预想中他开心收下的画面并未出现。 不止如此,林靖反而用那双无波的双瞳平静至极地看着她,“贺梅姑娘如今已然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她当即心中一个咯噔,看着他一字一字吐出她最不想听到的话。 林靖:“靖这里就不适合多留了。贺梅姑娘适应了大越朝的生活,自立女户不成问题。” 他这是要赶她走! 贺梅定定看着他,不肯错过林靖脸上任何细微末节,可他却始终面无表情,淡漠疏离。 他明明会为她脸红,关心她受寒受伤的状况,愿意为她冒险去未知的林中寻她,为让她多吃饭日日去寻仙湖垂钓,也曾对她温和笑过,而今却如此冷漠无情。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会?这样的心思他存了多久? 原来他答应的让她养家糊口,不过只是她个人的一厢情愿。 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姑娘,再苦再累也不要自己流泪,虽然难过现在也不过只是红了眼眶。 贺梅细细再看一眼林靖,用眼神描摹他的样貌,突然觉得他很陌生,她缓缓笑了:“林晶晶,多谢款待。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 林靖不解:“为何无期?” 贺梅不语,只留给他一个飒然离去的背影。 林靖呆呆站在原地,突然觉得心中空了一角,他茫然看向贺梅房间的方向,她居然什么都没带。 【作者有话要说】 贺梅:呵,男人。 由于作者风评受害,v大家50看下实力(不是)先发一章表示真的有努力(捂着腰子)晚点至少还有一更(谁能拒绝真香定律,林晶晶必须真香) 第37章 肠胃催相思 竹竿巷距离小孤山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以往心中有着奔头,徒步半个时辰左右对贺梅算不上什么。 自那日以来彻底住在食肆小院后, 贺梅偶尔再回想起自己之前两头跑的日子,一时间居然觉得恍如隔世。 她向来是既然相处不来,那么就一刀两断, 老死不相往来的性子。之前那些追求她的也好, 她的前男友也罢, 贺梅都做到了说断就断, 可唯独对林靖念念不忘,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 笑话,谁离了谁日子都能照样过, 她贺小梅不认识他的时候不是照样潇洒?可这样嘴硬的大话自言自语说完, 她的心中还是会生出难以抑制的落寞来。 贺梅曾从书上读到过,大意是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对方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那句符合大越朝语境的“瑾之我心悦你”再没有机会说出口。虽然这样的感情无疾而终令人惆怅, 可她好歹还有事业。 跑堂的孙娘子在厨房门口探出头来,“梅娘子, 做的什么这样香?” 贺梅收回乱七八糟的想法:“笋丝草头炒年糕、秘制陈皮鸭、龙井炖蛋、素烧鹅。” 孙娘子失笑:“这会儿你锅里可就只炒了一样, 说的却是四样。怎么魂不守舍的, 梅娘子在想什么?” 贺梅不答反问:“你猜我正在炒哪一样?猜对了有奖励!” 两人正说笑, 说完书的李芙挤眉弄眼地越过孙月进来了。 贺梅:“你这是什么怪模怪样的表情?” 她这眼色使的, 她可是半点儿也看不明白。 外面传来账房钱琳的假嗔:“都挤在厨房等偷吃呐!茶歇时候来客人, 你们都不管啦?!” 惹得贺梅心中纳罕不已, 都这会儿了, 外面坐着的多半都是高谈阔论的书生、文人, 老食客们也都知道她们会在这个时间段吃员工餐,会是什么人过来,才能引得李芙和孙月这般奇怪? 菜肴的火候再重要不过,贺梅专心致志颠锅翻炒,冷不丁被谁人抱住大腿蹭了蹭,当即打了一个激灵。 她最是怕痒不过,伙计们断然不会这样同她玩闹,唯有一人…… “梅姐姐我好想你!”双立抱着她狠狠蹭了蹭,像只饿了许久终于找到饲主的猫咪。 贺梅:“你怎么突然过来啦?我似乎没和你说过食肆的名字和地址吧?” 双立撒娇撒痴,“梅姐姐都不想双立和先生的嘛?”他馋猫一样吸吸鼻子,被空气中的香味勾得咽了口口水,“梅姐姐的手艺这样好,香飘十里没问题!双立闻着味道就能找到!” 故人相见,贺梅心情舒畅:“少哄我开心,你吃过饭了没有?” 双立:“虽然梅姐姐走后,先生不知是怎么想的,偶尔会做些你做过的饭食,却只能仿得三分。今日要来找梅姐姐,双立从昨晚开始就没怎么吃啦!” 贺梅手脚麻利做起下一道菜,轻斥道:“胡闹!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不能这样挑食。” 多日不见的两人如今凑在一起,顿时有说不完的话题可聊。 伙计们早已悄悄退出了厨房,收碗的收碗、擦桌子的擦桌子,打算盘的打算盘,只是眼睛不约而同地都偷偷看向那正坐在大堂角落里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 单单从面上不太能看得出年岁几何,可他是和那垂髫小童一起来的,虽然半个话也没说,其身份却几乎一目了然。 撇除俊俏除尘的相貌不谈,这男子气质清冷独绝,虽然处在略显喧嚣的食肆大堂之中,却仿佛和旁人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说多了狗血话本子的李芙以眼神给自己的姐妹传递心中揣测:“怎么样?般配吧?一定就是梅梅的官人!就算不是,高低也得是她的有情郎!” 跑堂的孙月不甘示弱,她这双眼睛来来往往看了多少食客,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孙月挤挤眼:“皮相不错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不会疼人的?依我之见,这就是个性情孤僻冷漠的主,不然我们掌柜的也不会独居在食肆后院,夜夜独守空闺,连个知冷知热暖被窝的枕边人都没有!” 帮厨的赵芸思索片刻,皱着眉朝孙月使使眼色:“噫!怪不得梅梅总是时不时跑神,还偶尔唉声叹气,刚才就是那样,一点儿也不符合她开朗的性格,原来是为情所困。” 只有假模假样算账本的钱琳张大嘴巴,错愕不已。姐姐们又在用眼神聊什么话题?她不过是脑补了些带娃追妻、破镜重圆的话本情节,怎么一回神就跟不上她们的节奏啦?! 贺梅端着托盘从后厨走出来,双立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本来笑意盈盈的她在不经意间瞥见林靖那刻,俏脸霎时冷冻结冰。 她还只当是双立一个人来的,他来做什么? 贺梅:“劳烦芸娘子多添一碗米饭给我们小双立。” 赵芸领命而去,其他几个伙计也连忙凑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将饭菜摆开,筷子和箸枕放好。 嘴皮子最厉害的李芙朝贺梅努努嘴,朝林靖的方位扭扭眼皮子,“那位呢?梅娘子不叫吗?” 贺梅没好气,反揶揄她道:“芙姐姐眼皮抽筋了,需要看大夫啦。” 赵芸端着托盘回来,其上俨然便是七小碗米饭。 跑堂孙月径直走至角落里坐着的林靖身边,“不知怎么称呼的这位先生,请过来一同用些简餐吧!” 第44章 贺梅:“!” 究竟谁才是这个店里说了算的!她悻悻然自行坐下,身旁的两个座位却被伙计们心照不宣地给空了出来。 陌生又熟悉的清冽气息隐隐从身侧人那里传来,贺梅强作镇定,兀自用饭,却始终心不在焉,吃得没滋没味。 明明说好后会无期,他这样巴巴找来是做什么? 林靖从来没有想到,昔日禁绝六欲的他,会有如此贪吃的一天。 秘色瓷盘里,笋丝草头炒年糕黄白绿的色彩搭配得宜。笋丝和草头提供了清新鲜味,淳朴自然。年糕软滑弹牙,原本寡淡的滋味被五花肉的油脂浸润,变得油润香醇。五花肉肥而不腻,丝毫不柴,满口生香。 龙井炖蛋澄黄圆融,质地醇厚,奶味浓郁,口感嫩滑,不甜不腻,龙井茶的香味很好地去除了鸡蛋的腥腻。一勺下肚,林靖几不过脑地伸手朝它舀上第二勺。 秘制陈皮鸭呈现出诱人的酱红色,鸭皮不烂分毫,油亮得反光。贺梅姑娘的刀功还是那样漂亮,干脆利落,一刀一块,绝无二刀。鸭肉软烂入味,就连鸭骨都透出又浓又醇的陈皮、酱香味,筷子轻轻一挑,便彻底骨肉分离。不油不腻,回味微甘,甚合他的胃口。 一块色泽金黄的素烧鹅被人夹进他的碗中,林靖下意识去看贺梅,却看到双立飞快缩回的手,微扬的嘴角登时绷直了。他若无其事地将它吃掉,外酥里嫩,咸甜适中,味道鲜美,却不知为何吃出一丝并不存在的苦涩来。 自贺梅姑娘走后,他和双立所过的日子,虽然像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回归到没有她出现的状态,却似乎什么都变了。 家里少了许多她在时的喧闹噪声,他喜好清净不假,可那样嘈杂的动静彻底消失,反而让林靖觉得不习惯。 双立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他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他冲着贺梅紧闭的房间门发呆,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让他想到了幼时的自己,逐渐生出不忍来。 他们都在周而复始的一日三餐里,不知不觉间被她养刁了嘴巴,而他做的饭菜,最多算是能吃。每到用饭的时间,他的唇舌、肠胃无一不在向他叫嚣它们的怨念,而那个爱说爱笑爱戳他的姑娘,却跟他说了今生“后会无期”。 甫一想到贺梅两个字,关于她点点滴滴的回忆就像春生的野草那般肆意生长,逐渐蔓延至整个脑海。他自嘲自己“亦与之化矣”,变得更加克己。 直到前些天苏起来访,从他口中闻听她现今生意兴隆云云。看着双立神往的表情,林靖惊觉他最近清减了不少,这才带他下山来寻贺梅。 其实双立一个人便能找来,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只是想到能够再次见到贺梅,欢欣之情便油然而生。 饭桌上多了两个人,伙计们面上都很沉默,实则彼此之间用眼神疯狂交流心中看法。双立太久没有吃到贺梅的手艺,除却刚才夹菜给林靖以示感谢之外,只顾着闷头吃菜。贺梅闹着别扭,林靖依旧食不言。 寂然饭毕,伙计们洗碗的洗碗,擦桌子的擦桌子,算账本的算账本,就连小双立都粘住说书的李芙,闹着要听“一窟鬼”的故事。 贺梅深深呼吸,大堂之中还有不少客人,她可没有给人看热闹的癖好。她站起身来,准备去后院房内小睡一会儿,全然将静静跟在身后的林靖视若无睹。 贺梅头也不回,不管不顾,“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林靖见势不对,只好后退半步,险些从字面意义上真的碰了一鼻子灰。 风吹动得院中的香樟树叶沙沙作响,一地寂静。外面久久陷入沉默,贺梅只当他已经走了,她悄悄打开房门正要出去,这才发现林靖就那么呆站在她门口。 贺梅气笑了:“你没事吧?都说好了后会无期,你又不是听不懂,还来找我做什么?” 要她走的是他,他现在还来蹲她做什么?要是她一直不出来,他不会要就这么站到天黑吧?换句话说,他不会喊门吗?木头果然就是木头,又呆又木! 林靖:“贺梅姑娘……” 他停顿下来,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自己该如何措辞。 贺梅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向来爽利,他既然不喜欢她,又何必特地来她跟前晃悠?能看不能吃,平白吊人胃口。 林靖恰好将她的去路堵死,贺梅想出去非得过他这一关。 贺梅失去了耐心:“下次不用你亲自来送双立,他之前帮我买菜就很伶俐,丢不了的。” 不成想这次他倒是回得干脆。 林靖:“以后出山去寻苏起时,贺梅姑娘可愿多瑾之做个食客?” 第38章 相思两不知 贺梅蛾眉微挑, 似讥似笑,“店里的食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想来吃你就来吃, 何必这样特地等着,就为了告诉我一声你要来?你不讲情分,我却是讲的, 以后你来都给你免单就是了, 我等下就交代伙计。” 她几乎快要被林靖给气笑了, 说话难免夹枪带棍。 换做是谁被他那样贴心地对待着, 不生出点“他似乎对我也有好感”的想法? 本来满心欢喜地准备再接再厉,争取尽早将林靖这朵高冷之花拉下神坛,拥进怀里, 转头就看到他把自己称为“不善之人”, 其难受程度不亚于被兜头盖脸泼了一桶冷水。 她反思完自己,收起爱慕林靖的心思,竭力注意和他相处的时候保持距离,他却又是鳊鱼又是茶叶地费心哄她高兴。贺梅想想那会儿居然能不卑不亢地继续坚持把他当成室友好好相处, 就觉得自己很不容易。但凡她定力不坚定一些,或许真的会恋爱脑附体, 就那样清醒沦陷。 后面食肆生意有了起色, 她自省自己疏于践行当初下厨报恩的诺言, 只是想从物质的方面对林靖再好一些, 居然被他赶了出来。 那就这样吧, 不想再见了, 也不想再同他说什么废话。 贺梅:“让开。” 林靖微微退开, “贺梅姑娘……” 他本就是个说话温吞的, 深知贺梅脾气急, 根本不给他机会慢慢说完。 情急之下,林靖:“它们都很想你。” 贺梅脚步微滞,果然被他勾起了好奇,“谁?” 林靖攥拳至鼻下,不太自然地道:“咳,停云时雨。” 不认识,思及此,贺梅嗤笑一声,“到底是谁?” 她问都问完了,脑子才转过弯来,联想到“停云霭霭,时雨濛濛。”这是陶潜抒发自己春日饮酒,怀念亲友那首《停云》中的句子,而她恰巧记得。 林靖:“那对鹤自贺梅姑娘走后就变得不甚活泼,你要不要回来看看它们?” 贺梅一脸震惊:“林瑾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家的猫会后空翻,你要不要来看看’这种都是渣男才会说的话。” 而后又叹气:“取名停云和时雨,你这样清高孤僻的人,也会有想念的人吗?” 实在是不想再同他扯皮下去,她快步流星走进厨房准备夕食。 帮厨的赵芸看她今晚刀功异于常日的好,惊异地瞪大眼睛,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林靖茫然行至大堂,下意识去寻双立的身影,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混入了那群书生之中,如鱼得水。 见林靖出来,双立礼仪周到地同书生们叉手道别,然后乖巧走到他身边,“先生?” 两人默契地出了食肆的门,将伙计们打探的眼神甩在身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各式各样的摊铺,擦肩挑着竹篮的货郎,一时无话。 及至鲜有人烟的旷野,林靖沉吟片刻,“你可知……渣男,是什么意思?” 双立:“这个我知道!就是咱们所说的负心汉。” 起先仓皇开口挽留贺梅之时发热的耳垂遽然间彻底红透。 见林靖不说话,已经憋了数日的双立终归是没有忍住,话匣子彻底打开。 双立控诉:“梅姐姐这样说先生半点儿没错!先生怎么能赶梅姐姐走呢?!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虽然先生厌交俗人,可先生分明对梅姐姐就和旁人不一样!若非如此,双立也不会再三撮合。” 林靖:“哪里?” 双立伸出小拇指,每提到一点就多伸出一根手指:“太多太多了。先生一开始就求娶过梅姐姐,后面对梅姐姐一直都很照顾。 知道先生厌交俗人,茅家村的佃农们轻易都不敢往先生跟前凑,您却为梅姐姐破例,大晚上的主动上门求食材,还日日与她同衾而眠。要知道,先生最讨厌与旁人有肢体接触,却任由梅姐姐在自己的侧塌酣眠。 换做是之前,屋舍塌顶,添些茅草瓦片咱们也就过了,先生愣是委屈自己的本性住在喧市那样之久。 先生鲜动家底,破例也是为了梅姐姐,罚双立也是因为梅姐姐……”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左手数完了换上右手数。 林靖原本默默听着,可从他说到“同衾而眠”那里起便彻底听不下去,觉得她那样说自己完全没错,往日清醒理智的灵台由此彻底混乱。 第45章 贺梅的心思清浅易懂,才与他相识不过数日,便能说出“自洗霜刀来切藕,传君嚼玉嚥冰方”这种话来,可她当初明明拒绝了他的求娶。 自幼失恃,总角失怙,林靖虽知风月,却未曾尝过情爱滋味,唯一所知也不过来自于父亲生前在世之时,偶尔怀念母亲的只言片语。 他又是个从容淡静的性子,鲜与女人相交,因此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贺梅姑娘似乎对自己怀有爱意,却茫然不知该如何相对。 正如今日,他就未能问清楚她为何那日说,以后要同自己后会无期。 双立继续义愤填膺道:“先生不是最嫌弃俗人吗?你以后就不用再陪我下山了,双立自己去找梅姐姐!” 而后补充道:“先生可知双立刚才打探到了什么?那群书生里有不少人心悦梅姐姐,立志考取功名后想要上门提亲呢!他们行,双立长大后也可以!” 林靖那双总是淡然的丹凤眼陡然瞳孔微缩,一句“胡闹!”脱口而出,全然未加思索。 见林靖转身往回走,双立:“?” 他连忙跟上前去。 黄昏将至,落日余晖映水红,不知是谁人将短笛吹得欢快悠扬。濛濛飞絮扑向人面,无端惹得行人心烦意乱。 一窟鬼食肆内。 两个总角少年一前一后地踱步进来,捡了个没人的位置各自坐下。 跑堂的孙月迎上前来,“窈窈来啦?夕食想吃些什么?” 那总角少女抿唇笑着点点头:“月姨夕安,今日的特色菜是什么?” 她对面的俊俏少男托着腮帮子,直接报了菜名:“来份龙井虾仁、三鲜砂锅……” 叫窈窈的少女嗔了他一眼,直接打断:“月姨你说?” 孙月一脸姨母笑:“今日新上的苔菜拖黄鱼和麻酱油麦菜,你们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窈窈要吃哪一个?” 看她一脸纠结,少男:“要不就麻酱油麦菜吧,大晚上吃那么多,小心胖成小猪!” 窈窈气急,直接掐他腰间软肉,全然无视他呲牙咧嘴做作的神情,“卫泡泡!你少管我!”她扭头温婉地对孙月道:“龙井虾仁不要,其他的三个都要。” 孙月笑吟吟看了这对感情颇好的青梅竹马一眼,转身传菜去了。 同自己的竹马打打闹闹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他们点的菜便一一上了桌。 浅绿色的油麦菜被切成长短一致的小段,规整得让她看着就觉得舒服。褐色的酱汁浇在上面,白色的芝麻撒在其间,让人食指大动。 窈窈举起筷子,去夹那素白瓷盘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油麦菜,却被竹马抢了先,将盘中的菜搅拌得均匀又杂乱。 饭果然是抢着吃才香,菜叶鲜香爽口,酱汁细腻丝滑,配上梗米饭堪称一绝。 霸道的鱼香窜进窈窈的鼻中,她夹起一块仍冒有热气的苔菜拖黄鱼送进口中,黄中隐带绿丝的面壳酥脆,鱼肉质地鲜嫩,苔菜香味浓郁,咸里带鲜,有一种海洋的味道。 孙月见她喜欢,善意提醒道:“快蘸些米醋试试看!” 窈窈夹起一块黄鱼肉,揾了揾小碟中的米醋后,轻咬一口,米醋的酸缓解了油炸物的腻,鱼肉的腥,果然不错。 窈窈抬起头对自己的竹马道:“我曾经在书中看到过这道菜的做法,选新鲜的小黄鱼处理干净腌制后,拎着鱼尾巴在加了盐、苔菜、鸡蛋的面糊中挂糊,是第一拖。之后拎着鱼尾沿着锅沿慢慢放入宽油锅中,是第二拖。等炸得通体金黄后拖出,是第三拖。故名苔菜拖黄鱼。” 那被她唤做卫泡泡的俊俏少年未置可否,“窈窈,再说下去,你昨日念叨了一整天没吃到的三鲜砂锅就凉啦!” 窈窈:“!” 黑瓷砂锅中黄褐粉白绿相映成趣,单从视觉上来看就极其让窈窈喜欢。她最是嘴馋,可天生饭量就小,这样菜肴再适合她不过。 肉丸弹牙颇有嚼劲,火腿鲜香,鹌鹑蛋甘美,虾仁软嫩、香菇味厚、粉丝爽滑、矮黄鲜脆。点上一样三鲜砂锅,除了可以吃到很多原汁原味的食物之外,就连汤底都被炖得恰到好处,香醇浓厚,好吃好喝,物超所值,故而这是窈窈最喜欢的菜。 孙月含笑看着他们俩边吃边互动,突然眼尖看到下午那气质清冷的男子又回来了,愣怔须臾,连忙迎上前来。 孙月:“先生可要吃些什么?我们掌柜吩咐过了,您的单子一概免费。” 林靖:“……可方便在下去后院等她?靖有话想要同贺梅姑娘说。” 孙月:“换做是旁人,断然不可。不过您自是与旁人不同的,请随我来。” 林靖颔首,携双立一同随她再次去了后院。 院里有个凉棚,孙月搬来两个板凳请他们坐下,寒暄几句,连忙去了后厨通风报信。 孙月:“梅梅,明人不说二话,他究竟和你什么关系?” 贺梅:“?” 孙月冲她扬起双眉,“下午那位,又来啦!不是来吃饭的,说是有话要和你说,现在就在后院凉棚里等着呢。真要是你官人,我就让他去你房里等啦。” 贺梅:“!” 他这是又玩哪一出? 她手中颠勺,翻锅,出锅,装盘,宛如行云流水,“没事不用管他,月娘子先去跑堂吧,等下食客就多起来了。” 孙月应是,临走前给帮厨的赵芸递了个“帮帮忙”的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回她一个“放心吧”的表情。 赵芸毫无征兆地道:“那位……要不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套个麻袋在他头上,打一顿给你出气?” 贺梅正忙着切菜,闻言险些切到了自己的手。 第39章 炉烟袅清香 贺梅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赵芸, 她是后来改嫁到茅家村的。往日送粮又是冲子他们那些男子去小孤山,赵芸自然不知道林靖就是她的地主,不然断然不敢这样想。 贺梅:“芸娘子想什么呐?!那位……” 她本想说林靖有恩于她, 又想到从另外一种意义上去讲,分明是她“恩将仇报”觊觎他,还在吃不到葡萄的时候硬说葡萄酸。这样的意识形态和追求未遂, 以至于恼羞成怒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赵芸:“嗯?然后呢?不就是对你始乱终弃嘛, 我力气大, 帮你打他一顿, 就算是松松骨头,不妨事的。” 贺梅幽幽道:“弃是弃了,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我乱过。还有, 他就是你们需要定时给送粮的那位。” 赵芸洗碗的手顿住, “!!!是我想岔了”,而后坚定道,“只要你想,照揍不误。” 贺梅被逗笑了, 她早过了悲春伤秋的年纪,切换角度审视完毕, 反倒还看出点自己的不是来, 气恼的情绪自然烟消云散。 送走最后一波食客, 孙月迈步进来, “夕食可别少做了, 那俩人还在后院坐着等你呢。” 贺梅嗔她:“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嘛?” 见她无事, 孙月端起摆满菜肴的托盘, 赵芸擦干湿漉漉的手去盛饭, 两人对视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孙月:“没事了?” 赵芸:“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见机行事。” 贺梅伸伸懒腰进了大堂,捏捏双立的小脸蛋,“怎么又回来了?回来也不去厨房找我?” 双立不着痕迹转移话题:“一天要做那么多的菜,梅姐姐不觉得辛苦嘛?” 贺梅:“习惯啦。” 她顺着双立的眼神方向,瞄了一眼林靖,不咸不淡,“吃完饭就回去吧。” 以往这样的废话林靖断然不会予以回复,这次居然“嗯”了一声。 用过饭,伙计们洒扫完毕,纷纷同贺梅道别离去。双立说自己午间喝多了茶水要去茅房,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贺梅缓步走到院中,回头看了看仍未离去,跟在她身后的林靖:“还不走?” 林靖:“瑾之有话要同梅姑娘说。” 瑾之?梅姑娘?突然这么亲密?她看向林靖红彤彤的耳垂,眉头紧锁,不知道他这又是在玩哪一出。 林靖:“梅姑娘可愿下嫁予瑾之?” 不可理喻。 贺梅皱着蛾眉,抿紧嘴巴深吸一口气,而后又重重地从鼻孔呼出去。她的右手蠢蠢欲动,有认真忍,但是还是没有忍住。最终她踮起脚尖,探向林靖光洁的额头。 林靖呆站在原地,俊脸由于她的碰触极速泛起热意,却还是乖乖任摸。 贺梅:“也没发烧啊?你说什么胡话呢?” 她收回手,可柔柔的触碰感仿若还留存在他的额头上。 林靖一边不自知地反复回味着适才的感觉,一边道:“日昳之时,梅姑娘斥责得是,瑾之理应对梅姑娘尽责。” 又是责任,只是责任。 贺梅:“哈?要是当初你收留的是个八旬老太,是不是还要奉若亲娘?” 林靖求娶无果,只好一头雾水地带着双立回去。 雨打梨花,花瓣飘坠,冷香幽微。窗棂檐下,水落如帘,击碎眠意。 第46章 双立:“先生会像梅姐姐说的那样吗?” 他虽然尿遁,可林靖二人的对话都有全部听见。 林靖:“……” 良久沉默后,就在双立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却听得林靖道:“不会。” 春夜多寂寥,淅沥冷雨徒增烦恼,难免使人想要倾诉些什么。 林靖点燃一炉沉香:“母亲为生下我,难产而死。”再多的,却是不愿提起了。 袅袅白烟自炉中升起,飘飘渺渺,轻寒的夜风从微敞的梅纹轩窗闯进来,吹得炉烟横斜内涌,而后静谧消散在暖黄的灯火里,唯有余馨暗流室中。 急雨纷纷落,扰得孤枕之人好梦不成。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难免叫人打骨子里渴望一个晴朗的好天。 长夜将阑,若是林靖在,一定会告诉她哪日会出太阳。 昔日的工作狂魔贺梅午夜梦回,细细梳理自己在大越朝的点点滴滴,突然了悟:若是继续日日这样工作下去,没有功夫花钱,没有得到适度的享受,那么拥有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财似乎毫无意义。 于是在无雨放晴的翌日,食客们依照惯例想来一窟鬼食肆用饭之时,却看到了门外挂起今日休息的牌子。 谷雨三朝看牡丹。大越之人酷爱牡丹,时人有“看花局”的社会风气,每逢春花盛开之时,私家园林一般都会开放,哪怕与园主素昧平生亦可入内赏花观景。 游丝随风转,清香笼此间。 放眼望去,红花繁盛,有状元红、胭脂楼、鹿胎红、瑞露蝉、朝霞红不等。又有乾道紫、泼墨紫,青心黄、禁苑黄、庆云黄,玉楼子、玉覆盂,欧碧等紫、黄、白、碧四色若干奇葩争相斗艳。 其品类之盛,若非学识渊博的游客细细讲来,外行人如贺梅或许真要观而不识。 伎艺聚集,士女出游。弹琴赏花,载酒载歌。品鉴吟哦,肆意喧哗,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贺梅携店伙计集体翘班,带上自制的点心玩了个痛快,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去店内。 以此作为灵感,隔日,一窟鬼食肆的菜单上,除了时令的凉拌茼蒿外,又多了牡丹花粥、牡丹花溜鱼片、牡丹花爆鸡条、牡丹花饼、牡丹面果等美食。 谷雨过后,花事寥寥,春天不知不觉间从花间溜走。天气渐渐转热,江南多有烟雨,满城犹飞白絮,流光偷染樱桃,青梅初上正当时。 这日食肆依照惯例休息,贺梅逛罢草市,选好时令蔬果,预付过定金,突然想起这两日一窟鬼食肆中书生们用的纸墨快没有了需要补。巧得是前方不远处就有一家文玩珍宝店,她那原本想要去城隍庙的步子顿时一转,走了进去。 “伙计在吗?十刀藤纸,二十锭徽州松墨。多少……”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起打着折扇走上前来,“买这么多哇?你那堵墙糊好几层了吧?” 瘦了。 贺梅怔怔看着他身后沉默站着的林靖,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苏起:“既然这么巧,不去贺娘子的食肆里吃一顿似乎有些亏啊,听说某人的面子极大,如今一座难求的一窟鬼可以白吃?” 他扭过头,朝林靖的方位投去一眼,复又转回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作为亲友,贺梅你这次可不能收我的银子!” 贺梅竭力压住突然躁动的心跳,直爽一笑:“既然说到,自然就要做到。择日不如撞日,买完纸墨咱们就一起过去。” 苏起应了声是,本想殷勤地帮贺梅提起她买下的纸墨,林靖走至他身旁,静静看着伙计。 伙计迷惑:“您二位,我给谁啊?” 苏起陡然后退一大步,“刷”地合起折扇砸进手中,再以扇直指林靖,“那自然是他!” 三人在街市上款步而行,走在贺梅和林靖身后的苏起眼珠子一转,将手中的折扇插进腰带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抓起这个,右手抓起那个,直接把他们两个贴得中间毫无缝隙。 苏起:“哎呀呀,都是一个被窝睡过的人啦,如今闹这么生分是做什么?” 贺梅为之一恼:“苏起你能不能有点儿分寸?!” 有纨绔子弟当街纵马,全然不顾场合,风驰电掣,突如其来。路上行人、小贩争相避让开来,贺梅正专心同苏起玩闹,一时不察,不知危险将至。 林靖心思细致入微,关键时刻,空出右手,将她揽入怀中,同时带着她往内侧猛地一缩。 马蹄声渐渐远去,相拥的两人浑然不觉,皆心跳如雷。 始作俑者苏起双手抱胸见此场景,也不出声打扰,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 一股淡淡的木香笼罩着贺梅,和林靖之前身上的气味不大相同,虽然不知那是什么味道,但是却予人一种极为安心的感觉。 被他抱得太紧,贺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闷:“林晶晶你放开我!” 林靖这才注意到已经没事了,他松开环抱着贺梅的双臂,刚才那样柔软的触感让他不自知地在脑海中反复回味。 父亲独自将他抚养长大,一向严厉,鲜少抱他,奶娘和夫子更无可能。 他正思索和人拥抱的滋味,贺梅一句话瞬间却将所有的旖旎打散:“林晶晶你烧火啦?” 苏起“扑哧”一笑,掐尖嗓子鹦鹉学舌那般对着林靖复述了一遍同样的话,果然看到林靖丁点儿不为所动。 他这才收起逗趣的兴致,同贺梅解释道:“走吧,好久没吃你的手艺了,肚里饿着呢。他身上那不是普通的木头,是相对昂贵的沉香。” 贺梅:“!” 她蓦地有些理解林靖为什么讨厌和俗人说话了。 文人吟诗作赋,宛若绣口微吐,向人倾诉出幽藏在心中的风花雪月来。其风韵之绰约,实在不是她这样的半吊子可以相比的,她这样的,最多算是附庸风雅,照猫画虎反类犬。 人为什么要念书?就是不能在看到月亮的时候,只会说上一句“月亮像个烧饼又大又圆”,而是可以说出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样的话来。 这是独属于文人的浪漫,和她们这样的普通人或许真的有些壁垒。 换做是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想要和爱人共同沐浴在黄昏日暮,看山花海月,最后对方却不修边幅穿着人字拖大裤衩拉着她汗流浃背非要这会儿吃大排档,那场景,什么样的氛围也都会破碎殆尽。 若说林靖是闲来弄风雅,炉烟袅清香。那么她就是忙里赏花俗,炊火燎荤臭了。烹制着佳肴的贺梅想到这里,居然忍不住一乐。 有苏起在,这顿饭吃得可要比之前热闹得多。饭后,苏起叫嚷着自己一不小心吃多了,唯恐积食伤了脾胃,得去散散步才行。而贺梅需对此负起全责,必须作陪。 贺梅好久没有像是今天这样开心,加上月下赏美男,看看又不吃亏,自然答应下来。 苏起中间想起自己忘记提文玩店中所买之物,唯恐铺子打烊,同他们道别后便极为仓促地走了,步速之快,简直像是屁股被火燎了,惹得贺梅一阵好笑。 她笑,林靖静静看着她笑。 被人这样目光灼灼盯着看,谁还笑得下去?贺梅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后知后觉有些尴尬。 两人正四目相对陷入沉默之时,林靖轻咳一声,红着耳垂提出了一个相当不像是他能提出的问题来,“梅姑娘,瑾之可以再抱抱你吗?” 贺梅:“!?” 第40章 梅酒斗新时 贺梅:“林晶晶你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她实在是不明白他的脑回路, 故而忍不住以手探向他的额头,林靖乖乖站着任由她摸,甚至还配合地微微低下些头, 以至于贺梅毫不费力便摸到了。 贺梅:“没发烧呀,你这人是怎么啦?抱吧抱吧。” 反正她又不吃亏。 林靖得了允许,依言虚虚将她抱进怀里, 莫名的喜悦充盈胸臆。 月过柳梢, 泽披万物, 南风传来草木的清香, 伊人乖顺在怀。此景此景,不禁使人生出未知的情愫来。 贺梅逐渐没了耐心,她后退半步, 从林靖怀中挣脱出来, “林晶晶你差不多得了啊。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好累。” 林靖:“……” 柔软的触感消失了,适才由她带来的温度飞速在夜色中回落,一丝不舍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咚!——咚!”戌时一更的打更声远远传来, 换算作现代的时间来看,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贺梅:“回去吧, 时候已经不早了, 这里离你住的小孤山似乎是反向, 再这么走下去, 你得一个多时辰才能到家呢。” 以往她总是说, “咱们回家吧”, “咱们回去吧”, “咱们家”。那些听习惯的字眼, 现在变成了“你住的”、“你到家”, 显得十分陌生,但是她的关心做不得假。 贺梅见他嘴角微微弯起,不解地问:“你笑什么?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林靖:“还是这么不识路,梅姑娘以后万万不可独自乱走动。” 第47章 贺梅:“!!!这不是城南吗?”她环顾四周环境,陷入迷惑,少顷才反应过来可以看月亮星星辨别方位。 林靖失笑:“这里是城西,若是多行数十步或可至寻仙湖畔。瑾之这便送梅姑娘回去。” 月光下,双影紧紧并行在两人的左后侧,交织在一起,分不出你我。 林靖一直默默引着方向,贺梅为自己这样找不着北的路痴属性懊恼了一路。 及至临行前,林靖:“请梅姑娘务必小心,不识路之处轻易勿去。” 贺梅漫不经心朝他挥挥手,大大咧咧道:“我在你们这儿,不就是光杆司令一个?去哪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真迷路倒霉死掉了,被风化成一抔黄土反哺自然环境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不可能有多少人会在意。 既然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来,不如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林靖清瘦的背影被月光投在地上,如同一块黝黑的徽州松墨,细细研磨在竹竿巷沧桑的青石路上。 贺梅悄悄从食肆的门中探出头来,目送着那滩“墨汁”缓缓消失在巷的拐角处。 林靖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少时那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心境不知怎地涌上心头。 几日后,天青微雨,逐渐有了越下越大的趋势。 前些天被海上飓风刮坏伞的游子方空青初入临江,不知何处有人售卖雨伞,只好胡乱就近寻找避雨之处。旁处商户的大伞之下、屋檐之下、铺子之中皆站满了临时躲雨的人,唯有一处无人凑近。 方空青大喜之下,急冲而至。待放下顶在头顶的行囊,他这才注意到此店的名字,当即被唬了一跳,“一窟鬼食肆?” 正惊疑不定之间,忽然闻到店内扑鼻而来的饭菜异香,他酷爱行旅,游历多地,见多识广,还是首次嗅到这样好闻的饭香,莫非是他这些日子啃多了干粮的缘故? 一道温和善意的女声拉回他的胡思,“外面风大,客官不如进店坐坐?” 方空青自持胆大,提着行李信步迈入店中,这才发现这家食肆之中几乎座无虚席,顿时一惊。 方空青迟疑:“叨扰了,在下在此,可会耽误你们做生意?” 孙月从角落里取来一个板凳拿给他坐下,笑道:“客官是才来我们临江城吧?” 见他点头,孙月:“您一定新奇为何旁处都是躲雨的人,唯有本店檐下少有人来。不是我吹,其实是咱们店掌柜的手艺太好,又限量供应,后至之人闻得吃不得,苦不堪言,只好退避三舍。” 饮过热水泡的姜茶,待到雨霁天晴,方空青同孙月道谢后离去。翌日,由于好奇一窟鬼食肆的菜肴是何等美味,天只是微微亮,他便来了。 贺梅打着哈切打开店门,正巧看见有一个身穿灰色短打的男子在门口踱步,当即一愣。 贺梅:“你这是有什么事?” 方空青奇道:“食客行至食肆店外,还须问其所来何事?” 贺梅“扑哧”一笑,“我们一窟鬼一向只卖午食、夕食和茶点,你是外地刚来的吧?” 见方空青尴尬,贺梅:“进来吧进来吧,正好我也没吃呢,顺手把你的也给做了。” 方空青随她进入店内,随便捡了位置坐下,这才闻到店中弥漫的青梅酒香,霎时眼睛一亮。 方空青:“青梅佐酒?” 贺梅点点头,“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方空青爽朗一笑:“没有,看你们店的菜单上有一个‘盲选’,你就随便看着办吧。” 贺梅也不多说废话,转身进了厨房,待出来时,托盘里便多出两碗色泽鲜艳好看的“疙瘩汤”。 方空青大失所望:“馎饦啊?你们掌柜的就让看店厨娘吃这个?” 贺梅:“馎饦?我……我家乡把这个都叫做猫耳朵。还有,区区不才在下就是店掌柜。” 方空青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馎饦被揉捏得整齐一致,精致小巧,确实像是猫崽的耳朵,不禁来了一些兴致。 他尝了一口,不仅口感嫩滑,颇有嚼劲,汤底也极为鲜美。就连配菜也十分讲究,火腿、香菇、瑶柱、笋干、虾仁、鸡丁等甘美鲜香。 一碗冒着热气的猫耳朵吃完,对贺梅或许可以饱腹,对他来说却是不够。 方空青意犹未尽:“再来一碗?” 贺梅调侃:“就吃这个?” 两人相视一笑。 贺梅转身去给他添饭,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抱住,顿时一惊。她正要挣扎,那人身上熟悉的气味传来,是林靖。 贺梅:“一大早隔着这么远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松开。” 林靖依她所言放开她,亦步亦趋跟她去了厨房。 贺梅一边给陌生食客盛饭,一边问他:“你到底怎么啦?” 林靖:“只是想确认你是否安好。” 贺梅不明所以看他一眼,将第二碗猫耳朵呈给那客人,这才好整以暇地携林靖去了后院。 浓浓的青梅米酒香从她的房间传来,惹得他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贺梅:“现在人你也看到了,好好的,回去吧?不对不对,你吃了没?要不也来一碗猫耳朵?锅里还有。” 林靖:“旁人吃剩的。” 贺梅失笑,看他眼下黑眼圈浓厚,似乎多日不曾睡好,便单独给他煮了碗梅花粥。 若是换做之前,她要林靖在自己的闺房睡上一觉,他绝对会谨守礼法,不肯接受。但是这次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居然顺水推舟留下了。 伙计们一一到岗,贺梅回归后厨,一窟鬼食肆恢复了往日的繁忙。 昨日听说一窟鬼食肆的座位难得,方空青虽然在此吃了早饭,要他就此离开却是舍不得的,故而特地留下,四处踱步欣赏店中挂着的字画,最后移步到书生们最爱去的食肆那面书画墙前细细品鉴。 好不容易等到正式营业,他忙不迭地捡了个位置坐下,冲昨日招待他的孙月招招手。 方空青:“龙井虾仁、肉丝跑蛋、今日特色菜梅子酱排骨、一碗米饭,再来一碗梅子酒。” 孙月为难:“茶酒相克,您看?” 方空青哈哈一笑:“不碍什么事,但吃无妨。” 孙月跑去传菜,不多时,梅子酒和龙井虾仁便先行上了桌。 方空青拿起筷子,先观其色,素白的瓷碟中,粉色的虾仁之间点缀着嫩绿色的龙井茶叶,色泽素雅明亮,煞是好看。 再闻其香,淡淡的豆香萦绕在鼻端,鲜活勾人。 再尝其味,他夹起一块虾仁放入口中,饱满脆嫩,口齿留香,淡淡的龙井茶香丝毫没有夺去虾仁的鲜味,将虾子的鲜甜衬托得淋漓尽致。调料的存在感极弱,食材的本味被掌勺之人完全激发出来。 肉丝跑蛋被送至他的餐桌,金黄色的鸡蛋之上卧满了暗褐色的里脊肉丝。他尝上一口,鸡蛋口感柔软,肉丝表面微焦,焦软结合,层次分明,咸鲜家常。 最后上的是梅子酱排骨,酱色的排骨表面泛着晶莹的光泽,显得格外诱人。 排骨被大火炖得酥烂,只需要轻轻一嘬便脱离了骨头。梅子的清新中和掉油脂过剩带来的腻味,留下淡淡的酸,和为炒糖色所加入的冰糖很好地融合在一起,酸甜可口。零星的白芝麻赋予了这道菜在口中所生的香味,令人吃了还想再吃。 待各式菜肴配着米饭吃完后,痛饮一整碗酸酸甜甜的梅子酒,实在是畅快至极。 吃饱喝足的方空青施施然站起身来,再此踱步去了那面留书墙边,看了又看,就是不走。 见此,孙月再次去厨房传菜的时候,实在没有忍住,同贺梅说道:“早上那位,到现在还没走呢。” 贺梅:“他还没吃完?早上吃太多了吧?” 孙月:“吃倒是吃完了,只是到现在还没结账呢!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看起来长得人模人样,应该不会吃白食吧?” 贺梅:“没事,随他去吧,反正还没走不是吗?” 可她没想到,等午间的客人全都走完了,书生们陆陆续续来吃午后茶,这位“钉子户”像是在她的一窟鬼里安了家一样,愣是还没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因为地理知识太差推理月亮几点升起以及影子角度耽误更晚了,明天加更(画饼+1) 第41章 茕茕人孑立 满室青梅酒香里, 林靖陷入了重重梦魇之中。 素墙黛瓦,小桥流水。岸上行人如织走,水上行舟如线流。 乌篷船摇摇晃晃, 船夫摇着长长的船桨,荡开水波悠悠。小贩往来叫卖各色商品,不分昼夜, 迎蚕神、闹台阁、踩高跷、赏龙灯、听社戏, 人山人海, 好不热闹。 这是小林靖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场面, 他年岁尚小,还不曾知晓何为愁滋味。 时值清明,这日与外祖父秘聊过后, 总是清隽孤傲的父亲林谦放下了他身上惯有的骄矜, 对他的态度比起往常多出几分亲昵。 第48章 “我们小阿靖还没吃过糖人吧?喏。” 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兔糖人塞进他手里,在父亲怀念的眼神中,小林靖秀气地舔了一小口,好甜! 画面一转, 父亲相思成疾,缠绵病榻多时, 上门出诊的大夫皆叹气摆手离去。他日夜不休拼命研读医书, 以身试药试针, 企图挽救如山倒下的父亲。 那些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 宛如吸血蛭虫般的亲族们这时候才粉墨登场。 他们用花言巧语粉饰潜藏在心底的欲望, 可眼底却诚实地透露出对钱帛的贪婪。族亲们以同意母亲迁入祖坟为挟, 欺林谦命不久矣, 林靖年岁尚幼, 企图侵占他们小家的财产。 林靖生性良善, 敏而好学,却被父亲林谦养得天真无邪。如今父亲病危无力相护,境遇处在内忧外患之中的他便在这样同血亲扯皮较量、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之中识得了世情冷暖。 总角之年,父亲的花落了。 画面朦朦胧胧看不太清,天空阴云低垂,那是一个微凉的早晨。 少年林靖平静地站在湿漉漉的泥地之上,漠然看着他请来的入殓师傅撑起遮挡天光的白布,挖开母亲孤零零的坟茔,收敛起森森白骨,最后同前些天还和自己交谈的父亲合葬在一处。 那日,父亲用瘦骨嶙峋的右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释然笑着说,“不要太难过,你母亲一个人在地下寂寞多年,这一天,我已经让她等了很久了。” 他还叮嘱他,以后定要做个良人,却不知由此彻底激起少年林靖心中的叛逆。他不愿有女子为自己就那么半只脚踏入鬼门关,最后命丧,落个夫娘家阴宅皆入不得的凄凉下场。 父亲临终前,完全放下了严父的架子,似乎对日渐孤僻的他那满腔心事全部看透,难得以温和的口吻对沉默着的他说,“虽然不能亲眼看到你加冠出落成人,但是你的表字,我早已取好了。握瑾怀瑜,温润如玉,就唤做瑾之吧。” 思绪回转,少年结清殡葬费用,缄默离去。 黯空雨落,水墨江南,天地之大,却再无他林靖的家。 偌大的宅邸,随着亲族的搬离,众仆人的遣散,最终空荡得只留下他一个人。 画面再转,表亲们皆已成家立业,各奔前程,祖父母辈相继离世,少了他们的维系,禾兴乌镇今后再无去的必要。 长辈均亡故,无人替适婚之龄的林靖做主。 恰好他因心结,不愿成婚。如今他孑然一身,空有才学,哪怕待价而沽变做俗人一个,步步为营,蝇营狗苟,博得一身功名又有何等意义? 从禾兴回去山阴的途中,一切看淡的林靖望着秀美山水,突觉天地浩渺壮阔,而人不过是其中的一点芥子、一粒微尘。 他出家昭德寺未果,却在寻仙湖畔拾得两只无父无母几要饿死的幼鹤,遂就地隐居在三面环水的小孤山上。 他栽梅养鹤,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直到某日舟游,他捡到一个尚在襁褓中无措哭泣的婴孩,突然间就读懂了总是沉默严厉教导自己的父亲,于是给这孩子取名双立。 记忆一帧帧播放,深陷梦魇的林靖知道接下来自己会听闻贺梅姑娘走失在山野之中的传言。 众说纷纭,有说被拐子卖了的,有说是被深山虎豹豺狼吞吃的,有说失足落水的…… 慌乱的他困在满目苍翠的山林之中,四处找寻,在终于将伊人拥入怀中之时,红粉佳人却突然变成母亲那样的苍白枯骨,转瞬化作黄土簌簌而落。 此时梦中的自己已经遇见了贺梅姑娘,她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林晶晶醒醒,醒醒!起来吃饭了!吃完了你再睡!” 梦魇中的笑脸和眼前之人重合在一起,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林靖睁开眼睛,将过来叫他吃午饭的贺梅紧紧勒进怀中。 梦中的贺梅美则美矣,却似山间精怪毫无人气;现实中的她温软,带着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气。 所以现在他抱着的是真实的、鲜活的梅姑娘。 贺梅:“你究竟是怎么啦?抱够了就去吃饭吧。大家伙儿可都等着你一个呢。还有啊,别以为我会像是你们大越朝的女人那样,抱抱就只能嫁给你了,知不知道?!” 林靖眼底的冰雪彻底化开,耐心跟在她的身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她这样活蹦乱跳的就挺好。 饭后,林靖本来想要离开,却看到那晨间和贺梅相视而笑的男子又凑到她的跟前,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丝不快来,干脆又回贺梅房里不走了。 贺梅没注意,只当他回去了,和大越驴友方空青聊得火热朝天。要知道,像是他这样有冒险精神的古人可真不多见。 贺梅夹带私货:“你这不行啊老方,得去美洲逛逛。那里有辣椒、土豆、玉米、甘薯、番茄、葵花等等作物,吃起来都很不错的。” 方空青:“美洲?你说的那些我怎么闻所未闻?你都是哪里知道的?” 他本就游历各地,还跟随海商去到各国增长见闻,颇具语言天赋。如今和她混熟,方空青说话也不知不觉被贺梅同化,相对没那么文邹邹的。 贺梅见他很感兴趣,兴奋不已,连忙取来笔墨画给他看。她的技术有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明白。 贺梅:“这些是我从佚名人士所写的菜谱孤本上看到的,据说烹饪出来的美食格外好吃,而且产量极高。若是你能找来……功名利禄,荣誉加身是跑不了的。” 方空青摸摸下巴:“有点儿意思……功名谁稀罕?但是你都说好吃,那得是多好吃?不行,回头我就去试试看,你等着我回来。” 因着这茬,贺梅越发觉得方空青这人思想超前,能处,毕竟吃货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况且他见多识广,语言风趣,竟然给她生出一种现代老乡的错觉来,因此和他越聊越投机。 本以为贺梅会回去午睡,可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睡了一上午的林靖“空闺寂寞”复来寻她,一眼就看见她和那男子笑得灿烂,心中微微泛起酸意来,他这是怎么啦? 林靖默默走上前去,贺梅扭过头看过来,一瞧是他,“你怎么还没走?”而后扭回去,继续同方空青谈天说地。 他不喜欢这样嘈杂的环境,呆坐了一会儿,好生落了个没趣。 见和贺梅道别,叮嘱她千万别孤身乱跑她也心不在焉,林靖只好落寞回去小孤山。 远远便看见双鹤在空中飞舞,苏起居然在小筑中等他。 苏起:“瑾之你的鹤儿鹤女最近怎么看起来总爱巡视四周,似乎是在找什么啊?” 自贺梅走后,它们就这样了。 林靖不语,和他走了几局棋。 过了半个多时辰后,苏起:“不下了不下了,瑾之你今日为何棋力骤减?怎么?有心事?” 林靖沉默良久,俊俏的脸上透露出一抹迟疑来,他习惯将心事藏在心里,不露于人前。可枉他饱读诗书,才学过人,独自思索多时,却始终读不懂贺梅姑娘。 他羞窘地问计于苏起:“怀虚,究竟该如何知晓女儿家的想法?” 苏起刚喝了一大口龙井茶,还没来得及往下咽,闻言扭头“噗”地喷了一地,尽数浇灌给亭外的梅树。 几日后,落絮濛濛,槐影初圆,石榴花开,正值立夏。 各个伙计到了食肆,不约而同带了豆子、米粮来,和左邻右舍所赠送的混在一起。 贺梅:“我做了榨菜鲜肉馅的夏饼、乌米糕、你们趁热吃些?” 伙计们笑着应是。 今日食肆的特色菜是蚕豆饭、素烧鹅,还有不少事情没做完,贺梅正打算回去厨房备菜,突然被进店的方空青叫住。 方空青:“掌柜的,吃了你这么久的白食感觉都挺不错,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现在不要我的银子,那我只好拿这些之前路上随便采的植物种子作为报酬送给你了。” 贺梅:“叫我贺梅就好。出海不易,我随口一说就敢应,你就不怕我信口胡说,或是自己在找寻途中葬身鱼腹吗?过了昨日的兴奋劲儿,你还是安安生生在大越呆着为妙。” 方空青呲牙一乐,“人活着不都是要死的吗?老老实实按部就班也是过,大风大浪风里雨里也是过。当今天下太平祥和,既然保家卫国用不到我,为自由从心而活岂不快活?” 贺梅被他潇洒的人生态度给噎住了,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现代人? 出于好奇,虽然不打算要,但她还是翻看了下方空青拿来的那大包种子,最后还给他。 贺梅:“如今你不是已经知道食肆的店名从何而来了吗?正好我对你的所见所闻感兴趣,你就拿故事来换饭食吧。” 方空青一乐:“也行,我这就去写下来。” 他拿起店内摆放的毛笔,稍加思索,笔走龙蛇,一个个新奇的见闻跃然纸上。 店外拐角处,苏起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林靖一眼,面露同情,“看见了没?这位只要是来了,不到打烊就不会回去。” 第49章 见他面无表情,一身寒气的模样,苏起:“再矜持下去,不是他也可能会有别人。你想要求娶的发妻,有朝一日,说不定可真成别家的了。” 林靖:“……” 苏起推波助澜:“面子,妻子,瑾之你看着办,选一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的在写了(逼自己努力中) 第42章 平生始相思 林靖静默良久, 终于下定决心,提步朝店内走去。苏起打着折扇,老神在在跟在他身后。 跑堂的孙月一看到是他们二位过来, 忙不迭地迎来上来,“您二位今日可要吃些什么?” 苏起:“盲选。” 林靖:“等她。” 不约而同。 苏起连忙妥协,有瑾之这尊大佛在, 何愁没有美食吃? 等到一窟鬼食肆午歇的时间, 苏起看方空青果然还没走, 对贺梅直言不讳:“他怎么还不走?” 贺梅:“空青是我好友, 自然要留下。” 苏起“哦——”了一声,而后揶揄道,“刚认识几天的就叫这么亲, 那我算不算你朋友?” 见贺梅点头, 苏起又问她林靖算什么。 贺梅不咸不淡:“那要问他。” 苏起:“……” 林靖:“只要你想……” 贺梅眼疾手快夹起一点樱桃煎塞进林靖口中,满意看到他红着耳朵不发一语安静用饭,第一次觉得他“食不言”的规矩这样好用。 天气转热,她今早吃多了夏饼还不饿, 草草吃了几口,转身再次进了厨房。 贺梅将伙计和邻居们所赠的豆米淘洗干净, 泡入水中, 准备晚上吃“七家粥”。接着取已经泡软的乌梅、山楂片、陈皮、甘草, 适量的桑葚、洛神花放入加了冰糖的水中煮成酸梅汤。 赵芸端着用过的碗筷进了厨房, “梅娘子, 那两位也不走了, 你看这……” 贺梅:“没事暂时不用管。”她将烧开酸梅汤的三分之二倒进桶中, 这便是今日特色供应的饮子。 由于店内人手不够, 贺梅暂时还没来得及招人去店外摆起小摊, 所以只好放在午后茶这段时间来卖。 她取一小部分酸梅汤,先将白凉粉融化,再倒入剩下的酸梅汤中,一边搅拌,一边煮至沸腾,最后倒入大瓷盆中晾凉。 贺梅换了个锅,倒入少量底油,取切成小丁的腊五花肉倒入锅中微微熬油后捞出,和赵芸已经帮忙处理好的苋菜拌在一起。再撒入足量蒜末,用锅中剩下的猪油煸香,一起倒入盆中,加入食盐、白糖、生抽、芝麻香油,制成包子的馅料。 时间悄然溜走,梅子冻已然放凉。 贺梅开坛舀些自制的酒酿,将切得整整齐齐的梅子冻放入碗中,再撒上些桂花,一碗碗酒酿梅子冻便做好了。 赵芸已经用擀面杖擀好了包子皮,接手了她的工作,巧手一捏,一个个叶子状的苋菜腊肉包子就做好了。 见她手上不方便,贺梅舀起一勺酒酿梅子冻送至她嘴边:“试试?” 赵芸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梅娘子最近倒是挺爱助人为乐。” 贺梅换了把勺子,自己也尝了一口,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赵芸:“你是从何时起,添出些爱给人喂饭的爱好来?” 贺梅:“!”林靖!她忘记把他给打发了! 昨日新制的樱桃果酱很成功,随便用凉白开一冲都很美味,酸酸甜甜,林靖一定会喜欢,若是他还在,就送给他。 贺梅急急而走,身后赵芸笑着说,“哎哎哎?别端走呀!我手上沾着面粉,这样好吃清爽可口的梅子冻再喂一口行不行?” 往日她从不少她们那么一口吃食,既知赵芸是有心揶揄,贺梅哪里肯理她? 她行至后院,没有在凉棚下看到他和苏起的身影,刚才急躁、懊恼、欣喜、娇羞又埋怨的心情统统化作了淡淡的失落。 理智和情感是两码事,房内特地为他留的那瓶樱桃酱,不行就留着自己吃吧。 贺梅转身欲走,身后她房间的门却开了。 林靖:“梅……咳,梅梅。”他红着耳朵,叫住了她。 贺梅回头一看是他,“你怎么还没走?” 【女人的话,有的时候要反着听。】 想到苏起临走前教导他的话,林靖将心一沉,把脸一豁,可终归是败给了自己,话到嘴边就变成了相对实诚含蓄的“这些日子以来,瑾之的梦里全都是梅梅你”。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句,接下来的就顺畅许多。 林靖:“瑾之实在担心梅梅走失,所以,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贺梅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要借题发挥想太多。当初要我自立女户的是你,现在我和你的关系,与茅家村的佃农和你的关系,又有什么区别?” 她越过他,将手中的碗放在小桌之上,去拿她收好的那瓶樱桃果酱。 黑底白花的碗中,暗紫色的梅子冻晶莹剔透,诱人得像是剥了皮的紫葡萄,白色的米粒被浸泡在浅紫色的汁水之中,和金黄色的桂花相映成趣。 鬼使神差地,林靖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酸甜适中,生津止渴,口感清爽带点弹,酸梅香、酒糟香、桂花香层次分明地在唇齿间溢出到鼻尖,催生出更多的食欲来。 贺梅转回身正要将樱桃果酱给林靖,见此沉默了,“你没闻出来里面有酒?” 被她说破,准备豁出去不要脸面的林靖手还是为之一顿:“……”醉了才好,这样他就不用走了。 贺梅:“这瓶樱桃果酱你拿回去吃,虽然你不要我再帮忙做饭了,但是以后我会像是茅家村的村民那样,定期做些美食给你送去。” 见他不理自己继续吃下去,贺梅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告诉他,“那勺子我用过。” 酒酿梅子冻里的酒精含量其实不高,林靖是个三杯倒,虽然没有醉倒,可也因此带上三分醉意。 林靖吃完,用帕子抹抹嘴,酒壮人胆:“若是梅梅你愿意嫁给我,这便算不得什么。” 贺梅啼笑皆非:“你最近究竟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之前的你。” 林靖:“瑾之担心梅梅你的安危……” 梦中的画面让他一旦想到就心有余悸,林靖想起苏怀虚的“教导”,抿了抿唇,闭上双目,红着脸按照苏起传授的说法,一字一句复述道,“既然梅梅不要我负责,那我求梅梅对我负责,你与我同床共枕那么久,瑾之非你不娶。” 贺梅:“!!!” 美男含羞求娶,这样画面别提有多养眼。 上次求娶的理由是责任,这次求娶的理由就很高明。 林靖前些天一大早过来找她,确实像是做了噩梦关心她的安危。今天他是和苏起一起来的,而这样的话、这样的事情,像是苏起干得出来的。 贺梅压下心中的悸动,深吸一口气,警惕地环顾四周,“苏起?苏起!你出来,把林靖都带坏了!” 林靖:“他早就走了。所以梅梅你可否嫁给瑾之?” 贺梅十分心动,然而还是拒绝,“大家都是成年人,都能够照顾好自己,所以我就不用劳你多挂心了。以后我会多做些美食托芸娘子拿回茅家村再给你送去。” 林靖只好带着那瓶樱桃果酱黯然回去,他日日思索,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贺梅心中有自己,自己也已经三次求娶,她为何却对自己无动于衷。 夕阳西下,蝼蝈在竹竿巷角落的野草丛开始欢鸣,晚风送来茉莉花盛开的香气。一窟鬼食肆前养了金鲫鱼的大陶盆里,睡莲悄悄生出羞涩的粉色花苞,两只几近透明的蜻蜓点水而过。 晚间,隔壁卫氏浣纱铺子的卫娘子携儿女依约来一窟鬼食肆吃晚饭,孙月连忙请他们坐下。 饭菜一一被端上餐桌,卫娘子舀了一汤匙“七家粥”,一经品尝,当即便被惊艳到了。 卫娘子:“贺娘子,这粥……你是怎么做出来的?若不是知道立夏要吃七家粥,我几乎都不敢相信,这里面有我家的豆米。红亮粘稠,清甜软糯,和我煮的,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说书的李芙闻言眉头一皱:“你与我们掌柜的交好是不假,可这样一上来就要人方子不好吧?若是人人都知道了做法,谁还来我们一窟鬼食肆吃饭?” 贺梅连忙制止她。 卫娘子尴尬道歉,“是我冒犯多嘴了,贺娘子你勿怪。” 贺梅:“没事的,哪怕是同样的食方,同样的食材,同样的环境,也会因为做饭的人不同,导致最后呈现出的味道不一样。咱们边说边吃?” 见气氛因此回暖,她这才细细讲来,“煮这样粥的核心,是一定要耐心把基础的花芸豆和黑豆炒好。淘洗后放入水中用大火熬至水分完全熬干,原本红中带白的花芸豆呈现出深褐色为止,倒出来平铺自然放凉。 接着一定要在水开的状态下,加入大米、糯米、红豆、薏米、芡实,再下入前面炒好的基豆,盖上盖子大火熬煮,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搅拌一次,撇去浮沫,如此三次,这一步相当重要,可以保证豆米受热均匀而不粘连。 第50章 而后加入冰糖和红枣,改为每柱香的时间就开盖搅拌一次,反复四次,粥能不能够粘稠不泄的关键就在于此。最后一柱香的时间里,下适量的葡萄干,开盖搅拌熬。” 卫娘子瞪大了眼睛,啃苋菜腊肉包子的动作也停下来,“居然这么麻烦?我都是冷水下入全部的米豆一起煮开就喝了。” 贺梅:“这还没完呢,还得盖上盖子再焖十分……一盏茶的时间,用砂锅的余温焖煮才可以喝。而且上面我说的步骤和细节,少了一步,都做不成这样的效果。” 卫娘子看了看眼前的粥碗,再端详手中的肉包,“娘嘞,这样精细做法的粥,突然觉得贺娘子卖便宜了。有些钱活该让你赚!这其他的,我就不问了,但是不得不夸夸你的手艺。” 卫娘子指着啃掉一半的包子道:“一窟鬼食肆的包子皮也和旁人的不一样,虚软得像是咬了一口面食味道的云,入口则回甘无穷,丝毫不酸。这内馅料巧思暗藏,我们市井人家都嫌弃的猪肉,被贺娘子做得香鲜不腻,这油量的光泽,一看就很舍得放料,大方!” 她比比大拇指,继续道:“雪白的是皮,青紫红的是馅儿,苋菜就得用蒜降,清甜可口,好吃!好吃!” 见卫娘子喜欢,贺梅笑吟吟地从盘子里取了个清明那会儿腌制的咸鸭蛋给她。 圆滚滚的咸鸭蛋在粥碗旁边轻轻一磕,将瓷白微青的蛋壳剥掉,她的手指只是用力了些,红亮的油脂便争相恐后地从那块缺口中喷涌而出,流了满手。 卫娘子可舍不得将这样的好东西用帕子擦掉,她顾不得形象,赶忙将那根手指凑到嘴边舔掉,咸鲜的鸭蛋黄味刺激着味蕾,催促她的手指再快一些。 素白的鸭蛋白一点儿没有市面上售卖的咸鸭蛋那种咸得发齁的通病,绵密好吃。饱满流油的蛋黄像是被油水给泡了那般,蛋黄心红彤彤得像是太阳,它周边的鸭蛋油一滴一滴落进粥碗,黄澄澄得煞是好看。 卫娘子嘬了一口鸭蛋黄,沙沙的,酥酥的,“这滋味,绝了!” 一窟鬼食肆的蚕豆饭也远胜过她亲自下厨所做的,红的是鲜而不腻、肥瘦适度的腊肉块,绿的是颗颗饱满圆润、清新软糯的鲜蚕豆,黄的是清脆可口、鲜美耐嚼的毛笋片,褐的是味道浓郁、香气沁人的香菇丁,白的是粒粒分明、干湿适度的梗米饭。 香糟和河鲜是天生一对,如今恰恰是吃鲥鱼的季节。贺梅特地用从酒铺里买来的、二十多年的上等花雕来蒸它,在盘子底部铺上一层密密的酒糟,又在鲥鱼的表皮切花刀,塞入火腿片和香菇片,将“鲜”一字贯彻执行到底。 这顿立夏晚饭吃得在场所有人都心满意足,丰盛得正应了那句“青梅夏饼与樱桃,腊肉江鱼乌米糕。苋菜海蛳咸鸭蛋,烧鹅蚕豆酒酿糟。” 山野的藤蔓肆意生长,凌霄花层层的叶子圆葆繁盛,葳蕤攀附着参天大树,艳丽生长得宛若天边火烧的霞光。 蔷薇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红次第深似胭脂染就,柔香袅娜得像是娇弱无力的佳人,又似巧妇以昂贵蜀锦巧手裁成的锦缎堆叠而就。 林靖徘徊山野之中,在泉水漱石的叮咚声里,突然想起了他与贺梅困在密林的那日。她快活地和自己欣赏深山无人识的春兰,曾经乖乖将头靠近他怀里,最后还拿帕子给他拭汗。 那样对他亲密无间的日子一去不回,佳人变成了美而带刺的蔷薇,对他关闭了心房,而他当时却道是寻常,不知道珍惜她对他的好。 这些日子里,双立偶尔会下山去一窟鬼食肆寻她,回来时总是肉眼可见的开心。茅家村的佃农再来送粮食蔬果之时,总会有些新鲜好吃的点心,只消一看,便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若说是肠胃口舌思念贺梅的手艺,如今虽然没有再去寻她也可以吃到她做的点心。若说她当初一句无心之言,勾起他旧时记忆,而那日贺梅也再三同他保证自己决对不会孤身涉险。 口腹满足,梦魇不再,可是他依然会时不时地想起贺梅在时的点点滴滴。 她在家中时他也曾时有下厨,鸂鶒木的托盘日日在用。 在贺梅走之后的某日清晨,林靖却顿悟般读懂了她当初选用它的小心机。鸂鶒木,以纹理雅致形似鸂鶒鸟羽得名。其子为红豆,故而别称相思木。 尽管当初他就在她身边,她也曾脱口而出说她在想他。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月晦之日,浓云遮月。晚风透过敞开的梅纹轩窗,吹得书案前的灯火明明灭灭。 心中生起的感情驱使人想要写画些什么,林靖旋即研墨,待回神时,伊人的笑貌已在纸上。那双纯洁无欲的含情目就那样看着他,往日他做了书画,都会拿去厨房做引火之用,此时竟然生出不舍,只好留下。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书房中关于她的诗词画作也逐渐增多,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有了厚厚一摞。 子规声声催归中,江南烟雨绵绵而落。 林靖端坐在书案之前,手中拿着的书卷已经很久没有翻页。 窗外的那对鹤忽地躁动起来,发出清亮的鸣叫之声,似乎极为兴奋。他知有异,人还未动,突然双立惊喜的声音响起,“梅姐姐?!” “先生快出来呀,梅姐姐终于回来看我们了!还带了好多好吃的!” 她一直不愿答应他的求娶,似乎也不怎么愿意见到他,这会儿为何突然回来了? 一直想见之人突然回来,林靖不急着出去见贺梅,反而紧张得心跳如擂鼓。他僵坐了一小会儿,才蓦然想起,要把写满了自己心事的纸张藏起来。 等林靖慌慌张张四处找地方放好,才发现贺梅根本没来书房找他。 他想起苏起的叮嘱,站起身来欲将出门见她,又顿住步伐,左理理袖口翻起的褶皱,右解开腰间的系带重新打理,最后再摸摸自己的头发有没有散乱。 确认自己外在不存在任何纰漏,林靖重新走出书房,去双立的房中寻贺梅。 她看着还是那样漂亮,脸上也依然笑着,言行举止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可他却一眼便看得出,贺梅并不太开心。 双立和她说话到口渴,捧起茶盏喝了口茶。 借此机会,林靖:“你最近可还安好?” 贺梅:“好得很。吃嘛嘛香,睡觉沾到枕头就着,生意……也旺得不得了,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其实并不算太好,可她没有想要告诉他们的想法。 人脆弱的时候,总是想要找个能够让自己觉得安心的地方静静呆着。 虽然独自一个人在一窟鬼食肆过得挺好,可那里对贺梅来说,终归不是家。 说她矫情也好,说她有雏鸟情节也罢。受了委屈,虽然她一个人也可以面对,但是终归想要找个更为舒心的地方,像只经久飞行的鸟儿那样,在旅行的中途,捡枝寒枝稍作休息。 林靖:“……”她还是这样嘻嘻哈哈,不说正事,不过他自己会看。 说说笑笑间,时光悄然溜走。 月若银钩在树梢,夜雨却越下越大。天公不做美却也做美,似乎知悉了他的心事,期盼留她在此。 贺梅探出头一看,“嚯,下这么大啊?” 林靖:“雨下得这样大,群星皆隐藏阴云之下,就连月色也晦暗不明,山路崎岖湿滑难行,梅梅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双立第一次听到自家先生叫她这样亲昵,听言顿时瞪圆了眼睛,耳朵也竖了起来。 第43章 清水出芙蓉 贺梅正要答话, 突然眼尖看到林靖腰间挂着的帕子是忍冬花纹样的,似乎就是之前自己最爱用的那条。 她原本用惯了现代的卫生纸,自从穿越来了大越朝后, 只好入乡随俗开始使用帕子。从入门的勉强,逐渐转变为习以为常的喜欢。 住在客栈的那段时日里,某日贺梅逛草市遇到一个老妪摆摊兜售帕子, 由于那会儿手中已经有了银子, 便走上前去。 在一众帕子中, 她一眼就相中了以白色为底, 青、绿、浅灰和黑色的这条,只因其上绘着忍冬、莲花、莲藕组成的缠枝藤蔓花纹,密而不乱, 造型舒畅流畅, 像是来自美术馆的古典艺术品,就立刻买了下来。 后面她客栈、小孤山两头跑,风风火火惯了,忙着忙着, 就不知道这条最爱的帕子去了哪里,还以为是丢了。 又去草市再去寻找那个老妇人买同款, 却再也没有找见她, 市场也没有与之类似的式样, 贺梅曾经为此好一阵惋惜。 原来竟然是在林靖手里! 贺梅:“我的帕子怎么会在你这里?” 林靖:“那日梅梅你特地拿它给我做擦汗之用, 因其沾染了汗水, 我便留下打算洗后给你, 后面却忘记了。” 若非当初忙于照顾她的扭伤, 也不会有此物留给他睹物思人的机会。 贺梅:“???” 那现在怎么被挂在他的腰间?这样的问题, 她不敢细想, 更不愿去深究。 第51章 可贺梅还是因此回想起了自己被困在密林深处那晚,是林靖孤身一人,带着水和桂花糕去找她。为了避免她的伤势加剧,硬是打破了他的原则,抱了她一路。还贴心为她雇小轿子、为她开方、抓药、熬药和上药。 林靖:“梅梅,今晚留下来可好?” 他的语气之中隐隐带着一丝祈盼,叫人难以拒绝,贺梅勾起了回忆,不忍拂他的意,只好留宿在红梅小筑。 好在一窟鬼食肆不售卖早饭,而且最早去的赵芸手中也有食肆的钥匙,不然她还真不好办。 贺梅和林靖双立两人互道晚安,洗漱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内,这才发现不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丝毫不见灰尘的痕迹,就连床褥也没有丝毫的潮湿感,反而松软舒适,隐隐带着一丝阳光的气息。 是双立?还是林靖?一想到是林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关于他“田螺郎君”的印象再次涌上心头。可是心中的小鹿才刚刚探头,她就关联起吃了螺蛳粉那晚发现的那张字条,因此转瞬间就把它乱撞的苗头给摁住了。 翌日一早,贺梅起床洗漱完毕,轻车熟路走进厨房,依循习惯去看食材,以此来决定制作的菜肴清单。 没什么肉食,基本上是些品类单一的蔬菜,肉类还是仅有腊肉一种,和她初来乍到那日的境况相差无几。 可茅家村送来一窟鬼食肆的食材种类就很多,当初她住在红梅小筑时也相对丰盛,因此,只可能是林靖个人执意要求佃农们少送。 见此,贺梅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似乎总是苛待自己的肠胃,怪不得双立时不时便要下山找她,还老说自己又馋又饿。 她带来的那些成品多是点心甜食之类,只能作为半晌消遣用的零食,算不得正经的饭食。窗外还下着蒙蒙细雨,亟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驱散寒意,好在生姜还是有的。 贺梅梦回当初,脸上露出一抹怀念的苦笑。 她取老姜切成小片,还没进行下一步,身后传来了极浅的脚步声。 贺梅转头去看,是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左手提着鱼篓,右手提着一个嫩荷叶包的林靖。 贺梅:“你疯了吗?一大早就去钓鱼?另一个里面是什么?” 林靖将左手中的鱼篓放在地上,右手中嫩绿色的荷叶包递给她。 林靖略带歉意地道:“这次迟迟没有钓到鳊鱼,怕梅梅你等急了,只好用旁的凑数。委屈梅梅简单用些。” 说着这话,他伸手摘下头上戴着的斗笠。 贺梅将那新生的荷叶打开,里面竟然包着一只鸡腿。 她忍不住抬起头去看林靖,往日总是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因戴过了斗笠显得有些蓬松凌乱,几缕头发从鬓边散开,垂在他如玉的脸颊两侧。 他脱掉身上犹在滴水的蓑衣挂在墙上,见她盯着他看,凤眼微抬,眼波流转间,自是风姿濯濯。宛若出水的芙蓉,出淤泥而不染,仙气飘飘而不妖。 剑眉星目,顾盼神飞。 他看着她,问道:“梅梅为何这样看着我?可是瑾之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是有脏东西,如果他这样颜值的人出现在手机屏幕里,可能满屏幕都会出现“屏幕脏了得舔舔”这种狼虎之词的弹幕。 贺梅深吸一口气,故作无事摇摇头。 见此,林靖松了一口气,“本想做饭给你吃,却终归回来晚了一步,不过这样也好,不必班门弄斧。” 她受生物钟的影响,已经起得很早了。钓鱼可是个运气活,不是说钓就能钓上来的,寻仙湖那样大,湖鱼的品类那样多,哪里是想钓到鳊鱼就有鳊鱼上钩的? 往日不提也罢,昨夜和今早都在下雨,钓鱼的难度大大增加,他得耗了多长时间在这上面? 若是只有鱼也就罢了,还有鸡腿,看来是他特地去买来,或是从佃农那里要来的。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像是林靖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贺梅垂下眼睛,将原本的姜片切成了姜末。 她竭力放缓语气,让声线听起来毫无波动:“你去休息下吧,饭好了我叫你。” 之前林靖都是默不作声,如今竟然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不止如此,他还挽起袖子,“可有什么需要瑾之帮忙的地方?梅梅你但说无妨,瑾之给你打下手。” 贺梅:“!!!” 贺梅:“双立怎么还没起,你去看看他?你不是最爱看书吗?要不你还是去看书吧。” 林靖见她脸上带上了几分红晕,眼睛也不敢看向自己,似乎有些不大适应他在厨房,只好依言出去了。 他一走,贺梅长出一口气,捂住乱跳的心口,逼自己争点气。 他对她是关心,可她直觉那并不是出于爱情。虽然不单单是为了那劳什子的负责任,可他对双立和双鹤也都挺悉心。他的态度,或许更像是对待家人,或是朋友。 她摇摇头,手脚麻利地洗出面筋,将香葱剥去老皮、洗净、切成末,接着将鸡腿去骨,骨头剁碎后一起放入锅中,不断撇去浮沫煮成鸡汤。等鸡汤好了,放入姜末煮得差不多的时候,放入一整团面筋不停来回搅拌,使其变成像是鸡蛋花一样的形态为止。 贺梅再把洗面筋的水搅拌均匀后倒入锅中,用大汤勺搅拌至微微粘稠的状态,然后加入适量的胡椒粉、盐、五香粉、花雕酒、葱末搅拌均匀,最后把鸡蛋打碎倒入锅中煮开。 双立哒哒哒跑进来,抱着她蹭了蹭,“双立还以为昨天晚上是在做梦,一醒来就能看见梅姐姐,真是太好啦!” 双立的小嘴还是那么甜,贺梅闻言一笑。她舀出两碗姜辣汤,放在托盘上。 双立瞪圆眼睛:“梅姐姐今日还是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说得像是她经常搞特殊一样。 贺梅被他成功逗笑,“林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偷跑去一个人钓的鱼,你们先喝些热汤暖暖身。我还有别的菜要做。” 双立点点头:“原来是要双立陪先生吃饭。”说完,他乖乖端着托盘去了餐厅。 贺梅快手快脚地将鱼篓中相对较大的那条鲈鱼给处理了,放上笼屉上锅蒸。其他的鱼相对较小,她急着回去食肆来不及处理,便先放在盆里。转头取黄瓜洗净,菜刀横拍一下后切成寸段,和泡发焯水过的木耳、切碎的蒜末、炒熟芝麻粒混在一起。 接着,她烧热一勺香油,泼进碗中,加两勺生抽,一勺醋、一点点盐和一些芥末,搅拌均匀后,将料汁倒入黄瓜木耳中,撒上香菜再次拌匀,一份芥末版黄瓜拌木耳就做好了。 若是昨晚有了准备,或许她还能醒发些面来炸油条配辣汤。现在的早饭怪模怪样,可厨房里的食材单一,食肆的午饭还需备菜,她只好按耐下自己的强迫症,暂时先这样。 贺梅将蒸好的鲈鱼、芥辣黄瓜和自己的那份姜汁辣汤一起端去餐厅。林靖见她过来,原本就端正的身姿更加挺拔端庄上三分。 贺梅快人快语:“你怎么又重新梳了头?刚才那样鬓云微乱的慵懒模样就很好看了。” 林靖默默吃菜,却还是将她无心之语暗暗记在心里。 芥辣黄瓜爽口刺激,清蒸鲈鱼鲜美可口,姜汁辣汤暖胃发汗,她的手艺像是有什么魔力,随便一出手便可以将他的胃轻松拿下。 贺梅:“下雨下次就不要钓那么多鱼了,虽然已经立夏,可早上毕竟冷,你冻着了怎么办?” 林靖:“……”她关心我。 他虽然依照食不言的规矩没有说话,却满是笑意地侧头看着贺梅点点头。 待一顿饭彻底吃完,贺梅正打算回去,却听林靖问她,“你对停云时雨做了什么?自你走后,它们就变了一副模样,时不时四处打量,似乎是在找你。” 贺梅回想起自己昨晚回来之时,那对仙鹤的反应的确十分激动,结合之前林靖要她回来看看它们一事,顿时陷入沉思。 虽然说万物皆有灵,林靖养着的这对鹤也颇有灵性,但是它们也不该对她搞特殊呀? 第44章 隔雨相望冷 停云时雨一直是林靖和双立在照料, 贺梅细细想来,她能和它们相关的事情几乎没有。若是真要说有什么,就是某日她被它们追着啄过出大糗, 还被林晶晶看了个正着。 不对,除了这件事情以外,她曾一时兴起喂给它们鱼来吃, 后面甚至主动帮它们处理干净才喂。 真是“子”肖其父, 林靖不也这幅模样嘛?看起来孤高出尘, 难以接近, 可一旦从胃口的角度入手,还是会对她这样的俗人多上几分惦念。 有一个词叫“香火情”,指的是盟誓之情。那么她这样的, 就是照顾肠胃的“烟火情”了。 贺梅:“你把鱼按照人吃的方法喂给它们试试, 主要是要把鱼鳞给它们刮了。” 她又意味深长道:“停云、时雨在某种程度上,和你还挺像的。” 林靖虽不知其意,但还是借机陈情:“鹤一生一世只有一个伴侣,一旦认定, 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绝无二心。” 第52章 贺梅一心只想回去, 只当他在同自己科普知识。她满不在乎地同林靖挥挥手, 摸摸双立的小脑袋, 便下山而去。 林靖站在那株梨树之下, 目送着贺梅远去。 她这一去, 下一次不知何时才会再来。 淡淡的惆怅悄然生长, 她又倏忽回转, 林靖微垂的眼睑蓦地为之一抬, 心中不自知地带上一丝期待。 贺梅:“昨晚忘记要了,那条忍冬花纹的帕子呢?还我。” 林靖默默将怀中的帕子递给她,长睫微敛,瞧起来似乎有些委屈。 贺梅暗骂自己胡思乱想,林靖这块木头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生出委屈的情绪来? 从小孤山走到竹竿巷大概需要走半个多时辰,为了给林靖和双立做早饭浪费了不少时间,已经耽误不得了。她将帕子收起,步履匆匆离开。 待走到山路的拐角处,贺梅神差鬼遣回头一看,才发现林靖竟然还站在原地相送,心脏不由得为之一跳。 隔着雾蒙蒙的细雨,彼此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 那道冰川灰色的颀长身影,融入在泼墨山水画般的背景色里,像是挂在美术馆中的大家之作。 明明可以就在眼前毫发毕现,仿佛触手可及。可她终归是只能站在画作前那道保护线外的观赏者,明知那作品好看又有内涵,却只能赏得表象,干巴巴说上一句“好看”,再点评不出任何深刻的东西。 参观客与画中人,中间或许果真隔着千古的光阴,凝视的那刻会有被美感击中的感动充斥在胸,甚至生出将之占有,细细把玩的欲望,可最终还是会平行于那条拉起的“保护线”,礼貌、克制,彼此擦肩而过。 君隐山水皎若月,我陷红尘碌似蠹。 她忽然想起那个看到林靖所写字条后,独自回小孤山的夜晚,曾经以手捞月,那样显而易见的结局,偏偏还是幼稚地去尝试,不过是庸人自扰。 贺梅收回视线,释然一笑。 她撑着油纸伞,沿着蜿蜒山路,经过孤山半腰滴翠的竹林,走过其下流水脉脉的木制小桥,穿过谷物悄然生长的稻田,走向她所适从的、喧嚣拥塞的市井人间。 这样的雨一下,就是一周有余。 某日茶歇时间,一个下巴长有痦子的老妪拎着竹篮进了一窟鬼食肆。她捡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在桌子上。 老妪环顾四周,字画挂满墙,所坐无白丁,脸上的神情不禁带上一丝肉眼可见的拘谨窘迫。 跑堂的孙月走上前来,“客官您要喝些什么?除却点茶外,鄙店还有奶茶饮、紫苏饮、二陈饮、薄荷饮、桂花饮、时令酸梅饮,时令樱桃饮等供您选择。” 她看着老妪脸上紧张的神情,话头一转,“若是……这些您都不喜欢,还有散茶、皂儿水、绿豆水等。” 若是换做旁人,挂着的菜单自行一看就好。可这位老妪衣着朴素整洁却带有不少补丁,脚踩的布鞋也磨破了,未必识得大字。 点茶的陈瑛陈娘子看了孙月一眼,不由得在心底暗赞她一句极会察言观色。 换做是旁人,有这样的眼力见儿,或许会看人下碟,见风使舵。 而孙月既不媚好于那些非富即贵之流,也不轻易看低如这老妪的寒酸普通人,皆平等以待。可见她们掌柜的会挑人,善用人,她喜欢。 看那老妪怯懦蠕动双唇不说话,孙月也不多问,朝陈瑛走来。 陈瑛取红泥小火炉上烹热的茶壶,将闽州建盏灌至七分满,放上乌木制阴刻梅纹小托盘,默契地递给孙月。 孙月接过托盘,缓步走到那老妪身边,温声道,“既然是等人,就请用些水解解渴吧。” 那老妪连连点头,原本僵硬绷着的肩膀顿时松弛几分下来。 孙月将托盘还给陈瑛,两人视线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后者继续烹茶,前者则快步走到后厨。 贺梅正同赵芸处理今晚要用到的食材,此时并非饭点,见孙月过来,便知道是有事情发生。 果然不出她所料,孙月眉心微皱,“前些天吃霸王餐的事情似乎又要复现了,只是这次并非上次之人,换了个脸生的老妪,人倒也守规矩,什么也不点。” 贺梅惊讶地扬了扬眉,“你怎么看出来的?” 孙月:“我从陈瑛那里取了杯白水给她喝的时候,试探性询问她是不是在等人。话音一落,她浑身的局促不安顷刻间便消散了不少。” 贺梅放下手中剖鸡的菜刀,用葫芦瓢舀了水洗干净手,忍冬纹帕子擦干,冲赵芸道,“你先弄着,我跟孙娘子看完就回来。” 赵芸点点头,贺梅与孙月并行走到店内,一眼就锁定了当事人。 谈天说地的书生们见她出来,纷纷扭过头来想要同她打招呼寒暄聊天,贺梅连忙摆手制止。 她唯恐打草惊蛇,整理好衣襟,放下袖子后,还特地凑到鼻子下面细细嗅了一口,确认油烟味不大才施施然走上前去。 贺梅:“老人家,你……” 她话还没说完,眼尖看到那老妪桌子上放着的竹篮上盖着的花布颇具特色,风格和她最喜欢的那条忍冬帕子极为相似,顿时心生迟疑。 等老妪放下茶盏抬起头来,看到她下巴上的那颗黑痣,贺梅彻底确认了,这位就是当初卖给她好看帕子的老妇人。 贺梅:“您来……可是在等什么人?他有没有和您说什么?” 一时激动,险些说漏了嘴。 她常日窝在后厨,除非客栈掌柜胡彦、伙计们、送食材的人、几个街坊邻居和那些熟客,旁人皆不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一窟鬼食肆掌柜。 老妪:“这位娘子怎知我在等人?” 贺梅笑吟吟掏出自己那条忍冬纹的帕子,展示给老妪看,“我买您这条帕子的时间,恰巧就是这会儿。可巧在这儿给碰见了,您可方便我再看看别的?若是有合眼缘的,我就多买两条。” 帕子丢在林靖那里她都记不得,所以她哪里记得住具体是什么时间买的?故意这样说,不过是想探探老妪的口风,最好能套出些什么线索罢了。 老妪掀开竹篮上盖着的花布,示意贺梅挑选。 她疑惑道:“我膝下有一小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一个月有余之前就病倒啦。为了照顾她,老身已经多日不曾出来叫卖。 若非今日有那少年出高价要买老身的绢帕,要老身在此等候,他去唤其母过来交易,老身断然不会贱脚踏入此方贵地。娘子你是何日照顾的老身生意?若非小女病重急需银钱请郎中家去看诊开方抓药,老身定然为你让利两分。” 此时并无外客进店,陈瑛静坐炉前烹茶待客,李芙说书说至紧要之处,账房钱琳正在看账,唯有孙月恰好得闲。贺梅和孙月对视一眼,孙月心领神会出了店门四处找寻,她则就此坐下同老妪攀谈买绢帕。 贺梅:“您女儿得了什么病?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她下意识想起林靖来,在她的印象里,他的医术就很不错,可她对中医的了解不深,现代看病都分得那样细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对症。 不对,他隐居在鲜有俗人至的小孤山,不就是为了避开人群么?她如今有钱,又何必给他那样的谪仙人添麻烦? 老妪:“老身这小女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就连夫家也寻觅不得,只好留在闺中养着。她乃是老身老蚌怀珠,四旬有余诞下来的。 老身家贫,吃不起什么补品。后面更是因家贫请不了郎中出诊,只好在山野间寻些偏方上的野草煮来吃。往常都是对症的,只是这次不知怎地,竟然这般厉害。” 贺梅怜惜她们母女的不易,一面细细挑选帕子,一面嘴上应和听听,心中自有盘算。 她翻找一会儿,果真挑出几条样式大方别致的。 贺梅:“我已经买下的这条,和这些,是谁人做的?” 老妪:“正是小女。” 正说话间,孙月急匆匆回来了,给抬头看来的贺梅递了一个“没找着”的眼神。 贺梅叹口气,除了给自己买,又给店内的几个伙计都挑了几条好看的帕子,最后就连双立都没落下,也给买了一条。 这样的俗物,不适合那位,因着这样的想法,她便没有给林靖买。 贺梅将买帕子的钱递给老妪,“可方便知晓您家住何处?我实在喜欢令媛的手艺,有阵子天天去草市寻您都没寻着,若是知道了您家的位置,到时候也可直接上门去买。” 待老妪报了地址,贺梅以笔纸记下,孙月这才同她说道:“您不必再等那少年了,他不会再来找您买绢帕。适才我出去,远远瞧见他同旁人说笑着走远了。” 老妪笑着谢过,细细整理好被贺梅弄得有些杂乱的竹篮,重新将那块花布搭在上面盖好,这才站起身来,再次道谢离去。 贺梅目送着她离去,将买给各个店伙计的帕子一一分了,先给孙月,就连后厨的赵芸都分得了之后,最后才行至说完了书的李芙身边,“芙娘子可知临江城哪位郎中人品好,且医术高妙?” 第53章 第45章 妙手圆破镜 李芙生在集市, 长在市井,又生得一张善言的巧口,坊间谁家怎么样自是门门清楚。她虽然不明白贺梅为何骤然之间问起这个, 却还是知无不言,画了地图并详细路线给贺梅。 贺梅谢过李芙,与记了那老妪家中住址的字条放在一起, 回去厨房继续忙碌。 赵芸见她回来, 只字未提, 便也只当无事, 照常帮厨。 晚间时刻,一对夫妇相携迈入一窟鬼食肆,孙月迎上前来, “两位客官今日想吃些什么?” 其中身穿青色竹绣圆领裥衫的男子捡了个包厢内的座位施施然坐下, 闻言看向菜单,张嘴便提:“火踵神仙鸭、红烧卷鸡,时令杂蔬一道,寻仙莼菜汤、两碗米饭。” 而他对面梳着同心髻, 簪着芍药绢花的妇人当即便抢白道:“赵清昼!都是散伙饭了,你还是这样独断专行、自以为是!” 瞧见那名叫赵清昼的男子绷紧下颌, 垂眼不语, 妇人也悄然红了眼圈, 却还是笑着轻声道, “总是被人裁定一切的生活, 我苏雾夕过得够多了, 今日便就做主一回又何妨?” 说完, 她转身对耐心静候的孙月道:“就盲选吧。” 赵清昼不解拧眉:“你管这叫自己做主?” 苏雾夕绞着帕子, 红着眼圈瞪他:“怎么不算?过了这顿, 你赵清昼算哪根儿葱?!” 争吵间,两人再次陷入一番冷凝对峙。 孙月面上不显,加快步速去了厨房传菜,对正颠勺的贺梅边摇头边啧啧有声。直惹得贺梅蛾眉一皱一挑,忙中偷闲看向她。 孙月:“可算是明白你为何顽皮要设个盲选了。今日外面来了对痴情怨偶,明明还有情,却闹到了要和离的地步。为妻的点了盲选,这对儿是和还是离,全看你这顿饭了,你慌是不慌?” 贺梅无奈轻笑一声,“孙娘子你又知道了?”她将锅中新鲜出炉的红烧豆腐装盘递给孙月,同时心中快速思索该做些什么才好。 孙月鲜少见她被食客难住,终归不忍,便出声提点,“女子梳着同心髻,簪着将离花。将离将离,虽是离别,却也有情,只有情人不舍分离的时候才会互赠予对方。 男子瞧着是个青衣官爷,素日里拿惯了主意,却也知晓退让三分。许是公务缠身,疏于照顾闺房,不过这些就不是咱们外人可以晓得的咯。” 低声说完,她唏嘘两声,连忙端着托盘去给旁的客人上菜去了。 贺梅听她的描述,不经意间看到常用的各类调料罐,灵感乍现。 赵芸奇道:“常言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孙娘子虽是好心,却也叫人压力突生。贺娘子要做什么菜?” 贺梅反手以食指轻轻敲击两下切菜的砧板,心中已然有了成算。她开坛,先取出之前腌制好的紫苏海盐渍梅子装入小碟放入托盘。 见此,赵芸一边帮厨,一边静静看她行事。 孙月再次进来催菜,贺梅将那碟紫苏海盐渍梅子交给她,示意先上桌给那对将离夫妇吃。 她手脚麻利地将排在前面旁人的菜肴做好,这才尽心烹调这顿重圆宴。 大堂内,苏雾夕嚼着软糯酸甜的梅子,淡淡的海盐味和紫苏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令人回味无穷,她以袖袍掩着,将梅核吐到青白釉菊花形渣斗之中。 美食抚平了她轻皱的愁眉,适才微红的眼角此时隐有笑意,使得美妇人此时面若泣露初逢晴日的娇花华光盈盈,无端惹人心动怜惜。 对面的赵清昼见此,颇不自在地别过眼去。 孙月呈上来第二道菜,“樱桃煎,请您慢用。” 赵清昼强忍不耐:“这道菜多半是作为饭后甜品来用,怎地现在就上了?你们掌勺的厨子真是胡闹。” 苏雾夕呛他:“吃了酸的,吃点甜的怎么了?” 孙月未置可否转身,不多时复又回来,呈上第三道菜,“蜂蜜芥末团虾,请您二位慢用。” 素白莲纹勾缠的瓷盘里,虾仁被炸成极为漂亮的嫩黄色,首尾钩连形成圆盘状,宛若多轮明月坠盘中,被浇以茉莉黄色的酱汁,其上点缀一柔枝碧叶,显得极其漂亮。 苏雾夕举箸夹起一个放入口中,混入蛋液炸制的外皮酥脆,内里的虾子又嫩又美,和酱汁里蜂蜜的香甜混在一起,显得层次分明,甘鲜的味道充斥在味蕾之间,胡椒的辛、芥末的辣突然间直冲鼻梁而上,猛地让人飙出泪来,却又欲罢不能。 赵清昼尝了一个,被这样新奇古怪的味道刺激得直皱眉头。 赵清昼:“计划之外的菜肴,果真叫人难以接受。” 苏雾夕冷笑:“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是你想什么样,就会什么样。” 孙月呈上第四道菜,“酸菜鱼,请您二位赏味。” 牡丹纹的乌色釉盘中,黄澄澄的汤汁里漂浮着雪白的鱼片,与暗绿色的酸菜、新绿色的香菜相映成趣。 苏雾夕夹起一片鱼肉细细端详,鱼片虽薄,却切面平滑,形状完整,可知片鱼之人刀功功力不俗。品尝其味,鱼肉弹韧嫩滑,毫无鱼刺,酸菜脆爽可口,配菜丰富味道浓郁,鱼汤酸香鲜美,微辣不腻浅透麻意。 配上被煮得恰到好处、透着柴火香气的米饭再合适不过,一时间夫妇二人无心争吵,专心用饭。 见即将和离的发妻爱吃,赵清昼夹起些鱼肉放进她的碗中,言语中多出几分愧疚,“近些时日县衙事务繁杂,总是脱不开身来陪你用饭,叫你在家中饱受冷待,你同为夫争吵不休也是应该。想不到难得陪你用次晚膳,竟然是你我夫妻的最后一餐。” 几滴透明的液体滴进碗里,苏雾夕埋头用饭,并不理他。 不多时,孙月再次走上前来,呈上第五道菜,“最后一道菜,苦瓜酿肉,请您二位品尝。” 绘有花开富贵图样的白瓷盘里,一团花团锦簇,单就卖相来看便极为喜人。褐黄色的汁水上,翠绿自带花边的苦瓜被人从中间掏空,切成寸段,在内塞入粉圆状的肉馅蒸熟,其上均点缀着殷红的枸杞一点,褐绿粉红,煞是好看。 苏夕雾夹了一个苦瓜酿肉放进赵清昼的碗里,“何止是近日?你既然知道我的苦……”她哽咽咬唇说不下去,复又低下头去自行用饭。 赵清昼尝了一口她为自己添点菜,胡椒的辛辣当先闯入口中,苦瓜的苦味紧随其后,肉馅肥瘦比例得宜,鲜咸多汁,及至吞咽下肚,独属于苦瓜的甘味充斥满整个口腔。 这对夫妇皆已经尝过所有饭菜的滋味,没有了初来之时的剑拔弩张,反而多出些为彼此夹菜的温情脉脉。 见此,孙月托着托盘走上前来,不紧不慢道:“这便是我们掌柜特地为您二位制作的盲选宴,其名为酸甜辛苦甘。” 赵清昼来了一丝兴致,“此话怎讲?” 孙月:“我们掌柜的说,爱情初萌,青涩美好略带酸意。新婚燕尔,蜜里调油郎情妾意。生活琐碎,磕磕绊绊甜中带辛。家长里短,辛中带酸只道寻常。哪怕相看两厌,若是彼此相爱,相互理解,虽个中滋味辛中带苦,可终归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故名酸甜辛苦甘。” 赵清昼奇道:“世有五味,酸、甜、苦、辣、咸,怎么没有咸?” “我们掌柜的说,咸者,皆也。咸的味道贯穿所有的菜肴,只因世间夫妻,多有摩擦,人之常情。” 孙月将托盘中的两盏酒分别放至这对怨偶身前,“此酒名为梨花春,乃是我们掌柜相赠。” 赵清昼:“又有什么说头?” 孙月:“梨花盛开,雪白满枝,春意盎然。唯有取最新鲜的梨花,才能酿出甘洌醇甜的美酒来。 杜秋娘有诗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元微之亦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美妇人听得入神,默默以帕子拭干溢出的泪珠,被自己的丈夫捉住了素手。 孙月含笑收起托盘,退出包厢,将此方空间留给这对夫妻。 再次传菜的当口儿,她忍不住询问专心烹饪的贺梅,“别怪奴家多嘴多舌,梅娘子撮合起旁人来,倒是一套又一套的,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好使了?” 贺梅翻菜的手微微停顿了下,脑海中一闪而过林靖好看的面容,嘴上淡淡道:“认清现实了,那样的人不想了,这辈子大概率跟铜板金银交子过咯。” 小孤山。 林靖正坐在红泥小火炉前,取之前所留的红梅雪水烹制茶水。冷不丁鼻子一痒,赶紧侧头过去,连打三个喷嚏。 他旁边坐着的县丞章西村见此不由得挑高了眉头,“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人惦念你如此之紧。” 林靖敛下长睫,并未言语。 如今他还在世的亲族里,少有人关怀他的近况。关切他的人并不多,除却一个双立与他朝夕相对,只有…… 贺梅如花的笑靥从他的脑海中跳脱出来,挥之不去。 第54章 章西村:“瑾之在想什么?茶水已经倒得溢出来了。” 林靖:“……” 他沉默着取布巾将满桌的茶水清理干净,重新来过。 知他不爱说话,章西村也不甚在意,继续揶揄道,“敬人茶七分,此番你可是为了贺娘子有求于我,怎敢如此欺客?” 章西村:“说起来,你托我所为之事皆深藏功与名。首次是为落户,上次是建那山间凉亭,这次是派人调查游手恶少一事,全都是为了贺梅姑娘,怎么不愿给她知道?” 见提到贺梅大名,林靖终于感兴趣地撩起眼皮正眼看他,章西村一乐,“虽然现在还没什么眉目,可还是想厚颜多问一句,你们二位的喜酒,吉安调任之前可能喝上?” 第46章 摘尽一树金 林靖闻言, 以茶筅来回击拂茶汤的动作几不可见地停顿了下,复又垂下眼睫,“她不愿嫁给我。” 章西村惊讶挑眉, “初见贺梅姑娘那日,她便向我们言明了对你有意。” 林靖添加一分煮沸的红梅雪水于茶盏之内,均匀击拂, 使末饽逐渐变得洁白浓密, 再用茶筅在茶汤表面灵巧游走, 使得茶汤变得更为细腻绵密, 如浚霭凝雪,这才不紧不慢以清水作墨,以竹勺为笔, 在茶汤表面绘出画作, 请章西村用茶。 见他不愿多提,章西村闻弦而知其雅意,静品茶意。 时光浸润在冥冥细雨之中,不知不觉间黄了青梅, 丰了芭蕉,饱了麦穗, 翠了禾苗, 熟了枇杷。 这日一窟鬼食肆照例休息, 又难得不下雨, 贺梅携几个无事的店伙计一同去张家对外开放的果园摘枇杷。 在入园处交罢入园费, 从仆役手中接过篮筐, 贺梅、钱琳几人说笑着迈入园内。 张家园林几步一景, 白墙黛瓦, 松竹森翠。池塘静飘浮萍, 水底悄游锦鲤。凤蝶翩飞在雨霁清新的空气中,指引来人朝园内深处的枇杷林走去。 满目绿意里,枇杷果实累累挂满枝,几只山雀栖于枝上,相合鸣叫。 贺梅就近摘下一个枇杷,剥开金黄色的外皮,显露出水灵灵的果肉,咬上一口,汁水充沛,甘甜四溢,蜜津凉沁,仿佛滋润至灵魂深处。 古往今来,多有画家爱画枇杷。贺梅小时候曾经就临摹过不少,后来逛博物馆也能赏到许多近现代国画大家绘有枇杷的作品,如今亲自徜徉在画意盎然的林中,突然萌生出别样的情愫来。 枇杷林如此之大,而画作中每每只是选取某一处的景色绘入画中,恰到好处的留白,不止突出了画中之物为重点,同时也留给观者无限的遐想。 兴致上来,贺梅将自己的果篮交给伙计们,以左右手指比成画框状,边走边看,果真定格到不少绝妙“画作”。 一只红嘴蓝尾的相思鸟翘着尾巴站在满是碧玉琵琶叶的果枝梢头,正要啄食它选中的枇杷,却又瞥见其上有一只攀爬的蚂蚁,连忙收回鸟喙定睛细细端详,半阴半晴的青白色天空充做此画的画纸,妙趣横生。 贺梅走走停停,比比画画,丝毫不知自己已然越过张园主人所定公开与私人空间分割的界限。不期然定格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她放下手指,怔怔不知所措。 贺梅转身就走,却因迷路,像个无头苍蝇那样在附近乱撞,最终不知为何,总是会兜兜转转回到这里。 贺梅本来还心存侥幸,每次经过林靖,他都静静背对着她坐在那亭中,所以她便总是明目张胆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可当她再一次回到原地下意识去瞧林靖时,却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两个人视线相接,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却似乎什么都说了。 良久后,竟然是林靖先开口,“你答应过瑾之,不会乱跑的。” 贺梅:“……”他这样幽怨的口吻是什么意思?! 林靖:“瑾之送你回去?” 贺梅抖抖自己脑补林靖深闺怨妇形象刺激出来的鸡皮疙瘩,默默点点头。 林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为她引路。他的手微微动了动,想要去捉贺梅的手,却又终于归于平静。 林靖:“梅梅怎么不说话?” 贺梅:“……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话怎么这么多?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靖:“此处是瑾之某位好友的祖产……” 不等他说完,贺梅自己便脑补出许多剧情来,“不要告诉我,你所说的这个朋友就是你自己。” 林靖凤眸含笑看向她,“梅梅还是这样……”他斟酌再三,从红润的薄唇中低声吐出“可爱”两字来,端得是磁性暧昧。 贺梅:“!!!” 吃错药了吧他!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声音成为杀器,再看长相只会加剧对方引起的花痴效应。贺梅哪里还敢看他?因而不知身侧之人淡定的俊颜两侧,起初玉色的耳朵阒然红透,手心里亦已满是汗意。 见她像是炸了毛的小猫,林靖不再多言。走了好一段路,贺梅适才急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脏才缓缓恢复正常。 迷迷糊糊跟着他出了张园,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把伙计们给忘了。园子那样大,伙计们都长着腿乱跑,应该知道自己回去吧? 等到了一窟鬼食肆店前不远处,见林靖大有跟着她回去的意思,贺梅连忙叫停他,“林晶晶你还不回去嘛?双立那么小,你忍心他一个人苦哈哈做饭?” 还没等到林靖答话,食肆原本紧闭着的门打开来,一个垂髫小童从中走了出来,正是双立本人。 双立:“就知道梅姐姐疼我!山不就我,我便来就山。梅姐姐那么久不去看双立,双立便趁先生不在,自己来啦!” 他明明听到了贺梅的话,却像是才看见林靖一样,“噫,先生不是去访友了嘛?怎么背着双立找梅姐姐?” 贺梅笑道:“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当心你家先生罚你!我是偶遇的林靖,不过好在有他,不然迷路在张园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回来的路。” 双立往店内走着,同时回头与跟在他身后的贺梅答话,“先生已经很久没有罚双立多写字啦!” 贺梅惊奇看向身侧的林靖,“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最近变化这样之大?” 林靖抿抿双唇,本不欲答话,耳畔却仿佛再次响起苏起的叮嘱: 【贺梅就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你不说她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靖:“咳,瑾之有悔意。” 贺梅奇怪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在后悔些什么,想要追问,却唯恐他再当着小孩的面说些不对劲的话来。 于是她那一句问话在心中揣摩过好几遍都没说出口,等到了后院,又瞬间被伙计们所摘的枇杷吸引了注意力。 贺梅挽起袖子,“都别走了!吃完午饭再说走的事情。” 钱琳笑问,“梅娘子今日做什么?” 双立不满:“这句话之前都是双立问梅姐姐的!如今却被这位抢了先!” 贺梅安抚性揉揉他的小脑袋,“原本只有枇杷酿肉、糯米马蹄肉丸、黄花菜炒蛋,如今多了你们俩,那便再做个酸梅鸭、樱桃山药。” 今日帮厨的赵芸回去祭三神所以不在,钱琳本想跟着贺梅进去厨房帮忙,见林靖跟着贺梅进了厨房,连忙顿足不前。 双立原本小尾巴一样跟在贺梅屁股后面,眼尖看见自家先生进了厨房,秀气的眉头轻轻皱起,他走还是不走? 贺梅正要备菜,突然从余光里瞧见林靖也在,“你来做什么?” 林靖:“帮你。” 贺梅:“用不到你,出去吧。” 双立已经走到门口,一只脚迈出了门槛,却被她给叫住,“你走什么?” 林靖微垂的眼睫倏地抬起,隐含期待看着她。 贺梅:“双立?” 双立扭回头来,先是看了一眼自家先生,似乎从他身上瞧出了一丝委屈,“梅姐姐一个人做那么多菜好辛苦,双立和先生一起帮你可好?” 林靖借机道:“山药会让梅梅你手痒不适,让瑾之来打下手可好?” 贺梅终归还是被他们给说服了,可她用惯了赵芸做副手,冷不丁换了个不太正常的林靖好不习惯。 最后竟然还是双立提醒,“梅姐姐是不是要添柴火啦?双立来哦。”她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过了些时间,她将大火蒸熟的山药取出压碎,和樱桃煎混合在一起后用模具压制好,一一放在盘中。 再取出笼屉里的枇杷酿肉浇上勾芡的酱汁后,和糯米马蹄肉丸一同放入托盘递给迟迟不愿走的林靖手中,“你们先吃,不必等我。” 林靖转手便递给了双立,像是钉在厨房的地板上,丝毫未动。 贺梅:“……” 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不由开口问他,“你真的是我认识的林晶晶嘛?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将已经收汁的酸梅鸭铲出装盘,接着另起锅做黄花菜炒鸡蛋。 第55章 林靖:“瑾之在想你。” 贺梅被他这话吓得一手哆嗦,她扭过头来,蛾眉一挑一蹙,满眼不可置信,“哈?” 林靖:“自梅梅走后,瑾之一直都很想你。” 隐隐的焦味从锅中传出,贺梅连忙将注意力转圜回到锅里,不住翻炒补救。 贺梅:“你说什么胡话呢?