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桥》 第1章 [gl百合] 《青桥作者:顾染【完结+番外】 简介: 母亲蒋含被父亲残忍杀死。 青桥成为蒋小帽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 青桥是母亲年少时的挚爱。 母亲的日记中频繁出现她的名字。 蒋小帽越是想靠近青桥。 青桥便越是逃避,躲闪。 她因无望的爱无底线放低自己。 她因不断地失去而歇斯底里。 可是那个人似乎从来都不属于她。 那个人也有她自己的故事。 内容标签:虐文 阴差阳错 悬疑推理 古早 替身 救赎 主角:蒋小帽,青桥 一句话简介:年少不可得之人。 立意:走出阴霾。 第1章 窗外不知何时变成一片昏黄的天色,雨水卷着黄沙霹雳啪嗒地敲打着玻璃窗,泥水汇集成流一条一条滑过窗面,留下一道道难看的印痕。 蒋小帽向上拽了拽被子,借着台灯光线按下印着倒三角图标的随身听播放键,蒋含似夏日微风一般轻柔的嗓音顷刻灌满耳朵。 猫猫猫猫不哭不闹 猫猫猫猫乖乖睡觉 你是妈妈最爱的宝宝 猫猫猫猫好好吃饭 猫猫猫猫快快长高 你是妈妈最爱的宝宝 蒋小帽乳名猫儿,蒋含在世时常常亲昵地唤她为猫猫,如今二十三岁的蒋小帽已然不再适合这样甜腻的称谓,但却依然习惯性地每晚伴着这首摇篮曲入眠。 蒋小帽十三岁以后的人生当中每五年都是一个分水岭。 十三岁到十八岁是一个五年,十八岁到二十三岁又是一个五年。 十三岁那年蒋小帽在一场意外之中失去了生母蒋含,十八岁那年蒋小帽在另一场意外之中失去了挚爱青桥。 世间唯独能证明这两个人存在过关联的物件即是这盘磁带,如果将磁带翻面放入随身听,熬过一大段漫长的声音空白耐心听到最后,便会惊喜地听到另一个充满甜甜爱意的钢琴伴奏版本。 青桥青桥不哭不闹 青桥青桥乖乖睡觉 青桥是我最爱的宝宝 青桥青桥好好吃饭 青桥青桥快快长高 青桥是我最爱的宝宝 歌声结束三五秒便可以听到两个女人几乎在同一秒爆发出的笑声和嬉闹。 青桥会笑,这之前蒋小帽从不知道,十三岁到十八岁这漫长的五年,蒋小帽从未在青桥脸上见过一丝笑容,那人头顶似生着一片厚实的乌云,所到之处无不晦暗,虽真真切切置身于这个世界,可却令人感到她的生命已经死去一部分,活着的那部分甚至也在日渐式微,所以五年前蒋小帽在十八岁生日会上听闻青桥的死讯时并没有感到太惊奇。 陆城晚报于事发翌日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了一则消息,陆城一位二十八岁年纪的女性旅客在由它国一座小岛上被人枪杀当场死亡,由它国警方接到报案之后正在紧锣密鼓展开调查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三年,五年位于北半球的由它国传来的消息日渐稀少,蒋小帽对此事也不敢再报有什么期望。 对于一个不贪恋生的人,死亡或许是一种成全。 只是如果一切能重新选择的话,蒋小帽希望青桥可以换一种更为平静的死法。 / 五年前蒋小帽从玉姨那里得知青桥要去由它国旅行的消息,外衣同鞋子也来不及穿便光着脚拦车去了机场。 青桥,青桥。蒋小帽踮着脚尖冲正在打电话的青桥背影大喊。 周围人似看怪物一般齐齐回头打量这个顶着一头杂乱乌发的少女。 那是蒋小帽一生之中最为狼狈的时刻,睡裙肩带在奔跑中滑落到一边,脏兮兮的赤脚不安分地抠着地面,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铜铃一般瞪圆的双眼,上气不接下气儿地弓着脊背狂喘。 那人听到有人在背后叫自己的名字不急不缓地将电话放进大衣口袋里转身回头,两个人目光相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青桥眼神忽然柔软,那一瞬的温柔相待足够蒋小帽回味一生。 为什么突然要去由它国?你不是向来不喜欢游山玩水吗?你是不是要彻彻底底甩掉我?蒋小帽歇斯底里地抓着青桥胳膊质问。 别闹,回去吧,不过是很久之前就定下来的一趟旅程,赴约而已,两个月后我准时回来。青桥冲候在不远处的司机钟叔招了招手。 不要。蒋小帽一只手按着睡衣领口满脸不情愿地扭过身体背对青桥。 钟叔,现在离登机还有多久时间?青桥回身问急匆匆赶来的钟叔。 还有一小时零一刻钟。钟叔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 时间还来得及,好吧,我送你上车。青桥修长的手似一颗落雪般轻飘飘搭在蒋小帽单薄的肩头,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蒋小帽无法自制地闭着眼睛,浑身急剧抖了一下,两行眼泪不听话地滚落。 五年了,青桥第一次主动与她身体接触,即便肌肤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蒋小帽依旧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青桥指腹的温度。 我大概只能护送你到这里了。青桥赶在钟叔之前上前一步打开车门,随手脱下身上的大衣俯身递送到蒋小帽手里,蒋小帽目光长久追随着青桥缺了一截指头的手掌。 我大概只能护送你到这里了。蒋小帽永远记得青桥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是很久之前就定下来的一趟旅程,赴约而已,两个月后我准时回来。 青桥并不曾欺骗她,只不过那时年仅十七岁的蒋小帽不知道,青桥此行赴的是死约,目的地是黄泉,两个月以后回到故园的是一坛骨灰。 / 叮铃铃后半夜电话铃音突兀地响起,蒋小帽睡眼惺忪地翻滚到床边接起了电话,玉姨房间里的灯也随之被电话铃声点亮。 蒋小姐,由它国警方委托我代为通知您,青桥老师的案子已经有了眉目。电话那头年轻的华裔翻译员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凶手是谁?蒋小帽手握话筒下意识地发问。 凶手是青桥老师自己,近期由他警方联合国外警方瓦解掉一个庞大的秘密杀手组织,青桥老师的旧案也跟着案情发展一起被牵扯出来,由他警方经过一番细致严谨的调查最终成功破解案件,匿名账户、交易记录、联络过程、交流内容所有现存证据均指向青桥老师即是目标人物又是杀手雇主,雇佣杀手枪杀自己,这果然很青桥,青桥老师连死法都这么青桥。华裔翻译员似乎对青桥惨烈的死法很是崇拜。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蒋小帽闻言愣怔片刻回过神挂掉电话,俯身自抽屉里摸出许久未碰的香烟与打火机,嚓一声点燃。 第2章 十三岁那年蒋小帽在陆城警察局第一次见到二十三岁的青桥,那人生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和一双痛得百转千回的眼,如果你只看青桥的脸,你会觉得世间一切皆与她无关,可如果你看青桥的眼,你便发现青桥心里住着世间万物,那双眼从不流一滴泪,但却似晚秋时节中箫声一阙,如泣如诉,如怨如慕【1】。 