当初不是你要赶我走嘛?现在又搞这出算什么?” 林靖:“瑾之说的皆是实话。” 他顿了顿,继续道,“怀虚同我说,若想和梅梅的关系有所缓和,就必须要将自己的心意诚实地倾诉予梅梅听。” 贺梅将做好的黄花菜炒鸡蛋装盘,和冒着热气的酸梅鸭一同放在托盘上。林靖抢先她一步,将托盘双手捧起,她只好空手跟在他的身后。 林靖:“瑾之有悔,不应认定梅梅可以自立为女户,便要梅梅离开。自梅梅不在小孤山后,瑾之时不时便会想起梅梅。” 马上就走到饭桌前了,伙计们和双立都在吃饭,贺梅之前有多想要林靖多说话,现在就有多想要他闭嘴。 她正想要说些什么让他停下,耳边却听闻林靖道,“瑾之某日清晨,突然明白了梅梅为何要用鸂鶒木做托盘。” 贺梅:“!!!” 伙计们交谈的背景声掺杂在他低低的倾诉里,叫人有一种别样的紧张情绪,她可没有给旁人看热闹的爱好。 之前的心思突然被他提到明面上来,她的心脏跳动得极快,甚至羞窘得想要上手捂住他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贺梅:快闭嘴吧你 第47章 此中有真意 林靖悬崖勒马及时住了嘴, 可贺梅还是被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撩拨得心湖不宁,女追男,隔层纱, 她的心意他真知道啦? 骤然间捅破这层纱,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是告白还是拒绝?之前向她再次求娶的时候,他可没有提起过这个。 正忐忑间, 贺梅耳边听得孙月问道, “不过才是小满, 你们怎么热成这样啦?” 钱琳接腔:“可能是厨房温度高吧?只是贺娘子如此畏热, 三伏天可怎么熬?” 她话音一落,见李芙竭力绷住嘴巴,抖着肩膀, 一副忍笑颇为辛苦的模样, “李娘子笑什么?关心贺娘子有何处不是?” 李芙神色一凛:“无事无事,吃菜吃菜。” 埋头苦吃的双立抬起头来,“先生快来!梅姐姐的手艺实在是好啦!每道菜都好吃得不得了。” 林靖紧挨着贺梅坐下,想要说些什么, 却又被她眼疾手快夹起一个什么食物塞住了嘴,只好静静吃饭。 独特的果子发酵风味迅速占据满整个口腔, 让人正讶异咂摸个中滋味之时, 清淡鲜香的肉香紧随而来, 果香、虾肉香、猪肉香和半咸半甜的芡汁混合在一起, 催发出人更多的食欲来。 稀里糊涂将之吞下了肚, 林靖巡视餐桌上的各色菜肴, 很快锁定了那盘摆盘精致好看的枇杷酿肉。 被掏空果核削去果皮的金色枇杷果肉丰硕, 塞入肉馅后更加圆润饱满, 在碧绿色的香芹碎、殷红色的枸杞碎的映衬下, 显得尤为勾人。 枇杷酿肉旁边的那碟素雪盈盈中有一点红的糯米马蹄肉丸瞧着也不错,他先举起筷子夹了一个肉丸放入贺梅碗中,这才不紧不慢地品尝枇杷酿肉。 蒸过的果肉软烂芬芳,甜润的汁水在回味之时带着一丝微微的酸,适才梅梅喂给他的果然就是这个。 贺梅本来在同双立说笑,低头看见自己碗中多出一个原本没有的糯米马蹄肉丸,便知是林靖夹给自己的。 她从箸筒里重新抽出一双筷子,将它夹给了双立,林靖从余光中瞥见,敛下长睫,兀自用饭。 双立浑然不知那是林靖原先夹给贺梅的,品鉴道:“这丸子表面的糯米在枸杞的映衬下更显晶莹透亮,好似珍珠一样,绵软香糯,内里的肉馅鲜嫩多汁,还能细细嚼出马蹄的脆感,原汁原味,鲜美好吃,双立好喜欢!” 见他喜欢,贺梅笑吟吟地又夹了块油亮的酸梅鸭给双立,“这个呢?” 双立:“酱香扑鼻,新鲜的鸭肉用青梅酱佐料烹煮后,酸甜入味,口感嫩滑,带着明媚的青梅果香,一点也不油腻,每一口都妙不可言。黄花菜炒蛋明明没有添加丁点儿荤菜,却给双立一种赛螃蟹的味道。樱桃山药口感绵密,果香馥郁,酸甜可口。” 贺梅再次被他逗笑,也因此多生出些食欲来。 孙月虽然同李芙低声说着小话,却也没有漏看桌上的暗波汹涌。她有意相帮,略一思忖,将前些天那对将离夫妇来一窟鬼食肆用饭的前后经过在饭桌前细细讲来。 李芙捧场道:“那会儿我不在,竟是不知这般精彩,孙娘子好口才!若是以后我有事告假,请你临危上阵说书也不是不行。” 孙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还是贺娘子会说话,可这内里的意思嘛,我这个粗人却是不明白。” 惹得贺梅忍不住嗔她一眼:“好姐姐,吃你的饭。” 饭后,伙计们纷纷告辞归家休息,双立自去贺梅房内小睡,独留她和林靖面面相觑。 贺梅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了?” 林靖不解:“梅梅这是何意?” 他思索许久,“梅梅心仪瑾之一事,瑾之很早便知道了。” 贺梅:“!” 她杏眼圆睁看着林靖,突然发现他今日看起来格外……慵懒,头发散散地挽着,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美感,像极了那日下雨的清晨,他去寻仙湖钓鱼归来后摘下斗笠的样子。 贺梅定定神,“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有多早?” 林靖:“梅梅刚来没多久,靖便已经知晓了。” 贺梅满眼不可置信,脑子里如同浆糊一般,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靖:“瑾之某日清晨,突然明白了梅梅为何要用鸂鶒木做托盘。盖因其中隐藏相思之意,瑾之今生除却祖辈及双亲,鲜少有惦念过旁人。自梅梅走后……” 贺梅超长的反射弧终于反应过来,她猛地朝后退了一大步,“知道我喜欢你?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林靖:“瑾之只求梅梅允亲,梅梅嫁给在下可好?” 贺梅气笑了,“你说我可以独立了,便要我离开。你说你想念我,便要我允亲。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见她心情不好,他的心蓦地一沉,这样奇怪的感觉,林靖平生是第一次经历,新奇之余,下意识想要闭嘴不言。可他再次想起好友苏怀虚的告诫,只好继续逼迫自己直抒胸臆。 林靖:“梅梅可否告诉瑾之,为何心中有瑾之,却不愿意嫁给瑾之?” 贺梅怔怔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人有些不可理喻,“那么你呢?” 林靖茫然不知其意。 贺梅张大眼睛,竭力压抑自己突然矫情起来的情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中淌出泪来。 林靖慌乱走上前来,想要拥她入怀,却被贺梅摇头拒绝。 她指着他的胸口位置,轻声问他:“你的这里,是怎么想的?” 她转身欲走,却被林靖拉住了衣袖,“别走,真香。” 贺梅:“你是指哪个?” 林靖:“咳,饭香,你更香。” 见她态度软化,林靖不管不顾,将她抱在怀中,让贺梅的头靠在他胸口贴近心脏的位置,瑾之鲜少与女娘来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梅梅自己听可好?” 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她也不是什么情场高手,贺梅刚才飙出来的那点儿眼泪全被他这套组合拳打没了,但还是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 贺梅狐疑:“你知道真香是什么意思?” 林靖认真指着心口:“听梅梅你和双立说过,瑾之这里很想你。” 然后他就被贺梅一脸和煦地请出了食肆。 一墙之隔,双立压根儿没睡,听完自家先生的墙角,恨其不争地摇摇头。听到贺梅回来的脚步声,连忙去床上躺好,做出一副装睡的样子。 他真正睡着是什么模样,贺梅再了解不过,如今眼睛虽然紧紧闭着,可那浓密的睫毛却是不停眨动。 贺梅没好气道:“别装了,起来吧。” 双立讪讪一笑:“梅姐姐慧眼识珠。不过梅姐姐可知清明时候,那山间凉亭是怎么来的?” 见贺梅果真很感兴趣,他也不多卖关子,“前些天县丞章大人应邀来访,同先生聊天时,无意间曾经提起过,他是受先生之托,派人建了那山间凉亭。” 贺梅:“!!!” 双立:“想来应该是先生知道梅姐姐辛苦,特地在给章大人的请贴中嘱托的。” 他老神在在,“梅姐姐最近可是在为什么游手恶少所苦恼?” 贺梅:“你怎么知道?”她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又觉得不可置信。 双立:“是那日梅姐姐贸然间回来小孤山看我们,虽然脸上带着笑意,可先生应该还是从中看出些什么来,当即便写了帖子。 第56章 你走后,他便要双立送给苏先生。后面苏先生来访,同先生聊过后,他便写了新的帖子要双立下山送给章大人。若非章大人明说派人调查一事,双立竟然浑然不知梅姐姐被地痞骗子所欺负。” 说完,他从床上跳下来,趿着鞋履扑进贺梅怀里,“双立抱抱梅姐姐,梅姐姐行商着实不易,双立竟然什么忙也帮不上。” 贺梅心中熨贴一片,揉揉双立毛茸茸的小脑袋,眼前一晃而过林靖的俊脸,他这块木头总是默不作声做好事,刚才那样出格的话,总不是苏起那混不吝的家伙给教的吧? 甚至还学会不经人允许便抱她了,一点儿也不像是他那样的正人君子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贺梅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抱着自己不撒手的双立,突然福至心灵,双立是林靖养大的孩子,之前的言行举止便是活脱脱的一个缩小版的他。所以他或许和双立一样,喜欢爱的抱抱? 黄梅雨绵绵,草间烟淡淡。巷间槐树上,始有幽蝉鸣。 这日一窟鬼食肆休息,贺梅撑着油纸伞在草市闲逛,突然见到那位卖帕子的老妪身边站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顿时眼前一亮。 她走上前去,“这位可是令千金?身体康复啦?” 老妪茫然抬头,仔细辨认贺梅的面目后认出了她,“那日与娘子一别后,过了几天,有个好心的大夫去老身居所附近义诊,为小女开方抓药,如今已然大好了。” 贺梅满意点点头,正要同老妪的女儿聊上几句,耳边忽然听闻草市里闹晃晃,有人拍手,有人称快,有人歌功颂德。 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童蹦跳着从她身边走过,笑道:“落网了落网了!” 贺梅连忙把他叫住,从荷包里掏出自己做的薄荷糖递给他,问:“小朋友,方便告诉我一下,什么落网了?” 小童接过她给的薄荷糖,作揖谢过:“近些日子来,有个恶少总是在坊间行骗,专挑势单力薄的娘子们下手,而她们要报官无凭无据,要报复又无人可求。咱们的县丞章大人体察民情,刚才终于将坏人绳之以法。” 满市皆是歌功颂德之声。可唯有贺梅知道,这样无凭无据,就连她自己也只能自认倒霉的案情,根本不会闹到衙门那里去。若非林靖所托,章西村无从得知此事。 第48章 芒种缓缓归 贺梅谢过那小童, 恰逢衙役们缉拿着那人走至身前不远处,她定睛细瞧他的模样。 穿着体面的长衫,浓眉大眼, 得益于那双卧蚕,虽然没笑却也带着三分笑意。人模人样的,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坏人,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不留神, 她竟然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老妪:“噫!这不是那日出高价要买我帕子的那位少爷吗?谁说不是呢?” 贺梅:“你可再见过他?没有被这人再蓄意接近欺骗吧?” 老妪一阵后怕, 连连摇头。 她这才安心和那老妪那心灵手巧的女儿闲聊几句, “夏天马上就要到了,你既然苦夏,能待在有冰的地方应该会好一些。正好我的食肆还差一个在店外售卖饮子的人。” 那女子点点头, “丽娘愿意去。” 贺梅:“薪水待遇我还没说呢, 你就不怕我是个拐子,啊不人牙子,给你卖了嘛?” 吴丽笑着摇头,“丽娘信娘子不是那种人。” 贺梅以食指点点额角,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随便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欸, 听说了嘛?适才逮捕的那少年设计精良, 可谓是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 换做是我也未必能识破。怪不得专门挑女商贩下手, 若是我被他给骗了, 哪怕是隔着八条街也会追上揍他一顿。否则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别卖关子了, 怎么个骗法?说来听听。” “他高价买一老妪商品, 引领她坐在旁人茶肆或是食肆内, 告诉她‘我去唤母亲过来付钱。’ 过一会儿再次出高价买另外一女商的货物, 让她候在前者所在的店外可见处,指着上一个老妪说:‘里面那个便是我母亲,钱在她那里。’ 接着取走女商贩的货物,又进入店内,凑到店内老妪的耳边说:‘外面那位便是我母亲,钱在她那里。’再取走她的商品出门,宛若滴水藏海,想再找到,难喽。” “嘶,这人可真行。谁能想得到?” “可不是吗?就连大名鼎鼎的一一窟鬼食肆也是受害者,被坐在店内的老妪们白吃了好几次呢!专挑食肆伙计忙得脚打后脑勺那会儿下手!” “坊间流传有骗子当街行骗,大家伙儿都以为是什么长相猥琐之人,那少年一脸英气,甚至看起来还是富家公子哥儿,想不到竟然如此行事。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我欺!” 草市里议论纷纷,贺梅着实没想到,已经隔了这么久,吃瓜还可以吃回到自己身上。 她不过是贸然回了一趟小孤山,他便那样上心。想起双立的话,贺梅付罢买了新鲜杨梅的钱款,又去旁处或多或少买了些食材后,去小孤山投桃报李。 林靖虽然不太认可她这个人,但至少对她的手艺还算满意。 丝雨初霁日穿云,濛烟渐生水平渠。布谷声声催人耕种,饱满未收的麦穗在阳光下迎风流金,初插的秧苗尚不成规模,水牛哞叫着在田间犁地。乡间小路边,野生的木槿犹带雨水,怯中含羞。 连日连夜的雨水壮大了寻仙湖水波的浩渺,水光潋滟自跃金。几双鸳鸯在依依杨柳的绿荫下嬉闹戏水,荷叶亭亭驻蜻蜓。空山的小路不见人,唯有青苔修竹寂静生长。 贺梅行至红梅小筑的门口,竟生出近乡情更怯的情绪来。 她只好再次站在那株梨树下眺望隐藏在水雾之中黛色的远山,却被从叶片上骤然跌落的雨水淋得满身都是斑驳水痕。 观过山水,心胸开阔。 下雨没被淋湿,不下却意外中招,贺梅正因自己这样出糗笑得欢快,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受了寒的喷嚏。她瞥一眼那树上将将冒头的梨子,这才提步走至小筑门口小叩门扉。 双立从内探出头来,一看是她,很是高兴。 他争着要帮她提手中装着食材的篮子,贺梅笑吟吟任他接过。 双立:“梅姐姐今日休息?先生和双立都很想念梅姐姐,你可算舍得再回来了。” 贺梅:“你是哪里想?这里?还是这里?”她依次指指双立的小肚子和小脑袋。 双立:“都想!”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梅姐姐就不好奇,双立是怎么知道先生在想你的?” 不等贺梅回答,他就自顾自地道,“先生很喜欢站在那株梨树下,望向梅姐姐的食肆方向。不止如此,他还……” 贺梅正要打断双立继续为林靖说好话,他就自己闭了嘴。只因林靖闻声从书房出来,她还与当事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贺梅:“好久不见,来给你们做顿饭?” 林靖盯着她点了点头。 他之前,从来不会用这样直白的眼神看着她,总是避免和她对视,看她的面容。果然,如今物非人也非。 贺梅挽起袖子走进厨房,果不其然看到厨房内的食材稀稀拉拉。 她看一眼紧随在自己身后进来,拿着原本在双立手中食材篮子的林靖,叹气,“林晶晶你什么时候才知道对自己好些?” 林靖依然挽着慵懒的发样,有一种别样的美感,他一进来厨房,仿若室内全部的烟火气都为之一消,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 贺梅呼吸一滞,脑海里应景地蹦出“蓬荜生辉”四个大字来。 见他绑起袖子,一副要给她打下手的架势,贺梅连忙制止,“你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 林靖凤眼微眯,虽然未说一言,却让她突然觉得他在……委屈? 贺梅:“你在委屈?” 林靖:“……瑾之没有。” 贺梅看一眼他悄然红透的耳垂,已然了悟,“你耳朵红了,那就是有。” 林靖:“……” 贺梅洗手备菜:“双立!别捂嘴偷笑听墙角了,大大方方出来吧。” 厨房门口那道颤抖的影子顿时一僵,少顷才淌进室内,它的主人正是双立。 他干笑两声:“突然想起鹤还没喂,双立有事先告辞了。” 贺梅笑嗔他一句,取杨梅清洗后泡水加食盐,分别淘洗糯米、梗米上锅蒸。 见她没有再说不要自己帮忙的意思,林靖知她习惯,自行取了葱蒜剥去皮洗净放在砧板上。 贺梅回头看到他硬是要帮自己,无奈只好接受。还别说,林靖和她合拍至极,她只是心念一动,他便知道她现在需要什么,比已经给她帮厨了好一阵子的赵芸用起来还要顺手。 她将焯过水的鸡块捞出后,林靖自然而然地接走洗净,沥干水分。她起锅倒入芝麻油和菜油,他便知道将装有切好姜片的碗送至她手边。 贺梅将姜炒黄,放入蒜瓣、葱段,继续炒香,然后放入鸡块炒出油脂和香气。 第57章 接着放入十汤匙米酒,三汤匙生抽、一汤匙老抽和两汤匙冰糖炒匀,大火煮开后转中小火炖煮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期间不断翻炒让汤汁收干。 再放入罗勒叶,盖上锅盖焖烧一下,最后淋上黑芝麻香油,一份正宗的三杯鸡便做好了。 她将泡好的杨梅从清水中捞出,再次清洗后沥干水分,取一部分和已经蒸好的糯米混合在一起,揉成团状,切成条状,做成现搓的糯米小圆子。 接着放入沸腾的清水锅中煮至漂浮后捞出泡入冷水增加弹性。再重新烧水,加入剩下的杨梅、冰糖煮成糖水,再过一盏茶的时间后,加入剥去外壳的荔枝煮一小会儿后从火上取下来。 冷不丁见贺梅从荷叶从解出一块血淋淋的猪腰来,林靖瞳孔微缩。 贺梅每至做饭的当口便浑然忘我,她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性格,自然不曾察觉到林靖几乎不可叫人察觉的细微表情。 她将猪腰子对切开,去掉腰臊,用花刀切成菱格纹后,用水反复冲洗去净血水,沥干水分,放入煮沸的清水之中,汆烫至腰花呈现出嫩白色。 升腾的水雾里捞出一块块宛如荔枝的猪腰,前后差别之大,令人刮目相看。 林靖:“瑾之竟然不知梅梅的刀功这样之妙。” 是他想差了。 贺梅将腰花放入她从食肆带来,再次煮沸盛出的高汤之中,撒入少许泡开的枸杞以做装饰。 从他嘴里,鲜少能够听得一句夸奖,贺梅闻言不由一笑。 贺梅:“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她另起锅烧油,放入底部切了花刀的冬瓜炒软。 林靖:“……”这样的话,苏起可没交代他该怎么接。 没有听到林靖继续说话,贺梅反而觉得自在,习惯了他清冷出尘的模样,被苏起教得说些黏黏糊糊的话来奇奇怪怪。 她撒入蒜末、加两汤匙生抽、一汤匙蚝油,适量的盐、沙糖,少许的老抽,而后加水没过冬瓜,大火焖煮收汁。 等到她将红烧冬瓜装盘撒上葱花的时候,听得林靖一边帮忙盛米饭,一边道,“梅梅回来,瑾之心中很高兴。” 贺梅手一抖,“林晶晶你能不能正常些说话?” 林靖神色自若地看向她,“怀虚同瑾之说,面子,妻子,只能选一个。瑾之……” 贺梅连忙叫停,“打住打住。别总是说苏起怎么说,你自己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骗局灵感来源于《随隐漫路》记载 第49章 山水随心观 不对不对, 她怎么被他给牵着鼻子走了? 听起来像是让他参加一门原本并不擅长的大考,而她就是掌握着答案的考官,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看似是在谈婚论嫁, 可实际上与感情已然无关。 贺梅:“好了不用再说了。一边说着要你正常些,一边又逼你说不正常的话出来,和拿自己的矛戳自己的盾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 她将菜肴摆好, 先行坐下。 林靖将鸂鶒木托盘上的米饭依次放在他们对应的位置上, 闻言含笑看她一眼, 收起托盘时竟然还摩挲了两下。 摸就摸,看她干嘛? 林靖:“若非瑾之胡乱说话,梅梅也不会喂饭予我。” 贺梅被他说得心虚, “这话说的怎么更不对劲了, 你不会还想故意说些怪话特地要我喂饭吧?不是说食不言嘛?吃你的饭。” 林靖:“那日礼尚往来为梅梅夹菜,你却嫌弃地把它给了双立。” 真是越说越不对劲了,贺梅忍无可忍,夹起一筷子荔枝白腰蓄势待发。 还不等她往林靖嘴里送, 双立咽下口中的米饭,“原来梅姐姐为我添菜竟然是因为先生?” 贺梅连忙将那块荔枝白腰放进他的碗里, “喏。” 见林靖敛下长睫看向空得只剩下米饭的碗中, 她也不厚此薄彼, 给他的碗里也放了一块。 明明身边人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可贺梅就是觉得他相较于之前来说, 显得开心许多。 她大大咧咧习惯了, 什么都显现在脸上, 总是嘴比脑子快, 事后才知道后悔。可林靖明显是个委婉含蓄, 心思细腻的人。 她的一句无心之言,甚至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神情,都会被他放在心里,分明是在意的。所以何须逼他多言?他对她怎么样,只要用心就能看见。 他隐居在此,远离俗世车马之喧,远离红尘人情世故,淡泊名利逍遥自在。是她死皮赖脸强行闯入他原先闲散平静的世界,求他收留自己之余还心生妄念。 想到是他默默帮自己绸缪解决烦恼,贺梅先行盛了一碗杨梅荔枝饮放在林靖面前,再依次给双立和自己也盛了一碗。 双立:“今日的炒鸡,怎么吃起来和之前的那些不大一样?” 贺梅笑道:“这不叫炒鸡,是大名鼎鼎的三杯鸡。” 双立奇道:“这在大越朝可是闻所未闻。可有什么典故出处?” 他夹起一块酱红油亮的鸡肉放到鼻尖轻嗅片刻,实在是没有忍住诱惑,来不及细细端详便“嗷呜”一口吞掉了。 林靖虽未说话,可吃饭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放缓了。 贺梅:“是用一杯米酒、一杯酱油和一杯黑芝麻油调味制成,中间不加一滴水。至于典故嘛,这个还真有。” 她以手托腮看向左边,回忆片刻,“南赵末年,江省民族英雄文浮休抗击敌国被俘,有传言说他被杀了,百姓们都很悲痛。” 深紫色的杨梅,莹白色的荔枝,粉色的糯米圆子泡在浅红色的糖水里,显得格外诱人。 贺梅忍不住舀起一勺,糖水酸酸甜甜,沁人心脾,糯米圆子软糯又具有弹性,中间掺杂的杨梅果肉为其增添了一丝果香。 双立追问,“这和三杯鸡又有什么关系?” 贺梅不紧不慢地将荔枝核吐到渣斗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听说这件事,带着一只鸡,一壶米酒来到牢狱门外,想要祭奠他。 狱卒告诉她,文浮休还活着,刑期是第二日。老婆婆求狱卒帮忙,两人将活鸡给杀了,处理干净,切成块放入瓦钵。将带来的米酒倒入三杯进去,加些盐调味,再就地垒砌灶台小火慢煨。 一个时辰后打开盖子来看,鸡肉酥烂,香气扑鼻,两人便以此为文浮休送行。后来那狱卒回了江省老家,每逢文浮休被害之日,就定会用三杯米酒煨上一只鸡来祭奠他。这便是三杯鸡的起源,现在我们吃到的则是加以改良的版本。” 双立点点头,“想不到好吃的一盘三杯鸡背后,竟然还有这样曲折动人的故事。明明还是一样菜肴,双立却在听完后,吃出不一样的滋味来。” 贺梅笑言:“一开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再后来看山非山,看水非水。人总是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全部,可惜那多半都带有主观的色彩,根本不是真的。 开心时,凄清的环境也可生出万般豪情;难过时,美妙的景色也足以令人难过。唯有历经千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便是返璞归真,回归自然了。” 说完,她夹起一筷子三杯鸡放进双立碗里,“既然喜欢,那就多吃些。” 林靖原本静静吃饭,冷不丁听得贺梅说出这样的言论,不禁朝她投来一眼。 贺梅感受到他的视线,奇怪瞥他一眼,“怎么啦?你也要?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样……”她不偏不倚给林靖的碗中也放了一块鸡肉,直到放完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好就此打住。 双立听故事听得上瘾,兴冲冲追问:“那其他的菜可还有什么典故?” 贺梅好笑不已,“你倒是点醒了我,以后倒是可以在食肆中请说书的李娘子讲些菜肴的故事。” 只要在小孤山有她在,总少不了笑语欢声,因而便显得时间过得格外快。 估摸着时候已经不早了,待这局棋走完,贺梅丢开手里的棋子,“不下啦,我该回去了。” 双立依依不舍,林靖翻书的手也为之顿住。 她将自己带来的竹篮从厨房拿过来,从中拿出一个牛油纸信封递给双立。 双立一头雾水接过,“给我的?是什么?”他从中抽出叠得整齐的绢帕,惊喜地展开,“好漂亮的帕子!双立喜欢!” 他欢喜地扑上来抱住贺梅,一通猛蹭。 见此,林靖下意识看向她的篮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敛下长睫,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贺梅捏捏双立的小脸蛋,“明日还有新员工要来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去,食肆离不得人,下次丕定?” 林靖默默将手中的书放下,“瑾之送你。” 贺梅摇摇头,她不想给他多添麻烦。等她走至山路拐角处,下意识往回望去,发现林靖依然站在那株梨树下无声相送。 既然牵扯不清,那么这样互相处成朋友也不错。 细雨骤然间从东边的天际倾落而下,夕阳徐徐朝西沉去,雨丝被余晖镀上金色的光泽,轻柔地敲打在她的伞上,跌落进寻仙湖的怀中,激起涟漪点点。 第58章 成片的碧色莲叶迎风高举,自然生长的风貌远非她店前刻意种植的睡莲所能匹敌。 翌日,贺梅早早起床,用过早饭,开始煮今日下午要卖的饮品。 除却酸梅汤等常规的饮子外,昨日用的那道杨梅荔枝饮不错。 荔枝眼下初初上市,价格偏高,所以她便打算多做些不带荔枝的杨梅饮,待下午茶歇时间,再根据食客需要煮些加荔枝的。 正合计间,一窟鬼食肆的大门外传来敲门之声,一道怯怯的女声响起:“贺娘子可在?” 贺梅连忙擦干净手,从厨房走到食肆门前去掉木栓,正是前来报道的吴丽。 贺梅:“怎么来得这样早?” 吴丽:“您有意相帮,自然不好要您苦苦等奴家。” 贺梅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过是喜欢你做帕子的手艺,这才将你给拐了来。” 吴丽笑吟吟地看着她,试探道:“奴家猜测,是贺娘子好心请了大夫上门为奴家看诊,您说是也不是?” 贺梅陡然一惊,只当她在诈自己,咬死不认,“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吴丽也不追问,灵巧换了话题,“掌柜的需要丽娘做些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贺梅摸摸鼻子,“这几日还不够热,所以我买的冰还不算多,正在想法子做成吃的。你身体不好,就坐在点茶的陈娘子那里先帮忙熟悉下情况吧。等后面我把大伞支在店外,摆上些提前做好的饮子和果子,你就帮忙售卖这些。” 吴丽点头称是。 小孤山。 苏起上门来访,恰好见到林靖站在那株梨树下,手中握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玩意儿无声把玩。 苏起:“瑾之拿的是何物?瞧着倒是新鲜,可是贺梅做的?” 不等林靖答话,他就懂了,“哦——”,他怪声怪气地拖了长音,成功惹得林靖循声看过来,才悠哉悠哉地扇扇手中的折扇,“瑾之原来是在睹物思人。怎么不下山亲自去找她?还是说我教你的办法不好使?” 苏起从林靖手中取走那造型别致的物什细细观察,很快便发现了个中关键,“这毛瞅着,怎么怪眼熟的?不会是你的鹤儿鹤女身上掉的吧?” 见他默认,苏起瞬间对贺梅肃然起敬,“她这样乱搞,你还能对她念念不忘,牛!真是牛!我苏怀虚不服都不行。” 林靖:“梅梅的想法,与我们多是不同的。其实......也算是变废为宝。” 苏起不可置信地审视他的面容,“你的身上,似乎多出些东西来。若是在之前,你绝对不会这样说。” 林靖闻言自我审视,寻思良久后,只好出声询问,“怀虚所指何物?” 第50章 千里香盈客 苏起玩心大开, 将那手中之物轻轻抛起,再用展开的折扇将其接住,迅速掌握了个中趣味。 他回眸看向林靖, “以前的瑾之,清冷孤寂,瞧着像是昭德寺里跑出来的和尚, 隐居在小孤山里的道士。怀虚总觉得你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乘风归去九重天上。” 苏起沉吟片晌, “人生如戏。若是人人清心寡欲作壁上之观, 皆可通晓禅机道理。 可既然生来此间走一遭,空悟真谛,毫无体验, 难以领略各种滋味, 岂非白来一趟?而今嘛,我从瑾之的身上,总算瞧出了一丝人气。” 林靖想从他手中拿回羽毛球,苏起却是不依, “贺梅用的什么来玩这个?快拿出来,和我走上两局?” 林靖:“……” 深知他的性格, 苏起快步跟上林靖回去书房的脚步, “难得此时天晴无雨, 你便遂了我的意嘛。” 寻仙湖水波莹莹, 风飘淡香过荷梢, 疑有绿云把扇摇, 粉莲凌波舞霓裳。 贺梅将一早定制的大伞在店外撑开, 不经意间瞥过一窟鬼食肆前的大陶盆, 这才发现里面养着的睡莲粉色花苞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绽放。 那人山下湖里的荷花, 应该已经开放了吧?他行舟湖上,可会看着不一样的风景,生出别样的感受来? 吴丽殷勤走上前来,“眼下天气还不算热,贺娘子不必为丽娘买如此多的冰来用。” 贺梅奇怪看她一眼,“这也不多啊?你尽管放心,就这么点,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全部卖掉的。” 吴丽不解:“贺娘子为何这般笃定?” 贺梅:“你等着看便是。” 她在伞下的桌子上依次摆上充当样品的各色饮品,杨梅荔枝饮、绿豆沙、皂儿水、甘草汤、酸梅汤……冰镇过的各色饮子散发着阵阵寒意,很快就有水珠在四周凝聚。 吴丽:“竹竿巷相对较偏,可需丽娘叫卖?” 贺梅:“不用,你就坐着等客人上前来买就是,到时候记得让他们排队,以免错漏忘记收钱,若是卖完了就回店内找点茶的陈娘子。” 吴丽迷茫地看一眼行人相对少些的巷子,顺从点点头。 贺梅转身进了厨房,开始配置千里香馄炖的调料黑葱油。 她将葱、姜、蒜、洋葱等调料剁碎,用吊秤称足量已经炒好的黑芝麻、适量之前制好的十三香放入碗中备用。 接着锅中烧热菜油,加入猪油烧至猪油全部化开,把剁碎的各色食材倒入锅中,请赵芸帮忙抽掉部分柴火,使得灶火转为中小火后,慢慢熬制使锅内的食材逐渐变成漂亮的黄色取下。 而后把黑芝麻与十三香混合物倒入搅拌均匀,此时油的余温将食材的颜色变得更深,同时也激发出各种香料的芳香之气,霸道得从厨房狂飙出去。 赵芸首当其冲,“嘶,这香味,明明才吃过午饭没过半个时辰,我可就被勾得直流口水。这又是做什么用的?” 贺梅:“千里香馄炖,这是馄炖香、味能否出挑的关键所在。” 赵芸:“千里香?好名字!这样叫它,倒也算是名副其实。只是我们今日的菜单之上,并无这道小吃呀?” 贺梅:“丽娘子急着要去店头撑伞售卖冷饮,这会儿来店内的多半都是熟客。竹竿巷咱们食肆所在的地址相对较偏,仓促之下,难以做好宣传,只好兵行险招,用这个来带货了。” 外面跑堂的孙月倏地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贺娘子在做什么呢?竟然有那样奇妙的香味,叫人闻了还想闻,甚至食欲大增。明明腹中鼓鼓囊囊,可着实还是心痒难耐。外面的书生们都在朝我打听呢!” 贺梅:“这是过几日将要添在菜单里的吃食,今晚卖的是另外一样。” 孙月点点头,“那便按照贺娘子的说法回禀给食客们。” 外面突然传来“跑堂的可在?”、“小二呢”等问话之声,听起来收银的钱琳都下了场去应对,孙月连忙脚步匆匆地回去了大堂之中。 贺梅这才好整以暇地问赵芸:“今晚的米线可准备好了?” 赵芸:“准备好了,分量足足的。若非贺娘子说什么,适当地让一部分人吃不到是美食届的一种艺术,咱们便是多准备些想来也是无妨。” 贺梅站在厨房的窗口处,一边拿扇子对着锅中的黑葱油扇风降温,一边同赵芸道,“食材放久了就会不新鲜,这个道理谁人都懂。 唯有当天备下的当天就卖完,一则部分人买不到,心中便知晓第二日食材必然新鲜;二则由于不曾吃到,反而更加心心念念;三则形成聚集效应,常人皆有从众心理,遭人追捧之物,出于好奇也会愿意主动尝试;四则利于咱们休息,相对而言不必那么辛苦。” 赵芸似懂非懂,“我是个粗人,虽然听不太明白,可还是觉得贺娘子说得极有道理。” 说书的李芙说完了今日在店内要说的部分,走进厨房,“贺娘子今日所嘱托的部分,可否让奴家再行演绎一遍给你?” 贺梅摇摇头,“你等下就在店外说一遍,晚间在饭点每每食客最多的时间再说一遍就可以了,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李芙称是离开,贺梅和赵芸继续备菜。 过了一会儿,孙月又进来了厨房,对着贺梅不住挤眉弄眼。 贺梅:“好姐姐,你有话就直说好啦,我着实看不明白。” 孙月冲她竖起一个大拇指,“你跟新来的丽娘说,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卖完摆在外面的那些饮子还是过于谦虚保守了些。如今不过是一盏半茶的功夫,竟然就这样售罄了。 最讨巧的便是那个冰镇的酸梅荔枝饮,不少去前面城隍庙上香的女眷都喜欢这口。不仅如此,还争相询问,咱们后厨在做什么美食飘香十里呢!” 赵芸:“贺娘子刚才和我说,那是千里香馄炖的精髓所在。我虽称赞了句名副其实,可也没想到真能传这样远……” 昨日用老母鸡、猪蹄、鸭腿、云腿火腿骨、云腿肉一块放入大锅中小火慢炖的高汤,至今已经过了七个多时辰,整体呈现出迷人的淡黄色,散发着阵阵清香。 贺梅取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肉片,加入盐、鸡肉粉、胡椒粉、米酒腌制两盏茶的时间。接着用豌豆粉、温水、蜂蜜、淀粉混合均用,打入少许鸡蛋,倒入肉片拌均下油锅炸至金黄。 第59章 等沥干了多余的油分,她递给赵芸一个,“尝尝?” 赵芸:“外酥里嫩,咸度适中。” 贺梅满意点头,将上好的猪里脊肉切成薄薄的大片,泡软的豆腐皮切成宽度一致的长条。赵芸则帮忙将烫熟的绿豆芽从滚水锅中捞出,沥干水分放置到一旁备用。 贺梅吩咐道:“那边的韭菜麻烦帮忙择一下,放着我来切,然后你再帮忙滚水下锅,和豆芽一样的做法,竹笋也是你处理,我来切。等下别忘了把鹌鹑蛋也煮一下。” 赵芸应了声是,按照她的要求来做。 明明和她之前也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可贺梅偶尔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同自己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林靖来。 她定定神,将剩余的配菜依次按照计划处理好,提前开始往盘子中摆放备菜。 从绿色的食材开始,豌豆尖、葱花、烫熟的韭菜和绿豆芽;浅黄色带着棕褐色斑点的鹌鹑蛋、淡黄色的豆腐皮、青黄色的玉兰熟笋片、金黄色的酥肉、酱黄色的榨菜丝;淡粉色的熟鸡肉块、深红色的云腿片、鲜红色的猪里脊片。 所有的食材围绕着素白莲纹钩花的盘子呈扇形状辐射摆放,煞是好看。 之前一窟鬼食肆也售卖过米粉之流,赵芸眼见贺梅这次取出来用以装纳米线的碗与之前略有不同,好奇地问,“贺娘子为何打算要用石锅来装这米线?普通的瓷碗不行吗?” 贺梅:“普通的碗自然是不可以的,可能会因为温度过高而开裂。” 夕阳西下无限好,因着贺梅下午那手“千里香”,勾来的食客买了饮子,有的折返去城隍庙继续上香后暂且离开,可有的干脆就坐在店里不走了。 因此将将到了售卖夕食的时间,孙月就脚步匆匆走到后厨,“有不少食客听了李娘子所讲过桥米线的故事,纷纷点单指名要吃这个。贺娘子赵娘子多备些。” 贺梅手脚麻利地从装有高汤的大锅中舀适量到小石锅中,捞出煮好的米线放入白瓷碗里,再依次将装有高汤的小石锅、盛着米线的白瓷碗、摆着各色配菜的钩花盘放在托盘上,递给她,“已经好了,今晚的出菜速度相比之前会快一些。” 孙月转身去上菜,她连忙叮嘱:“记得要食客们慢些吃,小心烫。” 孙月:“晓得啦。” 赵芸奇道:“怎么装米线的容器奇怪,吃饭的速度也有讲究?” 贺梅:“你可知晓过桥米线背后的故事?有多个版本,大致都是说妻子为温书的丈夫准备爱吃的米线,可因路途遥远又要过桥,等送到的时候便已经凉透。 一日她凑巧发现,厚厚的鸡油可以锁住汤内的温度不流失,如果把佐料和米线在需要吃的时候才放,会更加爽口。正因要过一座桥,故而得名过桥米线。” 赵芸:“这倒是稀奇,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贺娘子是从哪里得知的?不会是……那位吧?” 贺梅:“你想多了,根本不是林靖。” 赵芸:“我还没说是哪位,你便急着对号入座,分明惦念得紧,可最近怎么不见他过来店里寻你?” 第51章 由爱故生忧 不待贺梅答话, 跑堂的孙月快步走进厨房传菜。 她接过赵芸递过去的托盘,临走之前扭回头来,“差点儿忘记问了。贺娘子今日所做千里香, 外头还有不少客人好奇来日用它制成馄炖是何等滋味,于是纷纷朝奴家打听咱们食肆究竟什么时候卖呐。” 贺梅烹饪着食客点单的菜肴,略微寻思后, “就放在夏至那日的特色菜里吧。”孙月应了一声离去。 她走到前面名为听风的包厢内, 将手中托盘里的那两份过桥米线六样器皿依次放在桌上。 包厢内一身穿皂色罗衫的男子目露审视瞧着她布菜, 视线先是从孙月修剪得短而整齐的手指扫过, 这才慢条斯理看向摆在自己面前的饭食。 因孙月离去晃动的布帘逐渐平静下来,对首一袭秋香色蝠纹纻丝长衫的富态男子冲他道,“劳烦程大亨您试试看?” 被他唤做程大亨的皂衣男子兴味索然地“嗯”了一声, 从箸筒中抽出一双筷子, 端详一瞬,轻嗤了一声。 见他神情不耐,富态男子连忙劝道,“知晓您用惯了诸如象牙、沉檀做的筷子, 吃惯了山珍海味、玉屑金露。可若非十拿九稳,在下断然不可邀请您拨冗来此享用夕食, 阁下可否信余粮一次?” 皂衣男子撩起眼皮, 定定看那自称余粮的富态男子一眼, “禹余粮。” 被念了全名的禹余粮瞬间将自己黏在眼前米线的视线拔下来, 坐正身子骨, 咽了口唾沫, 强行将自己闻到浓浓鸡汤香味后躁动的五脏庙压制住。 禹余粮:“禹家今年能否有些余粮度日, 全倚仗您的鼻息, 如今舍弃京都樊楼而选择一窟鬼食肆, 自然早已经过在下再三的思虑。” 见他如此笃定,原本打算拂袖而去的程全终于对眼前的米线来了一丝兴致。摆盘精致的多种配菜颇为诱人,捞出的米线码放得整齐养眼,只是孙月并未帮他放入那碗汤中。 程全嗤笑:“乡野小店,跑堂之人竟然如此躲懒,还需食客亲自动手才行。 钟鸣鼎食官宦人家府里出来的厨子所做小锅饭都未必能让我满意,这样的大锅饭,如今还耽搁了这么久,哪里还有什么风味可言?先说好,我可就吃一口。” 身后跟着的小厮见他竟然真要尝尝这米线的味道,颇有眼色地走上前来想要帮程全把各种食材放入汤中,却被他挥手遣退。 富态的禹余粮按捺焦躁,抿了口杯中的茶水掩饰自己仍在不住泛滥的口水,对着程全点点头。 程全屈尊降贵地亲自动手,将碗中的米线倒入石锅之中,搅合搅合,顿时失去了大半耐心。 他扬起头,懒洋洋抬起胳膊,伸出食指勾勾手。 身后的小厮心领神会走上前来,用筷子将那盘缤纷多彩的配菜一一夹到碗里,搅拌均匀后默默退下。 禹余粮被小厮搅拌时候泛起的香味勾得不行,悄悄咽了口口水,催促程全,“您试试?一口就行。”程大亨再不吃,他可就忍不住了啊。 好在这次程全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夹起一筷子米线,不管不顾放入口中,当即被烫了个正着。 明明渣斗就在他的眼前摆着,可那样鲜美爽滑的滋味实在让人舍不得从嘴里就这么颇为不雅地吐出来,于是他只好将口中的米线从嘴的左边转移到右边,如此反复,最后仓促吞咽下肚。 程全抓起手边的杯子抿了口茶水,顿时一愣,虽然比不上他喝惯的好茶,甚至瞧起来是颇为简单的散茶所泡,竟然如此好喝。 淡淡的茉莉花香冲淡了茶叶特有的苦涩,氤氲在口腔之中,从下而上传递至鼻腔之内,让人回味无穷。 程全顾不得说话,重新捡起架在箸山上的筷子,再次夹起一筷子米线,细细吹凉后放入口中仔细咀嚼,“老母鸡、猪蹄、鸭腿、云腿肉……以及云腿火腿骨,应该是熬了不少时辰才有了这样的汤。” 见他眉飞色舞地捞起豌豆尖、绿豆芽、小酥肉、云腿片、里脊片、玉兰片等配菜细嚼慢咽,再也不提要走的事情,禹余粮彻底忍不住了。 他连忙将那鹌鹑蛋磕破剥掉外壳放入盛有高汤的石锅之中,而后不管不顾地将米线和配菜一股脑地也倒进去,紧接着便是一通狼吞虎咽。 等到酣畅淋漓地吃完一碗过桥米线,就连汤底也都喝了不少后,两人相视一笑。 汗流过头皮的感觉像是有小虫子将将爬过,禹余粮讪讪然挠挠脑袋,“您看那单交易?” 程全用不慌不忙帕子擦擦嘴巴,轻嗤道:“我的规矩众所周知。敢在餐桌上与我聊生意,你是头一个。成了,回吧。” 禹余粮高兴傻了,满头的汗水都顾不得擦,“欸,欸。既然您爱吃一窟鬼食肆的饭食,以后在下便派人多买些送到您下榻之处。” 这次程全身后的小厮接过了话头,“用得着你在我们老爷面前显摆?赶紧走吧。” 禹余粮丝毫没有因为对方轻慢的态度而感到不快,他连连点头,告辞离去。 放眼整个大越朝,程大亨也是能够排得上名号的富豪人物,哪里是他这样的小鱼小虾可以攀附的。 他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求爷爷告奶奶才拿到了与他相见一面的机会。有了机会后,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约程大亨在临江城大名鼎鼎的一窟鬼食肆见面。 现下有了这单生意,不止他们禹家岌岌可危的商产稳住了,甚至可以借此机会一飞冲天,也算是因祸得福。一窟鬼食肆适合谈生意的传说果然是真的! 禹余粮安抚性摸摸自己半饱的肚子,决定等自己重振旗鼓后,携带全家来一窟鬼食肆吃个痛快。 只需程全一个眼神,身后的小厮已然明白,他快步走出包厢,唤跑堂的孙月进来。 小厮:“可还有什么推荐的吃食?” 第60章 孙月:“真对不住,已经卖光了,客官您下次早些来,早些点。” 程全:“我可以出十倍的价钱来买。” 孙月不卑不亢:“那也没有了,一窟鬼食肆欢迎您下次光临。” 谁家的伙计不是把他这样的爷当财神一样供起来?这一窟鬼食肆的跑堂倒好,就差没把好走不送摆在明面上了。 程全提步就打算离去,可终归是不甘心,他转回身,复又坐下,还是将石锅中剩下的高汤喝了个干净。 瞧着丁点儿热气不冒,可那汤竟然还是热的,不由得让程全再高看这家食肆三分。 小厮忍不住咽了口馋出来的口水,“爷你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这家店真这么好吃?” 程全擦擦嘴,睨他一眼,傲娇地出了包厢,“明日再来。” 因着他磨磨蹭蹭,店内的食客早已走得差不多了。 赵芸哼着小曲儿,端着贺梅做的马蹄炒肉片、荷塘小炒、鲫鱼豆腐汤、腊味煲仔饭等菜肴出来布菜。 程全嗅到饭菜等香味,停下脚步,“这些,我买了。” 赵芸瞧傻子一样看着他,扑哧一笑,“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店里伙计的晚饭。您下次赶早来吧。” 程全“哦”了一声,这次头也不回地出了食肆的大门。 他随行的小厮却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身后“一窟鬼食肆”五个大字的招牌,撇嘴摇头,“市井小店的店伙计都是些乡野村妇,有眼不识泰山。 压根儿不知道她们将爷您这尊活财神给拒之门外。若是事后知道了,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宛如锦衣夜行的程全听完他的恭维,懒懒散散地道,“将那荣王府里退出来的厨子,快马加鞭送到别馆来。” 小厮连声应下,再次拍主子马屁:“下次赶早?呵,哪里比得上咱们花重金请的大厨?”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窟鬼食肆前原本含羞的睡莲花苞尽数开放,在日渐灼热的风中悄然吐香。 贺梅酿好杨梅酒,封泥收坛,这才好整以暇地出来食肆店门口去看吴丽售卖冷饮的情况。 那人,确实像是赵娘子说的那样,很久不来寻她了。不知此时,他在干什么,可有好好吃饭? 昭德寺。 林靖正盘膝坐在禅房之中抚琴,蓦然间打了两个喷嚏,原本依照他的琴艺,断然不会错音漏音,而今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清妙大和尚睿智的眼神仿若洞穿了一切,乐呵呵地道:“瑾之的心境,不知在何时已然有了变化。” 林靖眼观鼻鼻观心,兀自弹琴。 清妙:“慈、悲、喜、舍四无量心。瑾之人还是那个人,可这首无量心的曲中之意……” 林靖五指并拢,轻压仍在跳动琴弦的爱琴青霄之上。 他沉吟良久,“怀虚也曾经说在下的身上多了一丝人气,可瑾之……” 博山香炉中的沉水檀香白烟缭绕,消去了炎炎夏日的那丝燥热之感,给人营造出一份相当宁静平和的心境。 清妙耐心等待。 林靖将脑海中繁乱的丝线绕弄千匝,终于从淡樱色的唇瓣中吐出一句: “瑾之惦念贺梅姑娘的安危,瑾之时常想要见到贺梅姑娘,哪怕她原先并不处于瑾之素来的交友范畴之内。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完全违背了瑾之的本性。” 清妙淡然一笑,“你动心了。” 林靖茫然不解,“宛若家人那般的感情吗?” 清妙笑如弥勒坐佛,“非也,非也。” 林靖呼吸一滞,心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 清妙和尚哈哈一笑,“《妙色王求法偈》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所以瑾之你,果然还是被贺梅姑娘给套牢了。” 第52章 共犯贪嗔痴 林靖缄默不语, 垂眸挡下眼中复杂的情绪。 清妙:“当年瑾之欲皈依我佛,和尚我便知你有慧根却有尘缘未了,如今果然应验。瑾之因噎废食了这么多年, 终于铁树开花,枯木逢春了。” 闻言林靖喉结微动,翻手凝视掌心的纹路, 脉脉不语。 清妙:“好事将近, 心疾有医, 怎么这幅神情?” 林靖抬起双眸看向他, “若是实情如你所言,贪嗔痴三者皆犯,瑾之更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清妙好笑道:“你又不是我们昭德寺里的和尚, 守什么清规?遵什么戒律?” 见林靖起身收起爱琴行礼告辞, 他呷一口杯中的清茶,“若是苏怀虚在就好了,这样的话便不必由和尚我来说。” 林靖停下脚步,挑眉看向他。 清妙斟酌再三, 还是选择了旁敲侧击的法子来说,“瑾之不是也学了一手医术?倘若实在担心闹出人命来, 配些药来喝……” 林靖诡异地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原本淡静从容的凤眸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却还是顺着清妙的假设想到以后, 闹了个面红耳赤。 往日里他走起路来总是不疾不徐, 此刻却是疾步如飞, 颇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晴蓝色的天空之上, 大朵的云彩随风而去, 石榴花在似火的骄阳下灼灼盛放, 蝉鸣在浓密的绿荫中欢歌。 白日逐渐增长,日晷之上黑色的针影越来越短。 夏至日,贺梅起床洗漱,简单吃过早饭后,待各色订购的食材都到位就开始准备今天的午餐。 赵芸当先到了食肆,“贺娘子可别忘记做千里香馄炖,不止是食客们动辄便问,我也是馋得紧。” 贺梅:“你吃外面馄炖摊子的解解馋不就好了。” 赵芸:“那怎么行?脖子都伸长了,就等着掌柜的露一手。” 贺梅笑着摇摇头,将新鲜的猪肉剁成肉糜,加入适量的盐、胡椒粉,少许生抽,加些料酒去腥,再打入一个鸡蛋顺着一个方向搅拌均匀,使蛋液混进肉内更加入味。 接着取提前和好的面团揉至表面光滑,再次醒发一盏茶的时间。 她在台面上撒上面粉铺匀以防止粘连,取一部分面团放在上面,用擀面杖从中间以“米”字形状的发力方向朝四周用力擀,直到擀成薄薄的皮为止。 为防粘连,贺梅取适量的面粉撒在面皮的正面之上,再来回将面皮折叠起来,用菜刀垂直于边缘,将其均匀地分成几段。然后把所有的面片展开,两边对齐叠放好,选择合适的尺寸,将面皮等分切成一段段,这便得到了一沓沓现成的馄饨皮。 赵芸帮她把做好的馄炖皮收拢起来,准备拿到应盘好的馅料那里开始着手包馄炖。她则继续重复之前的步骤去做下一批。 手里正忙活,耳边听到赵芸突然“呀”了一声,贺梅问她怎么了。 赵芸:“我可是亲眼看着贺娘子你动手做的,怎么做得这样齐整?竟然像是从模具里拿出来的,大小、厚薄,无一不是同一水平。虽然早已知晓贺娘子的刀工厉害,也见过不少次了,可还是忍不住惊叹。” 贺梅和赵芸两人,一个做馄炖叶,一个包馄炖。 虽然食肆打算售卖馄炖的工作量比起小家的量来说相当庞大,但是由于两人分工明确,进度倒也算是飞速。 跑堂的孙月进了后厨,“外面来了个拽爷,这会儿咱们还没营业便来了。” 赵芸:“食客早早就来,这样的事情又不是头一回了,有什么好给咱们掌柜禀告的?” 孙月:“这人好生可笑,菜单也不看,张嘴便要点前段时间咱们售卖的过桥米线,还有什么鲫鱼豆腐汤之类的。奴家跟他说今日没有,他却好生豪横地道,要出重金把咱们一窟鬼食肆的大厨给挖走。” 贺梅:“这是哪里来的土豪?” 要是按照她之前的思路,开食肆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能够在大越朝有个正经的事业做,总好过什么也不干,像个菟丝花一样依靠林靖而活。 因此若是那时候遇到这人,但凡对方给的钱稍微多一些,她可能真就会被他收买,去给这人打工,毕竟当初为了省下些客栈钱,她便愿意给客栈掌柜胡彦打白工。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很喜欢,甚至是说享受自己所制作的美食,能够为来一窟鬼食肆的食客带来快乐,故而不会只为某一个特定的人服务。 不,还是有的,那人便是林靖。 孙月:“贺娘子?掌柜的?” 赵芸插嘴:“噫,奴家想起来了,前些天似乎有一个财大气粗的乡绅员外老爷,上来就冲我说,要花钱买咱们的夕食吃。” 贺梅回神,“你就这么跟他说,承蒙厚爱,大厨只想在一窟鬼食肆老实待着,今日的千里香馄炖和冰镇木莲冻都很不错,要不要试试看?” 孙月点点头,掀起帘子去了前面大堂。 贺梅快速将剩下的馄炖皮做好,交给赵芸慢慢包着,自己则烧一锅热水,放入敲碎的猪骨、猪皮和鸡架熬成汤底。 见汤的颜色呈现出清澈微白的状态,她取鸡骨茶包放入汤中,等熬出香味后捞出。这一步能够为汤增加一丝特殊的香味,同时可以给汤底降燥,使其更顺口更耐喝。 第61章 孙月快步流星回来,捂嘴笑道:“食客们来了不少,纷纷点单要吃千里香馄炖。见此,那位爷原本都打算拂袖离去了,却又重新臭着脸坐下。他身后的小厮倒是颇有眼力见儿,径直点了四碗馄炖。” 贺梅点点头,架锅烧水,待水沸后,取赵芸已经包好的馄炖下锅。为防止馄炖粘住锅底,她拿起大漏勺,在锅中轻微搅动。 等候馄炖煮熟的当口儿,正好可以调配碗底。 贺梅取切好的香葱、提前撕好的紫菜、适量的海米、一点点盐和胡椒粉,加一勺之前做好的千里香黑葱油,再舀入三大勺前面熬好的汤底。等馄炖煮熟后,从清水锅中捞出置入碗中,最后放在托盘上等孙月来取。 最前面的四大碗馄炖被跑堂娘子孙月送上了程全的餐桌,原本已经等得相当不耐烦的他,在闻到这样好闻的气味后,脾气顿消。 清澈的汤底呈现出淡淡的茶色,瞧起来便鲜香十足。程全捞起一个馄炖,晶莹剔透,里面粉红色的肉馅若隐若现,极为诱人。 吃上一口,馄炖皮又滑又薄,馅儿又大又嫩,一些汤底随着馄炖一起被裹挟进入他的嘴里,清淡鲜香,味道不重不腻,丝毫没有喧宾夺主的意味,反而在最大程度上辅佐了馄炖的美味。 胡椒的辛,葱油的香,肉糜、海米和紫菜的鲜,混合得恰到好处,就这样一口接着一口,不知不觉间,一碗热气腾腾的馄炖就被吃了个底朝天。 程全意犹未尽地伸手去取另外一碗,很快便再次吃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他从耳边听得外面跑堂娘子时不时说上一句“真是对不住,今日的千里香馄炖已经售罄了。”心底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暗爽。 一连吃了三大碗,他心满意足地用帕子擦擦嘴,懒洋洋地勾勾手指头。 身后那素日里总是极为尽心伺候的小厮,这会儿视线完全被剩下的那碗馄炖深深吸引,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家老爷手上的动作。 程全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小厮的反应,皱着眉头回头去看,嗤笑:“那碗便赏给你了。” 小厮喜出望外,咽咽口水,“谢老爷赏。” 程全:“吃之前,先去问问那木莲冻什么时候上。” 小厮应了声是,着急火燎地冲出包厢去找孙月。 孙月:“那个要等到茶歇时间才会有。” 小厮:“现在没有?我们爷可以出高价买,你们搞快点。” 孙月:“真对不住,最快也是我们吃过饭后了。” 小厮:“?” 他愤愤不平回到包厢,“这食肆老板也好,伙计也好,都好生拿乔。平时都是老爷您给别人等,您看这......” 唯恐自家老爷现在就要走,自己吃不到嘴里,小厮说完,直勾勾地盯着桌上剩下的那碗馄炖,再次咽了咽口水,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样痒得难受。 程全:“你把那碗吃了。不就是等?爷倒是要看看,那厨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小厮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端起碗来,甫一入口,眉头便被鲜得高高扬起。 因着天气越发炎热,路上的行人看到街边售卖的冰镇饮子,总是会忍不住走上前来,买上一份消去暑气,有的还会进店闲坐一会儿。 为了不占用店内客人的空间,原本常在大堂用饭的贺梅与众伙计索性搬至后院凉棚下,故而此番程全扑了个空。 他本想径直去后院一探究竟,却又在看到那帘子上写着的“后院有猛兽厨师一枚,谢绝参观”之时,忍不住展颜一笑,遂就此打住。 饭后,贺梅洗干净双手,用纱布包裹足量的木莲籽浸泡在清水里,用力将木莲籽汁挤压勺匀后静置。接着烧开一锅热水,加入适量的老冰糖和新鲜的薄荷片,煮一柱香的时间取下放凉。 程全左等右等,待小厮问了三遍跑堂的孙月,都得到还没好的结果后,站起身来便走。期间看到那些高谈阔论的书生,他暗嗤一声“酸腐”,便漠然移回视线。 结果等他走到外面坐着售卖饮子的吴丽身前时,却还是不争气地被她身前摆着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住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贺梅:鄙人专治各种真香。 第53章 冰饮消溽暑 见程全定定看着自己身前摆着的柠檬冰红茶, 吴丽温声道,“客官若是要买,劳烦到队尾处耐心等待。” 程全轻嗤, “那样酸的黎朦子泡在水里,能有什么意思?”可还是被那梳着三丫髻的女童手中之物深深吸引,他轻咳一声, “她吃的这个又是什么?瞧着像是奶酥, 又像是苏合山, 似是而非的。” 见他意动, 原本站在身后的小厮正要跑去越变越长的队伍后面站定,却眼尖发现自己家老爷感兴趣的都快卖完了。 小厮连忙拽住前面一个买到苏合山欲走之人的衣袖,“我出十倍价格买下这个可好?” 那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摇摇头便走。 一连问了几个都是如此, 最后主仆二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名为“冰激凌”之物的新式苏合山销售一空。 不止如此,吴丽身前桶中各色饮子的水位也在急剧降低。 虽然估摸着依照这样的速度,现在再去排队也来不及了,程全的小厮最终还是选择了去队尾处排队试试。 程全犹豫一瞬, 随后还是选择了重新回到身后的一窟鬼食肆内,寻了个收拾干净的包厢坐下。 然而没过多久, 他便被李芙所讲的那引人入胜的故事深深吸引, 情不自禁地挪到大堂, 甚至等她说到妙处, 还忍不住拍手叫好。 过了些时候, 小厮垂头丧气地空着手回来, “辜负了爷的期望, 不仅排队没买到, 就连出高价买别人的也难。” 程全:“……”顺风顺水惯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发现钱不那么好使。 两人的对话被前面不远处的一个白衣书生给听进了耳朵里,他转过来,“你们买不到也正常。” 程全:“为何?” 书生:“一则一窟鬼食肆的美食也好,饮子也好,都是且吃且喝且珍惜的。过了这一回,下一次指不定就没有了。” 见他欲言又止,程全催促问道,“那么二则呢?” 书生老神在在,“至于这二则嘛,便是传言食肆掌柜的有规定,若是发现有人代为购买,转手高价卖给旁人,下一次一定会被谢绝购买。” 程全:“!” 他老程家大业大,什么稀罕的美食没见过?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是他想,就没有吃不到的,如今却频频在这个一开始看不上的巷间食肆里吃到闭门羹。 他招手唤来跑堂的孙月,没好气地问:“那劳什子冰镇木莲冻好了的话,就给我来上三份。” 孙月对这位脾气焦躁的客人已经眼熟了,她温声应下,转身去了后厨。 经过一段时间的散热,被木莲揉搓浸泡过的清水凝结成了晶莹剔透的木莲冻。 贺梅均匀地将木莲冻舀入盛有冰镇薄荷水的碗中,点上一片新鲜的薄荷叶充当装饰,再撒些桂花增加香味。 赵芸则将她已经做好的冰镇木莲冻摆上托盘,方便孙月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出餐。 是以待孙月折返回来,三碗木莲冻便上了程全的桌上。 木莲冻清澈得像是一汪被定格在碗中的清泉,略微透着些淡淡的黄色,绿色的薄荷叶、金黄色的桂花点缀其上,使得这样简单的小吃看起来并不算太为寡淡。 程全用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清新淡雅,软中带弹,薄荷留香。木莲冻从口腔顺滑地流入胃中,燥热的暑气为之顿消,冰凉清爽的感觉仿若可以透进骨子里,叫人的每一处毛孔都透露着快意。 他默默用完一碗木莲冻,再次朝孙月招招手。 程全:“你们食肆外面卖的那个像是苏合山又神似奶酥,却叫做冰激凌的东西是何物?” 孙月:“口感绵密清凉,奶味十足,回味无穷。承蒙您感兴趣,可以下次早些买来试试。” 程全:“……又是下次。” 小厮:“若非我们老爷请的厨子怎么做都达不到你们食肆厨子的水准,否则是断然不会再来吃回头草的。” 孙月:“承蒙厚爱,您下次早些来。” 程全修身养性多年,悄然在桌下握了握拳头,而后化悲愤为食欲,将剩下的冰镇木莲冻吃了个干净。 翌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买到了门外吴丽售卖的各种饮子。除却大越朝常见的饮子外,有三样最为新鲜突出。 一个是那名为冰激凌的苏合山,果真如跑堂娘子所说的那样让人回味无穷。 二是名为柠檬冰红茶的饮子,冰凉清甜,丝毫没有红茶自身的涩味,黎朦子特有的酸味被极大地弱化到可以轻易接受的程度,清新的香气让人自内而外地感觉到清爽、舒畅,如沐清风。 三是名为桃胶皂角米炖雪燕的饮子,用料繁杂,晶莹通透,有加水牛乳和不加水牛乳两种,前者口味略显浓郁,后者则较为淡雅一些。 第62章 程全细细品尝过后,彻底认清了这家食肆的水准确实不俗的事实,他唤来跑堂娘子孙月,“敢问这位娘子,如何才能邀请你们掌柜一叙?在下是诚心诚意地想同他聊上一聊。” 孙月应承下来:“明日食肆照例休息,不过奴家会将客官的诉求传递给鄙店掌柜的。” 她转身回到后厨,将程全的话原封不动地对贺梅复述了一遍。 孙月整日迎来送往,颇有识人的眼力,能够被她注意到的不多,这位土豪算是其中之一。贺梅整理着厨房,听完她所说之事,心中不免也有些好奇。 贺梅:“这个土豪想见我干嘛?不会还是想要挖厨子走吧?” 孙月:“之前这人对我们食肆多有不屑,言辞傲慢,随行的小厮都恨不得鼻孔朝天。可这回瞧着确实是如他所言那般诚心诚意,竟然对奴家都用上谦称‘在下’了呢。” 贺梅被她说得忍俊不禁,“士农工商,商在最末,我们这些更是底层之中的底层。从未想过还能靠做饭得到社会地位上的提升。” 孙月也被她这样新奇的说法给逗笑了,“谁说不是呢。” 贺梅仔细思索片刻,“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今天晚上吧。” 孙月点点头,将她的意思传达给了程全,而后转身便走。 程全叫住孙月,“今晚食肆的特色菜是什么?挨个儿给上一份吧。” 孙月走了,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堂,耳边听着书生们高谈阔论,眼里看到的是书法墨画,突然发现现在的自己已经和流连忘返的书生们没什么两样了。 厨房里。 贺梅将香米淘洗干净,放入清水中浸泡一盏半茶的时间。等候的同时,把生姜切成丝,腊肉及甜味腊肠切成片。接着烧一锅水,滴入几滴素油,等水沸腾后,倾倒入赵芸提前洗好的小白菜烫至断生后尽数捞出,沥干水分。 赵芸依照她所言,依次用小刷子在各个砂锅的底部刷上一层薄薄的油。 贺梅取赵芸处理好的砂锅,将泡好的米和水倒进去,大火烧开后,眼疾手快地转成中火。等到米饭上面出现了一个一个小洞之时,她快手快脚地将腊肉和腊肠片铺在米饭上,最后放入姜丝。 等待肉熟的空档时间,她开始着手调制酱汁,取一匙生抽、一匙蚝油,一匙芝麻香油,半匙白砂糖,两匙白开水混合在一起后调匀。 沉厚的砂盖也无法阻挡米饭煮熟之时散发出的阵阵清香,贺梅打开盖子查看腊肉的状况,满意点点头。 她示意赵芸再次抽掉部分柴火,在米饭的空白处打入一个鸡蛋,接着用勺子沿着砂锅的边缘淋上一圈少少的油,能不能生成锅巴,关键便在于有没有这一步。 糊焦的香味悄悄从砂锅中溜进鼻尖,贺梅将砂锅取下,放入烫熟的青菜,淋上调好的酱汁,再次盖上盖子,用余温焖上一会儿,最后和一小碟香菜、一小碟葱花放上托盘。 一碗碗煲仔饭被端上了食客的餐桌之上。 墨色的砂锅内,金黄色的姜丝、酱色的腊肉、深红色的腊肠,翠生生的小白菜,略微溏心的荷包蛋铺在洁白的米饭之上,单看色彩便格外令人难以抗拒。 米饭细长莹白,粒粒分明,毫不粘牙,用勺子将黑褐色的酱汁和米饭拌在一起,一口腊味一口饭,不油不腻,在唇齿间形成一种甚是醉人的味道。最令人惊艳的,是锅底那金黄焦脆的锅巴,嗞脆爽口。 美味的饭菜需要精心的烹饪与耐心的等待,由于煲仔饭需要要一锅锅按单去做,所以程全在包厢吃完属于自己的那份煲仔饭后出来,才发现这次一窟鬼食肆之内座无虚席。 他唤来跑堂的孙娘子,“你们掌柜的这会儿可有空?” 孙月:“我们掌柜的这会儿确实是没空,您怕是要等很久了,不行咱们就改日?” 程全奇怪道,“掌柜的总不会是厨子,需要亲自上阵烹饪,怎么会没空呢?” 等他从孙月那里得知一窟鬼食肆的厨娘便是掌柜之时,才知道自己之前想要重金挖走这家食肆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程全也算是被这家食肆给彻底磨去了脾气,还唯恐夜长梦多,不想另约时间,又实在担心自己离开后食肆打烊,只好背着手在那处满是字画的墙前打转。 第54章 共沐一弯月 给一个百无聊赖的人面前放上笔墨纸砚, 那人势必会想要在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 程全看旁人写的看得久了,竟然也心血来潮,取了纸来, 提起笔在其上即兴涂抹一番。 唯恐那位约见她的阔老爷等得不耐烦,等贺梅做完最后一份客人的单子后,赵芸便主动接过了她的工作, 帮食肆伙计们煮晚饭。 见此, 孙月将程全请到后院与贺梅细谈。 贺梅:“您找我有什么事?” 程全和他身后的小厮都傻了眼。 程全倒吸一口冷气:“你就是一窟鬼食肆的厨娘兼老板?我请的老师傅也望其项背的厨子, 竟然是这么年轻貌美的娘子?” 贺梅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 “谢谢夸奖,您要见我,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在等候的那段时间里, 程全早已深思熟虑过了, 因此这会儿脱口而出,“娘子有巧思亦有巧手,在下诚信想出重金购下你的食方与饮方,再派厨子向你学习技艺。 且在下可以保证, 仅会在别处售卖,绝不会恶性同一窟鬼食肆竞争, 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孙月眉头一皱, 却在看到贺梅面上的神情后闭了嘴。 这些方子在后世属实不算什么秘密, 全都是公开透明的, 只要上网去搜便可以搜出一大把, 而难点则在于厨师本身对火候、用量等各种细节的把控之上。 这人不止要买她的菜谱, 还要出钱让她帮忙培训厨子, 算是相当聪明, 甚至连“教会徒弟, 饿死师傅”的问题都想到了。 贺梅快速在心中盘算一番,面上声色不动,“您打算出个什么价?” 闻言程安一喜,从袖中掏出适才在食肆大堂写写画画后折叠起来的纸张展开,递给贺梅。 她接过来一看,方方面面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连价格都远远超过她最早所预估的数字。 若是换个人或者换个场合的话,或许在看到这样的数字,绝对会脑子一热就此签下一张合同,让这人彻底买断。 因着之前教导客栈大师傅郑安而贪吃的老顽童并不轻易接受那出,贺梅并不打算轻易应承下来,给自己揽苦活。 她思忖过后说:“您所列的条款都挺不错,可食物的制作相对复杂,而饮子则相对来说更容易批量生产。所以我更倾向于以抽成的方式来售卖饮方。”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程全一愣,心知这是遇到对手了,“娘子好大的胃口,好深远的目光,好过人的胆识。你可知在下是何人?” 见贺梅摇头,他长叹一口气,“若是买下你的方子,在下毫不费力便可以令售卖的铺子在大越的各地四处开花,虽居一隅,想不到娘子竟有鲸吞之心。 若是一口买断,之后盈利的数额,可是与娘子半枚铜钱的关系也无,好一个细水长流。 若是在下蓄意隐瞒身份,此时分文不给,以后故意做出假账来哄骗娘子,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娘子就不担心吗?” 贺梅笑道,“可我知道,您不会。” 程全讶异:“何以见得?” 贺梅:“您有过于常人的眼力,独属于个人的傲气,还有一分仁心。” 被人拍多了马屁,这样通透得令人舒畅的评价令程全耳目一新,他忍不住追问,“前两者都好说,无奸不商,仁在何处?” 贺梅应付自如,“您身材纤长,断然不会是放纵食欲之人,可在鄙店所购食物、饮子,最后却尽数用了个干净。 说明您虽然为人骄傲,却对下属不错。余下的,自然不必我再多说。” 其实她之所以能知道这些,除了自己的猜测与判断,也少不了来自跑堂娘子孙月的那一双识人利眼。 程全哈哈大笑,当即表明身份,重新调整了协议条款,并提前出一部分金叶子给贺梅以示诚意。 她是厨娘,精力有限。早先想要开连锁店的想法,随着一窟鬼食肆的经营,贺梅早已知晓那只是自己痴人说梦。 因为想要开起连锁,尤其是开有技术含量的连锁店,就势必需要统一店面装修、员工服饰、餐盘餐具、食材品质,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店中售卖的食物品质。 现代中的大部分连锁店为了保证口味一致,一部分会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培训厨师,而剩下的多半会采用工厂出货来统一食材及调味料。更有甚者,会使用冷冻在冰箱中,预处理好的料理包,既保证了品质稳定,又提高了出菜速度。 可这样的菜,在重油重盐重调料的作用下,遮盖住了食材的本味不说,还隐瞒了食物本身并不新鲜的事实,与此同时,菜肴之中大部分的营养早已流失。 第63章 而如今在古代,没有机械化,每多开一家食肆,需要她要费的心就更多。 所以程全的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为贺梅圆了昔日的梦想。 既然已经和他成了利益同盟,她自然对程全的问题知无不言。 贺梅:“经我了解,苏合山是用冰雪、奶酥等物制成小山状,上插小树等装饰物,并染色制成的美食。我们一窟鬼食肆所售卖的冰激凌则是用羊乳提炼做成的淡奶油和鸡蛋等物做为原材料,自然和那个不太一样。 您所吃的木莲冻是用大越人视为香料的薜荔籽浸入水中搓洗出来的。 至于柠檬……黎朦子红茶饮,需要在煮的时候,加入香茅草,即你们唤做包茅的叶子才能增加其浓厚的口感,而放入薄荷叶则是为了使饮子更显冰爽。还有,关于用到的蜂蜜,这里面也有讲究。” 程全耐心倾听,“愿闻其详。” 贺梅:“若是用百花蜜,或是诸如槐花蜜、枣花蜜之类的蜂蜜,其自身所带的花香味过于浓厚,会影响到饮子自身的口感,以至于画蛇添足。 可蜂蜜的味道终归不能用老冰糖所代替,故而我选用的,是临江所产的乌桕蜜,虽然仍不可避免地会掺杂上一丝花香,可一旦稀释进了水中,就会被彻底冲淡,基本上只留下清浅的甜味。” 想起那样别具一格的皂儿水,程全抿了一口茶水,“燕窝在下吃过不少,可食肆中售卖的桃胶皂角米炖雪燕中的那味雪燕,乍一看确实与其有些相似,口感和味道却又截然不同。贺娘子可否告知在下所来何方?” 想到那位大越颇为讲义气的驴友方空青,贺梅怀念一笑,“这是我的一位友人使人从印度寄过来的。与燕窝不同的是,雪燕是植物木髓分泌物……” 与程全签下合同,她也算是以技术入股的方式,扩大了自己的商业版图。 等把各色饮子冷品的方子交付,并教会程全派来的厨子后,剩下的事情就不必贺梅再去操心。 以后程全会定期送账本和对应的交子过来,而她只需要在自己的食肆里,轻轻松松数钱就好。 送走了程全和作陪的孙月,贺梅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食肆后院之中,终于不必强压情绪,兴奋地从原地蹦了起来。 短暂的喜悦过后,则是分享欲望无从发泄的无尽落寞。 贺梅无声地蹲在地上,双手托腮凝望着天边皎洁的月亮,下意识想到许久不见的林晶晶。 或许此时此刻,他们就沐浴在这同样的一弯如眉纤月之下。 赵娘子跟她提起过,大越朝也有端午节,就在明天。 贺梅想做些粽子托付她帮忙给红梅小筑送去,却被赵芸打趣,要让她自己亲自去送。 可林靖也好、双立也罢,都已经很久没有再来找她。或许这样彼此相安无事,依靠赵芸送些美食报答恩情也挺好。 小孤山。 有人清清冷冷地悉心侍弄着那盆开始绽放的栀子花,却在蓦然间打了一个喷嚏,原本平静无波的丹凤眼倏地变得柔软。 垂髫小童揉着眼睛,打着哈切起床如厕,恰好路过,“不枉先生精心养了这么久,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花终于开了。还挺好看的,怪不得先生瞧起来这样开心。” 翌日,贺梅将自己包好的粽子送了不少到小孤山下的茅家村。 她脱离乡村已久,等到了才知道,仲夏时节,由于天气较热,日照充足,很适合水稻等农作物生长,但田间各种杂草及病虫害也随之而来,而且滋生得极快。 为保证水稻能有个好的收成,基本上佃农们都在地头忙个不停,就连总是招待她的人精茅青也下了场,这会儿根本不在。 好在赵芸还在家中休息,贺梅找到她的家里,将带来的粽子交给她。 大堆的是给佃农们,那用不一样颜色彩绳扎着、单独绑在一起的,赵芸一看便知道是给谁人准备的。 她忍不住对贺梅挤眉弄眼,“你送错地方了,从我们茅家村到红梅小筑,不过是几步路程的事情,远胜于食肆过来这边,怎么不亲自去送?” 贺梅就权当自己看不见:“天气燥热,走到赵娘子这里,已经出了一身的汗,马上就要中暑了,只好劳烦你们代为送达了。” 听得赵芸直叹气,“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都是怎么想的,一个个的都打什么马虎眼儿。”她站起身来,走到院子的阴凉处,捧起一个小巧精致的花盆来,“喏。” 贺梅一头雾水地接过,洁白无瑕、小巧玲珑的花瓣散发着幽幽清香,这是…… 贺梅:“好端端地,赵娘子怎么突然给我塞这个?” 赵芸:“哪里是我给的?还不是那位?” 她将眼神朝小孤山的方向使了使,“是那位差使双立送来的,托付我去食肆当值的时候,捎带给你。 不过那么重的粽子你都不畏惧炎热,不辞辛苦地送来了,这小一盆栀子花盆栽自己拿回去,应该算不得什么吧?” 见贺梅捧着那盆栀子花,难得地沉默不语,赵芸:“来都来了,这粽子,你不如亲自去送?” 第55章 欲说终还休 红梅小筑的门被人叩响, 双立欢呼“一定是梅姐姐来了”,浸泡在兰汤中的林靖睁开眼睛,从浴桶中迈步出来匆忙穿好衣服。 待他散着头发走出净房, 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那个人。 脸涂雄黄的双立垂头丧气地拎着一捆粽子,独自走了回来,“不是梅姐姐, 是茅家村的赵娘子帮她来送粽子。” 他没大没小地对着林靖摇摇头, “先生明明为梅姐姐也配了一个香囊, 怎么不让双立送花的时候一同拿给赵娘子?”虽然字字没提只恨林靖不争气, 却已经全然写在了脸上。 见林靖长睫微敛,一副颇为失落的样子,双立于心不忍, “赵娘子说今日一窟鬼食肆照例休息, 她赋闲在家所以代为相送。 今日是端午,梅姐姐一个人孤零零待在那里一定很寂寞吧。虽然先生不要双立没事便去找梅姐姐,但是现在事出有因,实在不行, 双立下山去陪她?” 闻言林靖快步朝院门口走去,却又最终顿足不前。 “食肆照例休息, 赵娘子又说她今天一直在家, 那这些还带着余温的粽子是怎么来的?”双立这才反应过来, “先生快去追呀!梅姐姐说不定还没走!” 可林靖却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冲出去, 反而掉头往回走来, 惹得双立直皱眉, 老气横秋地长叹了一声。 燥热的南风传来断断续续的蝉鸣之声, 燕子在绘有红梅的画梁上轻声呢喃。 长身玉立的林靖静静审视自己的掌心, 想要将自己读给伊人听的欲望油然而生, 脑海中却再次浮现自己深夜无意间撞破父亲林谦满面泪痕地对着母亲画像时苍凉的身影,他闭目深吸一口气,虽然很想转身追下山去,却还是被理智胁迫着朝书房走去。 更漏日渐增长,酷暑日胜一日。 耀眼的阳光灼灼照在在江南水乡的一众房瓦之上,鳞鳞瓦片宛若一条条匍匐着的火龙,烧得屋内人如坐蒸笼,即使坐着什么也不做,也会不受控制地淌汗下来。 大越朝的夏天可没有空调、风扇,到了这个份儿上,再在正午的厨房里做饭,着实是个苦差事。 贺梅虽然不差钱,却也不想做个冤大头,倒贴钱买冰纳凉,只为给食客做饭,因此她将食肆的午饭也取消掉,打算主攻茶饮这块。 正好程全派来学饮子的厨子程拾到了,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每天清晨相对凉爽的时间里,她便指点着他制作茶歇时间的饮子,躲懒赚钱两不误。 依照大越人的习惯,除却一些现代常见的方子外,贺梅还入乡随俗做了些养生的饮子。 小暑将至,适合喝些清热去火的茶水,她便以忍冬花、临江白胎菊花、百合花三花,荷叶、青竹叶、薄荷叶三叶和绿豆、赤小豆、黑豆三豆分别煮水消夏。 售卖饮子的吴丽久病成医,酌情根据客人的身体情况进行推荐,还会为他们配上其他的材料用以将息。 譬如气血虚弱,加些桂圆干;心火旺盛,加些莲子心;湿气沉重,加些薏苡仁;脾虚体寒,加些老姜红枣;等等。 小暑这日清晨,贺梅亲自动手采了一阵果园里树上的桃子、李子,过足了农家乐的瘾头后,才坐在树荫之下,摇着扇子,吃着用冷泉冰镇过的桃子,看果农们在树间忙活,好不惬意。 等缴清费用,约定好送货时间后,她才不紧不慢地朝草市走去,选购未来一段时间内食肆需要用到的食材。 期间路过肉摊,王屠户看到贺梅,眼睛瞬间一亮,连忙叫住她,“贺掌柜苦夏如此严重?竟然连午食都不卖了,夕食店里更是一座难求,实在是让人惦念那一口得紧。” 见他说着说着直咽口水,贺梅不由觉得好笑,若是换做旁的女子,或许她就邀请他到店里蹭顿员工餐吃了。 可这里毕竟是古代,讲究“嫂叔不亲授,长幼不比肩”,处处得避嫌。 第64章 她略一寻思,给了他一个准话,“令媛若是想吃,我们伙计们吃饭的时候只管过去便是,左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可若是老哥你,怕是不太好办。 不如这样,我在你这里多定些羊肉之类的,伏天适合吃这些,晚间相对凉爽,到时候把夜宵做起来,配上麦酒精酿,怎么样?” 贺梅是王屠户的大单客户,她这样的一席话,不仅考虑了他的口腹,还关照了他的生意,王屠户自然无有不肯。 贺梅和他约定好时间后,继续逛草市,香料、食材、耗材等物尽数备齐,让商家派人送到一窟鬼食肆,最后去到专门卖花的铺子里,买了个小巧玲珑的浇水壶,还同老板聊了好一会儿养花心得。一直等到即将日上三竿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店里。 程拾现在和一窟鬼食肆的员工也差不多,却是一群红花里唯一的绿叶,不过一个上午,就已经做好了茶歇时间要卖的各种饮子。 见贺梅回来,他连忙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水壶,“贺娘子,那批你要的桃子和李子,果园已经派人送到店里了,今日咱们要拿它们做什么饮子?” 他端详一通手上的那个小水壶,月白菊纹钧窑花浇,“这是……给那盆栀子花浇水用的?” 贺梅“嗯”了声,挽起袖子,洗净双手,“今日咱们做桃子特饮、桃子果酱、桃脯之类的,至于李子,腌起来,做成果酱或是酿酒。” 程拾已经免去了最初的客气,再次询问:“咱们今天中午吃什么?贺娘子可需要在下帮忙?” 他实在是太勤劳能干了些,一度让贺梅觉得自己是极为黑心的资本家,给眼前这人洗了脑。 以至于赵芸都忍不住扶额插嘴道,“你是被派来我们一窟鬼食肆学做饮子的,可不是来偷学做菜的。给贺娘子打下手可是我的活,若是被你小子给做了,要老娘在这里做什么?” 程拾“哦”完,一脸委屈地看向贺梅,惹得她扑哧一笑,“你已经够累了,去外面歇息一下,随便喝点饮子补充些水分,顺带等吃饭就行。要是累得中暑晕倒了,可就麻烦了,我可不好跟你们老爷交代。” 这下算是皆大欢喜,两厢情愿。 贺梅将虾子、马蹄和新产的莲藕交给赵芸处理,自己则手脚麻利地将黄鳝收拾干净,清水洗净,切成寸段,接着起锅烧热宽油,将黄鳝段炸至表皮浮起后捞出沥干多余的油分。 因着只是食肆的自己人吃饭用,需要的量很少,赵芸没花多长时间便将一碗虾仁递给了她。 贺梅接过,用盐、蛋清、料酒和淀粉腌制起来,另起锅,放猪油,爆炒香姜丝和洋葱后,依次放入黄鳝段、酱油、水和鸡肉粉,翻炒均匀后出锅装盘备用。 被削去外皮,洗净泥沙的藕段粉白可爱,贺梅将之从水中捞出沥干水分,将提前浸泡好、去除多余水分的糯米填入藕段的各个小孔中,再用细筷子时不时地压实其中的空隙。 她重新把蒂头盖回填好糯米的藕上,用竹制牙签固定严实,就连蒂头的藕孔也填入充足的糯米。 赵芸一遍烧水,一边看她如此这般制作菜肴,点评:“要不是这些牙签不容忽视,乍一看与未切也没什么区别。” 贺梅在锅中加入老冰糖、红糖、红枣,放入削过皮的马蹄和处理好的糯米藕,和让赵芸在灶中多添些柴,加大火力。 等做好这一切,她才在另一灶等沸水锅里下入生面,煮好捞出放入冷水中漂净。再将腌制好的虾仁、鞭笋片在沸水中稍稍汆烫后捞出。 贺梅:“赵娘子的面做得越发好了,比起我来也快差不多了。” 赵芸一面给灶火扇风,一面擦汗:“真的吗?能得贺大厨一声夸奖,我做梦都能笑醒。” 贺梅笑,“还能有假的不成?”她将重新烧开的水都锅中下鳝段煮成汤,放入面条、猪油微微煮一下便捞出,放上各种主料,一碗碗虾爆鳝面便做好了。 吃罢鲜美无比的虾爆鳝面,大家伙儿都汗津津地,不约而同选择了一样喜欢的冰镇饮子来喝。 贺梅将要卖夜宵的事情告诉了伙计们,本以为她们会有意见,毕竟不会有人喜欢加班,可没想到她们一个比一个还要来得兴奋。 李芙咽下一口冰镇酸梅饮:“太好了!忙活惯了,整日垂手无所事事,完全辜负了贺娘子对我们丰厚的月例。” 钱琳舔舔嘴唇:“晚上的小风吹着,不要太惬意。苦夏的人没了咱们一窟鬼食肆的午食,都惦记着呢。到了晚上,那些没吃到夕食的人一定会欢呼雀跃,食欲大增吧!” 赵芸乐得直拍大腿:“再也不用大晚上地还下地除草捉虫了!” 陈瑛不甘示弱:“虽然晚上他们不喝茶了,但是我也能留下帮忙孙娘子跑堂来着!” 程拾弱弱举手:“那个……我可以打白工换些吃的吗?” “……” 见贺梅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们,孙月冲她一挑眉毛,“别觉得我们辛苦,比起旁人来,一窟鬼食肆的活计,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差事。况且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们也想吃你新做的美食?” 贺梅彻底将心放到肚子里,准备尽快把售卖夜宵的事情提上日程,省得赵芸同她抱怨,自己晚上回去还要下地干活云云了。 耐心等待两个时辰,贺梅将那锅蜜汁藕从灶火上取下,稍微晾凉后改刀装盘,浇上些原汁,撒上些桂花,唤来众伙计分食。 脆藕被糯米和糖分征服,变得软糯甘甜,隐隐的桂花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再咬上一口脆脆的马蹄,更是妙不可言。 贺梅想起那盆馥郁清雅的栀子花,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翘,那人爱吃甜食,这道蜜汁桂花糯米糖藕,他一定会喜欢吧? 第56章 自将花解语 一共做了多少, 伙计们吃了多少,锅里还剩下多少,作为帮厨, 赵芸心里明镜一样清楚。这会儿看到贺梅这幅表情,自然知晓她后面会找自己说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吃完自己的那份糯米藕, 站起身来, 继续准备今晚售卖的夕食食材。 贺梅正在脑补林靖夹起一块糯米藕, 细细品尝后各种搞怪反应脑补得欢快, 突然被程拾举起手掌在眼前晃了晃,顿时回过神来。 程拾好奇地问:“贺娘子适才想到了什么?怎么笑得那样开心?” 女儿家的心事不足为外人道,贺梅:“吃好了吗?吃好了就一起去做饮子。” 程拾连忙快步跟上她, 回去厨房照猫画虎学习做饮子。 红粉夹白的桃子各个饱满圆润, 贺梅将洗干净的桃子削掉皮,将桃子皮放入锅中,加入适量水和沙糖煮。煮到水开的状态后改火为小火,煮一盏茶的时间, 将桃子皮里面的颜色煮出来。 程拾着急忙慌地取了柠檬汁,就要往桃皮水里滴, 却发现贺梅并没有着急着这样做。 “方子上不是说, 要加几滴黎朦子……柠檬汁吗?”他收回手, 一脸不解。 贺梅从容不迫地将桃肉切块, “如果直接将柠檬汁加入超过……” 大越朝可没有具体温度这个概念, 她悬崖勒马, 换了另外一种更为具像化的说法, “比人身上的温度高的程度, 就会发苦发涩, 影响口感。 若是着急,可以在汁水中加入冰块进行降温,但是这样做,会冲淡它本身的浓度。所以需要等凉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滴柠檬汁更为合适。” 她取适量的柠檬汁倒入切好的果肉里,继续讲解道,“这样做,是为了让桃子果肉再熬煮的过程中保持颜色鲜亮,不至于发暗发黄。同时也从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饮子的酸甜程度。” 等桃皮水凉的差不多了,程拾认真跟着她的步骤,将桃肉按照方子上的配比,倒入一部分桃皮水中,撒入适量的沙糖,放入冰室中冰镇入味。 接着取剩下的桃皮水,撒适量沙糖和白凉粉,搅拌均匀,倒入模具放入冰室等待凝固。 过了段时间后,贺梅取冷藏好的桃子肉,放入锅中熬煮成桃子酱。 程拾有学有样,“起先还以为贺娘子说要做果酱和果脯之类的,是跨了界。可如今瞧起来,确实和方子上写得差不多一致,在下已经隐隐猜到其中用意了。” 贺梅不停搅拌着锅中的桃肉,直至它们的质地变得柔软,颜色变得粉嫩,最后取了干净的小瓷坛,将果酱分装起来。 上一次给那人送的果酱,不知道他有没有吃完。只是一想到那盆栀子花,她的心就变得极其柔软。 现代的男子给女子送花,多半是为了表达爱意。 贺梅不知他为何突然要送花给自己,上午和花店老板取经的时候,终归是没有忍住,向他问了一嘴大越朝的习俗。 大越人多有簪花的习惯,互赠鲜花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谁说古人没有内涵?他们反而要比现代人还要来得浪漫几分。 花店老板告诉贺梅,栀子花在大越朝代表永恒的爱和一生的守候,并为她讲了两个关于栀子花的故事。 第65章 一则是很久之前有位甚喜白色的姑娘,她的衣着也好,家居也罢,无一不为白色。 此举引来一个白衣神仙,赠送给她一颗栀子花的种子,并且告诉她,若是照料得当,就会觅得身着白衣的有情郎。 这颗种子在姑娘的精心照料下,开出了洁白无瑕的花朵,引来了那位神仙摇身一变,化作白衣佳婿,和她终成眷属。 二则是某朝有位佳人与才子相爱后成亲,后来才子进京赶考的途中遭遇歹徒,妻子得知噩耗悲恸欲绝,以至于缠绵病榻月余后香消玉殒。 才子中了状元荣归故里,才知道爱人因自己而死,便日日守候在她的墓前,后来坟前竟然开出了一株宛若佳人那般清新脱俗的栀子花。 当时贺梅耐着性子听花店老板说完,又反复同问了他几遍,确定这样的典故稍微有文化的人都能明白,嘴角便彻底失去了控制地往上狂翘,含蓄内敛的林晶晶绝对想不到,她会请外援知悉他的心意吧?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各种脑补: 若是她就在他面前,他的耳朵是不是又要红得快要滴血啦? 若是她亲他一口,依照他害羞的性子,是夺路而逃还是垂下眼睛不敢看她? 若是……想到一些有的没的,贺梅愣是把自己也给整得脸红耳热起来,嘴巴抿得紧紧地,两颊的酒窝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来。 “呦呦呦,这是想什么呢?”见她果酱装着装着,看那小瓷坛的眼神像是瞧情人,明眼人赵芸忍不住出声打趣,“你们两个不会要一直这样让我帮忙互送下去吧?” 程拾按照方子正小心翼翼地将果酱、桃皮水、薄荷叶、冰块和切成丁的果冻混合在一起做成成品版的饮子,听到赵芸的话忍不住好奇,“‘你们两个’是指贺娘子和谁?” 得益于大越朝发达的经济,一窟鬼食肆也能用上玻璃杯,此时的桃子饮就装在透明的琉璃杯中,看得出分明的层次。 两片绿色的薄荷下,白色冰块漂浮在最上面,浅粉色的桃子果冻居于第二层,淡红色的桃皮水居于第三层,深粉色的桃子果酱则在最底层。渐变的色泽,煞是好看。 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中空的芦苇杆就是天然的吸管。 贺梅取了一根芦苇杆递给他,“试试看味道如何?” 她本想说上一句“社会上的事情少打听”,可毕竟会暴露自己和大越人的格格不入,只好忍住不说。 不得不说,周边的环境会在人不经意间,将人潜移默化,比如现在她就会说“如何”居多,“怎么样”居少了。 突然间对林靖的理解更多上几分,想到这里,贺梅忍不住叹了口气。 赵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碍于程拾在此,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加快了手里备菜的动作。 程拾吨吨吨喝了好半晌,才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巴:“酸甜可口,桃子的果味十足,委实不错。后面可还有什么饮子要学?” 他的意思贺梅明白,毕竟夏天正是卖饮子的好时候,加上程拾还要去教导别的厨子,每多耽搁一会儿,程全和她就少赚一些,自然要惜时如金。 贺梅闻弦而知雅意,将教导他的饮方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给了程拾一句准话,“等你巩固无误后,就可以回去交差了。”听言程拾和赵芸都很开心。 她领着她们将果园送来的桃李彻底耗尽后,程拾急着回去写信禀告程全,顾不上蹭晚饭便先行告辞。 贺梅和赵芸稍事歇息,接着便开始着手晚上的夕食。 过了一会儿,孙月便走进厨房,传了今天的第一道菜,有人叫了今日的特色菜糖醋茄子盖饭。 贺梅手脚麻利地取两匙生抽、两匙陈醋、半匙老抽、一匙蚝油、一匙糖、一匙淀粉,半碗清水搅拌均匀。 接着她在锅中倒入油,加热下经赵芸裹好淀粉的茄子煎至微黄后铲出来,再倒出锅中大部分的油,加入葱末和蒜末爆炒出香味。 赵芸突然从旁边问道:“贺娘子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贺梅将茄子和糖醋汁依次倒入锅中,一边翻炒,一边回她,“有吗?我怎么不觉得?”嘴角却再次往上翘起。 赵芸:“只恨食肆中没有镜子,也恨你现在没空。不然,我一定要你照镜子看看现在自己的模样。” 贺梅好笑地耸耸肩,未置可否,然后快速出锅,将炒好的茄子铺在米饭上,再均匀地洒上葱花。 想起那锅蜜汁糯米藕,赵芸问:“这次回去,你可有需要我捎给那位的东西?” 贺梅继续翻炒其他的菜肴,“自然是有的。” 赵芸:“不亲自回去?” 贺梅嗔她一眼:“赵娘子若是想我送你回去茅家村,大可以直说。” 赵芸“啧啧啧”着摇摇头,“竟然还口是心非上了,你们俩一天天的,在我这个粗人面前打什么哑谜?” 她将煮好的面捞出放入冷水中过一遍,“还记得那天那对闹和离的夫妇来吃饭,你同孙娘子说得头头是道。我不懂那么多,可也知晓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既然你们两个一直彼此之间都互相惦念着,又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妨尽早凑在一起,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互相体己,总好过现在这般境地。” 她不过随口一说,贺梅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贺梅:“赵娘子为何说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是还有双立吗?” 赵芸眼神飘忽一瞬,“虽然我是后面才改嫁来了茅家村,可那位毕竟是我们的佃主。当时出于好奇,我便多嘴问了我家外人。 他曾有和我说过,那位一直是一个人住在小孤山,他们为了报答林先生,头一年还想邀他家去过年,却瞧得出来他不大自在。 后面更是晓得了他的喜好,除却日常送粮,基本上不敢往林先生的住处去,唯恐打扰了恩人的清净。 那荒山本无名,自林先生来了,便有了名字。孤山孤山,孤独的山呐。” 贺梅跟着赵芸的话头,念了一遍“孤山孤山,孤独的山。” 她倏然间想起,依照林靖的为人处事,不应该与亲人断绝来往。他不过才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按道理,双亲应该都在。 排除所有的可能,剩下的那个,哪怕在离奇不过,也是最终的答案。 林晶晶他没有双亲? 什么时候没有的? 怪不得当初在客栈,她说“没有双亲的小孩子能够撒欢玩笑,活泼又开朗,并不是什么坏事。”的时候他愣怔了一下,是不是下意识想到了他自己? 第57章 薰风生涟漪 她刚来时, 双立沉稳持重的性子应该是林靖行不言之教养成的。他是如此,那么林靖呢?是不是也早早就没了父母? 贺梅虽然平时嘴上不说什么可怜双立的话,可往日里一直都很宠他, 此时代入林靖,只会更加怜惜。 怪不得每每问起他的家人何在,林靖都避而不谈, 不知者无罪, 可她那样的行为, 与揭人伤疤无疑。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节那会儿,林晶晶是不是背着她去祭祀了双亲?所以被鹤啄的那日,她无意间扑进他怀里的时候, 才会闻到一股他身上平日没有的青草香。 幼年的贺梅甚是顽皮, 磕磕碰碰下少不了哭泣。一开始还会娇气地哭得歇斯底里,后面却学会了默默流泪。 只因年岁渐长的她逐渐意识到,眼泪只有在在乎自己的人面前才会有用。于是她开始变得坚强,再苦再难也不要让自己掉眼泪。 当初贺梅是被贺父病危假消息骗到, 才坚定了辞职回老家的心,尽管得知真相后埋怨过父母, 可更多的是来自心底的庆幸。 如今推己及人, 想到一直光风霁月, 毫无阴郁气息, 也从不诉说自己苦难的林靖, 她的心情变得格外复杂。 贺梅遽然想起总是爱粘着她的双立, 和那晚一本正经向自己索要抱抱的林靖, 下意识抿紧嘴唇, 对他更添几分怜爱。 却又很快联想到林靖他应该会很喜欢抱抱。 清冷绝尘的人喜欢抱抱? 贺梅双眸一柔, 微微侧过脸去,被这样的反差萌出一丝笑意。 除却孙月的传菜声、制备菜肴的声音外,满室安静。 贺梅做完今晚的最后一道菜,终于说出了赵芸想听到的话,“谢谢赵娘子特地帮我打听林靖的旧事,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次就如你所愿,不麻烦赵娘子代为相送了,等下我就随你一起回去。” 赵芸撇嘴假意剜她一眼,“心照不宣懂不懂?虽然不知道你想通了什么,可这样直接明说我特地向外子打听林先生,听起来有点儿多管闲事,你别嫌弃我多管闲事,啊?” 贺梅连忙配合“赔罪”:“好姐姐,我错了,等下就送你回去可好?” “瞧你这话说的——”赵芸洗着孙月送回来的盘子,啧啧有声,一脸嫌弃,可脸上欣慰的笑容却是挡也挡不住。 第66章 可没等她高兴太久,贺梅后知后觉想起来,早上自己和王屠户约定好了,明日照例送食材的时候,先送些猪小肠、猪肉和羊肉过来。 做淀粉肠可是精细活,夏天天气又热,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容易就放变质了。若是今晚住在小孤山,依照林靖害羞含蓄的性子,她应该一时半会儿和他说不清楚,到时候反而不好兼顾两头。 她将今日做的蜜汁桂花糯米藕和桃子果酱等物再次托付给赵芸,“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辜负了赵娘子的美意,只好再麻烦你今晚再帮我多跑一趟了。” 这会儿脑子发热,贺梅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林靖才好。如此以来,正好也可以让她冷静下,想想该怎么办更合适。 缺月挂梧桐,红角鸮跳跃在树枝间,发出类似于蝉鸣的“嘟嘟”声。栀子花在初定的夜风中散发着甜蜜的清香,那略带清凉的气味,浸润入浇花人的心底,消去了夏日的暑气。 一窟鬼食肆店门前,睡莲静静绽放,绿盘般的荷叶下,两尾金色的鲫鱼悄然凑在一起,共同沉浸在此刻难得舒爽的夜色里。 更漏子点点滴滴,随着心事一同流淌。 早已习惯早睡的贺梅今晚躺在床上,罕见地丢失了睡眠。 幸福来得太突然,总会给原本不抱期望的人一种并不真实的错觉,让人情不自禁地患得患失,质疑它是否真的属于自己。 “咚!——咚!咚!平安无事!”打更人一快两慢的梆子声从街道上响起,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是子时三更了。 大越朝没有宵禁,夜里也颇为时髦地有夜市存在,听说在繁华迷人眼的京都,整夜都有小贩营业不休,甚至还有外卖服务。但是这里毕竟只是临江,大部分人早已进入梦乡。 横竖都睡不着,贺梅披上衣服,踩着布鞋重新回到院子里徘徊。 明晃晃的月色流水般倾泻一地,院中却没有当初在客栈的那丛修竹,只有普普通通的酱缸菜坛,以及平平无奇的凉棚。 雅和俗的界限在此刻再次明晰,那种宛若彩票中奖、天上掉馅饼的不真实感再次浮现在心头。 贺梅忍不住在那盆栀子花前蹲下,伸手轻轻抚摸那洁白无瑕、丝绸质地的花瓣。 他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又是以什么样的心境,养出这样漂亮的一盆花? 士农工商,他连质朴无华的农民都不喜深交,又怎么会喜欢一直住在喧嚣的客栈里那样久呢?无奸不商,她一身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息,还爱事业爱赚钱爱到骨子里,他是怎么接受这样的一个她的? 关于林靖的各种念头充斥满贺梅的脑海,最后究竟是怎么睡着的,她竟是丁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林靖红着耳根拥着她,俊俏的脸离她越来越近,近得贺梅可以看到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她的心脏砰砰乱跳,眼看他就要贴近她的唇..... “咚咚咚!咚咚咚!” “贺娘子在吗?贺娘子在吗?” 明明只是上午七点,太阳就像火炉一样炙烤着大地。 被扰清梦的贺梅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哈切连天地快步走到食肆大门前,给王屠户开了门。 “贺娘子总是神采奕奕的,今日这是怎么了?不妨事吧?”王屠户被她这样的状态给唬了一跳。 贺梅:“没事没事,劳烦你关心了。食肆太忙顾不过来,不然今日做了新菜,一定要亲自给你送些。若是令媛感兴趣,烦请她来我们店里帮忙试试菜?不然我这心里还真没底。” 王屠户取帕子擦掉额头上热出的汗水,哈哈一笑,“贺娘子太谦虚了!你哪里是要她试菜?分明是白送给小女过过嘴瘾。” 贺梅递给他一碗清水,“老哥你就放在这里就好。今日起得晚了,只有这个给你凑合喝些。若是不嫌弃,你到时候让丫丫夕食时间直接来我们食肆玩便是。” 王屠户笑道,“便宜那个小馋猫了”,说完,他放下喝干净的瓷碗,谢过她便告辞离去。 他走后,贺梅简单洗漱,因着熬夜短觉没什么食欲,随便吃了些之前做的点心糊弄几口。接着洗净双手,开始制作淀粉肠。 她将猪肉切丁,放入冷水中浸泡去除血水后剁成肉糜。 照例是程拾先到,他看到贺梅脸上的黑眼圈,也很吃惊,“掌柜的舍不得我可以直说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哎——” 贺梅笑睨他一眼,“等收到你主子的回信,估摸着你就要走了吧?需不需要给你办个欢送会?” 程拾煮着饮子,“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是不会同掌柜的客气的,贺娘子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上吧!”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新到的赵芸指点着贩子将食材放到指定的位置,正要同贺梅说话,原本要说的话在看到她的脸色后瞬间一转。 贺梅讪讪一笑,“好像是有点儿过于激动了些,不过还是睡了的。” 店里的其他伙计陆陆续续地来了,皆对贺梅今日的新造型啧啧称奇,而后撒扫的撒扫,掸灰的掸灰,算账的算帐。 贺梅倒也不恼,老神在在地将处理好的肉馅中加入酱油、食盐、秘制五香粉、肉蔻粉搅拌一盏半茶的时间,继续加入花椒水和淀粉搅拌均匀后,再放入芝麻油、葱沫、姜末再搅拌成馅,放置腌制。 赵芸择着菜,“昨晚的东西送去了。我家外人说,那位瞧起来面上淡淡地还是那副模样,可是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了些。” 贺梅抿唇一笑,用适量盐和面粉将猪小肠耐心搓洗干净,用竹勺轻轻刮干净正面的粘液后,小心翼翼地将外面的肠衣往里面翻,将里面的那一层都撕下来。 而后向里面灌水冲洗,用手多次抓洗,直至确认干净无误为止,再放入度数相对较高的酒水中浸泡杀菌。 等待的同时,她开始处理其他的食材。 贺梅把羊腿肉洗干净,去除多余水分切块备用,接着开始调制酱料,一匙淀粉、两匙生抽、一匙料酒、一匙菜籽油,一匙蚝油、一匙孜然粉、一匙十三香粉,姜片和葱末适量,和羊腿肉搅拌均匀腌制。 半个时辰过去,赵芸忙里偷闲看了一眼:“这是要灌腊肠?” 贺梅耐心地将将肠衣裁剪的大小一致,“腊肠要等很久才能吃,这个是淀粉肠,赵娘子等下就知道了。” 她取一个肠衣,将一侧打结,把肉馅灌入肠衣中,再把另一侧也打结封好,如此反复,最后取针在上面扎些小孔用以排气,以防止在煮的时候爆开。 贺梅取一锅水,耐心等待其煮至微微冒小泡的程度后,请赵芸将灶中的柴抽出一些调成小火,将淀粉肠放入锅中煮至全部漂浮起来后捞出晾凉。 见贺梅做完这些,也开始帮程拾煮饮子,赵芸挑挑眉毛,“昨儿你以要做这些为由,又央了我一趟,今日我可要多吃些回回本。” 贺梅:“自然是管够的。” 赵芸笑道:“你应该小气些,配合我说,‘赵娘子放过我吧,今晚我便亲自上阵,再也不要你帮忙代为相送了!’这种才合适。” 她的话不由使得贺梅再次回想到清晨那个未完待续的梦,心脏砰砰乱跳起来。 第58章 重逢悄试探 一窟鬼食肆每隔段时间就要依照惯例休息一下, 除此之外,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会照常营业。 虽然恋爱脑附了体,可也不能就此将事业置之不理。 捋完自己最近的日程安排, 贺梅定定神,给了赵芸一句准话:“尽管话说不了那么绝对,但是今晚我还是能兑现的。” 约莫着羊肉腌制好了, 她将手里刚做好的紫苏饮倒入桶中, 挪动脚步到料理台前。先将已经晾凉的淀粉肠依次切上花刀, 再取之前定制的铁签子, 将羊肉和淀粉肠分别串成串。 等快到正午饭点的时候,三人手里的活基本上忙得都差不多了。 贺梅一边串着各种蔬菜串,一边问程拾:“你走之前, 可有什么想要吃的菜式?” 程拾搅拌着锅中的三豆饮, “猛不防被问起这个,在下还真想不出来。” 贺梅:“想不出来就慢慢想,正好……” “贺娘子,王屠户家的丫丫来了, 这只仔鸡就是她带来给你的。”孙月手里抓着只黄羽、黄喙、黄脚的仔鸡进了厨房。 贺梅:“等下就吃饭了,这会儿来不及处理, 劳烦孙娘子先把它拴在院子的凉棚里吧。” 孙月应了一声, 拎着那仔鸡的一双翅膀重新出去。 时值夏日, 木炭的价格远低于冬日。昨日采购时, 由于摊主说金刚炭不但无烟, 而且小炽一炉便可终日, 因此贺梅特地买了些, 今日试试看。 她将围炉搬到院外的凉棚之下, 内里放上木炭, 再用火折子点燃摊主赠送的干松针。 果然看到如摊主所说的那般,轻而易举地就把木炭给引燃了。不止有股淡淡的清香,甚至引火的效果比起现代的固体酒精也不遑多让。 贺梅扬声道:“赵娘子和程拾你们都出来自己上手烤吧,烧烤的乐趣就在于自己动手,我再去调份五香的蘸料就回来。” 第67章 闻言赵芸、程拾从厨房中端着放有各种烤串的托盘走出来,前者先行将各种烤串放在炉上进行烤制,后者则快步去了前面大堂叫其他伙计。 羊肉被烁烁炭火炙烤得直往下滴出油来,碰撞出一股微白的烟雾缭绕其上,独特的香味随着燥热的夏风飘去甚远。凡是闻到的人,都忍不住频频猛吸鼻子,下意识左顾右盼,去探寻这样霸道的味道来自何处。 “哎呀呀,我就知道!又是一窟鬼食肆!可恨的是他们不再供应午食不说,就连新的伙计也不肯雇,害得我们只能闻得见,却是丁点儿也尝不到。” “可不是嘛?这样好闻的羊肉味,一定是今天早上杀的鲜羊肉。对伙计也这样大方,一窟鬼食肆的掌柜真是舍得。” “咕咚”,不知是谁摒弃形象,在大街上颇为响亮地咽了口口水,惹得周边人纷纷看向他。 那人摸着肚子,扬起袖子一摆手,做驱逐状:“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馋得受不了的又不是我一个!” “是极是极,不行了,我得找个烧羊店解解馋!” “这位兄台何处去!带在下一个可好?” “知道为什么一窟鬼食肆能够在美食遍地的临江也能开得长久嘛?”一男子压低嗓音对身边的好友说。 “为什么?”初来乍到的友人满是不解。 “这其一,是她们一直供应的片儿川百吃不厌。这其二,是食肆限量、限时供应的特色菜肴新鲜不断,馋得人念念不忘。 这其三嘛,就连一些小商小贩也因此成为食客们聊以慰藉的代替品,生意兴隆得不得了。比如前些阵子,一窟鬼食肆只是先调了一手夏至日要卖的馄炖调料,就带动得整个临江城的馄炖摊都涨了价。至于其四,则是文人墨客多汇集在他们那里。” “嘶,真是令人神往不已啊,今天咱们就去坐坐?” 作为始作俑者,对于自己勾起路人馋虫无数之事,贺梅浑然不知。 她正忙着取适量的黄豆酱、甜面酱、海鲜酱、蚝油、蒜蓉酱、白芝麻和鸡肉粉制成五香酱,又以烂熟于心的比例,用孜然粉、孜然粒、黄豆粉、五香粉、鸡肉粉和少许盐调成孜然酱,而后送到早已吃得不亦乐乎的众人身边。 羊肉串表面金黄焦脆,内部鲜嫩爆汁。烤淀粉肠刷上酱料后,弹牙可口,鲜美十足。 若是觉得单纯吃肉有些腻,还有茄子、韭菜等蔬菜可以烤。 或是把一整串羊肉按在水灵灵的生菜上丝滑地一捋一包,再送入口中,吃起来清爽又满足。 间或再配上一杯自己喜欢的冰镇饮子解解腻,清新舒畅得让人觉得快乐无比。 程拾喝了些冰镇的屠苏酒,大着舌头冲贺梅道,“贺娘子的手艺,真是让在下自愧弗如,可惜如今是吃一顿少一顿了,真是叫人舍不得。” 贺梅:“既然如此,不如问问程全,以后能否就由你来给我送账本。” 程拾连连点头,钱琳咋咋呼呼地道,“谁去街上买几个炊饼来烤烤啊?根本就不够吃!贺娘子调的这酱料,蘸鞋底都好吃!” 可谁也不舍得挪窝儿,一时间众伙计笑闹个不停。 由于中午的这顿烧烤做得太成功,等到了茶歇时间,多了不少特地来一窟鬼食肆打听午饭所食何物之人。 引得常来食肆的书生们也纷纷竖起耳朵,求着贺梅尽快将夜宵给做起来,他们就要吃这个。就这样一个带一个地,最后闹得晚间来吃夕食的食客也知道一窟鬼食肆不日将售卖夜宵一事,纷纷表示十分期待。 等到食肆打烊,深知林靖作息的贺梅并未给他带什么夜宵,只是顺手取了一个做饮子剩下的椰子,一些旁的食材并那只三黄仔鸡和赵芸一起回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路,及至分别,赵芸鼓励性地拍拍贺梅的肩,才同道了别。 明明昨晚便归心似箭,可如今真正到了小孤山的脚下,贺梅反而变得更加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而行,本以为会是双立来给她开门,却不曾想到,会在那株梨树下,就和许久没见到的林靖不期而遇。 两个人都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曾说一句话。 “怎么眼底的黑青色如此之重?” “站在树底下想什么呢?” 良久后,两个人同时出声,却又默契地一个低下头去,一个将手收进袖里。 贺梅低头间看见林靖手里的动作,“林晶晶你在藏什么?” 多日不见的生疏顷刻间烟消云散,林靖的嘴角微微弯起,却又在意识到的那个刹那竭力绷住。 月光皎洁,足以将在意之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林靖走上前来,自然而然地接过贺梅手中提着的篮子,“梅梅昨夜所因何事不得安眠?” 她任由他取走自己手中的食篮,却在他要那只仔鸡的时候选择避开,只因觉得这样的俗物与他充满违和。 还不是因为你? 想归那么想,贺梅却在张嘴的瞬间,想不起原本想要问林靖的话。 “你晚上吃饭了吗?”怎么瘦了这么多?后半句却像是被她自己吃了,硬是觉得过于肉麻,根本说不出口。 两个人就这样说着林靖之前根本不会回答的闲话,并肩朝红梅小筑内走去。 不知是不是彼此都想离对方近一些,贺梅和林靖贴得无限接近,却不敢再看向对方。以至于冷不丁地碰撞在一起,都会因为透过极其单薄的夏衫所感受到的对方的体温而脸红心跳。 “双立呢?”贺梅没话找话。 “已经睡下了。”林靖有问必答。 “那你大晚上一个人站在那树下做什么?梨子刚才我也看了,还不到成熟能吃的程度啊?”贺梅想不通。 林靖摸摸袖子中藏着的羽毛球,却是不肯作答了。 习惯了他不说废话,对此贺梅也未做多想。 路过那对鹤的时候,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他,“那次和林晶晶你说了怎么喂给停云时雨鲜鱼,有没有效果?它们是不是很喜欢?” 林靖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它们偶尔还是会朝四周望。” 望你,就像是我一样。他敛下长睫,掩盖下眼底汹涌的情绪。 贺梅轻车熟路地将手中的三黄仔鸡放到厨房,见林靖站在门口处,耐心而安静地望着自己,心口蓦地一跳。 她越过他,林靖下意识跟上,却又再看到是朝净房的方向时,红着耳垂停下了脚步。 贺梅洗漱完毕重新出来,这才发现林靖还站在外面,侍弄着一盆她没有见过的花。 “这是什么花?”她凑到他身侧,好奇地观察着它。 她身上淡淡烟火气息中参杂着一丝女子的芳香,萦绕在鼻尖,像是羽毛一样拂过他心底。林靖轻咳一声,“昙花。” 贺梅:“‘昙花一现’里的那个昙花?” 想到那盆栀子花,她不动声色地问他,“可有什么含义?” 林靖:“昙花别名韦陀花,乃是花神所化……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他用的词文绉绉地,贺梅听完,高速转动自己的脑瓜子,大致得知了这花背后的故事。 大意是指一位每日都开花的花神,爱上了照顾自己的青年。玉帝得知此事,将她贬为花开仅一瞬的昙花,情郎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忘却前尘往事。 可花神却难以忘记他,每年都拼尽全力,在能够和他相见的那日那时倾情绽放,只为谋得情郎的一回顾。两人明明年年都会相遇一次,却总是擦肩而不识。 最终在聿明氏的帮助下,两人终于在佛国见到了彼此。 贺梅点点头:“原来如此,听起来是个相当哀伤的故事。” 林晶晶果然博闻多识,知晓花朵背后的涵义。他独独爱梅,如今又养了这样的一盆花,又是什么意思? 故事听得云里雾里,贺梅暗暗记在心底,准备明日就去找花店的老板取取经。 第59章 花谢人双立 花筒在暗粉钩状的花茎上慢慢翘起, 她惊奇地瞪大眼睛,“动了!”又下意识以胳膊肘捅捅身侧的林靖,“林晶晶, 我没有看错吧,它似乎是动了诶!” 林靖喉结微动,“应该是要开花了。” 月光下, 昙花绛紫色的缕衣缓缓打开, 里面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逐次颤抖着绽开, 仿若芭蕾舞女站在全黑的舞台上, 裙摆轻盈地四散开来,自带着勾魂摄魄的光辉,令人目眩神迷。 飘渺又神秘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仿佛真如传说那般来自遥远的佛国, 禅意幽远。 虽然离开繁华的都市,穿来大越朝已经有小半年了,可贺梅还是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欣赏到一朵昙花从闭合到盛开,自然是目不转睛。 颤动的花瓣一张一弛, 蓬勃的生命力此刻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完全不像是静谧不动的植物,反倒像是仙子自云头跌落凡间, 弯下腰, 秀气呼吸, 芬芳暗吐。 第68章 尽管明日还要早起, 贺梅却完全挪不开眼睛。 她将手凑到嘴边打了一个哈切, “这花能开多久?” 林靖:“不过一柱香到一盏茶的时间。” 贺梅又打了一个哈切, “比我预想的还要短, 可有的时候, 或许刹那的美好就是永恒。毕竟漫长的岁月少不了日复一日的蹉跎, 无论怎么过,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拿来浪费。人啊,或许是靠几个瞬间活着,也只记得那么几个瞬间。” 闻言林靖微怔。 习惯了他的沉默,欣赏着昙花一现的美丽,贺梅突然一改适才的严肃,继续道,“说起来,昙花也可以做成菜,单我还能记住的就不止三种。不过也只是在菜谱上看到过,还真没有吃过呢。” 林靖:“……” 他满眼无奈地看着贺梅,任由她喋喋不休地同自己说着昙花的各种做法,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就连那素洁的花朵彻底凋谢也不觉得有什么惋惜了——它终归会成为他们的盘中餐罢了。 “他们”。 林靖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一双凤眼里盛满了不自知的温润与柔软。 见她哈切一个接着一个,一副疲倦不堪的模样,他对仍在叭叭叭地贺梅道,“梅梅明日不必早起,你想吃什么,瑾之帮你做便是。” “我回来,就是想给你和双立做饭吃……” 贺梅余兴未了地住了嘴,林靖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走到自己的房间处。他正要转身回房,却又从余光中瞥见贺梅小跑到自己身边,不禁目露询问。 贺梅:“你……” 林靖耐心等待她的下文,可贺梅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给了他一个拥抱。 霎那之间,两个人的心跳皆如擂鼓。 林靖僵直地站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抬起一些,想要给抱着自己的心上人一个回抱,却又黯然地落回原处。 没给他太多纠结的机会,贺梅很快把手放开,后退一步,而后转身背对着他挥挥手,“晚安啦,林晶晶。” 蛙鸣微微,荷风淡淡,林靖静静站在院中,以拇指细细摩挲藏在袖中的羽毛球,嘴角轻勾,目光柔软。 星河流转,月降日升,有人寤寐思服,有人一夜好眠。 天光悄然间大亮,橙红色的霞光如同上好的蜀锦铺满整个穹宇。 贺梅在床上伸个懒腰,飞快穿好衣服,去净房洗漱。 清凉的水激退了身上残存的最后一丝困倦,她取帕子擦干脸上的水珠,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确认昨天的黑眼圈彻底消褪,才优哉游哉地朝厨房走去。 不想有人言出必行,已然先她一步。 林靖梳着慵懒的发型,露着白皙的双臂,一板正经地对付着砧板上的鱼。 “你又去为我钓鱼啦?不必每次都这样麻烦的,放着让我来就好。”贺梅无奈又感动。 林靖拿着菜刀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再度处理下去。 她无奈耸肩,手脚麻利地将那只三黄仔鸡处理干净,剁成块状。放进装有冷水的锅里,放入几片姜和葱,几滴高度数米酒,少许盐,以小火慢慢煮开,等看到表面漂浮起灰色的泡沫后,再稍微煮一会儿后端下。 接着过一道冷水清洗干净,沥干水分。然后取篮子中的两个椰青,轻车熟路地凿开口,将里面的椰子水倒进大碗中备用。 习惯了大开大合地劈开椰子,如今明白了林靖的喜好,在他的面前,贺梅突然有些下不了手。 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拿着它们去外面剖开,却被他一眼瞧见,自然至极地从她手中拿走,“我来。” 贺梅:“?” 等他还给她两个被破开的椰子,贺梅还是不可置信。 看她愣怔,林靖看那两个椰青一眼,洗净双手,用勺子沿着椰子内壳,将椰肉依次刮下来。 贺梅晃晃脑袋醒醒神,被迫接受了现实,又被他的这一出搞得手足无措。 “你怎么知道接下来要这样做?” 林靖细致地取着椰子肉,“一看便知。” 贺梅:“……”救命!她在说什么蠢问题?他居然还耐心回她这种口水问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情况下,她也拿了一把勺子,开始刮取椰肉。 厨房中,沙沙之声不绝于耳,有种脉脉的温情悄然发酵。 一墙之隔,双立用双手死死捂紧嘴巴,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兴奋地瞪得溜圆。 等所有的椰子肉都剥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将手伸向盛着椰肉的大碗。 见林靖坚持,贺梅讪讪收回手,将焯过水的鸡、红枣、姜片、倒入两颗椰青的椰子水,加入些自己带过来的椰子油,将灶火调成小火,开始煮椰子鸡。 林靖将椰肉洗净,转身递给她,贺梅拘谨接过,倒入锅中,和其他材料一起煮。 “要不你还是出去吧,厨房太热了。”她再次催促他离开。 林靖:“不如梅梅在门外指点,让瑾之来做。” 门外的双立蓦地一僵,观望自己要不要走。 贺梅:“鱼已经蒸上了,那就一起出去吧,反正还要等三盏茶的功夫才要做下一步。” 林靖颔首,和她一前一后往厨房外走去,和没来得及躲开的双立打了个照面。 双立干笑两声,“先生早!梅姐姐早!” 贺梅:“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双立:“才来!咳咳,双立才来。”他偷偷觑一眼林靖的脸色,见他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悄然松了一口气。 贺梅捏捏他的小脸,“说起来,这段时间,小双立怎么不下山去食肆里找我玩了?” 那还不是先生不让嘛?双立摸摸鼻子,冲她吐吐舌头,就是不说话。 “对了!”他一拍脑袋,飞快跑去书房,取了把扇子过来,递给贺梅,“给梅姐姐扇风用。” 这样明显的转移话题,缘由因谁而起,自然再明显不过。 贺梅将疑惑记在心中,一边打扇,一边和双立聊些彼此最近的日常趣事。 等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快步走进厨房,撒入适量的枸杞,将砂锅从火上取下来。 接着把生姜、小葱、大蒜切末放入碗中,加适量的蚝油、黄酒、豉油、米醋拌匀,再挤入青柠汁,搅拌均匀。 双立小尾巴一样跟进厨房,吸吸鼻子:“好香!梅姐姐今天做的是什么好吃的?” 贺梅:“椰子鸡。” 双立新奇地眨眨眼,把她给萌得不行。 贺梅将砂锅中的椰子鸡倒入放在托盘上的白瓷大碗中,林靖取三个碗、三个小碟摆在旁边,见此,双立不甘示弱地拿起三个筷枕并三双筷子。 一番“较量”过去,最后还是林靖端起着托盘去到了餐厅。 他依次盛好,先给贺梅一碗,其次是双立,最后才是自己。 见贺梅忽然站起身来,林靖:“我来。” 贺梅:“?”被他们俩给搅合得忘记了蒸锅里的鱼,她忽然间才想起来,他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嘛? 稍过片刻,林靖复又回来,托盘中俨然放着的就是她想要去取的鱼。 他也太贴心了吧? 林靖:“不过是举手之劳,比不得梅梅日日辛苦,用饭吧。” 贺梅:“?”他怎么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不会有读心术吧? 林靖侧头看她一眼,嘴角微翘,“梅梅的心事全都写在了脸上,瑾之一看便知。” 双立咽下一口鸡肉,皱眉奇怪地道,“双立怎么看不出来?” 他仔细盯着贺梅漂亮的脸蛋左看右看,撇撇嘴,“梅姐姐脸上干干净净,根本没有写字,先生唬人。” 林靖:“用你的饭。” 贺梅:“……” 之前还真没看出来,林靖颇有噎死人不偿命的本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今日份的椰子鸡,格外沁甜鲜美。 椰汁炖出的鸡汤,两者融合得恰到好处,形成一种极为独特的香味,甜而不腻。她喝完一口汤,将鸡肉放到盛有酱料的小碟中蘸上一蘸送入口中。 仔鸡肉鲜嫩爽滑,酱料酸甜咸适口,给人一种幸福、满足的感觉。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贺梅想问林靖的话,在心中翻来覆去了无数遍。可等到和他和双立分别,也未能真正说出口。 她走到山道转弯处,习惯性朝身后望去,却没有看到预期中林靖默默相送的画面,一时间有些落寞。 明明栀子花的花语已经知悉,昨晚也已经试探过他是否是有意为之,可还是会忍不住患得患失地以为是自己在痴心妄想。 贺梅最后回望一次,垂下眼睛,继续朝食肆的方向走去。 一串脚步声却突然从身后响起,“梅梅,今日有雨,你忘记带伞了。” 贺梅回头,“不过是半个时辰的路程,哪里会那么倒霉,说下就下?” 她的话音刚落,天边轰隆打了一个雷。 贺梅:“……” 不要太离谱。 第60章 无晴亦有晴 第69章 明明还出着太阳, 晶亮的雨丝便从天边飘零而落。 林靖撑开手中的油纸伞,将贺梅护在底下,“梅梅今晚可还回来小孤山?” 贺梅推脱:“芝麻大的雨点, 用不着……” 这次不等她说完,大作的狂风裹挟着朵朵浓云,如同水墨恣意泼洒绘就的河流, 湍急地从西侧的天际奔涌而过, 转瞬间席卷了整片天空。 轰隆隆的雷声中, 雨点滂沱倾洒。 贺梅:“……”这下她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见她吃瘪, 林靖:“只有一把伞,瑾之送你下山。” 从这里回去红梅小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若是到一窟鬼食肆, 一来一回, 可是需要整整一个时辰。 假如她自己回去,这个时间,应该还来得及去趟那间卖花的铺子问问老板关于昙花的事;可要是林靖相送,自然是去不了了。 见她不动, 林靖目露询问。 贺梅下意识抬起脚步,继续往山下走去, 林靖默契撑伞跟上。 贺梅:“你怎么知道有雨?”算了算了, 下次再去问老板也是一样。 林靖:“今晨日出之前, 西边便出现漫天红霞, 盖因水汽过剩所致。层云由西方而至, 与日出后东方的热气交汇, 必然会转为雨势。” 用上毕生所学, 贺梅勉勉强强听懂了他的意思, 胡乱点点头。 林靖:“梅梅看路, 小心前侧的水坑。” 贺梅灵巧地往前一越避开它,林靖顾不上自己,见此连忙伸长手臂,将油纸伞跟着她往前移动。 贺梅心中熨贴,嘴上却忍不住嗔他:“你感冒了怎么办?” 可他显然更执着于先前贺梅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梅梅今晚可还回来小孤山?那朵昙花已然凋谢,今早,梅梅忘记将它做成饭菜了。” 天可怜见,她昨夜不过是在过过嘴瘾,以此来冲淡初逢花开,便要面临花谢的那种惆怅。毕竟现在不解其意,林晶晶他又不喜欢俗气的人和事,她哪里敢轻易造次? 贺梅望向周边的山水,朦胧诗意,如诗如画。昔日她想要追求的画中人,如今就站在她的身侧,似乎真的就要触手可及。 耳边,她的画中人又道,“过些时日,临江便要刮飓风了。梅梅不识天气,瑾之放心不下。” 贺梅:“!飓风?” 听完林靖的一番详细描述,贺梅明白了。他所说的飓风,就是现代的台风。 “你怎么总不放心我?我一个人又能瞎跑到哪里去?”她大大咧咧惯了,本想胡说八道一通,却又想起林靖是个敏感,或者说在意自己的人,无奈换了种说法。 这段路明明那么长,却又在他的陪伴下,变得格外短,聊着聊着便已然到了食肆门前。 林靖不答,只是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欲走。 贺梅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你刚才淋了些雨,喝碗姜汤再走吧?” 林靖敛下长睫,摇了摇头,“不必,梅梅留步。” 送君千里,也终会有一别。 虽然有些不舍,但是她终归还是松开他的衣袖,目送着他撑伞远走。 西边的雨点簌簌而落,东边已然放了晴,七彩的虹桥架立在空中,是罕见的奇景。那道颀长的冰川灰色身影,隔绝在竹竿巷往来的人群之外,氛围孤寂而清冷,一步步离开她的视线。 食肆繁忙的一天一如往常匆匆而过,贺梅并没有如林靖所期望的那样回去小孤山,心怀忐忑地过了一夜。 翌日一早,她心不在焉地逛了会儿草市,时不时便抬头看看太阳,粗略判断下时间。 一直等到估摸着花铺快要开门了,贺梅急不可待直奔目的地而去。 “娘子怎么来得如此之早?今日想要买些什么?”花铺老板居然还认得她,热情地和贺梅打招呼。 贺梅随便买了一样合眼缘的花瓶,放到柜台前,“上次掌柜的所讲栀子花的典故,我有些没有听够,方便向您请教一下,昙花是否也有这样的典故?”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手捧花瓶,怔怔然从花铺迈步出来,木然朝食肆走去。 除却林靖所讲的那个悲伤的花神故事通俗版外,花店老板还零零碎碎地和她说了很多林靖没有提及的含义。 “以韦陀的角度来说,昙花又名忘情花,即‘圣人忘情’,或者称之为‘太上之忘情’。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 “娘子不明白?哈哈哈,不是真的没有情,而是有情,只是把它放到了好像要忘记的境地。” “正如陶潜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那般,不是真的要把想要说的话给忘记了,而是不把胸臆抒发出来,藏在心中默默咂摸。清静自然,不足为人道。” “虽情种于心,却不为情所执,不被情所困,不因情所牵,不随情所乱。这样的感情,豁达洒脱,飘然出尘,全然与常见的爱恨嗔痴不同。” “娘子为何会问起这个?若是你自己感兴趣,或许还好……若是和娘子的情郎有关,哎!那么他或许爱惨了你,却与你本人无关。是一种静默、不愿为人知晓的爱意……” “娘子是否与情郎两地分居,不常见面?” “昙花从花开到花谢,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它的花语是美好的刹那即为永恒,虽然相逢短暂,可相见的喜悦和对心上人的感情是真挚而美好的……” 林晶晶他喜欢她,却和她无关? 为什么? 贺梅想不明白,却也庆幸自己没有冒冒失失地对林靖问出口,不然,若是他那块木头闭嘴不言,她还真不知该应对。 由于食客接连不断地催促,一窟鬼食肆响应他们的呼声,将售卖烧烤的宵夜做了起来。晚间不售卖饮子,单单只卖冰镇的米酒、黄酒、果酒,以及啤酒等物。 之前仅卖夕食的做法歪打正着成为了饥饿营销,食肆的烧烤酒水生意十分火爆,甚至带动了不少商贩有学有样。 可他们却只能达到勉强代替,稍稍解馋的作用,和一窟鬼食肆的烧烤和酒水完全不可比拟。 口感、味道差别悬殊之下,食客们对一窟鬼食肆的宵夜更为追捧几分,为了吃上一顿烧烤,提前两个时辰就开始排队。如此一来,贺梅根本顾不得回去小孤山。 蜩螗燥鸣阵阵,伏天难觅清风。行客落汗如浆,睡莲静谧开放。 日月轮转不停,庸庸碌碌在食肆的灶台前、露天新搭的烧烤台前连轴转,一晃便是中伏天,大暑猝然就到了人眼前。 晚间夕食时段,孙月快步迎接进门的食客,“客官夕安!想吃些什么?” 那穿着豆绿色长衫的男子打着折扇,老神在在地看向菜单。 孙月迟疑片刻,“客官长得好生面善,可是曾经和某位……先生一同来过?” 那男子嘿嘿一笑,“你还记得我?快去问问你们掌柜的,爱屋及乌能不能打折?就算是看在……”他眨眨好看的桃花眼,顺着她的话头,“那位的面子上。” “许久不来,还真惦念贺梅的这一手好厨艺。伏天吃鸭?妙哉妙哉!我不过是一个人,便上今日的特色菜,火踵神仙鸭并一碗米饭吧。”男子气定神闲地挥动着手中的折扇,全然一副放荡不羁的自来熟模样。 孙月应下,快步朝后厨走去。 “贺娘子,有位面善的男子独自过来用饭,还对你直呼其名,言辞间透露着熟稔。奴家总觉得曾经在咱们食肆见过他,他又说看在‘那位’的面子上,要你爱屋及乌打打折,接着点了今日的特色菜火踵神仙鸭。” 听完她孙月的描述,贺梅大致上便知道那是谁人了。 她按部就班地炒制着菜肴,“可是一个打着折扇,生得一双好看桃花眼的男子?” 孙月:“果然和贺娘子认识。只是这价格?” 贺梅笑吟吟地道,“自然是顺遂他的意思,打个骨折。” 孙月:“?” 贺梅:“孙娘子尽管按照我的原话回复他便是,他自然会明白。顺带交代钱琳一声,不要收他的钱。” 孙月“欸”了一声,端起已经出锅的菜肴回到大堂,等把菜送到对应食客的餐桌后,走到那豆绿色长衫男子的身前,一字不差地将贺梅的原话传递给他。 那人抿上一口姜汁啤酒,哈哈一笑,将手中的折扇挥舞得快出残影,“知道了,果然大屋下面好乘凉,多谢贺大掌柜对我这只‘乌’的厚爱!” 孙月不知所谓地看了男子一眼,摇摇头继续迎来送往,间或传菜。 过了一阵子,一个盖着盖子的乌色砂锅被她送上男子的桌前,她用干净的布巾包着手,在他的面前将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菜肴来。 只是掀开了锅盖,这道火踵神仙鸭就足以让人惊艳。 金黄色的汤底里浸泡着白色的老鸭,嫣红色的火腿,深红色的大枣,鲜红色的枸杞,淡黄色的笋片、褐黄色的姜片和碧绿色的葱花,配色养眼。 尝上一口,笋干的清鲜融入汤中,吸收了老鸭的肥美,二者相得益彰。汤头干净清爽不油腻,浓郁的香味萦绕在唇齿之间,回味无穷。 第70章 鸭肉作为这道菜的主角,身为老饕,他可以吃得出来是两年以上的老鸭,滑嫩可口。笋干清脆又入味,为这道菜注入鲜美的好滋味。火腿踵即为蹄髈,也名肘子,是猪身上最好吃的部位之一,也是这道菜的灵魂,咸度适中,鲜香有嚼劲,为汤底增鲜增稠。三者结合在一起,最是滋补不过。 男子意犹未尽地将最后一口汤喝干净,摸摸饱饱的肚子,陷入迟疑之中。 他又不是不知道贺梅手艺的厉害,竟然不自量力地只要一份,失策失策! 现在再要一份,是不是不大合适? 第61章 知人需论事 正纠结间, 跑堂娘子孙月走到他的面前,“阁下可是苏先生?正常售卖的夕食基本上已经没有了。 鄙店掌柜要奴家问问你,等下要不要随我们再吃些, 或是吃些烧烤?” 闻言苏起眉头一扬,“竟还有如此好事?那在下就不客气了。”他心安理得地站起身来,踱步到那面书画墙前, 细细鉴赏其上的佳作。 食肆已经不再接受客人, 孙月一一收走桌上用过的餐具, 送到厨房交给赵芸清洗。 孙月:“贺娘子, 苏先生应下了。” 贺梅炸着葱油,“知道了。” 她将锅中的香料捞出,葱油倒出大半留待它用, 接着用小半碗高汤、一匙蚝油、一匙鲍鱼汁、一匙生抽、半匙老抽调匀制成碗汁倒入锅中, 以小火进行煨制。 等酱汁在锅中烧开后,贺梅放入海参和之前炸好的葱段,等待锅中的碗汁再次烧开,抽掉部分的柴火, 盖上锅盖,以小火煨煮一柱香的时间。最后淋入水淀粉勾芡, 添加柴火转成大火收汁出锅。 赵芸哗啦哗啦刷着碗, “苏先生不是那位的朋友吗?怎么苏先生来了, 那位没有来?” 贺梅:“他们又不是住在一起, 绑在一起, 一个来了, 一个没来, 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她换了个锅, 将山药片、木耳、胡萝卜片分别过水焯烫, 控干水分。接着将洗干净的炒锅放到灶火之上,等里面残存的水分一点点蒸发干净后,倒入油,随即放入葱姜蒜煸香。 葱姜蒜上残余的水分和锅中的热油发生激烈的碰撞,油水星噼里啪啦地跳跃起来,调料的香味迸发而出。 不给它们变色的机会,贺梅当机立断放入胡萝卜片、黄瓜片翻炒几下,接着下山药片和木耳,半匙盐,少许鸡肉粉调味,翻炒均匀。 火苗跳动着舔舐锅底,加剧了纳凉用的冰块在静谧中消融。 赵芸以手背将跑出的碎发往额侧搂搂,“你不是说要找代为做宵夜的人?最可有找到?” 贺梅倒入水淀粉,快速翻炒几下,“……还没”,她加入少许白米醋,炒匀后出锅装盘,“赵娘子可有推荐的人选?” 赵芸:“这回你想差了!哪里是我想给你举荐伙计?是最近你都没空回去小孤山,可不得问问?” 贺梅熟稔地再次在热好油的铁锅中爆香蒜末,再倒入虾头炒出虾油,接着添入热水,大火烧开,用勺子撇去漂浮的泡沫,捞出虾头丢弃。 等了半天等不到她回话,赵芸忍不住问:“怎么不说话?” 贺梅在汤中撒入少许白糖、鸡肉粉、白胡椒粉和半匙食盐,接着加入切成块状的豆腐,提前处理好的虾仁,将火调成中火慢慢煮。 汤面上浮起一个又一个地泡沫,咕嘟咕嘟作响。就像是她心中潜藏着的心事,只要有浮出水面露出头的征兆,就会破灭当场。 她是个恋爱新手,“圣人忘情”这样奇怪的恋爱,一听就是超高难度,她真的不会谈。 贺梅叹了口气,“慢慢找吧,正好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见他。” 赵芸一听便知内有隐情,“可上次你回来的当日,我瞧着心情还挺愉快呀?” 确实还挺愉快,那会儿不是还没知道昙花的含义吗? 想到花铺老板说的那些,贺梅嘴角微垂。 时候差不多了,她将锅从火上取下,出锅装盘,撒上少许香菜末充作点缀。 赵芸看她一脸郁闷地继续煎着鱼头,“贺娘子的情路如此坎坷,城隍庙距离咱们的食肆并不算远,不妨试试去拜拜看?” 贺梅沿着锅边转圈圈式地均匀淋入足量料酒,“城隍爷他老人家还管这个?” 贺梅:“!” 她突然想起来,双立曾与她提起过,林靖他和清妙大和尚交往甚密,总喜欢去昭德寺找他清谈禅机佛理。 城隍爷也好,佛祖也罢,都未必顶用,可从清妙那里入手,或许会有柳暗花明的效果。 贺梅暂且将此事记在心中,待料酒烧干后,将葱白放入锅中煮出香味,随后放入三大碗另外烧开的热水,随着“呲啦”一声响,白如牛奶的汤底激发而出。 她用大火熬煮鱼汤,时不时地用勺子将煮出来的泡沫撇掉,接着加入切好的豆腐片,打结的小葱、洗干净的枸杞和少许食盐,煮得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取下出锅。 贺梅:“谢谢赵娘子提点!隔日休息的时候,我必定去拜拜昭德寺!” 赵芸:“?” 她一脸不解地看了看贺梅,将时候到了的荷叶粉蒸肉从笼屉中取出,“佛祖也好城隍爷也罢,或许月老也行,只要对症,就是好神仙。” 贺梅大点其头,颇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和赵芸一起将所有的菜肴端至后院的桌子上。 见此,孙月将苏起请到后院来。 苏起:“多日不见,还真就甚是想念——贺梅你的好手艺,以至于那道菜压根儿没有吃饱。” 贺梅坐下:“那就尝尝我们食肆里的员工餐,等下再吃点儿烧烤解解馋。” 苏起举起筷子,先尝了一筷子荷叶粉蒸肉,五花肉肥瘦均匀,口感酥嫩不油腻;米粉软糯回甘,新鲜荷叶搭配上竹蒸笼的淡淡香气,缠缠绵绵溢齿而出。 再试鲜虾豆腐,橙黄色的汤底中,豆腐块玉雪可爱,虾仁樱粉诱人,葱花香菜翠意喜人。尝上一口,虾仁鲜,豆腐美。 又品葱烧海参,黑中点翠,汁浓芡亮,葱香醇郁,海参的肉质非常肥厚嫩滑,味道清鲜,柔软香滑,食后毫无余汁。 奶白色的豆腐鱼汤还是一如既往地鲜美,没有一丝腥味;清炒的山药黄瓜木耳胡萝卜美味可口,好吃解腻。 炎炎夏日,鲜少有人食欲大振,甚至还能加餐,不得不说,贺梅的手艺实乃一绝。 苏起解决了腹中的馋虫,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将手中挥舞的折扇刷地一收,“你倒是大方,舍得用冰。” 闻言贺梅骄傲地一扬蛾眉,“最近实在是热得慌,好在谈成了新的生意,这点钱对区区不才在下来说算不得什么。” 伙计们将餐盘拿走收拾,各忙各的,给他们两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苏起:“武秀从驿站寄信给我说,近日他曾在所在地喝到了大越朝不曾有的新鲜饮子,下意识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你。你所说的,可是这单生意?” 贺梅点点头,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想不到你的消息还挺灵通。以后就算不开这家食肆,有了那个,我应该也饿不死了。” 苏起好笑道,“既然不差钱了,怎么你瞧起来,和瑾之似乎齐齐都清减了不少?” 贺梅:“我有给他订冰过去,也使人给他送了不少吃食回去。” 她想了想,给苏起杯子里添上一杯酒水,“荷花蕊赠英雄,既然苏起你的消息如此灵通,那你知不知道林靖的家人族亲?” 苏起摇头,抿上一口酒水,“隐者之中,多有哄抬声名,以此奇货可居,谋取仕途的沽名钓誉之辈。 可瑾之与他们不同,淡然超脱,一心归隐,虽有朝廷派人征辟,却不愿出仕为官。 他以那梅妻鹤子之雅事,闻名于文人之林。是以当年我初来临江,便忍不住慕名拜访。我好不容易才得了他的青眼,成为了知交好友。 除了没有妻子,他的日子算是过得逍遥且快活,全然把功名忘却,换做了浅吟低唱。 寄情于山水之间,游离于世俗之外。以吟诗作画代替繁弦急管,借参禅悟道充当平生之好。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关于瑾之的全部了。” 贺梅真心实意地谢过他,自行细细思量。 世人皆爱分享,爱与喜欢的人谈天说地。哪怕说的全是日常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发给常联系的朋友,一起嘻嘻哈哈。 林靖他,似乎原来并没有什么倾诉的欲望,像是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日子过得像是苦行僧,没什么物质上的欲望,就连在饮食上都苛待自己,清冷而孤寂,过得毫无人间烟火气。 他像是一首寂寞的诗,不愿将自己读给别人听。更像是他所偏爱的梅,孤芳自赏。以至于后面彻底开窍真的喜欢上了她,反而不再求娶,不肯开口,不愿被她知晓心意。 大暑过后,雨时不时便绵绵而下。 这日终于等到了食肆休息,贺梅依照计划,先去前巷拜过城隍,再缓步朝昭德寺而去。 第71章 添过香油钱,她四处打量一番,寻了个面善的小沙弥,“小师傅,你们寺里的清妙大和尚可在?” 小沙弥双手合十,对她行了一礼,“在的,娘子您找他何事?” 贺梅:“我有疑惑缠身,已经困扰多日。小师傅可否方便代为通传一下?就说贺梅有事找。” 小沙弥应承下来,不多时重新回来木兰树下找她,“娘子请随小僧这边来。” 贺梅深吸一口气,跟着他穿过几个圆形拱门,到了一处相当清幽的禅院。 清妙和尚笑吟吟地同她打了一个招呼,“娘子好久不见,你的素斋和尚我甚是想念。” 这个说法和苏起简直是如出一辙,将她原本紧张的情绪彻底冲淡。 第62章 独自莫凭栏 急雨自低云处跌落人间, 枫香树的木脂香自在飘散,水杉安宁地站在路边,目送着伊人井天蓝色的裙摆绕过芳甸。 寻仙湖水涨至与岸相平, 雨滴跃进浩淼的湖水之中,在秘瓷色的天光下闪过点点碎银。夏荷在风中轻舞,粉白的荷花或开或闭, 落红飘摇而落, 被潜浮水底的鱼儿拖拽下沉。 贺梅撑着油纸伞站在拱桥上, 望山, 望水,观物,观心。 清妙并没有像是她所预想的那样, 将林靖的事和盘托出, 却也给她点明了一句话,“因爱生忧怖,由情自痴缠。爱深无怨尤,情浓近佛心。” 一双鸳鸯在雨中凫水而过, 在湖面划开两道水痕。 它们倒是成对又成双,不像她和林晶晶, 两地离愁, 爱藏于心, 却难以宣之于口。 怪不得诗人都说“独自莫凭栏”, 确实会有无限的感慨萦绕在心间。 骤雨转疏, 贺梅继续朝前走, 倏然福至心灵。 林靖的“靖”字里有一个“立”字, 他也果真名副其实。而双立的名字, 不就是他给取的? 之前她总是劝勉来找自己做感情大师的朋友, 不要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或许情侣间需要一些仪式感,可日常也避免不了平平淡淡的生活琐事。 只要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足以让人的心情感到愉悦。 陪伴是最常情的告白,既然已经相爱,虽然还不曾真正相知,却可以做到相守。 远山如黛,佛塔静伫,澹澹的水泽上飘起朦胧的雾气,袅袅琴音自前方传来,令人耳目一新。 贺梅闻声望去,一扁孤舟在水面恣意横斜,一只翠鸟停在船篷的前沿,歪头静静聆听。 弹琴之人坐在舱内,她只能隐隐窥得那人出尘的背影,如瀑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浮动,无端惹人心痒。 明明看不见船主是为何人,可她就是有一种预感,他是林靖。 贺梅继续前行,凑近水岸,本欲呼唤林靖的名字,却不忍打断他空幽的琴音,于是干脆撑伞立在那里,做个阒静的听众。 琴音悠悠和着雨声,回荡在此方天地,有种莫名的意境,使得她原本浮躁的心蓦然为之一清。 听着听着,贺梅突然想起哲人弗洛姆曾经说过的经典名言,他说“爱与成熟度无关”。 并将爱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成熟的爱,即“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爱你。” 第二种则是成熟的爱,即“因为我爱你,所以需要你。” 大家从小就听着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或是甜蜜或是心酸,或是向往,或是唏嘘,与此同时,也在寻觅属于自己的人生伴侣。 不成熟的爱似乎大行其道,因爱生怨尤,因爱满足一己私欲的故事也不是没有。只是当局者深陷其局,看不清状况,也认不清自己。 林晶晶一直值得她去依赖,却也不曾阻拦她去开他并不喜欢的食肆,从未以爱的名义去绑架她,更没有引导她变成他所喜欢的样子。 而他却愿意违背自己的本性来爱她,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一定很辛苦吧? 他现在唯一对她的所求,不过是希望她常回去小孤山的红梅小筑看看自己。这不正是“因为我爱你,所以需要你。” 豁然开朗的贺梅含笑听完一曲,毫无顾忌地对着寻仙湖上的那小船大声叫响自己心上人的名字,“林靖!林晶晶!瑾之!” 将要再次奏响的琴音为之一止,那只小舟摇摇晃晃地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行驶过来。 一只玉色修长的手自船篷中向她伸出,贺梅杏眼微弯,提裙上了林靖的船。她侧身将缃色的油纸伞转上一圈,散去伞上残余的雨水,而后轻轻收拢放好。 “这样的雨天,梅梅怎会在此逗留?”林靖看向她,眼神贪恋。 贺梅:“你不是也在这里,雨天弹琴?” 林靖敛下长睫,闭口不谈。 贺梅紧盯着他脸上的神情,意味深长地道,“林晶晶你不妨猜猜看,我所来的方向是哪里?” 林靖复又抬起凤眸看向她,语含试探,“……可是昭德寺?” 贺梅红唇微勾,半是试探半是挑衅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足以让他听得分明。 贺梅:“是啊,我去求姻缘,和你在一起的那种。” 林靖:“……” 他喉结微动,侧过脸去,嫣红的耳垂随着他的动作一闪而过,而后重又藏在墨色的长发之下,让人恍如错觉。 贺梅:“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我嫁给你嘛?现在怎么没有半分动静啦?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行不行林晶晶?” 林靖呼吸一滞,心脏遽然间漏跳一拍,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贺梅所言。 贺梅见他的俊颜也被耳朵传染上一丝淡淡的绯色,将手臂撑在膝盖上,以此支颐,嘴唇上翘,欣赏慌乱的林靖。 林靖:“……” 贺梅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唉——”,成功引得林靖再次朝她投来一眼,她故作无奈地道,“既然你不想再继续求娶,我也没有办法。也不知道反过来向林晶晶你求婚,你会不会松口答应。” 林靖:“……”他忽然很想找个东西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却苦于没有工具。 脑海中不期然闪过苏怀虚当初神神秘秘拿给他看的“压箱底”的“好东西”,林靖彻底面红耳赤。 他喉结微动,看了一眼贺梅上下翻动说个不停的红唇,蓦地觉得伏天着实燥得厉害。 他闭上双眸,在心中默念“……既有妄心,即惊其神……”,又中途折转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勉强压上一压心中欲念。 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梅梅这是要去哪里?瑾之送你。” 贺梅老神在在欣赏他慌乱的模样,“本来是想去小孤山找你和双立,既然现在已经碰着了你,自然是——哪里也不用去了。” 林靖的心跳得更快了。 贺梅:“你怎么又变得不爱说话了?之前追我的时候,不是很会撩嘛?” 她撅了撅嘴,红若樱桃的嘴唇似乎在勾人采撷。 林靖:“……” 他因此不敢再看贺梅,唯恐自己灵台失守非礼了她。 林靖急中生智,想起最近新谱的曲子,“瑾之奏琴给梅梅听可好?” 竟是全然忘却了当初对着俗人不弹琴的原则。 见贺梅欣然点头,他将船划至重重的藕花深处,避开拨云而出,再次灼人的烈日。 淡淡荷香在微风中送来一丝凉意,萦萦琴音复又响起。贺梅虽不通晓音律,却也听得出这首曲子已经和她曾经听闻的有很大不同。 之前的琴音泠然作响,暗含冰霜孤绝之意,而今却缠绵悱恻,婉转动听。 等林靖一曲抚毕,贺梅将心中的疑惑抛出,“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什么?还怪好听的,和你刚才的和之前的,完全是两种风格了。” 林靖望向船外翠衣粉裙的荷景,不动声色,“……此曲无名,或可名之为无题。” 贺梅一挑眉毛,若有所思,“不是《凤求凰》?是谁人所作?” 林靖:“……正是在下。” 他眼眸幽深地回看贺梅一眼,“凤求凰虽为名曲,作曲之人却在得到心上人后有二三其德之嫌。故而此曲断然不会以其为名。” 像是没说什么,却似乎什么都说了。 贺梅想到他曾经同自己提起,“鹤一生一世只有一个伴侣,一旦认定,生老病死,不离不弃,绝无二心。”忍不住莞尔一笑。 他的话总是委婉含蓄,可却也动听十足,只要她能够听懂,而她似乎已经可以有些听懂。 她抿住双唇,心中忍不住生出一股雀跃的喜意,只要能够在彼此身旁,不就已经是“在一起”了吗? 何必纠结在“在一起”,而将大好时光都浪费,将美好韶华蹉跎掉?既然了悟,就要懂得珍惜。 贺梅:“像是《无题》这样的曲子,可还有别的?我没有听够。你的琴艺这样好,可除了初来的那日,和客栈的那次,后面一直都没有机会听到,今天能不能让我听个饱?” 作曲这样难的事情,又不是批发大白菜,说有就有。 第72章 贺梅仔细一想,觉得有些难为林靖,讪讪然地道,“你之前弹的那些也很好听,随便来点也行呀,就当是听现场版的音乐会了。” 林靖不语,却还真为她一首又一首地奏了足足一个时辰,全都是《无题》这样的曲风。 见他还要继续,贺梅大为震惊,“不会都是你作的曲吧?” 林靖点点头。 贺梅:“……”她可算知道他为什么只要是来湖江上舟游,就可以很久都不着家了。 林靖:“若是梅梅喜欢,以后只要你想听,瑾之随时都可以奏给你听。”前提是能够与你相见,他在心中默念。 大饱耳福的贺梅心满意足地伸伸懒腰,“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往荷花堆里钻,此情此景,就差配上点小酒喝喝了。我的店里有种酒叫‘荷花蕊’,下次不妨带来试试看。一边赏景,一边喝酒,再吃些果子和美食,想必比起之前与你和双立踏春的感觉也不遑多让。” 她摸摸空荡荡的肚子,探出船篷,伸头去看外面的天气,“现在也不知道是几点了。你饿不饿?” 天青日白,此时无雨。 林靖:“只要是梅梅做的饭菜,瑾之……”他顿了顿,还是用了“喜欢”二字,以此来隐晦地向她传达自己潜藏在心底的情意。 贺梅胡乱点点头。 由于早上去了昭德寺,不好带什么食材,扰了佛祖清净。林靖的习惯她也清楚,红梅小筑的厨房里想必不会有什么好拿来做菜的,只好去茅家村看看,记在食肆的账面上了。 心中盘算着,她弯腰出了船舱,站在甲板上,想要摘些荷叶拿来做菜用,却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扑通”一声跌进了水里。 贺梅:“!” 所以她梅开二度又掉水里了是吗?不会穿回去吧! 第63章 因卿手生拙 好在这次没有奇怪的漩涡出现。 尽管事发突然, 可贺梅毕竟是在寻仙湖畔长大的,不等头发全然没水,肌肉记忆便支配了躯体。她很快就重新爬到了甲板上, 根本不给刚刚出了船篷的林靖英雄救美的机会。 阵阵东风拂过浑身湿透的贺梅,给予她别样的凉爽和惬意。 林靖见她没事,眉头微松, 随即便红着脸偏过了头去。 贺梅:“?” 不等她问他又怎么了, 林靖彻底背对着她, 急匆匆地脱下身上的外衫, 而后将手伸向她,“梅梅快披上它。” 贺梅倒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衣服还在身上穿着呢, 也没走什么光, 问题不大。” 林靖:“……” 夏衫单薄,她曼妙的曲线现在简直算是可以一览无余。 明明已经背过身去,可适才的惊鸿一瞥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林靖干脆闭上眼睛,反而将身后淅淅沥沥的水滴声听得更加分明, 一双耳朵红得几乎快要滴血。 见他的手一直那样伸着不动,态度很是坚决。贺梅只好顺从林靖的意思, 将那件月白色的外衫从他的手中接了过来。 她很快就发现, 若是直接披上林靖的这件, 也会被她现在身上的水分所打湿。 贺梅:“要不还是不用了吧?夏天衣服料子这样薄, 迟早会干的。湿着凉快不说, 而且就算披着你的这件, 很快也会被打湿, 没什么太大区别。” 林靖深吸一口气:“……” 她是不是对他太过于放心了些。 他想了一想, “荷叶已然过了人头, 足以遮蔽视线。且此地鲜少人来,梅梅不如换上瑾之的外衫,坐在舱里。瑾之这就急棹归家。” 贺梅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古板?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若是我们成亲,互用筷子勺子什么的都不算什么嘛?” 林靖喉结微动:“……”天气着实燥得令人难受。 局势僵持不下,贺梅最终妥协道:“好嘛好嘛,我换就是了。” 她进了船舱,将湿漉漉的衣裙鞋袜褪下,换上林靖的外衫。他身型生得颀长,外衫没过贺梅的脚背拖拽在地上,将她衬托得更显娇俏玲珑。 贺梅:“我换好了,真的有点儿饿了,林晶晶咱们赶紧回去吧。” 林靖瞥了一眼她现下的模样,比起刚才也有过之无不及。 他不敢再看,低低应了一声,并不着急着走,先行伸手摘下几片荷叶,“这些可够?” 贺梅双手托腮蹲坐在船舱里,杏眼微弯看着他,“够了够了,回去吧。” 小船悠悠荡荡驶向小孤山的方向,在粼粼水面拖拽开一道水痕。远山来了又往,碧树去了又还。 一枝横生的柳树上,两双白鹭分别款款相望着自己的伴侣,成对的鸳鸯在绿荫之下打闹嬉戏。 她现在不必再羡慕它们,只因她已经在喜欢的人身旁。 贺梅眉眼弯弯,心静生欢。 等到了小孤山下,贺梅提起长长的衣摆打算下船,却还是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加上脚底打滑,险些再次跌倒。 林靖略一犹豫,还是伸手将她拦腰给抱了起来。 骤然腾空而起的贺梅稍一愣怔,接着就忍不住翘起嘴角。 夏衫比春衫还要来得单薄上几分,何况林靖此时仅着一件中衣。他有力的手臂上块块隆起的肌肉,此刻感受得不能再分明。 贺梅轻轻将头靠在林靖的胸膛之上,一声声地听着他激烈的心跳,静静闻着他身上的淡淡的沉香味,有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 上山的这段路显得那样短,以至于林靖将贺梅抱到红梅小筑她的房间里的时候,两个人心中都有些不舍。 双立闻声而来,只一眼就像是受了惊的小兔那般蹿出屋去,这次连“你们继续”都不曾再讲。 贺梅:“我的衣服鞋袜和雨伞还在船上,荷叶也在船上。” 林靖:“我这便去拿。” 话音未落,他转身便走,根本不敢多看她一眼。 贺梅哭笑不得,“你不穿件外衫?” 她后知后觉才发现他已是一额头的汗,根本不需要添什么外衫。 隐居的好处在今天体现得淋漓尽致,那就是根本没有外人在,不顾忌形象也没事。 林靖已经走了,她将房门拴好,本想换件自己的衣服。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根本没有什么好换洗的夏衫。 不对,还是有的。那便是她刚穿来的那身短袖热裤,穿起来总要比大越朝的衣服更加凉快。 贺梅翻翻自己的箱笼,将身上林靖的外衫脱掉,换上现代的那身打扮,而后去掉房门上的木栓,信步走了出去。 双立瞪大眼睛看着一身新奇造型的贺梅,正要同她说些什么,林靖就已经从山下折返了回来。 只一眼,他好不容易稍稍降下去的心火刹那间便彻底燎原。 贺梅浑然不知,心里只惦记着做菜那点事,她走动了一上午,已经饿得不行。 贺梅:“小双立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茅家村看看有什么食材,等下我做好吃的给你和瑾之一起吃。” 林靖:“不可!” 双立:“不要!” 竟是异口同声。 贺梅:“?” 她一拍脑袋,“啊对啊忘了,这身打扮出不了门的。奇装异服,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越朝的产物。” 双立:“梅姐姐在家中等着便是。你想要什么食材,双立这就下山为梅姐姐取来。” 林靖:“不必,我去。你去给梅梅买几件合身的夏衫回来。” 双立:“?!”先生不是最不爱和俗人相处了吗?一般都是让他代为接触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回去拿钱。 贺梅连忙把他拽住,“不用,我把原先的那身晾一下,夏天气温高,很快就干了。而且现在身上的这身比那些还要来得凉快。” 双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还是弃先生投梅姐姐,顺了贺梅的意。 林靖侧脸看天看地看树,就是不看贺梅:“梅梅想要什么食材?” 贺梅去厨房看了一眼,“让双立去吧。双立,你去找茅家村赵芸赵娘子,问她要三人份的鸡肉回来,若是有鸡腿就再好不过了。” 双立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走了。 林靖轻咳一声,下意识提步想要走向厨房,却在回神后,当机立断朝书房走去。 贺梅把他前后的举止尽收眼底,“你不是最爱帮我打下手啦?” 林靖:“……” 贺梅刚刚想通,只想多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林靖耐不住她的撺掇,虽然羞赧,最后还是跟在贺梅的身后进了厨房。 贺梅:“太饿了,不耐烦做那么多菜,所以只有一道菜。咱们今天吃荷叶冬菇蒸滑鸡配米饭。林晶晶你……就帮我烧火吧。” 林靖:“……”他认命地照做不误。 贺梅先把米淘好上锅蒸,然后将厨房已有的、泡发好的冬菇从碗中捞出切条,干红枣洗净切条,黄姜洗净切丝,枸杞泡水备用。 接着把两片荷叶洗净,取锅盖放在上面,用菜刀沿着锅沿,将荷叶依次切成圆形后,放入烧开的热水锅中,让它们变得柔软后捞出沥干水分,而后取其中之一放在碟子下面。 第73章 期间,林靖坐在小板凳上,就这么看着她白生生的双腿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只觉得伏天果真燥得厉害。 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梅姐姐,先生,双立回来啦!除了梅姐姐要的鸡肉,赵娘子还给了双立别的蔬果,只说是送给咱们的,不必记在食肆的账上。” 贺梅接过他手中的竹篮,将荷叶包裹着鸡肉取出,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犯了迷糊。 贺梅:“早知道这样,就不去乱摘荷叶了。” 以至于在林晶晶面前出大糗。 双立:“噫?原来梅姐姐和先生刚才那般形容,竟然是因为梅姐姐摘荷叶落了水?” 贺梅:“嗯嗯,也不知道是何时起,有了脚底爱打滑的毛病。”说着,她取适量的沙糖、盐和生抽搅拌均匀,将鸡肉稍稍腌制。 双立一乐,“有学有样”脚底抹油:“双立去喂鹤,等下再回来。” 贺梅将冬菇丝、红枣丝和腌制得差不多的鸡肉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再加几滴生抽为其上色,接着加少许芝麻油、白胡椒粉,再次拌均。 而后放入适量的生面粉搅拌,使鸡肉和冬菇的表面变得粘稠,方便锁住味道。最后淋入适量的菜籽油搅拌均匀,将碗中的混合物平铺在荷叶上,撒上泡好的枸杞,盖上另一片荷叶。 她美其名曰要他帮忙,实则根本用不到他。林靖默默站起身来,正要取了三人常用的碗筷等物放去餐厅。 贺梅却又把他给叫住,“手上沾了油不方便,林晶晶你帮我重新束下头发,感觉有些松散了,好不难受。” 林靖:“……” 他怔立片刻,走到贺梅身后,将她头顶的那根荆钗抽掉,一头长发随之散下。 贺梅急着把菜放到笼中去蒸,催促他道,“林晶晶你快些,还要继续做菜呢。” 林靖动作生硬地抚上她的头发,将它们抓握在手中。 贺梅看不到身后人,只从余光中瞟见左耳侧还被他给漏了一缕头发。 这次不等她催促,身后的林靖就动作轻柔地把那缕头发和其余的头发收拢到一起。他温柔地将她的头发绕过耳朵整理顺畅,接着帮她挽发。 贺梅乖乖站着不动,任由林靖帮自己重新束发,却迟迟没有等到他真正给自己束好头发。 他有巧手一双,画得了好丹青,做得了好纸鸢,此时却几番尝试都为贺梅挽不好头发。 贺梅:“……你什么情况?哎呀呀,算啦,我急着蒸菜,你等下再来,就先这么散着吧。” 她端起菜碟,朝蒸笼的方向走去,林靖只好握着她的秀发,亦步亦趋。 第64章 有情饮水饱 两人就这么连体婴一样一前一后地挪到了蒸笼前, 有种说不出的亲密感。 贺梅将菜碟放进蒸笼,重新盖好锅盖,手上得了闲, “你可以松开手了,等下我自己来就好。” 林靖却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把手放开,还贴近了些, 低下头来, 像是研究什么学问那般认真。 厨房满室寂静, 锅中的蒸汽撞击在锅盖上, 发出一阵阵噗噗的响声。 由于看不见,头发被人牵动那种丝丝缕缕的温柔力度反而感受得愈加分明。裸露在外的后脖颈上传来微微的痒意,惹得贺梅心生悸动。 迟钝的她听着身后之人清浅的呼吸声, 才反应过来现在的状况有多么暧昧。 怪不得人们常常把发丝比作情丝, 自己扎头发和被心上人动手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林靖多次尝试,终于帮她挽了一个自己勉强满意的发髻。 他退后两步,仔细端详自己的“杰作”,抿着的嘴唇微微上翘, 满意地点点头。 实际上他帮她挽的效果,比起之前还要松散上三分, 若是她动作稍微大点儿, 发簪就会从发间滑脱, 根本不符合她的偏好。 本该嫌弃得直接重挽, 可贺梅见他肉眼可见地开心, 瞬间就决定包容自己的新发型。 慵懒风?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将火候到了的菜肴从锅中取出, 撒上姜丝、葱花, 淋上烧热的素油, 放到托盘上, 接着正打算拿碗盛饭,林靖便默契地抢过了她的活,先行一步做好了别的那些,随即端起了托盘。 见她不动,林靖:“梅梅不是早就饿了吗?” 闻言,贺梅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怎么回事,今日饭桌上,双立难得沉默,基本上不怎么说话。贺梅因着刚才那出,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一心闷头扒饭。 唯有林靖面上看起来还是往常的那副样子,不疾不徐地用着饭菜。 鸡肉的汁水完全被锁住,滑嫩美味,荷叶的清香浸润其中,使得这道菜颇具夏日风情。 林靖用茶水漱口后,以帕子擦拭嘴角,“吃之前,瑾之不明白为何此菜名为‘滑鸡’,入口后便明白了——果然滑嫩可口,鲜美多汁。” 之前做了那么多饭菜,他夸她的次数不过寥寥,如今却不再吝啬赞叹。 贺梅听过的夸奖之言不胜枚举,那些话所起到的开心效果加在一起,也抵不过林靖随随便便的一句。 想到“有情饮水饱,无爱催人老”这句话,再想到当初以为林靖真的很穷,漫山遍野找食材的自己,贺梅忍不住“扑哧”一笑。 林靖:“梅梅可是想到了什么?怎么笑得这样开心?” 贺梅略过自己对他身世的揣测,将那句话给他听,闻言的双立加快了用饭的速度,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剩下的菜肴彻底包圆,而后着急忙慌地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火速逃离了餐厅现场。 贺梅再次被他整出的这出动作给萌到,忍不住又是一笑。 双立本来已经走了,又从餐厅的门口冒出一个头来,“端午节那天,先生不是亲手为梅姐姐缝制了一个驱避蚊虫的香囊吗?梅姐姐好不容易才回来看我们,你可别忘了给她。” 他说完这句话,得意地晃晃小脑袋,才以深藏功与名的心态,端着托盘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贺梅惊中带喜,满眼期待地看着林靖,“大越朝连花露水都没有,正愁被蚊子咬了难受,大部分时候,只能用光秃秃的指甲在发痒的包上压上一个个‘十’字解解痒。” 林靖:“……瑾之这便拿给梅梅你。” 被双立的他只好赌贺梅不知道赠人香囊的意味,无奈站起身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贺梅跟在林靖身后,满心雀跃,等那元宝状的香囊彻底拿到手里,心中的欢喜更是上了一个台阶。 见她喜欢,林靖嘴角微弯,却还是忍不住委婉提醒她:“梅梅的衣服可干了?” 贺梅这才想起明天食肆还要营业,店里还要招聘一个代她烧烤的员工,如此她才好多回来小孤山和林靖见面。 贺梅:“对哦!虽然上午还在下雨,可天气这样热,衣服又单薄,应该已经差不多了。我这就去看看。” 她拿着那个香囊在身上比比画画,发现还是配古装更为合适一些,连忙去看自己换下的那身衣物,果然已经干了。 见贺梅换好衣服重新回到院中,一直竭力让自己非礼勿视的林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的视线在她系在腰间的那个香囊上稍微停留了一下,随即便不动声色地挪开来。 贺梅摸摸腰间,粒粒中药材随着她指尖的微微下压,沙沙地出现了一个内凹的小窝,很是解压。她好奇地将手指放到鼻下轻嗅,药香淡淡煞是好闻,忍不住又是一乐。 “林晶晶,这个香囊我很喜欢,不过这就该走啦。” 冷不丁听她说自己要走,林靖立即抬眼看她,抿了抿唇。 贺梅去拿自己的雨伞:“给你订了冰,也央人时不时给你送饭,可你怎么还是瘦了不少。” 林靖默默听着,长睫微敛,乍一看还是平时那般模样,可把嘴唇抿得更紧了些,瞧着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看得贺梅一阵好笑,她走上前去抱抱他:“确定了。我得赶紧找个人帮我做宵夜,然后多监督你好好吃饭才行,毕竟比起上次抱你的体感,真的变硌了不少。” 林靖的脸“轰”地红了,他无所适从地偏过头去,原本紧抿的嘴唇却忍不住上翘。 贺梅把他松开,“你要好好吃饭才行,下次回来……”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冲他挥挥手,小跑着冲出红梅小筑。 林靖这么爱害羞,她还忍不住去逗弄他,她是女流氓,她有罪。 等跑到山路拐弯处,贺梅习惯性往后看,没有再见到林靖相送的身影,竟然也并不觉得低落,反而心生窃喜。 他果然是害羞了,以后要是她真亲他一口可还了得? 想象自己霸气侧漏地拽住林靖胸前的衣领子,对他这样那样……贺梅轻咳一声,将自己脸上的变态的笑容稍微收了一收,招纳店伙计的心越发迫切。 不想一连几日,都没有遇见什么合适的人。 贺梅无法,只好多做些消暑开胃的饭食,时不时便送到小孤山给林靖和双立吃。 第74章 清风自西南频送,吹得树影袅袅而动。转眼三伏已尽,傍晚却依旧燥热不堪。 程拾走后,之前与程全合作的生意很是红火,他这日回来一窟鬼食肆,是特地跑来给贺梅送账本和交子的,顺带蹭饭。 贺梅将账本收下,打量一番程拾,突然有了主意,“程全手底下,有没有什么聪明伶利的厨娘?” 程拾:“?” 贺梅:“你问问你老板,想不想要烧烤调料的方子,除了这些烧烤,还有些别的,比如蒜蓉扇贝,花甲粉丝之类的。” 程拾想了一想,“大越朝从来不缺烧烤,缺的是贺娘子的这手好方子。我今日便写信问问他的意思。不过,卖方子和厨娘有什么关系吗?” 贺梅:“烧烤确实没什么难度,问他厨娘,是想招人替我。” 程拾一脸震惊,指着自己:“我不可以吗?”却又很快反应过来,“确实不大方便,贺娘子可要多做些好吃的,抚慰一下在下受伤的心灵。” 贺梅应了一声,将洗净的茭白和胡萝卜切成细丝,葱切成小段,蒜切成末。接着在锅里倒入适量的油,放入蒜煸出蒜香后,再放入肉丝。待肉丝炒得变色后,加入香菇翻炒几下,随即倒入胡萝卜丝、茭白丝翻炒均匀。 而后依次加入适量的蚝油、生抽、陈醋、料酒、沙糖,少许食盐和适量清水,盖上锅盖焖煮一会儿。 等待的同时,她在另一个灶火上热锅烧油,煸香蒜末。下入赵芸已经帮忙切成细丝的豆角,翻炒几分钟。接着放入半匙老抽、一匙生抽、一匙蚝油和少许食盐翻炒均匀。 看贺梅游刃有余地在两道菜的锅前切换自如,程拾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可还是对此感到叹为观止。 程拾:“你究竟是怎么记住这么多菜谱和方子的?这样来回倒腾,不会一不小心放错配比吗?” 他是程全府里的家生子,之前根本没什么机会进厨房,若不是程全提拔,根本就不会进入到厨子这个领域。 贺梅:“多看多记多练,在做饭这方面,没有什么捷径可言。食物安全大过天,若是偷懒,记得似是而非,弄错了配比,做得难吃事小;一不小心将食性相克的两种食材弄到一起,拿给食客吃,就会出现大问题。” 赵芸好奇地问道,“竟然还有这种说法?” 贺梅一边翻拆着锅中的菜肴,一边同他们说道,“如果搭配的合宜,肯定会有锦上添花的效果。但是原本没有毒素的食材,若是不小心混合在一起,有的会立竿见影地使得食客身体不适,有的却是慢性毒药,经年累月下去才能看出成效,更严重的,可能会闹出人命。 比如菠菜不能和豆腐一起吃,因为会对肾脏有损伤;茶和酒不能一起用,也是同样的道理。 再比如芹菜不能和黄瓜一起吃,猪血不能和黄豆一起吃,鸡肉不能和菊花一起吃,鸭肉不能和木耳一起吃,虾子不能和大部分水果一起吃……” 她胡乱说了一气,听得赵芸和程拾纷纷瞪大了眼睛。 林靖走到厨房门前,听此嘴角微扬。 第65章 大俗即大雅 凡饮食滋味, 以养于生,食之有妨,反能为害。 食物与药性相似, 也有四性五味,寒凉温热,辛甘酸苦咸。当年林靖为挽救玉山将崩的父亲, 翻阅了大量的医书, 自然知晓药食同源的道理。 他之前先入为主认为贺梅俗不可耐的看法, 果然是一隅之见。 她虽然身染烟火, 却胸怀文雅;尽管知晓世故,而不完全世故。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他反而并不如梅梅要来得豁达一些。 “林先生怎地站在这里不动?酷暑难耐,不如……” 贺梅将炒好的菜肴依次出锅,耳中忽然听闻窗外传来孙月讶异的声音,知道是林靖来了, 一双杏眼里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 她扬声道,“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正好就要吃午饭了, 你等我再多炒两道菜。” 林靖摩挲两下手中所提竹篮滑凉的经纬纹路, 抬步走进厨房。 贺梅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到手上, 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林靖:“是今晨瑾之亲手采摘的秋桃。” 贺梅将秋葵切去头尾, 横着切成均匀厚度的小段, 接着在碗中打两个柴鸡蛋, 加入约是鸡蛋液一点五倍的水, 适量菜籽油和盐, 搅拌均匀后, 撇去泡沫。 赵芸略一犹豫,“程子,突然想起来食肆有些香料快不够了,我一个人提不动,你陪我去铺子里走一趟吧。” 程拾:“?” 他愣怔一下,登时反应过来,看赵芸擦擦手出了厨房的门,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贺梅将切好的秋葵放入打散的鸡蛋液中,用筷子稍微整理整齐,使得“小星星”都正面朝上。 她示意林靖凑过来看,“瑾之你快来看!” 林靖将手中的竹篮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这才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去,顺着贺梅的意思,朝她手中的那只碗内看了一眼。 林靖:“?” 贺梅看到林靖不知所谓的神情,乐了,“我们那里有一首儿歌,其中有句歌词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林靖:“……”她果然不经夸。 见他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贺梅撇撇嘴,“林字……是两块木头,你果然是块木头,不觉得这道菜很应景吗?” 之前在客栈的那会儿,他曾在偶然间听到过双立和她说起过“木头”二字,没成想竟然会是这样一回事。 她似乎很爱以蛋液做纸,以蔬菜作画。前有芦笋化翠竹,现将秋葵拟星空。 林靖洗干净手,复又走到贺梅身边,将一旁先前赵芸洗净的茄子递给了她。 贺梅从他手里接过,一边将茄子切成大小合适的长条,一边问他,“林晶晶你怎么每次都能预判到我想做什么?还有,你这个大宅男,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要给我送秋桃?” 先前有把斩骨刀被她随手放在了桌沿的位置,刀把几乎完全悬空。若是贺梅的动作稍微大些,很有可能会把它碰掉跌落,甚至有可能砸到脚上,因此瞧起来相当危险。 林靖不动声色地将它拿起来,洗净、擦干,稳妥地放回到刀架之上,“先前梅梅不是对大越朝的各种节日和节气的习俗相当感兴趣?今日立秋,临江城素来有在这日咬秋的习惯。” 她往锅中倒入菜籽油,把手放在其上感受油温,约莫有七分热的时候,放入茄子炸几分钟,炸至边缘泛起微微的黄色后,把茄条捞出沥干多余的油分。 接着锅中留少许底油,倒入肉沫炒至颜色变白后,放入葱白和蒜末炒香,再依次倒入刚才炸好的茄子、以老抽、生抽、陈醋、蚝油等物调成的酱料液。 贺梅:“这和秋桃有什么关系?” 她把前面切好的冬瓜厚片、泡软的赤小豆、切碎的陈皮丁、已经收拾好的鲤鱼和适量姜片全部放入砂锅中,加入适量的水和少许食盐。 与此同时,林靖取她调过酱料的碗拿去清洗,并回答道,“立秋这日,大人和孩子皆需要吃一个秋桃,吃完后要把桃核仔细收好,在除夕那日丢入火炉中烧成灰烬,以此谋求免除一年的瘟疫。” 贺梅将锅中做好的鱼香茄子盛出来,“原来如此。不过照现在的情况来看,除夕你会和谁一起过?” 林靖深深看她一眼,抿了抿唇,并不答话。 估摸着饭菜已经做好,贺梅和林靖的悄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孙月和赵芸放重脚步声,进来厨房端菜盛饭,拿去置有纳凉冰块的包厢摆放。 菱白炒三丝色泽漂亮,橙色的胡萝卜、黑色的香菇丝、白色的菱丝、绿色的葱段和粉白色的猪肉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就足以惹人食指大动。尝上一口,味道微酸,甚是开胃。 蒜香素炒豆角莹绿油亮,蒜香四溢,不老不嫩,单单只吃这么一道菜,就足以消灭整整一大碗米饭。 冬瓜鲤鱼赤豆汤洁白如雪,冬瓜熟软,鲤鱼鲜美,闻听贺梅说这汤有美容肌肤、消热解毒,利尿减肥的功效,在场的伙计们都对这道汤爱不释口起来。 秋葵炖蛋黄中叠绿,嫩绿色的五角星铺满了整个碗面,可爱诱人。舀上一勺放入口中,秋葵脆滑,鸡蛋香嫩入口即烂。 赵芸:“我在家也会蒸了鸡蛋来吃,怎么同样的鸡蛋,经过贺娘子的手,竟然会如此的嫩?” 贺梅:“要等蒸锅的水开后,再把蛋液放入锅中,盖上盖子。这一步是蒸鸡蛋不老的关键。” 程拾尝了一口碟中的茄子,“噫”了一声,引得桌上的众人纷纷看向他,就连贺梅也不例外。 孙月笑着问他,“你可是程大亨手底下的人,不会没吃过鱼香茄子吧?” 程拾:“这茄子炖得软烂入味,汤汁浓郁,随便舀两勺放在米饭上拌一拌,又香又下饭。既然贺娘子对赵娘子都毫无保留地照说不误,给在下讲讲这鱼香味是怎么来的,不过分吧?” 第75章 桌上的众伙计都做出洗耳恭听状,唯有林靖无动于衷,自顾自地伸手夹起一筷子鱼香茄子放进贺梅的碗里。 偏偏贺梅不想正经说话:“鱼香茄子没有鱼……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 惹得伙计们“嘘”声一片。 林靖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睛,掩藏起其中的笑意。 饭后,他向贺梅辞行,还不忘反复交代她,过两日会有飓风要来,切莫私自去些人生地不熟的去处。 贺梅:“知道啦知道啦,只是过几日食肆照例会休息。已经按部就班地过了这么久,我想去四处逛逛,看看风景。” 厨子之意不在山水,在乎林晶晶之陪伴也,就看他是否愿意“接招”了。 见她鬓角有一缕头发调皮地跑了出来,在风中肆意飘舞。林靖下意识伸手将它捉住,帮贺梅挽在耳边,却始终没有真正要走的意思。 贺梅:“?” 她瞄一眼林靖微抿的唇,仔细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地伸手抱了抱他,果然看到他原本绷紧的下颌放松了些。 这人实际上和爱黏人的双立也并没有太大区别,她嘴角上翘,倏地又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尴尬,和上次也快差不多了。贺梅正要把林靖松开,却又被他抬起的双臂给回抱住。 贺梅:“?” 林靖故作淡定地轻咳一声,“梅梅何日休息?瑾之那日定来接你。” 贺梅满心欢喜地盯着他:“接我去哪里?” 林靖目光柔软:“待到了地方,梅梅自己一看便知。” 风过荻花秋意轻,故人相别蝉幽鸣。细乳分茶人不寐,挑灯回看鹤交颈。夜阑寒凉侵入梦,推衾披衣绘丹青。 林靖抚摸着画中人笑盈盈的眉眼,蓦地想起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 耳边似乎又响起清妙、苏怀虚和章西村的打趣之声。 若是就这么不管不顾,顺情而行,心怀侥幸与梅梅在一起未为不可。 只是他才有了这样的想法,眼前便再次浮现父亲相思成疾、骨瘦如柴身影,和素未谋面的母亲那座多年孤独的坟茔。 林靖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愿让自己心爱的人冒一丁点险,只是这样望着她,静默欢喜便好。 林靖本欲点燃一炉沉香用以净心,却又想起贺梅对其味以“烧火”来形容,心思一转,瞬间便换做了去年冬日所制的四弃香。 炉烟袅娜升起,窗外或晴或雨。 对他来说,若非与她相遇,无论日升月落,晦明变换,今夕亦如昨,世界微尘里,爱与憎皆宁。可现今却暮暮朝朝细察天象,渴求与贺梅相见之日是个好天。 飓风已过,天朗气清。 经过连续好几天手把手的指导,新来一窟鬼食肆的厨娘季萱终于不负众望可以出师独当一面进行宵夜的制作。 贺梅满意地伸伸懒腰,拿起杯子抿上一口青梅酒,继续全神贯注地捣鼓着自己手中的玉扣纸。 林靖被孙月引来见她,“梅梅在做什么?” 贺梅一惊,顿时两手交叠,将那物藏得严严实实。 贺梅:“那可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还不行。” 她都做好了要被林靖百般盘问的准备,却不想对方却十分听话地不再过问,惹得贺梅好生没劲。 贺梅:“.......” 贺梅:“等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红唇微撅,两手攥拳,只余下食指相对绕啊绕地,看起来灵动又娇俏。 林靖若无其事地从她身上挪开视线,垂下眼皮,放缓呼吸,“梅梅请随瑾之来,稍后一看便知。” 贺梅将手中那东西塞进进荷包收好,交代店中伙计几句,随即便提步跟着林靖朝食肆门外走去。 第66章 犹怜草木青 下弦月挂在天边, 心上人走在身侧,夜风徐徐拂过贺梅姣好的面庞,带得她耳侧的碎发轻快飞扬。 林靖和她离得很近, 很近。贺梅只需要稍稍动一下手,就能和他两手交握。 本着这样的想法,她心不在焉地随他穿过人来人往的巷子、城区, 逐渐去到游人三三两两的城郊旷野, 乃至到了空无一人的深山老林之中。 换做是旁人这样神神秘秘, 一言不合就带着自己来到这样杳无人烟的去处, 贺梅早就提心吊胆,甚至夺路而逃了。 可如今是林靖引她来的,虽然受到周边环境的影响, 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迷茫和不安的情绪。 但是贺梅仍然选择坚定地朝林深处走去, 只因他是林靖,她在大越朝最信任也最爱的人。 树林越来越黑,星月的光辉穿透层层树叶,洒在缀有枯叶的草地上, 流转着淡淡的银色辉光。 “刻漏!刻漏!”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 漆黑的噪鹃融入夜色, 唯有血色的眼睛隐隐可见,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山林上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遽然间握住了她的手, 贺梅一愣, 随即手腕一转, 与那只手相覆内滑, 自然而然地十指相扣。 林靖:“此处的夜晚确实荒僻了些, 梅梅莫怕……” 贺梅晃了晃和他交握的手, “有你在身边, 不管是去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害怕。” 林靖:“……” 他略不自在地动了动和她相扣的手指,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又被贺梅以指压住,扣得更紧了些。 贺梅:“我们到底还要走多久?我有些走不动了。” 刚才她在食肆忙碌了那么久,现在又走了这么长的路程,真的有点儿想坐下来,好好歇歇再说。 感受到林靖再一次想把手抽出来,贺梅偏不想顺他的意,反而将两人的手掌贴近得到了严丝合缝的程度。 林靖:“……梅梅松手,瑾之抱你。” 贺梅:“!!!” 他原来是想抱她吗? 贺梅不愿他辛苦:“突然觉得自己又能行了。所以咱们还要走多久?” 不等林靖回话,她便听到从远处传来溪流冲刷卵石的泠泠水声。点点新绿漂散在空中,照亮了林间风景。 再向前多行几步,萤火流转得数量更多,范围更大。 有的附着在纤细飘摇的草叶之上,好似散落的明珠;有的腾空而起,宛若从天陨落的点点流星;有的凝集在树上,仿佛朵朵会发光的花。 夜莺轻拍翅膀婉转歌唱,螽斯、蟋蟀、蛣蛉和纺织娘在草丛中欢鸣,草木的清香浸润在晚风中,萤火虫在森林中漫天飞舞。 一切的一切,轻盈得像是一个颇为美好的梦境。 林靖低声对她道,“既然可以看到照夜清,这便算是到了。” 贺梅轻轻“嗯”了一声,左看右看,突然想起那句“腐草为萤”来。 她就地坐在草地上,却始终没有把拉着他的手放开,林靖只好跟着坐下。 贺梅将空闲的右手摊开,静静耐心等待。果不其然,有只“小灯笼”飞着飞着便停驻在她的掌心,熠熠生辉。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忍住它带来的痒意,温柔地摸摸这个小精灵,再一次感受到自然的魅力与生命的奇妙。 人为即伪。 不是没有看过各式各样的人间灯火,现在,贺梅却觉得它们终归无法与大自然所造就的风景媲美。 现代的砍伐和污染,难以让大部分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看到这样的画面。就算是能够看到,想必也会急着掏出手机录像拍照,反而会错过用全身心去体验当下美丽而产生的感动和欢愉。 她侧过头,“我曾经在书上读过两句诗,一句叫‘多识草木少识人,常守自信清净心’,一句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含笑看着萤火虫从她指尖振翅飞走,贺梅继续道,“我生在乡野,长在乡野。自小便渴望去到繁华的大城市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可后来日复一日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一起,过着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看不到阳光,嗅不到花香的生活,却突然开始怀念小时候。 前一句诗虽然看到的时候可以理解,可是现在,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或者是说深有体会。” 林靖耐心听她倾诉,一双丹凤眼里满是不自知的柔情。 贺梅绕啊绕地把玩着手中随便薅来的草叶,“曾经我也爱追逐时尚和潮流,唯恐被不断前进的时代甩在身后。 每每到了夜晚,对物质的需求更是达到白天好几倍的高度,总爱买些其实并不太需要的东西。经常刷着手机,上着网,看着各种各样的信息,被它们牵动神经和情绪。 只要有物欲,就会有贪念,想要功名利禄。只要和人相处,就不可避免地需要考虑人情世故。常常被社会和世俗推着走,可那些却未必是我内心真正所求。 多看花草树木,少想功名利禄,适度让自己欣赏自然,确实可以让人拥有平和的心态,获得内心的清净和自在。 至于第二句,或许等我饱经沧桑,看尽世间冷暖,想来就会真正明白。” 第76章 说着说着,她轻轻把头靠在身侧的林靖身上,语气绮眷“这样想来,瑾之你过的,或许就是理想中的那种生活。” 林靖偏头看向她,唇角微扬,目光柔软。 溪水淙淙,虫鸣声声,流萤点点,清风明月,温情脉脉。尽管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此时无声却胜过有声。 待到了亥时前后,萤火渐熄,贺梅依依不舍站起身来,去寻林靖的手,“明天我们还来看这个好不好?” 他应了一声,与她十指相扣。 她指缝处跳动的脉搏和他的相贴,令人生出别样的悸动来。 好景不长,贺梅:“你今天怎么不早点儿来食肆找我?不然的话,还能和我们一起用晚饭。明天你想吃点什么?我都做给你和双立吃,算是给你们补上。” 林靖:“……梅梅做什么都好吃。” 贺梅想了一想,顿时有了主意,“明日林晶晶你别单独行动,钓鱼带上我和双立。” 既然她已经这样说,林靖自然无有不肯。 回去的路上,每每走了一段路程,他时不时便问她要不要歇上一歇,惹得贺梅心中甚是熨贴。 翌日清晨,贺梅打着哈欠出了房门,摸罢双立毛茸茸的小脑袋,才不慌不忙去净房洗漱。 林靖梳着慵懒的发式,静静站在院中等。 冰凉的清水从脸颊滑过,带走残存的困意,贺梅神清气爽地回到院中,用帕子擦擦脸上残存的水珠。 双立:“梅姐姐的帕子瞧起来好生眼熟,和你之前送给双立的那条风格好像。” 她仔细一看,还真是吴丽所绘的帕子。 林靖敛下睫毛,瞧起来还是那般毫无波澜,不悲不喜的常见模样,可他若是足够高兴,现在就会朝她看过来。 贺梅:“全是花花草草,看起来有些俗气,不太像是你的风格。所以当初买的时候,就没……” 林靖:“梅梅不必费心解释。” 见他转身去取鱼竿鱼篓,贺梅连忙跟上。 双立:“双立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就不和梅姐姐、先生一起去了。” 贺梅疑惑道,“一大早的,你能有什么事情?” 余光中看到林靖已经往前走了相当一段路程,她连忙跟上他的步子,顾不上再多过问双立了。 贺梅戳戳林靖的胳膊,试探道,“你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不会真介意有没有收到帕子吧?” 林靖:“瑾之只是一芥凡人,断然称不上谪仙一词。”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荷包,心中微定,温声哄道,“我有别的东西要送你,只是还差些时日才能给。” 林靖将用绳子缚着的小舟解开,先行上船,再向贺梅伸出手来。 贺梅提裙登上甲板,“不用钓那么多,一条给我们自己吃,给停云时雨一鹤两三条吃就够了。” 林靖轻声应下,将鱼饵挂上,抛进清冽的湖水中去。 远山青青,湖水粼粼。 贺梅托腮望着林靖专注钓鱼的身影,倏地觉得他便是一道绝佳的风景,只是看着就足以赏心悦目。 林靖面上不动声色,乍一看并没有受到她的影响,可耳垂却悄然间染上羞红。 待鱼如她所说钓得差不多了,林靖这才淡淡向贺梅投来一眼,明知故问,“这些可够?” 贺梅本想闭上一只眼睛,单眼给他一个眨眼,却反而弄巧成拙,变成了左右乱眨眼。 贺梅:“……”明明心中预演过很多遍,老天爷,她现在在做什么! 一张放大的俊脸突然凑到她面前,“梅梅可是不小心被异物迷了眼?莫慌张,瑾之帮你……”一股清爽香甜的瓜果气息扑面而来,和昨天晚上她从他身上闻到的差不多一样。 原本还有些懊恼的贺梅顿时把脖子往回一缩,“林晶晶你换香啦?” 见她没事,林靖微微松了一口气,旋即划棹归家,却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贺梅想起昙花的隐喻,悄悄撇撇嘴,继续旁敲侧击,“怎么突然不点沉香啦?不会是为我换的吧?这是什么香?还挺好闻的。” 贺梅:“我们那里也有香水,各种潮男靓女都会选择一款香水,出门的时候,就喷在手腕处和耳后。因为我因职业所限要在厨房做饭,害怕香水的味道混进了食材,所以只能艳羡别人。” 她低头看看那些活蹦乱跳的湖鱼,面上一本正经,说话却着实不太正经,“不过现在也不必艳羡,因为闻闻你身上的也是一样。” 林靖:“……” 第67章 再试君心意 贺梅一直盯着林靖看来看去, 自然发现了个中端倪。 此时颤动的睫毛,微翘的嘴唇和羞红的耳垂出卖了他,说明林靖的内心, 并不像是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平静。 这样过分又露骨的话,换做是在之前,贺梅绝对不会乱说。因为林靖只要听到, 绝对会拂袖便走, 还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以各种方式变着法地躲着她,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不以为忤。 他果然变得不一样了。 贺梅想到自己初见时候的林靖,此一时彼一时,竟然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 造就了这样的他?不明心事的时候, 还会出于责任地多次向她求娶。等真正察觉到自己动了情,反而要“圣人忘情”? 小舟触碰到湖岸,使得整个船身都震了一下,打断了贺梅的沉思。 林靖:“到了。” 她把手放进林靖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心上, 提裙下了小舟。林靖提起鱼篓,和他十指相扣朝山上走去。 贺梅:“再过几天, 就是七夕了。在我们那里, 这个节日基本上和情人节没什么区别, 互相喜欢的男女会一起过这个节日。大越朝的人一般会怎么过?” 林靖一愣:“七月七这日, 女子乞巧, 男子乞聪明, 妇人乞子, 农人乞丰收, 众人出游访友……” 得, 什么都有,就是和她预想的约会没什么关系。 贺梅耷拉着嘴角,顿时有些没劲。 “七月半,鬼门开”,她蓦地想起来,七夕过后便是中元节了,也就是俗话中常说的鬼节。 林靖到时候必定要去祭奠双亲,一定会触景伤情吧。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有资格听他对自己提起家人的事情。 贺梅蠕动了一下嘴唇,很想直言不讳地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换做是谁,早早没了疼爱自己的双亲,都会很难过吧? 设身处地共情林靖之后,她没了说话的欲望,瞧着甚是闷闷不乐。 见她情绪忽然开始低落,林靖轻咳一声,“若是梅梅那日休息,瑾之或可陪你过节。” 贺梅:“你不是不喜欢和俗人接触吗?若是到时候,我不想去山野间看风景,只想去闹市中逛街凑热闹呢?就算是那样你也会做陪?” 她就是俗人一个,至今都想不明白林靖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上的她,究竟喜欢她什么。静与闹,雅与俗,闲与忙,冰与火,他们的性格和爱好像是秋天和夏天那样南辕北辙,由不得她不患得患失,反复试探。 林靖:“……无妨。” 贺梅心中一喜,刚才的那点儿子惆怅瞬间因为他一句话而烟消云散。 贺梅:“那就说定了!” 此时已经走进了红梅小筑的院落之中,她把林靖的手放开,就地站定,示意他和自己拉勾勾。 “愣着干嘛?快和我拉勾!”贺梅连声催促。 林靖:“……” 他拗不过她的幼稚,只好照做不误,最后还半推半就地同贺梅对了对大拇指。 昔日双立在餐厅给自己对大拇指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林靖喉结微动,视线不动声色地从贺梅水润的红唇上一掠而过。 “和林晶晶给你们钓了新鲜的鱼,等下处理干净就喂给你们呦~”路过停云和时雨的笼子,贺梅心情颇好地同它们打了声招呼。 时雨歪着优雅细长的脖颈,以鸟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身上雪白的羽毛,傲娇地朝她瞟了一眼。停云冲她扇了扇翅膀,眼神灵动亲昵,像是在回应贺梅的话。 贺梅:“它们俩,和你还真的有点儿相似。” 看似难以接近,可一旦得了青眼,就会给她一种区别与旁人的亲昵。 林靖不解其意,挽起袖子,“瑾之帮梅梅打下手。” 贺梅洗净双手,轻车熟路地将鱼篓中的鱼刮去鱼鳞,剖去内脏,剃掉鱼骨,冲洗干净。 只是这一次没有把鱼鳞给扔掉,甚至在清洗干净后放到了锅中,以水和鱼鳞三比一的比例倒入清水,再加入适量的葱、姜和食盐,用大火进行熬煮。 林靖试着去了解她的世界,纳罕问道,“梅梅这样煮鱼鳞是做什么?” 虽然听说过炸鱼鳞,可那样的吃法,他也只在书中看到过。 只因幼年家境殷实,厨子不需那般节俭,后来隐居山野,清心寡念,更不会别出心裁,为饱口腹之欲而苦心孤诣。炸鱼鳞都是如此,更别提煮鱼鳞了。 第77章 贺梅:“虽然眼下立秋已过,可天气还是热得厉害。这个是鱼鳞冻,和猪皮冻差不多。” 她用刀轻拍两下鲤鱼的鱼身,再在它的头部和尾部分别切开,在两侧抽出细细的腥线。 林靖:“猪皮冻……又是什么?” 贺梅:“……”他确实应该没有吃过那个。 她把适量的葱、姜、料酒和食盐倒入装有鲤鱼的盆中,在其表面涂抹均匀后,静置腌制。 贺梅:“就是用新鲜猪皮和各种调料做成的肉冻……看起来或许和你上次吃过的酒酿梅子冻差不多,晶莹剔透,弹牙又爽口。若是林晶晶你感兴趣,下次我就做给你吃。” 说这,她将大米淘洗干净,放到蒸笼中上火蒸。 林靖想到当初有些恬不知耻,各种向贺梅求娶的自己,呼吸微乱。 见贺梅取了其他的鱼朝门外走去,他下意识抬步跟上。 “你们真的有在想我吗?要是我把你们从笼子里放出来,你们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啄我?”贺梅对着停云和时雨左看右看,自言自语。 林靖凤眸含笑看着她,“不会,瑾之定会护梅梅周全。” 有了他做担保,贺梅打开鹤笼的插销,将两只鹤给放了出来,壮着胆子,将小盆中处理干净的鱼喂给时雨。 时雨别过头去,一副拒不接受的意思,见此贺梅顿时有些紧张。 停云却走上前来,娴静地从她手中叼走了小鱼,等吃完,还温婉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衣襟。 贺梅松了口气,继续一条接着一条地喂它。 眼看就要过半了的时候,停云叫了一声,朝后退去,时雨这才拍拍翅膀,走到她的身边。 贺梅侧头对林靖说,“除了不会说话,它们似乎什么都懂。” 而后又一本正经地问它,“所以上一次你们为什么要追着啄我?” 时雨吃着最后一条小鱼,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 贺梅:“!” 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她居然被一只鹤给鄙视了。 想到刚才时雨谦让的一幕,贺梅立马扭头控诉,“停云你看它!林晶晶你看你的孩子怎么这样!” 林靖任由她同停云时雨玩闹,俊俏的脸上满是无奈和纵容。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贺梅转身回到厨房,起锅烧油,将灶火改为中小火,放入腌制好的鱼,煎至两面金黄后,盛出到盘子中备用。 接着另外起锅,等油烧热后,放入适量的蒜瓣、生姜和足量花椒炒出香味,再倒入料酒用来去腥。 随即往锅中添上清水,放入鱼,撒入少许白糖,加上适量的生抽、老抽。 林靖迈步进来后,倾下身子,向灶中添了一把干柴。 贺梅:“???” 他是怎么知道她这就要把火势给改成大火的?心中这样想着,竟然问出了声。 林靖喉结微动,“梅梅不必多问,瑾之就是知道。” 贺梅:“……” 来了,他那噎人的本领又来了。好尴尬,谁来教教她,这个恋爱该怎么谈? 她将前面煮好的那锅鱼鳞混合物从火上取下,用漏勺捞出佐料和鱼鳞,倒入干净的大碗中静置冷却。 接着打碎两个鸡蛋,撒入适量食盐、面粉和胡椒粉搅拌均匀,将沥干水份的鱼鳞在面糊糊中滚上一滚。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她将烧鱼的锅盖打开,倒入一匙陈醋,以大火收汁,接着起锅装盘,撒上香菜,再将锅中的酱汁淋到鱼身上。 “滋啦”一声,油锅中翻起微微的涟漪,小小的泡沫包围着下锅的鱼鳞上下滚涌。原本平整的鱼鳞在热油的拥簇中,像是脱去水分的树叶慢慢卷起。 见林靖下手帮忙,贺梅取了筷子,稍稍拨动锅中的鱼鳞。等到炸至金黄色的时候,用漏勺将锅中的鱼鳞捞出来,沥干多余的油分。 不知道从何时起,不是他坐在那里等着她一个人在厨房做好饭菜,而是时不时就陪伴在侧,帮她打下手了。他们这样,颇有一种“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感觉。 她的付出,林晶晶他都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不止不会坐享其成,还会投桃报李地考虑她爱吃什么,而不是垂手像个大爷那样,整日等着她累死累活地伺候。 从各方各面来说,林靖真的很完美,怎么办?更想拐他给自己做丈夫了。 贺梅顿时熄了“若是就这么和他过一辈子”的想法,不行,明明他们互相对彼此都有了感情,现在抱也抱了,手也牵了,“睡”也睡了。就这么止步于此,叫人怎么甘愿? 他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生理还是心理? 贺梅跟在端着托盘的林靖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背影猛瞧。 苏起问过了,清妙也问过了,从他们那里虽然有所获,却也并不算多。她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因着林靖含蓄的性格,这大半年来才逐渐开始有了三思而后言的习惯。 要不……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问问他? 反正晚上已经有了厨娘接替她代卖烧烤,她回来小孤山的机会增多不少。不如她从伙食方面下手,给林晶晶好好补补身体? 第68章 嘴硬心逢迎 贺梅视线的存在感太强, 以至于林靖走在前面没有回头都能察觉得到。他走路的姿势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些,被双立瞧了个正着。 双立:“咦?先生……这是怎么啦?若不是端着托盘,双立几乎都要怀疑您此刻都快要同手同脚了。” 林靖:“……” 双立的话引得贺梅忍不住想笑, 却又觉得这样不好,只能竭力绷住,两肩疯狂抖动, 憋得嘴唇都有些酸了。 不过是发呆的时候多看了几眼, 他也太容易害羞了吧? 同样是对彼此喜欢, 作用在她身上, 使她变得愈加大胆;作用到林晶晶身上,却令他更为羞怯。 红烧鲤鱼咸鲜汁浓,配上米饭甚是味美;油炸鱼鳞金黄酥脆, 作为零食或是佐酒都很相宜。 贺梅:“以后若是常回来小孤山, 或许就可以做得更加用心些,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草率。” 双立闻言一喜:“梅姐姐这是要搬回来住的意思吗?” 林靖下意识放缓吃饭的速度,仔细侧耳倾听。 贺梅:“若是铺子里不是太忙,想来以后会常回来给你们做饭。我不在才多久?你们一个个的, 竟然就清减了这么多。” 她歪头朝林靖投去一眼,“就看你们先生到底同不同意了。” 见林靖抿着嘴唇, 颇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贺梅满意地扬扬娥眉, 杏眼含笑, “那就没有问题了。” 饭后, 双立以自己不能什么也不干为由, 承包了洗碗的工作。 贺梅无所事事, 又不好真就这么一直盯着林靖看, 顿时有些不太自在。 她舒展着双臂, 习惯性朝书房走去,“林晶晶咱们下几局?” 林靖陡然一惊,正焦急间,两人皆听到红梅小筑的院门被人叩响。 贺梅:“正好闲着没事做,我去看看是谁来了。” 林靖应了一声,待贺梅转身朝院门走去之后,总是不慌不忙的脚步罕见地多了三分仓促。他迫不及待地将书案上、画缸中有关于她的字画纷纷收起,妥善藏好。 听到贺梅轻快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林靖抓起摆在案头上的一本书,走到窗前的塌上坐下,随便翻开一页,做出一副已然看书看得入神的淡然模样。 苏起扇着扇子,走进书房,“瑾之啊……”他忽然猛烈咳嗽几声,“你书拿倒了。” 林靖见进来书房的只有苏起自己,登时松了口气,将手中那本拿倒的书卷合上,重新摆在书案之上。 苏起对林靖此番行为叹为观止:“瑾之你这是……在玩哪出?” 林靖站起身,取来自己常用的“十二先生”,复又坐下。 双立手捧秘色瓷水瓯,缓步走上前来,为红泥小火炉上的水壶添满水。 林靖:“怎么不见你梅姐姐?” 苏起一挑眉毛,“你怎么不问问我?” 双立:“苏先生是带着食材来的,梅姐姐见猎心喜,已经去厨房收拾了。”他对着林靖和苏起二人行了一礼,后退几步,转身回去厨房找贺梅。 林靖垂下睫毛,将金法曹碾成细碎小块的茶叶,倒入石转运中磨成细细的茶粉。 苏起用合起来的折扇敲敲手心,“看似瑾之人还坐在这里,可我怎么觉得,你的心思,刚才便随着双立那小子走了?不会这会儿还在心底暗暗骂我吧?” 林靖:“……不会。” 他话音刚落,苏起就连打两个喷嚏。 林靖:“……” 他彻底将苏起打趣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专注用茶筅击拂点茶。 不料苏起漫不经心地道,“说起来,前些阵子,在下到一窟鬼食肆用夕食,贺梅帮我免了单,还特地请我随伙计们一同吃了些,最后还奉上不少烧羊。这些全都是看在瑾之你的面子上,爱屋及乌罢了。” 第78章 他挥挥扇子,继续道,“贺姑娘对你用情至深,你们二人的喜酒,怀虚我何日才能喝上?” 林靖拿着茶筅的手一僵,喉结动了动,对此未做答复。 苏起早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地道,“你总不会真要一辈子和梅花和仙鹤过吧? 贺梅她对你,似乎一直都挺殷勤的。既然之前你主动出言求她嫁给你,给了贺梅姑娘希望,就不要让她失望。 希冀积累得越多,最后若是难以实现,予以人的痛苦反而要比一开始就拒绝来得更要致命。” 茶水翻腾起乳白色的泡沫,清香的茶气充盈室中。林靖扬手在茶盏中浇注热汤,迅即用茶筅击拂茶汤,使之泛起素白的汤花,端得是从容淡静。 苏起轻轻嗅了一口空气中的茶香,“瑾之天资聪颖,之前在下赠予你观摩揣摩的好东西,想来不会学不明白吧?” 林靖:“……”暑气颇盛,苦不堪言。 他蘸上些清水,以茶为纸,以勺为笔,以水为墨,小绘丹青一幅,递给苏起。 茶香幽漫,朗月疏星,窗外微雨,颇有意趣。当然,若是苏起不继续打趣林靖的话,此情此景,或许会更文雅些,足以消磨浮生半日闲。 两人取了棋盘,你来我往地走上了几盘。 雨水绵绵从淡青色的天空银线般坠落,转眼间便有瓢泼之势,空气中泛起泥土的芬芳。 贺梅在厨房处理着苏起带来的乳鸽,忽然从哗哗骤雨声中听到苏起的怪叫,“瑾之你今日的棋路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啊!怎会如此!再来!” 贺梅用三匙生抽、一匙老抽、半匙料酒、半匙沙糖、半碗清水和五片生姜调成料汁,将收拾干净的乳鸽放入其中,静置腌制。 一柱香后,“瑾之你不要太过分!以后谁陪你下棋?” 贺梅一边手脚麻利地取水和面,一边问身旁的双立,“苏起他是不是个臭棋篓子?怎么下棋下得这么菜?这不是上赶着来给你们先生送菜找虐吗?” 双立挠挠头,一脸困惑,“没有呀?之前苏先生来找先生下棋,总是有输有赢。若是一直输下去,断然不会频频再来找先生对弈。不过先生最近还挺爱帮梅姐姐打下手,总不会是因为苏先生来了,搅了他的兴致吧?” 贺梅:“……他一个有着不食人间烟火气质、不重口腹之欲的人,怎么可能会爱做菜?” 她将早间做好的鱼冻切成大小均等的小块,接着淋上用各种调料制成的料汁,搅拌均匀,再将虾子去掉虾头,剔除虾线,黄鳝去骨切片做成鳝片。 双立:“真要这么说起来,双立倒是想起一件事情。” 贺梅做着虾爆鳝,好奇地问:“什么?” 双立:“之前有一次,苏先生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了一册书给先生看,直直把先生看得面红耳赤。双立出于疑惑问苏先生那是什么,苏先生回答说,是什么‘压箱底的好东西’。” 贺梅:“……” 她看了看自己眼下正在做的饭菜,遽然恍然大悟。 苏起不愧是苏起,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虾子、鳝鱼、鸽子……这些全是大补之物,林晶晶他不会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想不到除了父母双亡,不结婚不出仕,孤零零地住在小孤山上,他的身体还不太行。怪不得林晶晶思想比她这个现代人还要潮,还这样反复对她求娶,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要“忘情”。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将来和他结了婚,就不必担心自己意外怀孕,她不会因为他不太行就嫌弃林靖的。 贺梅顿时对林靖又生出几分怜爱来,她加快手里的动作,将菜铲挥舞得风生水起。 书房里,林靖蓦地连打三个喷嚏,原本清冷的凤眸倾刻间盛满笑意。 苏起盯着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过分了啊!你这般春心荡漾的模样,真该让贺梅姑娘好生瞧瞧。” 林靖:“……瑾之没有。” 苏起嗤他一声,“你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早就和瑾之你说过,面子,妻子,只能选一个,舍不下面子哄不来妻子。 你啊你啊!现在就是仗着贺梅她满心满眼装的都是你在可劲儿地作,等什么时候她想明白了,换个男人喜欢,到时候你可就没处哭喽!” 林靖抿抿嘴唇,“……瑾之看着梅梅幸福便好。” 苏起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得……” “苏先生,先生,该用午饭了。”双立快步走进书房,打断了苏起将出未出的话头。 他愤愤将手中的白子丢进棋篓,不知想起什么,很快便高兴起来,背着手大模大样地餐厅走去。 林靖跟在苏起身后进了餐厅,目光游移,却没有在室内看到想见的人。 