那人当时并没有选择把痛失生母的蒋小帽直接带回家,反是将之带到位于景阳路的另一处居所,保姆玉姨负责照看蒋小帽的饮食起居,司机老周负责护送蒋小帽上学放学,蒋小帽自那日起似个动物一般被豢养,只是不知为何,主人似乎时常会忘记她的存在。 / 暑假结束之后青桥将蒋小帽转入陆城知名的浅唐中学,玉姨讲青桥之所以这么决定是忧心蒋小帽吃不消原来学校同学们的闲言碎语,玉姨还讲青桥原本该叫做青乔,那人不喜乔字,便将乔换做桥。 每当窗外打雷下雨时蒋小帽便会卷着枕头钻进玉姨被窝,玉姨睡前故事的主人公从来都只有青桥一人,青桥那年二十三岁,玉姨受青家雇佣已有三十一年,玉姨这二十三年间的每一天都以照顾青桥为生活重心,怕是对青桥比父母还要更了解。 玉姨口中的青桥是一个令人心生怜惜的孩子,青桥父母都在异地经商,平日里奔波在外极少有时间回家,青桥知道父母工作忙碌从来都不会跟他们张口索取陪伴索要关爱,自小便理智得如同一个大人。 玉姨讲一次青桥妈妈难得回家过年,两个人一同去商场买过年穿的新衣,妈妈选好了衣服递过去,青桥嘴里一边礼貌地讲着谢谢一边弓着腰鞠了一躬,妈妈结账的当口店员探出脖子悄么声地问,孩子,那是你亲妈吗?是啊。青桥来不及细想便张口答道,眸子却在那一刻暗淡下来。 那些年间青桥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没少受大孩子明里暗里的欺负,玩闹时扎在额头上的铅笔芯,手工课上刀片划伤掌心,体育课上看似不经意的伸腿一绊,等候在放学路上收保护费的痞气小流氓。年少成长过程中经历的种种不快青桥都悄无声息地忍下,父母每次打电话问青桥在学校里学习生活得如何,青桥都会一如往常地握着话筒说我过得很好,玉姨照顾我无微不至,老师同学也都喜欢我。 第2章 玉姨又讲青桥也有极其孩子气的时候,小学二年级年暑假玉姨带青桥回老家避暑,玉姨亲戚家的男孩和青桥一起在池塘边比赛钓鱼,亲戚家的男孩熟练地一条接着一条地往上钓鱼,塑料桶里转眼就要满员。玉姨担心青桥失落便找借口吩咐两个孩子去取凉帽,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离开河岸之后,玉姨趁机在男孩的塑料桶里捡了条鱼拴上青桥鱼钩,后来那天晚餐时候,向来不吃鱼的青桥竟然将自己钓上的那鱼整条全部都吃光,那是青桥成长过程中唯一一次在玉姨面前流露出孩子气。 平日里玉姨不准蒋小帽无缘无故晚上到她的房间,那年夏天蒋小帽便开始时常盼望雷雨天,期望再遇玉姨口中的青桥,玉姨口中的青桥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年人,现实生活中的青桥却冷清得只有半边影子。 妈妈当年是怎么和青桥认识的呢?蒋小帽十三四岁时候常常趁雨夜缠着玉姨讲过去的旧事。 四岁那年就认识了,青桥四岁开始学钢琴,你外公是青桥的钢琴老师,你外公在外演出时,你妈妈就自然而然地接替你外公监督青桥学琴。玉姨伸手将床头的台灯调暗。 妈妈会是个好老师吗?蒋小帽对监督青桥学琴的母亲感到好奇。 你妈妈当然是个好老师,很细致也很严厉,如果青桥弹错了音符你妈妈会用尺子敲青桥的手背。玉姨一边讲述旧事一边细心地替蒋小帽整理好被角。 原来我妈妈那样温柔的人也有另一面。蒋小帽向玉姨怀中凑了凑。 记忆之中母亲蒋含很少冲自己发火,偶尔在学校测验考砸或粗心丢掉家中钥匙,母亲从不会像其他家长那样出口便是责怪,蒋含每每得知蒋小帽闯了祸便会将在女儿抱在怀中和风细雨地讲道理,母亲总会及时且耐心地化解掉蒋小帽身上所有小孩子的坏情绪。 蒋含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唯一令蒋小帽觉得蒋含对自己过于苛刻的地方便是母亲从不允许她碰任何一种糖果,蒋小帽总觉得这是一种无形的惩罚,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因为钢琴是你妈妈一生的理想,所以才容不下一丝含糊。玉姨的话令蒋小帽蓦地从回忆之中惊醒。 那青桥呢,钢琴也是青桥一生的理想吗?蒋小帽搂着玉姨的胳膊眼巴巴地追问。 青桥也一样,钢琴也是青桥一生的理想。玉姨安慰似的揉了揉蒋小帽浓密的乌发。 既然钢琴也是青桥一生的理想,那为什么她后来会挥刀自断半根手指呢?蒋小帽一双清亮的眸子中盛满不解。 因为不爱了吧,青桥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人前碰过一次钢琴。玉姨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关了台灯。 / 岁月如流,彼时那个惧怕打雷的少女转眼已经长成大人,年满十八之后蒋小帽再无法借由胆小夜里去敲开玉姨的房门,青桥在由它国被枪杀的噩耗传回陆城之后,玉姨便不再开口讲任何与青桥有关的旧事,自此青桥二字成为家中的禁忌。 你呀你,好生生的怎么又抽上了烟?玉姨闻到烟气披上外套推开蒋小帽卧房的门。 玉姨,由它国警方打来了电话,案子已经彻底查清。蒋小帽在玉姨平静地注视之下捻灭了手中仅余半寸的烟头。 够了,猫儿,不要再往下讲。时隔许久玉姨再次做出了那个噤声的手势。 为什么?蒋小帽诧异。 玉姨年纪大了,不比从前,有些事听不得。玉姨言毕轻轻带上房门转身退出房间。 作者有话说: 【1】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苏轼《前赤壁赋》。 原文: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第3章 蒋小帽脑中瞬间浮过玉姨前一刻略带疲惫的面容,岁月不知不觉在玉姨脸上无情地趟出一道道沟壑,鬓间不知何时已经攀上斑斑华发,旧日时刻挺直的脊背如今也已略微佝偻了几许,年华一点点索回上天曾经的赋予,如果不经玉姨这么一提醒,蒋小帽真还没意识到今年六十三岁的玉姨已经步入暮年。 母亲蒋含去世后的这十年里一直陪在蒋小帽身边的就只有玉姨,蒋小帽的生活所需一直由青家源源不断地供给,青桥在由它国被枪杀之后蒋小帽账户里接二连三收入各方打来的音乐作品版税,蒋小帽这才知道外人眼里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青桥私下身份竟是个隐姓埋名的神秘作曲家,原来自断手指后的青桥一直在以这样一种方式延续对音乐的执着。 残指触碰琴键的时候青桥心中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呢?蒋小帽想到这里心里隐约有一些疼,但却无法真正做到设身处地,一个人永远不可能百分之百感知另外一个人的内心,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咚。月色下酒瓶触碰透明玻璃杯沿,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向钟爱饮茶的玉姨今日竟破天荒地喝起了酒。 玉姨向来是个温和而又优雅的女人,过往十年间蒋小帽因母亲蒋含离世所造成的缺乏皆由玉姨毫不吝惜地用爱在填补,可对爱天生贪婪的蒋小帽始终觉得人生中所获的爱还远远不够。 / 蒋小帽十四岁那年暑假日日酗酒,玉姨常常是一边守在床头彻夜照顾一边不停低头抹眼泪。 报纸上说喝酒是会死脑细胞的你知道吗?你才多大?一旦喝出个三长两短我要怎么和青桥交代?玉姨面对青春期的蒋小帽打也不是骂也不是,那一瞬蒋小帽有些贪恋玉姨言语之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关切与温暖,可蒋小帽极其不安分的内心之中却依旧在渴求一种更为强烈的爱。 猫儿,你酗酒的事我今天最后一次替你担着,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一定告诉青桥,那时你可别怪我。日复一日玉姨终于忍无可忍。 随您。蒋小帽胳膊卷起棉被背过身嘴角忍不住上扬几分,心里想着,玉姨,你倒是说到做到呀,我明日就大醉一场,你可万万记得要转告青桥。 / 第二日蒋小帽因喝得人事不省被同伴们送到浅唐医院急救,向来沉稳的玉姨一如蒋小帽预料中那般心急火燎地给青桥打了一通电话,那日蒋小帽昏迷之中残存的意识碎片里播放的都是与青桥相关的片段。 傍晚时分蒋小帽卧在病床上吃力地撑开沉重的双眼,她日思夜想的青桥果然如预想那般出现在病床之前,蒋小帽一瞬对自己的面部表情失去控制满心欢喜地咧开嘴巴笑出了声。 玉姨,猫儿醒了,你过来吧。青桥见蒋小帽醒来连一句问候都没有抛下便准备撤出病房。 我妈妈去世已经一年了,这一年以来你从没来看过我一次,听玉姨说你们是彼此一生的知己,可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漠?蒋小帽满面不甘地自病床上挣扎起来死死攥住青桥的大衣袖口。 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期望过高,我不是蒋含,我没有爱给你。那人毫不留情地用世间最冰冷的语言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边界。 为什么你不能多关注我一点点呢?我并没有对你要求很多啊,只需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了。蒋小帽似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巴巴地摇晃着青桥瘦削的胳膊乞求。 所以你做这种蠢事只是为了博取大人的关注?如果是这样,我劝你趁早死心,我只负责把你养到十八岁,你内心的缺口你自己来填。那人回身抽走被蒋小帽紧握在掌心之中许久的袖口。 你这样不怕我死去的妈妈在天上寒心?蒋小帽当下彻底被那人的凉薄激怒。 寒心?生时寒心时常有,死后寒心又何妨?那人转身向推门而入的玉姨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病房。 蒋小帽不顾玉姨的阻拦下了病床晃晃悠悠来到窗前,那人孤零的背影似江水中一叶轻舟早已消融在夏日细雨中。 / 母亲蒋含与青桥的真实关系蒋小帽一早知道,初一那年暑假蒋小帽在外公家阁楼行李箱里翻出一摞纸张泛黄的日记,蒋含日记里的每一页皆有青桥二字出现。 蒋含在日记中反复感叹上天如此眷顾青桥使得那人生着一副极为修长骨感的手指,即便年少却如同拥有一副老灵魂一般能彻头彻尾地感知音乐,每每听到青桥弹琴蒋含便会感到黑白琴键一下一下敲击心房,每每双目相对蒋含便会生出想化为一曲流淌的音符融入青桥灵魂的念头。 蒋含毫不掩饰地将心中的爱慕之情挥洒在字里行间,她想把世上所有动人的情话都献给青桥,她想把这世上所有绮丽的乐章都弹奏给青桥,蒋含对爱情的痴情忘我让蒋小帽一直误以为青桥是个儒雅俊俏的男人,谁知多年以来令母亲神魂颠倒的竟是个女人。 第3章 母亲一定错付了人。 蒋含的最后一本日记上面尽是绵绵恨意,寻遍每一页再无一句温暖甜蜜的情话. 母亲时而想念青桥到无以复加,时而又触景生情痛斥青桥冷血绝情。 / 猫儿,你不该喜欢青桥。那晚玉姨坐在病床前爱怜地抚摸蒋小帽的乌发。 为什么?蒋小帽没料到自己对青桥的喜欢竟能被玉姨发现。 女人和女人谈恋爱,没结果的,最后落得个伤痕累累,又何必?玉姨似自语一般垂眸叨念。 不,玉姨,我不甘心,凭什么她负了我的妈妈,又如此对待我?蒋小帽听闻玉姨的话抗拒地摇了摇头。 不会有好结果,你们两个之间不会有好结果,猫儿,你怎么就是不信我?玉姨把头埋在两只手掌之间如同失去整个世界一般无望地叹息。 第4章 陆城下着暴雨的傍晚,蒋小帽借着三分醉意打着一双赤脚直冲到青家宅院门前,司机周叔载着心如火灼的玉姨匆匆驱车赶来,漂泊大雨中,玉姨和老周一同抬着胳膊为蒋小帽撑伞。 青桥,玉姨撑不住了,你再不开门我怕是要晕倒。玉姨自外衣口袋中掏出屏幕上沾满雨水的电话打给青桥。 记忆之中那是青家的大门第一次对年少时的蒋小帽敞开,周叔得到主人应允之后便将车直接开进灯火通明的院子,雨夜中青桥撑着一把黑伞怔怔地候在门廊之前。 那天玉姨刚迈进门便双腿一软晕倒在青桥怀中,周叔一边联络医生一边忙来忙去为玉姨端水备药,蒋含出事后那人几乎未做犹豫便把自幼时起一直陪伴自己的玉姨和周叔派去照顾蒋小帽,偌大的青家至此只剩下青桥一人。 啪嗒。两只样式简洁的黑色拖鞋滚落在蒋小帽脚边。 那人见蒋小帽竟然在雨夜中光着脚跑出来眉头皱成山川。 蒋小帽见青桥显露出不悦目光霎时似被按下电灯开关一般点亮。 青桥,我以后可不可以留在这里,我们和玉姨还有老周四个人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蒋小帽似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巴巴地一路尾随在青桥身后请求。 不可以。守在玉姨床旁的青桥语气淡淡地回复。 青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蒋小帽十指不安分地揉搓滴水的长裙,脚下地毯上洇出一滩又一滩深色的水痕。 猫儿,你尽管随便糟蹋你自己,但拜托你不要无故牵连玉姨,如果下次再让我看到玉姨因为你生病受伤,那你就立马背上行李去街上讨饭。那人凉薄到在讲话过程中甚至没有回头看蒋小帽一眼。 青桥,难道在你心中,我连一个仆人都比不过吗?蒋小帽抿起嘴角眼中泛泪。 闭嘴,人无贵贱,玉姨自小对我的照拂胜过于父母。那人分明不想再听蒋小帽继续讲下去。 即便胜过父母本质上也不过就是个仆人而已吗?难不成玉姨是每个月从青家分文不取的救世主?蒋小帽试图利用玉姨来进一步激怒青桥。 好了,这里用不到你,你去歇息吧。那人即便是听到如此傲慢无礼的答话依旧吝啬到只留给对方一个瘦削的脊背,蒋小帽自迈入青家大门至此仍未得到那人一个正眼。 你都不管我的吗?我这么猖狂!我这么不听话!我这么不尊重人!你连管都不肯管的吗?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和我妈妈是单纯的朋友关系?骗鬼吧,你们分明是一对恋人!青桥,我可是你所爱之人的亲生骨肉啊,你当真如此放任我?