他垂下眼睫,提步便往门外走去,恰好和端着托盘的贺梅打了个照面。 见林靖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托盘,苏起忍不住调侃道,“都到门口了,有必要这样吗?这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举案齐眉’?” 林靖:“……”他竭力克制心中升起的那抹卑劣的窃喜,手指轻轻摩挲几下鸂鶒木的托盘。 贺梅:“苏起你带的食材不错,我很佩服,也很喜欢。” 她和苏起的视线隔着林靖在空中交汇了一下,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林靖将托盘上的菜肴一一放在桌上,这才安心坐下。 见贺梅转身又往外走,他下意识站起身来,欲将跟上前去。 苏起将他这般妇唱夫随的模样尽收眼底,恨其不争地撇着嘴,连连摇头,但凡瑾之他争点气,现在也不至于这般境地。 他长出一口气,开始在心中盘算时不时便来给林靖送食材的可能性。 须臾间,林靖端着剩下的菜肴回来,贺梅空着手跟在他身后。 贺梅:“以后苏起你不必非要去食肆吃饭了,我做完食肆的夕食后,大概率会回来小孤山,以后想蹭饭就来这里吧。” 第69章 明目且张胆 苏起啧啧有声,“瑾之可未必会乐意在下常来做客。况且,也总不能每每都主动上门,被他杀得丢盔弃甲。”他举箸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鱼冻细细端详, “这是何物?” “软弹可口的口感颇似凉粉,却又不似凉粉那般回甘,在黄瓜和芝麻酱的搭配下, 反而多出一丝清爽……” 林靖:“此为鱼鳞冻。” 说着, 他将筷子伸向那道色泽红亮诱人的脆皮乳鸽, 撕下一只鸽子腿, 放进贺梅碗里。 贺梅笑吟吟受用,分别给林靖和双立碗中添了一筷头孜然羊肉。不等她有下一步动作,林靖便取双公筷, 为苏起的碗中夹了些菜。 这两人郎情妾意也就算了, 为他夹菜为哪般? 苏起简直没眼看,这是瑾之?换做是在之前,哪里会在意如此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分明在乎贺梅得相当紧。 他尝上一口碗里的脆皮乳鸽,“果然名副其实, 刷了蜂蜜的表皮焦脆而不糊,咸甜恰到好处, 肉质香滑, 茶香隐隐, 配上椒盐, 滋味不要太好!就这么从上面撕下一块肉来, 细嫩的鸽肉不柴不腻, 待啃到了骨头, 都能从中嗦出透骨的香味来。” 连续吃下几块虾爆鳝后, 苏起继续道, “贺梅你的刀工着实不错,把我带来的这拇指粗的鳝鱼剔去了背脊骨的同时,还切成了 ‘双背’。就连大小都整齐划一,简直像是精心量过的。” 林靖向来用饭不说话,贺梅又鲜少自己夸自己,大部分人皆只会说上一句“好吃”便没了下文。 难得有了个懂行之人,双立不由夸赞苏起,“苏先生不愧是老饕客,双立就吃不明白个中门道,您可否再多说些内情给双立听听?还有,双背又是什么?” 得他吹捧,苏起一乐,“双背顾名思义,即切开后,鳝鱼两侧的肉依然相连成排,有两个背。 且贺梅的烹调一吃便知内里有所讲究,就拿这道虾爆鳝来说,爆,乃是用菜籽素油来爆,一直要炸到鳝鱼皮都被热油炸得鼓起小泡为止,只有这样,才能又香又脆,将潜藏在鳝鱼内里的香味彻底逼出。 接着要用荤油炒制,增添鳝鱼的香味,若是在这一步继续用菜籽油,就绝对不是那个味咯。” 见林靖静静听着,默默用饭,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个中隐情,苏起老神在在地再吃几块鱼冻,“等到了最后一步,将近出锅的时候,还要再这道菜上淋些芝麻香油。 仅仅一道菜,便要在不同的时间点用上不同的油来做,错了、混了都不能做到虾鲜鳝脆,油润清香。贺梅呀,你看在下说的可对?” 贺梅点点头,“若不是知道你刚才和我们家瑾之……”她蓦地反应过来,欲盖弥彰地“咳咳”几声,将瑾之换做林靖,“林靖一直在书房下棋,我差点儿就要误以为你是亲眼目睹了我是如何在厨房做的菜。” 【我们家】 林靖垂下眼帘,以目观鼻,以鼻观心。适才抚摸鸂鶒木托盘时的那种情绪再次涌上心头,隐秘而愉悦。 第79章 贺梅啃乳鸽腿啃到最后,干脆捏住前面啃干净的骨头部分,算是直接上了手,看起来便和大越朝那些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大相径庭。 她这般豪放的作态映在林靖眼里,不止没有引起丝毫不悦,反而举箸将另外一条鸽子腿也撕下放进她的碗里。 苏起:“……”明明这顿饭吃起来还是贺梅正常发挥的水准,怎么他才吃了一会儿就莫名有些饱了呢。 待这顿饭用完,根本不等雨停,他向林靖借了把雨伞便立即请辞离去。此番行为,看起来就更像是专程来找贺梅蹭饭的了。 林靖洗完碗,接过贺梅递给来的帕子擦着手,“今日这雨,估计要下到深夜了。” 贺梅一头雾水,“下就下吧,又有什么关系?” 林靖抿抿唇,沉吟片刻,“天公不作美,今晚瑾之怕是要食言而肥,不能与梅梅共赴林中赏照夜清了。” 原来他刚才是为这个纠结?她昨天晚上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只要和他待在一起,看不看萤火虫又有什么关系? 窗外雨潺潺,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她刚来小孤山的那会儿,端得是清闲且自在。 一旦呆在下雨的小孤山,便很容易漠视时间,忘却凡俗。翌日一早,若非贺梅的生物钟起了作用,还真难以知晓今昔是为何时。 用过早饭后,唯恐自己沉浸在此地逍遥的氛围之中,耽误了回去食肆做生意。虽然心存不舍,贺梅还是打算动身回去竹竿巷。 疏雨滴落在浑圆的荷叶上,滴溜溜地打着银白的滚。寻仙湖中的鱼儿大张着嘴巴躲在其下,却又在白鹭迅猛扑来之时倏地下潜。 沉甸甸的稻谷压弯了禾苗,晶莹的水珠凝结在谷物的最底端,将落未落。不知是谁人将短笛横吹得欢快悠扬,引得水渠中的群蛙纷纷以声和鸣。过小桥,转幽巷,南风吹得青瓦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 半个时辰的路程,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尽头。 贺梅在食肆前的大伞下站定,“林晶晶你回去吧,路上慢些,至于晚上,我可能会回去,也可能不回去,你就不要特地等我,就当我不会回去好了。” 林靖长身玉立,巍然不动。 贺梅莞尔一笑,伸手抱了抱他,“知道了知道了,还是很瘦,我会尽可能多回去给你们做饭的。” 在林靖的注视下,她走进食肆,稍微停留一会儿后,这才重新探出头去,目送着他走远,却不期然在林靖转弯之时,和回眸的他隔着雨对视了一眼。 贺梅:“……” 别人都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她这却是“贺梅之心路人皆知”,从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觊觎得明目张胆。 她咻地将头一缩,老老实实地该干什么便干什么。 一晃几日过去,被各式各样的原因绊住脚的贺梅情不自禁地握握拳头,“今晚!必须是今晚!今晚我就要回去!而且七夕食肆不做生意了,我给大家伙儿放假过节!” 惹得赵芸好笑不已,“你啊你……” 孙月快步走进厨房,“食肆来了个不太对劲的食客,点了盲选,贺娘子你可要亲自见见他?” 贺梅好奇问道,“还会有孙娘子你摸不准的食客?” 孙月:“这会儿还没到夕食时间,实在不行奴家替赵娘子备菜都可以,贺娘子最好还是同那位见上一见。” 她这番说辞,引得贺梅心生古怪,到底是什么样的食客,才使得善识人心的孙月这样说?还非得她亲自看看才能做菜? 贺梅:“备菜倒是不必,我跟你去会会他。” 她从小马扎上站起身来,用无患子搓洗净手上沾染的油脂,取腰间的帕子擦干,不慌不忙地跟在孙月身后,朝大堂走去。 掀开布帘,走进包厢,里面坐着个笑眯眯的清瘦女子,乍一看与常人无甚不同,可她的身上,却处处透着古怪。 贺梅很想皱眉,出于谨慎,逼自己舒缓开来。 “你是这店里的伙计?既然菜单有盲选一项,就定然能够做出对应的菜肴。这会儿你来,不会是告诉我做不了吧?”清瘦女子道。 她的嗓音干燥沙哑,虚浮无力,像是很久没有喝水吃饭了那般,透漏着浓浓的疲惫。 贺梅:“非也非也。客人您可有什么喜好?可有什么忌口?虽是盲选,这些禁忌还是要问问清楚的。” 清瘦女子:“我没有喜好,无所谓的,吃什么都一样,叫你们的厨子看着办就好。” 尽管她看起来满脸堆笑,却给人一种硬生生挤出来,强颜欢笑的感觉,微红的眼角甚至隐隐带有一丝苍凉的悲伤。 这人…… 她看起来很正常,却只是“看起来”,像是在竭力扮演一个“正常”的人。 贺梅顿时心中一个咯噔,怪不得孙月刚才那样和她说,古代可没有什么抑郁症之说,更何况这清瘦女子乍一看根本和常人无异。 贺梅:“您可是多日不曾睡好了?” 女子不解,“来你们食肆吃饭,可不是要你们肆意窥探客人隐私的。” 贺梅看一眼她眼底的黑青之色,无声地叹了口气,“原是我的不是,请您稍等片刻,夕食马上便好。” 女子:“适才忘了说,先帮我取些酒来。可有秋露白?” 贺梅:“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酒水未必可以解忧。” 女子一愣,恼道,“关你何事?我喝我的酒,你做你的生意,给你钱赚还不好?” 贺梅摇摇头,“您独自一人,身上还有酒气未消,加上马上天就黑了,若是喝醉,会不安全,更是不能再喝了。” 女子哈哈一笑,“与你何干?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去取酒来!” 贺梅置若罔闻,提步走出包厢,交代孙月几句,匆匆回去厨房。 ”伙计呢?我要的酒呢?若是没有秋露白,寒潭香可有?实在不行就上些竹叶青、屠苏酒!”女子提声唤人。 眼见迟迟没有伙计应声,她啐了一口,站起身来,和端着一碗蜂蜜水的孙月碰了个正着。 孙月温声宽慰道,“您还点了盲选,马上就好,这碗饮子是我们掌柜的送给您的,分文不取。您来都来了,若是不知道盲选最后是什么吃食,岂不遗憾?” 清瘦女子寻思少顷,似乎觉得孙月说得有些道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她百无聊赖,左看右看,焦躁得盯着那碗淡黄色的饮子瞧了又瞧。最后终归是没有忍住好奇,端起它来,尝了一尝。 温温凉凉,不过是一碗普普通通的蜂蜜水罢了。可女子还是小口小口地抿着,原本烦躁混乱的脑子稍稍安定了些。 第70章 悄将温度传 厨房里, 贺梅将新鲜的猪板油切成小块后,放进烧干水渍的铁锅中,不住翻炒, 用小火慢慢熬出猪油。 莹润的油脂渐渐从白中透粉的猪板油中析解出来,原本肥厚的猪肉蜷缩成两面金黄色的油渣。她用干燥的漏勺将猪油渣捞出,抖上几抖, 沥干粘在上面残存的油分, 撒上椒盐和孜然, “赵娘子?” 赵芸心领神会放下手中的活, 将装着猪油渣的盘子从贺梅身边端在手里。她顾不上烫,径直捏起一块猪油渣,咬得嘎嘣嘎嘣作响。 惹得贺梅忍俊不禁, “你慢点儿吃, 暂时还没人和你抢。” “谁说的?远远在大堂,我就闻着香味了。” 孙月进来传菜,见赵芸嘴里嚼着,手里捏着一块, 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的,揶揄道, “赵娘子又仗着自己离锅边近, 躲在厨房里背着我们姐妹几个提前偷吃了!这么久的情谊, 竟然还比不上几口……” 不等她说完, 就被赵芸往嘴里投喂了一块仍冒着热气的猪油渣, 焦脆酥香的味道刺激着孙月的味蕾, 成功让她闭上了嘴巴, 当即一通大嚼特嚼。 “赵娘子贿赂得不错, 可奴家还是要收缴了的。”等一块喷香的猪油渣下了肚, 孙月吞吞口水,伸手向赵芸要她手里的盘子。 赵芸半推半就,“那我再拿一块,不行不行,三块。” 贺梅舀出锅中的猪油妥善收好,对半真半假为吃食“争执”的赵芸、孙月二人说,“等下还有别的可以吃,实在不行,改日我可以给你们炸梅子味的鸡脆骨,或者是椒盐味的炸鸡,那些也都很好吃。” 有了她新画的大饼,赵芸依依不舍松了手,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我家外子说我如今胖了不少,腰都快成水桶了,现下少吃两口也是好的。” 成功引得孙月摇头调侃起来,“你啊你!奴家差点儿就信了赵娘子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她端起那盘猪油渣走回大堂,依次分给店里的伙计们吃。 对于伙计们之间的“交锋”,贺梅早已是见怪不怪,她在碗中以恰当的比例放入生抽老抽、食盐、沙糖、大蒜叶和一大勺猪油,搅拌均匀。 赵芸洗干净手,重新坐下洗菜。见她又是这般行迹,若有所思,“贺娘子翻来覆去地用的,总是那老几样调料。 第80章 可怎么经过你的手,做出来食物的味道就各有千秋,我们大家伙儿百吃不厌?虽然有几样我从未在外面见到过,可我们大部分平头小老百姓做饭,几乎做什么都是一个味道。” 食肆中总是吊着一锅高汤,贺梅从那口锅中舀上几勺,兑进调好料的碗中,再次搅拌。 贺梅:“大部分做饭难吃的人,对做饭都存在很深的误解,比如大火炒菜会很香,长时间的炖煮会出味,调料有什么放什么,甚至越多越好。 可实际上,只有在恰当的时机,用合适的火候和调料、放入对应的食材,才能得到预期的效果来。早了晚了,或是顺序颠倒,都会影响到最终的味道。 而普通人做什么都是一个味道,原因在于不了解食材的特性,不管做什么,都是那套换汤不换药的烹饪法子,自然会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虽然看似翻来覆去用的总是这些调料,可每道菜所用到的比例,终归是不一样的,可能这道菜放了生抽,那道就没有。而且放与不放,背后都有其对应的目的,死记硬背菜谱可不行。 比如刚才我放了老抽,就是为了让面汤的颜色变得好看,若是只用生抽,汤色瞧起来会相当寡淡。再比如,我还添了沙糖,不是要使面汤发甜,而是为了吊出汤底的鲜味,且食客根本吃不出一丁点甜味。” 说着话,她团吧团吧,取一人份的生面,下入烧开的清水锅中煮,期间点入一些冷水。 赵芸:“贺娘子这是要做什么面?怎么汤底看起来不像是你常做的片儿川?” 锅中平静的水面再次咕嘟咕嘟泛起泡沫,像是大大小小的珍珠争相恐后地从水底翻涌而出。 贺梅夹起适才做好放在旁边盘子里的煎蛋,埋在装有面汤的白底忍冬纹瓷碗中,然后将煮熟的面条从锅中捞出放入碗中,“这是阳春面。” 她最后再在面上撒些葱花和海米,淋上千里香葱油,放在托盘上,亲自送去那清瘦女子所在的包厢。 身后,赵芸奇道:“咦,那食客是怎么回事?竟然引得贺娘子你丢开灶台不管了。” 想到看过那女子后,心中隐隐的猜测,贺梅面上一凛。她垂下眼睛,未做回应。 清瘦女子既然竭力作正常态,那么她也最好用对待正常人的态度和她相处。 贺梅声线平缓:“您要的盲选,请慢用。” 女子方才还闹着问她要酒喝,这会儿看到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却并没有像是她预想的那样嫌弃,反而默默地从箸桶中取了双筷子,伏首苦吃。 看似简易到了极点,唯有白面绿葱而已,可这面的滋味委实不差。素白色的面条韧糯滑爽,海米小而鲜美,葱油和猪油的香味浓郁四溢,面汤清淡爽口。 等这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吃到底下,一只黄澄澄的煎蛋才逐渐显露出来,像是灿烂的小太阳那般温暖。原本刺痛的胃,继那碗蜂蜜水后,得以彻底平静下来,温顺舒适。 这样简单的面,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可清瘦女子吃着吃着,不知何时,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她带着几分恼怒抬眼瞪向贺梅,“做得确实比她好吃。你在这面里放了什么?你知道我今晚想要做什么了对不对?怎地不继续劝了?” 贺梅丝毫不愠,也不过问女子所说的那个“她”是谁。 她走向包厢内的小柜,从中取出一条崭新的棉帕,递给女子擦泪。 这是吴丽来食肆后一段时间,她特地想出来的点子。餐饮没有“餐巾纸”多不方便? 请吴丽特制帕子,既可以帮她们母女改善生活条件,增加收入;又可以因帕子的花纹特殊漂亮,食客日常拿来用也很相宜,只要他们在旁人跟前用了,和行走的广告宣传也没什么区别。 如此一来,看似亏本免费赠送的帕子,久而久之反而可以成为她们一窟鬼食肆的另一张名片。 贺梅抿抿唇,不答反问,“这一碗可够了?其实是不够的吧?” 女子嗤笑一声,“明知故问做什么?我又不是出不起铜板。不是说大名鼎鼎的一窟鬼食肆,厨子技艺高超么?还有什么花样,你们就一一呈上来吧。” 贺梅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点到为止刚刚好,还有客人等着吃饭。 见贺梅转身就走,女子提高嗓音,“你站住!”她失神喃喃,“你既然看穿了,为什么不劝?” 已经掀起帘子的贺梅回过头来,“既然您想知道,下次来的时候试试看,说不定我就会告诉您答案。” 她顿了顿,“金银花又名忍冬,它的叶子虽然经历了凌厉的寒冬,却始终不会凋谢,直到来年开春长出新叶子为止。春天会来的,或早或晚。” 闻言,女子低下头看了一眼左手中攥着的帕子,上面俨然绘着的正是忍冬花纹,骤然间便失了神。 贺梅快步朝厨房走去,和跑堂的孙月打了个照面。 孙月:“贺娘子怎么亲自去上菜了?” 贺梅:“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还有什么菜需要做?我这就加快进度。” 孙月便将刚才记下的单子一一报给她,食肆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待送走最后一波用夕食的食客,食肆内全是自己人之时,孙月这才问贺梅,“贺娘子对那位女子说了些什么?她最后竟然是肿着眼睛走的。” 钱琳大点其头,“奇怪的客人咱们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像她那样的,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个。” 敏感的吴丽沉吟片刻,“我总觉着,她就算是自戕了也不意外。” 正说着,食肆的大门被人叩响,孙月站起身来前去开门。 贺梅:“还是吴丽看得准,不过她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了,我希望最好是这样。” 不多时,一身月白色长衫,挽着松垮发型的林靖跟在孙月的身后走了进来。 正好听到贺梅同伙计们说着什么“情绪其实连接着肠胃,美食不止传承着文化,若是做得好了,还可以达到治愈人体,甚至心灵的功效……” 一见是他来了,贺梅腾地站起身来,“你吃晚饭了没?要不要一起用些?我这就去给你拿碗。” 林靖:“不必。” 如今夜宵用不到她,贺梅同伙计们打声招呼,干脆利落地跟着林靖出了食肆。 什么叫秀色可餐?这就是了。她只要一看到他的脸,什么疲惫都会忘却。 林靖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梅梅在笑什么?” 贺梅不假思索,“我在笑你。因为无论你站在哪里,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我只要看到,就会觉得很开心。” 林靖:“……”原先抿着的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林靖:“梅梅刚才在聊什么?” 贺梅:“我在说自己的职业理想。” 林靖:“?” 贺梅:“今日食肆里来了个有些不太开心的食客,我就在想,应该做些什么来使得她开心起来。明明可以做的食物那么宽泛,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一碗看起来相当寡淡的阳春面。食物,本身就该是有温度的。” 第71章 星汉七夕明 林靖目视前方默默听着, 垂在身侧的手稍稍抬起便往下回落,却被贺梅寻来的手给捉住。待重新反应过来之时,两人已是十指相扣。 贺梅:“当初我一门心思想要成为厨子, 在实践中掌握了不少烹饪的技巧。虽然不能说对所有的菜肴都做到精通,可也能凭着前面的经验做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后来等食物做多了,似乎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回事, 最初的趣味性逐渐消失, 直至殆尽。然而工作还要继续, 只能麻木地像是提线木偶一样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夜穹之上, 朗月若弓,射出星箭。繁星点点,烨烨生辉;彩云朵朵, 绵绵流转。苍翠的树木们静伫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随着晚风潇潇轻舞。 粼粼的水光倒映着天空,漫天的星光点缀其上,像是洛神温柔摆动的水缎。 林靖:“后来呢?” 贺梅:“后来我就在想,一方水土, 养育着一方人,某地看似司空见惯的食物, 换做别处, 就可能闻所未闻, 不同地方的人们吃的总是会存在这样或是那样的差别。南米北面, 南甜北咸便是最好的例子。这样的表面背后, 其实潜藏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看似不起眼的一碟菜, 一碗面, 一盏汤, 一旦和历史人文或是传承联系到一起, 就会给人带来不一样的感受。古人旧事虽然都涅灭在沧桑的岁月里,后人却依然可以从一粥一饭中,隐隐捕捉到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这些历史虽然不曾在你们大越朝出现过,可我想林晶晶你一定可以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月朝的某个皇帝从南京迁都到了北京,原本多为南方人爱吃的鸭子,疑似也因此在北京大兴。 再比如说,赵朝所在的东京地处北方,灌汤包和菊花直至我们后世也是闻名遐迩。可后来迁都南下,所在的那座南方城市,也有了小笼包、白菊和北方人才爱吃的汤面,更别提那碗饱含着国仇和乡愁的鱼羹了。 第81章 有时候,所谓的乡愁,总是从莫名其妙开始想念家乡的那口吃食开始的,一旦起了念头,便叫人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甚至于热泪盈眶。 更何况,食物本身就是有温度的,唯有吃饱喝足,才能有力气做事。据说,人的胃很容易受到情绪影响,若是开心,就会食欲大开;若是难过,就会绞痛,甚至引发呕吐。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心中慢慢出现了一个念头,那便是要让吃到我所做饭菜的人,因为它们的美味而感到快乐,若是侥幸有什么玄乎的治愈解压效果,就更好了。” 林靖侧头看向侃侃而谈的贺梅,星月的光辉洒满人间,可此刻在他的眼里,却不如她来的耀眼。 贺梅说着说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跟着林靖回到了小孤山。 贺梅:“……” 他都特地去食肆接她了,不是找她约会么?怎么……就这? 她的一门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林靖一看便知,“看梅梅你聊得开心,瑾之不忍心打断。时候已然不早了,梅梅养精蓄锐,明日七夕,瑾之……”,他颇不自在地垂下眼睛,“瑾之陪你过节。” 见贺梅将他的手甩开,林靖呼吸微滞,他今生鲜少有什么哄人的经验,却下意识地不想她生气。 不想却被她一把给抱住,“唔……你确实好像不太行,到现在还是瘦瘦的。明天就明天,就这么说好啦?” 林靖没有听出贺梅的言外之意,只当她是在关心自己的胖瘦,一双丹凤眼顾盼之间,满是愉悦与爱意。 翌日一早,茅家村依照贺梅的心意,送来了秋季新生的头茬韭菜。不多时,一家三口便吃上了韭菜炒鸡蛋,佐以枸杞红枣山药粥。 饭后,林靖去厨房洗碗,贺梅在院中伸手摘了片树叶,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问:“大越朝的人,都是怎么过七夕来着?” 双立歪着脑袋,眨眨眼睛,疑惑道“梅姐姐的食肆今日不营业吗?” 他那憨态可掬的模样萌得贺梅手痒痒,忍不住对双立的小脑袋揉了又揉。 贺梅:“休息一下又何妨?你之前和你家先生都是怎么过的?可有像是瑾之说的那样乞聪明?” 双立点点头:“自然是有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小孤山,不过,先生偶尔还是会独自乘马车去宅里晒书……” 宅子?什么宅子? 可是不等贺梅听完,林靖便洗完了碗朝他们走来,双立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因此戛然而止。 她也不强求,仰头看向他,“林晶晶你陪我过节好不好?” 听林靖“嗯”了一声,贺梅蹬鼻子上脸,“逛街也可以吗?” 林靖:“……”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当别人没有第一时间直接答应请求,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便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看他一脸迟疑,似乎在措辞如何婉言拒绝自己,贺梅摆摆手,“算啦算啦,当我没说。双立,你想不想和梅姐姐一起回临江城中逛逛看?” 林靖:“……瑾之愿往。” 贺梅:“你不必逼迫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有双立陪我,根本不用担心迷路,问题不大。” 林靖:“……” 雷厉风行的贺梅牵着双立的小手,抬步便向红梅小筑的院门走去,耳边却听到林靖的脚步声。 贺梅扭过头,挑挑眉头,“你真要去啊?” 也是,他虽然说是要玩什么“圣人忘情”,可还不是巴巴地跑去食肆找她了? 跟着就跟着吧,还多了一个帮忙拿东西的,就当是和男朋友逛街了。想到这里,贺梅扭回头继续往前走。 林靖走在身后,幽幽看向她和双立交握的双手,垂下眼帘,抿了抿唇。 虽然前几日,临江城中隐隐已经有了热闹的势头,可真正到了城区,贺梅还是被街上攒动的人头给惊到。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他们一行人才从安静的郊野过来,两相对比之下,静闹的差别不要太明显。 期间被路边小贩所售卖的吃食吸引,贺梅停下脚步,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买下一串用红绳穿着的笑靥儿,递给双立一个。 双立接过,问她:“怎么梅姐姐还要买别人的?” 贺梅:“看满大街的人都在吃这个,有点儿好奇是什么味道,可不得买来尝尝?” 她又取下一枚笑靥儿给林靖,见他摇头,只好自己受用了。 外酥里糯,做得不错,可这小贩太舍得放糖,贺梅吃了几口便觉得腻歪,却又不好浪费食物,只好先行捏在手里。准备缓上一缓后,再硬着头皮把它给吃完。 双立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梅姐姐不如给双立吃吧?”说着,他又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笑靥儿,加快消灭它的进度。 不等贺梅点头说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将她手里吃剩下的那半块笑靥儿给夺走了。 双立大张着嘴巴,呆呆看着自家先生面不改色地把它嚼吧嚼吧吞吃下肚,就连嘴角挂着的食物残渣都忘记了擦。 林靖喉结微动,“唔,是甜了些。” 贺梅:“……” 他这是在干什么! 她的心脏砰砰乱跳,故作淡定地左顾右盼,根本不敢再看林靖一眼。 倏地,贺梅看到前面有家成衣铺子门前挂着的服饰很不错。算是转移注意力那般,她抬步便朝那家铺子走去,却被林靖下意识地牵住了手。 见贺梅低头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林靖轻咳一声,“人多,如此一来,便不必畏惧走散了。” 贺梅:“!!!” 比起之前爱说骚话的那个林晶晶,现在的林晶晶可要撩人多了。 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那串笑靥儿,现在没办法牵双立,不等她把笑靥儿递给双立,好牵他的手,林靖就反手把他的手也给牵住。 双立:“!!!” 自他长大可以自顾以来,先生和他肢体相接的机会便寥寥无几。先生不愿双立称其为父,义父亦然,只允许他唤自己为先生。 双立虽然无父无母,此情此景却像极了真正的一家三口,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场面吗? 双立瞪大眼睛,用力眨了眨,几滴晶莹的小水珠悄然从眼眶中迸溅出来,转瞬便被燥热的空气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仰头看向牵着自己的林靖,和他身侧的联袂而行,脚步一致的贺梅,稚嫩的脸上扬起一抹灿烂的笑意。 “恭迎莅临!客官要给夫人买些什么?”成衣铺子的伙计殷勤迎上来,同贺梅一行人打起招呼。 林靖看着面上不显,耳垂却染上了一抹羞色。 他们是牵着手来的,解释也不好解释,况且贺梅也根本不想解释。爱逛街是女生的天性,她将手里的笑靥儿递给林靖,一头扑进了各式各样的布料里。 如今她已经不差钱了,就算豪掷千金,眼睛都不带眨上一下。 林靖只好和双立坐在椅子上,静默地等着贺梅回来,这是他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新鲜里透露着局促。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又来了一个青衣中年男子在隔壁的椅子上施施然坐下。可能是对方等得有些无聊了,男子偏头打量林靖几眼,与他攀谈道,“阁下也是坐在此处等夫人的吧?” 林靖:“……” 他喉结微动,垂眸不语。 男子继续道,“哎——她们女子每年七夕都是这一套,都不觉得腻的,咱们为夫的还能怎么办?依着,顺着,听着,从着便是了,毕竟家和才能万事兴。 你们等下可要去城隍庙祭拜求子?要不,等下一起吧?” 林靖抿抿嘴唇,摇了摇头。 贺梅换上一套云水蓝为主色调的成衣,缓步走了出来。对称交领的窄袖衣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将那玲珑窈窕的曲线显露得淋漓尽致。 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随着贺梅的走动,甚是引人瞩目。 林靖长呼一口气,端起身侧冷掉的茶水抿上一口,试图压下心中莫名升起的燥意。 第72章 莲子清如许 她在林靖面前转了一圈, 下身那条淡萤黄间云水蓝菱纹、缀弧形花草水纹刺绣的落花流水百褶裙亦轻盈摆动。 作为汉服爱好者,贺梅已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一双杏眼都弯成了细柳叶, 兀自臭美道,“好看吗?”基本上把“求夸夸,求吹捧”的想法明示得不能再明显。 双立:“好看!太好看了!” 见先生闻声觑向自己, 他嘿嘿一笑, “先生勿怪双立用词简陋, 若是处处引经据典, 断章破句,颇有掉书袋之嫌,反倒满是酸腐之气。大过节的, 犯不着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考究双立的功课吧?” 他的这番言论, 引得贺梅噗嗤一笑,“那我可就不换了,等下就穿着这身出去继续逛。” 她挥手唤来店内伙计,让他们分别给林靖和双立量量尺寸。 双立乖乖站着不动, 任由店伙计拿着软尺在自己的身上比比画画,“梅姐姐, 双立等下可以自己挑嘛?” 第82章 反观他身旁的林靖, 只是抬起手来, 四指并拢, 不疾不徐地对着店伙计挥了两挥, 作遣退状。 双立:“先生不喜与旁人接触, 这些年来的衣物, 多半是双立代为买回的成衣。” 贺梅眼珠一转, “这又有什么难的?” 她干脆利落地朝林靖走得近一些, 伸手从伙计手里取走软尺,照猫画虎,按照前一个伙计给双立量体的方式,亲自出马。 林靖:“……” 他按住贺梅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梅梅别闹,瑾之不缺衣物。” 贺梅歪歪脑袋,“可是我想给你买诶。更何况,当初你不是也给我买过?又是谁当初说的,投桃报李,礼尚往来?” 林靖敛下长睫,默默松开了手,放任贺梅随意施为。 片刻后,她嗔他一声:“瑾之你别绷得这么厉害,放松些,这样怎么量得准嘛。” 不想等这话说完,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和女子表现出亲昵的林靖反而将周身的肌肉绷得更紧了些。 清闲隐居的悠悠岁月宛若白驹过隙,心上人当众量体的亲昵须臾却长久似岁,心脏在胸腔中激烈地跳动着,疯狂叫嚣着他那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 待贺梅收起软尺退开几步,林靖垂在袖中的手心早已满是涔涔的汗水。 他静静注视着她和双立兴致勃勃挑选布料的身影,充斥满内心的汹涌情谊缓缓溢至眸底。 贺梅选好了布料,又看了些男式成衣,这才拉着焕然一新的双立回来。 贺梅:“我们给你也选了一套,现在就差你没换了!瑾之快来加入我们!” 双立得意扬眉,“先生穿什么都俊俏!本就和梅姐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待换上了同风格的衣物,瞧起来就更般配了!双立也穿了,我们一看便知是一家人!” 青衣男子拎着伙计帮忙打包好的衣物,同林靖打了声招呼,“兄台回见。” 林靖礼数周到地回他一礼,长呼一口气,抬步随拿着贺梅和双立所挑成衣的店伙计走去。 一柱香的时间后,他穿着一袭穹灰色山水暗纹长衫,出现在两人眼前。 贺梅得瑟地晃晃脑袋,尽管青春不再,可她还是小时候那个爱玩小娃娃换装贴纸游戏的小朋友。 她向伙计留好地址,掏出荷包正要结账,才被告知林靖已经付过了。 贺梅:“!!!” 林靖温柔看着贺梅震惊炸毛,语气淡漠,“这个时间,街上应该已经有人开始表演雕刻花瓜了。梅梅定然会对此物感兴趣。” 雕刻花瓜?听起来不错。 虽然不知道昔日穷得揭不开锅的林晶晶,刚才是从哪里拿来的钱,才得以如此大方,但是木已成舟。林晶晶不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既然他愿意这样做,必定是手有余钱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不乐意和自己讲那些,她也懒得去较真儿过问。 贺梅:“那咱们去瞧瞧?” 穿着配色和谐、互相呼应衣衫的一家三口重新牵着手汇入人群,观杂耍,赏双头莲、逛小摊,还买了三个与他们各自惟妙惟肖的泥制巧儿。 据林靖解释,巧儿是他们南方诸地所特有的称谓,换做是在京城和北方一带,则谓之摩睺罗,木头、黄蜡,甚至奢靡的绢、金、玉,绿松石、玛瑙等物都会拿来作为制作原料。 贺梅摸摸下巴,若有所思,这不就是古代版的仿真手办? 正等待间,前方某处摊位所摆放着的,各式各样的南瓜雕成功吸引了她的目光。有拟鲤鱼状的、有仿荷花状的、还有浪花朵朵,中卧小舟的……线条流畅,活泼生动,意趣悠远,完全不输现代的镂雕技术,西方万圣节所谓的南瓜灯瞬间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贺梅:“这不会就是你说的花瓜吧?” 见林靖颔首,她顿时有些见猎心喜,手也有些痒痒。 林靖:“大越朝每逢宴席,当先上的,是一些诸如此类的‘看菜’,顾名思义,即为只是拿来观赏,而不作为品尝之用的菜肴。” 想到现代也会有的,包括她自己曾经也会制作的那些雕花菜肴,贺梅“嘶”了一声。 炫技,炫高超水准的刀工,懂了。 因着这出,她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因为自己来自现代便夜郎自大,从而忽视了古代人民本也拥有后世之人所不具有的智慧。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贺梅捡了个食客众多的酒楼,将他们的招牌菜肴挨个儿点了一遍,虚心品尝别的同行所制菜肴。 有优于自己的地方,就在心中细细揣摩背后放料和做法;有劣于自己的缺陷,便暗暗记在脑海,提醒不要犯下和对方同样的错误。 蝉声幽咽,日渐西移。 饭后,三人耐不住街上人多,没走几步便寻了个茶肆,点上茶百戏,听几曲姑苏评弹。带着红缠头的娘子怀抱琵琶,素手轻扬,软语婉转,轻歌绕梁。 复弹继复弹,自勾人流连。 待促织跳跃在窗外的草丛中,发出纺织般的鸣声,贺梅恍然回神,这才发觉已是日落黄昏。 林靖几乎和她同时站起身来,两人齐齐看向趴睡在桌上的双立。 他是不是……一直在等着她?不然也太心有灵犀了些。 贺梅心中胡思乱想着,伸出手来,想把双立抱起来,却被林靖抢了先,以让双立靠在自己怀里的姿势单手斜斜抱他。 和林靖大眼瞪小眼一阵子后,她突然反应过来他潜藏的意思,他的另一只手还空着,还可以被她牵。 贺梅:“……”真有你的林晶晶。 她认命地和他手牵手,往小孤山的方向回走。 期间看到河水中有耀眼的河灯漂过,贺梅忍不住好奇,款步走到木桥的栏杆前,“林晶晶,这……又是什么?” 林靖语调漠然:“是大越朝妇人求子所放的水上浮。” 贺梅将手搭在桥栏上,阅览妇人们的心愿。 鸳鸯双栖,神龟竞游,凫雁振翅,锦鲤摆尾,水鸟梳羽,金缕舞袖,繁花似锦,画舫笙歌……烛火耀耀,逐水远逝。 微凉的夜风中传来箫声,不知是聊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少女们的欢笑哄地炸响,小贩叫卖着烧羊,从远地而来的商队铜铃叮叮当当,好一幅热闹的景象。 林靖望着笑靥如花的贺梅,蓦然间想起了父亲带自己回外祖家探亲的那日。 不知从何时起,他便被她重新拉回了人间,或许是从初见她的那一眼,就注定会有今天。 翌日,落日的余晖铺满清澈的水面,湿漉漉的湖风拂过脸颊,一呼一吸间俱是荷的清香。原本停驻在圆荷上的翠鸟被摇动的橹桨惊到,仰首清鸣几声便遽然远去。 时值处暑,秋意渐生,荷花凋零的数目增多。 待小舟划至藕荷深处,贺梅从甲板上站起身来,眼疾手快地去采摘身侧那亭亭玉立的莲蓬。她迫不及待地从侧沿扣开一个窟窿,将莲子从里面取出来,剥开嫩绿色的外皮,露出白生生的莲子,再剖出淡绿的莲子心。 “喏。”贺梅将手里的那颗莲子喂给林靖。 温软的唇瓣从她的手掌心一触即离,却荡起她心中的涟漪。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许。”少时读诗,大半理解皆是牵强附会,可此情此景,她似乎是有些懂了。 林靖:“……”他没有说话,耳垂却慢慢红了。 见他突然不自在,贺梅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才把那句话说出了口来。 她轻咳一声,厚着脸皮给自己也剥了颗莲子吃了,清甜的香味顿时弥漫在唇齿之间。 贺梅老神在在:“你知不知道,像是咱们现在的这番行为,在我们现代叫做约会?” 林靖跟着复述:“约会?” 贺梅:“顾名思义呢,就是两个互相喜欢的男女,有事没事就会出来逛街,看戏,吃饭,以及游玩之类的,就和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差不多。” 林靖呼吸微滞,抿唇不语。 贺梅:“今天双立看书的时候我也在,他和我讲,大越朝的女子在七夕那日,除了乞巧,也会有人乞求有情的郎君。林晶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见他停下划桨的动作,垂眸不看自己,她凑上前去,踮起脚尖,拽住了林靖胸前的衣襟,“知情而不报,你是不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对不对?” 林靖:“……” 脚尖承载着全身的重量,在摇晃的小船甲板上显得有些吃力,她竭力撑住,继续道,“所以该不该罚你?林晶晶?” 第73章 浅隔一层纱 由于支撑不住, 贺梅脚步踉跄了下,接着啪唧撞进了林靖怀中,被他下意识环住腰身。 贺梅:“……” 这和她预想的, 一把揪住林晶晶胸前的衣襟,将他拽得倾下头来,然后强势地吻住完全不一样! 她懊恼向内绷紧嘴唇, 却很快被自己的上门牙硌得难受, 便下意识用舌头舔了舔内里的牙印。 第83章 林靖眼眸幽深地盯着贺梅看了一阵, 黯然将自己环着她的手臂放开。他垂下眼眸, 不再看她,平淡道,“梅梅小心些, 仔细再跌倒落水了。” 贺梅鼓起勇气, 再次拽住了他的衣襟,“林晶晶你低头。” 见林靖乖乖如自己所言低下头来,她心中一喜,却又在瞬间陷入自己到底要不要闭眼的纠结里。 毕竟是这辈子第一次耍流氓, 怪不好意思的。贺梅深吸一口气,最终选择闭上双眼做坏事。 虽然第一次不解她想要罚自己什么, 可事到如今, 眼瞧贺梅的红唇离自己越来越近, 林靖还有什么不清楚?此时他的心中如明镜一般通透, 却舍不得偏头避开, 或是出言制止。 他的呼吸罕见地粗重了几分, 握着船桨的手关节也泛起微微白意。 “砰”地一声, 小船一震, 随即左右摇晃起来, 将旖旎的气氛搅合得一干二净。 “叨扰了。”划船的少年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同齐齐看向他的贺梅和林靖二人道歉赔罪,而后掉转船头往旁处驶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贺梅努努嘴,由于接连的失败,彻底没了兴致。她舍了林靖,重新在甲板上坐下,专心致志对付着刚才还没吃完的莲蓬。 林靖若无其事地瞟她一眼,激跳的心脏缓缓恢复正常。他悄声长吐一口气,将那丝隐隐的失落呼出体外。 掠过插曲,两人采了不少莲蓬,整齐地堆在甲板上,满载而归。 落霞低垂,夕鸟还巢,舟行湖上,水天一色,一派好风光。 回到红梅小筑,贺梅洗净双手,准备开始做饭。林靖踱步进来,又想给她帮忙。 贺梅明示他:“我等下可是要处理这只活鸭的。” 君子远庖厨的原意不是君子们不能进厨房,而是怕看到动物被宰杀后,动了恻隐之心。这句话,或许放在林靖身上也是适用的。 林靖:“那我帮你处理。” 见他绑好袖子,走上前去,贺梅眉心一跳,赶忙拦住,“放着放着,我来,我来。” 那样血腥粗鲁的事情,若是发生在林靖的身上,她脑补一番相应的画面后摇摇头,将那疯狂的画面甩出脑海之外。要是林晶晶真去宰鸭,实在是太奇怪太违和了。 她烧开一锅热水,手脚麻利地将鸭子收拾好,用冷水冲洗干净后取热水多次淋烫,使鸭子的表皮组织收缩,提高烤制出来的脆感。 接着用干净的棉布擦拭掉鸭子表皮的水分,递给一直眼巴巴看着她,却始终帮不上忙的林靖。 贺梅:“现在有一个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那就是把这只鸭子放到院中的凉亭里吹吹风。” 林靖接过,抬步便走,继而回头看她,问,“需让它吹多久?” 贺梅:“!”林晶晶好可爱!感觉被击中了! 他的话看似平淡沉稳,却透露出一种厨子才能懂得的天真。 贺梅笑答:“你想到哪里去了?把它放在凉亭的桌子上,给风吹上一夜,明日起来,表面的鸭子皮应该可以干得差不多,就可以入炉子烤制了。” 林靖眉眼舒缓,施施然端着那盘鸭子出了厨房,不多时便空着手,重新回了厨房。 贺梅:“……” 她果然没有理解错,他刚才就是担心自己不能回来给她帮忙。之前都是双立黏着她,如今双立销声匿迹,反而是原本高冷难以亲近的林晶晶取而代之。 从某种程度上,双立确实像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见她无奈轻笑,同时摇头,林靖以眼神询问贺梅她怎么了。 想起之前那张在厨房发现的小纸条,贺梅摘掉提前泡发好的银耳根部,将莲蓬里的莲子一个个剥出来,再一一去掉会使汤底发苦的莲子心。 黄昏时候那抹贴近自己的嫣红自记忆中复苏绽放,林靖喉结微动,见她要用,也依样照做。 在心中翻来覆去琢磨半晌,贺梅状似无意地问他,“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对你可适用?” 林靖:“瑾之不重口腹之欲。” 碧绿色的莲蓬将他修长的手指映衬得越显白皙,像是姑苏皇家御用的玉雕大师精心打磨出的杰作。 时过境迁,对于当初惹自己难堪的那张字条,贺梅早已不甚放在心上了,她不是那种揪着不放,斤斤计较的性子。 林靖沉吟片刻,“可自打遇见了梅梅,吃惯了不同凡响的珍馐佳肴,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贺梅佯作怒意,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他:“林晶晶你少用甜言蜜语逗我开心,当初逼你尝试着吃螺蛳粉,虽然闻起来是臭了一些,可吃起来还是不差呀。 那天你还吃完了,却还是背着我写小纸条!说什么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与我同化,还把我比作不善之人!” 果然,之前那些让她十分难受的东西,一旦经过时间的洗礼和沉淀,便不算什么大事了,甚至于可以笑着讲出来。无论旁人再怎么说,都不能再伤到她分毫,因为贺梅早已释然,与过去的那个自己和解。 她站起身来,示威般“哼哼”两声,将红枣、枸杞、薏苡仁用清洗干净,放入倒了冷水的锅中,先行以小火慢炖。 林靖一怔愣,细细思索一阵。 贺梅走至他身前,从盛着莲子的梅子青莲纹剔花瓷碗中抓了一把莲子,过水洗净,添入炖汤的砂锅之中。 林靖:“从前有段时间,梅梅可是因此在与我置气?乃至于食欲不振,整日闷闷不乐?却原来是因为此事……” 谢天谢地,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错事了。 贺梅搅拌着锅里的汤水,静静等待后续。 林靖歉然道:“是瑾之的不是。在下平日所写所画,皆为寄托当下之情感,既然已经归隐,又何须诗书在世,以换虚名流芳?因而那些字迹,多半拿来厨房,作引火之用。 梅梅所见之残片,乃是瑾之自讥所用,绝非背后故意诋毁梅梅而为之。当日既已焚毁,彼时心境自然早已随之烟消云散。” 贺梅:“哦。” 随便他怎么说咯,反正她早就已经原谅他了。 贺梅把羊肉去掉筋膜,切成薄薄的小片,把大葱切成滚刀块,然后用手拨散成松散的片状。 习惯了她喋喋不休地同自己说话,现在的“哦”便显得颇为冷漠。 林靖心中一慌,“梅梅勿恼,原谅则个。” 贺梅糊弄般回应:“嗯嗯,早就原谅了,不然也不会同你说起这个。” 她在小盆中放入切好的羊肉,倒入适量的生抽、料酒、芝麻香油和胡椒粉,再舀入一勺老抽给羊肉上色,接着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拌均匀,腌制约莫现代一刻钟的时间。 得益于绝佳的记忆,对于什么能够壮阳补身,她心里门清。想到这里,贺梅得意地一扬眉毛。 刚才她还动不动就说上几句,现在彻底陷入沉默,林靖莲子越剥越不是滋味,把心一横,“梅梅莫恼,若是你想罚瑾之也是可以的。”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贺梅打开砂锅的盖子,取适量老冰糖丢入其中,再撒入一小把枸杞,转大火继续慢炖。 有条不紊做完这些,她才不慌不忙回头看向林靖,古怪道,“当真?我要是做很过分很过分的事情呢?你不会因此而生气吧?” 林靖:“不会。” 他的面上看似泰然自若,实则耳垂已然红了个彻底。 此时恰好暂时得闲,贺梅顿时来了兴致。她以视线描摹他线条好看的唇形,待彻底瞄准了方位,这才缓步走上前去,准备动嘴了。 她的每一步都似乎走在他心上,林靖敛下长睫,心跳如雷。 反派多半死于话多,贺梅憋住想说的一堆废话,凑近坐在小马扎上的林靖,鼓起勇气,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侧脸上。 林靖:“!” 他冠玉般的脸上迅速攀上两抹羞红,一瞬间忘却了呼吸。 贺梅长出一口气,明明心中慌得不行,却兀自淡定道,“好了,现在你也和我这个俗人一样,同流合污了。” 处在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双立饿得极快,今晚由于迟迟等不到饭好,他便来厨房看看。只是刚走到厨房门口,就撞见了这么一幕,就连捂眼睛都来不及。 双立:“!”好刺激!!!这次就是被先生罚写再多长篇累牍的典籍,他也是甘愿的。 可是往日总是耳力过人的林靖这次只顾着满心羞中带喜,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反倒是强自镇定的贺梅在缓解尴尬的左顾右盼中瞥见了他,“饭马上就好啦,小双立再等一下下。” 她在灶台上支起铁锅,倒入菜籽油,以手横放其上,感受油温约有六成热的程度后,倒入腌制好的羊肉,大火炒至断生后盛出来,控干水分备用。 双立吸吸鼻子,“好香好香,梅姐姐你慢慢做,双立等下再来帮你端菜。”话音刚落,他便忙不迭地走了。 贺梅莞尔一笑,应了一声,在锅中再添一匙菜籽油,烧热,倒入刚才片好的葱片大火煸炒,等葱片的颜色微微变黄后,倒入少许生抽,沿着锅边淋入适量的料酒,随即翻炒均匀。然后倒入之前炒好的羊肉,大火翻炒均匀。 第84章 最后沿着锅边淋入几滴陈醋,撒上些芝麻香油,出锅装盘。 经过几番呼吸,林靖躁动的心绪终于平复下来。他神色复杂地朝忙得不亦乐乎的贺梅投去一眼,垂眸凝视自己的掌心。 第74章 唯愿爱无忧 长久压抑的情感, 经过时间的发酵,只会变得越发浓烈和汹涌。只消有她相伴,方寸之间的悸动便一次比一次还要来得迅猛, 须臾间便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贪念似火丛生,焚烧心结与理智。 相思甚苦,缠绵悱恻。踽踽凉凉, 惆怅烦纡。 相处极甜, 悠然生欢。如药似鸩, 唯求止渴。 不管不顾, 放手一搏,幸福似乎唾手可得,亦或许不过是昭示着未来悲剧的序曲。 造化弄人, 命运顽劣, 仿若予以他这久历干旱之人一盏甘霖。本欲珍之,藏之。奈何爱之弥深,或将伤之愈深。 覆水置地,四方横流, 非人为可控,亦再难收回。不该踟蹰妄生希冀, 焉能以一己之私便拿她去赌。唯愿所爱, 此生顺遂无忧。 林靖隐忍而克制地深吸一口气, 将想要索取更多的妄念深埋心底。 风声寂寂, 草虫低吟。 贺梅将做好的饭菜放上托盘后, 偷偷朝林靖的方向瞄了一眼。 居然已经恢复了往常冷静沉稳的模样?木头果然是木头!不行, 的确不行!得补, 得大补才行! 刚认识林晶晶的时候, 他同她说自己是快要做祖父的年纪。可他才二十七不到, 照理说各项机能都还处在保质期之内啊?怎么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激情和活力都没有! 贺梅努努嘴,随即又想到林晶晶他术精岐黄,她这点儿三脚猫的伎俩,与鲁班门前弄大斧没什么差别,他不会一眼就识破了吧? 才忐忑不安了几秒钟,想起之前林靖明知道她喜欢他,还默默纵容这件事,贺梅顿时便理直气壮起来。 关心则乱的林靖丧失了往常惯有的敏锐,见她已经做好了饭菜,将手中还没剥完的莲蓬丢开,站起身来,端起托盘,抬步便走。 贺梅默默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好一番神游天外,脑补些奇奇怪怪的画面,乐了。 “饭菜好了?双立这便来帮忙!” 话未落,人已至。 双立一溜烟地进来厨房,端起托盘,“梅姐姐怎么笑得这样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亲?双立都有些等不及了,恨不得给梅姐姐和先生再添把火,却苦于无计可施。 贺梅搪塞双立几句,心中却打定主意,回头定然要去书肆里挑几本食谱买来看看,见缝插针式地多给林靖补补身子。 翌日,适逢大风,云逐叶摇。 清晨一早,晨光熹微,惦念着制作烤鸭,贺梅便起身进了厨房。 她先用生抽在鸭子的腹腔之中过上一遍,继而按照蜂蜜、料酒、白醋二比一比一的比例,佐以少许食盐和清水做成酱汁,用小刷子均匀地涂抹在风干了一夜的鸭子表面上,假借自然的风力,在院中稍事吹干。 然后回到室内,再涂酱汁,如此反复多次,确保酱汁深入鸭子的表皮之下。 等待的期间,贺梅用烧开后滚烫炙热的开水倒入放了面粉的盆中,用一根筷子进行搅拌后揉成光滑的面团,盖上湿润的纱布静置半小时左右醒发。 若非食肆的烤炉也是张师傅等人给垒砌的,已经多次用过,贺梅还真没有把握一次就能把烤鸭给做好。 只因烤炉的温度和火候、鸭子的大小皆有差别,能否把鸭子烤出脆皮,完全取决于制作人的经验和判断,并不能生搬硬套食谱所述去做,如今也不过只有七成的把握罢了。 她在烤炉中放入果木,取来之前定制的铁架,将鸭子放在上面。 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明知这样的声音属于双立,可贺梅还是下意识朝他身后看去,空荡荡的虚无一片,并没有林靖的身影。 双立:“梅姐姐早!你之前不是总爱用铁托盘来烤嘛?怎么这次选了从未用过的铁架?” 贺梅回神,“若是用了托盘,从鸭子身上烤出来的水分会集聚在上面,最后便将影响到鸭子表皮的脆感。” 她将火生起,把托着鸭子的铁架放入烤炉,而后把托盘放在下面,借此来接住烤制过程中从鸭子身上滴落的油脂。 双立见她一脸郑重,似乎颇为重视这道菜肴,双眸圆睁,细细观摩。 每隔上一段时间,贺梅便把鸭子从炉中取出来,视察它的状态,依据其表皮的颜色来决定是否需要翻面,再刷上一层酱料。 烤制的过程中,林靖始终没有出现。 这段时间习惯了他在自己身前晃悠,冷不丁林靖没来帮厨,贺梅好不适应:“你家先生呢?还没起床吗?” 双立挠挠头发,原本蓬松的头发上翘几根呆竖起来,显得越发可爱,“今晨双立见先生在书房专心看书,才斗胆来了厨房,同梅姐姐一处说话。” 原来是在看书,还是做这样的事情,更符合林靖在她心中的形象。 贺梅点点头,抽空将发好的面团擀成薄薄的小饼,放到平底锅上制成春饼。 左右顾及之下,两厢皆不耽误。待烤鸭出炉,春饼也烙得了厚厚的一打。 贺梅手脚麻利地将黄瓜和大葱分别洗净,切丝,“你去叫下他,准备吃饭了。” 双立应声而去,贺梅将烤鸭、春饼、片刀和各色佐料放在托盘上,自行去了餐厅。 待双立拉着林靖迈入室内,且二人皆已落座,她才有条不紊地开始表演片鸭。 酱褐色的烤鸭油亮诱人,贺梅将一柄锋利明亮的片刀使得干脆利落,甚是赏心悦目,无形之中将早餐的格调提升了不少。 她轻车熟路地从烤鸭的胸部开始,自上而下深划一刀,然后从上部开始朝着脖子方向片,先片半边胸部,再去片另一半。 贺梅:“你们喜欢厚些带点肉?还是薄薄的,只是吃些焦脆的表皮?” 看她忙碌,林靖站起身来就想上前帮忙,却被贺梅给拒绝了。 贺梅:“油腻腻的,你就别沾手了,安心坐着等吃便是。” 双立捧场地道,“梅姐姐,双立可以两种都试试看吗?不然还真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一种。” 贺梅笑着应下,将片下的鸭皮放入盘中,取一个春饼,在它的表皮刷上甜面酱,添上黄瓜丝和葱丝,随即卷好,却转手优先递给了林靖。 双立:“!!!” 他幽幽看了林靖一眼,鼓起小嘴,梅姐姐之前都是……不对,梅姐姐一直都是先生优先的。双立瞬间摆清了自己的定位,心态复归于平和。 好在很快贺梅便按照他所述求的那样,两种依样都递给双立一个,瞬间哄好了他。 厚些的烤鸭皮焦中带软,黄瓜的清香中和掉鸭子的腻味,极大地凸显出烤鸭的酱香之味,隐隐还能嗅到果木的烟熏气,勾得馋虫叫嚣着索要更多。 薄些的烤鸭皮在柔软清甜的春饼包裹下,被衬托得愈加焦脆喷香,味道浓厚,香气馥郁,吃完一个,难抑口腹之欲,垂涎反而涟涟迭生。 只是还没等双立高兴太早,贺梅重新递给林靖一个也就罢了。 他那总是清冷脱尘的先生,居然转手就将卷了鸭皮的春饼凑到梅姐姐的嘴边,喂给她吃! 双立:“!!!”分明还饿着,现下竟然又有些饱了。 明明他是想要他们在一起的,可是这还没在一起,怎么他的日子就肉眼可见地难捱了起来?双立想不通。 吃过鸭皮,贺梅从烤鸭身上剔除掉鸭肉,切丁,与黄瓜丁、香菇丁和蒜末等物,制成鸭松。 又去除淋巴肉、大小腿四根骨头及鸭屁股,将整个鸭身砍成两半,依次在烧开水的锅中放入鸭骨、姜片、豆腐块、胡萝卜片和娃娃菜,最后撒些胡椒,炖成豆腐鸭汤。 吃得双立酣畅淋漓,直呼过瘾,林靖却默默将她的辛劳与忙碌看在眼里,心生怜意。 这日后,贺梅便重新回归于小孤山与食肆两点一线的日常生活。 清晨照常在小孤山做饭和用饭,上午回食肆准备下午售卖的饮子和傍晚要吃的夕食,晚上没什么事情便当个甩手掌柜,带些季萱制的烧烤回来,与林靖和双立待在一起享受清闲自在的美好时光。 途中翻了不少医书和食谱,贺梅专挑大补之物,韭菜、羊肉、虾子、牡蛎、淡菜、鸽子、枸杞、大葱、核桃、葡萄……只要是相对不太露骨的,都依样带回红梅小筑,用来给林靖补身。 明明已经花尽心思为他连日滋养,偏偏林靖不止没有按照她预想的那样吹气球一样胖起来,甚至还日渐消瘦不少。反倒是双立,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像是扎好根基的毛竹那般,身高抽条疯长。 贺梅百思不得其解,破天荒地对自己的厨艺产生了怀疑,莫非,她不是做药膳的料子?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面效果呢?可是之前林靖明明被她给喂胖了些。 第85章 总不能是秋老虎咬人,天气依然燥热,而林晶晶他怕热,所以不长肉? 没有手机拿来百度,贺梅只好借助于书面读物,凡是在食肆里没事得了闲,便掏出自己在书肆淘来的药膳食谱和医书翻来覆去地仔细研读,就差没有亲自跑去医馆去咨询大夫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眼看中元节将要到了,林晶晶他双亲皆亡,一定会去墓地祭拜,贺梅想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他面上总是淡漠平静,可看向她的眼神分明是温柔多情的。 也不知道他搞“圣人忘情”那一套,和他的父母有没有关系。凭借女人的直觉,贺梅认为是有关系的,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却始终差个契机问林靖。 第75章 月下偶相逢 凡事所出总会有因, 她总不能突然堂而皇之地朝他问起这个。可要贺梅尾随在林靖身后,以小人行径去窥探他的隐私,她也办不到。那样做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也是对他的不尊重,更过不了她自己的这一关。 自七夕后不久,市井巷陌间便多出不少贩卖冥器的小商小贩, 衣服鞋袜、幞头冠帽、金银剪钱、纸俑纸马……一应俱全。 听闻临江城的闹市正中, 戏台子早已搭好, 戏班子连日在其上演绎《目连救母》杂剧, 唱念做打,观者甚众。 七月十五日这天在大越朝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日子,儒、道、释三者结合, 形成了独特而合一的民俗文化。 从道教的角度来讲, 世有三官,故有三元。中元节是地官大帝的生辰之日,地官会在这日考校诸路鬼众,赦免世人罪孽, 打开地府之门放鬼魂回到人间,俗称地官赦罪。 以佛教的角度来看, 七蕴无尽, 僧人佛徒会在此日功德圆满, 故名盂兰盆节。 用儒家的角度来说, 君子六艺, 数含《易经》, 其曰, “反复其道, 七日来福, 天行也。”七乃奇数,阳数、天数,即阴阳此消彼长,循环往复。择夏秋交替、阴阳交替的七月半祭奠先人,意图怀古思今,以此不忘根本。 贺梅从常驻在一窟鬼食肆的书生们那里打听一通,得知了这些信息,却也只是徒劳无功,对解码林靖的心事没什么作用。 婵娟渐丰,盈然照世。 不知不觉间,街上又多了些售卖享祀铺衬桌面用的练叶、洗手用的鸡冠花和供养祖先用的麻谷窠鬼等物的摊子,显得气氛愈加浓厚。 如此声色俱全,无孔不入,叫人想装聋作盲忽视这个节日也难。 俯仰之间,中元节便到了眼前。 多日摇摆不定后,贺梅在豁出去强硬直接询问林靖,和真正不当人翘班尾随林靖两个选项中,选择了随波逐流,放任自然。 既然已经知道他会在这天找借口支开她,好偷偷独自出去祭拜,贺梅担心自己日日和林靖相见,会禁不住内心好奇的诱惑,从而快人快语地说出让自己事后后悔的话,干脆一连几日都不回去红梅小筑,重新住在了一窟鬼食肆里。 七月半在民间俗话里,又被人称为“鬼节”。一窟鬼食肆这个荒诞离奇的名字恰好应景,是以近日以来,食肆的生意好得出奇。 坊间还多出不少打趣食肆的说法,多半是鬼节鬼节,一窟鬼食肆到底有没有“一窟鬼”?地下亡魂重见天日,会不会因为此名兴趣大增,汇集于此?之类云云。 为了打发时间,缓解对林靖的思念,响应食客呼声,贺梅干脆加大了对食材采购的数量。对外放出话来,中元节这日,一窟鬼食肆会扩大对外供应的菜肴品类与限度,惹得不少饕客纷纷喜不自禁,早早便在门前排起长队。 她的工作量也由此加倍增长,果然全身心投入到烹调之中,忙得脚跟直打后脑勺,根本无心顾及情情爱爱了。 处暑从字面意义来说,“处”是止息、停留的意思,即暗示着暑气到了这日便彻底终止。虽然如今距离处暑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但是临江城白日的温度却依然高热不下,唯有到了夜晚,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丝凉爽的寒意。 生意的火爆导致不少食肆的伙计都繁忙不少,等到照例清洗完餐具、洒扫完地板,浑圆的月亮早已过了中天。 伙计们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待各自手头里的那些事务皆已做毕,便同贺梅告辞家去。 临走前,赵芸冲她眨眨眼,“七月半,鬼门开,这会儿又是月圆之夜,偏偏咱们食肆叫的还是一窟鬼这个名字,贺娘子就不害怕吗?不如就此随我回去,一路上说说话,还能壮胆提神,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贺梅笑道,“哪里是我害怕?怎么瞅起来,是赵娘子你更怕一些?”打趣归打趣,却是婉言拒绝了她。 赵芸啐贺梅一口,“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呀你呀——”她笑着摇摇头,也不强求,自顾自地走了。 盛大的热闹过后,更加凸显出静谧时的落寞,甚至惹人生出盛筵终散,徒增寂寥的感慨来。 已经多日不曾回去,那人……可有再想她? 贺梅一个人站在食肆的后院,仰首望月,想象着林靖站在同一轮明月之下时精致的眉眼。 一阵风忽地自北方吹来,刮得阴云遮住了挂在天上的银阙,本就没有点灯,俄然之间失了月色,周遭的事物都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如此一来,本来不信神佛,是个坚定唯物主义者的她倏地不想就这么孤零零呆在食肆之内。 明日食肆休息,左右熬个大夜也没什么关系,贺梅甩甩酸软的双臂,提步朝食肆之外走去。 随便逛逛,等到犯困了,就回去。 本着这样的想法,她漫无目的地在临江城的城区之中乱晃。 河上漂满了荷花样式的河灯,也不知道是从何处漂来的,蜿蜒曲折,绵延不绝。夜风把它们吹得明明灭灭,如同星星在水中闪烁着眼睛。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贺娘子是从何地来的?怎地连这般司空见惯的事情都不知晓? 若是对此感兴趣,贺娘子不妨去河边瞧瞧,想来那里会有善人居士放不少河灯为逝者往生,鬼不鬼的不知道,好看倒是有的。若是真有,娘子也莫怕,这日会有大和尚不眠不休诵经超度,并为饿鬼施食。” 想到这里,贺梅看腻了河灯,干脆去寻书生口中所说的“放焰口”的和尚,想去见识一番那是什么样的画面。 再待在这里,会让她忍不住频频想起,自己和林晶晶桥上赏水上浮的那晚的浪漫,与后来所谓惩罚而来的亲昵,进而会忍不住探听他的隐私。 她深呼一口气,再缓缓轻吐出来。就近的寺庙里,当属龙泉寺最近。凭借着记忆中对临江城的了解,她辨认清前往的方位,缓缓朝前走去。 夜深人静,就连打更的人都不知道待在何方,或许这天确实是特殊,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就连总是叫卖宵夜的小贩都少了许多。 不幸的是,她记错了路线;幸运的是,她这个路痴还记得自己该怎么回去食肆。 贺梅精力耗空,兴致全无,只好悻悻然回去食肆。不想才走到竹竿巷,眼前就看到了今日竭力想要避免去想念的人。 林靖徜徉在巷中,耳边听得熟悉的脚步声,顿时抬眼朝她觑来。 贺梅:“!!!” 这个时间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贺梅:“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来的?不会已经等了我很久吧?” 林靖朝她走来,“瑾之只当梅梅已经睡下,不曾想会在此时遇见你,梅梅孤身一人去了何处?” 看他一脸不太认同地看着自己,贺梅莫名心虚起来。她确实答应过林靖,自己绝对不会一个人四处乱跑,惹他担心,可现在很显然是食言而肥了,还好死不死被他给抓了个正着。 贺梅对着食指,绕啊绕地:“这几日忙了些,一直没有得空回去。尤其是今晚格外忙,铺子打烊后,我……”她把心一横,直抒胸臆,“想你想得睡不着,干脆出去逛逛散散心。” 闻言林靖抿唇不语,可原本微微蹙起来的眉头舒展不少。 干站在这里也不是事情,时候已经不早了,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贺梅的心中对林靖全然是一片怜惜。 她凑上前去,用力抱了抱,再扬起头去看,林靖眼底果然冰霜尽消,满是温润之色。 林靖反手将贺梅抱住,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 贺梅:“你刚才叫门了吗?若是我一直没回来,或是临时起意回了小孤山,你岂不是彻底跑了一个空?”中元节这样特殊的日子,他躲避她还来不及,还来找她做什么?她实在不明白。 林靖轻咳一声,强行自圆其说:“瑾之本不欲打扰梅梅,只是顺路途径此地,站站便走。” 顺路,大半夜的,他顺哪里的路?林晶晶你不要太荒谬! 贺梅看破不说破,“这么晚了,回去小孤山都什么时候了?你要不就跟我在房里睡下?” 林靖:“……”胸中的贪念顷刻间如同附骨之花妖冶绽放,拉人沉落罪恶的深渊。 第86章 他闭目吸气,“梅梅切莫轻易同男子枕席邀约。” 贺梅把他放开,奇怪道,“你又不是别人。” 像是被谁人击破心湖经年累月不化的坚冰,原本固若金汤的桎梏由此破开一道口子。 贺梅牵着林靖的手,晃了又晃,娇声道:“去不去?走嘛,走嘛,明日食肆休息,我们睡多久都没问题,不会有人发现的。” 林靖竭力克制,凝声道,“梅梅慎言!瑾之亦是男子,梅梅不应对瑾之丧失警惕之心。” 林木头!老古板! 他都正人君子到了这个地步,她有什么怕的?就算他真的对她意图不轨,他又不太行,哪里成得了事? 贺梅怜爱地看林靖一眼,更不往心里去了。 两人一直牵着手杵在巷口,林靖见她把自己的忠告当成耳旁风,完全不放在眼里,再次深深吸气,径直抬步,引着贺梅也不得不往前走。 贺梅:“?” 林靖:“随我归家。” 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她便走,不想竟然将人都拐回了家。 夜色深深,空无一人。 林靖目视前方,放出心中的欢喜,任由这样的情绪在眼底恣意敞露。 第76章 宛在水中央 偏生贺梅有她自己的想法, 虽然乖乖跟在他的身边往前走着,嘴上却道,“都这么晚了, 从这里回去红梅小筑,还需要走上整整半个时辰。等咱们走回去,怕是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 何必舍近求远, 这样折腾?” 想到她那直白大胆的邀约, 林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贺梅:“你究竟是去了哪里?才能大半夜路过一窟鬼食肆?” 果然, 只要林晶晶在她眼前晃悠,对他的好奇就像被小猫挠了一样惹人心痒难耐,贺梅感觉自己快憋不住了。 她连忙转移话题, “当我没问。如果我今晚迷了路迟迟没回去食肆, 你一个人要在竹竿巷里站多久?” 林靖与贺梅的十指相扣的左手骤然收紧:“梅梅切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孤身一人在深夜闲逛委实胡闹了些,若是遇见地痞流氓……” 贺梅奇怪道,“今天可是鬼节, 林晶晶,你怎么不说怕我撞见鬼?” 林靖默了一默, “子不语, 怪力乱神。鬼神皆是子虚乌有之事, 岂有人心可怖?” 那他还老是喜欢和清妙和尚过从甚密?合着佛祖和菩萨是可以的咯? 贺梅撇撇嘴, 本要拆林靖的台, 话都到了嘴边却又换成了, “行行行, 是是是。林木木, 大木头, 你最古板了,怎么身上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活力都没有?” 林靖:“……瑾之已是快要做祖父的年纪,理应危言危行,老成持重才是……” 他不疾不徐的回话还没说完,便被贺梅毫不客气地打断,“哦——我明白了,你就是不想和我睡一张床上!” 感受到林靖撇向自己相当复杂的目光,她纳罕地问,“若是真不想和我睡在一起,林晶晶你把我送回食肆的房里,自个儿回去红梅小筑不就是了。” 林靖:“……”他吸气敛目,平心静气。 “不会是因为听到我刚才对你说,明日食肆休息,就强行拉我回去给你们做饭吧?” 她早已精力耗尽,昏昏欲睡,不想见到林靖之后,反而像是喝了三大杯咖啡那般神采奕奕。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如洪泄那般无休无止。 “本来还想明儿个去街上逛逛,捡个同行的馆子,尝尝你们大越朝厨子的手艺和我有什么不同……” “那个精神,就是心里有点问题的客人,自那日后,只要食肆开门,就会不定时地过来点上一碗阳春面,竟然一直没有吃腻。据孙月说,她……” “食肆门前养的鱼,有一天突然神奇地不翼而飞,伙计们包括我在内,都大呼,‘真是奇了怪了’,最后你猜怎么着?居然是街上郑氏粮铺闹老鼠,前阵子纳了一只大橘猫……” …… 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细枝末节,生活琐事。 换做是旁人,根本没有机会同林靖说起这些,他会在一开始便对那人退避三舍。 本该枯燥无味的日常杂事,在大俗大雅的贺梅口中变得生动有趣。 虽然两人几近整整七日不曾会面,可凭借着她东拉西扯的各式闲聊,足以让林靖知悉不少发生在这些日子里的不少趣事,像是他全程参与其间,也随之浸润了浓烈的烟火之气。 林靖凤眸含情,温柔恬静地耐心倾听,间或应和贺梅几句。 星月映水,螽斯幽鸣,北风轻轻,花落迟迟。 半个时辰的漫长路途,就这么在她的喋喋不休中转瞬即逝。甚至待到了红梅小筑的院子中,两人皆有些意犹未尽。 明知道林靖容易害羞,反而助长了贺梅的“嚣张气焰”。 出于故意捉弄的心态,贺梅言辞恳切:“今日我不该一个人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乱跑惹你担心,毕竟之前都已经答应过你的。” 林靖:“梅梅下次小心注意便是。” 贺梅竭力绷住笑意,图穷匕见,“所以你也可以罚我”,唯恐他听不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她双颊的酒窝浅浅绽开,“像前几天我罚你那样。” 林靖:“……”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两人仍然交握着双手,贺梅从手指根处感应到他刚才平稳的脉搏陡然间跳动得激越,有种计谋得逞的快意。 她得意地将林靖的手松开,在看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后,蓦地一慌,“你用这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做什么?反正你又不……”不行。 林靖伸手将贺梅揽入怀中,以此压下心中不断翻涌的贪念,“不早了,梅梅早点休息。瑾之为你烧水。” 今天她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身上也确实不可避免地在最热的那会儿出了点儿汗,不会被他给闻到了吧? 贺梅脸上狡黠的笑意顿时一收,她懊恼地从林靖怀里退出来,后撤一步,抬起胳膊,凑到鼻尖轻嗅,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难闻的味道。 林靖:“梅梅多虑了,汤水沐浴有助于祛退乏意。”说完,他急急便走,只留下心中熨贴的贺梅站在原地。 多好的男人,还不是他的妻子都这么会疼人,要是真是了可还了得? 一夜好梦了无痕,难得赖床了的贺梅伸伸懒腰,穿好衣服,打着哈欠出了房门去净房洗漱。 双立奇怪地看她一眼,“梅姐姐是何时回来的?你和先生一起背着双立做什么了?怎么今日都齐齐晚起了?” 若是真做什么就好了。不过要是真的做了什么,小双立这么问就不合适了。也不知道是他对他们两个的人品有信心,还是囿于年纪,童言无忌。 贺梅哭笑不得地睨他一眼,“临时起意回来的。现在是什么时间?你家先生呢?你们饿不饿?” 双立:“已经是午后未时了,先生为梅姐姐留了早饭,见梅姐姐迟迟没醒,一直在灶上温着。待到了正午,又做了午饭,可梅姐姐你还是没有起床。 故而先生便将早上剩下的饭菜吃掉,转头又给梅姐姐做了新鲜的午饭,也是一样在火上温着。” 贺梅:“我这就去吃,你家先生呢?怎么不见他人?” 双立:“先生舟游访友去了。只是走之前,交代双立将一物交予梅姐姐。” 东西?什么东西? 贺梅顾不上吃饭,一头雾水地跟在双立身后,走进林靖的房间。淡雅的香气迎面而来,和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双立在小案上取来一个红木芙蓉纹螺钿小盒,递给她。 贺梅从他的手中接过小盒,细细端详后,伸手便要打开,“里面装的是什么?” 双立茫然摇摇头,“双立不知。” 本以为轻而易举便能把这个小盒子打开,不想这盒子内有乾坤,不是常见的那种开合式结构,反而像是什么鲁班锁之类的玩意儿。不同的木块彼此间契合严密,必须依照精准的顺序来回挪动,才能将盒子给打开。 贺梅:“!!!” 古代人确实很有智慧,这样的东西,后世可是少有见到,和密码锁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若是外包装稍微难看点,她也就简单粗暴地取来一把斧头,把它给劈开了。可这红木盒子精致漂亮,又是林靖送给她的,贺梅着实舍不得。 双立:“不如让双立来试试?梅姐姐你饿了大半天,不妨先去吃饭。” 贺梅心痒难耐,哪里肯轻易答应?可几经尝试,却始终不得其法,她也确实是饿了,只好交给双立,自行去厨房取了饭菜,端到餐厅用饭。 双立虽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盒子,可毕竟也是林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聪慧过人。他在手里捣鼓一阵,从中取出一根漂亮的白玉簪递给贺梅。 贺梅:“!!!” 林晶晶他究竟是哪里来的钱?莫非是他从家里拿的?竟然一出手就是这样高档次的东西。 单看玉质,就远远胜过她带来的那根,油润无暇,似透非透。怪不得自己当初拔下那根簪子递给林靖,他拒绝不肯接受,却原来是根本不差钱。 第87章 那他之前还过得那样苦做什么?贺梅实在想不通,可这毕竟也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她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最后将头上原本的那根普通的银簪抽掉,换做这根玉簪,重新挽上发髻。 夜间林靖终于回来,却没有在贺梅头上看到想看的东西。 见他目露询问,贺梅:“我怕自己冒失,不小心把它跌落在地打碎了,所以就重新收进了盒子。” 林靖闻言微怔,敛下眼帘,对她的话未置可否。 贺梅:“你别失望嘛,我这就戴给你看看?” 林靖:“既送予了梅梅,便任由梅梅处置。” 说归这么说,可他还是在看到贺梅换上那根玉簪后,嘴角上扬了三分。 此日过后,鲜有晴天。不是雾失楼台,便是桐雨萧萧,常有秋风冽冽,偶有絮云布空。 荷花在露水间悄然飘落,柳叶在残月中翩然疏减。蟋蟀知晓秋意,草丛声凄;丹桂闻听时令,芳林吐香。 尽管白日还是会很热,可昼夜间的温差却逐渐拉大,不少食客便反馈要一窟鬼食肆重开午食。可若是重新开始售卖午饭,贺梅便不好日日回来一窟鬼食肆住下。 如今确认林靖早已经对自己有情,可偏偏只差临门一脚,叫人怎么甘心? 第77章 一物降一物 加之现在确实还有些热气, 故而她迟迟没有松口答应,转头却从程全那里招纳了几个帮厨、调制饮子之用的伙计,为以后方便自己从食肆抽身回去小孤山做打算。 同时也加大了对林靖补身的力度, 可对方却依然清瘦如常,难添半分丰腴。 寻仙湖中,心形绿叶连绵不绝, 不知何时从它们中间开出许多白萍花来, 娇小玲珑的花瓣, 嫩黄秀嫩的花蕊, 清灵雅致,楚楚动人。 暮色渐浓,四山生烟, 清风徐来, 沙鸥渡水。 “林晶晶,猜猜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贺梅欢快的叫声在院落中响起,不多时便进了林靖所在的书房。 她将挂在手臂上的食盒取下,献宝一样提高一些, 冲与自己对弈的林靖道,“今天在食肆里, 给你做了盏佛跳墙, 这个你铁定没有吃过!” 见他挑眉, 贺梅:“快跟我一起去餐厅尝尝看?” 林靖将手中的黑子放进棋篓, 站起身来, 随她去餐厅坐下。 贺梅依次从食盒中取出一碟蓑衣萝卜、一碟火腿拌豆芽、一碟冬菇炒豆苗、一碟银丝卷、几块芝麻烧饼, 并两盏莲纹梅子青陶瓷小盏来。 甫一打开小盏的盖子, 原本不知道人在哪里的双立便冲进了餐厅, “一定是梅姐姐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到底是什么?竟然这样香!” 他朝桌子上的小盏里看了一眼, 失落地道,“咦?梅姐姐做的饭菜,总是色香味俱全,怎么这盏里的东西瞧起来褐乎乎的,一点儿也不好看?不过,香倒是挺香的。” 贺梅笑吟吟看他一眼,“是佛跳墙,你可千万别小瞧了它,多说无益,快坐下来尝尝看。” 双立“哦”了一声,飞快转身,取了两双筷子、两个汤匙、两个食盘并箸山回来。 林靖从他手里接过,用汤匙舀起一勺小盏里的佛跳墙,顿时一怔,他看向贺梅,“鲍鱼?” 见她点头,眼含鼓励,林靖:“……” 他用汤匙搅动面前的这盏酱褐色的汤汁,从中辨认出来不少名贵的食材,“海参、花胶、花菇、草虾、瑶柱、冬笋干、鹌鹑蛋、火腿肉……” 这还是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还有一些被酱色的汤汁染上了颜色,分辨不出是她惯常爱用的鸡肉、鸭肉、羊肉或是猪肉。 见林靖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贺梅干笑一声,“还不是因为你太……瘦了?”她看一眼埋头苦吃的双立,瞬间多了一个理由,“双立最近也在抽条长身体,反正我现在不差钱,给你们用些好料补补身子也是应该的。” 听得自己的名字被她提及,双立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好吃!好吃!荤味浓厚馥郁,但是却丝毫不腻,各种食材根本不重样,味道却互相渗透,搭配得相得益彰!是双立以貌取菜了!” 贺梅对林靖得意扬眉,“瞧,双立是喜欢的。已经耽搁了足足半个时辰,林晶晶你赶紧吃,等彻底凉了,就没有那么好吃了。” 林靖默不作声地尝了一口,烂而不腐,软嫩柔润,香气扑鼻,回味无穷,果然名副其实。 贺梅:“我可是足足用了几十种材料,精心烹煮,小火慢炖才有了这点汤。不过,你是怎么认识这些食材的?莫非——之前吃过?” 见林靖捏着汤匙的手闻言一滞,“没事,你吃你的,我说我的,两不耽误。”她以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他好看的侧脸,不放过上面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企图从中发现些什么。 贺梅:“所以你之前是过过好日子的咯?不然怎么对这些名贵的食材如数家珍?可是怎么我遇到你的时候,却让自己和我们小双立过得那样苦,和苦行僧也没什么差别?” 林靖:“……” 贺梅伸手摸摸自己头上的那根白玉簪子,“还有,好端端的,非年非节,你那日突然送我这么贵重的白玉簪子做什么?送也就罢了,怎么不亲自拿给我,反而要双立代劳?” 双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吃得愈发欢快,嘴角蠕动咀嚼的同时,忍不住噙上了三分笑意。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还挺喜欢看到自家先生被梅姐姐“欺负”的。 饭后,林靖起身欲走,却被贺梅拉住了衣袖,“知道你食不言,可现在饭也吃完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真的很好奇。要是你不说,怕是今晚想睡着都难了,你得负全责。” 林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挣开她的手,抿唇抬步朝院中走去。 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借口问他,贺梅哪里肯依?她忙不迭地跟在林靖身后,“说嘛说嘛,大家现在都这么熟了,不应该这么见外吧?” 见他脚步不停,似乎晚上还要出门,贺梅小跑几步,张开双臂堵在林靖身前,“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她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他这又是怎么了? 贺梅:“我不问啦,走吧,我们去下棋?” 现在委婉曲折地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都行不通,若是直接问,估计更是死路一条。莫非,林靖不是身体不行,而是要为父母守孝?不对,古人守孝最多三年,他应该早就过了孝期啊? 林靖喉结动了动,伸手将贺梅抱进怀中,“梅梅只需知晓,瑾之想对梅梅……投桃报李便是。” 投桃报李?懂了。 气不过的贺梅瞄准目标位置,猛然踮起脚尖,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啵唧啄上一口,将一系列的动作做得如同行云流水。随即仿佛鱼儿入水那般滑溜,从林靖的怀中逃出来,扭头便跑。 哼,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这样做,有本事他就也还回来啊?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贺梅手忙脚乱地用木栓将房门关紧,将背靠在墙上,不知是跑得过于慌张,还是后劲来得汹涌,心中的小鹿砰砰乱撞。 软软的。 自己是不是有些冲动?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明天他们俩还怎么见面?林晶晶他会不会又一连几日都不着家地躲着她? 她回味般地抿抿嘴唇,淡淡的茶香弥漫在口腔之内。不知由此联想到了什么,她的脸彻底红了个透彻。 翌日,天降大雾,迷迷蒙蒙。 贺梅睡眼惺忪地推开房门出去,心中不禁充满忐忑,不想竟然就在院中见到了以为今日不会见到的林靖。 奇怪?竟然没躲? 她咽了口吐沫,破天荒地感到有些拘谨,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打招呼,或是说些什么,只好抬步朝红梅小筑之外走去。 林靖:“梅梅要去何处?” 他对她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反倒让贺梅更添上几分不自在,她轻咳一声,“今天不是白露嘛?咱们家外面的那颗梨树,昨晚回来的时候,看到梨子已经熟得差不多了,我去摘些来,给你们炖汤喝。” 她不敢回头看他,耳边却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林靖走上前来,“瑾之帮你。” 贺梅疯狂摇头,她现在又开始后悔自己昨晚冲动了,怎么林晶晶他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会是因为根本不在乎吧? 见她不动,他便自行朝院外走去。 贺梅站在原地,下意识朝前面林靖的耳垂望去,可他今日竟然是散着头发的,压根儿不给她半分判断的机会。 贺梅:“……” 很难说他是不是在防着她,她总不能再像昨晚那样趁林靖不注意,再次突然对他进行袭击吧? 她长叹一口气,将泡发的银耳去掉老根,撕成小朵,陈皮过水,撕去橘落,百合掰开洗干净。 林靖怀捧黄梨走进厨房,见她又要自己动手处理山药,连忙把梨放在桌上,取走她手中握着的山药,“瑾之帮你。” 第88章 贺梅:“你……就不生气的吗?” 她从小马扎上站起身来,捡了一个黄澄澄饱满可爱的梨子清洗干净,刮去表皮,切成小块。 林靖:“什么?” 贺梅:“……没事。” 投桃报李,她投“桃”了,他也确实给她“抱梨”了。 她长叹一口气,在砂钵中加入三斤的清水,将银耳、百合、枸杞、冰糖、蜜枣、南北杏、陈皮、梨块和林靖递过来切好的山药块依次倒入锅中,大火熬煮。 正两厢尴尬间,双立哒哒哒地拎着一条鱼和一个麻绳系着的荷叶包跑进来,“茅家村给咱们送来了一条鲫鱼和少许羊肉,梅姐姐要用它们做什么好吃的?” 贺梅一喜:“鱼羊为鲜,就做一道酿鱼吧。” 双立点点头,“酿,包裹,包含也,所以双立猜测,梅姐姐是要把羊肉塞进鱼肚子里,对不对?” 贺梅:“不愧是林晶晶养大的孩子,就是聪明。” 她手脚麻利地把鲫鱼刮鳞剖肚,去掉鱼鳃、内脏和鱼骨。接着把瘦中带肥地羊肉切成小丁,再取适量的梗米,淘洗干净,放到灶火上蒸。 双立奇怪道:“怎么还要用到米饭?” 贺梅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等下要和羊肉一起炒,再塞进鲫鱼的肚子里。今早的饭食都比较耗时耗力,小双立若是饿了,就先吃些别的零嘴儿垫垫肚子。” 林靖站在厨房里,不走也不说话,叫人好生慌张,她偷偷朝他面上瞄上一眼,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想法,却不期然和他朝自己瞥来的眼神对视上。 第78章 大意露马脚 贺梅:“!” 她心虚地将视线从林靖脸上游移至别处, 若是只有他们两个待在厨房,她怕是尴尬得想要逃窜的心都有了。 双立:“虽然双立现在确实很饿,但是好饭不怕晚, 只是适当的等待,就可以换得更加美味的饭菜,便是值得的。” 嘶, 明知道他是在说饭菜, 可贺梅却觉得自己有被双立内涵到。毕竟俗话说, 好饭不怕晚, 良缘不怕迟,自己昨晚确实有些着急了。 淡白色的水汽自砂钵钵盖下的缝隙中袅娜升起,陈皮、蜜枣和梨子的清香氤氲在厨房之内, 静谧而美好。 “一大早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连我来了都不知道?”苏起戏谑的声音忽然响起。 贺梅回神, 笑答:“没什么,今天是什么风,竟然把你给吹来了?” 苏起将手里拎着的两个竹编菜篮放到桌上,“昨日去林间游玩, 采了不少野蕈,交予家中的厨子做了, 味道竟然还挺不错。庸厨都是如此, 在下自然更加期待你的手艺将能烹调出何等好吃的佳肴来。” “可别再乱夸了, 再这么下去, 怕是真的要在你们一声声的夸赞中迷失了自我, 从而不知道人外有人这回事了。” 说着, 贺梅掀起锅盖, 用大汤勺搅拌两下锅中的白露汤, 以防止有食材沉底烧糊, 影响汤底最终的口味。重新盖好锅盖后,这才不慌不忙地去翻看苏起带来的食材都有什么。 一只已经处理干净、用大荷叶包裹着的整鸡,一大捧棕褐色的板栗、一个不大不小的酒葫芦、还有不少黑褐间白的松茸,铺陈在碧绿色的松针之上。 另一个篮子里,则是韭菜、鲜木耳、鲜核桃、荷叶包裹着的猪腰子、鲜鱿鱼、生蚝等物,零零碎碎,看起来更像是他临时起意瞎凑在一起的。 贺梅若有所思:“这一篮目的很是明确嘛,你这是……想吃板栗松茸炖鸡?” 苏起点点头,“你看着办就好,我不挑”,冷不丁瞧见了她的脸,他话题一转,“噫!贺梅,你眼底的青黑色怎么这么重?” 不等贺梅回答,见原本还站在不远处的林靖忽然提步便走,苏起玩味一笑,“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坏事了?不妨说来听听?” 贺梅:“!”有这么明显吗? 她故作淡定,轻咳一声,“今天不是白露嘛?我半夜睡不着……起来就先把银耳什么的给泡上了,方便今天早上炖白露汤。” 苏起长长地“哦——”了一声,却在贺梅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补上一句,“差点儿就信了。” 贺梅:“……”知道有猫腻你还问?再问就不礼貌了哈。 见她一脸无语的神情,苏起将面上不正经的笑意一收,低声道,“你可知道,章西村过阵子就要调任离开临江城了?” 贺梅将蒸笼中蒸熟的米饭取出,往锅中倒入菜籽油,“他要走了?怎么这样仓促?你们好友之间,有没有要办欢送会的习惯?如果有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包办一场,就当是给章大人送行了。” 自她来后,承蒙章西村不少关照,献上一场美味的宴席,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苏起:“虽说地方官任期为三年一任,然而如今官吏本就冗多。每逢科举又多出不少官吏亟需安置,是以出现僧多粥少的局面,朝廷以频繁调动地方官吏之法,缓解人浮于事的问题。加之磨勘功过的规矩,纵使任期缩短,亦须赴京述职。” 贺梅点点头,爆香葱蒜末后,将切好的羊肉丁倒入锅中,撒入适当配比的调料翻炒均匀。羊肉之中的油脂随着锅内温度的升高缓缓外渗,羊肉特有的香味随着升起的白烟飘散开来。 贺梅:“从咱们这里去到京城,大概要走多久的路程?黄武秀可是春天去的。” 苏起吸吸鼻子:“若是走水路,船行水上受制于天气,或快或慢,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怕是勉强够用。 若是走陆路,架着马车风雨无阻,估计会比水路快上十来天。按照换马不换人的法子,估计会更快一些。” 果木在烤炉中静静燃烧,炙热的温度透过鲫鱼的表皮,不遗余力地将羊肉中残存的油脂和香气激发殆尽,随即渗透进鱼肉和馅料之中。 贺梅打开炉子,查看烤鱼的颜色,原本银灰发白的鱼身渐渐染上了金黄的色泽,看起来十分诱人。 苏起砸吧砸吧嘴巴,“被你一打岔,差点儿忘了正事。” 双立:“什么正事?苏先生,你要说的,和梅姐姐能有什么关系?” 贺梅从竹篮中取出一小捧板栗,用小刀在上面划上几刀,同时仔细侧耳倾听。 苏起从腰间取下折扇,说书先生那般展开,挥舞几下,将关子做足了,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听闻朝廷派了官员来咱们临江——” 双立急切地道,“等了半晌,怎么不说啦?” 苏起摸摸肚子,示意自己饿了,“听见这里在闹了嘛?” 贺梅笑睨他一眼,取来一个白瓷菊纹小碗,从砂钵中盛了半碗白露汤递给他,“你先垫垫肚子,其他的等下就好。”而后又看向双立,“小双立要不要?” 清甜味美的白露汤温温热热地滑进肚中,银耳的胶质被彻底熬出,梨子被炖得绵软酥烂,百合糯香回甘,陈皮的酸味中和掉蜜枣的甜味,酸甜适中,开胃可口。 苏起满意地喟叹一声,“我家里的厨子就没有贺梅你这样的手艺,明明都是一样的材料,偏偏效果却相差甚远。” 贺梅:“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多做多试就能够有所感悟。不过你也别光夸我,还是需要听到些真话的,只有批评才能使人进步。” 双立馋猫似地舔舔嘴巴,催促道,“苏先生快说快说,双立都等不及了。” 苏起咽下口中的白露汤,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似乎是有意招瑾之出仕。瑾之声名在外,若是就此应下,或可成就一段佳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到了,贺梅将烤炉中的酿鱼取出,转手将刚才烧开的热水倒入装有板栗的小瓷盆中,达到没过板栗的程度,撒入适量的食盐后,盖上锅盖焖一柱香的时间。 她琢磨一阵,“你的消息怎么这般灵通?” 苏起哈哈一笑,“秘密,我去找瑾之,那腰子你可别忘了做”,说完他也不客气,取大汤勺给自己满上白露汤后,便捧着碗出了厨房。 贺梅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用意,笑着摇了摇头。 她用大汤勺舀了一碗白露汤,和那道酿鱼一起放在托盘上,对双立道,“今天的饭做得慢,你们先吃,不必等我。” 双立:“双立等下来陪梅姐姐?” 贺梅笑着摇摇头,“我会快一点过去的,你们先吃。” 她将木耳、鱿鱼和猪腰洗净,木耳切丝、鱿鱼片开、改为麦穗花刀,猪腰切成两半,去掉腰臊,也改成麦穗花刀。 接着将处理好的腰花和鱿鱼放入碗中,加入适量的料酒均匀搅拌,以此去除多余的腥味,接着倒入刚才剩余的开水中汆烫后,捞出沥干水分备用。 贺梅将适才用过的铁锅洗净,烧干其中的水分后,倒入适量的菜籽油,加入葱蒜末爆香,而后下木耳煸炒,添入适量的料酒、鸡粉、沙糖和胡椒粉调味。再倒入刚才的腰花、鱿鱼花,和调制的水淀粉勾芡,颠勺翻炒均匀后出锅装入盘中。 第89章 她将灶火熄灭,端着那盘油爆双花走进餐厅,“等下中午再吃那个怎么样?” 苏起:“客随主便,而且已经吃饱喝足了,在下自然没有意见。” 他笑吟吟地看一眼桌子上的那盘腰花,举箸尝了一口,“好刀工!乍一看像是麦穗被人染上了红色和白色。芡汁明亮,脆嫩爽口,咸甜适中,可惜我已经吃饱了。瑾之,请——” 竟是反客为主起来。 林靖:“……” 他用饭的手微微一顿,从苏起和贺梅两人的脸上来回扫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偏生贺梅催促道,“快吃呀?再不吃,等下就凉了。” 林靖:“……” 他看一眼明显什么也不知道,自顾自埋头苦吃的双立一眼,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贺梅:“?”林晶晶他突然看双立干什么? 她殷勤地往林靖的碗中添了一块白生生的腰花,“你实在是太瘦了,多吃点,补补身子。” 林靖深吸一口气,深深望了贺梅一眼,而后面色如常地将自己碗中的那块腰花吃掉。 贺梅:“你是去哪摘的松茸?就是野蕈?瞧起来品相相当好。” 苏起扇扇折扇,坏笑道,“这会儿的山里正是有趣,不冷不热,除了松蕈,还有黄耳蕈、竹蕈、稠膏蕈、玉蕈、四季蕈等等可以采来吃。不过,若是贺梅你自己去摘,某人怕是不会放心。 比如杜蕈,长在土里,瞧起来很是诱人。可俗语叫其毒蠚,因为它含有剧毒,吃了可是会要人命的。除了野蕈,秋天也是板栗、核桃等物成熟的季节,想来你会对山里很感兴趣,若是运气不错,或许还能碰见灵芝和黄精。” 第79章 一候鸿雁来 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秋天本就是收获的季节。 贺梅从他口中描述来推断,秋天的山野, 比起满是花草的春夏或许还要来得有趣一些。 作为后世之人,她深知野生动物吃不得。可从植物方面上看,这会儿山里食材品类之繁盛, 应该可以称作是下厨爱好者的天堂。 只是他说了这么多菌菇的名称, 贺梅听起来都觉得极其陌生, 偏偏它们的名字又透露出几分熟悉。 她下意识看向林靖, 眼底满是央求之色。 苏起将两人无声的互动尽收眼底,他施施然站起身来,随便寻了个由头, “瑾之啊, 我去看看你的鹤儿鹤女。你们慢慢吃。” 林靖颔首,放下手中的筷子,以清茶漱口,再用帕子拭干唇角的水迹。 待他行云流水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 偏头看向贺梅,才发现她莫名其妙红了脸, 目光却依旧迟迟流连在自己的面部下侧。 那里恰恰是嘴唇的位置。 林靖:“……”梅梅总是这样大胆直白。 他轻咳一声, “瑾之愿随梅梅一同前去。” 后世常听到的说法, 多是男方“带”女方去做什么什么, 哪怕那些事情女生独自也可以做。如今明明是她有求于林晶晶, 可他却主动开口, 用的还是“愿随”一词, 有种说不出的绮眷。 联想到心甘情愿, 妇唱夫随, 贺梅心间一颤,“刚才苏起说的菌菇名称,我怎么听不太明白?说起来,虽然大越朝大半蔬菜的名字和我们那里一致,可有些却确确实实雅致不少。 比如我们把小白菜叫做娃娃菜,你们称之为‘矮黄’,当初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绷不住了,真是形象又具体。 胡萝卜叫‘甘荀’,莲藕叫‘芙蕖’,黄豆叫‘菽’,小米叫‘黍’,高粱米叫‘粟’……就连普普通通的茄子,你们都称之为‘落苏”。有人说是口感和酪酥相似才取的这个,有的人却说是因为它长得像是小孩帽子上落下的流苏。 从某种程度来说,还挺有意思的。” 她总是爱滔滔不绝地乱扯一气,思维从南极可以在几秒间跳跃到北极,得亏林晶晶不嫌弃,对她总是有着足够的包容和耐心。 肯为她花费时间、精力、金钱和人脉,又总是陪伴在她身边,如果这都不算是爱,那么什么还算爱? 贺梅眨眨眼睛,对林靖又多上几分喜欢。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林晶晶他绝对不是看起来的那样淡定。不然今天早上,苏起问起她的黑眼圈是怎么回事,林晶晶他不自在地跑什么? 他到底对她有没有感觉?不如找个机会再次试试看? 她重新盯着他丰满的唇珠瞧了又瞧,色泽漂亮,线条流畅,唇形饱满,看起来就很好亲。 “林晶晶你实在是太瘦了,要不再吃一点儿?”说着,贺梅拿起筷子,给他的碗中又添上几块油爆双花。 林靖:“……” 他敛下眼睛不再看她,喉结难耐地动了动,声线却依旧平淡无澜,“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 又如芦菔……”他取少量茶水,以指为笔,在餐桌上同贺梅写下一个繁体的“廬”字。 “此字乃是由一个‘广’字和一个‘盧’字组合而成,意为饭器置放于屋舍之中。盧,从草从卢,即为芦也。盖因萝卜之味,与饭器和屋舍相似。除此之外,它还有不少别的名字……” 林晶晶吃饭的时候总是闭口不谈,他又不是爱说话的那种人,这会儿怎么给她上起科普小课堂来?他的碗里还有她刚才给添的菜—— 贺梅眯眯眼睛,“林晶晶,你总不会是在转移话题吧?” 耳侧原本晦涩难懂的食材名称大解析之声遽然一止。 林靖他惯不会说谎,看来自己是说中了。 贺梅奇怪地问:“这菜……是我炒得很难吃嘛?” 双立捧场至极,不等她话音落地便急急地吹捧道:“好吃的!梅姐姐不必怀疑自己!双立喜欢!” 她自顾自夹起一块鱿鱼花放进嘴里,咂巴咂巴味道,“没有发挥失常啊?上次我做荔枝白腰,林晶晶你还挺喜欢吃的,怎么这次就不喜欢啦?平时也很少做给你吃,根本不可能是吃腻了。总不会是你不喜欢鱿鱼的味道吧?那我下次就不放啦。” 林靖:“……” 想到不知何时起,自己那些醒来后潮水般退去,了无痕迹的春梦,和晨起前变得愈发躁动的身体,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偏生贺梅嘴上还在继续劝他好好吃饭,“浪费食物可耻,喝多了白露汤,我已经吃不下了。盘子里剩下的给双立吃,你把你碗里的那几块吃掉好不好?” 天光云影里,白频红蓼在湖光山色间自在飘摇。秋风从东北方向徐徐吹来,淡淡的花香幽微弥散。 早至的鸿雁穿云破雾自遥远的北方振翅南下,戛然长鸣响彻云霄,不知承载着何人书写的思念。枯叶打着旋翩飞坠落,却又在真正落地之前倏然离去,原来是一只白头鹎急降而来,想要捕食这只伪装成枯叶的蝴蝶。 听着室内隐隐约约传来的男女交谈之声,苏起单手负背欣赏着眼前清浅的秋意,轻笑一声,随即老神在在地摇着折扇,低吟一声,“白露,一候鸿雁来。” 午间,贺梅将锅中添满清水,再生起灶火。接着将那只整鸡从荷叶中取出,清水冲洗后,用锋利的菜刀剁成大小合适的碎块,放入烧开的热水中,撒入姜片,倒些料酒,煮去血沫后捞出沥干水分备用。 听见双立的脚步声,她冲洗着松茸,去掉根部的泥块,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家先生呢?现在在做什么?怎么没有听到他们对弈厮杀的声音?” 双立:“先生和苏先生在烹茶清谈。” 贺梅准备着葱姜蒜丝,继续问,“只是喝茶,有什么好聊的?现在的隔音太好,反倒有些无聊,因为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内容了。” 双立:“单单只是聊茶,就有很多东西可以说了。譬如茶叶的品类,烹茶用的水,使用的器具,还有茶叶的产季与产地。” 贺梅在油热了锅中放入葱姜蒜末炝出香味,再倒入处理好的鸡块,翻炒几下,好奇地问,“茶叶的产季?不是说,最好的茶就在清明雨前嘛?” 双立摇摇头,“非也非也。春茶鲜嫩,比如咱们临江城盛产的龙井茶,确实是更适用于明前一些,可味道过于清淡,若是用做散茶,经不起多次冲泡便失去了味道。 夏日炎炎,茶叶生长极速,故而叶子相比其他时节来说,较为肥大,因此会多出不少苦涩之味。 唯有白露茶,味道甘醇而有一种独特的清香之味,适合重味爱茶之人。” 贺梅点点头,“你家先生,更喜欢它们中的哪一种?” 与此同时,她在锅中加入适量的老抽、料酒、蚝油、食盐和少许糖吊鲜,搅拌均匀后,盖上锅盖焖煮。 双立低头思索片刻,“双立不知。”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是一直待在林靖的身边吗? 像是知道贺梅的疑惑那般,双立继续道:“梅姐姐来之前,先生鲜少对外物有什么欲求,只要能够满足活着便已足够。” 第90章 贺梅:“他这个样子,你就没有什么怨言吗?” 小孩子其实很需要用金钱作为支撑,给予他们物质充足的生活条件。换做是现代的孩子,玩具儿童书不要太多,偶尔还需要带去动物园游乐园等处哄他们开心,也就是还要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用耐心和爱心去悉心呵护他们的成长。 很难想象,那样简陋的物质生活环境,林靖孤身一人,是怎么把双立教导成了现在这样可爱懂事且又学识渊博的模样。 双立笑着摇摇头,“双立对先生感激不尽,怎么会有怨尤?” 估摸着炖鸡的火候差不多到了,贺梅掀起锅盖,将切好的松茸放入锅中,再重新盖上锅盖,继续炖煮。 做完这些,她洗净手,用帕子擦干残存的水珠,摸摸双立毛绒绒的小脑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难得沉默。 双立迟疑片刻,打散了她适才心中升起对他的怜惜,“尽管双立不该多言,可自梅姐姐来后,先生便变得更和之前不一样了。” 贺梅:“我知道,他的变化,确实挺明显的。” 双立摇摇小脑袋:“双立不是指最近,而是先生他从见到梅姐姐的那刻起,便频频为你破例了……”他将自己之前和林靖从食肆出来后,路上对他说的话重新对贺梅说了一遍。 而后又补充道,“先生每每去了旧宅,回来后身上生人勿近的冰霜之气便会重上几分,也鲜少同双立说话。可如今竟和去之前也无甚区别,说的话也比之前多了不少。” 贺梅顾不上感动,连忙问他:“旧宅?什么旧宅?他果然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双立“扑哧”一笑,“双立好欢喜梅姐姐,真希望梅姐姐和先生能够一辈子在一起,这样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了。”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蹙起眉毛,“在双立很小的时候,先生曾经带我去过他的旧宅。双立记不起那里是在何处了,只记得宅内很大很大,庭院深深,一重门接着一重门,叫人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贺梅在锅中撒入早上剥去了表皮的栗子,重新盖上锅盖,追问,“后面呢?你就没有再去过了吗?在不在临江城内?若是在的话,说不定你还能带我去看上一看。” 双立再次摇头,“双立幼时不耐舟车劳顿,故而自双立可以独自照顾自己后,先生便不忍双立受苦,自行雇了马车回去了。” 第80章 风自何方来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他就像是《蒹葭》之中所写的伊人那样,又近又远,难以捉摸。贺梅长叹一口气, 将炖好的菜肴出锅装盘,再在上面撒上一把枸杞。 她将饭菜送去餐厅,双立去书房请苏起和林靖过来用饭。 甫一嗅到炖鸡的香味, 苏起双眼一亮。他猴急地捡起筷子, 夹起一块鸡肉就往嘴里塞, 果不其然烫到了舌头, 却舍不得吐出来,只好呼呼呼地朝外吹气。 正好贺梅还没走,瞧见了他的这出洋相, 忍不住笑道, “你不是已经在家吃过这道菜了吗?有必要这么急吗?” 苏起伸手夹起一块板栗,冲她挑挑眉:“鸡块渗入了松蕈特有的香气,味道鲜美又浓郁,被烫一下也是值得的, 只是这会儿舌尖麻得有些厉害,只能多吃一些才好品出味道了。” 这是什么歪理?早上怕刚出锅的汤烫到他, 所以她便只先给苏起盛了半碗, 现在看来, 果真很有必要。 苏起抚掌赞道, “板栗清甜可口, 粉糯好吃, 入味至极”, 他砸砸嘴巴, 一脸陶醉, “厨艺之行家,便是要做到无味使其入,有味使其出。松蕈堪称蕈中之帝王,这道菜,换做是冬菇,味道就没有这么浓郁好吃了!” 听着他和贺梅一来一回地交谈着,林靖垂下眼睛,默默吃饭,身上莫名有种萧瑟的味道。 见此,贺梅往他的碗中夹了一块肥瘦得宜的鸡肉,“别只吃素的呀,你实在是……”太瘦了。 不等她把话说完,林靖抬眼朝她看来,里面盛满了难以言说的情愫。 不知怎的,贺梅心中一慌。 “噫!差点儿忘了还带了酒来。双立啊,我那篮中有只酒葫芦,你去厨房取来。”苏起吃到一半,忽地抬起头来,对旁边坐着的双立吩咐道。 双立下意识看向林靖,见他面上有默许之色,这才应下苏起的话,站起身来,准备去厨房取酒葫芦和酒盏等物。 贺梅连忙把他按住:“生蚝估计快蒸好了,正好顺路,我来吧。” 这些时日以来,贺梅带回来的夜宵里,总少不了它的身影。听到熟悉的名词,林靖眼皮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按耐下来,兀自用饭。 不多时,贺梅回来,为苏起和林靖各自将酒斟上的同时,敏锐地嗅到空气中散发出的味道来。 她奇怪地问苏起,“这是什么酒?怎么闻起来有股咸腥味?” 双立好奇地凑过头来,“没有呀?”他再次朝酒杯的方向凑近一些,直到小巧的鼻子都几乎快要挨到杯沿,这才仔细闻上一闻,“还真是!梅姐姐的鼻子真是太灵了!” 苏起赞道,“不愧能做出好菜来!贺梅!你这鼻子,和狗鼻子也没差了!” 他反客为主地将其中的一盏酒水端到林靖面前,嘴上介绍道,“这是以优质米酒为基底,选取当归、肉桂、山药和新鲜鹿茸等多种珍贵的材料,精心调制而成的酒水。” 鹿茸?还有中草药?虽然她不太懂中药材,可肉桂在做菜的某些场合也会充做调料之用,可以暖热人的脾胃,促进消化,仅是听起来,就觉得很补。 她不禁有些好奇这酒的味道,连忙也给自己满上一杯,正要往自己嘴里送,却又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擅长的酒桌文化,手顿时一顿。 贺梅:“我是个俗人,不懂什么礼仪规矩,好在在座的也没有什么外人,所以我先喝为敬?” 说完,她也不真正客气,径直浅浅抿上一口杯中的鹿茸酒,风味甘醇,药香浓郁,口感柔和,确实还有些腥咸的味道,还挺上头。 她忍不住喝了大半杯,滋补的鹿茸酒顺着食道滑入胃中,暖洋洋的感觉很快随之升腾而起。 察觉到苏起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贺梅品完鹿茸酒,和他一言难尽的眼神对上,不由愣了一愣。 他这是什么眼神? 等等?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林晶晶观察敏锐,心思细腻,医术不俗,若是给他发现了就不好了。 贺梅忽然反应过来,她赶紧侧头看向林靖,他面上的神色还是和往常一样,想来是没有看出来苏起的意欲,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靖淡然自若任由她打量,可藏在头发下的耳朵却悄悄红了个透彻。 在苏起频频的劝酒之下,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明知道这酒是他和贺梅不谋而合,有意为之,可林靖还是心甘情愿地喝了下去。 饭后,双立送走苏起后便不知去了何处。 贺梅用温水沾湿帕子,给醉酒的林靖擦完手和脸转身欲走,却再次被眼神迷离的他给拽住了衣袖。 “你先放手,我等下再来陪你好不好?”林晶晶的靖字,也可以是黏人精的精字吧?她忍不住失笑。 他依然不说一句话,只是缓慢地左右摇头。 林靖玉色的脸上攀上两抹浅浅的鹿茸酒烧出来的红霞,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自是风情无限。 如同姑苏玉雕大师精心打磨而成的杰作,这个看似清冷实则温润的玉人,如今染上了一丝只有她才能赏得的鲜活颜色。 只有她能看到这样一个黏人的他,这人也只黏她。 明明适才只饮了一杯鹿茸酒,几乎算得上是浅尝辄止,可此刻,贺梅却觉得自己已然喝醉。 美色当前,她丢开手中半湿的手帕,情难自禁地倾下上身,捧住林靖的双颊,近乎虔诚地印了上去。 喝了酒的他,失去了往日素有的机敏,反应变得极慢。 贺梅嘴角难以自抑地上翘,她将身子回正,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于是毫不客气地将手放至林靖左胸胸口,“真的跳得比平时快了不少。” 喃喃自语说完这句话,她将自己的衣襟从他手里抽出来,随即低下头来,看着林靖的眼睛,一脸认真,“身体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林晶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林靖醉归醉,可醉酒后的记忆,清醒后还是有的,所以有些话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他说出口,有些过于孟浪轻浮的话却不可以。 贺梅捻捻手指,只当刚才极佳的手感是个美好的错觉。 冲动是魔鬼,可她不后悔,只是眼下不好和他再待在一起了。想到这里,她抬起脚,快步朝门外走去。 淡金色的斜阳悄然穿过帘幕,打在醉酒之人精致的眉眼之上。幽梦初回,他下意识看向床畔,却没有看到想见之人陪伴在侧的身影。 如瀑的青丝越过他宽阔的肩膀缎子般柔顺地披散着,却依稀可以从中窥见瘦健的腰身。良久后,那人骨节分明的双指抚上嫣红的唇间,一句几不可闻的“骗子”梦呓般响起,转瞬便消融在渐暝的暮色里。 第91章 一窟鬼食肆里,贺梅正同人说话,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后,忍不住将一双杏眼完成了月牙状。 都这个点了,林晶晶他应该酒醒了吧?也不知道那碗醒酒汤,他会不会乖乖喝掉。 “贺娘子?贺娘子?”清瘦女子邱笙连声的呼唤将她飘飞的神思从小孤山拽回到眼前的现实之中。 贺梅回神,问她:“咱们刚才说到哪里啦?” 邱笙提醒道:“你刚才在说从未关注过风往哪边吹。” 贺梅满是歉意地为她的杯中满上羊乳茶,道了声歉,才继续说下去,“明明之前还很喜欢观察生活,记录生活,可后来却不知从何时起,却失去了这样的爱好。 直到后来来了临江城,从一开始对闲得发慌的无所适从不习惯到逐渐习惯,其实也没有花去多少时间。 于是我发现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从未关注过风往哪边吹,花儿什么时候开,蝉鸣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时候终止,日日在吃的蔬菜、稻谷和瓜果究竟是什么时候播种和收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成为我百无聊赖之时的调剂品,以至于后来也逐渐从中品出味道来。 天空是晴空万里,还是阴雨密布,对于一个长期被禁锢在室内的人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日日见到的,总是那么些人,近距离的相处之中,又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令人讨厌的龃龉和摩擦。 从一个自己厌恶的城市走向另一个别人厌恶的城市,看似逃离成功解了闷,也不过只是围城罢了。 听多了世俗崇尚事物的声音,迎合了所有人,却最终辜负了自己。所以很难不让人厌恶那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开始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所谓的热爱生活,是明知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是听说或是经历了很多阴暗的事情,却依旧愿意真挚而热烈地活着,还打心底相信光明终会驱散黑暗。 既然活着,就少不了吃饭。世间的美食与爱皆不可辜负,口中的美味佳肴,陪我们享用美食的人,都将成为我们热爱这个世界的理由。” 邱笙静静听完,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食肆陷入满室的寂静中。 良久之后,她把玩着自己纤细瘦弱的手指,让它像花朵那般绽开,“所以我们都逐渐走出来了,不是吗?” 贺梅放下手中的茶杯,嘴角噙笑,“今天食肆本来不营业,既然给你碰见了,还请赏脸让我请你吃饭。”她迟疑片刻,“今天,你还是要吃阳春面?” 闻言,邱笙总是空洞的双眼之中多出一丝鲜活的神采,没有像是之前那样强作笑意,伪装和善,她摇摇头,毫不客气地轻声对贺梅说,“今天想吃点别的。” 贺梅:“除了阳春面?” 邱笙:“除了阳春面。”她望向食肆西侧的窗子,阳光在飞速消减,可它明天还会升起,哪怕藏在云间看不见。 第81章 北客慕名来 幸好回来食肆的路上, 顺手买的那些食材够多,足以应付这样的突发状况。 贺梅在心中将它们盘点一番,摸摸下巴, “那咱们就吃茶树菇炒腊肉、咸蛋黄焗南瓜、鸡头米芦笋溜虾仁?” 邱笙:“客随主便,贺娘子拿主意便是。” 贺梅抬步欲走,却又怕邱笙一个人干坐着无聊, 于是指着食肆中那面满是书画的墙, 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 “今日伙计们不在, 我现在去后厨做饭,难免会怠慢了你。那里除了字画,还有些志怪话本, 姑且可以充做伙计招待下你。” 她这样风趣的说法逗得邱笙一乐, “那算是哪门子的伙计?贺娘子但去无妨,奴家自便即可。” 贺梅应她一声,走进厨房,洗净双手, 开始做饭。 她升起灶火,在锅中注入足量的清水, 取两个咸鸭蛋、淘洗干净的米饭一同上锅蒸。 接着另外烧起一锅热水的同时, 将虾子去头除去虾线, 清洗干净, 放入些许料酒、食盐和胡椒粉搅拌均匀静置腌制。而后将茶树菇、南瓜、腊肠等食材一一清洗干净。 透亮的清水自上而下冲刷过芦笋饱满紧密结合的鳞片, 直挺翠绿的笋身, 带走了其上细微的尘土。锋利的菜刀刷地一过, 芦笋的根部便齐齐而落, 饱满而水润的根部微微渗出浅绿色的汁液来, 天然蔬菜的清香,无论闻多少次,都不会让人腻烦。 贺梅手起刀落,没花多少时间,便把它们变成了大小形状均一致的滚刀块,再用菜刀丝滑一铲,手轻飘飘地一抖,绿皮白芯的芦笋便扑簌簌地跌入盘中。 待水开了,她换了个锅,从那锅烧开的热水中舀出适量的滚水,耐心等到重新沸腾后,将芦笋倒入锅中焯水,再在锅中滴入几滴菜籽油,使其变得更加显绿一些。捞出焯好的芦笋后,又下鸡头米,而后沥干水分备用。 贺梅将用过的水倒掉,洗净锅子,重新舀入适量热水,撒入一匙食盐,再取洗净的南瓜挖籽切块放入水中,煮一柱香的时间后,捞出沥干水分。 期间,她将熟透的咸鸭蛋从蒸笼中取出,放入冷水中降温。然后重复倒水、洗锅、舀水的步骤,依次将腊肠和茶树菇按照各自所需的火候煮好捞出备用。 “你便是这样日日在灶间连轴转的?不会觉得烦琐无趣吗?” 一道女声忽然从耳边响起,贺梅正全身心地投入到烹饪之中,毫无征兆地听到有人在自己身旁说话,被邱笙给吓了一跳。 见贺梅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邱笙讪讪道,“厨房重地,若非事发突然,隔着门帘连声呼唤,贺娘子你又没有听到奴家的呼声,奴家决不会擅自闯入。” 贺梅:“习惯了。” 临江城的食客们都知道一窟鬼食肆的规矩,所以这会儿哪怕外面还开着门,也不会有人贸然上门询问能不能吃饭。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得邱笙跑来厨房找她? 因此她奇怪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邱笙:“适才有个公子叩响了一窟鬼食肆半掩的门扉,朗声问,‘贺梅贺娘子可在?’ 话本‘伙计’可应付不了这种突发状况。猜测他是贺娘子你的旧相识,奴家无法,只好出声对答,将他请进店内,再来禀告与贺娘子。” 如果是林晶晶,对外人只会叫她贺梅姑娘。如果是苏起那个不拘小节的家伙,就是毫不客气的贺梅两字。总不会是黄文英回来了吧? 好在现在没有开始炒菜,不然只好让那人先在大堂里等着了。 贺梅擦擦手,对邱笙道了声谢,和她一起去到前面,只为缓解一下心中的好奇,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墨发高束紫纱罗长顶头巾,身着藤萝紫银杏暗纹襕衫,脚踩黑色皮革所制的翘头鞋。鹅蛋脸面之上,黝黑的北斗眉宛若墨画,狭长的柳叶眼半含秋水,自眉心而下的鼻子挺翘端庄,颜若好女,顾盼神飞,俊秀出挑。 虽然没有前呼后拥的阵仗,也没有小厮婢子伺候在侧,这人不过是独自随意站在那里,也会让人下意识地觉得他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公子哥。 他恰好处在少年和青年的过渡阶段,兼顾了两个时期的美感。 整个人的穿着打扮都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贵气,还有独属于年轻人才会拥有的那种意气风发。想来家境十分优渥,个人亦是文采斐然,如此一来,才能把日子过得事事顺心,否则难以养出这样通身的气质来。 贺梅眨眨眼睛,“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日日待在厨房里,她哪来得机会认识这样的人物? 公子哥儿徐徐一笑,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在下严洄,汴州陈留人士。对贺娘子的手艺神往久矣,而今恰巧出差至临江,自然要慕名而来。” 他自我介绍了也没什么用,她依然不认识他。 汴州陈留?那不是大越朝的京城附近吗?和临江隔着这样远的距离,这人究竟是谁?她可不觉得自己的名气会大到这个地步。 贺梅:“今日食肆不营业,承蒙厚爱,烦请明日再来吧。” 严洄定定站在原处,墨眉微挑:“贺娘子曾同家翁许诺,若是日后他得空重归临江觅得贵肆,必将削价给他……” 贺梅:“!”嘶,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当初食肆还没置办起来的时候,她确实给一个老顽童一样的食客允诺过。这人?不会就是他所说的那个大孙子吧? 她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男子,确实长得挺俊,当得起那老者对孙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式的吹捧。 贺梅:“你爷……尊祖父当初是什么时候来的临江?又住在哪里?” 面对她的质疑,严洄丝毫不愠,应对自如,“家翁严穆,今春下榻于临江城中的竹亭驿,洄临行前,家翁特地还嘱托在下北上归家之时,切莫忘了再同贺娘子买些兔肉脯等吃食作为手信。” 胡彦的客栈名确实叫这个。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对得上,由不得她不信。 不愧是老顽童,时间都过去了这么久,距离隔了这么远,中间吃了那么多人做的食物,居然还对她的手艺念念不忘。 第92章 贺梅心中一软,打算婉拒这人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只是眼下天都快要黑了,原本邱笙她们两个刚刚好。忽然来了个这—— 她下意识地朝仍在看志怪话本的邱笙投去一眼,一时陷入头脑风暴之中,竭力斟酌更为恰当的措辞。 不想严洄对她叉了叉手,“既然贺娘子已经重新忆起当初的承诺,在下便不多叨扰了,告辞。”说完,也不等她回答,转身便走,瞧起来,似乎还挺……高兴? 这人好生奇怪。 似乎也知道今天一窟鬼食肆不营业,还贸然过来叫门。刚才还死站着不走呢,这会儿居然就识趣地和她说再见了。 几乎是他前脚刚出了店门,下一刻邱笙便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同贺梅对视了一眼。 贺梅耸耸肩,借事说理,“饭菜的味道虽然难描难摹,却也有可能因为或是美味或是难吃而就此根植在人的记忆里,经年累月也不褪色。 有人惦记,有人喜欢的那个瞬间,便叫人觉得,为自己喜欢的事业付出的所有辛苦似乎都值得了,因为得到了相应的认可。你随意,我回去做饭。” 邱笙:“贺娘子说着开心,语气怎么这么平淡?又是‘习惯了’?” 贺梅点点头:“习惯了。” 她重新回到厨房,动作利索地分别将三道菜肴准备好的材料依次下锅翻炒,端出来和邱笙一同吃饭。 似白而青暗雕牡丹纹的影青瓷盘里,咸蛋黄焗南瓜整体呈现出漂亮的金黄色,咬上一口,外酥里糯,沙滑流油,甜咸交错。 莹白的鸡头米宛如珍珠那般圆润可爱,翠绿色的芦笋映衬着粉白色的虾仁,与绘有四鱼戏水波浪纹的菜碟相映成趣,色泽明艳,弹糯鲜甜。 茶树菇吸收了腊肉的香味,油亮诱人,浓郁鲜香,与米饭搭配堪称一绝。 吃着吃着,邱笙忽然道:“奴家不耐烦吃饭,身边的人总是劝勉道,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可你倒好,每每看似是在说自己,实则却是在用另外一种高明的手段开解奴家。” 贺梅眨眨眼睛,神色若愚,嘴角却微微扬起。 无论是身体亦或是灵魂,大部分人在生病的时候,难免会失去胃口。一旦重新有了胃口,吃得下饭,也就说明境况正在好转或者已经痊愈。 邱笙走后,食肆打烊。 贺梅独自收拾着碗筷,偶然间瞥见那面书画墙上,发现其上又添了几道墨痕。 那处有她之前所默写的范文正的半封家书: 【千古圣贤不能免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 谁能主宰? 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生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将息!】 她走上前去,凝目去瞧邱笙写了什么。 批注的簪花小楷娟秀整齐: 【食已有味,心平气和,五脏俱宁,遂得安乐。既已不惧生死,何须徒增烦忧?神魂意魄志,皆已知所求。】 原来是真的看开了,贺梅欣慰不已。 夜晚的寒露催得蟋蟀叫声匆忙,风中满是丹桂的甜香。 睡前,她将手中做好的小物什装进清透的玻璃罐中,习惯性地晃上一晃。 第82章 白露后是鬼 听着从玻璃罐中响起的沙沙声, 她伸出手指,计算着林靖的生日距今还有多少天。 尽管着实生猛尴尬,可现在“章”都盖过几次了, 也一直有给他在悄悄补身子。 虽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晶晶明明对她也有感觉后,却要玩什么“圣人忘情”,但是对于她这样直爽的人来说, 能坚持到现在, 已经十分不容易。 她打算放弃迂回的办法, 在林靖生辰那天打上一记直球。 竹竿巷尾的那株秋海棠无声地从大地汲取着养分, 积攒着成簇的玲珑花苞。 秋日的天空明净寥廓,荞麦花在田地里恣意盛放,南归的玄鸟飞得倦了, 就此停在沙汀之上。 翌日傍晚, 已经一天多没有见到林靖,贺梅归心似箭,以至于比起往日提早回去了小半个时辰。 可等真正走到了小孤山的山脚处,她又忽地想起昨天下午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反而有些却步。 不想只是犹豫了这么一小会儿,骤起的北风便吹来了大片的阴云遮蔽住太阳, 刮得满山的草木枝摇叶扬, 丝毫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大雨兜头盖脸而下。 虽说临江城的白日还是很热, 可这会儿蚕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 呼呼凉风迅速带走了贺梅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 使得周身的肌肉都为此战栗起来。纵使她一路冲着红梅小筑狂奔而去, 却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 沾上了雨水的青苔石路变得格外湿滑, 贺梅走至拐角处, 慌乱之间脚底一滑,随即摔了个大马趴,手里提着的食盒也倾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有些狠了,从手掌心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膝盖也疼得厉害,使得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一时半刻缓不过劲。 正勉力尝试起身的时候,原本还在无情冲刷她的雨水却倏然一止,身前却依旧有晶莹的雨水砸落在地,炸出朵朵小花。 贺梅下意识仰起头来,却因眼睫沾染了雨水看不真切。 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如玉相击的男声响起,透露着关切与无奈,是林晶晶。 贺梅:“!”老天爷,能不能给她一个在心上人面前好好表现的机会? 起身时,贺梅不慎牵动了手心,那处的痛感便加剧了几分,于是条件反射性地将它缩垂在袖中。 只是这样细微得几不可查的举动,却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贺梅担心食盒渗入了雨水,正想走上前去将它从地上捡起来,却被林靖轻柔地捉住了手臂。 先看左手,再看右手,仔细验查完她的伤势后,他将手中的雨伞塞入贺梅完好无损的左手之中,而后不容分说地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朝山上走去。 贺梅一惊:“林晶晶你快放我下来,我身上都是水,会把你的衣服弄湿的。” 林靖面色不变:“无妨。” 贺梅:“食盒!食盒还在地上!渗入了雨水就麻烦了!” 本以为林靖会放她下来,不想他走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贺梅哪里肯依,不耐地扭动着挣扎了两下,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些。 林靖脱口而出:“白露前是雨,白露后是鬼。有初逢那晚高热的前车之鉴,食盒哪有梅梅重要,梅梅莫闹。” 这是在说情话吗?怎么有种哄小孩子的感觉? 明明已经褪去了幼稚的天性,可贺梅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砰地一跳,整个人顷刻间便安静下来。 她垂下眼睫,恬静而依恋地靠在他的怀里,和着雨声打在油纸伞上的蓬蓬声,倾听着骨传导而来的沉稳心跳,适才的狼狈与慌乱一扫而空,有种莫名的安心味道。 林靖的衣衫很快被她身上的雨水打湿了,两人单薄的夏衫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林靖那些壁垒分明的肌肉感受得愈发分明。贺梅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羞意蓦地攀上了双颊,鸵鸟般将头埋进林靖的怀里。 满眼黑暗中,她感受到他前行的步子因为自己的这个动作攸然一顿,继而稳重地朝前走去。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后,伴随着一声“到了”,林靖小心翼翼地将贺梅放到她房间前的屋檐下。 贺梅拽住他转身欲走的衣袖,快人快语,“林晶晶,你要去哪?不去拿食盒吗?” 林靖:“梅梅快去换身衣服,瑾之拿了药箱便回来。” 双立不知何时便从书房里探出小脑袋,悄无声息地做围观状,这会儿从林靖口中听闻他要去拿药箱,顿时紧张地冲到贺梅的身前,连声问道,“梅姐姐伤到了哪里?疼不疼?双立给梅姐姐呼呼?” 林靖将她手中的油纸伞取走,塞给乱打转的双立,“食盒在山路上,你去取来。”说完,却是看也不看他,只是朝贺梅睇来一眼,随后转身便走。 他的那个眼神,是在示意她,不用再担心什么食盒,可以放心换衣服了嘛?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擦伤了些,他有必要这么紧张嘛? 贺梅看着林靖比起往日显得有些仓促的背影,心中一片熨贴。 她换好衣服,抽掉头上的白玉簪子,用干燥的布巾擦拭着头发上的雨水,这才听到房门外传来他的敲门声。 红梅小筑的几个房间相距不远,按照林靖刚才急匆匆的速度,不多时便能折返回来。 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敲门,其中的细致与周到自是不言而喻。 贺梅:“我换好啦,门没有上栓,林晶晶你直接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林靖抬步走到她身边,将药箱的盖子打开。 她将擦拭头发的左手放下,乖乖坐在那里,任由他给自己上药,这才发现林靖的衣服还是刚才被自己打湿的那身。 第93章 眼看着他拧干了蘸了凉白开的帕子,正要往自己的手心上擦。 贺梅:“说着要让我换衣服,林晶晶,你自己怎么不换?” 林靖:“……” 他的手微微停滞了一下,接着轻轻将她的右手托在左手手心,用极其温柔的手法将其上沾染的些许泥土擦掉,轻柔得贺梅几乎感觉不到多余的疼痛。 可她还是坏心眼儿地故意“嘶”地抽了气,成功惹得林靖更加温柔。 如此一来,包扎伤口的进度就变得更加缓慢。 贺梅左手支颐,眨眨眼睛,打量着一丝不苟为自己上药的林靖。一张俊俏的脸上满是认真,像是他的眼里只装得下她这一个人。 贺梅嘴角上翘,“家里什么时候有了药箱?” 林靖严肃谨慎地为她的伤处撒上厚厚的一层药粉,“本来只是为不时之需准备的,并不想真正用到,不想……”他抬眼看向贺梅,欲言又止。 贺梅:“这点儿小伤,也就那会儿疼得有些厉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换做我们那里,根本没有必要去看医生,就算是去了,也会被医生说上一句,‘幸好送来得及时,不然伤口都愈合了。’” 本以为林靖会和她一起笑,可是他一门心思都在给她缠纱布上,郑重其事的样子真得有些迷人心窍,以至于手心的那点儿疼痛更算不了什么了。 贺梅放下左手,俏皮地对林靖勾勾手指头,“林晶晶,你凑过来点,我有悄悄话要跟你说。” 林靖坚持将她的手给包扎好后,这才依言凑得离她近了一些,便听得清脆的“啵”声宛若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贺梅强自镇定,去看他的反应。 林靖状似无意地避开头去,冰川灰色的衣领之上,玉色的脖颈正中处的喉结却动了又动。 贺梅兀自大言不惭:“咳,这是谢礼。”成功引得他朝她投来无奈的一眼。 他真的好纵容她的胡闹。 她默默再数一遍距离林靖生辰还有多少时日,心中的小鹿跳得越发欢快。 目送着他提着药箱的背影,贺梅站起身来,打算去厨房做饭,膝盖处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像是背上长了眼睛那样,林靖立刻扭过头来,“梅梅伤了手,晚饭瑾之来处理便是。” 贺梅:“真的没事的。”说归说,可还是在他不赞同的目光中,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却又强顶压力,重新开口道,“林晶晶,你先去换身衣服,别因为我感冒!” 林靖淡樱色的唇瓣处扬起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他点点头,这次才真正走了出去。 少顷,双立探头探脑地迈进贺梅的房里,“梅姐姐还疼不疼嘛?” 贺梅“扑哧”一笑,“你家先生走了你才进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有眼色的吗?”她摇摇头,“这点儿擦伤,很快就愈合了,哪里值得你们俩这样大惊小怪。” 贺梅:“对了,食盒里面的饭食有没有事?” 双立:“盖子还是散了,饭食撒了不少,还沾上了不少雨水,已经不能吃了。” 贺梅长叹一口气,“都怪我性子太急,不然也不会这样倒霉。” 双立:“梅姐姐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起先先生本来正与自己对弈,不经意间看到天色不太妙,似乎要下雨。 他担心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带伞,将手里的棋子一丢,带上雨伞便要下山去食肆里接你。不想还是让梅姐姐淋了雨,还伤到了手。先生不爱用言辞表达情绪,可指不定心里多心疼梅姐姐呢。” 说着,他拍拍脑袋,“哎呀呀!差点儿忘了,先生吩咐要双立帮梅姐姐擦头发来着!双立只顾着和梅姐姐闲聊,差点儿把他吩咐的正事给忘了!” 贺梅眉眼弯弯,任由双立拿起干燥的布巾,继续帮自己擦拭半干的头发。 第83章 心照而不宣 过了些时候, 林靖端着托盘走进房里,贺梅和双立皆停止交谈朝他看去。 双立黑葡萄似的眼珠一转,“双立帮先生去厨房看火。”说完站起来就走。 既懊恼自己女流氓那般喜欢乱动嘴, 又不满林木头总像是无动于衷那样面无表情。 本以为双立会陪着她,突如其来的二人世界让贺梅心中一慌。他未免也太有眼色了些吧?偏生林靖刚才居然还点了头。 她看着面前那碗黑漆漆的药汁,面露难色。 林靖:“这是祛寒用的仙术汤, 里面有红枣和甘草, 不会太苦的。”说着, 他用汤匙舀起一勺碗中的汤水, 送至贺梅嘴边。 虽然他的语调还是那样毫无起伏,可是对于给她喝的中药,林靖之前都是再言简意赅不过的陈述, 现在不仅直接向她点明了汤药的味道如何来哄人, 还要亲手喂给她喝。 怎么会有人可以集清冷和温柔于一身啊。 贺梅歪头看向林靖,嘴角忍不住上扬。她撩拨道,“想不到伤到手还有这种好事,能够让林晶晶你亲手喂药。” 汤匙中原本平静的汤面漾起轻微的涟漪, 淡淡的中草药香弥散在鼻尖。 贺梅低头乖乖喝掉林靖喂给自己的那匙仙术汤,杏眼含星重新朝林靖的双眸看去, “果真一点儿也不苦, 甚至有股子杏仁的香。林晶晶, 你是怎么做到给我喝的温度总是刚好适口的?不烫也不冷。” 林靖垂眸不语, 只是重新舀起一匙药汤, 送至她的嘴边。 贺梅撇撇嘴, 却是不喝。 林靖:“……梅梅别闹。” 贺梅看向林靖的眼睛, 可他垂着眼皮, 将它们掩盖得严严实实, 什么情绪也瞧不出来,只好故意说道,“你不回答,我就是闹了。作为我胡闹的惩罚,要不?你罚我?” 汤匙中的药汁晃动得更厉害了些,片刻后,林靖回答,“这次是用烧开的热水冲开提前备好的细末,再混入适量放冷的开水调和而成。” 可贺梅却不想就这样放过他,追问:“那么之前需要煎的药呢?” 林靖:“……是大火熬制好后,隔着冷水给汤药降了温。” 此后,贺梅乖乖吞下他重新送来的一勺勺汤药,老老实实没有再作乱,一碗仙术汤很快便见了底。 她用帕子擦擦嘴巴,娇声唤林靖的表字,“握瑾怀瑜,温润如玉,瑾之——” 林靖端着鸂鶒木托盘的手闻言一抖,“我刚才熬了锅米粥,梅梅可还吃得下?” 贺梅摇了摇头,她目送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腾起难以自抑的喜悦。 哪怕是皮外伤,也需要慢慢休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林靖这次没有和她说什么“三日便好”。 像是不知道昨晚贺梅自己亲自动手洗漱,今天还要坚持去食肆下厨那样,翌日一早,林靖依然亲手给她喂了饭。 下山的途中,察觉到贺梅走路迈步的样子比之以往稍微有些凝滞,他便再次将她打横抱起。 细雨绵绵,白烟澹澹,山水迷蒙。浩渺的天地之间,似乎只存在他们两个人。 一直走到远远瞧见有人披着斗笠,穿着蓑衣在田间地头劳作,林靖才小心翼翼地将贺梅放到地上,面上的神色瞧起来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贺梅失笑,伸手抱抱他,“膝盖那里只是有些青紫,步子迈得小些就不会被扯到,没什么关系的。”却没有看到他像是自己预想中的那样,因为拥抱而开怀。 等到了一窟鬼食肆前的檐下,林靖望着贺梅的眼底盛满了情绪,似乎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克制地忍住不提。 贺梅叮嘱:“林晶晶,回去的路上慢些,千万别像我那样,搞得一身狼狈。”明知道他根本不像她,最是沉稳不过,可她还是想要对他絮叨些什么。 林靖伸手将她额前跑出来的碎发收拢到耳后,带来丝丝痒意,“梅梅切莫太辛苦自己,晚间等我过来接你。” 因着他的这出话,原本总是亲力亲为的贺梅今天索性放飞自我,彻底当了甩手掌柜。不止制作饮子、预备食材方面都全权交给新招的伙计,就连相对简单不需要什么技巧的菜肴也都让赵芸替自己顶上。 赵芸跟在她的身边也已经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厨艺早已和初来乍到之时判若两人。竹亭驿的厨子郑安当初仅仅不过是跟随贺梅学习了一些常见的菜肴,就凭借那点儿本领将客栈的打尖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 女子本就心细,加之赵芸耳濡目染,手艺比起郑安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贺梅根本不担心食客吃得出个中差别。 就这么一连过了几日,见自己手上那块擦伤只留下淡白色的结痂,基本上已经痊愈,再也在林靖面前玩不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苦肉计”,贺梅正打算明日自己亲自上阵重新下厨,不想就被客人给尝出来一窟鬼食肆背地里换了厨子。 她跟着跑堂娘子孙月走进大堂的包厢之中,去见指明道姓要见自己的那位食客,没成想竟是之前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严洄。 贺梅:“还以为是哪个闹着要见我,却原来是你?你应该没有吃过我亲手烧的菜吧?究竟是怎么吃出来的?” 第94章 孙月急忙低声提醒她:“贺娘子!在你手伤着的前一日,恰巧这位客官来过一次。” 贺梅:“!”不是吧?这人的嘴巴这么刁?她突然想起了他的爷爷严穆。 当初在客栈里,明明她已经手把手地一步步教导了郑安如何做饭,可严穆就是能够一口尝出那不是她亲手做的菜肴。这也能遗传吗?严洄比起严穆,居然也不遑多让。 严洄:“贺娘子做的饭菜比之旁人,有很明显的不同。” 贺梅:“???明明调料的配比、火候,都是我一眼不错地盯着赵娘子做的呀?” 严洄:“色香味触,皆可传情。贺娘子所做的食物,乃是在平和专注的状态下烹调出来的。可你所说的赵娘子不是。” 贺梅:“?!”他们爷孙俩,不会这么神吧? 虽然不同人所做的菜肴,哪怕同样的食材、同样的调料配比、同样的环境,也确实会有细微的差别,可基本上不会有多少人能够吃得出来。 本以为严洄会说火候之类的专业词语,可他却提出了一个就连是她也从未设想过的角度。 严洄:“适才贺娘子言语之中所提及那位赵娘子,在烹制此道四神汤之时,可是想了什么烦心事?” 赵芸做饭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哪里能知道? 贺梅一头雾水地问:“这也能吃得出来?” 严洄:“芡实、莲子、茯苓和山药含有大量的淀粉,单独炖煮的口感显得较涩。贵店为了润滑,可是选择在汤中加入了糟糠氏的肚子?” 猪以糟糠为食,被大越朝的文化人戏称为糟糠氏。 若非在宴请林靖那些宏儒硕学之友的席间听说过,她还真不知道严洄说的是什么。汤中确实放了猪肚,贺梅点点头。 严洄用汤匙搅拌着碗中的那碗汤汁,继续道:“此汤味厚如斯,残余有糟糠氏肚的荤、腥之味,虽常人几不可察,却逃不过在下的舌头。 依洄之见,乃是厨娘心思旁落,处理不周,汤沸之时,撇去浮沫不够精细所致。汤虽出锅,细沫尚存,重融于汤水之中。洄之所以能够尝出此汤非贺娘子亲手烹调,缘由便在于此。” 这样新奇的说法让贺梅耳目一新,甚至情不自禁地挑高了眉毛。 自七夕那日在临江城的街上增长了见识后,她便时不时地去光顾一下同行的生意,还抽空就翻阅从大越朝书肆里买回的菜谱,学到了不少古典的菜肴。 这道四神汤就是其中之一,滋阴补脾,可助瘦人增肥,原是用做给林靖补身子用的。又因成本低廉,可以惠及百姓,所以贺梅便拿来作为食肆这段时间的时令菜品。 得到正反馈的人虽然可以从中获得不少鼓励,可若是听得多了,听得久了,就难以进益分毫。这样精细入微的点评,恰恰是现阶段尝试古今结合,追求以食补身的她最为需要的。 贺梅的眼睛顿时亮了,“方便问下,你要在临江出差多久?可愿意过来食肆帮我试菜?当然作为回报,只要是食肆菜单上有的,你在店里都可以免费吃喝。 还有,食肆本来不再售卖之前我卖给你爷……尊祖父的那些小吃,等你北上归京,我可以破例做些,半价卖给你。” 严洄沉吟片刻,“贺娘子可否容在下思虑后再给你答复?” 没直接拒绝就是有戏,贺梅点点头,兴冲冲地回到后厨。 想起严洄的话,她朝正在做饭的赵芸问道,“赵娘子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是不是刚才在煮四神汤的时候跑神了?你只需要回我是或者不是便可以,不必说自己的隐私。” 赵芸一拍大腿:“贺娘子你怎么知道的?常言道,‘白露晴,有米无仓盛;白露雨,有谷无好米’。 这阵子雨下个不停,风雨打得稻谷都倒了不少,又日日见不到太阳,怕是要减产不少。怎地不叫人心烦意乱?” 农民全靠老天吃饭,辛辛苦苦种的庄稼收成不好,确实够让人闹心的。还真叫严洄给说中了,贺梅代入赵芸的情绪,忍不住叹了声气。 温声宽慰她几句,想要邀请严洄试菜的心情变得越发迫切。 担心他已经离开了食肆,贺梅顿时没了继续监工赵芸的心思,忙不迭地朝严洄的包厢走去。 晚间林靖熟门熟路地迈入食肆,看到心上人与一位颇为眼熟、形貌昳丽的男子相谈甚欢,霎时绷紧了下颌。 第84章 蔬果秋满篮 贺梅从余光中瞥见林靖的身影, 同严洄说了几句话便起身朝他走去,自然而然地和他十指相扣。 她这样出自本能似的动作却极大地安抚了他。感受到右手处传来熟悉的触感,林靖抿了抿唇。 像是才看到他那样, 严洄施施然站起身来,对林靖叉了叉手。 严洄挑眉作讶异状:“林先生夕安,贺娘子可是……令阃?” 贺梅:“令阃——” 不等她把这话说完, 身旁的林靖却是理也不理严洄转身便走。 有他在的场合, 她哪里还看得进去别人?贺梅连忙抬步跟上他的步子, 同严洄摆摆手以示道别。 迈出食肆的门槛, 穿过竹竿巷,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抬轿的、推独轮车的、挑着货篮的、牵着毛驴的……各式各样的行人来来往往,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两人途经某个售卖孩童玩具的摊位,其中摆有一个白盘镶红边的转盘,中设横杆,横杆的两侧分别有一匹枣红色的小马, 呼呼转得欢快。 这样的玩具,像极了缩小版后世游乐园中的旋转木马。贺梅看到后, 顿时就挪不动脚了。 她晃晃和林靖十指相扣的左手, “林晶晶, 双立都没有什么小孩子玩的玩具, 我看这个就挺有意思, 不如买下来送给他?” 究竟是谁想要却是全然写在了脸上。 林靖:“……” 眼见有生意, 小贩连忙殷勤地对贺梅介绍, “娘子真是好眼光!这是北地来的人马转轮, 京城的孩子基本上人手一个。 只要摆到摊位上, 不多会儿便卖掉了。这是昨日我倒腾库房,发现漏了一个,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才卖。既然娘子喜欢,我便给娘子便宜点,承惠五十文。” 林靖默默从荷包里取出碎银子,递给那小贩。 见贺梅兴致勃勃地将人马转轮转了几转,似乎很喜欢的样子,他的嘴角微微翘起。 贺梅拨弄了一会儿,新奇劲儿便也过了。 她仰脸看看林靖,“林晶晶,我想要买什么,你都给我买,难道不怕迟早有一天,家底就这么被我给败光吗?” 林靖垂下眼眸:“不会。” 贺梅挽住他的手臂,“怎么不会?要知道,当初你可是连多买一床被子的钱都没有!” 林靖:“以后不会,此生花销亦绰绰有余。”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她,“你怎么会和那人攀谈起来?适才又是为何事安静不语?” 贺梅:“你说严洄啊?他就是当初客栈里那个爱缠着我蹭饭吃的老顽童的孙子,想不到吧?天底下就是有这样巧的事情! 不过这家伙的模样,长得确实像是老顽童说的那样,唇红齿白,风华正茂。 说起来,他的嘴巴完全遗传了他爷爷,对食物的刁钻讲究,和老顽童比起来也不相上下…… 又和我提到了不少我从来不知道的吃食,什么荔枝甘露饼、鹅肫掌汤齑、珑缠桃条、奶房玉蕊羹、二色茧儿羹、江鳐炸肚…… 他知道的菜肴五花八门,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想必生在钟鸣鼎食的人家里,吃惯了大鱼大肉,锦衣玉食,才会养出那样刁的舌头。 寻常人家,尤其是家境一般的人,就连猪肉里的猪油都要特地熬出来,平时做饭的时候挖出一些添到饭食中,便算是掺了荤。他倒好,嫌弃猪油浊臭味厚,还说令人腻味作呕。就连大越朝最为崇尚的羊肉,都不太看得上呢……” 这还是她第一次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提起另外一个男子。 林靖语气漠然:“原来如此。” 他的左手半蜷掩在袖中,拇指却情不自禁地按紧了食指。 贺梅:“所以我就请求严洄以后没事的时候过去食肆帮我试菜啦!对了,林晶晶你究竟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现在竟然说足够花一辈子,这就是你不工作隐居山野的资本吗?严洄看起来怎么像是认识你?还有,令阃……是妻子的意思吗?” 林靖的脚步霍然一顿,“梅梅适才与那人凑得未免也太近了些,以后断然不可……” 贺梅:“近吗?那我们两个天天黏在一起,又算是什么?” 她竭力踮起脚尖,本想吻向他的唇瓣,却在林靖的不配合下,印在了他的喉结上。 林靖原本平稳的呼吸突然一乱,以至于胸膛起伏的那下震动也显眼至极。 傍晚的霞光铺满整片天空,波澜不兴的寻仙湖像镜子那般倒映着云华。一只鸳鸯染上了羞意,拍打着翅膀游向前方,它的伴侣丝毫不慌,从容优雅地跟随在侧。 第95章 初秋的临江夜寒日里热,满山的草木依旧不改颜色,目之所及依旧葱茏繁盛,唯有地上增多的枯叶宣告着季节的变化。 “梅姐姐站得远些!小心别被核桃砸住了头!”双立的大声呼唤成功唤回贺梅的神智。 她默默往旁边挪了挪,抬头看苏起的家丁大志用竹竿打核桃。 碧绿色的核桃在长长竹竿的敲打之下簌簌而落,打在长满了野草的山地之上咚咚咚作响,骨碌碌地滚得到处都是。 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拖着大尾巴拨开草丛,抱起一个圆润饱满的山核桃转身便跑。贺梅新奇地追上前去,松鼠没再瞧见,竟然看到了一只缓慢爬行的小刺猬。 双立提着篮子哒哒哒地从远处的山坡上跑过来,“先生和苏先生在山阳处找到了几株野茶树,采了不少茶树菇,都在这里了。担心梅姐姐一个人无聊,双立便下来陪陪你。” 贺梅将食指放在嘴巴上,对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随即要双立凑过来看。 双立小小声:“刺猬?” 贺梅点点头。 两人就这么看着它费劲地爬到一株灯笼树下,用精致的爪子挖开铺有枯黄树叶,半湿润的土壤,不多时便刨出一个小洞。 贺梅用气声问双立:“它这是要干什么?” 双立:“这里似乎有不少的蚂蚁……莫非它是要吃这个?” “你俩蹲在那里扮蘑菇呐?贺梅,瑾之怕你走丢没有带你朝山林深处去,你也犯不着在等他的时候这样吧?瞧着怪可怜的。” 苏起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原本正在用舌头舔食洞穴中蚂蚁的刺猬陡然间蹿进草丛中,很快便失去了踪影。 贺梅下意识看向苏起身后沉默不语的林靖,成功引得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累不累?” 苏起打趣:“嘿嘿嘿!怎么不问在下累不累?” 可他没等来贺梅的关心,只等来了双立的控诉,“适才双立和梅姐姐看刺猬捕食蚂蚁正起劲,刺猬却被苏先生的大嗓门儿给吓跑了!” 苏起:“都是在下的不是,怪不得贺梅半点儿也不关心在下的死活,不然,家里的醋缸怕是要倒了!” 贺梅挑起眉毛,林靖,吃醋?吃苏起的醋?怎么可能? 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气温怕是得有三十多度,就像是秋老虎还没走似地。这处山上虽然环境清幽,满是绿荫,但是耐不住长时间的攀爬与采摘。 她取下自己的帕子,踮起脚尖,想给林靖擦擦他额角上渗出的汗珠,却被他攥住了纤细的手腕。两人的互动被苏起瞧见,再次引得他一阵打趣。 贺梅一一翻看他们篮中采得的山货,“前些天我做的鳗鱼鲞恰好可以吃了。咱们今天就吃黑胡椒香煎草菇、蜂蜜茶树菇炒鳗鱼鲞、山药木耳炒核桃仁? 等回去路过寻仙湖,顺手摘些莲花花瓣和莲蓬,配上现采的藕,做成玉井饭。这些栗子,就做成糖炒栗子,那些山葡萄,可以做成葡萄饮子,或是葡萄果冻。” 苏起:“这些菜肴,既有山珍,亦有海味,饭蔬丰盛,莫过于此。 远离朝堂纷争,疏远闲杂人等,春品兰香林涧,夏闻荷绽风舞,秋收瓜果满篮,冬赏疏影横斜。阴聆檐下雨意,晴有霓霞当空,雾则山水墨染。 风雨晦明,浩日朗月,星汉璀璨……焚香抚琴,垂钓小酌,这样的日子,若是有了眷侣相伴,怕是神仙也得艳羡。” 贺梅耐着性子听完他的这通胡扯,“苏起,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话里有话?” 苏起哈哈一笑,“只是担心自己以后吃不到贺梅你做的饭菜罢了。” 说完这句,眼见林靖神色里有些不耐,苏起见好就收,恢复了往日的常态,低声吩咐捡完核桃的家丁大志自行家去。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他之前怎么不担心这个问题?现在忽然向她提及这个,究竟是提醒?还是试探? 贺梅将心中的疑惑暂且压下,几人说说笑笑满载而归。 苏起:“我还带了一小坛鹿茸酒,等下可要好好……” 不等他把话说完,红梅小筑门前站着的那个男子转过身来,看向贺梅一行人,众人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止。 贺梅:“严洄?你怎么在这?” 他头上戴着乌色的幞头,穿着一身绯色的方心曲领大袖衫,腰间束着褐黑色的革带,上坠白玉双鱼玉佩,下裾加横襕,脚蹬皂革鞋履,好不神气。 闻言,唇红齿白的严洄冲贺梅一笑,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特有的那种元气扑面而来。 严洄:“贺娘子怎么也在?” 双立抢白:“您请回吧!先生是不会同意出仕的,不必再于山门之前频频流连。” 严洄笑得人畜无害,因势利导:“洄此次是来找贺娘子。” 贺梅:“?!” 双立:“?!” 苏起:“?!” 苏起“啧啧啧”几声,“你瞅瞅,你瞅瞅,在下刚才同贺梅你说什么来着?” 第85章 玉井莲开花 一柱香后, 双立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严洄猛瞧。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偏生梅姐姐似乎是信了他这套牵强附会的说辞,依然盛情邀请这人进了家门。 严洄泰然自若任由双立打量, 甚至还冲他笑了一笑。 笑什么笑? 双立越瞧越觉得这人虽然礼数周到,相貌堂堂,态度和善, 年岁尚轻便身居不低的官位, 但是那面上的笑容, 让人看不穿, 摸不透。像是镜中花,水中月,打骨子里透露着虚假。 严洄同先生们交谈之时, 用到的辞藻十分华丽, 处处引经据典,作答滴水不漏,问话却满是机锋。 往日一坐便是大半天的书房,此刻成为了双立最想逃离的地方, 他随侍在林靖身侧,不多时便待不住了。 像是知悉了他的心事, 林靖:“双立, 去厨房帮下你梅姐姐。” 双立如蒙大赦, 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脚底抹油, 一溜烟的功夫间便跑进了厨房。 贺梅手中握着柄银亮的小刀, 正细致地用它削掉鲜核桃碧青色的外皮。伴随着沙沙声, 市面上常见那种褐土色的核桃皮逐渐显露眼前, 深绿色的汁水不断从断层处渗透出来, 染黄了她纤细的手指。 贺梅:“你怎么突然过来啦?” 双立不答反问:“咦?梅姐姐的手指怎么黄啦?看起来脏脏的。” 贺梅哈哈一笑:“鲜核桃皮也算是一种天然的染料,一旦染上,好几天都不褪色。若不是今天急着吃鲜核桃仁,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只要把它们放到通风好的地方静置几天,外面的表皮就会变干变硬出现褶皱,进而可以轻松剥去外皮了。” 双立点点头,“原来苏先生上次送来的那些核桃,是已经脱过皮的。”他抿抿嘴唇,“梅姐姐为何要邀请严大人和我们一起用饭?” 贺梅:“严洄是当初客栈那位老顽童的孙子,味蕾灵巧,对食物的味道和口感都极其敏感。没有问题其实才是最大的问题,厨艺学无止境,邀请他品尝点评我做的饭菜,或许能够得以进益。” 双立歪歪脑袋,“双立不喜欢严大人!” 他回想片刻,继续对贺梅说,“他每次笑起来时,牵引的面部肌肉、嘴中露出的牙齿数量、唇角上扬的弧度,都和之前一模一样,竟像是对着镜子刻意练过似的。 那笑眯眯的样子,宛如一只大狐狸!先生都躲了他好几天了!这次没有拂袖便走,完全是看在梅姐姐你的面子上。” 双立长叹一声,“哎——可怜的先生!好在有苏先生从旁帮衬,不然……他和严大人实在相处不来。” 小心翼翼撕着手中核桃仁外面那层浅棕色的薄膜,贺梅闻言“噗嗤”一笑,“他瞧起来挺和善的呀?若是林靖、苏起和严洄三个人,今天你都是第一次见,小双立更喜欢和谁打交道?” 双立不假思索:“先生!” 贺梅:“为什么?” 双立:“先生面冷心热,光风霁月,通透高洁,最易相处。苏先生放荡不羁,粗中有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双立佩服有加,却觉得他的举止意图难以用常理来琢磨。 严大人看似谦和,实则倨傲。荣华富贵之人自然攀附者众,故而他非寻常人家可以亲近交心之辈。” 不愧是林靖养大的孩子,看得比她还要透彻。贺梅与有荣焉欣慰一笑,却也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又给林靖添了麻烦。 她从竹篮中取出几串葡萄放入盆中,撒入少许面粉和食盐,倒入适量清水,轻轻揉搓干净,再次过水清洗后,放入秘色冰裂纹的果盘中。 贺梅:“真像是你说的那样,干坐着难免尴尬无聊,不如送些葡萄给他们吃,食不言寝不语,顺带堵住他们的嘴。” 双立用力点点头,端起托盘去了书房,不多时重新回来,“果真都只顾着吃葡萄,没人说话了。”他捻起一颗葡萄,细细剥皮吃了,得意地晃了晃小脑袋。 第96章 贺梅取新鲜莲蓬剥出莲子,去掉莲子的青衣和莲心,“你家先生为什么不愿意出仕?” 双立:“双立不知。实际上,严大人不是第一个官家派来征求先生出仕的人,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林晶晶的名气,竟然有这么大吗?依照苏起之前所说的情况,大越朝有人是假归隐,真作秀,隐居只是为了待价而沽。 林靖的归隐却是实打实的,哪怕和他朝夕相处,贺梅也鲜少能够看到他的书法墨画,也不知道是怎么在文人圈子里有名的,实在是低调得紧。 就算日常和她走在大街上,常常有人回头看他,也不过是因为林靖出众的皮相实在惹人瞩目罢了。 苏起是最早告知她有人要来请林靖出仕的人,刚才在山上说的那些云里雾里的话,会不会就是在指这个? 吃醋、出仕、严洄、苏起担心自己以后吃不到她做的饭菜、林靖隐居求志。 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贺梅将嫩藕削去外皮,切丁,下入煮沸的米饭之中,再撒入刚才处理好的鲜莲子,稍加搅拌后用中火继续熬煮。 而后起锅烧油,放入姜末爆香后,下茶树菇煸炒几分钟,放入浸泡好的鳗鲞段,淋入适量料酒、生抽、蚝油调味,少许老抽调色、半匙蜂蜜吊鲜。接着倒入适量的水,加盖焖煮,大火烧开后,转为中小火收汁出锅。 洗锅热锅,烧油炒菜,贺梅两面煎着草菇,将那五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反复排列组合一番,心中忽然升起许多相当大胆的猜测。 苏起是担心林晶晶要为她而出仕,赴任离开了临江城,因此便吃不到她的手艺? 林晶晶吃的不是苏起的醋,而是严洄的醋?他上次不是还说她和严洄凑得太近来着? 还是说林晶晶担心她嫌贫爱富,跟着严洄跑啦?所以才会不经意间向她秀出自己所谓一辈子都取用不完的雄厚财力? 真是越想越离谱了,贺梅摇摇头,把自己那些胡思乱想抛之脑后,将做好的饭菜放上托盘,和双立一起端到餐厅。 白釉芭蕉纹瓷盘中,茶树菇和鳗鱼鲞皆为油亮的酱褐色。青釉莹莹如冰似玉的瓷碟上,朵朵草菇宛若一轮轮金黄色的满月,翠绿色的葱花点缀其间。 素白瓷盆里,山药木耳炒核桃仁黑白褐红碧五色相映成趣。篦纹墨釉碗内,白色的梗米、浅粉色的莲藕、淡粉色的荷花瓣、淡黄色的莲子配色和谐。 丰富的色泽,清香的气味,引得在座之人纷纷举起筷子。 唯有林靖看到碟中的山药偏头看向贺梅:“是瑾之疏忽了,梅梅的手……” 双立笑嘻嘻举起手来,“是双立帮梅姐姐处理的!”闻言,林靖舒展了眉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严洄在的缘故,除此之外,饭桌上再无人说话。 习惯了吃饭的时候和贺梅说说笑笑,苏起也好,双立也罢,都有些不太自在,就连林靖用的饭菜都变少了些,引得贺梅忍不住频频为他夹菜。唯有严洄举止从容,安之若素,一副颇为适应的模样。 寂然饭毕,双立不喜欢和严洄待在一起,自告奋勇承担了洗碗的工作。 贺梅问严洄:“你觉得怎么样?” 严洄:“野蕈在黑胡椒的辅佐之下更显滑嫩鲜香。鳗鲞既无河鱼常见的土腥之味,亦无多余细刺,肉质细腻绵软,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玉井饭清新自然,香甜可口。鲜核桃仁清隽鲜香,淡雅出尘,着实令洄惊艳。” 得,全是夸赞的话。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的。 贺梅正想问他有什么问题,自己好进行改进。 可她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严洄便又吐出一句她并不想听到的夸奖,“鳗鱼有强肾壮精、祛风杀虫之效,用作将息之途甚妙。” 贺梅:“!” 她和苏起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到了无奈。 两人暗戳戳看向林靖,见他面色不改,置若罔闻,这才心下稍安。 严洄:“贺娘子的手艺与在下府内的厨子有极大不同,选用之食材虽看似简陋,实则胜于他们甚远。 山野清味,返璞归真,新鲜自然。乍看之下,野蛮粗鄙,恣意生长,实乃生气蓬勃,予以人浓厚的温暖、亲切之感……” 贺梅:“……” 待严洄和苏起都走后,她觍着脸凑到林靖身边,做发誓状,“我当初找他,真的只是为了要他多批评自己,好使得自己进步来着。林晶晶,你信我。” 林靖轻轻“嗯”了一声,他抿抿嘴唇,含蓄道,“瑾之身体康健,无需梅梅费心挂念。” 贺梅一头雾水,“?” 林晶晶他什么意思?怎么他们两个人说的内容驴唇不对马嘴,像是处在两个频道? 等等,他他他不会是发现了她和苏起的小九九了吧? 正疑神疑鬼间,林靖沉吟片刻,“瑾之亦可为梅梅试菜。” 贺梅耸耸肩:“你又不爱说话,还总是爱说我做什么都好吃,还没苏起来得靠谱呢,他好歹还能说出点门道来。” 林靖:“……” 贺梅:“说起来,林晶晶你为什么不想出仕?士农工商,当个官老爷听起来就很气派,严洄那身行头,是官服吧?若是穿在你身上,一定比他还要好看。” 林靖抬眸看向贺梅,目光深深,“梅梅希望我出仕吗?” 贺梅摆摆手,“那倒也不是,不过还是有点儿好奇你为什么不想出仕。” 林靖垂下眼眸细摹掌心,“梅梅一定要问吗?” 贺梅:“你不想说就算了。严洄所谓的出差,就是拉你当官儿,现在你不同意,他是不是就要回去复命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贺梅:有点儿想看林晶晶制服诱惑罢了 第86章 芋酥剪作金 秋云覆空, 北风徐徐。 一连几日过去,严洄没有像是贺梅预想的那般就此北上归京,哪怕在林靖那里多次碰壁也不生气怨怼, 只是时不时过去食肆同她就饭食方面讨论一番。 和她聊得久了,两人的关系变得更加熟稔,甚至严洄的言辞似乎也受到了她的一些影响, 较之以往直白不少。 这日食肆照常营业, 到了傍晚, 贺梅忙完了手头的工作, 严洄品鉴完她所做的饭菜,话题一转,提到了大越朝世家贵族们日常饮食里的门门道道。 这部分的资料后世鲜有, 贺梅对此很感兴趣, 与他聊得热火朝天,以至于漠视了往日回去小孤山的时间。 严洄这人什么都好,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贺梅总觉得他和她说话总是带着一股子茶味。 就比如现在, 严洄:“阴虚之人,不是干瘦如柴, 便是虚胖如馒。贺娘子的手艺妙绝, 可林先生却依旧瘦骨伶仃, 食欲一般, 莫非本就先天不足, 加之年岁渐长, 阴之精气日渐亏虚?假使稍加暴食, 岂不是轻易便积食于内?” 他长叹一口气, “贺娘子为林先生补身, 着实是煞费苦心呐!不若在下,年方二八,龙精虎猛。只要是贺娘子所做的饭食,洄皆来者不拒,餐啖数碗亦可保持身形不变。” 贺梅:“……” 当初他在小孤山的餐桌上提及鳗鱼是补肾的食材,果然是故意的,这小屁孩!心眼子怕是比蜂窝还要多!!! 严洄:“洄甚是欢喜贺娘子的厨艺。实不相瞒,洄临行前,家翁曾耳提面命,责令在下到了临江,当务之急便是去寻一家名为‘一窟鬼’的食肆。” 他沉吟片刻,正想要再对贺梅说些什么,却发现她的心思早已不在自己身上。 贺梅:“林晶……你怎么来啦?来了多久了?”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严洄刚才提及他身子骨不佳的言论。 她看一眼食肆窗外的天色,这才发现夜幕不知从何时起便已降临人间。 林靖目光沉静,“梅梅迟迟不归,难免让人担忧。” 他真的好在意她,贺梅眉眼弯弯,“是我的不是,刚才和严洄聊到了感兴趣的食补与养生,就没刹住闸,一不留神便说到了现在。咱们这就回去吧。”她掸掸衣袖,站起身来。 严洄:“洄疑久矣,林先生勿怪。敢问林先生,您与贺娘子,究竟是何关系?” 闻言林靖一怔,与贺梅亲昵暧昧的过往骐骥过隙间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甚至几个月前,尚不知晓情为何物的他,还曾在食肆的这个后院之中豁出脸面求婚于她。 感应着贺梅殷殷期盼的目光,林靖垂下眼眸,迟迟不语。 随着时间的推移,贺梅眼底希冀的光辉从明亮逐渐黯淡,直至消失不见。 林木头他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严洄干脆换了个问法:“贺娘子可是令阃?” 林靖抿紧唇瓣,沉默摇头。 眼见随着严洄的问话,林靖看似神色如常,可周身的气场越显落寞。 贺梅:“好啦好啦,急着回去给小双立做饭,严洄,我们就先走啦!” 偏生严洄继续追问:“为何贺娘子动辄便需为林先生下厨?” 第97章 林靖语气漠然,“瑾之有恩于梅梅……” 严洄的语气难掩兴奋:“仅此而已?” 林靖:“仅此而已。” 贺梅:“!”真有你的林晶晶! 她磨了磨牙,林靖的手也不牵了,自顾自去厨房拎起提前备好的食盒,转身便往食肆门外走,险些和跑堂的孙月撞了个正着。 孙月:“贺娘子走路怎么着急火燎的?不等林先生吗?” 贺梅摇摇头,同她挥挥手,兀自朝食肆店外走去。 不多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林靖很快便追上了她,并从她的手里取走了沉甸甸的食盒。漫天的星辉之下,两人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 气来得快,消得也快。 贺梅哄好了自己,忍不住开口问道:“林晶晶,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你的生日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买了送你。” 闻言,林靖握着食盒的手指关节泛起白意,语气却依旧如常,“我素来不过生辰,梅梅不必费心准备。” 贺梅只觉得奇怪:“哪有人会不喜欢过生日的?你可是我的大债主,不要和我客气。” 林靖:“……梅梅无须大费周章,当作寻常日子便可。” 说话间,两人进了院门,双立哒哒哒地迎上前来,“梅姐姐可算是回来了!双立都快要饿死了。” 他揉揉肚子,撒娇的小模样煞是可爱。 贺梅摸摸双立毛茸茸的小脑袋,“小馋猫!快去洗手,食盒里有做好的酥黄独,你先吃几块垫垫肚子,其他的食材都是现成的,估计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就能吃上饭。” 双立用力点点头,忙不迭地去了。 贺梅问林靖要回食盒走进厨房,在锅中倒入适量的清水和熟米饭大火熬煮。与此同时,另置锅灶放入少许油,小火热至五成熟后,放入葱姜炝锅。 双立踱步进来,翻找一通,“梅姐姐,这个油纸包里的就是酥黄独吗?” 贺梅在锅中放入提前腌制好的猪里脊肉,一边翻炒,一边回答,“是的,快拿去和你家先生一起尝尝看。” 双立:“双立取一半送与先生,等下回来陪梅姐姐。”说完,他将金黄色的酥黄独整齐地码放在荷叶边的梅子青小碟中,抬步便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贺梅应了一声,将里脊肉炒至全部熟透后,倒入皮蛋一起翻炒约半分钟。接着将锅端离灶火,倒入切好的油菜碎,借助锅子残存的余温反复翻炒。最后将之倒入煮开的米粥之中,撒入适量的食盐并搅拌均匀。 双立空着手回来,这才捏起一片酥黄独咬了一口。 双立:“好吃!芋艿软糯清香,还有淡淡的酱香味!”他又咬了一口,细细品尝滋味,“梅姐姐还在这里面放了好多坚果!松子、榛子、扁桃仁、核桃仁……香美又松脆,只是还有一味坚果,双立吃不出来。” 贺梅:“是香榧子。” 她将皮蛋瘦肉粥从锅中盛出两碗,再从食盒的最后一层取出两小碗红石榴奶冻、一碟山楂糕,一起放上托盘送至餐厅。 双立紧跟在贺梅身侧,“梅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贺梅:“刚才在店里已经吃过了。” 玻璃小碗中的红石榴奶冻色如粉樱那般可爱,其上缀有一小撮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石榴籽,红得宛如美娇娘凤钗之上镶嵌的玛瑙,白似晨光熹微之时荷上的露珠。 绯色的山楂糕被贺梅别出心裁地用模具制成梅花的样式,与秘色冰裂纹的瓷盘相互映衬,让人想到花团锦簇的早春,新嫁娘口上的胭脂,凤仙花染就的蔻丹。 素白瓷碗中,梗米被熬成朵朵爆开的白米花,粉色的里脊肉、翠色的葱花在暖黄灯火中散发着温暖的光泽感,唯有一样黑黢黢的东西大煞风景。 双立皱了皱眉,“梅姐姐,这个黑乎乎的是什么?” 贺梅:“是皮蛋。它的做法和咸鸭蛋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份生石灰,当初为了做这个,我特地问搞建筑的张师傅他们要来的。别看它长得丑,可吃起来很香的,你们试试看?” 双立舀起一汤匙皮蛋瘦肉粥,细细端详片刻,“上面竟然还有白色的雪花!” 贺梅“噗嗤”一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林靖:“粥底醇香绵密,肉片滑嫩可口,皮蛋清透软弹,既为此粥增色,又为此粥增香。”他顿了顿,补充道,“一碗皮蛋瘦肉粥,满是人间烟火气,瑾之喜欢。” 贺梅:“!!!”呀!说话了! 她和双立齐齐看向林靖,震惊得瞪圆了眼睛。 贺梅:“林晶晶,你不总是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吗?今天怎么会?” 林靖兀自道:“山楂糕艳活润泽,甜而不腻、酸而不苦,清凉可口,生津开胃,瑾之喜欢。石榴冻香甜嫩滑,入口即化,瑾之喜欢。酥黄独外酥里糯,松香可口,瑾之喜欢。” 贺梅:“!!!” 林靖轻咳一声,“瑾之亦可为梅梅试菜,只要口中没有食物便可开口说话。” 贺梅:“你是真喜欢还是特意哄我开心?不会又像上次那样,背地里写小纸条讥讽自己近墨者黑吧?说起来,皮蛋还真是黑色的。” 林靖:“不会。” 嘶。 贺梅蓦地发现,尽管林靖嘴上不说,可实际上,似乎相当在意严洄的存在。 她眨眨眼睛,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严洄乍一看是个翩翩少年郎,可据他所说,老顽童其实是泥腿子出身,严家不过只是朝中新贵。是以上至严穆,下至严洄,在吃腻了大厨所做的大鱼大肉之后,反而更喜欢她这个后世来的厨子所做的家常菜式。 换成大白话来说,他们喜欢别出心裁的清新家常菜。 严穆之前就很想忽悠她去京城,甚至频频拿严洄这个大孙子说事。现在看起来,貌似严洄也有招揽她去府上做厨娘的意思。若是……她以自己想去京城见见世面为由,打算和严洄一起北上,林晶晶会怎么想? 反正在他眼里,她还挺乐衷于赚钱的,甚至有些财迷心窍,就算那样说也能从情理上说得过去。 如此一来,那日在山上,苏起所说的那通莫名所以的话,就很有意义了。 马上便是他的生日了,不成功,便成仁,不如对林晶晶诈上一诈。 贺梅以手托腮,默默欣赏林靖用饭,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上班请假不假思索,写文请假恨不得扇自己耳光(不是) 最近更新晚让你们久等发自内心觉得惭愧,希望甲方天使们不要因为这个而熬夜,保重身体白天看吖,爱你们 9号写文的时间不足所以大呲花不一定能拿,不要因为这个文熬夜(我不配)(刀已经架自己脖子上逼自己写了但是心中没底)(羞愧逃走)(为小天使鞠躬)(重新捂脸逃走) 第87章 星辰让光彩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带去了白日的热意, 清新湿润的金风细细吹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丹桂香味。 在贺梅殷殷期盼的目光里,纤眉弯月终于日渐丰满成了缺角的冰镜, 低低挂在婆娑的树影之中。 “今天的月亮可真圆啊!”结束了一天的忙碌,贺梅伸伸懒腰,无意间瞥见天边的月亮, 感慨道。 “月亮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瞧见?”忙得晕头转向的赵芸闻言左顾右盼一番, “嗐呀!哪里是圆月?贺娘子看错了, 你看上面那处, 左边还少了一小块呐!” 贺梅晃晃手中的玻璃罐,听到随着自己的晃动而响起的沙沙声,莞尔一笑, “是吗?我看着挺圆的。至少……比前几天圆多了!” “强词夺理”, 赵芸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眼看时候不早,唯恐林靖担心,贺梅吐吐舌头, 将宝贝罐子小心翼翼摆放到房间里的床头,锁好房门便打算回去小孤山。 不想却被兴致勃勃的严洄叫住, 和她聊起了大越朝官员宴席中各式各样的稀罕食物。 贺梅急着回去, 朝窗外看一眼天色, 客气推辞, “要不?咱们改日再聊?” 严洄低笑一声, 将手中的琉璃酒盏凑至嘴边抿上一口, “贺娘子果真同旁人不一样。” 贺梅:“?”原本抬起的脚步顿时重新定住。 她一直有在竭力避免说出一些暴露自己异于大越朝之人的词汇, 虽然相比其他人而言, 还是显得直白了些, 但是也很少引起旁人的怀疑。 想起双立对严洄此人的评价,贺梅蹙起娥眉,下意识反思,是不是什么时候快人快语,不小心在他面前露出了自己不是越朝人的马脚。 严洄再次抿了一口酒水,雌雄莫辨的容颜色比花娇,狭长的眼眸氤氲着微醺的雾气,显得迷离而多情。 “贺娘子就不好奇,不想多问洄几句嘛?” 原来是这样。 原本绷紧的心弦为之一松,贺梅笑着摇摇头,“你说什么,我们平头老百姓的,听听也就行了。” 第98章 严洄墨眉微挑,“若是洄说,可以带贺娘子你北上,看尽世间繁华,享遍尘寰富贵。莫说是燕窝鱼翅,熊掌鲍鱼,贺娘子便是想要那龙肝凤髓拿来入菜,洄亦可想方设法为你取来。” 若是换做初来乍到那会儿听到这样的话,贺梅或许早已心动投诚,可如今时过境迁,她的心态早已与之前不同。 加之有提前料到对方会向自己递来橄榄枝,贺梅神色不改,不为所动:“严大人您喝醉了,早点儿回去驿站吧。我这店里的伙计都不大方便,需要外雇顶小轿送你回去么?” 严洄自顾自地为自己斟酒,满饮一杯,“贺娘子怎么是这般反应?若是错过这样的青云梯……也罢,你果真与旁人不一样。” 他摆摆手,而后顺势搭在自己光洁的额头上,“罢了罢了。” 眼看严洄越喝越醉,若是她就这么一走了之,食肆里少了能够拿主意的人,到时候便不太好办了。 在大越朝,十六岁左右成家已经有些晚了,可在她们现代,还有两年才算成年。这人也就是长得高、生得美、看起来成熟了点、官位高了些,换做是双立,她一定不会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样胡闹。 贺梅皱了皱眉,按住严洄欲将抬起的酒壶,“严大人,你不能再喝了,我去厨房给你做碗醒酒汤,等你喝完,雇人用轿子送你回去。” 严洄摆摆左手,作拒绝状:“可否令洄知晓,贺娘子因何毫不在意?要知道,都是厨子,御厨、衙厨、家厨和你这样小小的肆厨所隔可谓是天堑之别。” 眼看自己不回答,他可能会不依不饶下去,贺梅叹气,耐着性子回答,“扪心自问,我自知哪怕自己再努力,可能也是沐猴而冠,融不入你们那样上流的阶层。” 听到她说“沐猴而冠”四个字,严洄迷离的眼神清明一瞬,顷刻间却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贺梅:“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取其辱,一心攀附高枝?” 想到自己在现代遇见的一些食客,她顿了顿,“就算是模仿得透彻,也不过只是虚浅的外表罢了。内里的讲究、门道,若非上次你向我提及一些,哪里是我们寻常人家可以想到的? 就算是知道了那些,受制于繁文缛节,哪怕厨艺在短暂的时间内得以进益,后面也会逐渐僵化,拘泥于规矩和惯例,做出来的饭菜又有什么意思?” 严洄轻笑,“贺娘子所言极是,如此也罢。” 包厢的帘外传来赵芸的呼唤声,“贺娘子,我都忙完了,你怎么还没走?要不要一起回去?” 贺梅应道,“就来了!”她再次看向严洄,迟疑道,“你……” 严洄:“无妨,贺娘子尽管回去便是。” 看他坚持,尽管有些不安,可归心似箭的贺梅还是和下职的赵芸一起走了。 两人出了食肆后,赵芸挤眉弄眼,“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可在外面还是难免听上一耳朵。若是随贵客北上,贺娘子岂不是可以赚到更多?如今不做犹豫便拒绝了,可是因为林先生?” 贺梅:“我们只能看到世家子弟光鲜亮丽的一面,却难以知道个中的阴私与苦楚。我曾经也见过一些出身不俗的食客,未必有咱们小老百姓过得开心。” 赵芸不解:“吃穿不愁,走到哪里都有人伺候,怎么还会不开心?” 贺梅:“你说的那些只是外物的层面。有位得了心病的食客曾对我讲,‘那些不好的事情,我哪里能要外人知道?’ 世人皆爱争强好胜,拥有胜负之心。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他们的确高于我们,可也更容易接触到更高的阶层。 当眼界上去了,物质条件或是自身水平难以达到相应的追求之时,难免就会陷入痛苦之中,甚至于有些自傲的同时,胸中又满是自卑,这样的困扰,就连当年的我也难以免俗地有过。” 赵芸:“不过是想太多了。像我们这样的,平日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思去想那些东西?不过,贺娘子说的这些,又和食物有什么关系?” 贺梅哈哈一笑:“做饭会让人全身心投入其中,大部分时间里确实没空想东想西。而那位食客又和我说,‘自我走出来后,便乐衷于发掘美食。’” 这次不等赵芸发问,她便自行说下去,“华美的房间车驾也好,精致的衣服首饰也罢,拥有了太多,用不过来,摆在那里,可能觉得有了也不过如此,因为那并不是我们内心真正需要的东西。 可唯有吃饭不同,饥饿时候需要进食,是人身体的求生本能。哪怕人吃了这顿,下顿也依然会饿,这样的需求生生不息……不一样的美食能够给人带来不一样的快乐,或许这也是美食予以我们热爱生活的意义之一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走远了,未曾知晓谈话的内容全然被人听了去。 一个身穿灰褐色短打,面容普通无奇的瘦小男子快步走进一窟鬼食肆。 孙月迎上前来,“客官夕安!可要吃些什么?” 男子摆摆手,“找人。” 他辨认一下方向,径直走向严洄所在的包厢,将贺梅同赵芸刚才闲聊的内容尽数附耳低语复述给他。 少顷,严洄懒洋洋站起身来,用手捂住嫣红的嘴唇,打了个相当优雅的哈欠。 “怪不得祖翁没完没了地叨叨个不停,非要我来临江找她,还反复强调切莫嫌弃她年岁大,哪怕出身低微,也得想方设法娶回家,不然便不要我这个孙儿。” “容小的妄言一句,门不当户不对,公子年少有为,便是公主也可尚得……”瘦小男子还没把话说完,被严洄凌厉的眼神一扫,顿时垂头禁声。 严洄:“醉了,扶我回去。” 瘦小男子走上前来,依言将“醉酒”的他搀扶出去,成功惹得跑堂的孙月多看了两眼。 孙月喃喃:“酒气熏天的,这得是喝了多少酒?”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中秋佳节如约而至。 为了给林靖过好生日,贺梅提早便拟定了这天的食单,这些倒也好说,林靖全都默许了。本来她还打算邀请一些宾客为林靖庆生,可他却不愿为此下帖子。 问他缘由,他也不说。贺梅无法,只好撇着嘴将这日的食材缩减为日常的三人份。 空山新雨后,见林靖手持书卷坐在窗前,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贺梅悄声走上前去,用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她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捏住自己的鼻子,说出口的声音顿时变得古怪起来,“猜猜我是谁?” 林靖的声线平缓中带着丝放任她调皮的无奈,“梅梅别闹。” 贺梅咯咯一笑,将手放下来,从身旁双立的手中取来自己精心准备的玻璃罐,递给他。 林靖细细凝视着它,“这是……” 双立:“这是梅姐姐为先生准备了好久的生日礼物!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双立看了也羡慕呢!” 贺梅抿唇一笑:“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林晶晶,生日快乐!” 林靖将罐子打开,捻起一个怪模怪样的纸折物,“这是?” 贺梅:“五角的是星星,这个是千纸鹤。虽然土是土了点,纸张也一般,不过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林晶晶,你千万可别嫌弃它俗气!” 林靖眸光微动,“不会。” 贺梅:“别在这里呆着了,走吧,去餐厅,我还给你准备了庆祝生日用的小蛋糕。” 她伸手去拽林靖的衣袖,可他依旧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第88章 芋艿红烧肉 贺梅:“林晶晶?” 林靖细细摩挲着手中的纸鹤, “折纸如此之多,耗时耗力,梅梅的心意, 瑾之心领了。今日单单按照中秋节来过便是,不必特意为我庆祝生辰。” 贺梅杏眼圆睁,“哪里有人不愿意过生日的呀?这罐子里装着的, 可是我紧赶慢赶折的整整一千只幸运星。 传说中, 只要折够一千只幸运星, 就可以许下一个愿望, 而这个愿望一定可以实现。” 闻言,林靖抬起眼眸,定定看向贺梅, “瑾之唯愿梅梅此生平安顺遂……” 贺梅一慌, 连忙伸手将他的嘴给捂住,急急嗔怪道,“林晶晶,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你呀你, 要你许愿,莫名其妙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林靖眼眸深深, 清浅的呼吸打在她右手的食指上, 带来微微的痒意, 弧度美好的唇形笼罩在她的手心里, 存在感不容小觑。 贺梅与他四目相对, 话音从清亮到低缓, 逐渐变得细如蚊呐, “好在生日蛋糕那里还有一次, 你可千万别这样乱来了。”说完, 讪讪然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嘶,她害羞个什么?一定是他的眼神有问题! 贺梅深呼一口气,强自镇定,“你不是说,我做什么都好吃嘛?还是你说的,要为我点评食物,现在总不会要食言而肥吧?” 见林靖抿唇不语,只是垂眸望向自己的微敞的左手,她索性反手与他十指相锁,随即讨好性地晃了晃。 第99章 双立也小小声附和道:“梅姐姐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先生若是不去,梅姐姐岂不是白忙活啦?” 好在这次,贺梅毫不费力就把他从椅子上给拉起来了。 双立走在两人身后,看看眉眼弯弯的梅姐姐,再看看无奈中带着不自知宠溺的先生,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盛满了笑意。 满桌饭菜的正中央,有一样菜肴格外惹人注目。 漫漫白雪凝于素白的瓷碟之上,几疏寒枝参差生长,点点红梅凌霜怒放,两只栩栩如生的仙鹤扑扇着翅膀,比翼齐飞。 总是自信满满的贺大厨心虚摸摸鼻子,“才疏学浅,画工比不上你,凑合着吃?” 双立取来蜡烛,“梅姐姐,你说要插蜡烛在这蛋糕上面,岂不是要把好好的画面破坏掉了?” 贺梅:“在我们那里,给人庆生都是这么干的……” 林靖:“不必如此麻烦,只当作寻常糕点便是。” 贺梅:“?” 要是再察觉不到林靖十分抗拒给自己过生日,她真的就是聋子和瞎子了。 她叹口气,也不强求,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三人刚坐下准备吃午饭,忽然听到红梅小筑的院门被人扣响。 中秋家宴,正是各家各户其乐融融,享受团圆的时节。林靖他又没有下贴,除却苏起那个不拘小节的,还会有谁不在自己家中好好过节,不打招呼便跑来他们小孤山? 贺梅禁不住好奇,将切蛋糕的小刀递给双立,走上前去,取下门栓。 一张好看得到了雌雄莫辨的俊脸出现在她的眼前,竟然不是苏起,而是严洄。 他笑眯眯地扬起自己手里提着的酒坛,“这是肃王家宴才会有的名酒兰芷,以及忻乐楼出品的名酒仙醪。 前阵子过于放纵,在贺娘子的食肆中贪杯多饮了些,洄便特意使人快马加鞭自北地送来好酒。适逢仲秋佳节,谨以美酒赠予佳人。” 不等贺梅说话,严洄眨眨水汪汪的双眼,端得是楚楚可怜,“林先生几次三番拒绝于洄,官家交予洄的差事自是无果,故此诚惶诚恐,不敢轻易归京,频频流连于临江城内。如今家家团圆之日,洄却因此孤身一人,贺娘子人美心善,不妨收留则个?” 好话歹话都说尽,若是就此将他拒之门外,倒显得是林晶晶和她的不是了。贺梅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将院门打开,扬手做请进状。 她与严洄并肩而行,瞧着他笑眯眯的模样,情不自禁想起双立说他像是只大狐狸的比喻,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双立形容得倒也传神。 感应到她的视线,严洄敏锐地侧头,垂眸看向贺梅,“贺娘子为何这样看着洄?着实令洄羞颜难对。” 贺梅:“……” 他哪里有害羞的意思?倒把她说得不好意思了。 她轻咳一声,“人各有志,让你办不好差事原是我们家瑾之的不是,我替他给你道声歉……” 不等贺梅把话说完,餐厅便到了眼前。 她下意识将视线投向林靖,发现他的耳垂不知怎地染上了浅淡的粉意,想来是刚才她说的话被他给听见了。 贺梅:“你打算什么时候北上归京?” 严洄将手中的酒坛放到餐桌上,吸吸鼻子,“好香!得亏洄来得及时,恰巧赶上!” 双立皱皱小巧的眉头:“双立去为严大人取碗筷。”说完便起身去了厨房。 严洄:“这要看贺娘子的意思。” 听言,原本泰然自若饮茶的林靖手指关节泛起微微的白意,他的目光自严洄姣若好女,青春年少的面容之上一扫而过,静静地停滞在贺梅的脸上。 贺梅正在分蛋糕的手一顿,“就如你当初说要容自己想想那样……不如给我点儿时间?” 严洄用手撑起下巴,委屈巴巴,“好哦,那贺娘子要快点儿做决定,洄与家翁皆很欢喜贺娘子。” 若是换做旁人,做出这般情态来,只会惹人反感,可严洄却硬是能够引得所见之人不受控制地心生愧疚,觉得自己不该狠心拒绝于他。 双立将严洄的碗筷摆放好,见此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实在是太会调动人的情绪了。 严洄:“加之贺娘子又非林先生之妻,若是洄……”他话音一转,打量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蛋糕,“这是……酥油鲍螺?” 林靖语气平淡:“非也。此物乃是梅梅特地为在下烹制的生辰蛋糕,天下仅此一份。” 原本还不情不愿地,偏偏这会儿将“生辰蛋糕”四个字着重点出,林晶晶知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 贺梅轻轻笑起来,林靖果然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在意严洄这个人。 严洄:“此物绵软如云,乳味醇厚,甜而不腻。红梅竟是以红曲粉混合染就,妙哉妙哉!” 乳白色的砂锅中覆着一层酱褐色的汤汁,菊蕾白色的芋艿被贺梅精心切成波浪样式的纹路,层层叠叠、整齐有序地码放在一起,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看起来就引人食指大动。 林靖举箸夹起一块芋艿,放入贺梅碗中,“梅梅为我忙前忙后,着实辛苦了。” 他夹起的那片芋艿之下,居然藏着一片肥瘦比例得当的红烧肉。 严洄不甘示弱,将那块红烧肉放入贺梅碗中,“不如多吃些肉来补补身。”他顿了顿,“洄还未曾庆贺林先生诞辰,您清瘦如斯,可定要努力加餐饭。” 贺梅:“……你不是最讨厌猪肉的味道嘛?”他怎么又阴阳怪气的。 严洄立马吞下一块芋艿下面的红烧肉,“入口即化,肥瘦得宜,贺娘子妙手,洄哪里还会嫌弃?” 贺梅:“……” 她和双立不约而同悄咪咪瞄向林靖,见他面色如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严洄:“佳肴当配美酒,林先生,贺娘子,不如与洄共饮几杯?” 贺梅无奈扶额:“你这也太反客为主了些。” 她突然有些后悔让他进来了,以至于现在事态的发展,和她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林靖可是三杯酒之内就会醉倒,一睡就是大半个下午,等他睡醒,黄花菜都凉了,她还怎么和他表白? 偏生林靖递给双立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跑去厨房,很快取了酒盏回来。 贺梅试图垂死挣扎:“空腹饮酒容易喝醉,不如吃饱了咱们再喝?” 可严洄也好,林靖也罢,完全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也不多说话,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痛饮了起来。 贺梅:“?” 双立:“?” 两人对视一眼,贺梅按住了酒坛,“差不多得了,先吃饭?” 不等她继续劝下去,身旁传来“咚”的一声。 贺梅闻声看去,林靖已然喝醉,额头直直磕在了餐桌之上。 贺梅:“……”刚才她说什么来着? 她无可奈何地将林靖的胳膊越过自己的肩膀,将他搀扶起来,这才对严洄道,“空腹过度饮酒伤身,虽然严大人思乡心切,可也不要再这么喝下去了。你随意吃菜,我送瑾之回房歇息,很快就回来。” 严洄醉眼迷离地看向贺梅的背影,和她扶在身上的林靖,提声问道,“林先生不婚的贤名远扬京师,贺娘子如此痴恋于他,也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难道就半分不顾及自己的名节吗?” 贺梅置若罔闻,兀自离去。 双立抢白:“先生和梅姐姐两情相悦,不劳烦严大人费心。” 不多时,贺梅重新回来,这才对严洄说,“刚才瑾之醒着,不好直言相告。严大人北上之前想要什么吃食,我都可以给你做来。 只是麻雀生于乡野,虽然粗鄙,倒也自在,若是被关进鸟笼,只怕会水土不服,也难以得活......” 山光西落,湖月东上。没有点灯的室内一片昏暗。 醉酒的林靖从迷朦的梦境中苏醒,空旷的寝房没有他想见之人的身影,寂寥如同未散的酒意蛛丝般缠绕而来。 他垂下眼眸,正要落寞地将眼合上。 贺梅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不禁嘴角噙笑:“林晶晶,你是在找我吗?” 林靖:“!” 第89章 银恩难两讫 他循声望去, 这才看到贺梅以手托腮,屈膝坐在自己的床尾处。 林靖默了默,扶着额头正要坐起身来, “梅梅不该就这样坐在一个男子的床榻之上……” 贺梅将右手一收,膝盖放倒的同时缓缓倾身躺倒,再次用胳膊撑着头, 和他直接四目相对。 贺梅:“你又不是别人。” 她伸出左手食指, 戳戳林靖的胸膛, 软中带弹, 手感极好,只戳一下压根儿不够过瘾。贺梅戳了又戳,本想要说的话差点儿为此抛之脑后。 林靖身形僵直侧卧在原处, 任由她这般胡闹, 乍看面色一如既往般平静,可那频频颤动的眼睫暴露了他内心的喧嚣。 贺梅:“酒精能最大程度激发出人平时潜藏在心底真实的一面。林晶晶,你知不知道你喝醉的时候究竟有多黏人?” 第100章 林靖:“……” 贺梅往他的怀里凑了凑,“好好的中秋家宴, 被你俩即兴斗酒变成了喜剧收尾,若不是有相当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 我也不会苦苦等到现在。林晶晶, 你为什么那样在乎严洄?” 说完, 她继续朝林靖所在的位置凑了凑, 直到他的背都直接靠在最里面, 躲无可躲, “又一天天地在别扭些什么?若是认为我们只是恩公和债户的关系, 大恩无以为报, 小女子以身相许怎么样?” 林靖眼观鼻鼻观心:“梅梅别闹。” 贺梅将头靠在他的胸膛, “心跳得好快,你撒谎,该罚。” 室内的昏暗助长了她嚣张大胆的气焰,贺梅扬起脖子,径直去寻林靖的唇,却印在了他慌乱避开的耳垂之上。 滚烫的温度无声倾诉着主人的悸动,那道总是平淡无澜的声线染上了三分克制的低哑,“梅梅别闹。” 他轻轻将贺梅推开,果断用一条腿支撑着薄衾坐起身来,随即顿了顿,伸手从身后取来软枕,放在身前。 几道枯叶飘飞的声音过后,皎洁的月光穿透篾黄色的窗扉洒在室内光洁的地板上。 借着月色,贺梅望向林靖,讶异地问,“林晶晶,你额头上出了好多汗啊!” 她不解地看着他坚持覆盖在身上的薄衾被和软枕,“把它们拿开,应该更合适吧?”明明林靖闻言望向她的目光十分平静,可贺梅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慌,本想帮忙的手讪讪然缩了回来。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视线挪开后却又不受控制地被林靖形状美好的喉结吸引,就这么看着它上下滚动了下,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今时不同往日,哪怕之前她和林晶晶同床共枕好长时间,可现在好像是有点儿失了分寸。再这么待下去,她可能真会不太对劲。 贺梅老老实实下床,在小板凳上乖乖坐好:“本以为吃生日蛋糕前还能再让你许个愿望,没想到也彻底泡汤了。林晶晶,如果你还想许愿的话,我可以再折一千只幸运星给你。” 林靖神色自若,目视前方,仿佛要将床帏上的暗纹盯出花来,“梅梅不必为此操劳。” 如果说刚才的“以身相许”是灵机一动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轻而易举便可以脱口而出;那么“我们在一起吧”这样更符合现代人习惯的告白语,明明早已在心中滚了几百上千次,可事到临头却可笑地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双方良久的沉默后,贺梅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拿醒酒汤。” 偏偏林靖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她:“梅梅不是说有相当重要的事情要同我说么?” 贺梅脚步微滞,无声地继续朝厨房走去。 “不试试何尝知晓不合适?每逢八月十五日至八月十八日,临江大潮便如约而至。惊天大潮过后,过往了去无痕,洄心悦之久矣。未来三日,静候佳音。” 午间委婉用麻雀作为推辞拒绝严洄后,他回答的话语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言外之意,是指他愿意对她和林靖纠缠不清的事情既往不咎,并给她三天的时间用作考虑。 出了厨房,由此计上心来的贺梅脚步一转,先行去到自己的房间,取来厚厚的一打金叶子,这才好整以暇地去找林靖。 换做是以往,这会儿功夫,林靖早已起身,可现在居然还保持着原先的姿态。 贺梅讶异地挑了挑眉,“林晶晶,你怎么还赖床?不会是酒还没醒透吧?” 林靖目光澄净:“这是?” 贺梅将托盘放到桌子上,先行把那叠金叶子拿在手里,递向他,“既然你和严洄说自己只是我的恩公,他又频频邀请我北上发展,林木头,你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用钱帛与你银恩两讫了。” 林靖呼吸微滞,好半晌后才轻声回答:“我不要。” 贺梅嗔他:“林晶晶你好生无赖,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到底怎么样才可以?” 林靖抿唇不语,少顷,他掀起被子,穿好鞋履,将她放在桌子上的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 贺梅:“钱我可就放在这里了,你爱要不要。这些用来换我这条命,应该算是够了。茅家村的赵芸赵娘子,如今基本上算是可以独当一面,林晶晶你若是想吃我的手艺,凭借你的面子,她自然会主动上门为你下厨。 厨房里还温着我给你炖的排骨莲藕汤,等下你自己去喝。我还要收拾北上的东西,就不多待了。” 好一招以退为进!贺小梅,干得漂亮!你一定要继续稳住! 贺梅强忍笑意,绷紧面皮,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把话说完,这才故作淡定地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林靖的房间。 “严大人根本不是单纯地请梅姐姐做厨娘!先生醉倒后,严大人借着酒意,不仅暗暗讥讽您年老体弱,还堂而皇之地对梅姐姐说自己心悦于她!” 双立穿着寝衣,小炮弹一样跑进来,大声对着坐在椅子上,默默饮茶的林靖喊道。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蓦然间扣住了贺梅纤细的手腕,她低头,顺着手臂的方向回头去看林靖,发现这似乎是他出自本能的反应,淡淡的窃喜油然而生。 贺梅压住自己想要上翘的嘴角,一本正经地问,“林晶晶,你还有事吗?” 林靖一怔,将右手手中的茶盏放下,“那个愿望,可否换做是希望梅梅永远陪在瑾之……” 贺梅老神在在摇摇头,把他还没说完的话给打断,“林晶晶,做人不能太贪心,我不能与一个一直不能对我敞开心扉的人,就这样永远若即若离地在一起。更不能和一个只是出于责任娶我,婚后会让我守活寡的人在一起。 你什么也不和我说,就连苏起和清妙也难以同我说出你的过去。” 越说越起劲儿,她的言辞甚至逐渐夸张起来,“要不是中秋大家都得团团圆圆,又是你的生日,我们可能早就走了。所以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饭了……” 明知她是故意而为之……林靖深深吸气,闭了闭双眼,扣在她腕间的手微微用力。 贺梅一时不察,就这样被拽得歪歪扭扭,一屁股坐进他怀里。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柔软而微凉的唇瓣堵上了她的嘴,本该继续煽动的话语自此再难继续说出口。 腰肢在顷刻间不争气地变得绵柔无力,身体的温度急剧攀升,将双腿煮成了锅中的面条。 贺梅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后才想起来双立还在。 她才稍稍将头回退一些,一个“双”字将将出口,林靖似乎不满足于刚才简单的唇唇相贴,将他修长有力的手扣在贺梅的脑后,再一次重重地碾压了上来。 一条涸辙之鲋依循着本能溯游而上,贪婪地攫取着期盼久矣的甘霖,所到之处,茶香清冽,酥麻一片。 剧烈的波浪随之翻涌起伏,温软得像是天边的云朵,又好似仙鹤最底层的绒羽。 不知过了多久,贺梅才被林靖放开。 感受到一股灼灼的热意自下侧升腾而来,她心跳如擂,偏生浑身脱力宛若无骨,只好就此靠在他的胸膛上,倾听着林靖同样激越的心跳声。 明明都只是一个吻,怎么他吻她,和她吻他会有这样大的不同? 现在坐在林靖的腿上,与被架在火上烤也没什么区别。贺梅心慌意乱,总算知道林晶晶刚才为什么满头大汗也执意要盖着被子了。 她的视线在房间内乱瞟一气,清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双立怎么不见了?什么时候走的?” 轻如叶子点头而过的力道转瞬即逝,却带来不容小觑的痒意,沿着发丝顺理成章地渗透至骨髓深处。 贺梅心尖一颤,只当不知林靖吻了她的发。 也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力气,她张皇失措站起身来,说话却语无伦次起来,“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林晶晶你早点……早点吃饭早点儿休息,我还有事先走了。” 根本顾不上去看此时的林靖面上是什么神色,贺梅脚步虚浮地走出他的房门,右手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嘴唇,很快便如触电般地缩回去。 事发突然,自然更加无心赏月。贺梅在床上翻来覆去小半宿,终于在半梦半醒间反应过来,自己的这招确实有用。 不过就算是到了这个份上,林靖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对她说。 还有,今天那羞人热度的存在感不要太强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日日为他补身终归有了成效。 困意磁石一般引人堕入梦乡之中,不给贺梅继续思忖的时间,她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第90章 耳听半夜潮 “雪白的豆腐细嫩如脑, 裹挟着满满的虾黄,沙涩对以软滑的强烈反差堪称妙绝!虾仁嫩红爽脆,豌豆莹绿新糯。 此道虾黄豆腐, 好鲜!好嫩!好看!好吃!”一身着秋香色长衫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小匙,对同席的友人抚须赞道。 “层层叠叠似酥而非酥,绵软轻弹之口感远胜过炊饼。色若芙蓉, 形如莲瓣, 半透不透。油糖层层相间, 红丝绿丝间布其上, 清新淡雅,悦目非凡! 第101章 也不知是何物所制?莫不是……胡萝卜?可这绿色的又是何物?”一簪花男子端详着自己筷中的千层油糕,细细思索。 簪花男子邻座的弱冠青年取来自己面前折叠精妙的棉帕, 得意地摇头。“鸡汤鲜香甘美而丝毫不腻, 一口下去,汁水横流,油豆腐竟是要比肉食还要来得好吃!妙哉妙哉!!!” “欸——诸位赶快试试这道排骨莲藕汤!清甜可口,藕块沙粉而软糯, 排骨则酥香软烂,随随便便一嘬便脱了骨, 就连骨髓都透露出粉藕的清鲜之味!”白衣青年陶醉地眯起了眼睛, 频频点头。 “几位兄台, 这一窟鬼食肆的饭菜, 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吃?”一个白白胖胖、长相富态, 走商打扮的男子吞吞口水, 忍不住出声问道。 “阁下自行试试, 不就知道了?”身着秋香色长衫的那个男子一脸不解。 “跑堂娘子刚才同在下说, 今日份的夕食已经卖完了。哎——”富态男子长叹一声。随即道, “诸位也是外地来的吧?怎地这样会吃? 在下本已吃过饭了。没成想路过此处,闻到这间食肆店中传来的香味,这双腿啊,竟是丝毫不听使唤,非要迈进来不可。 谁曾想到,一位难求也就罢了,竟还是来得晚了。快排到在下的档口,跑堂娘子歉然道,‘已尽数售罄’。适才听闻这间食肆的厨娘过些日子或许要离开临江,腹中的馋虫更是着急坏了。” “临江大潮气势磅礴,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初来乍到,恰好见到这家食肆非用膳的时辰便已经宾客盈门,临时起意罢了。”白衣男子答道。 孙月:“鄙店等下还会售卖烧烤等作为宵夜” 话才说到这里,眼见熟悉的垂髫小童信步朝店内走去,她急急道,“客官若是不急,不妨稍后片刻。” 说完,连忙将双立给引到后院。 双立脚步仓促,“孙娘子,梅姐姐已经两天没回去小孤山了,我有事情找她,她这会儿在吗?” 看到面生的伙计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来,他下意识皱皱眉头,心中多出不少忐忑。 孙月没有答话,只是将他送至厨房门口,便继续去大堂招呼食客去了。 