蒋小帽在如此待慢之下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熊熊怒意。 所以你如此大费周章就是希望我来管束你?青桥听闻蒋小帽一番言论面色愈加冷清。 嗯,是的,青桥,我终于等到机会跟你当面讲出这句话,我要你管束我,我要你在意我,我喜欢强烈的炙热的爱,平淡的爱里我难以找到感觉。蒋小帽自以为在青桥言语之间捕捉到一点点苗头连忙满眼希冀地频频点头。 我没有爱,我只有钱,我也不喜欢管束人,你既然如此执着于追寻这些我无法给予的东西,那今夜就不要再这里留宿,周叔,你送猫儿回住处。那人字字句句摆明无意继续进行这场关于爱与管束的谈话。 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才进来青家找你,我才不要走!蒋小帽一瞬被青桥寥寥几句打语原形露出卑微至极的本相。 你不走?那我走便是。那人连雨伞都不曾拿便推门闯入窗外瓢泼的雨幕。 / 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厌弃竟可以达到如此程度,那人当年与母亲蒋含决裂的时候想必也是如此决绝吧,否则母亲日记当中的绵绵恨意又是出自哪里呢? 医生例行一番诊治过后便同周叔一起留在房间内守着玉姨,蒋小帽似个偷窥者一般好奇而又小心地在青家晃来晃去,那人的卧房大而空旷,几乎没有什么摆设,床单是压抑而又冷清的纯色,蒋小帽蹑手蹑脚地甩掉拖鞋静悄悄爬上了青桥的床,双手抱着青桥的枕头贪婪地闻那人留下的味道。 那人的床头不知为何也摆着一只样式老旧的随身听,蒋小帽取过随身听把玩了一会儿不自觉伸手按下播放键,随身听里传来那首曾经每晚临睡前母亲都会唱给自己的摇篮曲,只不过摇篮曲中的称谓从猫猫变成了青桥。 青桥青桥不哭不闹 青桥青桥乖乖睡觉 青桥是我最爱的宝宝 青桥青桥好好吃饭 青桥青桥快快长高 青桥是我最爱的宝宝 如果今时今日的青桥依旧会在静夜中的某个时刻凝神去听母亲留下的歌谣,那这一切是不是意味着母亲在青桥心中仍然占有一隅之地。 蒋小帽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猜想当中抱着枕头缓缓闭上双眼,那晚梦境中的蒋小帽重回幼时做起了阳光下无忧无虑玩耍的孩童,虽父母两人始终不曾真心相爱,但至少一家三口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 小姐,该起床了,你先简单洗漱一下,等下老周送我们回那头。第二日清晨玉姨一如往常一般隔着房门叫醒蒋小帽。 嗯,我马上起床。蒋小帽一边翻了个身应着一边琢磨着向来叫自己猫儿的玉姨今日为何突然间改了称呼。 难不成是自己昨天关于主仆关系的言论已被玉姨听见?蒋小帽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惊睡意顷刻间全部消散。 可玉姨这么通透明理的人难道会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主仆若亲人究其根本不过是富人们口中的漂亮话罢了,蒋小帽遗憾的是即使是在自己心中如此独特的青桥对此事都无法免俗。 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那人纵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也丝毫不会撼动她在蒋小帽心中的地位,这点小事又能算得上什么?青桥若做劫匪,蒋小帽便是闯在最前的头号帮凶,青桥若想杀人,蒋小帽便会在第一时间双手奉上长刀。 这世间有些爱生得没来由,但却如磐石一般坚韧,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执念想来自己都觉得荒谬,但身体与头脑却一直在为这份荒谬坚守。 蒋小帽深知精神残疾的自己即便用尽全力也无法给青桥晦暗的世界照进一丝半点光亮,两个病入膏肓的重度病患如何彼此医治?即是如此,那么不如我放下在这世间的所有来陪你一起追光,如果我们追逐不到光,我便陪你在无尽的暗夜中一同沉沦。 你是母亲为我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我愿做一株附生蔓藤终身扭曲筋骨绳索般紧贴着树干攀援盘绕你,我愿为你放下那些世人口中所谓的脸面与尊严伴你跨过世俗藩篱陪你出生入死。 第5章 尘世间庸碌的人们每日为追寻安稳疲于奔命,那些人大多忙碌到无暇体验日复一日于暗处观察所爱之人的快乐,甜言蜜语太廉价,钻石鲜花太低等,蒋小帽更倾向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来追逐平日里无法伸手触及的青桥。 自从上次晕倒之后玉姨便每晚都在七八点回房休息,蒋小帽时常趁着玉姨熟睡一个人偷偷溜出住处,青桥是昼伏夜出的动物,蒋小帽经过长达数周的观察终于总结出一套独属于青桥的生活规律。 那人若是呆在陆城便每个周一都会独自去看午夜场电影,周二会去陆城大学旁边一家鱼龙混杂的桌球厅,周三会去陆城话剧院看上一场精心编排的话剧,周四会去壁球馆消耗掉整整一个小时,周五会驱车到陆江边吹着江风静候日出,周六会去景阳路一家同志酒吧听一个相貌平平的短发女生唱民谣,周日则如同一只囚鸟般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窝在家中。 除此之外每一年中的六七个月青桥都在满世界追雪,世界上几乎不存在青桥没有到过的大型滑雪场,旁人眼里的青桥是一无是处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唯有时常隐在暗处偷偷尾随的蒋小帽知道青桥其实内心中并不真心享受这些娱乐,那人不过是想借由这些延续心中日渐式微的生机。 第4章 / 每逢周六蒋小帽便会装扮成大人的模样去青桥经常光顾的同志酒吧,假发外加工装裤以及男友风衬衫的中性装扮令蒋小帽完全转换成另一个生活角色。 青桥极其钟爱酒吧最右侧一处极不显眼的座位,蒋小帽便每周六都提前预定下位于那人两排之后的位置,偶尔蒋小帽会提前到酒吧一边翘着二郎腿听音乐一边慢悠悠地喝上一杯。 青桥未到酒吧之前,短发女孩唱歌时候眼睛总会时不时地瞟向青桥的空位,如同前一刻在那里落下了至关重要的物件一般,待到青桥落座时,短发女孩唱歌的时候便会眼睛一直视正前方,目光片刻都不会停留在青桥的方向。 每每青桥微醺时候便会点一些相对生僻的歌曲,短发女孩则恰巧对青桥所点的每一首歌都烂熟于心,即便青桥选曲的角度再刁钻,短发女孩都可以稳妥地接住,因为两人音乐品味罕有地贴合青桥付起小费的时候也极为大方,时常惹得旁人侧目。 每一次青桥起身离去时候短发女孩的目光都会一路守护,可那人从未在离开的过程中回过一次头,亦从未在酒吧幽暗暧昧的光线中发现不远处全副武装的跟踪者。 每逢青桥因私事错过了周六同志酒吧的固定节目,短发女孩坐在台前演唱的时候都会目光黯然,如同浴室里一面许久未被擦亮的镜子,那时蒋小帽便会压低帽檐应景地点上一两首关于思念的歌谣。 