双立掀开厨房的门帘,迈步走入,仅仅看到了几个依然对他来说相当陌生的伙计,心中顿时一慌。 他急急忙忙冲到院中,直奔贺梅的寝房而去。房门没锁,一推便开。 黄昏时刻,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穿过半敞的窗扉,照亮漂浮在半空中无依无靠的粉尘,投射在空荡荡的室内。晚风将床帏轻轻吹起,它飞舞着在地板上映出诡谲多变的虚影。 除此之外,寂静空旷,居然已是人去楼空。 仿佛有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双立小脸一白,顾不得多想,油焦火燎转身便走。 穿行大堂的期间再遇孙月,“怎么才来了就走?” 尽管着急,双立还是停下脚步,“梅姐姐怎么不在食肆?她搬到哪里去了?” 孙月一怔,“刚才还在厨房里啊?至于贺娘子住在何处……日日忙碌,这点奴家还真没注意。” 双立谢过孙月,旋风般地赶路回到小孤山,不料不止梅姐姐不在,自家先生居然也不在! 双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两个的,都去哪了?!先生啊先生,您最好是去追梅姐姐了,不然的话,双立真的要伤心死了。” 金乌西沉过后,冰轮缓攀海上。环翠揽芳的危塔静静伫立,将日月星辰的更替尽收眼底。 白日观潮熙来攘往的人群早已散去,拥塞的盛况如同灿烂的花火,繁华的人声燃尽过后,此地唯独剩下天海一色的清冷。 不急不缓,有条不紊。 上一泡与下一泡自然衔接,宛如音符流淌成静默的曲调,短暂的休止过后,泛着月辉的银线自影青釉手执壶中流入茶盏,纯和而淡雅的茶香随着水汽升腾挥发,叶芽无声舒展着腰身,透亮热汤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加深。 独坐品茗,一人清欢。 单泡的茶汤饮尽,林靖再次将热水续上,如此反复。 月至中天,万籁俱寂。 连绵不断的潮水自天边纷至沓来,快慢不一之下,破碎成鱼鳞般奔涌而来。潮色月色交相观,千堆积雪你争我赶,拍打在无人的海畔。 轰鸣的水声在寂静的夜晚听得更加真切,天地浩大开阔,人如沧海一粟。 林靖默默看着夜潮,不知时间悄然已逝,及至再次为茶续水,恍然间发觉往日总是清甜的茶汤,由于适才心潮的不宁而泛起幽微的苦涩。 茶水不可断气,今时不同往昔,修心养性,终归败给了心中贪念。 夜潮归于平静,婵娟无声西移。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时间,一声轻浅的喟叹消逝在湿漉漉的海风里。 桂子的芳香笼罩满小孤山,摇摇欲坠的晶莹竹露几经挣扎,终于滴落在长满青苔的山路之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梳理着羽毛的仙鹤们见到披星归来的主人,亲昵地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手。 纵使林靖竭力放缓了脚步声,靠坐在他房门门槛之上的双立还是陡然间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双立:“先生先生!您去哪里了?您可算回来了!” 见林靖一双凤目之中流露出询问之色,他急声继续说道,“梅姐姐已经连续两日不曾回来小孤山了,于是双立今天午后便忍不住下山去一窟鬼食肆里找她。不仅后厨里没有她的身影,就连她的房间也是人去楼空。” 林靖垂在袖中的手指关节遽然间泛起白意,他哑声问双立,“她……就这么走了?” 双立摇摇头,“双立不知。哪怕梅姐姐现在还在一窟鬼食肆里,可双立在大堂听闻食客们提及,食肆将要换厨娘之事。 梅姐姐素来爱以事业为重,若非心中下定了决心,她是断然不会拿自己珍爱的食肆开玩笑的。” 他深吸一口气,“若是双立挽留梅姐姐有用的话,双立早就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了。 恕双立冒犯直言,先生就像那锯了嘴的葫芦,什么也不和梅姐姐说,这样下去,哪怕是磐石做的耐心也消磨尽了。 那严洄可比您会说话多了,从世俗意义上讲,也确实比您来得年轻还要有为。貌似梅姐姐对他还挺有好感,若是真同他走了,喜结连理不过是迟早的事。您究竟何时才能想明白?” 林靖抿唇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双立你去休息,我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抬步便走。 漫天的星辉被初生的太阳覆去了光芒,朝霞泛起瑰丽的辉光,竹竿巷尾的海棠灼灼盛放,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此时究竟是秋日还是春朝。 贺梅摘下一朵秋海棠,凑到鼻尖轻嗅,再次痛恨这样美好的花朵竟然没有香味。正感慨间,她敏感的腰肢被人从身后一把揽住。 贺梅一惊,正要挣扎,却又闻到身后那人熟悉的淡香,顿时重新安定下来。 贺梅:“这会儿才几点?林晶晶,你怎么突然跑来这里了?”他不会是想通了吧? 心中的小鹿在顷刻之间一跃而起,她转过身来看向林靖,本该正色直言的时候,却被他脸上冒出的细小胡茬给吸引了注意力。 贺梅踮起脚尖,伸出手来,不等她摸摸林靖的下巴,就被他垂首覆了上来。 腰肢不听使唤地再次变得柔软如泥,如同溺水的人那般无助无依。之所以没有瘫软倒地,全靠身前之人箍在她腰上的手掌给予了力量。 满巷的静谧之中,娇嫩的海棠花无力地从贺梅的手中坠落在地,花瓣轻轻地颤动着,惊动了地上的尘埃,又很快安顿在熹微的晨光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有人哑声道,“可否嫁给我,你问什么,在下都会说与你听。” 贺梅的双颊嫣红一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想要硬气一些避开林靖,双腿却不争气地散着软意。 心中的小鹿激烈地跳动着,几乎快要冲破胸膛,可她还是瞪向林靖,“林晶晶,你早干什么去了?” 林靖:“瑾之的世界里,不能没有梅梅。若是梅梅执意要走,不妨把瑾之和双立也一同带上。” 他的声线低沉,宛如陈酿那般清冽而醉人,偏生贺梅矫情上了,不想就这么顺遂他的意。 贺梅:“不是说好了银恩两讫?你还能赖上我不成?要知道,我可不是你们大越朝的人,咱们两个就算这……这样了,也算不得什么的。我也不是非要嫁给你不可。” 看到林靖望着自己的眼眸幽深一片,她按耐下心中的慌乱,再次踮起脚尖,想要摸摸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却再次被他给吻了上来。 良久后,贺梅心软得一塌糊涂,嘴上却兀自硬道,“我瞧着严洄就挺不错,人帅嘴甜年龄小,你们这里十三岁就能成亲,他也算年少有为……” 以往总是会耐心听她说完的林靖这次却不给她继续说完的机会,再次以唇封缄。 贺梅:“……” 第102章 这才是真正的老房子着火吧?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不专心,她的唇上被林靖惩罚性地轻轻咬了一口。 第91章 岂在朝暮间 一吻终了,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紊乱。 正巧竹竿巷中响起有人打开房门的声音,贺梅连忙从林靖的怀中挣脱出来,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浣沙铺子的卫娘子打着哈切, 习惯性探出头来在巷中左顾右盼一番,不想竟在秋海棠树下,看到了一对面红耳赤的璧人。 女子面若桃花, 杏眼含着一汪灵动的春水, 饱满的红唇微微泛起肿意, 神色里带着一丝羞赧与慌乱。 男子气质清冷出尘, 宛如冠玉的俊颜此时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粉晕,给其增添了不少人气,一双丹凤眼里含情脉脉, 专注地盯着身侧惊如小兔的女子, 除此之外,似乎再装不下别的一景一物。 卫娘子打量完毕,迟疑片刻,还是同贺梅打起招呼, “贺娘子怎地起得这样早?那间雅舍……” 贺梅:“待安顿下来,我再邀请卫娘子一家光临小聚。” 卫娘子客气地同她点点头, 而后转身回到店里。 贺梅这才扭头对林靖道, “等下巷子里的人就会更多, 林晶晶, 你不会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吧?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却是不敢再去乱摸他的胡茬了。 她弯下腰, 将先前被吻得意乱情迷之时掉落在地的那朵秋海棠花捡起来, 而后抬步朝一窟鬼食肆的方向走去。 林靖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眸色深深, “瑾之不敢睡。”不等贺梅说话,他继而补充道,“瑾之只怕一觉醒来,便再也见不到梅梅。” 贺梅哭笑不得,干脆将自己的小心机挑破,“刚才我和卫娘子的对话,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林晶晶,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我不过是在以退为进,看似要和严洄一起离开,实则意在逼你就范?” 林靖:“瑾之知道。” 贺梅脚步一顿,扭过头去,一脸不解地望向他。 林靖低低道,“如今也好,余生也罢,梅梅皆为瑾之在这世间最为在乎之人。若是梅梅果真就此离去,尘漫漫,隐迢迢,山水遥遥,人海茫茫,不复相见,仅仅是想到那样的结果,瑾之便如鲠在喉,坐立难安。” 他的眼眸像是磁石一样拥有魔力,只是一眼,便足以让贺梅沉沦其中,不可自拔。她怔怔然站在原地,任由他将自己拥入怀中。 林靖:“是梅梅你贸然间闯进瑾之的世界,搅乱我冰封岑寂的心湖,也是你拉我重回人间,染尽一身烟火……” “贺娘子!今日份新鲜的食材我都给你送过来……” 不等林靖的话说完,送货的王屠户推开一窟鬼食肆半掩的大门,挑着扁担走了进来。 再次从林靖怀中挣脱出来的贺梅深吸一口气,取来几串串好的铜钱,数好对应的数额递给王屠户,再同他随意寒暄几句。待目送着他走远后,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几缕青丝垂在林靖的两颊,在晨风中微微摆动,专注望着自己的眼底浮着一圈淡淡的青黑色,配合着下巴上新生的胡茬,显得颓唐而慵懒,有别于他素日里的光风霁月,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另类美感。 贺梅重新望向他,感慨,原来帅哥就算有了黑眼圈也会这样好看。 林靖启唇,“梅梅……” “贺娘子早!” “掌柜的早!” “贺娘子,这是今早地里新摘的蔬菜,还带着晨露,嫩着呢!您看看?” 可不等他继续说下去,以赵芸为首的店伙计们鱼贯而入进了食肆,紧跟在后面的则是各种来店中送食材的供货商贩。 就算贺梅想要林靖在自己的房间中小憩,在繁忙的食肆后院,他应该也难以睡着,更何况现在那间屋子中早已挪空? 贺梅面露难色,对着林靖耸耸肩膀,“林晶晶,虽然很想继续听你说下去,可现在很明显,我只能开始工作了。不如你先回去小孤山,好好睡一觉,晚点我们再好好聊。” 林靖:“……” 他正要同贺梅说些什么的时候,偏生严洄优哉游哉地迈进了一窟鬼食肆的后院,来来往往的店伙计们甚至还纷纷同他打起招呼。 显然对方早已是轻车熟路,与食肆掌柜的关系也相当熟稔,以至于伙计们见怪不怪,拦也不拦便放他进来。 贺梅:“……”明明知道自己和严洄这个小屁孩没什么的,可林晶晶看着她的眼神好惹人心软,她的良心顿时好痛。 严洄眼含期待:“贺娘子今日要做什么好吃的?可曾想好了?” 前面问的确实是指今日一窟鬼食肆要吃什么,后者却是在问随他北上的事情了。 感受到林靖那盯着自己的灼灼视线,贺梅轻笑一声,“托你的福,原本我就在考虑,究竟是雅俗共赏,还是要雅俗分隔?如今却是已经有了答案。 时人皆喜好风雅,这一点我是自愧弗如。一窟鬼食肆未来会更加专注于物美价廉的美食,至于像是严大人这样颇有品味的文人雅士们么,这两日我已经看好了新的铺子,准备重新来过。” 一言既出,林靖和严洄的眼中皆露出吃惊之色。 贺梅看看两人的反应,满意地抿唇一笑。 餐饮不是只要卖饭就好,还要分析市场、受众、人性,从诸多方面进行考虑。严洄前些日子给她说的那些信息,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为她指明了方向。 一窟鬼食肆开店之时,虽然凭借林靖诸多好友的字画充点了门面,又有不少书生长聚在此,还有对应的包厢可用,但是终归定位不明。 若想风雅,就必定设计有更加讲究的装潢、更为精巧的餐具、愈发优美的摆盘,愈为出众的菜单。 普通百姓所求无非是物美价廉,若是能够在果腹之余的同时,兼顾美味便已足矣。曲高和寡,假使将美食取些诸如“玉带羹”、“沆瀣浆”之类的菜名,莫名其妙,不知所谓,便会叫那些在乎性价比的常人难以轻易尝试。 可对于严洄这类文雅又刁钻的人来说,他们吃惯了好东西,于是更喜欢追求稀奇古怪之物,简单粗暴用某某菜炒某某菜作为菜名对他们而言,就显得颇为粗鄙,若是换做那些颇具诗情画意的菜名,反而显得对症起来。 这样的饭菜,若是定价太低,他们反而不会喜欢。最好是精致的摆盘里,只有那么一小口,最好再配以适度的营销手段,甚至于更加地一位难求。 “严洄们”更爱享用一些少而精的吃食,每种食材仅使用其精华的部位用以烹调,其余则弃之不用。而那些剩下的部分,再行送来一窟鬼食肆用作食材,却是恰好合适。 如此一来,也算是各花入各眼。 贺梅:“能想到这一点,全靠严大人拨冗直言,为小女子指点迷津。你还想吃什么,我等下都会尽数为你做来吃。” 说完,她望向林靖,眼见他的面色依旧泰然自若,可嘴角却微微朝上翘起,顿时心满意足。 严洄闻弦而知雅意,总是滴水不漏的表情管理骤然失控,姣好端庄的脸上头一次添出些懊恼的情绪来。 “……失策,失策!” 这人每每看着都是个长相相当精致,心智过于成熟的成年男子,这会儿才终于有些符合他十几岁年纪该有的样子了。 贺梅笑着问他:“还吃吗?” 严洄银牙紧咬,绷紧下颌,深深吸了一口气,“自然是要吃的。”他依次看看贺梅和林靖两人,摇摇头,愤愤拂袖去了前面惯常爱去的那间包厢。 更像是孩子了。还是网络上流传的那种身高一米八多、长相帅气不油腻,结果一问还在用智能儿童手表,正在上学的小朋友。 这脾气,还真和当初的老顽童一脉相承。 贺梅望着严洄远去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好整以暇地去寻林靖的身影,正好看到他伸向自己,又即将收回去的手。 贺梅:“?” 她歪着头仔细想了一想,迟疑地问,“刚才只闻到了茶香,林晶晶,你也没喝酒呀?怎么这样黏人?可是要我送你回去?” 林靖的耳垂也好,脖子也罢,瞬间变得爆红一片。 “贺娘子,这批螃蟹刷洗干净了,等下是要怎么处理?”赵芸擦着手从后厨中走到院子中,问她。 “贺娘子,程家派人送上个月的账本和盈余来了,您要不要过目一下?”新来的跑堂伙计掀起横隔在大堂和后院的帘子,询问贺梅的意见。 往常习惯了的日常琐事在想要和心上人互诉衷肠的当口儿,瞬间变得颇为磨人,贺梅揉揉眉心,逐一给她们予以答复。 林靖耐心等她吩咐好一切,这才说道,“梅梅如此忙碌,瑾之不便打扰。我这便先行回去小孤山了,晚间会再行前来接你回去。” 贺梅歉然回答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不一定能够回去。不如林晶晶……你耐心等几天?” 第103章 林靖:“严洄可以为梅梅试菜,瑾之亦可。” 贺梅好笑抚额,“你怎么这样爱和他较劲?” 林靖抿起嘴唇,垂眸不语。 贺梅无法,只好踮起脚尖,在他自然而然低下头寻向她红唇的时候,侧头凑至林靖的耳边温声道,“我不会和他走的,你本来就身体不好,先乖乖回去睡觉。” “贺娘子,这批新送来的食材,似乎有些问题,亟需你亲自过目下。”食肆伙计呼唤她的声音再次传来。 贺梅伸手安抚性地抱抱林靖,脚步匆忙地赶去验看。 她真的很奔劳很辛苦。 林靖长睫微敛,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阵子,最终长腿一迈离开了一窟鬼食肆。 第92章 香痕浮玉叶 明月高高地悬挂在辽阔的天空之上, 清辉穿透薄薄的雾霭,为世间万物都鎏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远处蜿蜒起伏的山峦宛如神女不规则的裙边,在缥缈游移的烟岚里时隐时现, 与天际的界限恰然相融。坚固的临江城垣巍峨连绵,华美的九楹镝楼雄伟伫立,飞檐斗角、雕梁画栋在灯烛辉煌中流光溢彩。 近处的柳树犹如哨兵那般在寻仙湖畔站成一排, 在恬淡的夜风中飘摇着墨绿色的千条柔枝。秋水微皱, 波光粼粼, 有条气势恢弘的画舫缓缓行驶在寻仙湖中。 甲板上, 打扮不一的伶人们各持乐器,演奏着美妙的乐曲。盏盏造型别致的华灯将画舫内照得恍如白昼,莲花鸳鸯薰炉前看不到缭绕的烟火, 却有幽馥的香韵悄然暗萦。 侍者从墨客手中接过他适才挥毫填就的词作, 小步送至讴者处。不多时,婉转动听的轻歌之声便和着一首《临江仙》的曲调潜入夜色。与此同时,几个身材窈窕的舞女舒展翠袖,配合以曼妙的舞蹈。 侍女娉婷行来, 挪步如莲,将一盘新出锅的菜肴送至宾客面前的长案之上。 盛有一汪清水的秘色瓷皿中, 几枝翠绿的荷叶堪堪有人掌那般大小, 上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羞涩地弯垂着头, 下有一朵盛放的粉莲婷婷而立, 其间又有些许幼嫩的莲蓬。它们的根茎长短不一, 被人摆放得错落有致。 酒已用过两巡, 桌案上已经不需这类摆设, 此时上一盆颇有意趣的插花所谓何意? 讶异之下, 众人定睛细细一瞧, 终于在那些莲蓬上发现了妙处。 有好奇者当先举箸,尝试性地伸向一个莲蓬,果然是以莲蓬为房,精心制作的菜品。 “这是谁人请的厨子?所做的饭菜倒是颇有意趣。居然能够想到将香橼中剖两半作为酒杯,并刻之以栩栩如生的花鸟。每饮一口琳腴酒,清芬霭然,便是金樽玉斝与之相比,也顿时如同埃土了。” 一青衫男子把玩着手中金黄色的“酒杯”,低声朝邻座之人问道。 “是章大人请来的厨娘,再具体些的,在下便不知晓了。”身侧那人回答。 “鳜鱼清淡之余却不失鲜美嫩滑,莲房清新脱俗荷香弥漫……” 不等那当先尝试之人摇头晃脑地把话说完,席间的某位好事者再次将汤匙伸进了菜皿之中舀了一匙,砸吧砸吧嘴巴,“莲、菊、菱,此乃渔父三鲜也!乍看不过清水而已,岂料此皿之中的汤水竟然另有乾坤!” 青衫男子扬了扬眉,且将手中的香圆酒杯放下,刚从箸山上拾起筷子想去试试那道名为莲房鱼包的菜肴,却又被新上的包子吸引去了目光。 素白瓷碟中,盛放着若干半透不透的包子,透过淡黄色的表皮,内里馅料丰富的色彩依稀可见。 其封口方式也异于往日里常见的包子,竟然是用青色的香菜梗捆绑封口的。它们被均匀地淋上橙黄色的汤汁,右侧上覆两枝一青一红的杈叶槭,造型古朴典雅,好似一幅画作。 于是他那本该伸向莲房鱼包的手顺势一拐,便挪到了摆在它不远处的豆腐皮包子处。 青衫男子咬上一口豆腐皮包子,薄薄的豆腐皮口感柔韧,冬菇、蟹味菇和海米的鲜美之味随之而来,山珍与海味在唇齿之间产生激烈的碰撞,颇富嚼劲的香干越吃越香。他就这样一口口地品鉴下去,吃得满口生津,不多时便将之消灭殆尽,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新的菜肴被侍女呈上餐桌,骤眼看去,清汤寡水,不过是白底黑花的瓷碗中飘着些玉蕈而已。可那莲房鱼包珠玉在前,在座之人无一敢轻易将之小瞧。 果不其然,待品尝过后,诸多宾客交口称赞。 “香痕浮玉叶,生意满琼枝。” “滋味鲜美,满是山林之气,清冽出尘,俨如方外之物。好喝好喝!” “子辰兄所言是极。清冽甘甜,酒香宜人,属实清新解腻。” 章西村伸手招呼来侍从,低声吩咐道,“酒水不大够了,你去后厨再取些来。” 侍从应声而去,不多时端着几坛酒水、一叠新鲜的荷叶并一桶磨尖的竹签回来。 “正想着这一口,不想便送来了。”见此,某个灰袍老者抚须一笑,伸手取来一片荷叶以掌托着,用竹签将荷叶柄刺穿,接着将酒水倒入荷叶。 暖黄灯火下,透亮的酒水宛如清晨大滴的露水,在碧绿的荷叶上莹莹滚动,悠悠野趣顿时横生。 老者就此以叶柄作为吸管,径自饮用荷叶中盛放着的酒水,“玉酝微含清荷苦,心舒神怡堪消暑。” 说话间,他下巴上花白的胡子被此情此景给美得频频翘起,不住地抖动着,完全忘记此时已是秋日。 玉色的雪梨被人切成骰子大小的块状,整齐地码放在梅子青釉磁碟中,黄澄澄的汁水淋在上面,佐以去皮黄瓜为基、上插胡萝卜、白萝卜雕花的装饰,显得十分诱人。 老者将酒饮尽,夹起一块摆放在自己面前的橙玉生,赞道,“梨子清爽,橙汁香甜,也不知又放了何物,将二者的味道融合得恰到好处,清郁如新,颇有意趣。” 醺醺然间,严洄朗声笑道:“诸位雅兴,可要再行酒令?” 话音刚落,见到侍女送来新的菜肴,他的目光为之一凝。 墨釉大瓷碗中盛满破碎的冰块,冰块的边上铺着大小一致、阔楔钝齿的紫苏叶子,中间则是被人巧妙地摆成了牡丹的形状、薄得可以透光见物的鱼脍。 其上又缀饰以微微泛黄的蝴蝶。若是细致瞧了,便能知晓那其实是河豚的鱼鳍经油炸过所制而成的。 旁边则放置着一小碟酱褐色的橙醋、一小碟绿油油的葱花,和一小碟白生生的萝卜泥。 “此为何叶?” “是紫苏叶。芳香气烈,去腥驱寒,可解鱼蟹之毒。河豚肥嫩鲜美然而有毒,就是不知阁下是否敢轻易尝试这道菜肴了。” “嘶!虽说一朝食得河豚鱼,终身不念天下鱼。若是处理不当,可是要闹出人命的!这厨子好生大胆,得是对自己的厨艺有多自信?” “嘁,你怕什么?左不过就地取材,薅些芦苇的根煮水喝了也就无事了。” “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此菜一出,席间顿时有人窃窃低语。 这样的冰块、蘸料与刀工——他的心中隐隐升起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 章西村亦笑着对前方的艺妓们问道:“哪位娘子可愿充当录事?” 其间有个束着红缠头,身穿蓝灰绉纱花鸟滚边窄袖褙子、褐色罗印花褶裥裙的女子将手里的琵琶放下,款款站起身来,朝着众人行以一礼。 “奴家莫愁,甘愿为诸位官人担任录事。” 章西村:“今日严大人才是主角,便请你当作起始的执花人罢?以每人一到两句,不提风月偏偏有万种风情可好?”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是他主动提出的?本想去画舫后厨看看的严洄只好老老实实地继续正襟危坐在酒席之间。 心思旁落的严洄随口胡诹道:“晚霁风歇时候,起身浅试梅妆。”言罢,将莫愁递来的红花传给旁边的章西村。 众人皆哄笑起来,争相调侃小严大人明知故犯,公然同章大人“作对”。 严洄丝毫不愠,嘻嘻哈哈地端起香圆酒杯一饮而尽。 章西村淡然一笑,续道:“夫婿早归生笑靥,共赏冰魂满室芳。” “天寒地冻时节,群芳尽数凋谢,唯有寒梅独领风骚。章大人这便是将时节拉至早春时候了,妙哉!”有人捧道。 灰袍老者取来帕子擦擦嘴角,接过红花,即兴一句,“促膝频举觞”便连忙传给了下一个人。 那人不慌不忙地吃下一筷头银丝羹,这才用“蜡烛向晨垂泪,悄声互诉衷肠。”做以回答。 “怎地?这是一宿没睡?”“还是李甲兄会过日子哈?”有人调笑。 青衫男子嘬一口酒,咬一口玉灌肺,陶陶而浑然不知酒令现已到了自己这里,成功引得在座之人哄然大笑。 待他反应过来,倒也不恼,兀自将香圆杯中的酒水干了,而后举起筷子伸向青釉莲纹小碟子中摆放着的蓬糕。 第104章 “赵承节不来上两句?”有好事者问道。 青衫男子自顾自地将手中那块松松软软的蓬糕吃完,这才好整以暇地道,“对镜画眉携手看,研墨题笺曰念郎。” 后面那人双手交叉,流畅承接,“夕临何漫长。” “刚分开就这样想了?有点儿意思。”有人忖道。 候在旁边的笔者则将他们所说的话一一记录下来,送与讴者处。不多时,一曲众人共同填词的《破阵子》便被乐伶们演奏出来。 除此之外,宾客中还有人投壶或者是对弈。 繁弦急管,觥筹交错;清歌妙舞,推杯换盏。间或有哄笑声响彻夜空,显得格外奢靡。 画舫后厨中,贺梅做完最后一道菜后,用帕子擦干适才用香胰子洗净的双手,惬意地伸了伸懒腰。 画舫宴客厅中的欢笑之声,她在这里都听到了,想来今晚的饭菜还算成功。 贺梅悄声走至甲板上,在角落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侧耳倾听着伶人们演奏的乐曲。 一段紧促的大鼓声过后,杖鼓加入其中,古筝为君,作为主旋律,音调高亢而富有雅韵。琵琶嘈嘈切切,笙笛悠悠扬扬。品类之盛,超乎她原本的想象。 贺梅随意拽住一个陪侍的仆人,指指某个手中拿着一样怪莫怪样乐器的伶人,礼貌而客气地问他,“小哥,请问那个是什么乐器?”声音这般古朴绕梁,她还是第一次瞧见。 对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还是继续答道,“是筚篥。” 原来如此。 不得不说,这次应邀前来为章西村承包宴席做菜,不仅制作的菜品方面,有了不小的突破,她也算是跟着开了不少眼界,增长了许多关于大越朝的见识。 小小的临江城便是如此,遥远的京城又该是何等的富贵迷人?怪不得严洄那般傲气,哪怕他的祖上普普通通过,如今也早已脱离了那个阶级。 贺梅只觉得自己此时,仿佛再一次触摸到了并行世界中,历史脉络的一角,看着属于大越朝的那些文人们写出良莠不齐的诗词。 时光如同滚滚江水,期间诸多风流人物层出不穷。 大浪淘沙过后,唯有经典隽永。 人自生下后便将热烈地奔赴向死亡,或早或晚。可只要期间也曾灿烂过,或许便已值得。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贺梅蓦然回看这句话,对它又有了新的理解。 后世而来的她,此时与所谓的古人们沐浴在同一轮明月之下,舒眉一笑。 第93章 月色听秋声 “贺娘子, 你这一支白玉簪子倒是别致。”在甲板角落处瞧见贺梅,悄然离席的章西村走上前来,同她打起招呼。 贺梅一怔, 下意识用手摸摸自己发间的玉簪,一双杏眼随之弯成月牙状。 贺梅恭维道:“章大人可是众星拱月般的人物,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章西村轻咳一声, “酒水饮得多了, 频频更衣自然是在所难免之事。” 原来是尿频去上厕所, 回来的途中看见她了。 贺梅点点头, “可有什么说头?”。 章西村:“水头充足,白得近乎透明。质地细腻油润,有光泽隐隐于其间流动, 给人以柔和之感。 想来应是选取了山体间自然脱落, 又经溪水长年累月冲刷过的佳料,再择经验老道的匠人,精心琢磨制成。远非寻常坊市中可以轻易见到之物,十分难得。贺娘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贺梅:“是瑾之送给我的。” 章西村欣慰一笑, “我想也是。” 此语既了,贺梅也不知该同他再寒暄点儿什么, 顿时有些词穷。 正觉得有些尴尬的时候, 章西村望望天边的皓月, 忽然道, “贺娘子自远地而来, 可曾知晓男子赠予女子簪子的行为是为何意?” 贺梅闻言一怔, 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她这样的, 总是想起一茬是一茬, 终归和他们这些大越朝土著的思维方式不太一样。 不过换位思考一下, 或许林晶晶就是仗着她反应不过来,根本不了解内里的含义,这才会像那盆栀子花那样,就那么什么也不说地送给她。 想到这里,她咬咬嘴唇,嗔喜参半。 章西村将她的这些反应尽收眼底,微笑颔首,“便是贺娘子想的那样。簪子赠予心上人,便是意喻着,那人欲与之结发成亲。应酬缠身,在下就不此处久留了。” 他同贺梅叉了叉手,本已经转过身去,却又回过头对她说道,“任期将尽,也不知临行之前能不能喝上你夫妇的喜酒。” 宾客们呼唤章西村的声音再次传来,贺梅目送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再次伸手摸摸自己头上的簪子。 “夫妇”。 再简短不过的两个字,却烫得她的双颊泛起红晕,就连呼吸也在顷刻间变得急促三分。 贺梅将胳膊放置在船舷之上,双手托腮,畅想着与林靖在一起后,生活将会变成何等模样。 一条小舟摇摇晃晃出现在画舫附近,几乎完全融入进了夜色之中,如果不是她眼尖,绝对便会把它给忽略过去。 湖水茫茫,夜雾荡荡。对于她这样的路痴来说,根本辨别不了那条小舟驶向的是何处方向。 林晶晶最爱舟游,若是这条小船前行的方向,恰好就是小孤山的位置,那么船上之人多半就会是他了。 或许是她这会儿太想他的缘故,这样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似地在她的心中蓬勃生长,完全失去了控制。 贺梅再次朝着那条小舟望去一眼,鬼使神差地问了附近的侍者一句:“请问你们的画舫里,有没有可以划出的小船?”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她坐在有专门的舟子划桨的小船甲板上,神情恍惚。 她只不过是随口那么一提,没想到居然还真有?! 后厨里,严洄好不容易暂时逃离了应酬的樊笼,兴冲冲地行至厨房,巡视一圈,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佳人。 他皱了皱秀气的眉毛,不由得出声问道,“晚宴的掌厨可在?” “您是说贺娘子吧?适才已经乘着小舟回去了。”一个青衣厨子沉声答道。 朗朗夜空,皎皎明月,清风吹拂得近处的一棵榕树枝叶摇曳。倒映着两岸树木、远山和月色的湖水在船桨的拨弄下,发出一程又一程的潺潺水声,于沉浮间泛起瑰丽的色泽。 贺梅所在的小船很快便要追上先前的那艘小舟,行棹之人长身玉立,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便尽显写意风流。 像是感应到了她停驻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人扭过头来,与贺梅对视一眼。原本淡漠疏离的目光在须臾间冰消雪融,盛满温润之色,就连嘴角也带上一丝清浅的笑意。 竟然真的是林靖! 贺梅一喜,不等舟子将船划得彻底与林靖所在的那艘齐头并进,便迫不及待地迈步过去。 稍显激动的动作使得小舟开始急剧晃动,她顿时便有些站立不稳。唯恐贺梅再一次大意落水,林靖不假思索便揽上了她的腰。 小舟逐渐恢复了平稳,贺梅同送她过来的舟子礼貌道完谢,这才仰头看向林靖,恍然发觉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贺梅:“林晶晶,好巧!猜猜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林靖:“适才我经过的那条画舫?” 贺梅一惊:“你怎么知道?” 等到问完了,她又觉得自己在说废话,好在林靖不觉得有什么。 林靖:“途经之时,莫名受其吸引,想要朝它望去。” 原来他们两个那个时候便已经隔空对视上了,贺梅的心中顿时升起淡淡的喜悦,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插在自己发间的玉簪。 “林晶晶,中元节后的某一天,你为什么要送这根簪子给我?装在那样难开的盒子里也就罢了,还不亲自拿给我。” 林靖目光柔软,“……” 贺梅耐心等待。 也许是她的执着打动了他,良久后,林靖凝视着寻仙湖粼粼的水面,淡淡道,“是我母亲在世的时候……特意给我赠予未来心上之人的。” 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一样,他以一种相当平缓的语调,继续说道,“盛放它的,本是一个绘有交颈鸳鸯的漆盒。” 贺梅紧紧盯着他,催促,“然后呢?” 林靖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头,竟是无师自通了摸头杀。他抿起嘴唇稍作停顿,而后垂下长长的睫毛,敛起内里完全不符合自己如今年纪的羞意。 林靖:“瑾之……本不欲将自己的心意告知梅梅。” 好一个我心里有你,可那与你无关。 好不容易逮住了他愿意开口的机会,贺梅哪里肯轻易就此结束? 她伸手重新抱抱林靖,怀着满腔诚意诱哄他,“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林靖将手中的船桨放下,朝着贺梅俯下头来。就在她以为他要吻过来的时候,隐忍而克制地将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第105章 以至于她心中那初初开始蹦跳的小鹿有些迷茫。 感应到他的胸膛随着深呼吸前后起伏着,贺梅看不到林靖面上的神情,仅能听得他低沉而又磁性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林靖凤目微合:“母亲……因生我难产而死,以至于吾之生辰,成为了彼之忌日。情深不寿,父亲痴恋母亲,相思成疾,药石无医。堪堪将我抚养长大,便追随母亲而去。” 虽然猜到林晶晶的双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逝世了,没想到竟是因为这样。 天心月圆秋送爽,香消玉殒魂断肠。当年他的家中或许还没有来得及庆祝他的新生,又或是欢度美好的中秋佳节,便已经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 甚至于以后每逢中秋,万家团圆赏月之日,他都是初见之时那般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何等难捱的滋味。 偏生林晶晶又是个心思细腻,温柔多情的人物…… 林靖将她放开,躬身重新拿起船桨,低低喟叹一声,“修心养性,终究敌不过心中贪念。本想默默守着梅梅便好,可最终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怎么个贪念法? 正无限怜惜林靖的贺梅一怔,居然秒懂了他这句话潜在的意思,香腮倏然攀上一抹淡淡的羞红。她又默默朝他的下半身偷瞄一眼,神色变得狐疑不定起来。 打住! 贺梅摇摇头,将自己脑中不该有的废料彻底清空。 保守起见,她便换了一个话题,“林晶晶,你为什么那么在乎严洄?” 林靖:“梅梅那里是如何筹办的婚礼?” 异口同声之后,两人都因对方问话的内容给愣住了。 贺梅:“林晶晶,便算做是我先问的,你先说。”她重新蹲坐在小舟的甲板上,将胳膊放在两膝之上,端详着他划船的模样。 林靖轻咳一声:“他看向梅梅的眼神瑾之一看便知。” 眼神?什么眼神?别人看她的眼神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贺梅挑高了娥眉,一脸不解。可她再行追问,林靖却是不肯回答了。 “梅梅只要知晓,瑾之亦是正值青春年少便好。” 这就是她问得多了之后,他回复的答案。 嘴上说想娶,实则心里不想的时候,就委婉含蓄地告诉她,自己的年纪都快要当爷爷了,已经有了“晚节”,这会儿却是这番说辞。 贺梅有些无语地撇撇嘴,可那眼底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只是行舟显得有些无聊,她便将刚才在画舫之上的见闻讲给他听。 听完后,林靖:“梅梅志如鸿鹄,仅仅因为心悦瑾之,便就此桎梏于小小的临江城中……瑾之亦可随你一同北上。” 他这样喜好清净无为的闲云野鹤,哪里会喜欢那处地方?无非又是在委屈自己,迁就她罢了。 贺梅:“稍稍了解一些,也就够了。拥有的越多,其实也就失去的越多。既然处在那样的位置,所要遵守的规则也就更为琐碎冗杂。繁文缛节,人情世故,未必有我们这样逍遥在山水之间来得畅快。” 她看着林靖轻轻扬起的唇角,笑着重新站起身来,凑上前去,“他们有丝竹歌舞,我们有月树水风。”接着便将脚尖踮起,一把揪住林靖胸前的衣襟吻了上去。 不多时,有人按住她四处作乱的手,一声低哑的“梅梅别闹”饱含着缠绵绮眷的情意,被风吹散在寂静的夜色里。 第94章 风雅拙味楼 几场秋雨过去, 持续高热的临江城终于迎来了秋日应有的凉爽,食客中,希望一窟鬼食肆重售午食的呼声越发多了起来。 贺梅只好对外放出消息, 宣布自己打算开一家格调更为风雅的食肆。 此话一出,就成功将一众饕客们的视线吸引至了名为“拙味楼”的新店那里去,人人皆翘首以待, 时不时便要在一窟鬼食肆里问上一句, “拙味楼究竟什么时候开张”。 前些天在寻仙湖上协领众厨所筹备的夜宴大获成功, 事后, 数次受惠于章西村的贺梅自然不肯接受他的报酬。 更何况,乍看之下是她出人出力却什么也没有捞着;可实际上,那夜过后, 不少世家子弟与达官显贵便很难忘记一窟鬼食肆这个名字。 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家中都豢养有专门的厨子, 外出应酬多半也是去同样养有家厨的同僚或是乡绅家中。 贺梅所做的那些菜色别出心裁,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是以原本仅在坊市之间颇负盛名的一窟鬼食肆,现在也在贵族阶层小有名气。 仅仅有了名气是不够的, 拙味楼需要有一道足以在第一时间便抓住人心的硬菜。 不仅菜肴的品质与风味要与市面上,同价位酒楼中售卖的菜肴同等, 甚至高于他们, 还要足够风雅别致, 才能迅速跻身于市场之中, 长久地经营下去。 不然的话, 待眼前的这波热度过去, 哪怕装潢再怎么华美也是白搭不说, 就连前期大量投入的成本也很难依靠早期的虚假繁荣收回来。 若非如此, 这间原名飘香楼的酒楼也不会门庭冷落成那个样子, 最后给贺梅捡了便宜。 既有亭台,又有楼阁,修建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甚至还有和现代稍微高档些的酒店异曲同工的花园。 时值寒露,正是吃螃蟹的季节。经过市场调研,贺梅很快便发现自己可以从这个方向做文章。 大越人食用螃蟹的方法有三种,一是油炸,二是水煮,三是生腌。 油炸便是将螃蟹洗净去沙,处理干净后,裹上面粉下油锅炸至金黄捞出后蘸酱直接食用。 这样的吃法,油腻非凡,酱味浓厚,反而将螃蟹独有的鲜美滋味给弄丢了,所吃的不过是油水和调料而已。 水煮则是在螃蟹处理干净后,剁成四段,丢入开水锅中煮的同时加些佐料,最后喝汤吃肉。 螃蟹是难得五味皆有的上佳食材,这样的吃法,既使其本身的香味随着煮水丢失一部分的同时,又掺入了喧宾夺主的调料之味,着实令人遗憾。 由于生腌是将活的螃蟹直接剁碎如泥,拌上盐、醋、蒜泥等调料便可以食用。食材处理的速度十分迅速,以至于时人将这种吃法称之为“洗手蟹”。 意思是洗个手的功夫,这道菜就做好了。这样的吃法,不仅把诸如蟹心、蟹胃、蟹腮之类不可食用的部位和能够食用的部分混在了一起,还有将寄生虫吃入腹中的风险。 文雅些的吃法也有,便是大名鼎鼎的蟹酿橙,而大越朝的人又叫它为橙瓮。可在最讲究的厨师那里,会将后世之人最喜欢的蟹黄蟹膏弃之不用,反而选择螃蟹的双螯肉作为蟹酿橙的内馅,属实浪费至极。 金子的质地过于柔软,铜铁则容易氧化腐蚀进而污染食物。 如今已经不差钱了,贺梅干脆斥巨资,从经验老道的匠人那里,定制了一批银子制成的蟹八件,以此作为拙味楼前期进入高端市场的一张王牌。 淡淡金风吹过后,植有金桂的庭院中便满是足以熏人衣袖的桂花香味。过了今日,拙味楼便要正式开始营业了。 趁着此时酒楼之中还没有那么多闲杂人等,贺梅便请林靖、双立和苏起一同过来试吃螃蟹。 小叶紫檀木桌之上,摆放着一盘成年男子拳头那般大小的石榴,又有装着酱油和姜醋两种蘸酱的两个小碟。 它们的旁边则摆放着几套银制的剪镊等物,在阴翳的天光中依然闪着漂亮的银光,显得十分精致玲珑。 环顾四周,苏起挥舞着手中的折扇,“不错,确实气派许多。当初初见贺梅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小子……” 接收到林靖立刻投向自己的“护妻”视线,他痞痞一笑,将手中折扇的扇面并拢,装模作样地敲敲自己的嘴巴。 苏起:“我就知道瑾之家的贺梅贺娘子不一般。”他把这话说完,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戏谑,定定然看着林靖,期待着他的反应。 林靖沉默了一会儿,“梅梅不是瑾之家的。” 苏起扬眉,“这话倒是新鲜。不是你家的?还会是谁家的?”他把扇子滴溜溜一转,指着自己的鼻子,调笑道,“反正总不会是我苏家的。” 想到两头皆入不得祖坟的母亲,林靖抿抿嘴唇,“在下或许与怀虚你,甚至世间诸多男子的想法有所出入。我们因为相爱而在一起,不存在谁属于谁,仅此而已。” 苏起不解地皱了皱眉,试探性地问道,“那如果我说,你是贺梅家的?” 双立抢答:“那先生铁定立马同意!保不齐还会买一送一!” 苏起:“买一送一?买什么?送什么?” 双立抿唇一笑,指指林靖,再指指自己,“苏先生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大的是先生,小的嘛,自然是双立!”端得是洋洋得意。 “好一个买一送一。”苏起忍不住抚掌笑道。 “清蒸的螃蟹好啦!快帮我试试看。”贺梅端着新鲜出炉的大闸蟹,缓步从酒楼的后厨之中走了出来。 第106章 空间大了就是这点儿不好,都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聊什么话题。 “你们在聊什么买一送一呐?”买一送一这样现代的词语,首先排除苏起,也不可能是林靖。她忍不住心中好奇,径直垂头看向双立。 双立调皮地冲贺梅吐吐舌头,“没什么,只是盼望在梅姐姐早一些和先生在一起。” 原来还是这件事,那还不是得看林靖的意思? 之前半生不熟的时候,和她日日同床共枕那么久,林靖都能恪守礼仪,丝毫不越雷池半步也就罢了。后面她时不时地给他补身子不提也行。 现在什么都说开,婚期也已经定下,可无论她如何撩拨,他都像是入定的老僧,硬是没有半点儿反应,那叫一个坐怀不乱。 被偏爱的人自然是有恃无恐。贺梅莞尔一笑,看向林靖,目光中的意图很是明显。 大庭广众之下接受到她这样露骨而大胆的视线,林靖呼吸微乱,故作镇定地垂下了睫毛。 啧,耳垂又红了呢。贺梅杏眼含笑。 “行了行了,别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了。”苏起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明明还没有将清蒸的大闸蟹吃进嘴里,无端地便觉得有些饱了。 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又补充道,“我又不是没有老婆,下次不行就把我那浑家给”话都说到了这里,苏起五指成拳伸到鼻子下轻咳一声,“放在家里。我自己看。” 贺梅:“?” 贺梅:“说都说到一半了,苏起,你拐什么弯?如果不是你说,我还以为——” 苏起正要作势同贺梅理论理论,耳边却听得林靖说了一句,“怀虚,婚宴便将息妇带来罢。”顿时两眼圆睁。瑾之素来不好交际俗人,更别提旁人家眷了。 苏起:“等等,婚宴?你们?” 见林靖和贺梅默契地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他长叹一声,取出帕子,哎呦哎呦做出一副喜极而泣的姿态。 惹得双立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贺梅也有些忍俊不禁,就连总是不苟言笑的林靖唇角亦微微翘起。 贺梅:“好啦好啦,再说笑下去不吃,这螃蟹就冷了。” 苏起立刻将帕子行云流水地收回袖中,“这蟹八件,要怎么用?” 贺梅:“使用蟹八件,以蟹肉丝毫不浪费,最后还能将拆散的蟹壳重新拼成原样为佳。你们跟着我照做便是。” 说完,她取了一个红彤彤的大闸蟹,用圆头剪剪开绑着螃蟹的草绳,接着将蟹腿剪下,剪掉关节的两端,接着用长柄叉轻轻一推,白嫩嫩的蟹腿肉便被顺畅至极地推了出来。 贺梅将蟹腿肉蘸上酱料,分别递给面前的林靖和双立。 苏起瞪大了眼睛,“有点儿方便,有点风度。”说完,他便忙不迭地照做。 贺梅将蟹钳放在银制的小方桌上,用腰圆锤轻轻一敲,威风凛凛的钳子应声而开,饱满的蟹钳肉显露出来。 双立:“哇!这样就不用狼狈地用牙咬了!去年双立为了吃螃蟹,咬掉了好几颗牙。” 苏起也跟着频频点头,林靖静坐在侧看着贺梅,一双丹凤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可是这才到哪?蟹黄和蟹膏才是重头戏呢。 贺梅但笑不语,将去掉腿后椭圆形的螃蟹身子放上小方桌,如法炮制地连敲几下,用长柄斧切断蟹的肚脐,再撬开蟹壳。 这样与众不同的方式,远胜过当今大越人将螃蟹直接剁成四段的粗糙吃法。 苏起“嘶”了一声,“优雅,太……咳咳,优雅了。”顾及到林靖,他默默将不该说的粗话咽了回去,而后赶忙继续照做。 贺梅用镊子撕掉露出的黑膜,而后去除螃蟹的心脏。 双立:“咦?梅姐姐,这块肉怎么不要啦?” 贺梅:“这是蟹心,性极寒,吃了对人的身体不好。” 见他们都不太明白的样子,她将镊子移动至螃蟹的两侧,一边去除蟹腮,一边解释,“这处是螃蟹的腮,和鱼鳃不能吃是同一个道理。接着是蟹胃,里面有很多泥沙,也不能要。” 说着,贺梅将蟹嘴剪开,一按一推摘下来,最后将蟹身从中间掰开,一大块黄澄澄的蟹黄泛着油润透亮的光泽,显得颇为诱人。 “咕咚”苏起和双立齐刷刷咽了一口口水。 第95章 术业有专攻 贺梅将螃蟹身体剩余的部分从中间剪开, 用钎子将蟹肉从腹壳处剔除下来。不多时,腹壳处便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蟹肉残留, 就连强迫症十级患者看了这样的画面都会觉得极为舒适。 蟹肉浓密而饱满,蟹膏如同玉脂珀屑堆积在一起,端详着自己亲手剥好的公蟹, 苏起舀起一匙, 叹道, “竟是没有一毫一厘的浪费!这样的吃法, 着实痛快!” 大闸蟹正面的外壳里此时已盛满了蟹肉和蟹黄,贺梅将提前备好的酱料淋在上面,递给林靖。 此举引得苏起艳羡不已, “啧, 瑾之真是好福气。”说完,他赶紧补偿性地喂给自己一大勺。 林靖接过,用小银匙舀起一勺,当先送至贺梅嘴边。贺梅笑吟吟地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 细细咂摸一番滋味,满意地点点头。 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先生, 这会儿居然就这么用着梅姐姐用过的勺子, 自然而然地继续吃蟹。双立一边默默围观, 一边品尝着自己亲手剥开的螃蟹, 顿时觉得这蟹肉的滋味越发好吃了。 见到贺梅离开, 林靖停下手来, “梅梅这是要去哪?” 别太黏人了林晶晶。 贺梅:“螃蟹性寒, 须得配上大热的黄酒才好呢。你们不提, 我也险些把这事给忘了。我还买了造型雅致的温酒器, 你们等下就能见到了。” 苏起:“可以啊贺梅,你果然进步非凡。” 双立立马看向贺梅,湿漉漉的眼睛之中饱含期待,“梅姐姐,那双立呢?” 贺梅轻笑:“你还小不能喝酒,我给你们备了生姜紫苏饮,等下你和你家先生便喝这个。” 闻言,苏起顿时冲着林靖好一通挤眉弄眼,可林靖的视线却早已追随着贺梅的背影飘远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番挤兑。 不多时,贺梅端着托盘回来。 苏起登时叫好道:“美食不如美器,只看这温酒的器皿便觉得颇有意趣了。” 注碗像是一朵半开不开的莲花,注子小口圆腹,盖顶卧着一只可爱非凡的小兽,就连酒杯也是仿照莲花花苞样式的。薄如纸,明如镜,宛若阴雨霏霏时候醉人的天色,好似白中闪青温润细腻的玉石。 林靖则默默地将新剥好的螃蟹拿在手里,递给重新坐下来的贺梅。 温黄酒需要点时间,苏起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个石榴,左手倒右手来回几次,最后才用指甲在其黄中带红的表皮上扣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看着便十分费劲。 贺梅连忙把他给叫停:“你这样多不方便?还是让我来吧。” 她从盘中取来一只石榴,用小刀切掉石榴的顶端,接着顺着白色筋膜的所在位置,在外皮上划上几刀,然后捏住中间的筋骨轻旋着上提,最后顺着切开的瓣,轻轻掰开来。 红艳艳的石榴籽像是上好的水晶玛瑙,整齐地排放在一起,等待着食客采撷品尝。 苏起肃然起敬:“石榴竟然还能这样剥?!” 贺梅奇怪地问他:“不这样剥皮,还怎么剥皮?” 见双立站起身来,将处理好的石榴瓣一一分给在座的诸位,她便安心地继续吃着来自林靖投喂给自己的螃蟹。 苏起嘀咕道:“平时也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贺梅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理解了他的意思。大越朝毕竟是古代,像是苏起这类的,身边总少不了家奴和仆人的身影。 当初筹备一窟鬼食肆,就连客栈掌柜胡彦也曾问过她,要不要直接去典卖行直接买几个仆役回来。 苏起总是孤身一人前来,或许也是因为顾及林靖的感受吧。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贺梅握住曲线流畅宛如玉带的壶柄,将内里的酒壶取出来,为几人斟满酒水。 浅黄色的黄酒在青白色的酒盏中仿若澄澈的琥珀,抿上一口,馥郁芳香,味道醇厚,细细品来,酸、甜、苦、辣、鲜、涩六味在味蕾之间尽数绽放,与螃蟹的清甜鲜美、石榴的酸甜可口相互应和。 苏起:“贺梅,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林靖:“改日我便会遣双立送请帖给你。” 讲究食不言的林瑾之吃东西的时候竟然说话了?苏起原本稳稳捏在手里的小匙“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顾不得旁的,他看看林靖,再扭头看看贺梅,一双桃花眼里装满了佩服之色。 “竟然真的可以将这些零零散散的蟹壳重新拼成一只完整的螃蟹!”双立惊喜地叫道。 苏起和林靖闻声朝他面前看去,发现确实如同双立所说的那样,恢复得丝毫不差。这样的吃法,果真比时下的所有方式加起来还要来得美味风雅。 第107章 苏起:“这蟹八件果真非同一般。只是也并非长久之计,或早或晚,外面便会出现和你们拙味楼中一模一样的餐具来。” 双立顿时一脸紧张地看向贺梅,林靖却怔愣了下,只因贺梅悄悄在餐桌之下捉住了他的手,还不老实地在他的掌心胡乱抓挠。 微微的痒意搅乱了他平稳的呼吸,林靖将手一翻,与她十指相扣。 贺梅和满眼无奈的他对视一眼,吃吃一笑,狡黠得像是一只偷到了葡萄的小狐狸。 浑然不知的苏起提高音量,“贺梅,贺梅,我问你话呐。” 贺梅:“你想到的,我也早就想到了。临江城里所有能做蟹八件的匠人们我早已花钱买断了合作权,并将图纸卖给了程大亨。 这八样东西基本上没什么技术含量,我也没有想着能够将之给彻底垄断,有了这么一阵的时间作为噱头,就已经足够让拙味楼站稳跟脚了。 更何况,蟹粉狮子头、蟹黄汤包、蟹酿橙、蟹肉煲、蟹黄炒饭,仅仅是用螃蟹去做菜,都能有几十上百种的做法,如今选用这个法子,无非是图个新鲜。” 苏起:“得,合着我是白操心了。果然是术业有专攻,我还是安心吃这美味的螃蟹好了。” 山色含黛,波光潋滟。夜起微凉,零星落叶相互追逐,翩飞落地。清幽秀丽,飘然尘外的小孤山上却丝毫不见清秋的寒意。 昏暗的室内并未掌灯,层层床帏低低地垂着。 “梅梅别闹。”男子低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唔。”有人安抚性地为他送来甜美的食物,教人难以拒绝。 猫儿捕捉住一条对自己有着致命吸引力的顽皮小鱼,却舍不得就此吞吃下肚,只能温柔地舔舐着,轻轻地啃咬着,为彼此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酥麻之感。 夜色里响起旖旎的水声,急促的呼吸勾缠在一起,衣襟在浑然不知间散开,温度迅速地攀升着。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贺梅手下原本柔软如棉的肌肤在顷刻之间变得坚硬如铁,就连环着她的胳膊上也凸起了存在感极强的青筋。 林靖捉住她胡乱点火的右手,哑声道,“梅梅别闹。” 贺梅便用左手戳戳他硬邦邦的肌肉,“林晶晶,你可真是深藏不露。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怪不得随便穿件成衣也那么好看。” 说着,好奇的她便继续将手往下挪动,却再次被林靖给捉了去。 他那总是沉稳淡定的嗓音里破天荒地带上了一丝狼狈,“待到梅梅休息的日子,可方便随瑾之去趟山阴见过我的双亲?” 贺梅果真被这件事转移了注意力,“需要我备些什么吗?比如祭品什么的。他们喜欢吃什么?” 林靖将她拥入怀中,“梅梅不必辛劳准备,彼时我们就地买些便好。” 虽然林靖是这样说的,可在去山阴的前一天,贺梅还是抽空按照大越朝的习俗做了不少祭品出来。 翌日梳洗过后,贺梅穿上精挑细选过的罗裙,淡扫蛾眉,小施薄粉,就连唇上都抹了一层浅浅的胭脂,而后随着林靖上了雇来的马车。 平坦的官路过后,竟是好一阵颠簸。早已过了新鲜劲的贺梅顿时有些吃不消了,只好恹恹地靠在林靖的怀里。 等到下了马车,环顾四周之后,她更是为眼前的环境愣怔住了。 和她预想之中的完全不同,原来是一座处在荒郊野外孤零零的坟茔,它的周遭除了肆意生长的野草树木,便再没有别的。 林靖将带来的供品在墓碑之前一一摆放好,又将半路上买的小兔糖人放入碗中。 贺梅:“原来这糖人是这般用途。” 林靖:“每次父亲带我来见母亲,便会顺道买上一个这样的糖人,应是母亲喜欢。” 怪不得林晶晶喜欢吃甜食,原来是随了他的母亲。贺梅点点头,模仿林靖的礼仪,一同跪拜过他的双亲。 林靖:“父亲母亲在上,孩儿已寻得毕生所爱,特携卿卿前来拜见。” 卿卿。再简短不过的两个字,却比任何誓言和情话都要来得绮眷。 贺梅心尖一颤,“叔叔阿姨,我会替你们照顾好林晶晶的。” 她迟疑了片刻,“就是我是个丁克主义,叔叔阿姨不会怪罪于我,甚至不会同意咱们在一起吧?” 见林靖目露询问,贺梅便向他解释了一番。 古代人传宗接代的观念相当强烈,何况是林靖这样的独苗苗一个。介绍完毕之后,她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不想林靖却道,“如此正和我意。” 贺梅:“?” 林靖看向自己的掌心:“大越朝将因难产而死的妇人视为不祥,母亲便是因此入不得林家祖坟,亦被外祖家中拒之门外,是以只能另外购置田地,葬于此处。 妇人生产,便是将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瑾之不愿梅梅冒险。父亲母亲便是在世,也决对不会因此事而怪罪我们。” 联想到前阵子在画舫之中瞧见红巾翠袖伴君旁的逢场作戏,以及大越人视为常事的三妻四妾,贺梅不禁感慨,林靖真的是一股清流。 贺梅:“林晶晶,还有个问题很想问你。” 林靖:“何事?” 贺梅:“在叔叔阿姨面前吻你是不是不太合适?” 林靖语气无奈,“是有一些。”而后牵起她的手走向候在几米开外的马车。 贺梅“哦”了一声,随即道,“你之前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会那样轴吧? 跟你说哦,后世有一本书叫《了凡四训》,讲的便是上天既定的命盘只对普通人有用,只要积善行德,便会跳出既定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吧。” 两人上了马车,她在林靖的怀中坐好,忽然想起了点什么,继续说道,“古代似乎没什么很好的避孕手法,林晶晶,按照你话里的意思,以后不会要我守活——” 不等她把话说完,嘴巴便被他给堵上了。 过了一会儿,贺梅:“不如我去问问——” 良久过后,贺梅气喘吁吁,无力地软倒在林靖的怀中,口上的胭脂尽数消褪。 林靖在她耳侧低低地道,“瑾之亦正值青春年少,梅梅不妨再多看看我,不必去寻别人。” 第96章 唯求两全法 连日不开, 北风斜吹。潇潇微雨雾蒙蒙地洒在行人的发上、肩上,轻寒透衫,生出些许冷意。积攒多时的雨水自树梢枝头、青瓦飞檐处倏然跌落, 滴沥有声。 恼人的阴霾天气却丝毫不减拙味楼在临江城居高不下的热度,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民百姓, 都乐衷于在此聚集用饭。 慕名而来的食客虽众, 却被深深庭院分流开来。 裂纹灰石板路的尽头处, 柳丝沐雨更显碧绿, 纤柔的枝条随风摆动,徐徐拂过汉白玉造就的栏杆。缓步拱桥,面面玲珑的園林石静伫在清澈见底的池塘一隅, 锦色的鲤鱼在水中嬉戏追逐, 揉碎了木芙蓉花袅袅盛开艳比烟霞的倒影。 灵犀院中的桌上摆着红彤彤的大闸蟹,银晃晃的蟹八件,金灿灿的肥腊鸭,白花花的牛乳酪, 配以当季新产兰苕绿的碧粳米饭。 既有摆盘讲究的柑橘、栗子与风菱作为瓜果,又有以嫩绿色的莼菜和淡黄色的方竹笋烧就的玉带羹。香橼杯盛桂香酒, 黄花盏漾兰雪茶, 端得是雅致非凡。 “百闻不如一见, 如此吃蟹, 果真雅致非凡。”一玄色长衫的男子放下手中吃得一干二净的蟹壳, 感慨道。 贺梅举起手中的酒杯, 对他道, “多亏有你帮忙, 不然的话, 我还真不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这拙味楼给开起来。” 程全:“贺娘子客气了,如此美事竟还能想着程某,不胜荣幸。” 他把玩了一会儿自己手中银光闪闪的小匙,笑道,“螃蟹世间之人皆爱食之,这样精细雅致的器物,却鲜有人能想到。 说至此处,不得不赞一声贺娘子,竟能想到先行将这临江城内的匠人们垄断,否则,便断然不会有我们拙味楼今日的盛况了。 这样的一套银器,需得三十多道工序,十多天的打磨。俗话说,‘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这会儿正是吃蟹的时候,若非你递信及时,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再行送与外地倾销却是来不及了。” 贺梅:“这么大的铺子,仅靠我一个人支起来终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单就招纳伙计这一项就很让人劳心费力了,更何况我还有一窟鬼食肆需要兼顾? 将食谱教给你手底下的厨子,有钱大家一起赚,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承蒙程大亨你当日不嫌弃,不然也不会有小女子今日的扶摇直上。” 程全立马皱鼻撇嘴:“说实在的,还是嫌弃过的,可还不是忍不住嘛!” 话音一落,两人相视一笑。 饭后,例行巡视完拙味楼的后厨,贺梅满意点点头,朝一窟鬼食肆的方向走去。 一个人的精力终归有限,分身乏术的她不可能同时在拙味楼与一窟鬼食肆的后厨出现。权衡利弊,扪心自问之后,贺梅选择了和程全合作,以分股的方式来经营拙味楼。 第108章 程全的商业版图那般庞大,迅速集齐一组训练有素的厨师团队绰绰有余。 在贺梅提供菜谱,并提出诸多来自后世连锁店经营模式的建议后,两人很快便达成了:拙味楼试营业成功之后,会以此作为范本,快速在大越朝开设几间同款酒楼的协议。 这招投石问路若是成功,以后她的收入就会变得更加可观。 走至半路,贺梅无意间瞥见有个肤色蜡黄的男孩坐在河边,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早年习惯了在钢铁森林之中拒人千里之外,不爱多管闲事的她,此时竟然也能像是有了古道侠肠那般的关切,抬步走上前去。 贺梅蹲在男孩的旁边,温声问他,“你怎么了?还好吗?” 黄脸男孩闻言扭头看向贺梅,抿唇不语,只是摇头。 得,又是一个闷葫芦。怎么和他们打交道,她不要太熟悉。 贺梅指指自己的鼻子,一脸认真地对男孩说,“我不是拍花子,你知道一窟鬼食肆嘛?那个便是我开的。菜单上有道菜,我一直都做不好,不知道你这会儿方不方便,陪我去店里试试菜? 我也不会让你白帮忙,便请你连吃三……七日,加上一顿拙味楼的正餐如何?” 男孩瞪大眼睛,蜡黄瘦削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拙味楼?就是最近一位难求的那个拙味楼吗?” 见他一脸看傻子一样的神情看着自己,贺梅“扑哧”一笑,随即一脸正色地点点头。 男孩犹豫了一瞬,站起身来,拍拍自己屁股上残存的草屑,生怕她反悔似地急急说道,“咱们走吧。” 总是和小双立牵手手的贺梅习惯性去牵男孩的手,却被他红着脸给避了开去,“男女授受不亲,娘子,我已经快要到说亲的年纪了,请你自重。” 贺梅:“?!”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再一次意识到大越朝和现代的不同。 贺梅:“好吧。家中有小孩,和他这样习惯了,不好意思哈。” 蜡黄脸色的男孩臭屁地从鼻腔“嗯”了一声,算作是对她的答复。 两人走进一窟鬼食肆,孙月热情地迎上前来,“贺娘子,这位是?” 贺梅:“这位是我特地请来试菜的……” 男孩接道:“黄承允。” 贺梅:“黄公子。” 此话一出,见到男孩面露满意之色,她的嘴角忍不住轻轻翘起。 店中常驻的书生中有人取笑道,“名落孙山还有心情吃喝玩乐,小黄心境之强大,远胜我等远矣。” 贺梅皱皱眉头,将涨红了脸色的黄承允领进了后院。 一窟鬼食肆如今主要是赵芸在掌厨,贺梅间或才会做上几道特色菜或是盲选。她让黄承允随意坐,而后迈入后厨去给他做些吃的。 赵芸翻炒着锅中的羊肉,同她打起招呼,“贺娘子,员工餐可还要做你的那份?” 贺梅:“不用了。食肆用作茶点的蛋挞皮还有吗?” 赵芸:“正好还有一些,在我左手边的架子上,你一眼就能瞧见。” 贺梅点点头,洗净双手,打一个鸡蛋搅散成蛋液。接着取香蕉切碎,放入蛋挞皮中包好,对折捏紧封口后,给每个蛋挞皮上划上三刀,再刷上两遍鸡蛋液,撒上少许的黑芝麻作为点缀,最后放入刷过油的托盘,放入烤炉之中烘烤。 又取些早已蒸好的山药捣碎,放入模具压花制成造型雅致的梅花样式,而后分别浇上用橙子制成的橙子酱,缀饰以两片翠绿的薄荷。 “去前面大堂请点茶的陈娘子泡一杯焦米红枣茶,送至后院黄公子处。”正好有跑堂伙计走了过来,贺梅便对他交待道。 伙计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贺梅带上厚厚的手套,将烤炉中的香蕉派取出,翻面后重新放回烤制。等其两面皆被烤得金黄酥脆之后取出,和橙酱山药糕、桂花芡实糕一同放上托盘,端到后院的小桌上。 黄承允皱起眉头:“不过是些糕点罢了,这算是哪门子的菜?你不会是在诓骗与我吧?” 贺梅莞尔,“刚才跟我走的时候,怎么不怕?” 黄承允:“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且我的年岁已经不小了。” 贺梅:“不妨帮我试试看,这些食物的味道如何?” 所有的糕点皆为米黄色调,摆在一起,十分融洽。甜蜜的香味随着香蕉派的热气冲入人的鼻腔,教人难以拒绝。 黄承允咽咽口水,拿起一个香蕉派,酥软的外皮香得掉渣,绵软的香蕉被炙烤得香甜软糯,一口下去,感觉整个人的心情都被治愈。 山药糕橙香十足,口感绵密,桂花芡实糕花香宜人,清新回甘,佐以醇厚的焦米红枣茶,足以驱散这微凉惆怅的秋愁。 黄承允抿抿嘴唇,一脸倔强:“其实我也没那么想不开,不过,还是谢谢你请我喝茶。” 贺梅轻轻一笑,“思虑过度就会伤脾,这便是常言道的慧极必伤。希望你下次能够心想事成,小朋友。 我还有事,就不多陪你了,谢谢你替我试菜,以后径直过来一窟鬼食肆找我便好。” 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忍住了自己想要揉揉黄承允头的冒犯想法,抬步朝食肆外面走去。 听着身后传来黄承允 “我才不是小朋友!”稚气未脱式的大叫,贺梅忍不住一笑。 孙月:“不多待会儿了嘛?” 想到某个让人不住惦念的人,贺梅眸光一柔,“不了,还有人在等我。”她顿了顿,交待道,“后院那位黄承允黄公子是来帮忙试菜的,你们等下回避下,去包厢吃饭。 未来的几天里,若是我不在,记得要赵娘子和吴娘子按照补脾的思路给他备菜。” 孙月:“欸,奴家晓得了。贺娘子慢走。” 贺梅:“辛苦了。” 濛濛细雨随着风儿乱扑人面,金色的桂花凋落不少,细细密密地落在深绿色的叶子上、生着青苔的青石板路面,清幽的香味萦萦飘散。 天光似青似白,远山重叠如影,雾气弥散飘逸,将苍翠的草木藏起,唯有远处的石桥长堤和佛塔一角墨线般时隐时现。 雨势转得大了一些,在寻仙湖面之上炸开朵朵小花,两对鸳鸯不畏风雨,交颈漂游在银灰色的湖水之上。 “林晶晶,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找你?”贺梅钻进湖边小舟的船舱,抖抖身上有些潮湿的衣服,含笑问林靖。 林靖的唇角亦微微翘起,“瑾之一猜便知。”说着,他将一件提前备下的外衫抖开,披在她的身上。 贺梅看看他放在甲板上的鱼竿,“虽说秋钓近边,可下着这样的雨,鱼一点儿也不好钓,你不必这样费心的。” 林靖:“不过是闲着无事。” 贺梅:“医补不如食补,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人的七情六欲和五脏有关,而五脏的保养又和所吃的食物有一定的关系。 前阵子刚学会,我今日便用到了,林晶晶,快夸我。” 她看着面前带着斗笠、披着蓑衣打扮,却难掩绰约风姿的林靖,笑,“真的没有什么奖励吗?” 第97章 浪涌晴江雪 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 林靖的唇角微微弯起,看向她的眼神有点儿宠溺,又有点儿无奈, 让人觉得有些莫名所以的同时却忍不住心跳加速。 好在他很快将头转向寻仙湖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可是又遇见了什么古怪的食客?” 林晶晶果然是她最佳的听众, 贺梅悄悄摸了摸自己刚才被他盯得有些泛热的脸颊, 清清嗓子, “林晶晶你怎么知道? 本来不该多管闲事的, 可从拙味楼去一窟鬼食肆的路上,我在河边看到一小孩,他的嘴巴撅得都能挂三个油壶了。 如果就那么走了, 他独自一个人呆在那里, 要是想不开扑通一跳,以后我肯定会寝食难安,所以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搭讪了。 又担心劝说不当刺激到他,我便以帮忙试菜的名义把他给诓去了食肆, 谢天谢地,一窟鬼食肆的名气还算有用。” 林靖:“嗯。” 虽然知道这算是向她示意他有在耐心倾听, 之前可是连这声“嗯”都没有的。但是现在都快成亲了, 他的反应还是这副样子不好吧?就不能配合一些, 夸夸她? 贺梅幼稚地戳戳他的背, “再这样, 林晶晶, 我要给你起绰号了。” 林靖:“嗯。” 居然这般淡定。 贺梅:“……” 对哦, 林晶晶不就是绰号?当初第一次这么叫他, 林靖就没什么意见。 想到自己还没说完的话题, 她赶紧将话题扭回原处,“之前和久病成医的吴丽学了点皮毛,后面又因为……咳咳,因为个人兴趣看了不少药膳之类的食谱,所以我一看他小脸蜡黄,身形又十分干瘦的模样,便知道是平时思虑过度,伤到了脾脏。 于是就按照脾脏喜欢吃的食物,给他准备了含有诸如山药、香蕉、芡实之类食材的下午茶。说起来,相由心生倒也真的有点道理。 第109章 之前我还遇到过一个面色潮红、手心也红得异于常人的食客,便猜测他的肝脏不好。结果茶歇时候,恰好他在食肆门口看到逃课出来的学子,便立即吼得像是只愤怒的狮子一样追了出去,果然很喜欢发怒呢。 只可惜我学得不深,能力有限,不过后面再慢慢努力便是。林晶晶,这算不算是近朱者赤?” 林靖目视前方,面色不变,语气却隐隐带上了一丝温润的笑意,“我可没有教过梅梅如何行医。不如贺神医帮在下看看,瑾之的身体是否有恙?” 给他看病?那不是鲁班面前耍大斧嘛?再说了,怀疑林晶晶不行的事情,她可不敢叫他知道,毕竟事关男性自尊,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 求生欲极强的贺梅:“算了算了,还是讲讲你的新绰号吧。林晶晶,你的名字里有一个‘立’字,算是一立。双立的名字里也有‘立’字,算是二立。后面来了一个我,便是三立。不如以后便叫你大立。” 林靖:“……”也就是她敢这般在他面前造次。 他深吸一口气,“为何突然要为我换个叫法?” 贺梅:“你的这副打扮,像是隐居在山野之中,怡然自得的渔翁。既然是渔翁,须得配上一个与之相配的名字。” 林靖:“……那么梅梅?” 贺梅:“我?自然便是渔妇啦。” 她想了想,补充道,“还是你在这寻仙湖中,捡来的。” 林靖的唇角悄然上扬,“这又是什么歪理?停云、时雨也是我在寻仙湖畔捡来的,比起双立还要早些。” 那两只仙鹤?他的“子女”? 贺梅不满:“林大立,你怎么什么都捡?若是那日你捡到的是别的女子,或者日后再捡到了,是不是各个都会像是和我初见的那日一样,要给她们负责?以后岂不是要四立、五立……一百立啦?” 尽管越说越离谱,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如果当初不是她,会是怎样?如果以后又有了别人,又会怎样? 他这样光风霁月,风雅出尘的人,究竟是怎么喜欢上这样世俗、庸碌、贪财、好色的她的? 在大越朝待了这么久的时间,一窟鬼食肆顺利营业,看似与林靖无关,可实际上,若是没有他前期若有似无的帮助,根本不会有她的今日。 严洄不过是士大夫阶层的一个缩影,若是没有林靖这尊大佛,章西村之流真的还会那般对她这个小小的厨子礼遇有加,并且时不时地照拂一番嘛? 他明明会的东西很多,可不知从何时起,就对她褪去了这个时代文人雅士该有的倨傲,就连当初闹起矛盾,也不过是她对淡漠疏离的他提前寄予了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林靖:“不会。” 雨势转霁,他放下手中的鱼竿,脱掉斗笠和蓑衣,退回到她所在的船舱里,伸手将贺梅揽入怀中,而后把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稍显坚硬的胸膛温暖宽阔,清雅的香味缭绕在鼻尖,给予人十足的安心之感。 林靖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不会有别人,也不会再有别人。能够第一时间遇见梅梅,瑾之三生有幸,亦花光了此生所有的运气。” 他顿了顿,低低地道,“若是换做旁人,左不过收留半日,给她些盘缠便也罢了。可偏生是异世而来、孤立无援的你,或许从初见那刻起,便注定会有今日。 是以彼时的我便总是仓皇躲避,不肯正视自己,以至于蹉跎了不少时日,甚至一度伤到了你的心。” 贺梅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林晶晶,难得你肯说这样长的一段话给我听。” 林靖的头偏了偏,温热的嘴唇不经意间擦过她敏感的耳朵,清浅的呼吸带来阵阵痒意,“若是梅梅当初遇见的是别的俊俏男子呢?” 他此时的声音好听得不像话,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贺梅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为此怀孕了。 男色当前,她吞吞口水,强自镇定地回答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义无反顾来追的男人,你可是我唯一、第一、以及最后一个。” 胸腔处传来的震动,与耳侧低低的笑声,宣告着他现下的情绪十分不错,甚至较之以往的内敛来说,已经显得相当外漏。 贺梅:“林晶晶,上次仓促了些没有去成好遗憾。回头你可别忘了,带我去你真正的家里一趟,我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抱着她的手臂蓦然收紧。 贺梅:“若是不方便的话就再说吧。”她也不是有意要提起他的伤心事。 林靖却“嗯”了一声,把她放开,“除却那只交颈鸳鸯的盒子,母亲还留了别的给我们,以后便尽数交给梅梅处置。” 贺梅:“!” 她连忙撇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傻姑娘,作为妻子,掌管中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林靖不语,只是温柔朝她睇来一眼,而后缓缓划动了小舟。 “梅姐姐、先生回来了!咱们今晚吃什么?”回到红梅小筑,双立兴冲冲迎上前来。 贺梅:“陶潜有句诗叫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好这会儿山上的菊花开了不少,咱们今晚便吃菊花火锅好了。” 双立欢呼一声,“听起来就比普通的拨霞供要好吃许多,双立这就去折些来。”说完这话,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开了。 贺梅笑着摇摇头,同手中提着鱼篓,跟着她一起走向厨房的林靖道,“比起别的小孩,果然还是我们的小双立显得更为可爱一些,一定是林晶晶你教得好的缘故。” 林靖:“实则是因为梅梅。” 共同做饭培养出来的习惯之下,两人分工明确。 林靖洗菜,贺梅则烧起一锅热水的同时,手脚麻利地将鲈鱼收拾干净,再在鱼颈和鱼尾处各切一刀,沿着鱼的背部把肉划开,一整片鱼肉便被切了下来。 她将鱼肉切掉鱼皮,片成薄片放入盘中备用,接着起锅烧油,下鱼头、鱼骨煎一会儿,直至两面都变得金黄之后,倒入烧开的热水熬煮。 就在贺梅弯腰调整火候的这个当口儿,林靖默契地走上前来,向锅中加入几片姜片,少许食盐,接着握住勺柄徐徐搅拌。 原本清澈的汤底在欢快的旋转中逐渐变成了牛乳那般的白色,雾蒙蒙的水气升腾着变成了温暖的家常胜景。 林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发型因为适才带了斗笠微微凌乱,有种闲适居家的松弛与慵懒。他那不喜言辞的唇角此时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神情专注得像是在研读什么高深的学究。 贺梅身体回正,瞥见这样美好的一幕,即使不是第一次见到,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了花痴。 “怎么这么不小心?”察觉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林靖侧头看向她,一双丹凤眼中盛满清浅的笑意。说完,他放下手中的汤勺,取了自己的帕子,伸向贺梅的面颊。 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四目相对之下,她甚至能够从他墨色的瞳仁之上,看到两个又小又呆的自己。 贺梅乖乖站着不动,任由他用轻柔舒缓的力道,替自己擦去脸上不小心蹭到的炉灰,心中不禁有些疑惑地想,只是擦个脸,林晶晶他有必要凑得这样近嘛? 脸上的灰痕很快就被擦得干干净净,林靖本该放开的手却不知从何时起,挪到了她的后脑勺处,她和他的呼吸相互交缠,心脏在悄然间跳动得越来越快。 “梅姐姐!双立采了不少菊花回来,有黄的也有白的,它们的品种双立弄不清楚,不知道哪些才合适,于是干脆都弄了一些。”双立提着花团锦簇的竹篮,脚步轻快迈入厨房之中。 贺梅从他的手中接过花篮,顺带揉揉双立毛茸茸的小脑袋,“够用啦!我们小双立真能干!辛苦了老半天,你去休息一会儿,饭马上就好了。” 双立:“双立也可以给梅姐姐帮忙的。” 贺梅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正要同他说些什么,身旁的林靖早已默不作声地将处理好的食材一一摆上了托盘,此时塞进双立的手中,“把这些摆好,再煮些茶备着。” 双立应了声“是”,转身便走。待迈出了厨房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刚才为什么觉得厨房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梅姐姐的脸红得有些不太自然,总是清冷淡漠的先生,那会儿面上的神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屋内也确实比外面来得暖和,梅姐姐可能是做饭给热得。至于先生,也可能是他看错了,毕竟先生总是那副模样。那他等下要不要问?还是不要了吧? 厨房内。 暧昧的啧啧水声伴随着阵阵稍显急促的喘息一同响起,有人珍而重之地品尝着上好的蜜饯,舔舐吮吸,深情忘我。 良久后,贺梅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给锅中添入适量的开水,等待鱼汤的再次烧开。 做完这些,她睨一眼这会儿一本正经清洗着菊花的林靖,发现他看起来居然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110章 贺梅:“……” 鱼汤咕嘟咕嘟地冒起气泡,她顾不得多想,用漏勺将锅中的鱼骨捞出,再撇去多余的杂质与浮沫。接着把汤倒入林靖准备好的火锅内,撒入枸杞和菊花花瓣。 林靖将火锅端起,贺梅端着放有调好酱碗的托盘紧跟在他的身后,“林晶晶,你刚才为什么突然亲我?” 林靖:“……” 贺梅:“既然你不说话,那便算是你给我的‘夸奖’咯?” 林靖顿了顿,低低对她说,“只要瑾之看到梅梅的眼睛,便自然而然想那么做了。” 贺梅:“?!”这算是哪门子的回答? 他总是不爱拿正眼瞧她,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吧?!她望着走在自己身前的林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红梅小筑的凉亭中,梅子青冰裂纹的宽肚窄颈花瓶里插满了盛开着的菊花。 白的像是未曾萦尘的素雪堆积,天使洁净细密绽开的羽翅,清晨熹微之时玉阶上那未散的白霜。黄的像是绣娘裁就蜀锦的层垒,稚子挚爱九曲泥金的连环,雍容贵妃坠饰身前繁琐精致的宫绦。 唯有静心才可闻到的悠悠清香充盈在此方天地,无烟的金刚炭静静地燃烧着,黄色的菊花花瓣在奶白色的鱼汤之中沉沉浮浮,朱红色的枸杞艳得耀目。 林靖夹起一筷子晶莹剔透、薄可透光的生鱼片放入火锅之中,双立则放了些嫩黄的娃娃菜、绿莹莹的生菜进去。 极目远眺,确实能够看到淡若无影的远山一角,莫名的诗意涌上心头。贺梅默默收回视线,“不行,我得温点酒来喝喝。” 林靖:“梅梅怎可一人独酌?瑾之陪你。” 言罢,他站起身来,不多时便取了温热的黄酒并两只酒盏回来。 两人对饮了几杯后,贺梅放下手中的筷子,托腮感慨:“尽管什么都放进同一口锅中烹煮,容易导致它们失去自己本身独特的味道,也显得厨师相当多余。 可我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会想,要是你们大越朝有辣椒就好了,秋冬时节吃些麻辣口味的,不要太舒服。” “梅姐姐,先生已经醉倒了。”双立在旁边提醒道。 贺梅:“?!”他刚才看起来还好好的,这也太快了吧! 夜里风寒,在这里睡容易着凉。 她站起身来,将林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扶他回去房间休息。 贺梅帮林靖脱去鞋袜,掖好被角,然后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的衣襟一角被他给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她好笑不已地去掰他的手,果不其然又被林靖捉住了手。 贺梅:“林晶晶,松手,我不会走的。” 闻言,林靖凤眸微眯,迷离之中带着半醒不醒的惺忪,“骗子。”说着,反而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些。 贺梅哭笑不得:“我哪里骗过你?” 林靖的唇角微扬,声线柔和而慵懒,“卿卿,你可知瑾之为何宁可自讨苦吃,也要多饮些酒水么? 盖因瑾之亦不想那般清醒,放纵自己,只愿留你在身边。” 他的手臂微微使劲,不轻不重的力道,却足以使愣怔间的贺梅倒在身侧。 看着满足地环抱住自己之后,安心闭上眼睛的林靖,贺梅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回想起在白露前后,确实曾经答应过因醉酒而变得黏人的林靖,自己会陪在他身边。结果亲了他一口,就跑了的“光辉事迹”。 酒后吐真言,她当初究竟错过了什么? 第98章 重阳登高处 几日后。 天色的晦明在云来云往之中不时切换, 地上贺梅的面色也随她心事的起伏而转变不停。 虽然现今她和林靖一如双立小朋友所期待的那样,动不动就合寝而眠,但是事情却并没有像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往下发展。 之前两人没有感情基础她能够理解, 可现在基本上该解释的心结也好,该倾诉的情愫也罢,他们早已互相坦白, 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孤男寡女, 干柴烈火, 但凡来点火星子, 早就燃起来了。 火星子也不是没有。 就比如那天林靖醉酒,第二日早上,她从他的怀中醒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总觉得他整个身体都凉凉的, 亲亲的时候也隐隐尝到了一嘴的茶香。 等到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体温升高,眼看就到了高速公路的时候,林靖竟然面不改色地帮她整理好不知何时敞开的衣襟,最后揉了揉她的头就起身了。 再比如她前两日睡前, 特意换上一套漏出了胳膊和部分大腿的睡衣,放在现代穿出门去都没什么关系的那种。 本以为林靖看到便会有下文的场景不仅没有发生, 对方甚至还为她披上了一件带着他体温的外衫, 跟她说什么“寒露后, 脚不露”。抱倒是也抱了, 可他却是抱着她到了她自己房间的床上后就转身便走。 她哪里肯依?再去林靖的房里找他, 这才发现总是对她敞开的房门竟然上了锁。不管贺梅怎么隔着房门委屈巴巴地说自己“没他睡不着”之类的话, 房内的林靖都巍然不动。 尽管他最终还是开了房门, 可那也不过是担心她一直待在室外着凉, 刻意出卖色相, 哄她回去乖乖自己睡觉的。 桩桩件件,怎能不让人怀疑他的身体没有隐疾? 正思量间,红梅小筑的大门被人扣响。双立先她一步跑上前去,不多时提着一个麻绳捆绑着的荷叶包回来了。 这样熟悉的包装—— 双立冲定定盯着他手中荷叶包瞧的贺梅扬了扬手,“是茅家村冲子哥哥特地送来的重阳糕。”他向她展开左手,露出里面的一小把竹签来,其上糊着五颜六色的小旗,“这是待会儿要插在上面的。” 贺梅从他手里取了一个,定睛一瞧,寥寥数笔,花鸟鱼虫,栩栩如生,“这么有仪式感的嘛?” 双立点点头:“那是自然。若非先生不喜庶务,还会有刻意捏成小鹿和大象形状的食鹿糕和万象糕。” “食禄高,做官高?万象高,运势高?”贺梅若有所思。 双立笑着再次点点头,“正是如此。梅姐姐,双立去厨房把着糕点处理一下就回来。” 贺梅摸摸下巴,“重阳节——登高望远,是不是还要插茱萸来着?” 正好前两日她从食谱上看到,茱萸可以补益肝肾,能够治疗一些不可言说之病。这不正是林晶晶如今所最需要的么? 小孤山高度有限,她也没见到过生长有这种植物,估计得去别的地方才会有了。好在重阳节在此,理由都有现成的,不怕林晶晶他起疑心。 “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隐含笑意的温柔嗓音响起,一块竹签插着的糕点被林靖送至她的嘴边。 沉思的贺梅陡然一惊,竟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哆嗦。 见此,林靖剑眉微蹙,目含关切。 嗷呜一口吃掉他喂给自己的重阳糕的同时,她的职业病也瞬间发作。米粉、面粉按照比例混合到一起,栗子煮熟去壳去膜捣成泥,和枣泥混合到一起作为馅料…… 下意识分析着重阳糕的做法,她一心二用含含糊糊地同林靖说道,“按照习俗,重阳节不是要去登高怀远,折些茱萸嘛?不如我们” 边吃边说果真不妙。 一不留神,黏黏糊糊的糕点窜进了气管,好在她反应及时,没有酿成大祸。察觉到不对劲,伴随着贺梅的一阵猛咳,林靖沉着而贴心地将手伸至她的后心处,不轻不重地拍击着。 见她没事了,他又转身回去,不多时给她送来一杯不热不冷的茶水用作漱口之用,属实是贴心至极。 贺梅:“林晶晶,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一同出去游玩了?” 见他点头,她将茶盏放下,站起身来,兴冲冲地朝厨房走去,“那我做些点心什么的,咱们到时候边吃边玩。” 林靖端着茶盏跟在她的身后,无奈地道,“刚刚用过午饭,又有这些糕点,梅梅不必为此忙活。” 贺梅一拍脑袋,“你爱吃甜,不如我们做些糖炒山楂和金桔好了。” 她将山楂和金桔各自洗净,沥干水分,接着将灶火升起,以一比一的比例,在锅中倒入适量的冰糖和水,中小火慢慢熬煮。 林靖将茶盏中她用过的茶水泼掉,用清水洗净,帕子擦干后放好,而后走上前来,“梅梅在外奔波,无时不刻不在下厨掌勺。不若教予在下,如此便可在家中享得半日清闲。” 贺梅便将自己手中的木铲递给他,握住林靖拿着木铲的手,带着他来回翻炒了几下。 来回的挪动与摩擦给人带来难以难说的愉悦之感,两人的手微微一转便自然而然地十指交握。 “梅姐姐又在做什么好吃的?”话音一落,双立的脚步声在厨房门口戛然而止。 对视中的贺梅与林靖两人不约而同地各自将头回正,交握着的手也触电般地分离开来。 “是糖炒山楂和金桔。”双立惊喜地叫道。 第111章 贺梅笑着点点头,朝已经足够粘稠的锅中加入一匙白醋,林靖默契地右手继续搅拌着,左手则将锅端离了灶台。 双立长大了嘴巴:“哇。”先生和梅姐姐真是越来越合拍了,换做是他,就绝对想不到要把锅子给端走。 贺梅倒入山楂,林靖配合地继续搅拌着,直至原本油亮清透的糖浆变成了牛奶一样发白的沙质,又变成一层莹白若雪的糖霜。 林靖拿起放在一旁的金桔,“梅梅稍等片刻。” 见他坚持,贺梅便只好和双立一口一个地一边吃着酸甜可口的糖炒山楂,一边围观林靖将它们如法炮制。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眼前糖块并不凝结,沐浴在发黄的糖浆之中的金桔们,默默绷紧了下颌。 贺梅强忍笑意,温声安慰,“没事,这样也能吃。” 插曲过后,几人在食盒之中摆上糖浆金桔、糖炒山楂、重阳糕以及少许酒水,在林靖的带领下,朝某处视野开阔的高山走去。 秋意渐浓,将山野之间的树木染上了漂亮的颜色。银杏树的叶子开始发黄凋零,金色的小扇子零零星星地飘落在依然碧绿的草地上,显得格外美丽。 在贺梅的强烈要求下,几人就地取材,用竹竿从上面打了些白果下来装进了食盒的最底层。 再行数百步之后,她眼尖地又在草丛之中发现了通身朱红,长满小刺的金樱子,于是便再次停了下来。 金樱子似乎也能给男人补身来着? 贺梅果断将之摘下,想也不想地递给林靖,“林晶晶,你把这个给吃了。” 双立:“???” 她给的东西,他向来鲜少拒绝,虽然知道双立十分好奇,可林靖还是珍而重之地将之小心收起,根本舍不得吃。 途中,他们竟然还遇到些旁的游人,女子们的打扮与素日相差无几,反倒是男子皆头上簪着各式各样的黄花,并饰以一种暗紫红色的果子,周身散发着很浓烈的香气。 一个两个还不稀奇,看得多了之后,贺梅顿时眼含希冀地看向林靖。 接收到她传递过来的视线,林靖:“……” 见到此时的贺梅折下来一枝艳红色的山茱萸,就要往自己的头上插,林靖深吸一口气,“梅梅,此茱萸非彼茱萸。” 贺梅看着自己手中的山茱萸,一脸不解地问,“这个不就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嘛?还是可以给你……咳咳,可以给我们补身子的那个茱萸。” 林靖:“……” 双立捧腹大笑,“怎么可能会是这种?周子隐有书名《风土记》,里面明确提及茱萸气烈,可折其房以插头,可辟恶气云云。” 原来如此。 只有一些浅薄无知的学识,却偏偏喜爱附庸风雅。双立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的事情,自己反倒不如他,贺梅讪讪然摸摸鼻子。 林靖却从她的手里接过那只山茱萸,寻了个恰当的角度,替她插进了发中。 “很好看。”微微的痒意从头顶传来,应该是林靖顺手摸了摸她的头。 不嫌弃她俗气就好。正在自我反思的贺梅瞬间就被他给治愈了。 双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先生这番行为,好半晌才追上前去,“先生,双立也要。” 林靖淡淡睨他一眼,语气清冷,一如往昔,“待你束发后便可自行插发了。” 双立:“……” 贺梅:“……” 是区别对待吧?是吧? 一行人行至山顶,极目远眺。 高广的天空在缓慢西移的日光里泛起淡黄色的晕黄,几只鸟儿围绕着佛塔拍打着翅膀徐徐飞翔。红色的枫树与乌桕、金黄的银杏树、黄绿色的无患子树和珊瑚朴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奏出色泽艳丽的秋之乐章。 站得累了,贺梅就地坐在柔软的草地之上,一边品尝着美味的糖炒山楂,一边津津有味地侧耳倾听旁边的游人发表着对菊花品类的见解。 “依在下拙见,还是大金黄最为好看。心密,花瓣大如大钱。” “嗤,你也忒俗气了些。不如金盏银台,心突起,花瓣金黄,然四边却为白色。颇有意趣。” “不若龙脑。叶尖而色呈深碧,花朵金黄而外叶纯白,兼具色泽之深浅。且此花气芳香浓烈,神似龙脑香味。花、叶、色、香无一不贵,堪称花中之君子,雍容雅淡。” 而后又是好一番争论。 贺梅:“林晶晶,你觉得哪一种黄花……” 话未说完,看着身侧头插黄花,面色虽然镇静,可耳垂却悄然泛红的林靖,她在倏然间丢失了语言。 面如昆山之玉,眉如松墨勾画。凤眼含情堪比秋水,红唇微扬艳过夕霞。 旁的男子簪花难免增添几分阴柔之感,甚至某些大叔表现出来的效果在她看来有些惊悚。可眼前的这人,只有花面交相映的美感并存,让人完全挪不开眼睛。 此举明明是大越朝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她的灼灼目光之下,林靖颇不自在地攥拳凑至鼻下轻咳一声。 贺梅眉眼弯弯,笑问:“林晶晶,你这算是为我悦己者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同床异梦,是指—— 贺梅:林晶晶出卖色相越发顺手了 林靖:忍字头上一把刀 心有灵犀,是指—— 贺梅&林靖:一同数婚期中 第99章 八白云英面 闻言, 林靖垂下眼睫。 少顷,他重新抬眸,不避不让地朝她看来。 此处无声胜有声。 对视间, 贺梅面上的笑意渐渐收起,双颊也情不自禁泛起薄薄的一层红晕来。 怎么会有人,仅仅只靠一个眼神, 就能这样让人心动? 坚定而热烈, 诚挚而深情的同时, 又显得十分含蓄与内敛。明明林靖什么话也没有说, 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眉目传情,莫过如此。 若非此处还有旁人在场,此时很适合做些别的事情, 贺梅默默努努嘴唇, 将心中蠢蠢欲动的苗头给按回去。 “大成兄,令爱快要到了出阁的年岁了吧?嫁妆可准备够了?” 前方不远处品鉴菊花的那行人不止怎地,忽然换了个话题。 爱凑热闹是人的天性,本还在害羞的贺梅忍不住在悄然间竖起了耳朵。 那被人称呼为大成的男子长叹一声, 答道,“哪能啊!天下之人, 苦厚嫁之风久矣!前面已经嫁出了两个息女, 早就掏空了家底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哪里肯让我那幺女少于旁人半分?” “为父为母者, 属实不易。大成兄这般的情况, 便是不易中的不易了。”大成的另一个友人抚须摇头感慨道。 “大成兄为之奈何?”最先提问者继续问他。 “那还能怎么办?我打算把自己名下那几亩良田, 和浑家共居的这套宅子都给卖了, 加上剩余的家底儿, 估计勉勉强强可以凑足千贯了。” “不若在下借些给你?大成兄如此行事, 令郎岂无意见?” “他敢?” “呵呵呵,倒也是。令郎年纪轻轻便已是秀才之身,他日高中,多得是富商争相竞价,捉婿于金榜之下。 到了那时,荣华富贵也好,娇娘软语也罢,自是唾手可得。常言道,穷养小子,必成大器。大成兄这么着倒也说得过去哈。” “去你的!那小子,而立之年能有个官身,便算是我周家的祖坟冒青烟了!他的婚事,就是耽搁,也耽搁不了几年。” “还是大成兄能挣啊!” “是极!是极!” 之后便是一阵对彼此的相互恭维,于是贺梅没有再听。 为了方便携带,大越朝的金叶子像一张书页,四张金叶子的重量便是一两黄金,而一两黄金又差不多等于四十六贯铜钱。 千贯铜钱……临江的普通小吃最贵不过几十文钱,一贯钱就有七百七十钱。姑且认为这个大成只给自己的女儿一千贯,那便至少需要八九十张金叶子。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富有了,若不是新开的拙味楼流水额更为庞大…… 托腮思考了一阵后,她戳戳静静赏景的林靖,“林晶晶,除了一个婚期,咱们俩似乎什么都没有商量呢。嫁妆、彩礼、婚礼、你的亲朋好友,桩桩件件,这些都该怎么办?” 林靖:“在下所拥之物,皆属于梅梅。”却是只字不提要她付出什么。 林晶晶真是大大大恋爱脑。 贺梅挑眉:“包括你在内?” 双立冲她勾勾手指头,示意贺梅附耳过来。 “梅姐姐可能不知道,在我们大越朝,女子的嫁妆若是过低,就会被夫家瞧不起。轻者被夫家欺辱,重者或许只能做妾,饱受正室搓磨,那也算是夫家所默许的。是以女子出嫁,须得配以丰厚的嫁妆,才能在夫家受人尊敬,挺直腰杆。 先生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向你表明,无论梅姐姐贫富,他都会用孤注一掷的心态,将你放在心尖尖上,悉心对待。甚至都有些反过来的意味了,先生说,要把全部身家都给梅姐姐呢!” 第112章 林晶晶他是这个意思? 听到前半段,贺梅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待听到后半段,心中甜蜜的泡泡便油然而生。 “多言。” 先生总是仗着梅姐姐不懂世事而默默付出,好在有他在,不然岂不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双立嘻嘻一笑,压根儿没把林靖不轻不重的责备放在心上。 任由贺梅满眼爱意地看着自己,林靖神色自若侧过头去,一副全神贯注欣赏黄花的模样。可他那原本抿着的唇瓣,却在无人见得处寂然轻勾。 贺梅玩弄着他的衣摆,“依照你的性子,肯定不喜欢旁人围观。所谓的风风光光,或许在你眼里,就像是给别人看的。林晶晶,咱俩的婚礼,就一切从简,在小孤山办办好了。 我一个人倒也方便。就连茅家村都有一宗同族之说,倒是你,真的没有什么亲族嘛?” 林靖轻咳一声,“寒衣节时,在下便带梅梅归家。”他顿了顿,轻轻地补充道,“我们,在山阴的家。” 双立:“双立还要温书,就不去啦!不过,寒衣时节,家里栽种的柿子就都成熟了!红彤彤的,像是小灯笼一样,可甜啦!梅姐姐随先生去了,可别忘了给双立带些柿子回来。” 贺梅饮上一杯酒水,笑吟吟地点点头。 日痕清淡,不成流霞。天色渐晚,几人兴尽,就此归家。 非雾即雨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临江城的温度日渐降低。一窟鬼食肆随之更换了不少菜单上的菜品,拙味楼售卖的食物亦经得住市场考验,获得了相当骄人的业绩。 在大越朝,十月初一的寒衣节又被人称为“十月朝”,人们会在这日素衣诣墓,修剪草木。除却给边关的战士外,也要为先人送些寒衣,作为越冬御寒之用。故此与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三大鬼节。 是日,贺梅与林靖皆着素服,相偕赴往山阴祭拜他的双亲。稍事歇息后,他们的马车调转方向,驶入了山阴城区之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贺梅从睡梦中陡然清醒,这才发现马车早已停下。 贺梅:“林晶晶,你怎么不叫醒我?” “让梅梅舟车劳顿,本就是我的不是。” 林靖伸手,为她整理睡得有些散乱的头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的,较之初次给贺梅挽发时候的生涩,如今熟练非凡不说,俨然成为了个中好手。 说一声舍不得把她喊醒,他又能怎么样? 贺梅哭笑不得,摸摸重新变得一丝不苟的发型,撩起车帘,提起裙摆,当先下了马车。林靖则将手伸至车门顶处,唯恐她一不小心碰到了头,待贺梅站定后,这才不慌不忙尾随其后。 贺梅:“是我自己争着闹着要来的。” 她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此时是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自然是飞檐斗角,自然是雕梁画栋,自然是茂有修竹,自然是白墙影壁。再典型不过的园林样式。 贺梅:“我们小双立想要的柿子树在哪里?” 旧地重游的五味杂陈被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彻底冲散,林靖凤眸含笑看向贺梅,“在后花园里。我们中午等下要吃些什么?” 一阵大风拨开了浓云,阳光洒满宽敞的庭院。 她下意识看向院中日晷,这才发现折合成现代的时间,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贺梅:“家里都有什么食材?” 林靖:“唯恐梅梅吃不惯下人们所做,刚才你睡着的那会儿,便遣他们置办妥当了。” 贺梅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穿过如双立所言那般一道又一道的拱门,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这便是古代嘛?哪怕看似普通的林晶晶,家中其实也是有下人的。不过也是,这样诺大的宅子,他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单单是洒扫一项,就能把人给累死吧? 也是哦,瞧他之前过得那样清贫,谁能想到家里这样有钱? 想到这里,贺梅:“林晶晶,怎么在小孤山,你总是亲力亲为?” 林靖:“……” 贺梅挽上他的胳膊,“家里这样大,乍一看只有我们两个,还怪吓人的,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林靖:“……” 好在厨房很快就到了,被一众食材吸引去注意力的贺梅暂时放过了他。 盘点结束,贺梅皱皱眉头,“怎么只有素食?”而后又对林靖说道,“不过寒衣节嘛,也能理解。” 不知道是不是林靖不喜人近前伺候的缘故,林宅里所谓的下人她是一个也没见着。像是知道她心中的想法似的,他径直同贺梅说只做他们两个人的饭食便好,车夫自有人去安置。 既然如此,贺梅洗净双手,和面抻面,很快便烧了两碗简单美味的阳春面出来。 饭后,由于她不太感兴趣,于是林靖独自去书房找书。 他们明日就要乘车回去临江,吃面图快只为果腹,反倒有些浪费这些厨房里的食材。贺梅便取其中的白藕、白莲、白菱角、白鸡头、白慈菇、白百合、白芋头,择其净肉,放在笼屉之中,大火蒸烂。 接着取出,放到院中晾,让自然风将之吹凉。然后拿回厨房,尽数倒入石臼之中,细细捣碎。和以上好的百花蜜和沙糖二次蒸熟后,再次放入石臼内耐心捣碎研磨,使得蜜糖与各种原料均匀混合。 最后她将成品取出,晾凉,切成大小均等的小片,捡了个鎏金云纹的瓷碟,精心摆盘后,放上螺钿墨漆的托盘之上,去给林靖“红袖添香”。 别人的“香”或许是女儿香,到了她这里,就只可能是饭菜的香味了。 乐归乐,贺梅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林靖所在的具体方位,而他的家宅着实不小。 若是真的有不少下人就好了,好歹还能向他们问个路。 天空本就阴沉沉的,这会儿临近傍晚,宅邸中的光线更是变得昏暗了不少。初来乍到的贺梅在林宅里横冲直撞好半天,却迟迟没有找对方向。 第100章 期待婚嫁毕 “娘子可是迷路了?请随老奴这边来。” 昏暗的暮色里, 贺梅身后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嘶哑的男声,把她给吓了一大跳。 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贺梅惊魂未定,扭过头去, 不假思索地看向地面,那道黑黢黢的影子瞬间给予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你是?” “呵呵呵,娘子这是哪里话。老奴自然是这府里的下人。” “……” “郎君每每归家, 便会独自一人在书房内久坐伤逝, 全然不知用水用饭。依老奴之见, 郎君此刻多半应在那处。娘子请随老奴这边来。” 中年男子从她手中取走托盘, 示意贺梅跟在他的身后。 贺梅:“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中年男子:“老奴那浑家,昔日有幸当过郎君的奶娘。老奴也因此层关系得了老郎君的青眼,赐名林多。 若非郎君念及旧情, 老奴也不会得以继续在这宅中守候。娘子称老奴为多内知便是。” 贺梅奇怪地问, “多内知,咱俩不过是第一次见,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同我说得这样详细?” 林多恭谨一笑:“常言道, ‘哀莫大于心死’。自老郎君走后,郎君便变得越发清冷孤绝。为了避免触景伤情, 往日里, 纵使郎君在外面短了嚼用所需的银钱, 也鲜少回来。依老奴之见, 其中未尝没有惩罚自己的意味。 可前阵子起, 郎君不仅频频归来, 身上的人气儿也一次多过一次。个中缘由, 在老奴见到娘子的这刻起, 便什么都明白了。” 林多继续道:“照理说, 老奴本不该多嘴多舌说些主家的事情,可郎君不爱言辞,既然娘子是他认定的人,便没有什么不能说与娘子听的。娘子想知道什么,只要老奴知道,定然会对娘子知无不言。” 贺梅:“那便谢过多内知了。” 两盏茶的功夫后,谢过将自己送到这儿的林多,贺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汗牛充栋。 看到满屋整齐摆放着的书籍,她的脑海中就情不自禁地跳出这四个大字,除此之外,她也再难想象得到,还能用什么别的词语来形容这里。 因为这间屋子内的书籍数目之广,品类之多,完全不亚于一个小型的图书馆。而且林靖家的书房又有几层楼高,至于具体有多少层,她刚才根本没有来得及数。 除了常见的纸质书籍,居然连卷起来的竹简都摆满了好几个书架,传说中的古籍或是孤本应该也有不少,比起她之前逛过的书肆内的书籍还要多。 怪不得林晶晶他没事的时候就在看书,这么多的书,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够随随便便就能读完的。也难怪他能有那样广泛的涉猎了。 贺梅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随意挑了几本书卷翻阅两眼,便不感兴趣地放回原处,接着便四处去寻林靖的身影。 静谧燃烧着的灯火,在渐暗的傍晚里显得格外显眼。 第113章 “林晶晶?” 贺梅在书海深处找到了林靖,“你在看什么呢?怎么这样认真?” 寻常日子里总是对她毫不避讳的他,这会儿竟是在她将头凑过来的当口儿,下意识地将手一缩。 不给看? 本来不甚感兴趣的贺梅顿时来了几分兴致,伸手去要林靖藏在身后的那卷书,“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嘛!” 既然不想给她看,林靖哪里会让贺梅如愿?两人你来我往,一个想要,一个闪躲,不知不觉间,竟是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了。 贺梅蓦地吃痛叫道:“哎呀!” 此举成功引得林靖关切地去看她的状态,贺梅却劈手夺了他手中的那本书,“我倒要看看,这书有什么值得林晶晶你这样神神秘秘,不愿给人看的。” 奸计得逞的她定睛一瞧,“居然是本医书?” 林靖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嗯。” 贺梅胡乱翻了几页,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于是便老老实实还给了他。 林靖歉然道,“一时入迷忘记了时间,是靖疏忽了,梅梅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贺梅:“碰巧遇见了你家府里的多内知,是他送我过来的。我给你做了一份云英面,快和我去试试看?” 林靖颔首,将摆在身前的那几本书抱在怀里,正要起身的时候,脸上被贺梅吧唧亲了一口,“刚才不该那样骗你,这是歉礼。” 林靖喉结微动,“无妨。” 两人下了楼梯,行至一楼书桌处。 贺梅连声催促,“林晶晶,快试试看!” 林靖从碟中捻起一片暗白色花瓣状的面片,在她的注视下细细品尝,表面粗粝宛如矿物细末,似面而非面,甜而不腻,有种清新淡雅的美感。 它有着百合的酸,菱角的甜,鸡头的弹,马蹄的脆、芋头的糯,慈菇的绵,蜂蜜的甘和莲藕的香。这些都是水中的清物,没有半分五谷杂粮的浊气,更不沾染肉食腥膻的荤味,端得是出尘脱俗。 贺梅:“怎么样?好吃吗?你喜欢不喜欢?” 林靖点头,“梅梅可吃过了?” 贺梅摇头,“我不饿。林晶晶,你快吃,吃完了咱们就早点儿一起安置了吧,我想看看你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林靖:“……” 他抿唇看向那些自己打算带回小孤山的医书,深深呼吸。 是夜,在林靖的默许下,贺梅心满意足地留宿在了他房里。 两人皆已洗漱过,长夜漫漫,见林靖迟迟没有就寝的意思,百无聊赖的贺梅在他的床上打了个滚,“林晶晶,那只盒子在哪里?” 林靖翻书的手一顿,“这就拿给梅梅。” 他站起身,不知是按了哪处,多宝阁的某处在顷刻间便冒出了一个暗格。 见林靖从中取出的不仅仅是一只盒子,还有一本书并一串钥匙,贺梅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两个是什么?” 他并不答话,将暗格恢复原样,坐在床头处,默默将那些物件递给她。 贺梅:“不会是你们家的账本和库房钥匙之类的吧?” 林靖点点头,望向她的眼里满是情意。 贺梅语气揶揄:“无奸不商、商人重利轻别离……这些可都是形容我们这些一身铜臭味的人的词。林晶晶,你现在就把这些给了我,难道就不怕我卷款跑路吗?” 她将他给的东西小心收好,又夺走林靖重新拿在手里的医书,将他拉上床塌,“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回去,该睡觉啦林晶晶。” 贺梅的口中说着再正常不过的话,手上却干着最不正常的事情。 重重床帏内,林靖喉结微动,克制地按住她不安分的手,声线因为情动增添了几分性感的低哑,“梅梅别闹。” 贺梅语气无辜,“这是谢礼。” 林靖拥着她的臂膀遽然收紧,微凉的唇瓣安抚性地覆上她的嘴唇,却在触碰的刹那间变了意味。 他那总是温柔的吻在此刻变得强势而热烈,长驱直入,攻城掠地,四处出击。好似沙漠之中长途跋涉的旅人,急切地掳夺着期盼久矣的甘霖。 翌日,齐齐晚起的两人用过早饭,带上贺梅心心念念的那只交颈鸳鸯盒子,和满满三大筐的柿子满载而归。 贺梅摸摸自己发红发肿的嘴巴,忍不住将眼神瞟向林靖,啧,这人这会儿瞧起来,和昨晚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见他眼含不解地看向自己,贺梅:“……没事。” 马车缓缓驶入临江城内,贺梅巡视完自己的两家店铺后,又去草市里买了些食材,这才同林靖一同回去小孤山。 双立热情地扑进她的怀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梅姐姐,双立好想你。” 贺梅笑道,“你怎么不说想你家先生?” 双立:“若是没有梅姐姐,先生素日里根本不爱着家,不是舟游山水,就是访友清谈,双立早已习惯了。” 贺梅莞尔:“林木头,瞧瞧我们小双立,小嘴总是抹了蜜一样的甜。你怎么就不能向他学学,多说些好听的给我?” 林靖:“……” 他的视线几不可见地从她的嘴角处一掠而过,快得双立和贺梅两个人都没有发觉,而后淡然抱着那几本宝贝医书去了书房。 贺梅耸耸肩膀,“木头就是木头。这么多的柿子,除了直接吃,做成柿子粥、柿子馅饼,还可以风干,做成柿饼。我们小双立想不想吃?” 闻言,双立连连点头,“双立想吃!” 贺梅揉揉他的头发,用清水将柿子清洗干净,沥干水分,依次把果柄处的萼片撕除干净。接着分别将柿子皮给削掉,放到烤网上,再拿到院中有阳光的地方晾晒。 双立:“这就好啦?” 贺梅:“需要连续晒上几天才能吃。现在的柿子是饱满圆润的橙黄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水分会逐渐减少,柿子的颜色也会逐渐加深。 时间无痕,却也有痕。风柿子、腌菜、酒酿、腊肉……经过我们耐心的等待,时间悄然走过这些食物,留下淡淡的痕迹,最终变成了绝妙的美味。 每每看到它们在细微之处产生的变化,心中就会情不自禁地升起一丝淡淡的愉悦,这样的愉悦,名字叫做期待。” 双立啃着手中红彤彤的柿子,笑道,“就像是梅姐姐盼着双立长高高、和先生成亲那般的心情嘛?” “你呀——真是人小鬼大,居然敢笑话我了。”贺梅笑着捏捏他的小脸。 双立调皮地吐吐舌头,“双立所说的不过是实话罢了。” 贺梅摇摇头,抬步朝厨房走去。 第101章 枢始得其环 双立小尾巴一样地跟在贺梅的身后, 不过才行了数步,忽地听得红梅小筑的院门处传来几道叩门的声音,迫不得已调转了方向。 不想不知道, 一想吓一跳。较之以往,先生确实更爱居家了,未必能顾及到他昔日里交往的那些朋友……会是谁来找先生? 近几日又到了停云、时雨夏羽换为冬羽的时候, 幸好今日没有躲懒, 那些褪羽他已尽数收拾干净, 不然的话, 怕是要给先生丢脸了。 双立将最后一口柿子塞入口中,飞快地用帕子把手脸擦干净,这才将院门打开。 黑色劲装男子干脆利落地收回本要继续敲门的手, 顺势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力度之温柔,完全与他面上稍显凶悍的那道刀疤格格不入。 “多日不来,你们小孤山竟是大变样了!小双立又贪吃柿子啦?可还有我们的份?” “以明先生!李骁哥哥!”双立惊喜地叫道,“奇怪?李骁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李骁并不作答, 只是以手环胸,高深莫测地一笑, 成功引得双立连声追问。 以明不疾不徐地转动自己身下的轮椅, 淡笑道, “你的左唇角处残存了些柿子的汁水, 身上也满是它的味道。” 双立下意识依言伸手触向自己的嘴巴, 果真在指尖看到一丝微微的黄色, 又像小狗狗一样, 左右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味道?可能刚才是风带过去梅姐姐刚才晒的那些柿子上面的气味。” “梅姐姐?”李骁将视线瞥向满园的梅树, 语气玩味,“林先生的梅妻?” 双立:“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对不对!你们唤梅姐姐为先生的梅妻倒也不虚。” 以明语气欣慰:“如此甚好。” 家里突然多了两个声线陌生的访客,言谈间居然还提及了自己。 正在做饭的贺梅哪里还呆得住?她禁不住好奇,暂且停下手里的活计,透过厨房的窗子朝外看去,才发现这两人自己居然从未见过。 和双立说笑着的青年腰饰朴刀,身姿英挺,黑色劲装也难掩其下那身饱满的腱子肉,脸上的刀疤不仅没有将其俊逸的五官毁掉,反而为他增添了桀骜不驯的野性魅力。 在他的身后,有个穿着玛瑙灰素色直裰,发插子午簪的男子仪态端方地坐在轮椅之上。一阵清风刮过,将他覆于眼前的白绢轻轻吹起,清秀容颜的全貌依稀可见。 第114章 这是个残疾人?不止腿脚不便,眼睛还看不见? 怎么双立也好,那壮汉也罢,两个人帮他一把的意思也没有?说来也真是厉害,这人虽然看不见,可他驱使轮椅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林晶晶书房所在的方向。 好一个听声辨位。贺梅娥眉一勾一挑,惊奇不已。 家里冷不丁多来了两个人,原本准备的三人餐怕是不够了。 心中盘算着等下该做些什么好的同时,她手脚麻利地将剩余的羊肉切成大小一致的两指宽方块。 “好刀工!”正切肉间,不知何时迈入厨房的刀疤脸青年男子赞叹道。 贺梅望向他挂在腰间的长刀,默默吞了口口水,林多走路就没声,怎么这人走路也丁点儿声音都没有?他这把刀,好重的血气,应该不止是开了刀刃那么简单。 “娘子莫怕,在下李骁,乃是以明先生的仆人。”李骁冲她勾唇一笑,颇具江湖气息的刀疤脸上顿时满是英飒之感。 都是仆人,这样的仆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不知该说些什么的贺梅朝他递出自己握在手中的菜刀,“要不你来试试?”惹得李骁朗声大笑。 中气十足的洪亮笑声穿透力极强,书房内,小蜜蜂一样忙来忙去,为先生们添茶倒水的双立忍不住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红泥小火炉上,冬藏的雪水初初沸腾,缥缈的水汽弥散开来,满室皆氤氲着淡淡的梅花香气。 以明抿唇笑道,“寻常的娘子见到李骁,很难不生出惧怕之心,遑论与之说笑了。瑾之的梅妻,果然是个妙人。” 清嗅茶香,往昔收留贺梅初日的场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林靖眸光温润,唇角轻扬。 以明:“瑾之邀在下前来,所谓何事?” 总是从容淡静的林靖,听言居然颇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接收到他的视线,双立自觉回避,“以明先生不能吃荤,也不知道李骁哥哥交代了没有。我去找梅姐姐提醒一下她。” 说完,他便快步出了书房,而后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将格子门给掩上,这才朝厨房走去。 见到厨房中的画面,双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是李骁哥哥在做饭?” 李骁:“小双立,快看看我的刀工如何?” 双立:“......挺好的。”说归说,李骁哥哥,你能把自己手里的那把朴刀放下,换成菜刀嘛?! 一个时辰后,李骁大快朵颐用完午饭,一双虎目舒适地眯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丈夫当如是!” 以明笑问,“难得听到你会这样评价。” 李骁:“这样新鲜的羊肉,应该是今天早上宰杀的。用山间清泉水,在砂锅之中小火慢炖,将大块的羊肉炖得软烂,肉汁丰沛,汤水中有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杏仁香味,和葱白、花椒的味道完美相融,正正适合现下微凉的秋日。 且这酒水也相当不错,清洌醇厚,烈而回甘,虽不成年份,却也称得一声佳酿。好肉配好酒,怎一个痛快了得? 只可惜先生不能吃荤,不然,定会从头暖到脚,甚至热腾腾地发出些汗来。” 贺梅:“一看就知道你会是个酒中高手,你说的对,这是我在白露前后酿的白露酒。”说起来,还是林晶晶特地为她取来的好水,否则也不会酿出这样的好酒来。 她的手悄然间探向林靖的方向,后者面色不改,大手却自然而然地同贺梅十指相扣,引得她得意地牵着他的手在餐桌下晃来晃去。 以明轻笑,“有什么可遗憾的?炝炒踏地菘清甜软糯,柿子馅饼外酥里烂,香甜味美。荷塘小炒朴素清香,不止食材新鲜,火候也掌握得极佳,较之你的酒肉而言,自是丝毫不差。” 像是知道她的好奇似地,他“看”向贺梅,温和有礼地问,“娘子可有什么话想问在下?” 贺梅:“!?”他究竟能不能看得见? 以明:“娘子但问无妨。” 贺梅:“之前宴请我们家瑾之的一众好友吃饭,怎么没有看到你们前来赴约?” 以明笑答,“在下残躯之身,不便出门。拙雅并存,返璞归真。若是知道娘子有这样好的手艺,怕是早就上门叨扰了。” 李骁附和:确实。若不是我还要贴身守在先生身边,定要时不时便过来小孤山蹭吃蹭喝。” 大越朝的尊卑等级分明,穿来了这么久,她已经见过不少。这人的言行举止,可一点儿也不像是仆人。 想归想,贺梅:“临江城中的一窟鬼食肆和拙味楼,都是我名下的产业,拙味楼近日新开了外送的服务,你们若是想吃,尽管去拙味楼点餐。 别的或许不好说,请你们吃几顿倒是管够的。若是我不在,只管向伙计们报我的名字就好。” 以明笑着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缀饰有流苏的白玉,递给贺梅。 贺梅并不急着接,以眼神看向林靖,口中问道:“这是什么?” 李骁抢答:“旁人想要还要不来的东西,你只管收下便是。” 以明温和地道,“娘子美意,以明心领了。这是在下赠予娘子的见面礼,烦请娘子收下。他日娘子与瑾之大喜,在下另有厚礼奉上。” 见林靖首肯,贺梅这才从以明的手里将那块玉石接了过来。 以明弯起唇角,“看”向林靖,“既然如此,瑾之,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贺梅才将将动了一下,就看见以明转头望向自己,“娘子留步,不必相送。” 嘶,这人真的看不见吗? 待这奇怪的主仆二人离开后,贺梅戳戳默默收拾着碗筷的林靖,“林晶晶,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突然上门找你?” 林靖:“之前梅梅去摘枇杷,那处园子便是他的。包括家中各类的茶叶,亦是我这位友人相送。他适才赠予你的玉坠,若是梅梅下次再想入园,不必出资,带上它便可通行无阻了。” 贺梅:“那个园子,我记得叫做张园?所以他叫张以明?” 林靖:“……” 贺梅:“林晶晶,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难道我说的话不对?” 重阳节茱萸品种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她这样的俗人,不会再一次在他跟前出糗了吧? 林靖:“张不过是其俗姓。以明则取自《南华经》‘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原来如此,贺梅讪讪然挠了挠头。 她看着一板一眼清洗着碗筷的林靖,追问,“还有,咱们是才回来对不对,往日里轻易不出门的他,怎么知道你今天正好在家?” 林靖轻咳一声,“梅梅想从何处出嫁?我们的婚服,算算时间,应是工期将至了。” 贺梅:“林晶晶,你的耳朵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红?我们等下一起下山去看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合不合身? 到时候你都有哪些宾客要来?婚宴都要哪些菜肴才合适?对我来说,还有没有别的注意事项?” 第102章 十全十美日 耐不住贺梅的撺掇, 林靖和她相携前往绣庄试穿婚服。两人过身后,绣娘们修改数处,使其与两人的身型更为贴合。 在大越朝, 有新人婚前三天不能相见的习俗。 拙味楼、一窟鬼食肆与那些客栈皆在临江城城区之内,与林靖的喜好相悖。两人因寻仙湖而结缘,左挑右选, 摒除近处的茅家村, 当属寻仙湖心那处小岛最为合适。 爱情使人盲目。 往日里总是清雅出尘的林靖, 为了心上人贺梅一再妥协, 将两人的婚期定在了有些俗气的农历十月初十。 这天俗称“节重十”,又名丰收节。大越朝的农人们会在这日举家团圆,祭祀农业始祖神农氏, 庆祝一年丰收。多得是新人选择在这日结婚, 以求婚姻十全十美的好彩头。 日子在期盼中一天天过去,贺梅在十月初七这天依依不舍地同林靖吻别,重新住在了拙味楼中,白日则照常在一窟鬼食肆之中下下厨房, 也算是待婚营业两不误。 茶歇时间,贺梅将灶火生旺, 按照一定比例在锅中加入自制淡奶油、细沙糖、海盐和自制黄油后, 将它们均匀搅拌。 赵芸:“贺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为了防止糊锅, 贺梅不住地搅拌着, “是杏仁太妃糖, 等下还要再做些杏仁牛轧糖。” 赵芸不解:“好端端的, 贺娘子怎么忽然想到要做这个了?” 蛋黄色的溶液咕嘟咕嘟地冒起小泡, 贺梅将灶火转成小火, 继续搅拌着锅中的糖液, 嘴角忍不住地朝上翘起,“三日后,我要和林瑾之结婚……成亲了。” 赵芸:“!” “什么?!贺娘子大喜!” 厨房门口蓦地冒出来一个凑热闹的脑袋来,跑堂的孙月甩着上完茅房后刚洗净的手,“奴家没有听错吧?!” 见贺梅笑着冲她点点头,她喜不自胜地朝大堂走去,将这样的好消息告知给店内的每一个伙计。 第115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锅中的温度慢慢升高,糖液的颜色逐渐加深,也变得越来越粘稠。 没有温度计,贺梅便用筷子蘸取少许糖液,滴入装有清水的碗中,待确定凉水之中的糖液口感足够脆,这才将锅子从灶上取下,倒入提前切好的杏仁碎迅速拌匀。 接着,她将混合物倒入模具,趁热用擀面杖进行整形。 “咱们也是看着贺娘子与林先生修成正果的见证者。如今贺娘子要成亲,怎么能少了咱们几个?好像那日咱们食肆还要照例休息来着?” 忙碌中的贺梅抬起头来,是手中抓着算盘,急吼吼冲过来的钱琳。 见她看向自己,钱琳:“贺娘子勿怪,姊妹们这会儿都在忙,一时间走不开。看来看去,也就看账的我最闲了。于是她们便派我过来探探你的口风。” 贺梅无奈地笑道:“我也没说不要你们去呀?不过真的有这个必要嘛?” 赵芸:“很有必要。我去给你们做婚宴。” 钱琳:“很有必要,我去给贺娘子堵门。” 去而复返的孙月:“很有必要,我去给贺娘子撒谷豆。” 她可是万恶的资本家,压榨他们的老板。虽然工资开得不低,但是干嘛要在好好的休息日跑去参加她的婚礼,她们未免也过于热情了些吧? 贺梅弱弱开口:“……再议?” 此举成功引得众伙计嘘声一片。 摸着太妃糖的温度不再烫手了,她干脆利落地将它切成大小均等的小块,再用提前备好的糯米纸包起来。 贺梅:“尝尝看?” 赵芸捏起一块太妃糖,清甜的糯米纸缓缓化开,微微的海盐咸味、浓醇的奶香、甜蜜的焦糖香与酥脆的杏仁味融合在一起,香香甜甜的糖液顿时充斥满整个口腔,顺滑地流淌入食道中,仿佛可以甜入人心里。 赵芸的眼睛瞬间一亮,“好吃!饴糖谁人没有吃过?可我从未想过,竟然能好吃到这个份上!比起大名鼎鼎、排队很久的五芳蜜饯铺卖的还要好吃许多。” 钱琳:“这糖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日子过得再苦的人,吃了这糖,嘴里甜了,恐怕也不会觉得日子苦到哪里去了。” 孙月:“钱琳丫头说得没错,吃到这样喜糖的人,心情都会变得愉悦不少,很难不发自肺腑地祝福贺娘子大喜吧?” 贺梅哭笑不得:“一个个的,嘴巴上都抹了蜜吧?等下都带些在荷包里,回去慢慢吃。 对了,王屠户的丫丫这会儿在不在?若是不在,等下谁人若是得闲,帮我去给她送些糖果过去,还有茅家村和竹竿巷里浣纱铺子卫娘子家的那几个孩子……” 孙月笑道,“按照贺娘子的这种分法,就这么点儿,压根不够分的。” 贺梅:“那我就多做几锅。不患寡而患不均,给竹竿巷中其他的几个街坊也送些好了。你们去送的时候,也不必同他们多说什么。若是真的有人好奇,问起缘由,就说咱们食肆出了新品,烦请街坊邻居们赏脸试吃。” 他们掌柜的这是只想分享喜悦,让众人沾沾喜气,却不想收礼的意思吧?几个伙计连连应是。 想象很美好,可期间不知道是伙计们中的谁走漏了风声,翌日,贺梅打开王屠户托他女儿丫丫送来的回礼,瞳孔地震。 大越朝的男人,除却正妻,或多或少还会有几个小老婆,膝下自然不可避免地会有不少子女,时人美其名曰开枝散叶。 她本以为王屠户只有丫丫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是因为他比较惧内,没成想竟然是因为这个?!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一点儿也不比他们现代人差。 正巧赵芸迈步走进厨房,“贺娘子这是怎么啦?脸蛋子怎么这样红?” 贺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小小的木盒重新盖上,故作淡定地回答,“没什么。” 赵芸:“?” 在她审视的眼神里,贺梅抿抿唇瓣,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盒子收了起来。什么都能不带,这东西,到时候她可千万不能忘记给带上。 熬过刻骨相思的三日,十月十日如约而至。 在大越朝,结婚并不像是现代那般需要官府许可或是登记注册。两人的婚礼一切从简,省却媒婆陪嫁,摒除闲杂人等,除却几个食肆内的伙计外,仅仅请了林靖的数位好友前来观礼。 白雾茫茫,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一艘饰有红绸的乌篷小舟缓缓朝着湖心岛的方向驶来,一个眉目如画的红衣男子盘膝俯首拨动琴弦,其音袅袅,悠扬动听,缠绵悱恻。 贺梅妆发精致,身着凤冠霞帔,静坐在屏风后的木椅之上,隐隐约约自前方听得熟悉的琴音,杏眼弯弯,“是他特地为我所作的无题!” 孙月失笑,将激动的她重新按回到座位之上,“贺娘子莫急,若是林先生回答不上来奴家拦门的问题,不给钱红,咱们是断然不肯放娘子出去的。” 赵芸也吃吃地笑道,“难得有个赚外快的时候,现在贺娘子总算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了吧?但愿林先生不嫌弃我们俗气聒噪。” 钱琳嘻嘻一乐,“常言道,爱屋及乌。有贺娘子在此,林先生客气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对咱们有意见?” 李芙与吴丽则不约而同地再次清点着旁边小桌上的稻谷、豆子、铜钱、果子和草节等物,做足最后的准备工作,她们虽未说话,可面上全然是喜悦的神色。 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贺梅的心脏也忍不住随之激越地跳动着。 琴音倏然一止,一阵不疾不徐地脚步声过后,望着屏风前站定的身影,贺梅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一窟鬼食肆的众伙计们原本计划得十分充分,可还不等她们中间学识最为渊博的钱琳念出一些她刻意摘来的生僻诗词来刁难林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绕过屏风伸了进来。 望着手心上的那几片金叶子,众伙计齐刷刷咽了咽口水,而后共同陷入了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钱琳打破僵局。 她飞快地从林靖的手中取走那几片金叶子,一一分发给伙计们,而后示意力气最大的赵芸径直将横隔在贺梅与他面前的屏风撤走。 孙月哭笑不得,将遮面的画扇递给贺梅,“贺娘子对不住了,林先生给得实在是太多了。”此言引得其他几人连声附和。 将自己的手放入林靖伸过来的手心之中后,贺梅款款站起身来,心中原本的忐忑与不安在和他十指相扣的顷刻之间便彻底化为安心与笃定。 李芙与吴丽挥洒着谷豆,一窟鬼食肆的伙计们连声说着庆贺的吉祥话,贺梅坐上林靖的彩舟,笑着同她们挥手道别。 林靖轻轻拂开她举扇遮面的手,在看到贺梅面孔的瞬间,瞳孔扩大,喉结也微微滚动了下。 贺梅忍不住戳戳他的胸口,撇撇嘴,“林晶晶,我们已经三天没有见了。按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说法,就是足足九个秋天没有见了。你怎么是这般反应?” 她面前的男子并不回话,只是伸手揽上她的腰肢,闭上眼睛,精准地吻了上来。 汹涌的感情随着唇齿的相依传递过来,大手自腰间游移至她的背部,最后稳稳地扣在她的后脑勺处。 不可避让,不能避让。 呼吸被人攫取,方寸在骤然间失守。 贺梅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双手挽上林靖的脖子,默默承受着他无声倾诉给自己的无尽相思。 良久过后,她摸摸自己的唇瓣,欲哭无泪,“林晶晶,我的口脂全被你给吃了。” 第103章 雨过盼天晴 闻言, 林靖凤眸含笑,刹那间的眼波流转,便胜过无边风月。他的唇角亦微微扬起, 带动其上可疑的斑驳红痕,显得格外艳美靡丽。 贺梅看得目不转睛,先前的懊恼早已随着他此时的笑颜飞到了九霄云外。 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将自己出走的神智彻底找回, “林晶晶, 你凑过来些, 我帮你擦擦嘴角,你也帮忙把那些我自己看不到的残存物给擦了吧。” 意料之外的吻来得温柔而细密,被扫过的唇角酥麻得泛起痒意, 唇瓣上的每一处褶皱皆被翻滚着的汹涌爱潮克制地抚平, 舒服得足以熨平心尖上无数的不快,熨贴得能够忘却脑海里诸多的烦忧。 还能这样擦? 七荤八素间,贺梅迷迷糊糊地如是想。 天地浩渺,湖光山色。如叶小舟徐徐前行, 荡开悠悠水波。心意相通的眷侣寂然相拥,已然痴情忘我。 小孤山。 “谁能想到, 在下有生之年, 竟然能够亲眼目睹瑾之成婚?只可惜武秀是赶不上了。”苏起扇着手中的折扇, 感慨万千。 “千叮咛, 万嘱咐, 终于在离任之前喝上了这两人的喜酒。”章西村抚须笑言。 清妙大和尚赞叹不已, “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能够让瑾之这株铁树开花, 贺娘子的悟性、耐心和厨艺一样了不得!” 李骁以带鞘的朴刀代替手指, 将鬓边跑出的碎发绾至耳后,“有点儿想练功了。催妆、铺房礼节皆简省掉了,这三人怎地还不回来?” 第116章 以明先生面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莫急,他们已至门前了。” 此话落后,不过须臾的功夫,林靖、贺梅与双立的身影便出现在众宾客的眼前。 “平平安安。”在双立提高音量的唱喜声中,贺梅与林靖两人相携越过平秤,跨过马鞍。 双立小小声:“梅姐姐,跟我一起走。” 贺梅虽然不解,但是仍依照他所说的那样,正坐在内室新房床上的右侧处。见此,观礼的众宾客也不客气,纷纷自行饮酒三盏。 回看林靖敛目正坐在中堂床榻的椅子之上,苏起坏笑道,“瑾之的酒量咱们都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不醉不好,醉过头了也不好。不若便由我来斟酒,瑾之浅饮便是。” 闻言,林靖抬起眼眸,无奈同他对视一眼。 晶莹透亮的女儿红自秘色酒壶口处跌入盏中,泛起春风得意的涟漪。 他纳罕自己似乎从中窥见了唇角不自知便盛满的微笑,又忖度自己已然洞悉了心中对这尘世复苏的无限眷恋。 坦然接受着友人们诚挚送来的祝福,林靖将苏起递过来的酒水一饮而尽,熏然欲醉。 李骁催促道:“新手成亲便是这般不好。林先生!怔愣着干嘛?快去陪妻子‘坐富贵’!” 苏起哑然失笑,调侃他,“夯货,说得像是你成过好几次婚似地。”此言惹得前者忿然拔刀。 几乎是同一时间,以明沉声喝道,“不若待会儿你在席间为诸位舞上一段。”顺势将其安定下来之后,便是一些和煦的歉言。 这般热闹非凡在小孤山可是难得一见,引得章西村连连摇头,笑道,“走啦,走啦!都该去门口利市缴门红了。咱们就这么几个人,岂不是扯的彩帛愈多,交到的好运也愈多?” 苏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道清妙去了何处?竟是已经抢占了先机!速来!速来!” 如此可还了得? 新房外侧门额之上所挂的红缎,顿时被人争相拉扯起来。一时间,素日里惯常危言危行的几个文人雅士如稚童般闹做一团,裂帛之声、说笑之声尽数传入了室内三人的耳中。 双立一板一眼地取来摆有红绿绸缎的托盘,献于贺梅与林靖的身前。 贺梅莞尔,忍不住冲身旁的林靖戏言道,“又一个红配绿,着实喜庆得不能再喜庆了。林晶晶,所以大俗便是大雅。” 林靖笑答:“梅梅所言极是。”端得是妇唱夫随。 他伸手从托盘中拾起槐木所制的笏板,倒向而行。 小礼官双立则挥挥小手,示意一头雾水的贺梅同林靖相向而行,“梅姐姐,快把你的那头拿起来。 在我们大越朝,这个结叫同心结,对应的仪式则叫做牵巾,参拜完先生的高堂,便算是礼成了。” 好嘛,怎么这俩人现在才同她说起这个。 吐槽归吐槽,贺梅照猫画虎,学着林靖的样子,虔诚三拜。 既已礼成,苏起当先一语打破寂静,“贺梅啊,你该对瑾之改口叫外子了,或者官人。” “……外子?官人?”贺梅喃喃复述。 林靖的耳垂倏忽红透,“嗯。”他顿了顿,坚定对答,“梅梅吾妻。” 没听太清的贺梅:“什么?” 林靖却是不肯再说。 啧,老房子着火,根本没眼看。新娘子或许无心做饭,差不多该饿着肚子走了。 苏起当即表示,“差不多得啦!等我们走了,你们小两口关上门且随意。”正在他打算辞行的时候,红梅小筑的大门被人扣响了。 自来熟的苏起走上前去将门打开,几个衣着统一的伙计站在门前,人人手中提着造型拙雅的食盒,瞧着相当眼熟。 苏起:“拙味楼?” 带队的程拾点头笑答,“正是。” 交谈间,他身后伙计们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在庭院之中布置好一桌雅致非凡的菜肴。众宾客就此入座,美美饱餐一顿,而后便知情识趣地同新婚的贺梅夫妇告辞离去了。 筵席已散,空气因为身份的转换而使人满怀期待的同时又难以抑制地心生忐忑。 心照不宣地知道今晚将会发生些什么,一个不经意间再寻常不过的对视过后,两人皆面红耳赤。 “你……” “你……” 异口同声。 半个时辰后,洗漱好的贺梅脱鞋上床,抱住满是林靖气味的被子打了个滚。 前前后后给林晶晶补身那么长时间了,他应该可以的吧? 等等!王屠户……准确的说是他媳妇儿送给她的东西,紧张之下,她居然忘记带了! 懊恼的情绪再次升起,贺梅哇呜一声,将自己的头埋进了被子里。 “梅梅这是在做什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沐浴归来,林靖温润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她的头顶处响起。 他伸手将她捞入怀中,体贴地问,“可有什么烦心事?” 见她闻言情不自禁朝下瞧去,林靖攥着贺梅胳膊的手骤然间便变得灼热不少,根根青筋在玉色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在对望的龙凤花烛的照耀下,宛若一张匍匐待张的网。 浑然不知个中内情的贺梅,此刻仍不知死活地无形撩拨道,“林晶晶,既然已经结婚了,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我就叫你老公。你呢,就叫我老婆。 不是……难道是我的错觉吗?你今天的体温怎么这么高啊?靠在你怀里,我都觉得有点儿热了。不过你别想歪,我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老公。 明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蓦然间,林靖的眼眸幽邃一片,化作那幽不可见底的深渊,吸引着无知的旅人心甘情愿沉沦,直至奉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往昔甘美的津液在此刻成为引人沉醉的鸩酒,激发出潜藏于心底久矣的无尽渴求。 一双善于拨动琴弦的手,而今终于依循本能巡视着自己的领土,颇具美感地跳跃腾挪着,奏出使人身心俱欢的乐曲。 重重帘幕失言低垂,紧闭的轩窗之外,漫天的云朵在风中肆意舒展。激烈的碰撞过后,隐隐约约的雷鸣时不时在天边响起,如丝细雨试探性地自上而下,银蛇腾雾,稍纵即逝。 南风终于压过了北风,原本米粒儿大小的温和雨势在乍然间如注而下,好似银河倒泻,恰如倒海翻江,使得屋檐之下持久地落雨成帘。 院中的梅树亦承受不住猛烈的风雨,更因怕痒频频闪躲,却被铺天盖地的天气禁锢住了腰肢,只好从枝条间发出破碎的泣涕,渴求着晴日高照的明天。偏生层云密雨晦暗无边,不知疲倦地笼罩穹宇,播撒水田。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贺梅的肠子已然悔青。 她之前都干了些什么啊?真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无穷的风雨究竟何时才能终止?怀揣着对隔日的绵绵企盼,无奈之下的贺梅只好勇敢面对现实,直至沉沉睡去。 翌日。 “梅姐姐怎么——”似乎是谁人提醒了他,双立略带担忧的声量急转而下,“还没醒呀?” 迷迷瞪瞪间,贺梅模糊听到双立在说话。 氤氲的水汽弥散开来,林靖抚摸着手中的天青色釉茶盏,轻咳一声,“莫要去打扰你梅姐姐,让她再多睡一会儿。” 双立:“昨晚下了那样大的雨,眼瞅着今日又是阴天。先生呀先生,是不是等下又要下大了?” 听言林靖垂下眼睫,细品茶香,此茶味道稍稍带有些许苦味,可他却从自己弯起的唇角处品到一丝隐秘的甜。 仍闭眼试图补眠的贺梅在床上不耐地想伸一个懒腰,却从眉梢至脚趾都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慵倦,只好就此继续躺平。 双立继续小小声:“先生,这样的雨还要下多久?双立很担心那些梅姐姐风的柿子,最后又由于潮湿,导致不能吃了。” 贺梅浅翻了一个身,不自知地娇声呓语,“唔。” 林靖凤眸微垂,藏满了不及言说的情意,“随我去厨房。” 双立:“?” 他不明所以地跟在自家先生的身后,实在想不通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第104章 秋夜长未央 待进了厨房, 双立下意识朝摆有柿子的桌子看去,转视先生,才发现他已然目不斜视地走到了灶膛之前, 躬身生火。 水烧上后,林靖环顾四周,“是我疏忽了。你去山下茅家……罢了。”说着, 他取来些许莲子, 清水洗净后下入砂钵中煮。 双立:“家中确实没什么食材了, 是梅姐姐看到又要叹气的程度。双立去去就来。” 林靖将一小把干桂圆塞入双立的手中, 示意他赶紧剥,而后往砂钵中放入少许冰糖,徐徐搅拌。 林靖:“她已经两餐未进, 醒来必定饿得狠了, 现下有什么,便用什么。待你梅姐姐用过饭后,且看她想吃什么。” 第117章 双立顿时恍然大悟,尽管对待外人淡漠疏离一如往昔, 可只要事关梅姐姐,先生身上的人情味便越来越足了。想到这里, 他的眼里精光直冒, 嘴角也忍不住地朝上翘起。 他用嫩白的手指灵活剥开干桂圆黄褐色的外皮, 将黄红色的果肉取出放入一旁的莲纹青釉小碗中。 桂圆干燥稍显粗粝的外皮透过双立的指缝, 簌簌而落。水开后, 泡泡们争先恐后浮出水面, 咕嘟有声。勺子间或触及砂钵壁底, 叮当作响。 静谧的厨房无人说话, 却有温馨的安心感充盈其中。 这或许便是自己与先生皆盼望久矣, 家的感觉吧。双立眨眨眼睛,悄然将唇角弯了又弯。 桂圆肉扑通扑通跳入钵中,随着勺子搅动的水涡游弋浮沉,吸入足量热水,佐以掌勺人希声的爱意,它们小小的身量变得膨胀饱满,恰若当空皓月润泽莹莹。 林靖取少量冷水将藕粉溶化拌匀,徐徐倒入钵中搅拌。待粉白色的溶液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淡粉色后,将做好的羹汤盛入碗中。 双立:“这是……中秋才会吃的玩月羹?” 林靖逡巡厨房,取来少许木樨花,撒入碗中。听闻双立所言,似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短暂的失神过后,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料峭秋风拂身而过,三分寒意穿透薄衫。 林靖端着鸂鶒木托盘缓步迈入两人的寝房,心间却暖融融得不像话。恰巧贺梅正从床上半坐起身来,见状,他的喉结情不自禁地微微滚动了下。 娥眉恹恹蹙,杏眸倦眯萋。芙蓉面泛桃花晕,蝤蛴颈染胭脂痕。薄薄的衾被随着她的动作下滑寸段,半截隆起的素影若隐若现。此情此景,绝非是她有意而为之,却无端惹人升出万般柔情。 林靖将那碗玩月羹放在小几上,行至床畔,“昨夜是为夫……有失分寸,梅梅可有不适之处?” 伴随着睡意的远去,昨夜至晓方休的云雨情状一股脑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贺梅羞红着脸,不轻不重地嗔他一眼,嗓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沙哑,“林晶晶,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过分?我都那样求你了……”下面的话,往日里胆大如她,一时竟也有些说不下去。 林靖虚心听着,任她控诉怪罪,“卿卿教训得是,我为你煮了一碗甜羹,可要起身用些?” 透过半开的窗扉,依稀可见阴沉沉的天色,分辨不出具体时间。 贺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掀开被子,稍稍整理一下微敞的衣襟,“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林靖:“……酉时三刻。” 转换成现代的时间后,贺梅一脸震惊:“已经是下午快六点了嘛?”怪不得她的肚子饿得厉害。 她匆忙将脚塞入鞋中站起身来,触地的瞬间却宛如踏在了棉花上,轻飘飘得使不上力气,身形也失去控制歪向一侧。 好在林靖眼疾手快,将趔趄而行的贺梅揽入怀中,她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他顺势将她打横抱起。 骤然间腾空,贺梅陡然一惊,本能般环抱住林靖的脖子,本以为他会将自己带去罗汉床那里用饭,不想竟是去了室内的净房,不由得微微一愣。 竹盐刷牙,清水洁面,洗漱一新后,刚才下线的智商终于彻底回笼。 她素来爱洁,一觉醒来,不仅身上清清爽爽,就连所穿的衣服和身下的床单也是如此,甚至隐秘之处都因涂抹了配置得宜的中草药而泛着淡淡的凉意。 注视抱着自己正往回走的林靖,贺梅对准他俊俏的侧颜奖励式地吧唧一口,“谢谢老公。” 林靖:“……” 小几上那碗甜羹的卖相相当漂亮,圆若骊珠的龙眼、莹白玲珑的莲子,纯净透亮的淡粉色汤底,点以馥郁芳香的金色桂花,很难不让人食指大动,贺梅难耐地吞吞口水,期待不已。 眼瞅着就快能够将它吃进嘴里,不想抱着她的林靖脚步一转换了方向。 贺梅:“?!” 夜深人静时刻,两人皆无眠意。 枯坐无事,她不得不随口扯些有的没的,“当初只在房里设计了内置浴室,却忘记配备烧水的装置了。现在要你寝房厨房两头跑,未免太麻烦了些。” 林靖:“梅梅那里,沐浴很方便吗?” 初来乍到之时,眼前这人对她与后世分明好奇十足,却傲娇得不肯轻易开口同她说话,如今二人已然亲密无间——倒也算是遂了穿越之前爸妈的愿。 想到这里,贺梅的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思念,“在我们那儿,不需要用人力去江河湖井里打水,都是从管道送的自来水。配上热水器后,只要调节水龙头的方向,就可以轻松调节水的温度。 不止用水方便,其他方面也相当便捷,只要按一下就能照明的电灯,只要扭一下就能冒出炉火的天然气,在手机上动动手指,千里之外的人便可以收到消息,有各式各样速度更快的出行工具......” 林靖:“电灯?天然气?” “电……” 只是干巴巴的描述,对林晶晶这样的古人来说或许很难想象。 于是贺梅灵机一动,用手指了指窗外夜空稍纵即逝划过的那道闪电,“和那个就差不多。至于天然气,就是人们从深深的地底处发现的一种可以点燃的气体……” 林靖默默听着,时不时抚弄着她柔软的发。 一个人说这么多难免会觉得有些疲累,贺梅便忍不住地戳戳他,“林晶晶,我有些渴了。” 林靖顿了顿,起身为她取来温度适宜的热水,贺梅恃宠而骄,含笑就着他的手连饮数口,“对了,屋里怎么多出不少箱子来?” 林靖:“……是母亲在世时候,亲手所植的虎皮樟所制的箱子。” 在贺梅现代所处的宛市一带,至今还保留着生女便植香樟树,树下深埋女儿红的规矩。待到女儿的亲事定下,便请专业的木工将亭亭如盖的香樟树伐倒,制成用来装嫁妆的木箱。 想到昨日婚礼之上自己同众宾客共饮的酒水,芳香醇厚,没有二三十的年头,便绝对不会是那般滋味。 本以为他们两个这样的,随便选个就近的日子成婚便也罢了,怪不得林晶晶当初执意要延迟那么久。他总是在方方面面照顾到她的感受,给予她足够的尊重和包容。 想到这里,贺梅情不自禁地吻吻他的唇角,“林晶晶——” 像是知道她想要问些什么,林靖总是清冷淡漠的丹凤眼底满是怀念之色,“父亲在世之时,也曾亲自带我。 某日他望着那颗虎皮樟怔怔出神许久,这才状似无事地向我提及,彼时年份尚幼,脉不出是男是女,母亲殷殷盼我出生,于是便在春日与父亲携手植树。” 他之前对自己的出生耿耿于怀,思及此处,贺梅:“听起来就很有爱。林晶晶,你还好吗?” 林靖清浅一笑,“无碍,卿卿便如吾之心药。” 贺梅稍稍一动,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担忧地道,“多亏你提醒我,林晶晶,明天你可别忘了给我配些避孕方面的药。 林靖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梅梅不必过于忧虑,我已然吃过药了。” 见她瞳孔地震看向自己,林靖俊颜微红,“女子用药,难免伤身,且梅梅不爱吃苦药,不若换做为夫来用。我鲜少涉猎此处,遍览群书之后,虽胸有成竹,可终归因心有所虑不敢擅用。 幸甚友人以明本就出身于医药世家,自入道后,他的医术便愈发精进。” “所以你就特地请了他来?”跟林靖归家林宅的记忆彻底复苏,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后,贺梅抢过话头。 林靖:“嗯。” 贺梅嗔他:“好你个林晶晶,瞧着面上那样正经,实则是个老不羞!”想到自己忘带的那只木盒,她讪讪然吐吐舌头,好像还是她更过分一些。 林靖:“......在大越朝,后日便是回门的日子了。梅梅可曾思家?” 贺梅摇摇头,捡了些现代世界中,他或许会感兴趣的东西展开细说。小到儿时自己在寻仙湖畔发生的趣事,中二青春期时背诵的诗词歌赋,大到千古风流人物,中外的文化差异与异国的异域风情…… 林靖便是那绝佳的听众,时不时另辟蹊径,插入一些足以令她耳目一新的见地。 两人就这么聊着聊着,像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困意袭来,贺梅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房门被人轻轻叩响,双立的声音从外传来,“先生、梅姐姐,你们两个饿不饿?可要双立帮忙煮些饭菜?” 时间悄然飞逝,恍然方知晓至。 贺梅伸手掀开重重低垂的床帏,果真见到大亮的天光。 双立那么小的孩子,哪里会煮饭菜? 林靖却按住了她正要起身的动作,“我去便可。梅梅方才不是困了?不妨小憩片刻。” 第105章 慢鞠同情泪 昨天黄昏时刻醒来后, 贺梅饿得整个人都虚了。本打算将他为自己煮的那碗藕羹喝了,偏偏林靖以色相为引,早已知悉她刻意为她补身、频频受苦冷浴为饵, 盛情邀她把臂赏景。 第118章 罗带轻分,共上兰舟。远眺襄山云雨,近观寻仙鱼跃。叹骤风无情凋芙蓉, 怜曲径通幽随月盈。赏茱萸果颤圆珠滑, 嗅素馨花残暗香萦。联袂行棹意遄飞, 夭桃浓李与玉琼。归来回看波撼处, 水漫石板难寻踪。 加之昨天便是因为白日里睡得多了,导致夜里她分明累得不行,却头脑清醒没有丁点儿睡意。还要让林晶晶摒弃睡眠, 侧躺着和她面对面闲聊那么久。 想到补眠将会带来的后顾之忧, 贺梅连忙摇头,“若是我真睡着,依照你的性子,哪里肯舍得唤我起来? 不如咱们一起去临江城里吃饭, 回来的时候,再去草市里买些食材回来。” 林靖唇角微弯, “便如梅梅所愿。”, 说着, 将房门打开, 放双立进来。 贺梅伸手捂嘴,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老公, 你怎么始终不肯叫我一声老婆呢?” 双立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老公?!梅姐姐, 你怎么能这样叫先生呢?” “可有什么不对?”这话脱口而出后,贺梅下意识看向仍在室内整理仪容的林靖,“林木头!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靖抿抿唇瓣,意味深长,“是为夫表现得还不够么?” 开了荤的人就是不一样,瞧瞧他说的这是什么话?双立还在跟前呢。红霞攀上双颊,贺梅斜眼过去,嗔喜参半。 贺梅:“小双立,莫听他的,你只管说。” 双立:“在我们大越,老公着实不是什么褒义的称呼,盖因此词化用了《史书漫谈》中评点良材美器的典故。 南兰陵人萧思话曾说过,‘并往桑弓一张,材理乃快,先所常用,既久废射,又多病,略不能制之,便成老公,令人叹息。’ 梅姐姐唤先生老公,形同称呼他为‘老东西’。至于老婆,则多用来称呼年岁较大的妇人或是为官人们献艺的乐伎,与老公皆属贬义。” 怪不得昨天林晶晶刻意惑人于无形,任她肆意乱摸,换得无度索取。 “嘶——”贺梅倒吸一口凉气,她就说他那样克己的谪仙人物,这两日怎么像是换了个人?却原来是她自己无意中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收拾一新后,一家三口动身下山。 唯恐没有休息好的贺梅再累到分毫,林靖轻车熟路地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朝前走去。双立跟在他的身后,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浓浓笑意。 她的体重实打实地摆在那里,可林靖轻而易举便能抱着她走很远的路,这般傲人的体力,倘若用在旁处,就成为了一种令人甜蜜的烦恼。 忆及往昔,贺梅面红耳赤,悔恨不已,只想为过去那个傻乎乎的自己鞠一把同情泪。 等林靖问她,“梅梅叹息所为何事?”贺梅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叹出了声。 贺梅:“没什么。林晶晶,只是突然发现,尽管不是你有意而为之,可从某种程度上讲,不说只做的你真的有点儿腹黑。 听说临江城内的知味斋新出了道虫合虫莫酥,很是不错。咱们等下就去那里吧。” 林靖不解复述:“腹黑?” 眼看到了城区,贺梅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想知道?” “嗯。“林靖点头。 “就不告诉你!” 贺梅欢快的笑声感染力极强,难得见自家先生吃瘪,双立双肩狂抖,忍得相当辛苦。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彻底笑出声来。 欢笑发自肺腑,这厢贺梅好不容易停了,却因听到双立在笑,控制不住地又开始笑。是以两个人你来我往,笑得十分莫名其妙。 明明因他而笑,在林靖的面上却见不到丝毫愠色。待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笑累彻止,林靖眸光温润,唇角微扬,先轻轻抚摸贺梅的发顶,再不偏不倚地揉揉双立的头。 说笑间,知味斋便到了眼前。 店内的某个茶博士殷勤迎上前来,面色却在看到贺梅腰间所饰的玉坠遽然一变,“请贵客随小的这边请。 正巧又有新客造访,另一个茶博士迎上前去,“客官您里边儿请!” 贺梅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要叫我们贵客?” 引路的茶博士笑容灿烂,礼数周到,“娘子这块玉大有来头,小的恰巧认得它。” 说起来,这块玉还是以明上次送给她的,她一直就那么放着。恰巧今早看到,还和自己这身衣服很搭,所以贺梅就顺手当成装饰品挂在了腰上。 莫非又是什么价值昂贵的玉石? 贺梅摸摸玉坠,问:“可有什么说头?” 说话间,茶博士将他们一行人引入雅间,“烦请娘子细览菜单,小的这便通报我们掌柜。” 贺梅含笑谢过,“小哥客气了,不用那么麻烦。” 茶博士愣了愣神,行礼出了雅间。 “没有雅间了?咱们厉爷爷肯赏脸来这店中吃饭是给你知味斋面子!” “哼!” “你们掌柜呢?!” “好个花容月色、国色天香的小美人!小娘子——在这堂内献艺才能挣得几个钱?不若跟了大爷我,包你吃香喝辣。” “您别过来!” 贺梅正贴着林靖,同双立凑在一起,亲亲热热地翻阅着菜谱,忽然听得雅间外阗咽一片,似是起了什么争执,似乎还有人在行欺男霸女的恶事。 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可她也做不到就这么坐视不管,哪里还坐得住? 林靖却攥住她的胳膊,安抚道,“梅梅少安毋躁。” 贺梅:“?” 贺梅:“林晶晶,我不会傻傻送人头的,只是想见机行事一番,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她。” 她也不傻,自然不会莽撞行事,林晶晶为人处事虽然淡漠疏离,可他并不是冷漠无情的人,相反,还相当温柔善良,那么他这是? 果然如林靖所言,甚至一柱香的功夫都不到,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外面很快便重新归复平静。 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叩门进来他们的雅间,对三人行以一礼,“知味斋掌柜张庭,见过三位贵客。接下来,便由小的伺候诸位贵客。” 贺梅关切地问:“刚才外面有人闹事,那个女孩子没事吧?” 张庭:“回贵客的话,小的已经将那几个无知恶徒打发走了,卢小娘子并无大碍。” 适才提起的心脏安心落肚,贺梅点点头,将钩画好的菜单递给他。 待张庭走后,贺梅戳戳林靖的胳膊,“林晶晶,你怎么知道的?” 林靖朝她腰间瞥去一眼,“这家便是以明的产业之一。” 张庭——张?原来如此。可那地痞恶霸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晶晶,你怎么知道很快就能解决的?” 贺梅好奇追问,林靖却没有回答。 菜肴一道道摆上桌面,很快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开去。贺梅夹起一块四四方方的虫合虫莫酥,若有所思,“还是你们大越的人会取名字,换做是我就想不到。酥皮白里掺黄,芝麻点点星星,确实有点像是长满了疙瘩的癞虫合虫莫。” 双立:“上层的芝麻粒粒饱满,油亮诱人,内里薄如蝉翼,层层叠叠,又香又脆,丝毫不硬,香甜可口。若是蘸上蛋鼻子,泡软了,就是另外一种美味,梅姐姐快试试看!” 说是蛋鼻子,其实就是开水冲出来的蛋花汤。 闻言,贺梅正要咬上一口手中的虫合虫莫酥,好好品尝一下它的味道,虫合虫莫酥却冷不防地脱了手去,在触及地面的瞬间四分五裂。 贺梅:“确实挺脆的。” 林靖默默将自己手里还没吃的那块送至她嘴边,她便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杏眼弯弯,“很甜,层次分明,果然很不错。” 见梅姐姐和先生两个人磁石般地越凑越近,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双立默默别过脸去。 有着以明所赠送的那块玉坠,这顿饭钱,三人想给都给不出去。 饭后,贺梅在林靖、双立的陪同下巡视过一窟鬼食肆并拙味楼,眼见天色尚早,临时起意,想去昔日自己与林靖偶遇的张园故地重游。她在家中的地位超然,两人自然毫无意见。 多数旁人皆行走匆忙,往来奔波,红梅小筑的三个人步调一致,从容穿过长街,有种漫步的闲散。 贺梅本以为自己还要同看门的侍从解释几句,看他们能不能让自己这一行人进去。没成想到了张园门前,几个门房见了他们,纷纷俯首行礼,态度十分恭谨。 “见过郎君、娘子、双立少爷!” “见过郎君、娘子和双立少爷!” “见过各位主子!” 贺梅:“?” 她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们叫我们什么?” 上次她来的时候,还要花钱才能进去,摘了多少枇杷,还需另外算价。林晶晶和以明关系再好,也不能好到易主的地步吧? 正胡思乱想间,“郎君和娘子便是咱们几个的主子,更是这园子的主人。”彻底坐实了她大胆狂野的猜测。 第119章 贺梅:“?!” 张园未免大得有些过于离谱了些,若非如此,她上次也不会在那里面走迷了路。而且地处临江城区之内,其中的园林风景秀美如画,不仅仅有池塘,还有各色果树,她之前就挺喜欢的。 这样豪华的园子,单单每年对外开放,便能够赚上不少银钱。就这么,给他们了? 宛如被天上突然掉下来的馅饼砸中。贺梅掐掐自己,疼,不是在做梦。 知道她爱财如命,竟会有这样可爱的反应,见此,林靖凤眸含笑。 【作者有话要说】 和审核约会一整晚,只好把剧情改了一些,对不起大家(鞠躬) 第106章 立冬包饺子 故地重游, 已经行了数段路,贺梅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和林靖成亲后的这三天里,她基本上没有得闲的时候, 所以也根本没有想到去翻看家中究竟多出来了些什么东西。 原以为当初以明所说的大礼,可能也是些金银玉器之类的便了不得了,谁能想到居然是张园这样大的手笔? 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林靖好笑不已, “地契就在家中放着, 你只是没有来得及看罢了。” 双立:“梅姐姐?梅姐姐?先生正同你说话呢!” 贺梅:“啊!什么?” 见她终于回神, 林靖一指前方不远处的凉亭,“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梅梅可要小坐片刻?” 丈夫疼惜自己, 岂有不受之理? 贺梅欣然应允, 等几人坐下后,她四处张望周边的景色,忽然发现这里便是自己之前与林靖不期而遇的地方,顿时一乐。 贺梅:“不对。林晶晶, 既然这里曾是以明的祖产,当初你怎么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的?还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林靖:“张林两家本为世交, 世伯与我父更是谊切苔岑, 我与以明幼时便时常在这处园子之中嬉戏玩耍, 自然如入无人之境。” 嘶—— 竟然是因为这样吗?感情好成这样, 怪不得他们两个一个敢送, 一个敢收。 正恍惚间, 林靖问她, “给你的账本, 梅梅是不是一直都没看过?” 贺梅:“你怎么知道?” 林靖淡淡道, “待你看过,便明白了。”他顿了顿,“时候不早了,咱们去草市置办些食材回去?” 闻言,贺梅下意识点点头。 在草市里采买了不少东西后,唯恐心上人累到分毫,在贺梅全神贯注挑检着摊上猪肉,同王屠户闲聊的时候,林靖悄声支使双立去雇一辆牛车过来。 牛车四面没有遮挡,车身宽敞,视野开阔。速度虽然不能与马车相比,可平稳的速度显然较之更为舒适。 从拙味楼取来自己心心念念的木盒之后,贺梅随林靖、双立两人坐上牛车,踏上了回家的路。 徐徐清风拂过面颊,风姿绰约、温润如玉的恋人陪伴在侧。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秀美的风景,耳朵所闻之声,都是齐鸣的天籁。 处在舒心的环境里,潜伏许久的困意汹汹上涌。没有什么比瞌睡时候,有人恰巧递来一个枕头更舒服的事情。贺梅被林靖揽入怀中,听着他一声声沉稳的心跳,嘴角弯起一抹满足的弧度。 直到北风吹开了天边浓云遮挡的太阳,她才发现这会儿最多也就下午三点多。 似乎洞悉了她的想法,伴随着林靖响起的声音,贺梅靠着的胸膛微微颤动,带来阵阵细微的麻意,“梅梅安心睡便是,到了我叫你。” “秋收冬藏,今天是立冬,正是做酱货的时候,到时候过年吃正合适。”贺梅摇摇头。 一听到有新的美食,双立的眼睛瞬间亮了,“双立等下给梅姐姐打下手!!!” 贺梅捏捏他软弹可爱的小脸,笑道,“小馋猫,那个不急。咱们今天晚上吃饺子。” 回到小孤山,三人将牛车上采买的各种食材搬进厨房,接着挽好袖子,依次将自己的手洗洗干净。 贺梅在盆中放入少许食盐、适量的面粉,徐徐加入温水,用竹制的刮刀不住搅拌。面粉受到惊吓,于仓促间各自为营,抱团成大小不一的絮状,瑟瑟抖动。 贺梅用手用力揉搓,将它们搓扁揉圆,最终和成一个光滑的面团。她取来盘子倒扣盆上,静置面团,给它充分的时间进行醒发。 双立用清水将葱、姜、蒜和莲藕上所带的泥土搓洗得一干二净,再挨个儿放到围着围裙,专注对付着砧板上那块猪肉的先生旁边那只大瓷碗里。 和好面后,贺梅另外取来一块砧板,别处置放,手起刀落,将葱姜蒜咚咚咚切末,莲藕刷刷刷削丝,好似行云流水。 切块、切丁都相当简单,削丝相对而言本就极为困难,可她却能在保持高速削藕的同时,将它们的形态大小保持一致。 所谓高手,或许就是像梅姐姐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做出难度极高的动作,好似闲庭信步那般毫不费力。双立星星眼看着贺梅,不自知地张大了嘴巴,“哇——” 剁肉馅可是一项相当累人的体力活,若是没有技巧,力气再大也很难在极短的时间内处理得宜。 术业有专攻。 反观林靖,全神贯注,严谨细致,若是仅看脸上的表情,只会让人误以为是在做他最擅长如烹水煎茶、焚香调琴等风雅之事,与他此刻小心翼翼、略显生硬的运刀动作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贺梅换了一块干燥的砧板,撒上一些面粉以防粘连,取来醒好的面团放在上面。 在面团的中央戳出一个小洞后,她用双手将面团拿起来,一边转圈,一边将小洞朝外撑开。 观察她怎样处理面团,无疑是一种享受。看着看着,双立兴奋地眨眨眼睛,小手也蠢蠢欲动,“它在梅姐姐的手里好乖好听话!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贺梅随便在“大玉环”上找了个地方,轻轻用手扯开。“玉环”随之断裂,变成一条绵软的“白龙”,安静地匍匐在砧板上。 她将之均匀分成四段,留下其中一段,剩余的则先放回面盆重新盖好。而后用双手把它搓成细如拇指的长条,切成大小一致的面剂,再抓些面粉洒在上面,双手来回搓动剂子,让每一个剂子身上都均匀裹上一层面粉。 做完这些,贺梅笑吟吟瞥向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双立,“小双立想不想试试看?” 围观了这么久,他早就等着梅姐姐的这句话了。 双立闻言一乐,点头如同捣蒜,凑到她的身前。 贺梅取来一个面剂,放到砧板的正中央,然后握住他小手的手腕,覆于面剂之上,用力下压,手把手地教他,“首先要把它给压扁——” 丽姝稚童凑在一起,其乐融融地擀着角子皮的画面,美好得像是一个有关于家的梦。剁肉馅的林靖循声回望,眸光变得愈加柔软。 贺梅和双立只顾忙活,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静静看了好一阵儿,林靖唇角微扬,悄然转回头去。 教会了双立,看他擀出的饺子皮逐渐变得有模有样,贺梅胸中颇具成就感。眼见林靖还在剁馅,她便溜达到他的身边,“林晶晶,你怎么还没好啊?需不需要贺大厨也手把手教教你?” 林靖笑得温文尔雅,“贺大厨肯赏脸,小可自是求之不得。” 冬天结束便是春天,冰雪消融恰恰促就春心荡漾。林晶晶知不知道他这样笑,会勾得人丛生邪念? 贺梅满意点点头,装模作样地覆上他握着菜刀的手,“你低下头来。” 她的心事全写在脸上,本就敏锐过人的林靖于顷刻间便知悉了贺梅心中的小九九。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宠溺的笑意,面上却故作不知地弯下脖子。 “啵”的一声戛然而止,好似蜻蜓点水而过。 贺梅将身体回正,煞有介事,“好了,就是这样了。我的外子聪慧过人,想必已经领悟。” 林靖哑然失笑,将手中的菜刀放好,随即长臂一伸揽上她的腰肢,“内子仁心,小可拙笨,还需多多指点。” 柔情似水,蜜意若鱼,诸多情意,皆由吻传。 先生与梅姐姐日常恩爱,双立已然习惯。 目不斜视的他,面上正认真擀着饺子皮,可垂下的睫毛却根本遮不住双立眼中此刻盛满的笑意。 云雾在空中随意聚散,天光随日落渐转昏暗。 平复着呼吸,贺梅将葱姜蒜末、藕丝和肉馅混在一起,加入适量的酱油、香油和食盐,接着打入一个鸡蛋,顺时针搅拌均匀,再酌情在瓷盆中加入适量的清水。 双立:“梅姐姐为什么要给角子馅加水?” “加水的目的是使馅料吃起来的口感不柴,显得更为多汁。”贺梅停下手头的动作,朝林靖的方向歪了歪头,目露询问,“林晶晶,大越朝的‘饺’是哪个‘饺’?” 林靖便将她的手托放在自己掌中,用右手食指写给她看。 手指在手心挪动,带来微微的痒意,贺梅忍得头皮发麻,“角?” 第120章 双立和林靖默契点头。 虽然大越朝大部分的文化和她们后世是相通的,但是像是这样的文化差异其实无处不在。 盘好饺子馅,贺梅双手叉腰,故意做出得意的姿态,挑衅道,“在学识上比不过你们两个不假,好在区区不才在下会做饭菜。就比如现在,我还能在包饺子这件事上为自己扳回一局。” 双立乖觉会意,“双立与先生要和梅姐姐比比看!啊——不过在那之前,还得梅姐姐先教会我们包饺子才行。”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贺梅乐乐陶陶。 现下的饺子皮足够用上一阵子,林靖双立排排坐,模仿着贺梅的手法学包饺子。出乎意料,仅仅是将馅料放入面皮之内,再将面皮捏起来的简单动作,却难倒了他们两个人。 平日里,林靖和双立做事总是游刃有余。如今频频尝试,却始终不得要领。两人根本不信这个邪,坚信熟能生巧,多试几次定能成功,遂越包越上瘾,造出一堆粗制滥造的饺子来。 不是馅料少得干瘪不已,就是馅料多得皮包不住。力气使小饺子笑开花,力气用大饺子歪七又扭八。手一抖,多出个弱柳扶风的布袋无力卧趴,勺两挖,添了只癞肚白蛙四仰八叉。 优等生贺梅叹为观止,“谢谢两位帮我开眼,这么多奇形怪状的饺子,我还是头一次见。” 而后若有所思,“是谁包的饺子,等下谁就自己吃。你俩的饺子我肯定得最后下,不然铁定不是吃饺子,而是喝了满嘴的片儿汤。” 一大一小的手霎时为之一顿,齐齐扭头朝她看来。 双立可怜兮兮,假意哀求:“梅姐姐,人美心善的你不会真的这样残忍吧?” 林靖也轻咳一声,“为夫不过是想为梅梅分忧解难,梅梅不会因此事便厌弃为夫吧?” 双立大点其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梅姐姐,一家人就得整整齐齐!” 贺梅指指两人摆在旁边的大作,哭笑不得,“你们自己看。” 他们的歪瓜裂枣与贺梅所包的那些小巧精致的饺子,对比十分惨烈,根本没眼多看。 双立:“……双立也没试几次呀?竟然有这么多了?!什么时候的事?” 林靖的耳垂亦泛起不自在的红色,“梅梅教训得是。” “双立帮梅姐姐擀饺子皮,先生,你要不就先回去房里歇息一会儿吧?”双立灵机一动,抢先林靖一步将擀面杖拿入手中,眉飞色舞。 林靖:“……”失策了。 说说笑笑间,三人“齐心协力”包完了饺子。先“有福同享”分吃贺梅出品的水饺,再“有难同当”共饮林靖与双立特制的片儿汤。 常言道,饱暖思—— 贺梅托腮趴于床上研读食谱,抬起的小腿时不时地晃动两下,小巧的脚趾在暖黄灯光的照耀下,更显圆润可爱,无端撩人心弦。林靖洗完碗回到房里,眼神蓦然变得幽暗深邃。 “林晶晶,明天我们是煮些羊肉,切入点你爱吃的山药和板栗,做成‘金玉羹’好,还是吃麻油鸡或是姜母鸭呢?” 听到林靖的脚步声,贺梅没有抬头,径直征询他的意见。 “梅梅做的饭菜,为夫都喜欢。”林靖坐在床沿,握住她纤细的脚踝。 怕痒的贺梅下意识一抖,那只大手却牢牢地贴在她脚脖子上,她仰视过去,“林晶晶?” 林靖:“时候不早了,咱们早些安置吧。” 怪不得他要他们早点儿回来,却原来是这个意思。 贺梅脸红心跳,书也看不进去了。她从床上爬起身,趿着鞋子取出今日刻意带回家来的木盒,打开,从中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肠来。 林靖:“这是何物?” 贺梅强自镇定,“是羊风干的盲肠,王屠户的媳妇送给我的新婚贺礼。” 也就是她那样的身份,才能轻而易举便能攒出一打这种东西来。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半点儿不差,王屠户两口子只有丫丫一个宝贝女儿,估计全靠此物帮忙。 她取来一个从未用过的瓷皿,洗刷干净,倒满清水,将那羊肠浸入水中。 贺梅:“林晶晶,你不想让我吃药,我又何尝不是?有了这个,你应该就不用再辛苦吃药了。” 第107章 西溪赏秋雪 话音落下好一阵, 却并没有等来林靖的回话。适才手指被皿中的清水打湿了,贺梅用帕子擦干,转过身子, 略感奇怪地朝他望去。 林靖坐于床榻之畔,虽然面上的神色仍旧坦荡自若,但是瞧着她的眼神却相当复杂。 在他这里, 她一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于是贺梅张口便问, “林晶晶, 你这是什么眼神?” 林靖揉揉额角, 唇角噙着一抹无奈的笑意,“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梅梅的直言不讳。” 他的意思是,现在又不习惯了呗? 贺梅撇撇嘴, 佯怒道, “快人快语怎么了?还不是你娶的?林晶晶,你居然在嫌弃我?” 说着,她走回床边坐定,不容分说地将林靖一拽, 按到自己腿上,“别乱动, 我帮你按按, 头就不痛了。” 她抚上林靖俊秀的额头, 双手调皮跳跃拟若人行, 缓缓从眉心处挪至两侧的太阳穴, 这才有模有样地为他按起摩来。 “你头痛这事说来还得怨我。要不是因为我话多, 咱们昨晚早就睡了, 压根儿不会到通宵的地步。熬夜伤身体, 林晶晶, 下次你可千万别再那样惯着我胡来了。” 反思完毕,贺梅语气歉然,完全忘记了究竟是谁在前天夜里几度贪欢,至晓方休。 太阳穴乃人体要穴,一经点中,轻则昏厥,重则殒命,非亲近之人不可触碰。这样的死穴如今已然被她轻而易举地捏在手里,熬夜所带来的那点儿伤害便更加不值一提,况且他又不是真的头痛。 林靖凤眸微阖,周身全然放松,语气却十分平淡,“无妨。” 木头果然还是木头。本以为婚后便能从林靖的口中多听到些甜言蜜语,眼下她在关心他诶!林晶晶这是什么态度嘛? 贺梅眼珠滴溜溜一转,刻意掐起嗓子,嗲声嗲气,“官人,这个力道还行嘛?” 闻言,林靖睫毛轻颤,素白的耳垂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意,“你好好说话。” 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她强忍笑意,语气里满是无辜,“夫君——我……人家怎么没有好好说话?” 过犹不及。 此话一出,深谙贺梅秉性的林靖深吸一口气,敛目专心享受,却是不再理她。得不到他的反馈,等同于失了乐子,贺梅自是无话可说。 眼见林靖玉容平和,似是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挪出身来,帮他脱去鞋袜放到床上,再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罗带。待外衫褪却,半截精致的锁骨从林靖凌乱的中衣领口处露了出来,无端惹人心痒。 内心陷入天人交战,贺梅面上的神情也跟着来回变幻,浑然不知“酣睡”之人唇角无声微弯。 不管啦!自己的老公,又不犯法。心思几转过后,她伸出了自己邪恶的魔爪,可很快便不甘止步于此。 正要下一步动作之时,贺梅眼前的风景陡然间一花。 林靖虚虚将她压在身下,轻轻地吻过她的额头、鼻尖、双颊和下巴便离开了。 林靖:“梅梅辛劳数日,早些安置了吧。” 贺梅:“???” 她下意识看向桌上泡着的那物,原来林晶晶不是那个意思?这样也好。 为了让自己刚才的行为变得合理,她强行挽尊道,“累了这么久,林晶晶,你其他地方就不需要按按吗?” “梅梅所指何处?”林靖的语气稍显微妙。 “就比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假借这个理由,贺梅光明正大地捏捏林靖紧实有力的臂膀,按按手感极佳的胸口,再摸摸他壁垒分明的小腹,顿感心满意足,“你觉得怎么样?” 林靖啄了啄她的唇,哄小孩似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属实不怎么样,梅梅睡吧。” 原本相当满意的贺梅顿时便不满意了,“林晶晶,你总说礼尚往来,偏偏却不肯让我乱摸,明明是你先……” 还没说完的话被人尽数吞吃入腹,林靖的大手稳稳扣在她的脑后,令人无处闪躲。过了一会儿,他克制地将她扣入怀中,“睡吧。”却很快因贺梅轻嘬了某处浑身僵硬。 贺梅眨眨眼睛,显得十分乖巧:“是你说的,礼尚往来。咱们睡吧。” 雨润云温,花港鱼跃,露痕轻坠,鸳鸯结欢。 俗语将农历十月的这段时间称为“小阳春”,翌日,天气和暧,不冷不热,恰宜出行。 这日是贺梅回门的日子,可惜她是穿来的,根本无门可回。于她来说,不过只是一句戏言,可林靖却当了真,与她择水而游。 临江城郊的西溪周侧,桃李再度盛放灼灼,竹林翠影阴阴,枫叶红云艳艳,小溪曲曲绕绕。田埂阡陌四通八达伸向远方,石雕的小桥粗朴无华,渔舟在河道中泛波,遥有渔歌回响。 第121章 微风吹拂而过,水边摇曳的芦花花絮迎风飞舞,飘飘荡荡,好似白雪茫茫。不远处,鸬鹚在一段枯木上歇脚,神气地啼鸣数声,为自己高超的捕鱼技能欢唱。 棹行一叶扁舟,远山翩然而逝,美景接踵而来,恍如误入桃源。 贺梅感慨:“呆在这样好看的地方,很难不生出避世的心。”而后便在林靖以为她能说出什么高见的时候话锋一转,“哎呀!林晶晶,咱们出门太着急,都忘了本想着今天得做些酱鸭、酱肉和鱼干啦!” 林靖:“……” 正言谈间,小舟忽然微微晃动起来,李骁一个鹞子翻身,轻盈地落在甲板上,“林先生好兴致,怎么带贺娘子回门回到了这里?” 林靖:“左右无事。倒是以明,怎会在此?” 李骁自来熟地从他手中取走木桨,径直朝左前方划去,“不如您自己问他。” 小舟拐来拐去,行了约莫大半柱香的时间,果真有条画舟停靠在侧。 贺梅先行跳至满是碎石的岸上,同端坐在大石上的以明打了个招呼,“金主你好!谢谢你的厚礼,我很喜欢!只是这礼太厚,无以为报,你想吃点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吃!” 以明笑容清浅,一如秋水那般澄净,“贺娘子喜欢便好。” 林靖走上前来,与她十指相扣,话却是对以明说的,“可要一同回去?” 以明笑答,“正有此意。”继而又道,“早知今日会与你遇上,便亲自带些小阳春茶到此。” 知道了两人的关系,贺梅这才发现比之旁人,林靖和他的谈话,透露着难以言说的熟稔。 既然遇见了,又要一起回去吃饭,恰好刚才遇到的那丛竹子不错,想必会有一些品质不亚于春笋的小阳笋吧? 李骁发现,尽管口中同自家先生聊着天,可林先生的眼神却始终没从贺娘子身上挪开过,不知怎地,他原本温和绮眷的眼神蓦然变得略显古怪。 正纳罕间,“李大侠,你的宝刀可不可以借我用下?” 李骁循声望向贺梅,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由得连连咂舌,这便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嘛? 贺梅:“行不行?” 李骁:“这刀可不轻。贺娘子要来它做什么?不若在下帮你。” 贺梅遥指那片竹林,“自然是想挖点笋来吃。”再近指旁边的浅溪,“然后扎些鱼带回去。” 李骁哈哈一笑,“这有何难?娘子等着便是。”言罢,身型一闪,便跃至数米开外。 待他们一同回去,舟上不止笋、鱼兼备,竟还有些橙黄色的橘子。李骁划着以明的画舟行于前方,林靖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贺梅剥开一个橘子,尝过之后,酸得眉头直皱,“林晶晶,这橘子好酸!酸得我牙都倒了!幸好没有直接拿给你吃,不然的话,和谋杀亲夫也差不多了。” 不料此话反而因此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致,“我试试看。” 东风徐徐掠过树梢,枝叶沙沙有声,犹如情人细语呢喃。 “林晶晶……你好……” “咕咚!”模糊不清的女声、某物坠落的水声稍纵即逝。 “咦?只顾吹口哨,一不留神划得快了,林先生这便跟丢啦?”李骁停手回望来处,淡烟笼叠翠,唯独不见熟悉的小舟。“咱们可要回去找他们?” 以明失笑,“瑾之回他自己的家,哪里需要你来引路?” 李骁:“也是。小双立定然在家,不愁无人开门,咱们先去便是。” 以明:“为着我,你又耽搁了不少时日。明日起,你便不必日日随侍在我身侧,若是还没有什么相中的丫头,不妨休沐几日,最好试着去姻缘最灵的龙泉寺里拜拜看。” 李骁大惊失色:“啊?!”带得画舟剧烈晃动。 他的嗓门过于洪亮,静渚上停歇的若干鸟雀受到惊吓,拍打着翅膀呼啦啦地飞上了天空。 贺梅自然也听到了,“李骁的功夫那么好,这是怎么了?居然被吓成这样?” 林靖:“他所畏惧之物,左不过成亲一事。” 有八卦听,贺梅的眼睛瞪得溜圆,连声追问“为什么?”他却不肯再说。 好奇心作祟的贺梅哪里肯依,硬是缠了他一整路。 “林晶晶,这算不上背后说人吧?等下我问李骁也是一样,你就告诉我吧?” 行至小孤山的山腰处,林靖的脚步冷不丁停下。 贺梅没来得及刹车,撞上了他的后背,鼻尖顿时酸胀得不行,林靖连忙转身验看轻抚。 “阁下可是林靖先生的友人?” 一黄衫方脸男子走上前来,对黏黏糊糊的两人行一礼,饱含期待的视线却牢牢钉在林靖的脸上。 贺梅:“你问这个干什么?” 男子:“在下自远地慕名而来,却不得门入,烦请两位代为引荐。” 贺梅:“啊这……” 第108章 琴瑟相合鸣 她下意识朝林靖瞥去一眼, 见他神色淡淡,一副根本不想理人的模样,心里顿时就有数了, 于是善意提醒道,“可能不太方便,你还是回去吧。” 方脸男子皱了皱眉, “你这娘子好生不懂规矩!这般越俎代庖, 作为内子, 理应尽到三从四德的本分才是, 若是再这么多言下去,便是犯了七出之条。”转头又对林靖和风细雨,“阁下缘何不肯回话?在下有御妻佳术, 可助阁下重振夫纲, 若是阁下肯……” 这都是些什么鬼话? 哪怕贺梅天生话多,也顿时不想理他了。本打算忽视之,继续往红梅小筑的方向走去,身侧的林靖却伸手与她十指相扣, 同时开了尊口,“在下便是林靖, 却并非阁下欲觅之人。” 方脸男子眼睛噌地一亮, 随即便狐疑道, “素闻林先生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您这是?” 林靖:“重新介绍下, 梅妻是贺梅的梅, 鹤子是贺梅的子。吾妻如何代在下处理外事, 便不劳阁下费心了。”话里话外, 都透露着一股子“我纵着、我乐意、你别管”的意味。 方脸男子狭眼圆睁, 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呆站在原地,愣怔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他失声叫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为了求证,他急急追上前去。 红梅小筑的大门重新开启,适才对他十分客气疏离的垂髫小童站在门后迎接那对夫妻,语气相当欢快热络,“梅姐姐、先生可算回来啦!”谁先谁后,家庭地位,一目了然。 好半晌后,方脸男子盯着紧闭的院门,喃喃自语,“先妻后己,娇宠至斯,世所罕见,世所罕见——” 遥山飘渺,长亭日暮。夕阳西沉,将天空染成柔和的橙,同无边无际的湖水连成一片,潋滟出瑰丽的色泽。世所罕至之处,自是无人打扰,一双水鸟肆意嬉戏,漾出圈圈涟漪。 临行前,李骁摸摸肚子,意犹未尽,“别的也就罢了,我这辈子,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咧嘴包子!寻常的包子,外面总是厚厚的一层。 贺娘子做的,皮薄馅大,皮儿薄得晶莹剔透,甚至可以看到里面的馅料。哦对不住,先生,我忘记你看不见了,不过听我说也是一样。” 闻言,以明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丝毫不减,似乎寻常日子里便早已习惯了他这般冒犯。 李骁:“馅料就更是绝了!香得我到现在回味起来,都口水直流,鲜到眉毛都能掉喽!吃不到分毫肥肉,口齿之间却满是那个喷香的味道。 不止如此,瘦肉碎丁粒粒分明,牙齿咬开后,随着舌头的搅动,在舌尖上绽放出美妙的肉香,丝丝肉汁掺入雷笋、香菇的鲜、糯米的甘、木耳的新、胡椒的辣,混着干燥的小麦皮,一口口咽下去——咧嘴包子,味道简直了!” 贺梅失笑,“是烧卖。” 李骁的嘴皮稍微动了动,像是还想再说些什么,以明当机立断出口道,“时候不早,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李骁:“先生别呀,我还没夸完呢!” 薄唇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以明淡淡道,“王尚书前阵子修书一封,字里行间有意无意同我提起过纳采一……” “那什么,林先生、贺娘子、小双立,咱们下次有缘再见!”话音未落,原本还正同贺梅说话的李骁抄起以明背在背上,三下两下跳没了影。 贺梅看傻了眼,唤了一声,“林晶晶?”却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应该是默默回厨房刷碗去了。 留下的双立同她解释道,“李骁哥哥与王家千金门当户对,自小便订有婚约,可他却不喜欢这门亲事,是以逃婚到了咱们临江。若非以明先生侍卫这层关系,早就被家里抓回京城成亲了。” 尚书,那是多大的官?她就说,李骁的言行举止,压根儿不像个仆人。家世和尚书门当户对,竟然跑来给以明当侍卫? 同双立聊完天,贺梅咂舌不已,对以明,乃至林靖都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所以以明年轻的时候,也叛逆得搞过自由恋爱,结果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李骁虽然年纪轻轻,但是恰巧知道这个隐秘的八卦,于是用同病相怜的名头投奔他,最终靠着他的面子潇洒自如不回家?”将七零八落的信息拼凑在一起,她得出结论。 第122章 双立点点头,“差不多就是梅姐姐说的这样。” 利益关系、势力群体盘根错节,随便摘出一截粗略听听,都觉得弯弯绕绕相当复杂,怪不得林晶晶不想多说。 贺梅回到房里,重新审视他的一众好友赠予的贺礼,才发现未必价格昂贵,却件件独特,考究用心。再翻开那本自己忽视许久的林家账本,只看到第一页就惊掉了下巴。 张园那样的园子,只要她想,他们其实可以换着来住。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那日林宅迷路,问及为什么这里空荡荡,林多便和她提了一嘴,昔日曾有各式各样的宅内纷争、权利倾轧轮番上演,而林靖最讨厌这些汲汲营营。原本以为没什么好争的,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她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贫穷和清贫,果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前者是没得选,后者或许是林晶晶他对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 “梅梅可以去洗漱了。”林靖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万千思绪。说完,他提着犹自冒着热气的木桶朝外走去。 贺梅连忙把他叫住,“林晶晶,你去哪?” 林靖:“我去净房沐浴更衣。” 贺梅奇怪地问:“哪里需要那么麻烦?我们一起不就好了?前几天晚上咱们不都这样,咦?你脸红个什么?” 林靖垂下眼睫,“前几日是为夫不知节制,有失分寸,今后必然不会了。” 贺梅:“???” 她望着他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陷入沉默,那什么,账本第一页某一行写了,山阴嵊县似乎有个什么温泉庄子来着? 银盆微缺,星汉灿烂,夜起山岚,聚散流转。 各自沐浴过后,两人皆散着头发,在院中小亭点燃灯笼,品茗对弈。 纵使林靖毫无保留倾囊传授,也耐不住贺梅本身就是个臭棋篓子。 眼见自己再一次大势将去,她在石桌之上敲敲棋子,竟是连耍赖的心思都没了,“不来了不来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裤衩子都要输给你。” 这般孩子气的糙话,也就她能同他说得。林靖颇感无奈,笑看她一眼,“已经竭力喂招给你了。” 贺梅摸摸他和自己的头发,天气转凉,平时早该干爽的头发这会儿还半干不干。 左右闲来无事,新婚燕尔,又很想和林靖时刻都腻在一起。仔细想了想,她一脸认真地问,“锦瑟无端五十弦,林晶晶,你说我去学个瑟怎么样?” 林靖将墨白棋子各自收回棋盒,“怎地忽然想学这个?” “当然是为了琴瑟合鸣,成就一段佳话。” “……” 不久之后,她坐在林靖的青霄琴前,神情恍惚,“双立不是说,你最宝贝这琴,就连他都不准碰么?我力气大,一不小心弹断了怎么办?” 林靖握住她的手,耐心帮她摆正手势,“夫妻一体,自是无妨。” 基本上她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里,澡豆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又带有一丝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 两人的头凑在一起,林靖缎子似的墨色长发披散下来,和她的头发交汇融合,让人想到古人关于结发的浪漫,又在不经意间带来丝丝痒意,贺梅不由得有些走神。 “梅梅?” 好听的男声低醇得像是酒那般醉人,从耳侧侵入她的颅内,令她无端联想起这人在某些时刻那些难以抑制的闷哼声。贺梅暗骂自己一声,重新定了定神。 “手指不要这样僵硬,自然放松即可,指甲与琴弦接触之处尽可能垂直……” 林靖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手松松握住,仔细帮她调整着姿势,喷洒在她面颊上的呼吸清清浅浅,却击打得心湖激跳涟涟。 毕竟是自己提出的要求,林晶晶盛情难却,总不好就这么放弃。贺梅眨眨眼睛,集中注意力,勉强跟着他学了一阵。 男色撩人,她废了好大劲才熬到最后。 两人携手回房就寝,想到今天遇到的那个人,贺梅戳戳林靖手感极佳的胸肌,“林晶晶,话多在大越朝就算是犯了七出之条吗?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还有,咱们家似乎一直是我在主外拿主意,你就不介意吗?” 林靖吻吻她的额头,“莫听他的,梅梅很好,无须改变。”而后又问,“明日归家之后,梅梅可还要继续学琴?” 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想到自己看过的那些情侣学习加惩罚…… 见她的眼神飘忽不定,他摸摸贺梅的头发,语气极为温和,显得十分善解人意,“夫妻本为一体,梅梅但说无妨。” 贺梅稍显迟疑,怯怯懦懦,“我还是别说了吧?” 素日里总是快人快语,难得见她有这样瞻前顾后的时候,正经人林靖不知人间险恶,见此怜惜极了,将语气放得愈加温柔,“凡是梅梅所求,为夫定然竭力满足。” 贺梅:“啊这——咱们做就不必了,那我可真说了啊?”都怪大越朝的娱乐活动,准确来说是她和林靖的娱乐活动太少,只能自己脑中想些有的没的自娱自乐。 林靖:“嗯。” 贺梅忐忑试探:“听完后你不会嫌弃我吧?” 林靖:“不会。” 贺梅:“真的?” 没有漏看她眼尾一闪而过的狡黠,林靖依然极具耐心和包容地点点头,唇角亦微微上翘。 于是贺梅仰起上半身,将嘴巴凑至他的耳侧,小小声地将自己曾经阅览过的一些桥段讲给林靖听。 “林晶晶,所以下次咱们还是换个学法吧?不然也太难熬了,根本学不进……”去。她的眼前蓦然一花。 贺梅被林靖拥入怀里,嘴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她原本还没说完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我……话还没……说完呐”期间终于找到机会断断续续说完这话,就被他再次堵上了嘴。 无意间瞥见这人通红的耳垂,贺梅倏然福至心灵,“林晶晶,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不是……”吧? 还真是害羞了。 “这样堵嘴的方式简单有效,我总归是吃你这套……” “其实我还知道点别的……嘶——别啃……” “哈哈哈哈痒。” “别动。”长篇大论过后,她终于得来他一句回复,声音却哑得不像话。 阳春重临,芳菲复开,长夜未央。 这日过后,不负贺梅期望,每每待她自城内回来,都要在林靖的指导下学琴数次。 第109章 慵懒倦读书 时光将青黄偷换, 日月把光影流转。暮去朝来,北山巷陌的梧桐已俱飘黄,寻仙湖畔的柳条犹有翠色。荷残擎盖, 菊余傲馨,枫叶流朱,银杏曳金。 黛云远淡, 金风细细。由于痛经, 夫妻俩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的学琴日常暂且搁置。晚饭后, 用过林靖特制的汤药, 贺梅皱巴着脸,捏起一块前阵子风好的柿饼就往嘴里送。 “梅梅快放下,这个你不能吃。”林靖放下正洗的碗, 从她手中取走柿饼, 换成一截温热的甘蔗。 贺梅:“???” 虽然有些不解,但是她还是乖乖啃了一口手里的甘蔗。甘蔗经水煮过,变得更加清甜,很快便冲淡了口腔之中残存的药味。 难得见她犯起迷糊, 较之常见的精明能干,有种莫名的可爱。林靖哑然失笑, “梅梅自诩深谙食疗之理, 怎么连柿子性寒, 月信期间慎用给忘了?莫不是浑然忘我, 只记得如何为旁人补身?” 这人之前总是一本正经, 若是被她撩拨得急了, 最多也只是在她耳侧低低唤声“色梅”。现在居然敢开起这样的玩笑了, 不会是跟她学坏的吧? 想到搬起石头自砸脚, 连连讨饶的自己, 贺梅羞窘难当。 这会儿嘴里塞满了甘蔗,并不方便说话,于是她杏眼圆睁朝林靖瞪去,像只气炸了毛,却毫无威胁力的小猫。这丝算不上怒气的怒气,在后者亲亲摸摸的糖衣炮弹下,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日没有泡羊肠的必要,习惯了前些天的夜夜笙歌,纵使药效发作,小腹不再坠胀疼痛,贺梅也没有丁点儿睡意。 她在床上支起脑袋,“林晶晶,好无聊啊,你可不可以念书给我听?” 林靖刚刚洗漱回来,闻言微微一怔,将刚迈入屋内的一只脚收回,从书房取了卷《酉阳杂俎》回来,“梅梅可好些了?” 贺梅点点头,在他怀里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闭眼躺好。 林靖将书卷打开,声音低沉悦耳,娓娓动听。 林靖:“熊胆,春在首,夏在腹,秋在左足,冬在右足……” 贺梅:“熊胆?怎么还能胡乱移动?古人是怎么知道的?不会是来自亲身经历吧?可惜没有手机,不然我一定要搜搜看。 不过,林晶晶,你知道为什么我翻来覆去总是用那几样动物做饭吃吗?程全问过,被我给糊弄过去了。” 知道她这是故意在卖关子,林靖配合地问:“为什么?” 贺梅:“大到野熊,小到野鸡,又或是一些特殊的鱼类,在我们那里都是野生保护动物。尽管现在穿越了,我也不能明知故犯。” 第123章 林靖摸摸她的头发,继续念,“南安……野牛,高丈余……” 贺梅:“牛肉真的很好吃,你们这里只让拿来耕田,不然定要给你做些尝尝。” 平日里用来了解人间风物的书籍,在一个厨子眼里,竟成了这样的解读。林靖顿了顿,“猫,目晶暮圆,及午竖敛如綖。其鼻端常冷,唯夏至一日暖……” 贺梅:“能写出这样详细描述的人,一定很爱猫,每天都要摸摸猫猫吧?不然怎么知道猫猫鼻子的温度? 说起来,郑氏粮铺的掌柜就是个猫奴。不单单给那只橘猫彩礼聘书,平日里,若是有人问及时辰,他就会唤声‘狸奴’,通过它瞳孔的形状给客人报时……最早有一句诗,‘有熊有罴,有猫有虎。’” 终归不是什么都能被她扯到吃食方面,林靖凤眸含笑,“梅梅可知,《礼记》、《诗经》所迎之‘猫’,皆非此猫。” 贺梅来了点兴致,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他说后续。她蓦然睁开眼睛,无师自通地仰起头来,啄啄林靖的唇瓣,“报酬已付,您请继续。” 林靖喉结微动,“其出西方天竺,三藏和尚携归护经,以防鼠啮,自此遗种,故而彼猫非此猫。” “和尚养猫猫?”脑补了一番画面,贺梅被萌到了。 林靖:“千岁燕……” 贺梅:“燕子和大雁同音,后者却成为忠贞不渝的象征。金元裕之曾写诗句来赞颂失去伴侣的大雁。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一段,当年我别提有多喜欢了。林晶晶,若是有一天我意外死了,你可千万别那么傻……”一定要好好活着。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素日里对贺梅极有耐心的林靖捏住她的下巴,给了她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吻。 晚云散却,夜空似琉璃那般澄净通透。一双仙鹤相互依偎,陷入甜蜜的美梦之中。 林靖为沉沉睡去的贺梅掖好被角,起身将灯花剪掉,独立风宵。仰首望月,琼钩西沉,静谧安详。悄然踱步,疏影横斜,意趣如昨。 不经意间,他看到院中摆着的菜缸,昨日小雪,那是梅妻特地腌制的冬菜。她畅言今年打算如何和他一同越冬的笑靥,在脑海间一闪而过。 患得患失,必将蹉跎韶华。正因世事无常,更需珍惜眼前时光。半晌,林靖轻笑一声,释然回房。 待身上的寒气彻底散却,他方才宽衣解带卧于被中,睡梦里的贺梅嗅到他的气息,闭着眼睛窝进他的怀中,端的熟稔至极。林靖爱怜地亲亲她蓬松的发顶,与她相拥而眠。 淫雨霏霏,多日不开,时而倾盆瓢泼,时而如烟似雾,某日竟还夹带了些零零星星的雪花。 黄昏时刻,红梅小筑的大门被人扣响。 “什么味儿啊?这么香!咱们可算是来着了。”苏起的声音隐隐可闻。 双立走上前来,将院门打开,“苏先生、黄……黄公夕安!” “多日不见,小双立抽条不少。”黄文英轻笑道。 苏起胡乱揉了一把双立的头发,“你小子倒是眼利乖觉,一眼就瞧出武秀与昔日的不同来了。” 引两人朝院里走去,双立嘿嘿笑答,“是先生教得好。” 苏起也不客气,径直朝书房的方向走去,黄文英则站在院中,盯着那对仙鹤细细赏玩,似是已经出神。 双立连忙道,“苏先生,先生在厨房。” 闻言,苏、黄两人不约而同朝厨房走去。见到里面温情脉脉、郎情妾意的画面,苏起倒还好,黄文英的面上一时间难掩震惊。 贺梅回头,“你们俩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武秀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起:“虽是临时起意,可还是特意挑了饭点才来。以后你说话可得客气些,武秀金榜题名,官家亲命他到临江城北的霅溪任职。” 黄文英谦逊道:“哪里需要客气,一切如常便可。” 先去基层锻炼几年,然后高升?贺梅秒懂,随口恭维了几句。又问,“章大人怎么没来?” 苏起笑道:“为了喝上你们俩的喜酒,吉安拖延了相当一段时间,早就快马加鞭赶去京城述职了。” 黄文英:“还未谢过贺娘子昔日赠予的干粮和好彩头,在下来迟了,可还有喜酒喝?” 干粮,彩头?林靖停下手里的活计,借着同黄文英说话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眼,“自是有的,饭菜马上便好,烦请稍候片刻。双立,拜茶。” 双立奉命请苏起、黄文英去书房小坐,烹水煎茶,仔细伺候。过了两盏左右茶的功夫,他再次过来,唤两人移步餐厅用饭。 苏起用公筷为黄文英碗中添了一只鸽子腿,“武秀好久没有尝过贺梅的手艺,如今瑾之从旁协助,更是别有风味,不妨试试看。” 黄文英抿了口茶水,老神在在,“怀虚,你这话说得可不大对。” 他转头看向贺梅,“贺娘子可是和谁人合伙做起营生了?京中售卖的某些饮子、食物,与你的风格大同小异,在下一看便知是经贺娘子亲授。” “瞧我这脑袋,忘记和你通信的内容了!”苏起佯装懊恼,拍拍脑袋,不耽误继续吃菜。 贺梅笑着点点头,“黄大人明察秋毫,堪比青天,正是如此。” 黄文英愣了愣,“较之以往,贺娘子的言辞似乎文雅不少。”而后又道,“京城繁华,食肆林立。乘鹤正店名不经传,入秋之后,不知怎地得了贵女们的青眼,逐渐为衙内、士大夫所知。 昔日与同门彼处应酬,饭菜甫一入口,在下便知是贺娘子的手笔。” 乘鹤正店的确是她和程全合伙开的连锁饭店,怪不得从某次开始,程家送来的流水激增,原来是不经意间小火了一把,财迷贺梅满意得唇角上翘。 苏起擦擦嘴巴,赞叹不已,“鸽肉鲜嫩,不腥不臊,蕈菇醇厚,回味无穷,尤其是这汤,鲜美非凡。可与这造型别致的陶锅有关?” 贺梅:“不愧是老饕,这是我特地定制的汽锅,把蒸汽通过中间的管道,直接送至锅盖。 使得其中一部分变成水滴落入锅中,进而保持锅内的高温,把食材的本味尽最大限度释放出来,汤自然是精华中的精华。” 黄文英:“贺娘子妙想奇思,胜过世间庖厨,瑾之真是好福气。这味用山药、白萝卜、莲藕制作的三白粥,颇具润燥敛阳之效,倒像是出自瑾之之手。” 双立抢答:“您只说对了一半,是梅姐姐潜心研究食疗,小有所成,想用此方。不过,这粥确实是先生亲手熬制的。” “瑾之的身体?”苏起无声询问。 贺梅哭笑不得,对他回了个“没事,你放宽心。”的眼神。 送走访客,看到皿中泡着的羊肠数量,她默默咽了咽口水,“林晶晶,夫君,你三思。” 使用此物胜在不必喝药,却也降低了敏感程度。往日里林靖顾及她白日里辛劳,总是将她的感受放在首位,百般怜惜,极尽温柔,点到为止。若是顺遂己欲,便是这般情状。 为证年少身体壮,靖郎今夜化靖狼。贺梅苦哈哈捂着腰,情不自禁泪千行。 第110章 暮雪共白头 日月如同窗间过马, 气温一天冷过一天。冬季最宜养阴敛阳,却因贴身取暖,相互依偎更难节欲。两人新婚蜜月, 你侬我侬,夜里沐浴就成了在所难免的事情。 冬夜用起热水更显不便,贺梅体恤林靖, 想起账本上记载的那处温泉庄子, 不由得动了心思。安置好一窟鬼食肆并拙味楼的诸多事宜, 她便和林靖一起, 带上双立,举家搬去山阴嵊县小住几日。 仲任、伟平、灵运等诸多大家诞生于此,文人墨客、风流雅士亦曾游览挥毫。山阴人杰地灵, 林靖饱读诗书, 将各种故闻逸事信手拈来。 凭吊大禹陵寝,遥思远古治理大水的丰功;泛舟西施纱溪,追忆吴王卧薪尝胆的自励;伫足羲之石桥,怀想慷慨题字竹扇的潇洒……灵山秀水在故事的佐料下, 变得别有一番风味。 爬山探幽,远眺赏景, 夜游题诗, 踏月夜归。禅寺访僧, 喝茶聊天, 评叶品花, 坐而论书。最后就连昔日方空青写给贺梅游记中所提及的应天寺鳗井也不放过, 一家三口特地跑去细细验看, 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傍晚时分, 夕阳缓缓坠入深海, 粉紫色的晚霞好似织女精心铺就,将天光海面晕染成梦幻的色泽。海风徐徐吹,圆月静静升,此情此景,仿佛置身于晶莹剔透的糖果屋,空气中也充盈满浪漫甜蜜的玫瑰色气体。 贺梅和林靖十指相扣,共同沐浴在落日余晖下,凝望着遥远的天际,难得一见地安静。她看海,他看她,脉脉温情寂然发酵。 贺梅倏然道,“林晶晶,那边是不是回来了艘渔船?也不知道他们打到什么鱼了,若是有好的,咱们等下就买一些?” 第124章 林靖悄悄将自己适才偏向她面颊的头回正,“……嗯。” “你刚才是不是想亲我?”贺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神戏谑,笑着问他。 “……” 林靖沉默着看她一眼,面上的神情纵容又无奈。 “靠岸了!我过去看看就回来!” 话音未落,她便挣脱他的手朝那艘渔船跑去,犹若脱兔般肆意,方才静如处子的假象彻底打破。 这便是他心悦的梅梅,林靖哑然失笑,不紧不慢地跟上前去。 刚刚捕捞上来的带鱼形似一把把带有透亮裙边的锋利长刀,鱼身银光闪闪几可见人。同船老大谈好价格,贺梅拎起一条认真打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这样新鲜的海鱼,去头去尾,唯留中段,肉质细嫩,上锅清蒸之后的味道就足以使人惊艳。有了极佳的食材,日暮佳景在她的眼中顿时黯然失色。 东海犹有红霞,西山却布起浓云,贺梅林靖两人乘上马车,急急归家而去。终于赶在层云黯淡凝聚,撒下雪花的前一刻踏入了家门。 双立蹦蹦跳跳迎上前来,“梅姐姐!先生!” 带鱼的品相好得出奇,双立颇感新奇,围着那只木桶直打转,想要说的话尽数给忘了个干净。 将昨夜腌制好的肋排取出后,贺梅随手从园子里摘来一把薄荷,摊开,晾干多余的水分。接着手脚麻利地把带鱼处理干净,剁成长段整齐的寸段,加入葱丝、姜丝,一匙山阴本地特产的花雕酒和适量食盐,静置腌制。 一旁的林靖则默不作声地将山药削皮,芡实、糯米淘洗干净,为等下的煲汤做准备。 双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什么事情是双立能帮忙干的吗?” 眼见油锅已有四成热,贺梅一边用小火炸着薄荷,一边回答他,“等下我这儿要炸排骨,双立快往你家先生那边凑一凑,小心别被油星子给溅到了。” 双立心中一暖,连连点点头。眼尖瞧见自家先生正打算剥栗子,他赶紧接过手来,专注于剥皮大业。 贺梅捞出变软的薄荷,再将蒜粒炸至表面金黄后,改大火放入排骨。约莫一柱香不到的时间后,黄粉色的排骨颜色转深,表面泛起诱人的焦黄色,她从容不迫地将它们捞出,沥干多余的油分。 油温继续升高,贺梅将薄荷、蒜粒、排骨倒入锅中一起重炸,稍稍滤油后盛入碟中,最后撒上提前备好的白芝麻和椒盐粉。 白釉金彩瓷碟中,红亮的排骨在翠绿色的薄荷、金黄色的蒜粒衬托之下更加勾人食指大动。双立吸吸鼻子,顾不得什么礼仪,用筷子夹起一块排骨,随意吹了两下便往嘴里塞。 “外脆里嫩,口感紧致,丝毫不腻,越吃越馋,太好吃啦!”排骨美味到根本舍不得轻易停下,双立小松鼠般地啃着,说出的夸奖含含糊糊。 贺梅处理着手中的食材,笑道,“别只顾着吃肉,这薄荷也是能吃的,小双立快试试看。” 双立将排骨啃食得干干净净,骨头上不仅丁点儿肉丝也看不见,甚至蚊子停在上面,都能六脚打滑。他犹豫了一小会儿,才将原本伸向排骨的筷子转向一片薄荷。 “焦脆得舌头轻轻一卷就碎了,带着点儿清凉和清甜,有种双立说不太上来的轻盈感!好吃!!!”双立蓦地瞪圆了眼睛。 贺梅淡笑不语,从林靖手中接手他正在熬煮的米羹,把切成片的栗子倒入锅中,顺时针搅拌均匀,而后又将腌制好的带鱼上锅清蒸。 三人美美饱餐一顿,待出了餐厅,恍然发现外面早已布满铺天盖地的银色。应贺梅要求,他们各自施工,在院子里堆起三个雪人。 自觉大功告成的贺梅饶有兴致地戳戳林靖,“林晶晶,你觉得我堆得怎么样?” 圆头圆脑的雪人憨态可掬,两只金刚炭造就的墨色眼珠下,还插着根相当漂亮的胡萝卜,乍一看十分可爱,可在他那只惟妙惟肖的雪人对比下,顿时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一看便知她堆的是双立而不是自己,林靖垂下眼睫,清隽的玉容上隐隐可见一丝委屈,“如此甚好。”语调却一切如常。 双立颇具求生欲望,指着自己所做那个根本分辨不出男女的雪人,对自家先生道,“双立手拙,堆不出先生半分风姿,不过胜在咱们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烦请先生勿怪。” 林靖:“……”他堆他又有什么意思? 贺梅对他的这点儿心事浑然不知,她呵呵自己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在雪地上写下林靖的名字,再用一个大大的爱心圈住它,这才仰头看向他,言笑晏晏,“初冬暮雪共白头,雪花落在咱们头上,像极了白头到老,林晶晶,若是可以,我们一定可以白头到老!” 