那年冬天青桥一如往常地满世界追雪,那个尚未完全了解青桥生活规律的短发女孩眼神便随着青桥的消失一连黯淡了好几个月,待到几个月后青桥重新坐回那张位于酒吧最右的座位时,短发女孩的眼神便犹如厨房里被洗净油污的灯泡一般霎时明亮,连同耳后垂落的发丝都在那一瞬迸发出光彩。 那天青桥微醺时照旧点了一首生僻却极为动听的歌曲,短发女孩眼角眉梢皆带着浅浅笑意完美诠释掉青桥所点的歌曲,一曲终了,青桥似有意弥补这段时间以来的缺席一般送上了比平时丰厚数倍的小费。 那晚青桥离去时短发女孩放下手中的吉他拔步追上前,两个人目光相撞不约而同地驻足在蒋小帽座位一旁。 你是不是喜欢我?向来文静内敛的短发女孩咬了咬嘴唇眼眸低垂,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低声问出这几个字眼。 别误会,你只是我的一个消遣,我的生活中有很多消遣。那人只用寥寥几句便干净利落地斩断短发女孩的青春。 那之后青桥便再也没去过这家同志酒吧听歌,每周六的固定节目至此画上一个句号。 / 每周一的午夜场电影青桥依旧会选在最右侧倒数第三排的座位,蒋小帽亦每次会选择最便于观察青桥的位置,那人每次都是固定的时间固定的放映厅固定的座位,似乎并不在乎电影的题材与剧情究竟是何。 旁人因搞笑剧情哄堂大笑时那人始终是面无表情,旁人因煽情段落潸然泪下时青桥依旧毫不动容,那人仿若是个不经意闯入地球的生命旁观者,世人呈现的悲喜永远无法将之撼动。 周五青桥去陆江边看日出的时候蒋小帽时常躲在不远处的另一辆车里,那人总是一只手搭在车窗外整夜整夜地坐在车厢里,蒋小帽便似望夫石一般手握夜视望远镜痴迷的观赏心中至爱。 蒋小帽于暗处长久地凝望青桥夜风中抖动的衬衫袖口、细长的指头以及隐隐露出车窗的半边侧脸,每一个旁人眼里微不足道的细节在蒋小帽这里都弥足珍贵。 青桥等一夜日出,蒋小帽便看上一夜青桥。 那人如若出现在大唐商厦一旁的壁球馆则又是另一幅情形,我们与其称之为运动不如将其称为一场近似乎歇斯底里的发泄,那颗还不及巴掌大的小球一瞬被青桥打出千军万马的气势,蒋小帽隔着透明玻璃看着那人挥汗如雨的击打空中来回飞舞的壁球,一如在用尽全力击打荒唐无望的爱情与无力改写的命运。 / 蒋小帽每日都会将当天跟踪青桥的所见所感一五一十写入日记,笔记本电脑里不知不觉已存下了数万张照片,即便是面容模糊的相片依然舍不得动手去删,蒋小帽犹如一早预见青桥会死似的执意亲手为未来谱写回忆。 只不过令人遗憾的是那些回忆太多都是来自单方面,那人对蒋小帽的态度自始至终皆是如遇毒瘤般避之不及,蒋小帽即不明了自己心中这般狂热的爱火到底是因何而生,又无法探清青桥对自己的深恶痛绝究竟是源自何处。 第6章 深秋时节浅唐学校偌大的操场四周红枫叶满地,红枫树下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老师正在领着一群小学部的孩子们弯腰挑拣枫叶,每年秋季用枫叶制作书签是浅唐小学部几十年来的传统,红枫书签制作好之后孩子们会留一小部分自用,剩余则转送给家中亲朋或是外校好友。 蒋小帽初中时候才借着青家的社会关系转入浅唐中学,难免对窗外操场边上这一番热闹情形感到新奇,周叔同玉姨言语间倒是对此颇为熟悉,毕竟青桥曾在这所学校里从一名幼童成长为翩翩少年。 帽儿,你不可要嫌弃呦,袋子里是我弟弟阿乐拜托我转送给你的书签,那孩子在电视里看到你在国外比赛拿了第一高兴得连晚饭都没吃。同桌阿多回身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沓装在纸袋里的枫叶书签。 那我就收下这份礼物,代我谢谢阿乐,阿多,你的胳膊这是怎么了?蒋小帽诧异地盯着阿多衣袖之下布满红色伤痕的手臂。 阿乐最近刚刚学会抽烟,那小子怕被爸爸发现就偷偷藏在房间里,结果可是把我害惨啦。阿多一脸稀松平常地同蒋小帽耸了耸肩,随后又轻叹一口气道:同学之间我最羡慕的就是帽儿你,每天没人在耳边唠叨吃饭加衣不许打游戏,考砸时没人责怪,任性时没人敢管,零花钱没有上限,吃喝玩乐随便,我们这些人中间唯有你拥有百分之百人生主权。 为什么会羡慕我?如果人生可以交换的话,我宁可是你。蒋小帽自纸袋之中取出一枚枫叶书签低头夹到数学课本里。 / 下午初中部在浅唐学校礼堂举行表彰大会,观众席上坐着黑压压一片穿着深色系制服的十三四岁的少年,钟校长站在一众师生前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发言,蒋小帽脖子上戴着于国际比赛上取得的奖牌与同样载誉归来的小伙伴们坐在观众席前排正中间,家长们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为自家儿女感到荣耀自豪的喜悦神色。 两小时的表彰大会结束之后校报记者带着摄影师前来采访,记者神情颇为紧张地举着话筒问蒋小帽:蒋同学你的家长很忙吗?我看其他学长学姐的父母都有来今天如此重要的表彰活动,蒋同学的家长却双双缺席蒋同学会觉得遗憾吗? 当然不会觉得遗憾,这么一丁点小事有什么可觉得遗憾?况且事实上并非我父母不肯参加学校里的表彰大会,相反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父母不必在百忙之中额外抽时间出席,毕竟父母有父母的生意要忙,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们各自追寻自己的理想,彼此尊重,互不干扰,有何不妥?蒋小帽粲然一笑反问道。 据说这次比赛的题目实属历届最难,蒋同学对此怎么看?记者同学抿抿干涸的唇角紧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 还好,题目中规中矩,确实不简单,但也并非多难。蒋小帽眯了眯眼睛一边答话一边在心中暗自感慨:那些小儿科的题目算什么,明明青桥究竟为什么对我如此厌恶才是这世上最难解的习题。 / 周五蒋小帽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在学校附近的公车站捡了许多烟头,一回到家中便打开台灯故意拨弄散乱倒入新买回来的烟灰缸里,临近玉姨每晚过来招呼吃饭的时间,蒋小帽故意掏出打火机作老练状点燃一根香烟。 猫儿,难道你不要命了?你怎么可以背着我一次抽这么多烟呢?平日里一根两根也就罢了,抽这么多是会死人的呀!近来一直称呼蒋小帽为小姐的玉姨一着急便又直接唤出猫儿这个乳名。 抽死才好,我死了正好顺青桥的心。蒋小帽听到玉姨的丧气话赌气似的深深吸了一大口。 青桥,猫儿她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一次性抽了几十根烟,我担心她出事,你回头如果方便的话帮我劝劝猫儿好不好,毕竟那孩子只肯听你的话,算是玉姨拜托你。玉姨果然一如蒋小帽所料转头便去给青桥打电话汇报。 / 两小时后附近烟草店的老板双手抱着一只大大的纸箱出现在居所门前,随行的还有周叔以及一位年纪五十岁左右的儒雅中年男子。 玉姐,这是青桥给小姐订的烟,青桥叮嘱你以后不必再管小姐吸烟,人生数载,不必拘泥,你且让小姐尽管敞开性子享受,随便吸尽情抽便是。周叔言毕烟草店老板便弯腰把硕大的纸箱放在地面打开包装,箱子中一排排花花绿绿的烟盒令人眼花缭乱,那人竟然狠心道把烟草店中的每一种香烟都集齐送上门来。 第5章 蒋小姐,您好,我是青桥的朋友方医生,鄙人在浅塘医院呼吸肿瘤内科上班,对于肺癌的治疗一向颇为擅长,听闻蒋小姐最近甚是爱吸烟,青桥此番特意委托老周将我介绍给你认识,万一蒋小姐未来身体有所不适,我们也好尽早做打算,防患于未然。 假使蒋小姐将来真的不幸因大量吸烟引发肺癌,我虽没有把握百分之百救回蒋小姐的命,但依病情轻重让蒋小姐多活三五个月或是三年两载还是可以做到,鄙人在此奉上名片一张,蒋小姐未来如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方医生等不及周叔引荐便自顾自地一口气将来意讲了个完全。 麻烦代我谢谢青桥的好意。蒋小帽深吸一口气双目泛红十指颤抖地接过方医生毕恭毕敬双手递来的名片,似逃跑一般趿拉着拖鞋一边用袖口擦眼泪一边脚步凌乱地大步跑回卧房,咔嚓一声锁上房门。 蒋小帽心想自己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换得能与青桥一见亦或是几句嘘寒问暖,谁知那人不仅未曾露面还硬生生地将自己在众人面前羞辱了一番,这一切或许是因为两者之间年龄相隔了十年的岁月,令得青桥可以轻易地识破自己幼稚的盘算,以至于那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反将一局。 岁月真是残忍,竟令所爱之人年长自己十岁,十年之差,单是一个十字便令人望而生畏,如若再加上年,便瞬时觉得两个之间天涯相隔,究竟要多努力成长才可以与遥不可及的青桥齐眉并肩? 清冷月夜中蒋小帽守着满地花花绿绿的香烟满眼无望地倚在墙边,床脚地板上扔着那张充满讽刺意味的呼吸肿瘤内科医生名片。 第7章 初冬时节,蒋小帽的生父蒋一恒刑期已满,周叔雇人替蒋一恒将从前的住处简单拾掇了一番,同时在相熟的工厂里为其安排了一份工作,蒋一恒屡次试图伪装水电维修人员上门来找蒋小帽,周叔一次次毫不客气地将他拒之门外。 冬至前后蒋一恒上门骚扰的次数日渐频繁,周叔便同玉姨私下商量劝蒋小帽搬入青家旧宅,那里深墙大院监控密布,如若家中不肯开门,任由蒋一恒如何花心思也闯不进来,蒋小帽无奈之下唯有同意周叔与玉姨的建议。 早在十年之前二十三岁的青桥在蒋含出事之后便找律师立下一份遗嘱,那份遗嘱之中青桥将名下所有不动产与家中大部分钱财留给了蒋小帽,余下钱财周叔与玉姨各得一份,足够体体面面的过完后半生。 那两人并未因得到这笔额外钱财生出离开蒋小帽的心思,依旧如从前一般细致入微地照顾蒋小帽,玉姨将所得取出一半平均分给千里之外的亲戚好友,周叔则将所得全部补贴给家中子女,安然继续做着蒋小帽的司机,鞋表新衣竟未因此多添一件。 那处清幽古朴的青家旧宅在五年之前理所当然地随着众多房产归于蒋小帽名下,只是彼时那个曾经费尽心机想要入住的房子在青桥去世之后对蒋小帽再无一丁点吸引力。 如果月亮失去太阳投射的光芒,你还会爱上那个暗淡的天体吗?现下的青家旧宅在蒋小帽眼中晦暗得一如失去光源的月球。 除去如何分配财产之外十年之前的青桥另在遗嘱中加了一项补充条款,那项条款字字句句写明如蒋小帽为生父蒋一恒花费一分钱,那么从青家所得的房产钱财便须悉数交还,如此看来,青桥心中对蒋一恒的恨,并不比蒋小帽少半分。 周叔选了个适宜搬家的日子载着二人搬回青家老宅,蒋小帽于细雪之中百味掺杂地抱着母亲留下的随身听推开车门,似痴傻一般甩掉脚上的鞋子光着脚踏上青石板上积起的一层白雪,仰起头久久望着青家的窗子,如同执行某种仪式,亦或是自我惩罚。 猫儿,你怎么又发疯了?玉姨见眼前这情形皱着眉头捂了一下胸口,随即弯腰捡起被丢弃在一旁的冬鞋,自口袋中抻出手帕快速掸干净鞋面的落雪,白茫茫的雪地上顷刻留下两个突兀印痕。 冬日清冷的风拍打着面颊,玉姨双手捧着鞋子站在一阵随风而落的细雪中,蒋小帽似个木头人一般杵在那里久久未作回应。 周叔停好车走过来一声不吭地递上自己的手帕,玉姨接过手帕便默契地撩起大衣蹲在地上替蒋小帽擦脚,先是左脚,然后是右脚,蒋小帽扶着玉姨瘦削的肩,微微低头,入眼尽是华发,那双干净白皙得不符合年龄的手掌正在捏着帕子细心地擦拭。 蒋小帽见这情形不免想到初到玉姨身边生活时每晚入睡后都会因思念母亲而在梦中哭泣,第二天早上脑子昏昏沉沉任凭闹钟响了好几遍都难以醒来,那时玉姨便会叹一口气替半醒的蒋小帽脱掉睡衣换上校服,待到蒋小帽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头发已经束起鞋子已经穿好,只消蒋小帽动动嘴巴解决到早餐就好。 玉姨将鞋子穿好之后蒋小帽仍旧沉浸在旧时回忆当中一动不动,周叔舍不得玉姨在大冷天等着雪陪在外面受冻,便弓着脊背俯在蒋小帽身前,一如从前雨天放学时那般不顾外人诧异的眼光背起她,仅仅为了让她的鞋子不沾湿。 周叔将蒋小帽小心翼翼地放在青桥从前的床上,那人的房间依旧冷清空旷,蒋小帽蜷起身子将自己包裹在柔软的被子里。 那晚梦里,又见青桥。 梦境中蒋小帽再一次重回到全副武装日日尾随青桥的跟踪者时光,又见青桥坐在酒吧右侧那处极不显眼的座位,青桥依旧点了首极为生僻的歌曲,短发女孩目不斜视地直盯着前方动情地唱着。 隔日恰是周六,蒋小帽因为昨晚的梦在傍晚时分又重新踏入那久违的间酒吧,二十三岁有二十三岁的好,如今终于成长到可以堂堂正正出入酒吧的年纪,每次出门前亦不必刻意将自己装扮成一副成熟的样子,蒋小帽在路途中回想起从前进出酒吧时那种种刻意的虚势不免发笑。 那间同性恋酒吧的陈设如今已有几分过时,蒋小帽意外发现青桥从前最钟爱的位置上摆了一只巨型毛绒玩偶,四周拉着一道蓝色双层隔离带,虽上面并未写有任何说明,但却处处摆明这是酒吧主人心中不可触碰的一隅。 猫儿?蒋小帽落座不久耳边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女性嗓音。 原来是你。蒋小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久违的短发女孩,随后又诧异地问道:可你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当然,青桥曾对我讲过你,哦,对了,我叫浅草。短发女孩向而后理了理不经意散落的碎发。 所以你们后来有过交集?蒋小帽疑心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那是在青桥最后一次出现酒吧的两个月之后,我被一家唱片公司的伯乐看中,唱片公司安排我录一系列歌曲,那些歌曲的曲风我太熟悉,所以我大胆推断这是来自青桥的安排。 的确,当年青桥斩钉截铁的拒绝令我心如死灰,可后来听到那些风格熟悉的曲调我的心又死灰复燃,我自不量力地误以为那人爱我,可那人爱的却只是我的歌唱才华,我既荣幸又悲哀。浅草忆起旧事眼眸低垂。 那么后来呢?蒋小帽满心好奇地抓着浅草的袖子追问。 青桥是词曲创作者,我是歌者,我们因为音乐自然而然有交集,青桥的帮助使我实现了我的音乐理想,这一点我始终心存感激。浅草似乎并不忌讳蒋小帽行为上的唐突。 