林靖没有说话,脸上却泛起一抹薄薄的红晕,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她给说的,少顷,他默默侧过头去,嘴角忍不住地上翘。 双立洞若观火,将自家先生的反应看得分明,心底暗笑:先生这般模样,像极了深闺里的妇人,一颦一笑,皆因牵挂之人而变动。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只能自己背地里偷着乐。 林靖走上前去,将贺梅冻得通红的手捂在怀中,“梅梅可已尽兴?若是着凉受寒,恐怕又需喝些苦药。” 这下轮到贺梅无话可说了,她家里的这位是对浪漫过敏吗? 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她乖乖随林靖朝室内走去,还不忘晃晃和他连在一起的手,“此情此景,不正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嘛!” 林靖没有答话,一双耳垂无声间遽然红透。 眼看天色不早,看完自家先生的热闹,双立识趣至极,脚底抹油,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雾凇沆瀣,漫天飘雪。 两人走过挂有雅致灯笼的画彩长廊,行到近日下榻的小院。 院内有大得堪比泳池的温泉汤池,四壁皆贴有汉白玉砖,若是凑近仔细瞧,便能发现最上方的那圈玉砖之上,皆隐隐雕刻着花鸟鱼虫、仕女山水,每一幅都与旁的不同,线条流畅,画风精致,低调而华贵。 前些天里,林靖始终不肯和她一同泡这池子。贺梅无法,独自泡温泉之余,就靠着墙上的雕花打发时间。原以为今晚也是如此,她正看得入神间,有人扑通一声入了水。 贺梅:“?”这是什么喜从天降! 素白色的中衣浸了水后,变得半透不透,湿漉漉地紧贴在林靖身上,块块分明的肌肉若隐若现……她情不自禁咽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根本挪不开眼。 林靖姿态优雅地游至她身边,还没来得及同她说话,就听贺梅笑道,“泡温泉还穿衣服,林晶晶,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 “……” 贺梅:“不过这样更容易让人流鼻血就是了,我爱看,下次……” 果不其然被他羞赧到以唇封缄,她惬意地眯起眼睛,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猫。只是林晶晶的嘴里怎么隐隐带着一丝中药的苦味? 不专心的人终归会受到惩罚,真正的猎手总是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俨如白昼的暖室内,水波猛烈而规律地晃动着,拍打在莹白的玉壁上,激荡出细碎的水花。 “林晶晶,你怎么从不讲什么情话给我?” 有人低低私语,柔情缱绻,“爱藏于心,不可轻易言说。” “???” 贺梅无力攀住林靖的脖子,小脑瓜突然灵光乍现,不是说出来的,还能是……做出来的。 一百八十度大旋转,酥麻感如同汹涌潮水急剧上涌。 “所以……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会了?” “……” 再次醒来后,贺梅忽然想起双立曾经同自己提起过,苏起担心林靖不会,特地带了些压箱底的“好东西”,而那个时候的她,还在不知死活地给林晶晶补身子。 嘶,所以以后情话她还能说吗? 第111章 雅俗需共赏 冬日将尽, 小孤山上,红梅重开,暗香袭人。 这日饭后, 夫妇二人于梅下烹茶闲聊。 贺梅:“林晶晶,之前我俗得明明白白,虽然爱逛展览, 可潜意识里, 总是更加偏爱西方画家笔下的作品。只因就算某些派别的作品过于抽象晦涩, 基本上也能从构图和色彩上看个热闹。 水粉画、油画、蛋彩……有的人甚至会用上各种新奇的材料, 比如将沙粒、报纸融合进颜料,又或是干脆拿调色盘作为画布,还有将不同颜色的瓷砖或是珠宝敲碎, 以马赛克的形式拼凑成好看的画作…… 反倒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书法字画, 就算我小时候学过,却也老是没什么耐心,走马观花,或是直接略过不看。” 说到这里, 她顿了顿,刻意卖起关子。 林靖一边为她斟茶, 一边如她所愿地问道, “梅梅现在可有什么高见?为夫洗耳恭听。” 贺梅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抿上一口, “后世画展上所能见到的作品, 几乎画面上的每一寸都涂满了颜色。和你一起观山观水, 谈古论今, 耳濡目染这么久, 我的审美水到渠成地有了些许变化。” 第125章 林靖伸手折下几朵梅花, 替她插在头上。似乎真的来了点兴致, 他接道,“愿闻其详。” 贺梅:“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有作画人和赏画人的想象,才使得画作变得有趣。前者苦心孤诣创造细节,后者静观默察发现细节,仿佛在无形中完成了一次对话。 譬如天空、流水,无形却也有形。又如梅花盛开,寻常人总爱画其形,鲜有人会画其影。影子、风的形状,非心思细腻之人静谧观察而不可得,这些体现在画作上,便成为各式各样的留白。 欣赏传统山水画,或许真的需要到了一定年龄才能欣赏。从原来的照样模仿,到山水唯心。画家画什么,笔下的世界便是什么,最终传达的,其实是他胸中的沟壑。于是色彩的有无或许变得不再重要,墨色经水晕染,浓度深浅不一,也能达到形神具备的效果。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所站位置不同,看到的风景自然也会不同,千人千解,世人评鉴或许又将其涵义发散,不一样的意趣由此诞生。” 林靖垂眸不语,嘴角却悄然上扬。 贺梅戳戳他,“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之前为了博你的注意,我还曾想过送给你闪闪发光的云母粉、金光灿灿的烧箔入画。现在嘛——”她顿了顿,对着他好一通挤眉弄眼,“茶水染绢,植物拓笺也不是不行。” 恰好这时林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看来,将她古灵精怪的表情尽收眼底。 本就盛满的情意彻底漫溢,化作柔情似水的深吻令人目眩神迷。 仙鹤于梅树下亲昵,满园的寂静里,梅花轻声委地。 良久后,他为贺梅整理好稍微散乱的头发,重新簪上数朵红梅,“梅梅继续。”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有,刚才也给他整丢了。 贺梅:“……” 想起曾经收到的那副春睡图,她拽住林靖的衣袖晃了晃,“林晶晶,你教我写字画画好不好?” 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骤然加深,贺梅两颊飞霞,“想什么呐你!走嘛,走嘛!” “梅梅以为我想什么了?”任由贺梅引着朝书房方向走,林靖顺着她的话问,端的是一本正经。 贺梅一噎,杏眼含嗔瞪向他,“林晶晶你个老不羞!” 这话脱口而出之后她便后悔了,林靖他最听不得这个。讪讪然挣开他的手,她在书房里装模作样地翻箱倒柜,“咦?怎么不见我之前送给你的那块砚?” 箱中某个角落摆着厚厚的一叠纸,全是倒扣而放,瞧起来相当神秘。 “不像是书籍地契之类的……这是……林晶晶你为我作的字画?什么时候的事情?”贺梅翻阅数张,转头朝跟来的林靖瞥去一眼,又惊又喜。 “居然还有我的肖像画?” 伴随着哗啦哗啦作响的翻纸声,林靖的耳垂越来越红。 “思卿妄念方寸萦,欲系罗带结难成……” 念着念着,她灵活滑溜地一扭,避开了他想要揽向自己腰肢的手,“平时总是不声不响,也就从双立那里能看出些什么,林晶晶,想不到你竟然这么有才!” “……梅梅别闹。” “相思……” 贺梅一边闪躲一边咯咯笑着继续念,惹得林靖愈发想把她的嘴给堵上。 她逃他追,最终还是被他给堵到,呵暖双手挠她痒痒。贺梅又哭又笑,眼泪都下来了,偏偏嘴上兀自不肯服软。 翌日。 双立兴冲冲迈入厨房,同贺梅打声招呼,“梅姐姐早!”张望四周后,他奇怪地问道,“咦?先生和梅姐姐总是形影不离,今早怎么不在这里?” 贺梅在锅中炒着糖色,语气平淡,“因为昨晚我们吵架了。” 闻言双立瞳孔地震:“怎么会这样?!” 贺梅:“你家先生明明才华横溢,却甘愿隐没在乡野之间。” “封侯拜相注定忙于案牍丝竹之间,说不定还少不了红巾翠袖莺莺燕燕。先生闲云野鹤,身边没那么多红粉佳人,还可以时刻陪伴在梅姐姐身边。”双立连忙为林靖说起好话。 贺梅莞尔,“小双立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嫌弃他没有上进心,我只是不甘心他一身的才华就此埋没,好好的作品,尽数付之一炬,难道不可惜嘛?” 双立疑惑皱眉:“那梅姐姐和先生?” 贺梅在锅中倒入适量的姜片、桂皮、八角,少许食盐,不住翻炒,将香料爆香,“我只是想给他办个书法绘画展,最好还能将之前毁掉的那些重新整理成册。” “怪不得梅姐姐要生气,因为先生不会同意的。”双立恍然大悟,语气笃定。 翻炒着锅中的五花肉,贺梅长叹一声,“明明没什么功利性,只是放出去给大家欣赏而已,怎么你也这么说?” 梅姐姐和先生夫妻间的事情,还是由他们自己之间解决吧。双立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贺梅和林靖两人还真就因此僵持不下。一个整日食肆忙碌,一个不时舟游访友。 他们各自蜷缩入自己长期适应的环境之中,望向彼此的眼睛里分明满是爱意,偏偏各持己见不肯罢休。转眼几日过去,双立夹在中间,逐渐坐不住了。 这日林靖迟迟不归,本就习惯了他的怀抱,加上心里存着事,贺梅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半天,丁点儿睡意也无。 正打滚儿间,她忽然听到长靴踩在雪地之上的声音,慌忙背过身去将眼睛闭上,做出已经睡着了的假象。 林靖风雪夜归,独自坐在寝房内的螺钿鸳鸯圆凳上,静静等待身上的寒气散去后,方才褪去了衣裳。 松软的褥子微微下陷,熟悉的清香随之而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为夫虽然擅弈,自遇见卿卿后,便注定满盘皆输。” 趁她睡着的时候,给她诉尽衷肠又有什么用?装睡的贺梅没有忍住,抖了抖睫毛。 好在林靖并没有发现,凑过来吻吻她的发顶便没有再动。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雪从枝落簌然有声。 窝在他的怀中,适才的焦躁了无踪迹。贺梅翘起唇角,闭眼酝酿睡意,冷不丁干呕一声。 “……” “……”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她舔舔自己干燥的唇瓣,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真的怀孕了?” 一下一下抚摸着贺梅平坦的小腹,林靖眸色深深,自责仿佛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嗯。” “是为夫的过失,我们可以不要这个……” 贺梅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摇了摇头,“一切的一切,林晶晶,我们都好好想想,好不好?” 寂静的夜晚里,彼此的呼吸依稀可闻。 天光大亮,两人皆一夜无眠。 打了个极长极长的哈切,贺梅掀起被子就想下床。 林靖把她按住,“梅梅小睡片刻,早饭我来便好。” 现在她根本没什么感觉,哪里需要他这般小心翼翼? 贺梅摇摇头,洗漱过后,照常进了厨房。林靖时刻跟在她的身边,饭后更是从茅家村唤来牛车送她到食肆。 梅姐姐和先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亲密,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双立眨眨眼睛,稍稍松了口气。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 “年关在即,也不知道那伙恶霸会不会消停?” “嘘——你不要命啦?据说他们衙门里有人……衙内最爱当街纵马了……” “怪不得有恃无恐。” “哎——有人说,之前章大人在任期间,那行骗恶少就是仗着……自他离任后……前几日那谁谁家的,就被……” 皮市巷间某家屋檐下,几个老妪窃窃私语,聊着听来的消息。 打发林靖回去后,食肆里伙计们各司其职,根本不需她费心,贺梅心里始终乱糟糟的,干脆一个人在街边闲逛散心。 尽管听了一耳朵,她也没有往心里去,随意逛了逛便回到拙味楼,要程拾联系他东家。 程拾一脸不可置信:“我们老爷恰巧就在临江城,还没来得及回去。不过,一窟鬼食肆毕竟与咱们拙味楼不同,倾注了贺娘子不少心血,娘子确定要将它转手吗?” 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肚子,贺梅勉强笑道,“不算是卖,只是换做和拙味楼一样的管理方式而已。” 程全闻讯赶来,“怎么这样突然?贺娘子是怎么想的?”一窟鬼食肆的事业蒸蒸日上,根本不需要他插足,如今忽然分股给他,怎么听都是他占便宜。 贺梅:“雅俗闲忙如何中和,我隐约明白了一些,又似乎没有完全明白。因此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可能是一两个月,也可能是很长的时间。 同程大亨合作这么长的时间,一窟鬼食肆交给你代为管理我再放心不过,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程全:“可是那些伙计?” 贺梅点点头,“正是。除非她们自己不愿意在一窟鬼食肆待下去,程大亨决不能换掉她们,待遇也只能增,不能减。” 第126章 “那是自然。”程全笔走龙蛇,写下一式两份的契约,当先签下自己的大名。 浓云遮蔽了太阳,天空灰暗不明。 贺梅背着装有大量金叶子的包袱,独自一人走在回去小孤山的路上,心思来回转换。说来也怪,那日过后,她就再没干呕过。 原来林靖不是对她忽冷忽热,只是担心现在的事情发生才会那样反反复复。他们一直有做好措施,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若是没了之后,他们俩…… 奇怪,怎么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一切如常。贺梅皱了皱眉,继续朝前走去,只当是自己敏感多想。 北风骤起,零星雪花飘洒而落,将天地变成苍茫一色。她与林靖初遇的那日,便是这样的天气。 贺梅走上小桥,望着烟波浩淼的寻仙湖怔怔出神。 “桀桀桀桀桀,娘子既然一个人,就乖乖地把你身上的包袱交给我们!”一个脸上带着面具的男子狂笑几声,对她喝道。 “大哥,还有荷包、头上的簪子!!!”他身边某个贼眉鼠眼的小弟小心提醒。 “对!身上还有什么金银细软,统统交出来!” 贺梅猛然回神,“?”本以为是过路的,没想到是打劫的?怎么看起来不太熟练? “怎么不说话?我喊十声数,若是不给,我们便动手了!”她稍显淡定的神色反倒激怒了这帮人,为首的面具男大为光火。 “十、九、八……” “娘子还是给我们吧,这样还能有命在不是?”小弟“善解人意”地宽慰道。 白脸红脸都有,合着这是在打配合? 武侠小说里,侠客们总是仗剑走天涯,各个门派手中还会有不同的武器。可在大越朝,武器被朝廷看管得很严,根本不会出现那样的情景。 桥的两侧都被堵死,财迷贺梅看看他们手中拿着的长刀,沉默着斟酌片刻,仗着自己水性极佳,干脆利落纵身一跃,跳进了寻仙湖里。 一帮小弟傻眼了。 “大哥,咱们要跳吗?” 面具男抬手给出声那人一个爆栗,“跳什么跳?这样冷的天,冻不死人才怪!撤!” 贺梅屏气藏在水下,听到那伙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听不到,才彻底放松下来。水里虽然没有她想象中的冷,可她也实在是憋不住了。 正打算朝上游去,贺梅的身边倏忽出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漩涡,丝毫不给人挣脱的机会,裹挟着她朝湖水深处而去。 尽管境况如此危险,贺梅依旧保持镇静,拼命挣扎游动。终于等得水涡渐渐消失,浮出水面后,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蓦然瞪大了眼睛。 太阳高挂在空,飞机呼啸着划过天际,留下一道又细又长的云朵。近处的荷叶亭亭而立,稍远一些的柳树上,蝉鸣阵阵,更远处,则是相当熟悉的现代建筑群。 夏……夏天?她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 深吸一口气,贺梅一个猛子扎下水,却始终没有遇到熟悉的漩涡,重新浮上来,果不其然,还在现代。如此连试数次,都没什么用。 “……” 再这么试下去,要是脱力抽筋就彻底玩完。闭闭眼睛,她四肢并用爬上岸,狠狠抹了把脸。 立秋那会儿林靖还没彻底开窍,将他送来的秋桃吃掉后,明明不信那些,可她还是留下了一只桃核。 前两天聊起来,她特意提到这个,本打算除夕夜那晚和他一起把它给烧掉,现在看却是不能了。 她曾和他说过,若是自己死了,要他好好活着,林晶晶不会做傻事吧? 叹口气,收起重重顾虑,不想弄湿出租车司机的车座,贺梅伪装成不小心落水的汉服党,找个面善的路人借来手机,给自己的妈妈梅婷女士打了个电话。 “谁?” “不会是电信诈骗吧?” 熟悉的女声响起,老爸的声音也依稀可闻,贺梅眨掉眼角的水珠,“妈,是我,贺梅。” “……” 两厢沉默片刻,贺爸直叹气,“小梅都失踪一年了,要回来早就回来了!都跟你说了是电信诈骗!赶紧挂了吧。” 梅妈迟疑,万一是真的呢? 贺梅哭笑不得,“妈,真是我,一年前我摔下船后……” 不等她把话说完,梅婷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在哪?妈去接你!”抑制不住的激动甚至穿透了手机,惹得热心路人都顾不得边界感看了过来。 一通兵荒马乱之后,贺梅从自家浴室出来,换好衣服,吹干头发。 梅妈敲门进来,“老实交代!这一年,你跑去哪里了?实在不行,咱们就自首吧?” 贺梅:“……”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那么多金子,你究竟哪来的?爱财也该取之有道,是妈没教好你。” “……那倒不至于,只是我得重新买个手机,再去趟医院。” 梅婷愣了愣,拉着她左看右看,“不舒服?哪里痛?说来说去都是妈的错,当初不该逼你那么紧……” 贺梅抿抿唇,掩住眼底的情绪,“挂妇科,我好像怀孕了。” “……” 房门外,“啪嗒”一声,听墙角的贺爸手机掉了。 梅婷:“谁的?什么时候的事情?不会是什么和你一起销赃的同伙吧?” 啪嗒”一声,听墙角的贺爸才捡起来的手机再次掉到地上。 林靖清雅出尘的面容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贺梅百感交集,颇感头痛地捂了捂脸。 见她身体似乎不太舒服,贺爸梅妈暂时不敢多问。一家人驱车赶往医院,急吼吼挂号检查一条龙,最后发现只是虚惊大乌龙。 罗刹江在车窗外飞快后退,载着女友的男孩骑着单车,外卖骑手不住看着导航……现代车水马龙一如既往,将手从腹部移至左胸,贺梅茫然失措。 若不是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依然真实存在,或许她真要相信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有关于大越朝的黄粱美梦。 林靖。林靖。林靖。 回到家中,拉上窗帘,反锁房门,房间暗如黑夜,贺梅没有开灯,疲惫地闭上眼睛。 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从来都是他迁就她更多。 或许林靖只是将他的傲气尽数敛起,以如玉般的温润态度对待她,可仍存的傲骨不允许他放弃自己的某些原则。爱一个人,就该理解包容他的全部,也应适度为他付出,她原应对他再好些。 炎炎夏日,数场大雨过后,宛市更是热得像是蒸笼一样,将待在室外的人烘得身上、脸上全沁出汗珠来,和热气腾腾的包子也差不多。 贺梅每日开船出去,却始终一无所获。 “梅梅这样下去可不行,之前不是还说要开家餐厅嘛?” “饭也不好好吃,整天湿漉漉的回来,马上瘦得不成样子了。” “得亏随了我,怎么晒都晒不黑。不耽误回头找女婿……” “嘘——她出来了,你可住嘴吧!万一闺女再丢没影,没心脏病我也真的要有了。” 父母交谈的内容她都听到了,贺梅置若罔闻,径直朝门外走去。 寻仙湖的风景依旧美丽,可眼下的她根本无心欣赏。在船舱内换好泳衣,贺梅扑通一声跳入湖中。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没有那道漩涡。 自己搅动出来的那种根本不行,所以她回不去了。 湖水滑过脸颊,唇角尝到丝晦涩的咸,压抑久矣的绝望汹涌上涨。 他们再没有可能了嘛? 那么好的林晶晶,若是他们余生不能再见,那么她只希望他好好活着。 天空没有下雨,层层涟漪却以贺梅为圆心,朝远处散去。 时候已经不早,深深凝望湖面一眼,贺梅打算上船回去,平静的湖面却冒出个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 环顾四周之后,林靖很快便锁定了她的身影,他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相当迷人的笑容,“仅仅数日不见,梅梅便不认得我了嘛?” 贺梅:“……”林靖会这样笑?她莫不是在做梦吧?! 须臾后,两人在甲板上寂然相拥,几滴温凉的水珠打在她的肩上,是他的眼泪。 贺梅吸吸鼻子,“林晶晶,你当初明明答应过我,会好好活着的。” “我有。” “骗人!如果你没有跳寻仙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现在换做是你跟我混了!以后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会好好养你。给你买最好的古琴、笔墨纸砚,还有茶具和茶……” “卿卿做主便是,只是养家糊口之事,还需为夫努力……” “对了!快跟我一起回家见爸妈!不过,你得先换身行头才行,还有身份证得想想办法……” 林靖喟叹一声,吻上她还想继续喋喋不休下去的红唇。 第127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连载期有很多话想说,结果现在完结全忘光光,于是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抱歉和感激。新手上路,磕磕绊绊,承蒙不弃,感恩陪伴。祝愿每一个小天使事事顺心,得偿所愿,美食、生活、自己与爱皆不辜负。 第112章 番外一 卿卿,为夫真的老了吗 凉风送爽, 宛市第一实验中学为学生召开家长会的日子。 焚琴煮贺女士:餐馆临时出了点状况,今天估计赶不去学校了。[可怜猫猫.jpg] 归隐山林先生:不要担心。手头的工作正好忙完,我去就好了。 焚琴煮贺女士:[猫猫比心.jpg] “咚咚咚!” 办公室的房门被人敲响, 身穿格子衬衫的助理卓然径直走进来,“林先生,t大古汉语研究讲座的线上邀约, 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书案后捧着手机的青年男子闻声抬起头朝他看来, 唇角犹带着未逝的温润笑意。 卓然为其丰神俊逸的容光所摄, 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林靖:“临时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否帮我沟通下,改日再议?” 本想来劝说他的卓然乖巧点头,待目送着林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后, 才后知后觉一拍脑袋。 “嘶——我可是个大男人啊!怎么给林先生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助理, 还是被迷得七荤八素的!一定是冰山融化的画面太过于稀奇!” 宛市第一实验中学升学率极高,是宛市的重点中学,入学资格核查极为严苛。能进来念书的学生多半非富即贵,每天放学, 校门口都停满了各色豪车,也因此被宛市人戏称为无冕的贵族学校。 学校里也有正常家境的学生, 除却千方百计慕名挤进来的普通生, 还有一小撮千里挑一, 成绩佼佼的尖子生。 成绩好的不一定长得帅, 长得帅的不一定成绩好。 名字独特、常年蝉联年级第一名且长相出挑的双立自然成为举校有名的风云人物。 据说他之所以姓双, 是因为本来就无父无母, 被好心人收养才有的学上。 “双立, 谁来给你开家长会?”凭着和他打过几次羽毛球赛的交情, 体育委员郑浩宇凑过来, 好奇地问出一个对双立来说相当敏感的问题。 清俊少年抿抿嘴唇,下意识看向校门口的方向,疏离淡漠的黑眸泛起期待的光彩,“是我家梅姐姐。” 传言果然是真的,双立和他养父养母的关系不太好。郑浩宇盯着双立英挺的侧脸怔怔出神,伴随着同情,莫名的优越感涌上心头。 过了一阵,清俊少年眼底忽地多了一丝不容忽视的低落,“怎么是先生来啦?” 林靖失笑,轻车熟路揉揉他的板寸,“你梅姐姐临时有事。教室和座位在哪?” “先生”这样特殊的称呼,引得负责接待的郑浩宇连忙扭头。 气质清冷出尘的青年男子眉目如画,一头墨色长发半披半扎,明明穿着现代常见的衬衫长裤,却像是从大家山水画中走出的人物,举手投足,风华绝代。 双立同学通身的气场与他一脉相承,两个身高腿长的人站在一起,有种超脱时空的惊艳韵味,让人挪不开眼睛。 待两人登记完毕离开后,郑浩宇呆看签到簿良久,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林靖”二字鸾翔凤翥,恰恰与自家爷爷挂在嘴边钦佩不已,想见而不可得的神秘人物同名。 家长会结束后,郑浩宇想立刻去找双立两人确认自己心中的猜测,却被班级事务绊住了脚,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诸多古代典籍的内容遗失在时间长河里,有不少著作仅留名字流传于世,可近几年市面上却出版了不少再版古籍。 晚上回到家中,拿到手机的郑浩宇忙不迭地上网搜索林靖的名字,这才发现这些新出版古籍的译文基本都是出自他手,信、达、雅,得到相关业界的一致盛赞。 在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时代,照理说这样有名的人物,多多少少都能在网上搜到照片。明明他下午还亲眼看到有人偷拍,对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可这会儿居然一张也没找到。 双立的手迹俊逸自成一体,考试所写的作文文采斐然,为此林先生即为彼林先生增添了不少可信度。几经挣扎,郑浩宇还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在t大语言文学系任系主任的爷爷郑阳德。 “什么?你怎么没拍张登记簿的照片传过来呢?”惊喜过后,郑阳德一脸沉痛。 看着吹胡子瞪眼的爷爷,郑浩宇委屈得不行,“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在校内携带电子设备,我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嘛。” “要不?下周我借机去双立同学家里试试看?” 除非考古方面有了重大突破,他们学术圈的日子相对来说过得有些平淡无奇。几年前一大批失传的古籍横空出世,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而它们与林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靖隶属特殊部门,为人处事极为低调,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若非他位高权重有些门路,也很难得到他助手的联系方式,但对方始终不肯答应出面。 “也好。”尽管不抱什么期望,可耐不住孙子懂事主动为他分忧,郑阳德老怀甚慰。 很快到了周末,面冷心热的双立耐不住郑浩宇的软磨硬泡,还是将自己家的地址发给了他。 郑浩宇照着导航来到双立家,顿时有些傻眼了。 随着互联网、交通和旅游业的发展,本就闻名遐迩的宛市寻仙湖如今不论何时都人满为患。 当初他看过相关新闻,这附近的宅子拍出了天价,就连普普通通的一个售卖亭,月租都超过十个。而总是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双立,居然就住在寻仙湖畔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段! 左拐右拐稍微走几步就能看到熙熙攘攘的游客,而这处宅子附近却几乎听不到什么人声车声。隔绝尘世,古朴清雅,颇有闹中取静,大隐于市的意趣。 等跟着双立走马观花进了屋中,郑浩宇面上的神色有些恍惚。 现代文明与古典文明风格融合得恰到好处的装修也许不算什么,可主人家那些漫不经心挂在墙上的书法绘画,随便拿出一副,其价值便能引发各界热议。 “你喜欢这些?” 隐含笑意的声音响起,郑浩宇连连点头,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不该这样。俯视着面前笑吟吟的年轻女子,他忍不住涨红了脸。 贺梅:“小双立,这还是你第一次带同学回来。等下看他喜欢哪幅,你就取下来送给他。我去给你们做饭,这位同学,没什么忌口的吧?” 郑浩宇的脸更红了,彻底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要不是梅姐姐天天念叨他这会儿正是要交朋友的年纪,他才不会松口结交这个傻大个呢!双立眯眯眼睛,将他引进了自己的房间,直到贺梅唤他们吃饭,才带郑浩宇去了餐厅。 林靖对跟在双立身后的这个红着脸的同班同学还有印象,便同他打了声招呼。 反倒是郑浩宇,看到身上围着碎花围裙异常居家的林靖,震惊地瞪圆了细长的眼睛。 双立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一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模样,“吃饭。”说着,朝郑浩宇的手中塞了双筷子。 担心小双立的同学觉得拘谨,贺梅用公筷给他的碗中添了块油亮红润的红烧肉,“看中哪幅啦?不要和我们客气,毕竟以后我们家双立就拜托你多多照顾啦。” 郑浩宇不说话也不吃饭,吭哧吭哧老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请问您和林先生是双立同学的养父母吗?” 双立:“……” 林靖:“……” 两人不约而同绷紧下颌,如出一辙的神色,更像是一家人了。 贺梅噗嗤一笑,结果越想越乐,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拍拍身旁林靖的肩膀,“瑾之啊——” 揉揉青筋直跳的额角,林靖夹起一块四喜丸子送到贺梅嘴边,堵住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语。 明明两人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自知失言的郑浩宇却忍不住再次红了脸。 吃过美味的饭菜,同双立玩了几把游戏后,眼看天色不早,颇有眼色的郑浩宇起身告辞。双立将他送至门口,途中还塞给他一副下午不小心多看了几眼的名家字画。 郑浩宇有些迟疑,“这不好吧?不用问下你梅姐姐和林先生的意思吗?” 后者则显得十分淡然,“不用。” 在现代久了,双立知道了什么叫做丁克。 梅姐姐和先生两个人一个广开餐厅,一个为国效力,除此之外,仍然算是半隐居的状态,整日只顾着郎情妾意,蜜里调油,根本没有要孩子的计划,甚至早早就将他定为了合法的继承人。 这点东西,他自然做得了主。 见他坚持,郑浩宇点点头,抱紧怀中的卷轴,走了。 云轻月明,风止叶寂。寻仙湖畔某处宅邸,室内泳池中的水涡渐渐消退,很快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第128章 “咱们这次在这边待多久?” 大越朝尚处在初春时节,贺梅懒洋洋地泡在温泉里,根本不急着出去。 “不是说想随我一起去禾兴赏蚕花会么?” 林靖伸手将她胸前的长发撩到背后,长睫遮掩下的凤眸里幽深一片。 摸了几把他紧实有力的腹肌,贺梅见好就收,扑腾到汉白玉铺就的岸边,专心泡澡。 当初她的脚印到了寻仙湖畔就彻底消失。 闻听噩耗后,搜救无果的林靖误以为贺梅遭遇不测,在孤舟上奏罢和她初遇的那只曲子便纵身一跃为她殉情。不想不止没死,还意外追来了现代。 如今已经不流行诗词歌赋那一套了,售卖字画、古琴表演又与他的人格相悖,没钱、没车、没房、没身份的林靖根本见不得光。 为了和她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这个昔日的山间闲云、林中野鹤主动投案,凭借着一身才华被收编后,投身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事业,很快就小有名气。 待林靖正式登门拜访时,轻而易举便拿下了贺父梅母。 “岁月不饶人,小双立眨眼间就成了一米八的大高个,就连我都得仰视他。咱们俩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还有啊,明明双立小的时候那么活泼可爱,怎么性格越长越像你,越发少言寡语了呢?会不会是敏感的青春期到了,心里存了事情?好在咱们家的双立终于开窍,开始交朋友了!” “你把他教得很好,双立功课才能那样好。如今我们也不缺什么了,等忙完手头的工作,再分别捐些钱给文物保护和文化研究协会,回头我就陪你一起彻底隐居退休好不好?唔……” …… “卿卿,为夫真的老了吗?” “……” 这人故意使坏,贺梅根本说不出话,只好佯凶瞪他一眼。 夜,越发长了。 而他们的余生,还有无数个这样美好的夜晚。 第113章 番外二 卿卿不可 春光明媚, 繁花似锦,禾兴蚕花盛会如约而至。 舟车劳顿,一觉睡醒, 已然到了晌午。 贺梅打开客栈的摘窗朝外看,游人如织,好不热闹。多年没回来, 本就挺怀念大越朝的古色古香, 加上她没来禾兴赏过蚕花会, 因此更添几分新奇之感。 伙计摆上最后一道菜肴, 冲那桌边正襟危坐的青年男子行了个礼,态度恭敬地退了出去。 贺梅过足了眼瘾,兴冲冲扭回头, 正要唤林靖等下一同出去逛街, 这才发现他玉色的俊颜不知何时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不由微微一愣。 她将窗子关好,缓步走至林靖身边的圆凳坐下,伸手掰过他的脸, 凑近他的唇边嗅了嗅,果然闻到股若有若无的酒味。 得, 这下出不去了。贺梅好气又好笑, 半是撒气半是玩笑地伸手掐上他的腮帮。 林靖任她施为, 长睫小刷子般缓缓扇了扇, 凤眸泛起迷离的水雾, 有种说不出的乖顺。 知他酒量不好, 家中从不备酒。上次这人喝醉, 还是几年前他们两个在现代结婚时候的事情。 心疼自家丈夫的贺梅提早准备, 白酒换成矿泉水, 葡萄酒换成葡萄汁,可耐不住宾客里有好事者。 这几个亲戚没少拿她想不开跑去学厨这件事明嘲暗讽,以此显出自家儿女的能耐,后来又喜欢状似不经意地在贺梅父母跟前秀起新生的孙辈,炫耀的时间久了,才惹得两老生出对她催婚的心思。 这会儿忽然知道贺梅有了大出息,还找了这样谪仙般出尘的神仙人物,那些亲戚顿时不平衡起来,纷纷举杯给林靖灌酒,贺梅最初准备那些便不够看了。 好在林靖酒品颇好,敬酒敬到最后,也不过是倒头就睡,让那些人等着看热闹的计划彻底落空。 贺梅把林靖松开,端起他面前的琉璃酒盏瞧了瞧。 杯底残存些再清透不过的液体,乍一看确实像水。应该是知悉了她的名号,程全名下的客栈掌柜为了巴结自己,这才特地奉上陈年佳酿,不想好心办了坏事。 林靖醉酒不好出门,可要她舍了林靖独自出去逛也不大可能。 哄着他用了些饭菜,自己也吃了个七分饱,贺梅摇铃唤伙计收走残羹,又要了些正儿八经的清茶漱口,这才拉林靖回去躺着,正要抚到他的腰间,却被这人按住了手。 “卿卿不可。”林靖面上的红晕深了几分。 许久不曾见他喝醉,如今瞧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贺梅起了点使坏的心思,凑到林靖的唇边蜻蜓点水般啄了啄。 林靖几近本能地追寻而来,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默默偏过头去。 “林晶晶你在想什么?”贺梅放软嗓音。 林靖抿抿唇角,“白日不可……”话语犹未说完,他害羞得垂下眼睫,耳根也遽然红透。 贺梅:“……” 他不说她还真没想到,本该放在腰间的手鬼使神差地移至别处。 醉酒之人身体反应相当迟钝,可那头脑未必糊涂。 林靖好看的丹凤眼蓦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她,“胡闹——” 贺梅冲他眨眨眼,表情天真又无辜,嘴上却半分不饶人,兀自追问道,“不可什么?” 这人总是克己守礼,不苟言笑,此刻醉酒欲睡未睡,竟说出些之前不会说的话来,无端让人生出招惹他的心思,甚至仗着两人的亲密,刻意越过某些底线。 “嘘——”贺梅朝摘窗的方向努努嘴,“这里的隔音可不大好,林晶晶,你千万可得忍住了,莫要出声。” 林靖闻言稍蹙眉心,微挑的丹凤眼尾泛起一抹羞赧的红,好似粉色的霞光映在常年冷寂圣洁的雪山之上。 或许确实是酒精助长了贪欲,又或许是此时情势所限出不得声。窗外人声沸沸扬扬,房间静得唯独可以听到心上人清浅的呼吸声。宛如春风徐徐刮过雪峰,积攒着无声的骚动。 相对无言的时候久了,似乎觉得有些难耐,林靖滚了滚喉结,于无措间瞥见爱妻唇角藏不住的黠笑。 半羞半气的他将大掌扣至贺梅脑后,重重压向自己,狠狠咬上她嫣红的唇瓣,却又因为终归舍不得,变作了毫无威胁力的啃。 无声的柔情蜜意无形中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贺梅舒眉展眼,得意笑问,“林晶晶你舍不得是不是?” 她这番张狂的小模样林靖亦鲜少见过。 宛如猛然间朝那雪山开了一枪,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心脏,高傲的积雪彻底无力承受,从高岭崩塌,飞涌着跌于恋人掌中,甘愿为她俯首,为她称臣。 见他只顾着脸红,已然不再抗拒,贺梅起身浣手,为林靖宽去衣衫,自己也陪着重新躺下,听着林靖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居然也睡了过去。 待到她再次醒来,已是暮日西沉,华灯初上。 贺梅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发现林靖不在房内,原本盖在他身上的薄毯也到了自己的身上。 房门虚虚掩着,依照林靖的性子,必不可能走远。 贺梅穿好鞋子,揽镜重新整理好仪容,不慌不忙地推开房门,果不其然在院内的石凳上看到了他的身影。 这个原本时不时还朝两人房间瞥上一眼的人,这会儿真见到贺梅睡醒出来,反而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专心致志同自己对面的友人交谈,似乎对对方讲的内容极为感兴趣。 若不是眼尖瞧见了林靖耳根那抹若有似无的红,贺梅怕是真要被他面上的镇定自若给骗过去。 她信步走向他,“林晶晶,咱们是在客栈吃,还是出去逛吃逛吃?” 清朗的笑声响起,“多日不见,贺娘子还是这般不拘小节。” 贺梅在林靖跟前站定,这才发现坐在他对面的是许久不见的金主以明。 贺梅:“好说好说。” 以明不良于行,周侧却不见他的轮椅,想邀请他同他们一起出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像是知道她在四处张望,以明儒雅一笑:“故地重逢,在下不过是想同瑾之闲聊几句罢了。既然令阃醒了,在下便不多叨扰了。” 林靖点点头,“改日我再去别庄寻你。” 贺梅:“?”这两人聊什么呢?怎么她刚来就要走? 不给她过多反应的机会,不知从何处的角落里倏忽蹿出个侍卫打扮的人,背起以明几个起纵便没了影踪。 贺梅瞪大眼睛看向林靖,“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暗卫吗?怎么不是最常跟在他身边的李骁?你刚才没有出去,你俩是怎么在这院中碰到的?” 林靖抿唇不答,像是没有听到。 贺梅从他的左侧绕到右侧,“怎地不理我?” 林靖:“……” 贺梅牵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林晶晶,我饿了,咱们出去吧?” 换做是在两人最初相处的那会儿,这人早就远远躲没影了,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乖乖坐着等她来哄。 见林靖还是不理自己,贺梅瞟了眼他犹在泛红的耳根,心知他缘何这样,不由放低了音量,故作委屈道,“平日里都是我求你,如今反客为主一次,其中未免没有你纵容的意思。真的饿了,咱们走吧?” 第129章 说着,她还拖着他的手晃了晃。 “嗯。” 唯恐她再说出些什么露骨的话来,林靖无奈,用空闲的那只手捂上她的嘴,低低应了声。感应到手心的唇角被人牵动,带来些许痒意,明明只是正常体温,却像烈焰般灼人,他慌忙把手放下,携她出了院门,直奔闹市而去。 晚霞瑰丽夺目,映红了半个天空,引来不少路人仰首赞叹。 贺梅跟风瞧了一瞧,不以为然弯弯唇角,只觉得没有身侧之人微红的耳垂来得惊艳。 倒也没有同林靖撒谎,她这会儿是真的有些饿了。 贺梅胡乱买了些小吃,林靖虽然依旧不怎么接她的话,可只要她稍微露出点不想再吃的意思,他都会及时从她手中将它们取走解决掉,显然十分在意。 路边小贩售卖的糖人惟妙惟肖,她解下身上的荷包,给他和自己各买了一个,正要再逗上他一逗,前方不远处忽然三步两步挤出个和林靖长得有五六分相似的少年。 “大表兄!真的是你!” 少年又惊又喜,热情地牵住林靖的衣袖,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讪讪然放开了手。 他期期艾艾开口问,“大表兄回来禾兴,如今下榻何处?不若随我回府?” 后知后觉察觉到贺梅打量自己的视线,自来熟的少年从她和林靖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一扫而过,笑着同她说道,“这位是表嫂吧?” 难得遇到林靖活生生的亲戚,对方还热情得不像话。 饶是善言的贺梅,此刻也有些难以招架,只好尬笑着冲少年点点头。 将她的局促拘谨尽收眼底,林靖的凤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口中四平八稳地回话,不过三句两句的功夫,便将这少年打发了。 贺梅用手肘捅捅林靖的侧腰,“那人是你的表弟?你的表亲们是不是大都住在这里?” 林靖:“嗯。” 贺梅顿时苦巴着脸,“那咱们两个结婚……成亲也好,现在跑来玩也好,都完全没有考虑到他们的意思,是不是不大礼貌?” 越想越不好意思,贺梅:“来都来了,却招呼也不打一个。林晶晶,你怎么不早说?若是等下再偶遇几个,岂不是更说不过去?” “要不咱们这就先回去休息,明天登门拜访一下你的这些亲戚?他们都喜欢什么?你快说说看!若是让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来给他们挑礼物,怕是要出大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为下本法外狂徒张三们划船赏景考虑,逼自己浅浅诈尸支棱(骄傲叉腰)(尝试画饼)(自觉牛皮吹大已经破灭)(画饼失败)(感到疲惫且挫败)(羞愧逃走)(忘记表白)(圆润滚回)(社恐捂脸)(闭眼表白天使)(圆润逃走)(偷偷脚趾扣地) 第114章 番外三 不再来几个回合 林靖细细端详贺梅面上的神色, “不必麻烦。” 贺梅有些失望,“啊”了一声。 林靖:“自外祖父、外祖母作古后,便少了那股凝聚力, 外舅们各在任上,平日里各家虽然仍按礼节走动,可终归是隔了一层。 除非生老病死的大事, 几乎鲜少互相告知去信, 生怕为旁人添了麻烦。就连我也鲜少再回来。” 他本就智力卓绝, 在现代待了那么久, 像是“凝聚力“这样的词汇运用得十分自如。本来贺梅已经习惯,可如今身处在古代,骤然听到家乡话, 居然觉得有些出戏的喜感。 好笑归好笑, 贺梅仍有些犹豫,“说是这么说,可是你的表弟已经看到咱们在禾兴了,他对你这般殷勤, 可见感情不错,怕是家里跟着也就知道了。” 林靖沉吟片刻, “你若是真的想去, 明日我就给三舅家下个帖子。” 贺梅有些疑惑, 忍不住歪头看他, “只去这一家吗?” 林靖深深睨她一眼, 凤眸里居然盛满戏谑, “多了怕你受不了。” 贺梅此刻尚有些不解, 待隔日她从林靖的三舅家出来后, 便全明白了。 林靖的三舅王绩独在益州任上, 府上自是由他的舅母崔缳说了算。 她和林靖递了帖子,崔缳欣喜非常,亲亲热热地将他们夫妇迎进府里,以长辈的身份,给了她这个新妇相当丰厚的见面礼。 崔缳先是嗔怪林靖见外不肯邀她观礼,接着感慨林靖终于肯懂事成家,继而同贺梅提起林靖的父母双亲,最后才顺理成章地掏出绢帕直抹眼泪。 “呜呜呜……谁能想到,堂堂太府寺判寺事,竟是个那般痴情的人物。呜呜呜……阿靖这孩子是个命苦的,林谦和阿纨去得早,昔日诺大的一个林家,唯独留他这棵独苗。 孩子,算做是舅母我求你,还望多多努力,为阿靖开枝散叶才是……” 她本就不喜欢那些家长里短,执意要去,也不过是想为林靖承担些身为妻子应尽的义务。好在实际上两边的亲戚都管不到他们头上,那些催生的话当做耳旁风听听也就过去了。 当年她曾误以为自己怀孕过,可后来发现不过是一场乌龙。倘若当初那件事情是真的,那么他们两个现在的相处模式会变成什么样? 在柴米油盐的日常里多出不少鸡毛蒜皮,哭闹不止的孩子、无穷无尽的带娃日常…… 崔缳说过的话余威犹在,贺梅浑身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林晶晶,我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你都为我考虑到了。” 现代有两口子原本约定好丁克,可后来妻子岁数大了不能生,丈夫临时反水另找的案例。也有丈夫口口声声说着同意丁克,背地里长辈或者丈夫自己悄悄给计生用品扎洞,导致妻子“意外”怀孕的事情发生。 “不过,真的没有关系吗?”联想到这些,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林靖揉揉她的头发,声音坚定而温柔,“在下的余生,拥有梅梅一人足矣。” 他鲜少说这般露骨的情话,贺梅本就信他,可听到这样的话,心中还是在刹那间安定不少。 为了避免爱妻再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俗事烦心乱想胡思,林靖略加思索,同她提及了自己前两天意外从以明那里得知的讯息。 林靖:“梅梅切莫再惦念那次意外怀孕,那不过是双立见我们冷战,背地里找以明帮忙动了手脚。” 贺梅先是讶异于林靖居然知道自己在回想什么,又很快被他所说的内容惊到了。 以明和林靖连男子短暂避孕的汤药都能配得出来,前者配出味能使女子佯孕的稀奇药物,骗过后者的脉诊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理智上虽然清楚,可在情感上,贺梅兀自不肯相信,“是……双立?” 林靖点点头,“为了我们夫妻和睦,他也算是煞费苦心。” 贺梅羞愧捂脸,“双立本就早慧,早知道那日就不同他说什么咱们两个夜里吵架了。”瞧这孩子多费心啊。 现代宛市第一实验中学。 双立最近的心情不太好。 本就天资聪颖的他,自幼便受到林靖悉心教导,就连擅医的以明先生、擅武的李骁哥哥等人闲来无事也会传授他些看家本领,久而久之便小有所成。 可自打随先生来了梅姐姐的家乡,他却因为那什么必须遵守的劳什子法纪校规,不仅痛失了自己精心养护多年的长发,还必须乖乖上学接受义务教育。 若非受此掣肘,他也不会不能跟着梅姐姐和先生一起回去大越。 想到许久没见的停云时雨,双立禁不住地将唇绷成一字。 从小卖部回来的郑浩宇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在他身旁坐下,“这就累了?不再来几个回合?” 双立也不客气,接过拧开,喝了几大口便将剩余的水都淋到了自己头上。晶莹的水珠滑过少年精致的眉眼,洇湿了他身上的短衫。 双立家该不会是照着颜值组建的吧?暗暗嘀咕一句,郑浩宇移开视线,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样的行为可不太像你。最近心情不好?” 双立言简意赅:“嗯。” 郑浩宇接过话头,自顾自往下说,“若是不方便和养父母沟通,我看你与你姐姐和林先生的关系相当不错,怎么不和他们说说,让他们帮帮你?” 见双立闻声抬眸定定凝视着他,似是看穿了自己的小九九,郑浩宇心中下意识一虚,正要再说些什么替自己找补,身旁的少年却邪气地勾了勾嘴角。 “是你家中的某个人有求于我家先生吧?”心情不佳,不想继续社交的双立干脆利落挑明对方接近自己的意图,语气懒散而笃定。 “你怎么知道?!”郑浩宇惊了。 双立施施然站起身来,“我家先生最近不在,归期不定。”他拍拍郑浩宇的肩膀,声线清冷而淡漠,“所以你和我搞好关系也没什么用。” 说完之后,双立便要迈步离开,可郑浩宇执拗地拽住了他的衣角,他不得不转回头去,挑眉以示询问。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人如果太聪明,总能轻而易举便看穿身边人的意图,那么十分纯粹的朋友便成为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虽非林靖亲生,却胜似亲生。双立深受林靖影响,同样不喜以功利为目的的交往方式。 第130章 郑浩宇涨红了脸,说话也变得瓮声瓮气,“我爷爷想邀请你家先生开个学术讲座,可我想和双立同学你交朋友的心也是真的。” 【学生时代交到的朋友,没有那么多的利益交换,纯粹又真挚。若是合得来,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小双立也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 想起梅姐姐的叮嘱、因为爱情而主动开始社会化的自家先生,双立微敛双目。 “你怎么只拿球拍不拿球包?”见到双立忽然弯腰拾起球拍,郑浩宇不禁感到有些迷糊。 双立:“再来。” 郑浩宇:“什么?” 双立:“不是你说再来几局?” 郑浩宇惊喜傻乐:“哎——哎哎!” 双立:“……”这傻大个。 不过,和他相处时的感觉不算太差。 清俊少年微扬唇角,再度在球场上挥动球拍,浑然不知自己被远在大越朝的友军出卖,早已东窗事发。 春光旖旎,草木葱茏。 大越朝某处繁花盛开的小丘上,两只野兔蹦跳着跑出洞穴,于草丛中快速穿梭,发出阵阵沙沙声。 贺梅瞧见它们的身影,原本绞紧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嘴上却偏偏不肯轻易放过底下那紧闭着双眼的人。 她将唇凑至林靖红得似将滴血的耳侧,轻声逗弄,“林晶晶,怎么听起来,像是有人来了?我们不会被发现吧?” 含羞上送的林靖闻言蓦然僵住,遒起的青筋也随之激烈地跳动了下。 这人本就天赋异禀,又深谙禁欲养生之道,平日里总是刻意体恤她,行事张弛有度,数量虽然不多,可胜在稳定时久。 之前各忙各的也就罢了,如今得闲,假若仍是这样,日子过得难免有些古板无趣。 受客栈里的那次启发,自诩足以承受的贺梅剑走偏锋,刚从禾兴回到庄子,便将林靖拉到了私家后山肆意游玩,却不想这人这般经不得逗。 “胀……”搬起石头自砸脚,贺梅有些吃痛,不适应地稍稍后退了些。 林靖的呼吸变得越发粗重,他虽闭着眼睛,唇却精准至极地追寻而来,给了她一个上下如一难舍难分的吻。 娇嫩的杏花不堪东风无情凌虐,颤悠悠地从枝头坠落,却又被再次刮来的风吹送得更远了些,最后无力地跌进了清澈见底的池塘里。无数残红在被风吹皱的层层水波中起落沉浮,聚散流转。两只胖兔子扑簌跳跃着,奔入美好的春日。 “我觉得可以了。”良久后,贺梅赏够了美景,情不自禁地以手抵在林靖的胸膛上,想要就此结束。 “卿卿不是觉得对靖有些歉疚么?” 林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贺梅怔怔望着他,那里装着两个鬓发微乱,双颊飞粉,缩小的自己,除此之外,旁无他物,似乎他的眼底也仅仅装得下她一个人。 “林晶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要这样问,贺梅泛起迷糊。 “我们现在就在做弥补它的事情。”林靖牵起唇角,姿容艳胜桃花盛开,端得是煞有介事,“刚才累了吧?” 贺梅:“???” 她于茫然间瞧了一眼天色,月亮攀上了东山,时候已经不早。可恰恰因为时候不早,给了这人毫不遮掩的勃发兴致。 月过中天,眼看林靖行事愈演愈烈,贺梅深知自己惹火上身,不得不连连讨饶。 “不早了,林晶晶,咱们回去吧。” “嗯。” 这般轻易便答应了,事态还不算严重。 贺梅稍稍松了口气,却被林靖径直抱起。 骤然腾空而起,她下意识将手环抱住林靖的脖颈,双腿也考拉似地盘在他劲瘦的腰侧。 感应到她悄无声息中对自己的依恋,林靖怜惜地抱紧了怀中的爱妻。他沉稳迈开自己的长腿,大步朝庄中两人的寝居处走去。 贺梅晴山蓝色的裙摆随着他的步调微微震颤着,像是上岸后鲛人湿漉漉摆动的尾,潜藏着蔚然海底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东风徐徐拂过澄净明亮的池塘,残红渐渐堆积到一起去,像是翻滚的红浪。 寂夜阒然,月色皎洁,后山丛生的杏花于无声中又开放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 第115章 番外四 男主父母 be慎入 吾名林谦, 是枢密直学士林恂的长子。 父亲得官家青眼,很是信重,而立之年便已位列朝中三品, 常日里总是应酬不断。林府豢养了些美貌的舞婢乐伎,每当宾客造访,歌舞觥筹之声便从前院传来。 彼时吾幼, 尚不知晓母亲缘何频频不展愁眉, 甚至故意将父亲重金寻来, 送予她讨趣的画眉鸟放掉。 每每随她外出赴宴, 恭维蜜语扑面而来,于外人口中,父亲风光无两, 母亲身负诰命, 夫妻感情和睦,足以使人艳羡。 家中多了不少弟妹,母亲执掌中馈,对他们一视同仁, 私下里却难免紧着吾些。吾心中存惑,无人能解, 只好朝书中寻求答案。 等吾年岁大些, 方才明白, 父亲院中偶添新人之举, 于士大夫间竟已称得上是畏妻如虎。母亲犹为情所困, 见不得鸟儿似自己那般囚于笼中, 这才特地将它们放还于外。 吾因此对宴饮应酬之事深恶痛绝。 父亲的那些姬妾们还算安分, 可是人必然会有私欲。林宅渐年添丁, 后院里暗波汹涌。母亲从中斡旋, 容色悄增憔悴。吾尽观眼底,极为心疼,可身为人子,终归帮不上什么父亲后院的忙。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吾揣摩着手中的经卷,决定此生决不纳妾,只愿觅得佳人伴侧,琴瑟相和。 吾友张禆还曾笑话于吾,戏言“秋日怀春!恭素初见心上良人那日,我那子侄名讳怕是要瞬息即成。” 良人乃是女子对丈夫的称谓,吾气得起身追他,虽知为时尚早做不得数,最终还是同益之议论起未来子息以何为名。 母亲思乡心切,南下省亲。父亲放心不下,便指吾随行侍奉。 某日母亲设下宴席,府内来了不少女眷。恰恰益之递来贴子,言说自己亦在禾兴。 吾欲出门去寻,恰有飓风刮过,掀开了登门娘子的面纱。吾怔怔望着,忽地忆起,她便是前几日蚕花会上,同吾较劲比试做糖人的那位青衣姑娘。 待母亲同吾议及婚事,那人姣好的面容便浮现在吾眼前。吾行事循规蹈矩,此生若是同古灵精怪的她执手共度,便算是了无遗憾。 于是吾顾不得羞,急急将她的容貌特征说与母亲听。时人说亲极早,吾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忐忑。 母亲睁大双目讶异地瞧了吾一眼,“原来是王家小娘,那日不过是陪王家大娘登门来访,你倒是会挑。” 吾不说话,只是抿唇笑笑。 母亲很是疼我,转头便寻了个良日,派人为吾到王家说媒。三书六礼期间,吾迟迟不肯北上归京,期冀着能同她再次相遇。益之虽口中笑话吾这番模样十分廉价毫不值钱,却始终陪我待在禾兴。 得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王氏阿纨终于成了纨纨吾妻,情场得意后的吾又考场得意、官场得意。 经年之后,吾居然成了官家信重的太府寺判寺事,掌天下钱谷采纳之事。益之更是了不得,任职于中书门下,成为平章政事统领百官是迟早的事。 纨纨身体娇弱,受不住东京干燥的气候,吾因此萌生退意,却因身居要位,牵涉过多,只好强留她随吾羁滞北地。 放妻南下自是不可,吾无纨纨,便难过活。倘若益之调笑吾乾坤互换,以妻为天,吾只好佯怒抨他行事乖张,爱好美姬,为坊间添出不少侬词稠句,多出数些风流韵事。 朝堂中老成持重的要员私下相对,仍可如昔日少年时候那般毫无顾忌,或唯吾两人者耳。 江州爆出贩卖私盐之事,官家震怒,朝中局势动荡,同吾金殿密谈两个时辰,授予吾清扫重任。 隔几日后,吾便因同张裨政见不合,被朝廷发落去了故地任职。众目睽睽之下,吾与旧友交谈不得,以后也会通信不便,索性光明正大对视。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怎的,竟成为成仇反目的确凿证据。 吾哭笑不得,携爱妻急流勇退,以雷霆之势肃清江州。 数年后,朝野重复安定,官家诏令吾速返东京,可纨纨惯居南方,吾便执意不肯回去。官家无奈,破格容许吾做些营生,又送来诸多赏赐,算做是对吾下放的弥补。 不想朝中又从何处流出小道消息,认为吾畏惧宰相张禆之势,不肯轻易迈入宿敌的圈套。吾为之喷饭,得纨纨好一通打趣。 家中过来些许蛭虫般的亲戚攀附投奔,吾不差那些银两,便容许他们住下。好在族亲们还算识趣,跳出来惹事的人寥寥无几,吾甚是满意。 爱妻纨纨极喜青色,吾便同她开起玩笑,“某日若有孩子,便唤作小青罢了。” 纨纨垂首抚抚她圆溜溜的肚子,那是她晌午用多了玩月甜羹撑的,形容可爱非凡,吾甚喜她这般小女儿情态。 第131章 “便不分男女么?”她眨眨眼睛,凤眼中满是懵懂。 吾忍不住心生爱怜,从她温软的唇瓣处窃玉偷香,“只因在下的心,给那穿着青衣的小贼偷去了。” 纨纨反应过来,骄傲得弯起了唇角,“既然是我的了,那自然是不还的。” 吾故作苦脸,“那可如何是好?” 她拧眉想了一阵,“喏——” 吾以为她是要将自己的“心”交予过来,期待地朝她伸出了手掌,却只得到响亮的一个巴掌。 纨纨大笑着跑开了,吾站在原地,无奈地摇了摇头。或许是吾行事过于端方规矩,益之也好,纨纨也罢,总爱逗弄于吾,若是成功逼得吾神色生异,偭规越矩,便陶陶大乐。 父亲遽然离世,众姬妾四散离去,各奔前程,诞下子嗣的那些便领着弟妹们入了山阴祖宅。吾虽与弟妹们感情不深,姑且养着便是了。 只可惜母亲过于痴情,寻常人养养身子便能痊愈的伤寒,居然就要了她的性命。吾心中难过,却还是依照母亲的遗言,将她同吾那“畏妻”的父亲和寝而葬。 吾深谙执掌中馈,同那群人打交道有多磨人,除却处理公干庶务之外,便接手了家中事务。 旁人说三道四,吾不予理会便是,纨纨吾妻可做不得这些苦活。换而言之,若是他们胆敢欺负到她的头上,吾亦不知吾会做出些什么。 某日她从娘家回来,忽然同吾说想要个孩子。不知她是见着了什么,吾有些心疼,却还是停了偷用的汤药。在吾日夜辛苦耕耘之下,纨纨很快便有了身孕。 也不知益之那厮是怎么知道的,居然就将自己的长子送来附近的园子里住下,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呔!多年好友,他打得是什么算盘,吾难道还不清楚吗! 重男轻女乃是世俗之见,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是由吾与纨纨因情而化,自是要如珠似玉地养着,哪里肯轻易遂了他的愿! 纨纨做了两手准备,又是酿酒种樟树、又是买笔墨纸砚、又是缝小衣和鞋袜,嫁妆聘礼,一应俱全,忙得不亦乐乎,都没空为吾绣新的荷包了。 吾只好委屈自己,从之前那百十个旧的里头,挑个不甚好看的谨慎些用。 做人需诚实,某日吾仔细想了一想,吾还是期望这孩子是个女孩,如此便可见到半个纨纨小时的情状。只是断然不可便宜了益之家的那个小子。 吾家明珠,自是要终身托在吾的掌上。若是那小子识相肯入赘的话,吾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林家下一辈当行立字,便为她取名叫阿靖吧。 不求吾与纨纨的子息富贵荣华,权势亨通,但求这孩子一生平安,无虑无忧。 中秋佳节,本该阖家赏月的佳日,纨纨却在忍受临盆的苦楚。多年喜怒不露于外的吾候在产房外,听着她声声的痛呼,居然只能紧张到茫然无措地来回打转。 纨纨意外难产了,产婆问吾的那刻,吾不做任何考虑便要保大,只要纨纨无事,孩子便不算什么。偏偏那孩子坚强地活了下来,让纨纨离吾而去,天人永隔。 吾怔怔抱着纨纨留下的孩子,心空如纸,居然丁点儿泪都没掉,可吾分明悔恨莫及,追忆当初,痛恨自己不该纵着她要这个孩子。 时光钝刀子般割人,家中无处不是纨纨遗留下的痕迹,就连房中仍残存有她身上的那股脂粉香气。前刻尚同吾说笑的纨纨,如今竟只能孤零零地躺在棺中。 多少个彻夜无眠,涕泪果真不值半分文钱。 吾一边照顾阿靖,一边百般游说,可族亲们视横死的纨纨为不详,拒绝她入祖地。吾不甘愿她就这样委屈,抱着阿靖去了禾兴,许以重利,可泰山以祸及亲族气运这般子虚乌有的名头,愣是狠心不肯答应。 山阴的天气仍极炎热,纵使吾用寒冰保存,纨纨也不好就这样停灵下去。吾迫于形势,来不及修葺太好的阴宅,匆匆让吾妻纨纨委屈下葬,入土为安。 亲族中没有一个人值得将阿靖托付,若是吾不在,这孩子怕是要受到不少委屈。吾孤身默默在纨纨的墓前站了许久,就当作是她仍陪着吾。 吾逼自己收起对阿靖那孩子不该有的恨意,且将他抚养长大。待他长大成人,或许吾便可卸下这人间重任,去泉下陪她。纨纨吾妻,恳你莫怪,恭素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失去纨纨的日子度日如年,可一晃眼,阿靖居然逐渐开始记事认人了。多年过去,吾仍不死心思,世家大族林家顽固不化,吾便多次尝试从王家撬动,可终归不曾得愿。 吾带阿靖从岳家出来,只觉得世情寒凉,伤人彻骨,不禁有些心神俱疲。无意间看到糖人的摊位,鬼使神差地,吾从那小贩手中买了一个,塞进了阿靖的手里。 “我们小阿靖还没吃过糖人吧?喏。” 吾亏欠这孩子太多,往事不可追,恨他这个不知情的孩子做甚么?可心中那股郁气越发浓厚,吾的唇角泛起苦涩,竟不知该去怨谁。 吾茫然望向禾兴水乡——这长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没有一个是吾想见之人。纨纨一个人在底下睡着,可曾会觉得孤独彷徨? 阿靖这孩子敏而好学,聪慧过人,不愧是吾与纨纨的爱子。 每日吾见证着他的成长,老怀欣慰,却又无时不刻思念纨纨。吾透过阿靖的面容,似乎依稀可以看到她存在过的痕迹。 吾的身子骨越发差了,其中确实有吾故意为之的成分,阿靖越发争气了,就连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也读得通。益之家的那小子母族世代行医,阿靖同他相伴长大,说不定这其中便有那小子的手笔。 阿靖这般聪明的人,不该不明白深情不寿,慧极必伤的道理。吾乃心病,无药可医。吾虚弱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行将就木,想到孤零零躺在地下的纨纨,心中居然有些期待。 为着这个,吾心情不错,那些个以为吾快要撒手归西,纷纷跳出来作妖的亲族,吾便放之任之,且当作是吾留给这孩子的磨刀之石。 弥留之际,吾看着床前这倔强而倨傲的孩子,释然笑了,便唤作瑾之吧。 孩子,愿你觅得属于自己的良人。 第116章 番外五 以明 be慎入 “若是恭素家的是个女娘, 你便多照顾着她些。”吾乘车离京之前,父亲再三叮嘱。 “可若林世叔家的是哥儿,孩儿又当如何?”吾有些疑惑。 父亲抽抽嘴角, 全然不见人前的端庄模样,“说是送你去培养感情,便真就是去培养感情, 哪里需要问那么多!” 吾虽不甚明白, 可出于对父亲的孺慕, 吾还是决定依言照做。 来江州前, 吾与林世叔不曾谋面。京中盛传他与吾父乃是宿仇,就连吾父自己也常愤愤不平,将“恭素那厮恁地狠心!”这般的话挂在嘴边, 以至于吾也信了这般荒谬谣传。 江南的风景秀美如画, 虽远不及东京的富贵迷人,但其温婉足以让吾伫足流连,怪不得自林世叔携妻来了江州,便再也不肯回去。 为了不负父亲的嘱托, 与那个孩子培养感情,吾于自家园中住下静静等候他的出世, 某日听说了林世叔妻子王氏过世的消息, 心中居然有些莫名的难过。 父亲爱好美姬, 往来应酬, 从不避讳于吾。吾因此自幼便见遍宦海云烟, 红粉枯骨。相公们以府中乐伶容艺为荣, 宴席间同红巾翠袖逢场作戏, 极尽享乐风流。权势、厚禄、美色、享乐, 如梦般繁华醉人。 世传之闺怨思君的佳句, 多为士大夫所作,那些写与娘子们,情真意挚、缠绵悱恻的诗词歌赋,亦是出自他们之手。 才华惯会唬人,可惜那些读多了情诗的莺莺燕燕们并不明白这一点。古往今来,三妻四妾乃是常事,男子的蜜语甜言哪里做得了数。 林世叔同其妻子这般伉俪情深,难免让吾心生震惊。易地而处,估计鲜少有人能够做到。吾心中隐隐有些明白,父亲虽嘴上不说,心中定然是羡慕佩服于他,所以才特地送吾过来,让吾自小便跟着林世叔思想改造。 可惜父亲的算盘终归落空了,阿靖是个形容出众的男孩,吾与他决无结亲的可能,此生仅可成为挚友。 阿靖自幼失恃,机敏过人,吾独居在园中,亦无父母在侧。 吾与阿靖结成玩伴,时常打闹嬉戏,趣味盎然,京城繁华如过眼云烟,同眼前真情美景完全不可并论相提。不怪乎父亲怨他狠心,林世叔竟是抛下父亲独自一人在那京中受罪。 可他现在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吾心有戚戚焉,可终究是对其生出些许尝试的期盼。 门当户对,利益牵扯之下的姻亲很难有什么真情,衙内们的婚事自己泰半做不了主。母亲的家族世代行医,吾承袭了母亲这边的医术,憧憬着话本子里的江湖姻缘,半点儿不想如父亲那般迈入朝堂纷争。 阿翘像是从吾梦中走出的姑娘,不爱红妆爱武装,天生喜欢舞刀弄枪。吾虽不知晓她的身份,仍忍不住和她私定了终身。彼时吾血气方刚,同阿翘整日厮混,干柴烈火,不小心便越过了雷池。 第132章 这般拖着阿翘也不是办法。 吾欲上门提亲,这才同她互相通了身份。阿翘是某家镖局大掌柜的掌上明珠,本以为吾是再普通不过的富商之子,骤然得知真相,居然惊大于喜。 后来事实证明,原是阿翘比吾看得更清。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佳人薄命,若非吾执意相娶,阿翘或许便不会就那般玉殒香消。 走镖本就是那刀口舔血的营生。镖师们非但武艺高超,人脉亦需广众,如此方能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 定好吉日佳时后,为方便上门提亲,吾强行硬着心肠,亲自送她归家待婚。 多年不见,父亲顾忧林世叔,定期会使人去信告知他的近况。林世叔远离京中权势中心太久,自是蒙在鼓里,可吾却心知肚明。故而吾与阿翘之事,吾刻意避开了父亲的耳目,自以为隐瞒得极好。 厮混同成亲岂可等同?吾这般乖张行事,还是被人捅到了父亲那里,将吾关了禁闭面壁思过。待吾重见天日,早已过了和阿翘约定的时日。 唯恐阿翘视吾为那负心之汉,吾顾不得夜黑风高,慌忙备下厚礼,亲自登门。镖局的大门敞得有些不对,吾推门而入,满目疮痍,顿生慌乱。 满室尸横,吾一个个翻找过去,没有找到阿翘,方寸更是大乱。吾急急冲出镖局,欲唤车夫载吾去当地衙门鸣鼓报案,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已被人杀害。吾遍体生寒,环顾四周,竟然空无一人。 吾舍了车驾,壮着胆子,翻身上马离去。 途经某处暗巷,有人弹指飞石击于马膝之上,吾自马背坠下,双腿痛彻心扉。不给吾喘息的机会,那人飞身过来,似要取吾性命,却不知为何深深叹息一声,只是划伤了吾的眼睛。 若是当即被送与母族医治,或许吾尚能被人治愈。可阿翘生死不知,吾心中焦急不已,顾不得脸皮,以指支地,兀自朝前方的衙门爬去。 后来吾仔细回想,应是腰间那条有价无市的犀带救了吾一命。许是顾及到吾的身份,那人怕到得手便逃,不然,吾那般举止,定会被他灭口。 世事便是这般无常,强求的姻缘终成不详。治伤的同时,吾苦苦等待,可多日之后,最终还是得知了她死于非命的噩耗。 原是镖局被人恶意寻仇,为首者带人撤走后独留一人欲将纵火焚毁痕迹,不想途中被吾意外闯入,这才有了后续之事。 “那位娘子死死护着这对耳环,指骨愣是被人给掰断了。”衙役战战兢兢同县令汇报。 吾错过了最佳治疗的时机,双目皆眇,双腿亦因那夜攀爬再难站起,如今只好寒着脸坐在屏风之后静静听着,并不能当即看到那副吾当初赠予阿翘的耳环。 宰相长子的身份果真好用,在吾的监督之下,这桩案子以极快的速度了结。身有残疾之人不可入仕,如此甚好,吾可以从心所欲地为阿翘守节,亦可任性地就此留在江州。 十道九医,母族家的医术玄妙非凡,本就同道家渊源颇深。吾潜心医术,索性出家做了居士,偶尔随缘为人义诊,久而久之,以明成了吾之道号。 李骁同王家千金是娃娃亲,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了吾这段旧事,为了逃婚,居然狡猾地用它投名,死皮赖脸做了吾的护卫。 李将军投鼠忌器,忌惮于吾张相长子的身份,果真不敢绑他回去,惹得李骁愈发洋洋得意。也罢,有吾这前车之鉴从旁协助,必不会让他重蹈悲剧覆辙。 吾目难视物,不良于行,在张园中深居简出,幸有阿靖时常登门为吾解闷。 这年春日,从不提及旁人的阿靖口中多了个名叫贺梅的娘子,吾静静听着,眼前好似看到了满树灼灼盛放的桃花。 自林世伯逝去之后,阿靖了无生意,刻意惩罚自己,日子过得比寺里的僧人还要清苦。 傻瑾之,你竟不知自己此刻那无奈的语气里,增出多少烟火气息,距离彻底沦陷,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莫要再挣扎了,乖乖投入贺娘子的怀抱吧。 吾悄悄弯起唇角,恍然想起自己已许多年不曾笑过。 同年秋,阿靖邀吾上门,帖中内容语焉不详。 自吾重伤残疾之后,身边便多出许多身手矫健的侍卫,他们皆由父亲派来护吾。往日里吾听之任之,偶尔出行一趟,前呼后拥便在所难免。阿靖素来不喜俗人,吾的那些个侍卫,没有一个能入他眼。 李骁大大咧咧,性情中人,是以吾独留他带吾上山。 吾携李骁出门之前,特地寻来吾之玉佩,有备无患。果然不出吾所料,果真能将它给用上。既然吾之身份这般好用,便由它为阿靖的心上人保驾护航。 贺娘子所做的饭菜不止味道鲜美,竟还能给人温暖如春的感觉。李骁面带刀疤,无人不惧,贺娘子却能与他谈笑风生,真真是个妙人。阿靖喜欢上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今刻意邀吾前来,果真有意同吾介绍。那处吾与阿靖共同嬉戏的园子中枇杷生得不错,到时便赠给他们恭贺新婚大喜罢。 吾当年配置的那副能使男子避孕的汤药,阿靖果然十分需要。吾的这幅方子来自母亲,仔细想来,林世叔成婚多年方有阿靖一子,或许他亦曾用过这样古怪的药方。 药分君臣佐使,吾细细说与他听,倏然想起阿靖曾住的乃是几间草房。 同为男子,吾又是过来人,那些阿靖同贺娘子共衾的日子,怕是他使了别的法子。行针法、食汤药皆可做到令男子血气平和,也不知阿靖背地里用了哪种。 餐桌上李骁疯狂夸赞的那些菜肴,可都是大补阳气之物,吾不免暗暗好笑。 阿靖有了这幅方子,便不必苦苦压抑。 十月十日,阿靖成婚了。 吾含笑倾听着他的喜事,心中设想的却是若无父亲专横干涉,自己同阿翘的婚礼会是何等模样。 可失意之人最怕之事,便是回忆起从前。 吾甩开那些护卫,抛开那架轮椅,令李骁带吾遍游吾与阿翘相处的旧地。某日竟意外于西溪同阿靖夫妇相遇,“盛情难却”,吾只好忝颜随行去小孤山蹭了顿饭菜。 这般别出心裁,美味可口,瑾之有福了。 小两口正是新婚燕尔,偏生李骁这夯货不解风情,兀自喋喋不休,吾不得不出言将之打断。仅凭他自己,这辈子可有觅得息妇的可能? 吾蓦地觉得当初收留下他,恐怕是个错误的决定。 冬日某天,双立上门求教,吾并未多想,随手便将那些医书交给了他。 时间飞逝,天气冷到下起雪来。阿靖多日不曾来访,这样不适合出门的天气,吾竟有些……馋了。 吾刻意踩着饭点,轻车简从去了小孤山。不想这里不只没有熟悉的烟火之气,甚至阿靖亦不在家。吾耐心候他归家期间,方知自己疏忽大意,纵着双立惹出麻烦。 时隔多日,贺娘子人会在何处? 后来阿靖人也了无影踪,吾心知有异,想方设法为他们扫除痕迹。期间,李骁还是乖乖回去同王家千金完婚了。如吾同阿靖二人效仿林世伯这般行事的,终归只是世间少数。 数年之后,吾于禾兴再次与他们夫妇二人重逢。吾将吾之过失诉于阿靖,又同他谈论了些当下的时局。阿靖仍无出仕的心思,只说自己另有奇遇,如此甚好。 身为居士本不该惦记那口吃食,可阿靖说他会来别庄寻吾。这般大的人了,他总不能像是之前那般空手前来,理应多带些贺娘子的手艺过来才是。 实在不行,待他们重归小孤山住下,吾再“盛情难却”忝颜吃些便好。 第117章 番外六 严洄|赵芸 吾初见到贺梅此人之时, 尚有些不以为意。 吾见多了各路美人,这女子虽颇有姿色,可年岁不小, 不过是个市井妇人。祖父为官多年,见多识广,照理来说, 不可能为了那么几口吃食便耳提面命要吾娶她。 不过是个厨娘罢了, 身份这般低微, 若是真娶回家, 怕是要为京中那伙人给笑话。祖父终归是泥腿子出身,不明白吾心底里最怕人同吾提起这个。 想归那么想,吾虽含着金汤匙出生, 可未必真正适应这上流阶层。或许祖父早就将吾看穿, 因而才会那般看重贺娘子,甚至豁出脸面,教吾行夺妻之事。当然,此理乃是吾后来年岁渐增, 方才领悟的。 吾对贺娘子之第一惊,乃是吾竟于那间小小食肆之内见到了邱家贵女, 瞧着还是这里的常客。 吾从前宴饮时候, 曾从衙内们口中闻听邱贵妃有个胞妹痴情远嫁, 后来吾于宫中又同邱贵妃见过一面, 如此才能识得她。 吾的心中, 竟然因此隐隐对贺娘子的手艺生出期待。等真的亲口尝到, 果真别有风味。 吾忍不住又到她那食肆用饭, 刻意挑刺引她相见。 吾虚荣心作祟, 刻意同她卖弄京城富贵, 许是心中已悄悄对她生出在意,却又浑然不知。正交谈间,有个气质清冷,容貌出尘的男子走过来,自然而然与她十指相扣。 第133章 吾仪态万千同他见礼,对方竟不予理会。哼! 彼时吾只顾着生气,却不知吾已心生嫉妒,更不知吾之眼神毫无遮拦,对贺娘子的心思昭然若揭,犹懵懵懂懂毫不自知。 吾至小孤山奉旨行征召之事,那人原来便是官家惦念、芳名远扬的林靖。 被他多次拒绝吾心有不甘,索性厚着脸皮随贺娘子混入红梅小筑,不想这里的饭菜较之那食肆里的更为味美,可见她肯为他多下许多功夫。 这人年岁不小,尚属一介白身,家中清贫如许,像是被她养着。吾心中莫名不忿,忍不住好胜欲起,刻意阴阳怪气。 自此之后,吾如开屏孔雀频频同贺娘子提起那些吾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席间菜肴,心中想的却是大些便大些,吾亦能消受得下。祖父果真疼吾,知道吾真正喜欢什么。 吾欲开口同贺娘子提及祖父嘱托之时,林先生来了食肆。 她这般向往富贵之人,骤然间竟似对它们失去了兴致,眼中仅入得他林靖一个人。吾出言不逊问他与贺娘子是何关系,这人身在福中不知福,默不做声许久,居然同她撇清关系。 吾高兴坏了,起了些纳她的心思。后来吾又佯醉试探,她那般清醒的见地难免让吾高看一眼。 中秋佳节,吾习惯性去食肆寻贺娘子无果,只好带坛市面上买不到的佳酿到红梅小筑登门拜访。 吾……有些在意她的贞洁,却难免为她同林先生争风吃醋。乘着醉意,吾口无遮拦,同她说了些不大好听的真心话。 祖父生自底层,为追寻上层阶级的风光富贵攀至高位。林大鸟杂,家中某些人同纨绔子弟们所行的各种脏事让吾…… 若是不想显得异类,就只能与他们同流合污,如此方像同一路人。吾自小深谙纸醉金迷之道,长袖善舞,可心底里其实不敢苟同。 娶贤福三代,娶庸祸三代。择妻清正吾之家风,再没有比她合适的人。或许这便是祖父执意要吾朝贺娘子下手的理由之一。 “我缘何比不过林先生?”吾决定连她之清白都可既往不咎,甚至许以正妻之位,不明白为何她认为那只是吾一厢情愿。 “权衡利弊,今日诸多计算,来日便成了诸多算计。”贺娘子如是笑答。 连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说辞都不肯说与吾听,可见她从未曾考虑过吾。 她竟是这般通透的女子……也罢,也罢。有吾横加干涉,这两人自将感情更深,吾祝福他们便是。 吾离开临江之前,章西村设宴款待,菜肴别具一格,精致味美,很是不错。直到吾瞧见那盘鱼生,这般好的刀工,难免让吾想到贺娘子。 待吾得以从应酬之中脱身去验证吾之想法,已是同她错过。多日不见,她之进步竟如此之大,甚而或可与宫廷御厨过上几招。既然无缘,最后一面,不见也罢。 吾望着茫茫水面,心知再难遇见这般别致的姑娘。 繁华的京城住满了空心的贵族士人,人人礼数周到,说着冷漠的胡言,打着犀利的机锋。那里,确实并不适合她。 贺娘子,洄祝你幸福。 ** 被茅青族长选中之时,我有些懵了。 我改嫁来到茅家村的时日不算太久,按理说,去城里食肆做工这样的肥差不该落在我的头上。 直到和贺娘子相处有些时日之后,我才知道茅青族长有多明智。 旁的食肆里多偏爱招些男子做工,可村里谁家女人不是下地干活的一把好手?贺娘子的食肆里头只要女娘,全无对女子力弱的刻板偏见。 我本就力气不小,做饭较之旁人又颇有些心得,这份活计,还真的只能由我来做。贺娘子月例给得极高,我因此挺直腰板儿,地都不用再下,做梦都能笑醒,哈哈! 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为她帮厨的活计不用风吹日晒,根本算不上辛苦。贺娘子待人仁厚,又管人餐饭,我待在她的跟前,占尽了偷吃的先机。 不止如此,每每我有疑惑,贺娘子半点儿都不藏私,恨不得手把手教我。 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贺娘子居然这般信我。我对她感激坏了,却无以为报,只好在平日里干活更加用心卖力。 食肆里说书的李芙,若是放在别处,那便是妥妥的长舌妇人,可她经贺娘子的点拨,成了有名的说书女先生。 除了说书,贺娘子也没给她安排别的活计,可我知道,她对贺娘子的喜欢程度完全不亚于我。哼!争着干活悄悄较劲是吧?那也别想赢过我! 钱琳那丫头总是咋咋唬唬,可算账的时候别提有多沉稳,从没有出错过。食肆的高月例给了她不嫁人的底气,做人内子哪有做姑娘自由自在,我比其他人都要看得开,很是赞同她的想法。 若是早几年遇见贺娘子这样的东家就好了。或者说,若是大越朝多些贺娘子这样的女商贾就好了。 可惜大越朝虽然风气开放,但是女子行商终归不如男子那般容易。我是个粗人,想不通世人为何薄待女人。 点茶的陈瑛陈娘子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是个肚里有墨水的文化人,所以几乎也不怎么和我们争抢。可我知道她极为欣赏贺娘子,瞧她看贺娘子那眼神,别提有多亮了! 后面来了个病怏怏的吴丽,她那父亲不提也罢。贺娘子心善又不图回报,暗地里对她们母子多有照顾。 好在这姑娘不是个憨的,知道自己都从贺娘子那里得了哪些好处,平日里尽力勤勉做事。斗米恩担米仇,若是换做个心大奸猾的,贺娘子的那些善心怕是全打了水漂,还要养出些怨怼是非。 那些新来的伙计们不提也罢,反正比起旁人,我更喜欢跑堂的孙月,只因她最和我默契,能尽心撮合贺娘子和林先生。 他惹贺娘子心伤,我本想给他套个麻袋胖揍一顿给她出气,可谁成想到,他就是那位于茅家村有大恩的林先生。 江南水乡,水泽遍地,天降大旱这般百年不遇的事情,当年愣是轮到我家外子头上。 庄稼颗粒无收,可朝廷仍要征税征粮,茅家全村人眼瞅着都要饿死,是路过的林先生买来粮食帮他们渡过难关。也是林先生花钱买下孤山脚下那片荒地,带他们到那里安家。 套不成麻袋,我便想尽心撮合他们两个。我和孙月都活到这般岁数了,还有什么不明白呢?林先生啊林先生,在您的心中,我们贺娘子分明颇有分量,咱们且走着瞧吧。 林先生和贺娘子终于如我所愿在一起了,贺娘子逐渐将那掌厨的重任全权交予我的手里。巧了不是吗?我努力学习烧菜,就是为了能让贺娘子多回去和林先生好好恩爱。 期间也有人劝我既然学到了精髓,不如自己出去单干。 切,背信弃义那样的事,我赵芸才不干。不是怕人明面艳羡,背地里戳脊梁骨才不做,是我就想这么永远跟着贺娘子干下去。 没有她执意舍近求远收购我们的各类食材,茅家村不会这样快就富起来。而且贺娘子给我们加薪不要太快,当初我的这块肥差,如今竟然肥得像头“年猪”了。都怪我没什么文化,再想不出更恰当一些的比喻。 他们两个几经波折才在一起,如今要成亲,身边连个帮衬的亲族都没有。 换做是别的东家,我才不会上赶着朝上贴。可贺娘子不一样,我和众姐妹们虽受雇于她,听命于她,可心底早已视她为挚友亲人。 林先生不喜欢我们这些俗人,那么我们便在那湖心岛上,强充娘家人,稍稍送她一程。我们各自出些银钱,私下里约好了由我掌勺做桌婚宴来吃,在食肆里为他们庆祝,那喜酒也是一样的甜。 贺娘子婚后,从某天起多日不曾回来食肆,我们还当是两口子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可后来我们从程大亨那里得知,食肆被她交到他的手里,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们正难过,却听闻程大亨说贺娘子再三要他保证不会改动食肆中的人手,且也不算彻底转让,像是拙味楼那般参着股,心中这才好受许多。 程大亨不愧是程大亨,没有对食肆指手画脚,只是让食肆照旧运作。他甚至还交代我们姐妹,若是遇到麻烦,可以随时同他递信。 能让一代大亨变成这般的,估计也就贺娘子一个了吧? 过了段时间,坊间消息最为灵通的李芙,忽地同我们说了个谁谁家纨绔子弟倒了大霉的秘闻。听说他便是那为祸百姓的恶势力源头,姐妹们都很高兴。若是贺娘子在,估计大家伙儿还能更高兴些。 我也曾去小孤山上看过,红梅小筑院门紧闭,双立公子独自养着那对仙鹤。漫山红梅分明开得如火如荼,可我却觉得它们有些寂寞。 后来双立将那对仙鹤放还山野,也再没在小孤山出现过。 我在临江城中买了处小院,举家搬了进来,可食肆休息的时候还是会专程回去,只为看看那双仙气飘飘的仙鹤。 它们在寻仙湖中吃饱喝足,便时不时地回到小孤山的上空飞舞。像是通了人性,在等什么人回来。 第134章 就像我和众姐妹一样。 第118章 番外七 众食客 【方空青】 我们方家祖上全是读书人, 身上多少都有些功名,因此积攒下相当厚实的家底儿,称句书香门第绰绰有余。可传到我父亲那里, 不知怎么便歪成了无心仕途,喜好山水。 歹竹出不了好笋,我比之父亲, 自是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家中藏书我一看便会, 久而久之便觉得难以满足, 于是更加一心向往各大山川, 风土人情,于是就连四书五经都不怎么爱读。 父亲在我未及弱冠那年便去世了,我就这么成为了一家之主, 无论想做什么事情, 已然都做得了主。我想动身出门游历,可母亲身体不好,我实在放心不下。 常言说,“父母在, 不远游,游必有方。”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 父亲去的那般突然, 若是我远在他乡, 母亲再如父亲那般, 我…… 正因如此, 百般纠结的我心如汤煮, 日夜难安。还是开明的母亲劝我豁达出游, 还亲手为我缝好衣冠鞋袜。 有着这般怪癖的我终归是没有忍住, 在同龄人都费心考取功名, 成家立业的时候,独自踏上了这在旁人眼中不甚着调的旅途。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年来,我遍访名山大川,佛刹古寺,居然也有了相当渊博的学识,一不小心便远胜过那些闷在房里苦读的书生许多。 有好事者劝我入仕,剖析利弊,好言相劝。我这般离经叛道的行为落在他们眼里,终归属于不务正业。也是,世人都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 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的快乐,除了深爱父亲与我的母亲,竟几乎无人能懂。无妨,我自娱自乐便是,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直到我从国外返航到临江,误入那间名为一窟鬼的古怪食肆,我才找到了能够真正理解我的那位知己。 那食肆的厨娘兼东家着实是个妙人,不止饭菜做得极为可口,就连观念也异于常人。为着她的饭菜,也为着和她畅谈,我这山川浪子,居然破例在这临江多待了好些时日。 贺娘子瞧着不声不响,依我之拙见,怕不是我们大越朝能有的人物。只可惜众人皆醉,不知道这便是所谓的大隐于市。这世间多是些凡夫俗子,除了那位林先生,怕是无人配得上她。 贺娘子的手艺世所罕见,我在这间食肆里呆着,自是少不了好吃好喝。期间再帮我这知己磨一磨那倨傲的林先生,别提有多快活。 我和她交换完许多彼此不曾知晓过的见闻后,便重新踏上了旅途。我又见过了许多的人和事,增长了更多的见闻,贺娘子与林先生那样新奇而般配的情侣,却再难找出半对。 人坐于家中亦有可能因呛噎而亡,旅途莫测的危险于我眼中根本不算什么。逆旅苦短,及时行乐,我乘坐着前往未知的海船,如往昔的日子中那般一往无前。 手中的干粮这般难吃,怨不得我始终惦念一窟鬼食肆中的美味菜肴。算算时日,他们,应该早就已经在一起了吧? 【苏雾夕、赵清昼】 得即欣,阻即怨。欢喜冤家相恼乱。赵清昼真真是我苏雾夕的活冤家。每逢吵架,我都深深觉得,当初真是自己昏了头,才想着要嫁给他赵清昼。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常夫妻相看之前无甚么感情,婚后的日子不都能过? 没有感情,只是依照规矩行事,相敬如宾时间久了,单靠利害关系和那培养出来的亲情,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就那么着过去了。 可我听着话本子长大,听多了别人演绎的爱情,终归是对赵清昼抱有希冀。可正因和他有情,我的日子才过得这般难捱。 我嫁妆颇丰,不靠他赵清昼亦能过得吃香喝辣,本应能在赵家挺直腰杆,可实际上做尽了伏低做小之事。 旁的官吏都知道适可而止,常常闲散度日,唯独他这呆子整日里忙于公干,竟不知在忙些什么。正因如此,他相较旁人赴宴甚少,便是去了回来家中,身上也无丝毫脂粉气息。只是不知道都见到了些什么,夜里要得越发狠了。 大抵世间利弊总是相生相随。 我喜欢他博学上进,可他因此满心公务。恰因他爱泡在衙门里,所以少了应酬。我满意他不拈花惹草,可婚后不过半年,他母亲因我无所出,又塞人无果,便常常设法搓磨于我。也是因他过于上进,无心看顾家里,便不知他那面甜心苦的母亲都做了些什么。 我恼恨他没空陪我,只知一味索欢,若非除我之外不近女色,我真不知他心中是否对我有情。 我同他哭过、闹过,他说自己如此这般全是为我们的将来着想,甚至指责我不懂他。我不懂他?好你个赵清昼!你又可曾真正愿意关心我过着什么日子,又何曾真正懂我? 时间久了,吵得多了,我也倦了。某日揽镜自照,镜中那深闺怨妇同我对视,直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苏雾夕这般骄傲的人,怎么就活成了这般模样? 赵清昼绝对克妻!这日子没法过了! 仔细想想,大抵人对得到之物,都不如初得之时来得珍惜。毕竟我们也曾甜蜜过。 决心同他和离那日,我让丫鬟为我梳妆,刻意打扮得美美的,叫他赵清昼后悔去吧!这受气小媳妇的日子,从今以后,谁爱过谁过! 他母亲巴不得我俩好聚好散。我故作不知,逼他拨冗陪我去城中热门的一窟鬼食肆用散伙饭。也不知我是怎么想的,临行之前,我将那芍药花插入发间。 去食肆的路上,都要劳燕分飞了,赵清昼这呆子居然屁都不放一个。可恨!可恨! 可若无爱,又缘何来恨?我摸摸头上的芍药花,默默将脊梁骨挺得更直了些。 到了这个时候,赵清昼竟然还要独断专行、自以为是!我气他不过,顾不得场合便呛声于他。 习惯当真害人不浅,被人拿惯了主意,我…..我急急在那菜单之上来回扫视,选择了那道古里古怪的盲选。你赵清昼不服且憋着吧,如今叫你也尝尝那被人拿捏是何滋味。 这一窟鬼食肆果真有些水准,酸甜苦辣咸一应俱全,吃得赵清昼眉头直皱,吃得我通体舒泰。 许是这饭菜蛰人眼睛,吃着这些好吃的饭菜,我居然掉起了眼泪。没想到在这临江他唯一一次陪我出门,便是为了我们的和离之宴。陪我、顾家之事,其实他不是做不到。 掌柜的托跑堂娘子为我们送来了好酒,就连所说的话中都藏着话。 可怜我与赵清昼同床共枕这么多时日,他还不如这个与我素未谋面的人更懂我。我忍不住无声啜泣,心想这食肆的掌柜应是个女子。纵使如赵清昼这般的良人,平日里亦总高高在上,唯有女子,才愿体贴女子的不易。 赵清昼听了那席话似乎有些领悟,都要散伙了还捉我的手。我不争气地心中一软,终归还是愿意再给他次机会。 这世情总逼迫女子需要有个丈夫,不会是他,也会有别人。与其那样,倒还不如是他。我为自己找好了理由,可心里十分清楚,说到底,自己不过是还爱他。 好在经过这顿饭,叫我知道,他的心中也装着我。 自此之后,赵清昼没再那么为公务拼命了,很快便发现了他母亲的不是。我们两个搬出去住,日子过得和美快活,若他闲暇休假,还会时不时去那间食肆共餐。 【程全】 我的生意几乎遍布这大越朝全国,在商界算得上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临江竹亭驿掌柜胡彦是我的表兄,此事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于微时结发共苦的妻子,与那些发达时候贴来的美艳女子,终究是不同的。 表兄当年一心钻进钱眼里,如此行事,难免亏待了表嫂诸多。自她含恨而终之后,表兄悔之晚矣,即使口袋里的钱财再多,对表嫂的死也无力回天。 商人重利,可表兄字字泣血,不得不让我开始重视人性、重视感情。 表兄没有续弦,子侄们成家后,独自在这临江开了间客栈,经营得很不走心,每逢怨偶来住,便要请人喝酒劝勉。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见得多了,我也就习惯了。表兄这癖好其实还挺不错,就当是他在积善行德。 我有些许洁癖,倒卖粮食的禹余粮明明有求于我,却多次邀我去那间小食肆用饭。我本不太想去,可某日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也想看看他缘何那般执着,这才屈尊就卑跟着前去。 见那跑堂娘子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我心想这里的饭菜尚可尝试一口,不想居然那般美味。 几经被这家食肆打脸之后,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表兄的苦心。金钱这般于我们兄弟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确实没有那么重要。至少在这间食肆,无论贫富贵贱,竟是一视同仁。 习惯了那些个逢高踩低,后来偶尔在外受挫,我便回临江进店坐坐,居然觉得有些想念这般疏待。 我同食肆的贺娘子合作,生意做得越发大了。某日表兄知道了,居然对我赞不绝口。我这才知道他也曾同贺娘子有些渊源,也怪不得他家中郑安的手艺还算不错。既然她还得了表兄三分看重,那么我在生意之上,便再照顾她些。 第135章 那日贺娘子忽然找我,出人意料地将她这宝贝食肆转托于我。旁人卖予我的东西,便如入了貔貅腹中,休想逃出我的掌心。可唯独这间食肆是个例外。 哪里用她再三约束?我根本不想动它分毫,它的食客们如我一样,皆深深喜爱着它。 若是我真动了,怕是要惹起众怒。我先行给了贺娘子一大笔钱,心中却知道,她随时可以从我手中讨要回它。 不知道贺娘子出了何事,一窟鬼食肆里,饭菜的味道一如既往。可没有贺娘子的食肆,终归还是少了些什么。 这么久都不再出现,不止是那些老食客,就连身为合伙人的我也有些想她。属于她的那份分利,怎地还不来拿? 我令人画下她和林先生夫妇二人的画像,分发至我名下的所有产业。如果这两口子前来消费,他们定然能认出来。既是合伙人,便应以贵客之礼相待,不必再收取他们分文。 虽是那么吩咐下去,可多年过去,始终无人见到过他们的踪迹。 这对神仙眷侣究竟去了何处避世?若是隐居够了,便如我们盼望的那般,回来食肆看看罢。 【黄文英】 早就发现贺梅同我们有异,她不懂我们这里常人司空见惯的礼仪,乍一看似是十分粗鄙,却又隐隐透露出一些学识,这般大的年纪还云英未嫁,是个相当古怪的女子。 林先生颇长我些年龄,便是我也难讨好这个孤傲的人。如今能入得他的院落,也不过是因为沾了苏怀虚的光。怀虚行事放荡不羁,偏偏得了林先生青眼。 如此说来,这位贺娘子的性子,倒是和怀虚有几分相似。 初见贺娘子,她便直言自己对林先生有意。她这般直肠子的人,依照他的聪明才智,估计早就心知肚明,可林先生居然就这么将她留在身边,足以使我们啧啧称奇。 大越朝的人都早婚,如我这般年纪尚未成家的已属少数。这两人男未婚,女未嫁,年岁又这般相近,着实有些过于般配。 贺娘子的户籍还是怀虚托章吉安给落的,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总不能是那院中的梅花所化。我想不明白,忍不住多次悄悄试探,基本上可以笃定,贺娘子并不是我们大越朝的人。 贺娘子这般好的人,竟像是凭空而降,被老天派来拯救孤苦伶仃的林先生。真是羡慕瑾之,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落不到我的头上!当然,这后半句话,我断然不敢当面去说。 在京中待的那些时日里,新奇的饮子风靡开来,我一尝便知它们必定出自贺娘子之手。瑾之真是好福气。等到了给怀虚写信的时候,便很难不提上一嘴。 入秋后,京中贵女不知从何时起,对一家名为乘鹤楼的酒楼颇为推崇,我一尝,便知它们必定和贺娘子脱不了干系。贺娘子还真是厉害,竟能有这般本事。说实话,瑾之真是好福气,我快要羡慕坏了。 再次见面,他们已经完婚,我也已是官身。贺娘子相较之前进步不少,就连是我也看不出她乃是个方外之人,愈发同林先生般配。 再后来,贺娘子落水而去,瑾之发了疯地寻她,憔悴得不成样子。那样不喜俗人的孤傲男子,居然逢人便能打听贺娘子的下落。 关心则乱,他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愣是不曾想到出口相求。 还是我看不过去,从旁协助,细细调查,这才得知贺娘子落水内里别有蹊跷。 重新核对时间,贺娘子出事之时,瑾之居然就在附近的舟上奏琴。彼时瑾之面上的神色一如如往常那般清冷,竟还有心剃须更衣。谁都没有想到他早已存了死志。 双立来寻,下人们在寻仙湖上找到了他的小舟。那把青霄古琴,瑾之最是宝贝,双立一见,便知发生了何事。他本就因为贺娘子出事心事重重,这下彻底哭成了泪人。 我极为艳羡的这对神仙眷侣落得这般凄惨下场,罪魁祸首却仍在法外逍遥。 官场非纸墨那般非黑即白,牵一发而动全身。官吏们有些猫腻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是以行事都颇为小心,毕竟可能稍有不慎,被人抓住了把柄,就能大祸临门。 现今我颇有些权势,谨慎调查着些,定要让那游戏人间,祸害百姓的人付出代价。 【邱笙】 姐姐成为权势的牺牲品被嫁入了宫中,我的心中难免生出叛逆,立誓定要嫁给爱情。可事实证明我错了,错得离谱。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没有爱情的姐姐在宫中享受富贵,远嫁爱情的我在临江受罪。我总爱同胞姐较劲,较劲到最后,方知一切皆空。我大醉了几场,那薄幸郎也不曾管过,也无所谓,毕竟,我不在乎了。 我浑浑噩噩了很长时间,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哀莫大于心死,久而久之,便萌生出了死志。可凡是横死之人形容就没有不可怖的,我既然讨厌那人,在这府中自是待不下去。 我漫无目的顺着街上的人流走,再回神时已坐在了一窟鬼食肆的包厢之内。后来想想,大抵是上辈子的我积善行德,注定不该因那负心人而绝命。 都怨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里,多爱将女子写成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以此惩戒男子,让他们午夜梦回之时徒增惆怅。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有些父母甚至连自家女儿都能当作谋取权势的筹码棋子。 真真是可笑至极,自己都不爱自己,却寄希望于旁人。 我恨我自己,恨我就连这时还面带微笑。这张名为体面实为枷锁的面具戴得久了,居然便粘在了我的脸上,若想撕掉,便注定鲜血淋漓,闹得十分难看。 是以到了那般绝境,争强好胜的我也没想过要和离。 我要酒,她们不给也就罢了,竟然敢教我做事。开门做生意,银货两讫便是了。这家名为一窟鬼的食肆,究竟是怎么开得下去的? 我烦躁不已,起身欲走,却被那人递过来的蜂蜜水安抚了些。那些个赌气作践自己的身子的日子里,从未有人真正关心过我是否难受。 大抵人都愿意将精力放在自己身上,人性如此,我惩罚的,无非只有自己。我混乱的头脑因此变得清醒了些。 我已经许久不曾好好吃饭。我是一个抑郁了很久的人,一个还要在人前保持光鲜亮丽的人,只是扮演正常人的样子,便花去了我浑身的力气。 吃什么都一样的,吃什么都如同嚼蜡。 老话常说,人不能做个饿死鬼,我就是想来填饱个肚子,怎地这般麻烦?!我连菜都没有点,那杏眼女子究竟在做什么? 我等啊等,等啊等,压根儿没有想到她端来的是碗简简单单的阳春面。姐姐不过大我半个时辰,便被迫承担起了照顾我的义务,这阳春面,她也曾多次亲手为我做过。 吃着吃着,碗里下起雨来。我麻木地抬起头来,房顶没漏,原是我在流泪。也不知道这面里放了什么,比姐姐做得好吃许多,就是分量太小,我没有吃饱。 寻常百姓都知道不能做个饿死鬼,我的荷包中根本不缺银两。可恨这杏眼女子,硬是不肯再为我多上半份。 对于我为什么而哭,她什么也没多说,什么也没多问,可我知道她真心实意地在关心我的状态。她递给我张忍冬花纹的帕子拭泪,说了些拐弯抹角的话,像是知道我不想活了。 后来仔细想想,便是如我这般面上如常,背后疯狂的人,其实也是期望有人拉上一把的。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关心,我就能像忍冬花那般越过感情的寒冬,得今日这般肆意生活。 彼时我浑然不知自己在自救,可她们还是抓住了悄然下坠的我。 我还想吃到那样好吃的阳春面,以此怀念自己同姐姐无忧无虑相处的那些时光,可她不肯多给,我只好就那么走了。 人一旦有了牵挂,有了欲望,便不会想着走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饿了,便来这食肆里吃一碗面。贺娘子若是不在,那赵芸做得也算不错,可惜她们总不肯给我吃饱。 尽管如此,这般拖的久了,我身上还是多长出些肉。 那些唯爱至上的话本子果真害人不浅,除了爱情,一窟鬼食肆里的娘子们分明还有伙伴、还有事业。看多了她们的活法,我本就有些明白过来,静静听着贺娘子的见解,被她的话迎入阳光之中,如获新生。 我决定和那人和离之后便北上归京。 被人笑话便被人笑话吧,人活着总要朝前看。反正人总是更在乎自己,笑话完了,他们其实也就抛之脑后,我根本不必太在意他们的眼光,我是为我自己活的。 当初她给的那张帕子,我一直好好收着。虽然棉帕丁点儿也不名贵,但是我还是要带去京城。打算若是以后再难过得觉得迈不过槛,便掏出它来,看看那上面的忍冬花纹。 趁着贺娘子在厨房忙活,我于食肆里的那面书画墙上留了些字迹。心知这是最后一次吃她的手艺,和她共餐之时,我吃得极为珍惜。 第136章 这食肆里又迎来了新的客人,不知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或许这便是美食存在的另外一种意义。 美食、人生,皆不可辜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敲下“全文完”的时候居然整个人都在恍惚,真心感恩你们的陪伴。如果全文还有没有交代清楚的地方,我再写些来补。 以下是个广告: 哥哥不在家,一个人寂寞,养了个像他的男人,某天东窗事发,那层窗户纸破,戳《东窗纸破》看我如何应对 因为不想嫁人,捡了个叫花子当老公,谁知这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招惹不起的探花郎,戳《且自探花》听我们何去何从 竹马将军诈尸回来了,不顾云泥之别,百般撩拨寻常百姓家的小媳妇,丝毫不讲武德,戳《别急!你等我和离》前排吃瓜 点击专栏可达。 只要有人愿意看,我都会认真将它们写完。 以下是些参考文献,忘性太大人又懒散,先贴一些,后面再补。 除却百度百科、网络资料、下厨房网站外,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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