所以你现在是个相当成功的歌手?蒋小帽不禁开始羡慕浅草能与青桥有如此的交集。 理想是否实现不可以和成功划等号,虽然今年已经三十岁的我始终没有成为尽人皆知的歌手,但小范围内还是有一定的受众群体,这些于我来说已经足够。 托青桥的福,我赚得了一些钱,第一时间盘下了这间酒吧,日子过得比从前安稳许多。浅草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手握着酒杯娓娓道来。 你现在还会想念青桥吗?蒋小帽听罢浅草的讲述默默松开紧握在浅草衣袖上的手掌。 当然会想,每天都会想,那个人斩断我的爱情却延续了我的理想,即剥夺我又给予我,如此矛盾的个体。浅草若有所思地举起手中的酒杯。 浅草姐姐,你还记得当年青桥在你面前如何形容我吗?蒋小帽抿抿嘴角忽然换上一副恳求的语气。 记得与其说记得不如说是印象深刻,青桥说猫儿是这世上与她关系最密切的孩子青桥还说希望猫儿你未来可以活得自私又放肆,切记永远不要试图成长为一个旁人眼中的乖孩子,世人眼中的好女人,丈夫眼中的好妻子因为那些听起来像是赋予女孩子闪亮勋章的荣誉字眼背后皆意味着束缚、割舍、奉献、剥夺与不快乐。浅草言毕低头饮了一小口杯子中酒,目光仿若仍旧深陷于旧时回忆。 第8章 第6章 那么你觉得青桥爱我吗?蒋小帽随之十分唐突地问出这么一句。 猫儿你身在画中都无法得到确切答案,我一个画外人又如何能看透?浅草听到蒋小帽的提问愣怔了一下开口反问。 那可真是个决绝的家伙啊!蒋小帽突然泄气似的耷拉下双肩感叹。 那位确实是个决绝的角色。浅草闻言眉头微蹙着陷入深思,似梦呓一般不自觉重温蒋小帽上一刻的慨叹,随后又道,同时也是个十分纯粹的艺术家,那人似乎是把音乐当做生命中的一切来看待,音乐是太阳,生命中的一切都围绕着太阳轮转。 浅草,恐怕青桥对待音乐的态度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纯粹。蒋小帽听过浅草一番言论不屑地扬起唇角。 原因?浅草温和的目光霎时冷清下来。 原因是青桥生命中存在一个过远比音乐更要重要的角色,所以青桥忠于的是爱情,并不是音乐。蒋小帽言毕心中不知为何隐隐生出一股快意。 原来如此,不过如果是那人的话也不奇怪,那段爱情想来一定很伤吧。浅草平静地接受了蒋小帽口中阐述的事实。 何以见得?蒋小帽试图在浅草波澜不惊的眼眸中寻找答案。 那人的音乐之中可以感受得到,青桥谱写的每一段曲调都像是在用一把钝刀反复戳你内心的伤疤,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痛楚,灵魂深处尚未愈合的伤口掩藏在已经结痂的表皮之下,平静的表象使得一切看起来安然无恙,但其实内心已经病入膏亡即便是受过情伤之后忘却一切投入艺术的怀抱,依旧无法得到救赎所以那个人的死于我而言,并不算意外。浅草如话家常般地谈及青桥的音乐、青桥的苦痛。 原来这世上不止一人预见青桥会断送在这条自毁之路,只是世人万千却无人伸手搭救,自酒吧回来的路上蒋小帽一边开车一边眯起眼睛思索。 可那样一个向死而生的人,即便伸手搭救了又能怎样呢? 那人多年以前曾面无表情地对躺在病床上的蒋小帽说:我只负责把你养到十八岁,之后好似预言应验一般,蒋小帽在十八岁成人礼那天晚上便收到那人的死讯,那人如同完成任务一般,一天都不肯在世上多等,似乎多活一秒都是一种彻骨的折磨。 那夜蒋小帽把车开到陆江边,一边吹着江风一边抱着肩膀等候日头初升。 那些个守在江边静候日出的慢慢长夜里,青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怀念过去与母亲之间的种种?亦或是想到生死这种难解的习题?蒋小帽绞尽脑汁揣测那个冷清之人的内心。 文学、音乐、电影、烟草、酒精、食物,扑扑簌簌的细雪,孤寂而冷清的年,冬去春来,又是无望的一年。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1】,时值七月,母亲蒋含的忌日转眼将至,玉姨提早便开始预备母亲平日里爱吃的食物,仿若九泉之下的母亲当真能享用到一般,每每到了青桥忌日,玉姨准备得还要更精心更提前。 外面的小年轻们隔三差五便手里举着鲜花大肆庆祝那些西洋节日,而玉姨这个老年人却执着于纪念那些逝去之人的离世之日,似乎阴阳早已不能成为阻隔。 蒋含忌日到来的那日天色晦暗,薄雨疏疏,蒋小帽用过早餐之后便换上玉姨昨晚提前备好的一身黑色衣衫。 守候在门廊许久的周叔见二人一前一后走过来,利落地递给玉姨一把素雅古朴的油纸伞,玉姨冲着周叔身子的方向微点一下头,低眉垂眼地伸手接过伞,口里轻飘飘地讲了句谢谢。 周叔回身关上车门,驱车驶往位于陆城城郊的青郡岭墓园,蒋小帽左手托着下巴,凝神看寂寂游丝轻柔地打在车窗,仿若懵懂年幼时候,母亲俯身在耳畔柔声细语。 蒋含去世的这十年间,蒋小帽最为怀念的就是被母亲拥在怀中时肌肤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的温暖触感,母亲用瘦削臂膀圈画出的那方小小领地,盛大得仿佛能承载世间一切委屈。 蒋含泥土般朴实无华的灰白色墓碑上染了薄薄一层细雨,蒋小帽似个撒娇的孩子一般双手环抱着湿漉漉的石块,试图重温母亲的怀抱,可那块冰冷厚重的石板,除了一点点拖垮蒋小帽的体温之外并未做出任何温情的回应。 周叔摘下白手套,对折放入口袋,俯下身子一颗颗拔去蒋含墓碑四周疯涨的杂草,蒋小帽迷蒙之中仿佛闻到了植物根茎在雨水中散发出的清新味道。 玉姨略微吃力地弓着腰将提前准备好的食物一一摆放在蒋含墓前,似探望老友一般对着蒋含墓碑上的照片聊起几件生活琐事,随后又一边向玻璃杯中慢悠悠地斟酒一边悠悠地感慨,蒋小姐,猫儿长大了,我也变得更老了,不过您放心,只要我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便会好好照顾猫儿一天,不会有负青桥的嘱托。 乌云四合,雨丝成雾,细密的雨点转眼交织成一望无尽的雨幕。 雨天寒凉,还是别在这里耽搁太久吧。周叔见玉姨顶着雨在墓前忙活了许久不禁有些担忧。 稍等片刻。玉姨自口袋中掏出手帕将蒋含墓碑上泪水一般滚落的雨滴擦拭干净。 猫儿,别着凉。玉姨将手中年代久远的竹编食盒递给周叔,随手在冷得微微发抖的蒋小帽肩头披了张薄毯,蒋小帽舒展开因寒意侵袭而紧绷的脊背,低头整理了一下垂落在脚跟的毯子边缘。 累了就闭着眼睛睡一下。玉姨一面擦拭面庞上的落雨一面在蒋小帽耳旁念叨。 嗯。蒋小帽轻轻应了一声便发呆似的盯着车窗前左右摇摆的雨刷。 周叔整理妥当之后发动车子,汽车引擎声响瞬时湮没绵绵雨声,蒋小帽将车窗放下一半,回望了一眼母亲的墓碑,雨水已又将玉姨擦拭的干净的碑面自上而下覆盖,蒋小帽那一瞬恍惚把蒋含墓碑上不停汇集成流的雨水认作母亲扑簌扑簌流下的泪,擦也擦不完的泪。 停车!寂静墓园里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周叔在震惊之中慌忙踩下刹车,三人身体不由自主地随之前倾,蒋小帽探出头诧异地打量伸着双手站在雨幕之中的男人,男人也颇为用力地探着身子打量车里,两个人目光相对,男人那张丑陋的面容上霎时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猫儿,猫儿是你吗?我的猫儿长大了啊!我是爸爸啊,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蒋一恒!男人似饥肠辘辘的猎豹一般迅敏地窜到蒋小帽所在的车窗,压低嗓子伸出四根干枯树枝一样的手指。 猫儿,你妈妈的墓里可不止埋着她自己,那里还埋着青桥的一截断指,你想知道为什么吗?立马转给我四百万人民币,我就一五一十的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1】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引用自《诗·小雅·四月》 第9章 三百万三百万也行三百万不行的话,两百万也可以蒋一恒十指紧紧扒着玻璃车窗讨价还价。 玉姨蒋小帽在蒋一恒的嘶吼声中身子猛地一抖,似个受惊小动物一般蜷起脊背瑟缩在玉姨怀里。 难道不应该为我蒋一恒重获自由感到喜悦吗?难道不应该为我们父女重逢相拥而泣吗? 蒋一恒见蒋小帽对自己的再次出现竟然表现出如此的恐惧,心中一凉,仿若瞬间失去筋骨似的软塌塌地垂下枯树般的双臂。 周叔趁着这个当口机敏地踩了一脚油门,还未等蒋一恒反应过来,车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噌地飞出几十米远。 猫儿,别怕别怕玉姨怜惜地轻抚蒋小帽苍白的面颊。 蒋小帽缓缓睁开眼,后视镜中,蒋一恒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跌倒在一滩泥水里,仅仅在那一瞬,蒋小帽脑中咻地闪过一个想法,她希望蒋一恒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置身于在泥水中,永远都不要醒来。 三个人今日在墓园中都淋了许久的雨,玉姨生怕蒋小帽染风寒,湿溻溻的衣服也等不及换,便一头钻进厨房熬上锅热腾腾地姜汤,待到服侍蒋小帽喝下之后喊周叔也过来喝上一碗。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蒋小帽起身将窗子推开一个缝隙,雨水潮湿的味道沿着湿漉漉的窗框钻入房间,窗子玻璃上滚落的雨滴令蒋小帽脑海中又浮现出雨中母亲的墓碑。 客厅之中,周叔和玉姨罕有地凑在茶几前耳语,蒋小帽隔着门板依稀从两个人口中听到许多次蒋一恒的名字,又过许久,周叔与玉姨似乎默契地达成了某种一致,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客厅中脚步声由远及近,蒋小帽闻声回过头,周叔和玉姨关切的眼神中不知为何都掺杂着几许怜悯。 第7章 猫儿玉姨欲语还休。 孩子周叔觉得你不该再与你的父亲蒋一恒先生产生任何关联,或许作为青家司机我不该僭越身份掺和家事,但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豁出这张老脸请求你,务必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决断。周叔在一旁神情凝重地续上玉姨的话尾。 猫儿,可还记得青桥的遗嘱?那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你今生不可以在蒋一恒身上花一分钱,如果你这么做了,那么你立刻会失去青家赋予你的一切。玉姨抬手将青桥遗嘱的复印件递送到蒋小帽掌心。 蒋小帽无心看遗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是用指腹一遍又一遍抚摸青桥的签名。 周叔,玉姨,你们且放心,我蒋小帽绝不会给蒋一恒那个杀人犯一个铜板,即便他饿死在街头,我也不会伸手搭救!没错,他是我的父亲,但他同时也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我对他,只有仇恨。蒋小帽信誓旦旦地给周叔和玉姨服上一剂定心丸。 至于你母亲、青桥、断指以及过往相关的一切,玉姨自今晚开始一点点讲与你听,你大可不必为了这件事情招惹上蒋一恒。玉姨临转身之际忧心忡忡地叮嘱。 月儿高挂,夜幕低垂,雨停下来了,微风吹动树叶,窗子边缘挂着细小水流汇聚的水滴。 蒋小帽弯腰自枕头下面取出随身听,食指一按动播放键,母亲柔柔的嗓音便停驻在耳畔。 猫猫猫猫不哭不闹 猫猫猫猫乖乖睡觉 你是妈妈最爱的宝宝 猫猫猫猫好好吃饭 猫猫猫猫快快长高 你是妈妈最爱的宝宝 糟了,妈妈,我好像长不大了,我好像永远停留在十三岁那年了,现在我感觉自己好像不是个完整的人,只是一丝残存的气息,或许未来某一天,我会像一缕烟那样无声无息消散掉吧,如同你,如同青桥蒋小帽怀中抱着老旧的随身听,随着母亲的歌声轻轻摇晃身体,眼泪没有预兆地洇湿膝头。 咚咚咚玉姨敲门,蒋小帽抻起袖口胡乱擦了擦眼角,小心地将随身听重新放回枕下。 玉姨,您先前讲过,当年青桥之所以会自断一根手指是因为不爱了,确实是这样吗?蒋小帽忽然对从前玉姨口中的故事感到半信半疑。 是的,青桥自断手指确实是因为不爱了,但还有更具体的原因,那就是因为你母亲突然和众人宣布结婚的消息。玉姨俯身点亮了蒋小帽床头的台灯。 那么妈妈是在隐瞒青桥的情况之下做出的这个决定吗?蒋小帽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抛出口。 嗯,青桥差不多算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至此我也没办法再隐瞒你,青桥和你母亲在十几岁时便确定了情侣关系,那时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之外,只有我和周叔知道。玉姨仔细地掖好蒋小帽垂到床边的被角,随后又道,我们两个老家伙,自然心里对这种事情感到不理解,可只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在青桥身上,我们就得好好维护他们这段在那个时代见不得光的爱情。 您和周叔真好。蒋小帽闻言不自觉发出感叹。 那是因为青桥首先发自内心对我们好,我们才会发自内心对青桥好,周叔和我都清楚的知道,青桥虽然家境殷实,但是内心很苦,而你母亲蒋含是青桥痛苦的唯一解药。玉姨深深沉浸于过往。 既然青桥如此依赖妈妈,妈妈又那么爱青桥,那么为什么妈妈要选择结婚呢?玉姨,我不理解。蒋小帽眼里打满问号看向玉姨。 猫儿你没有身在那个年代,当然不会懂。青桥父母对两个孩子的事略有所知,可毕竟他们长期将青桥扔在家中,对孩子有所亏欠,所以也不敢开口干涉。 青桥父母觉着孩子年纪尚幼,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成长过程中缺少爱与陪伴,等再长大一些遇到真正心仪的人便不会再如此了,可青老爷子却认为这件事大逆不道,伤风败俗,他一气之下将青桥赶出了青家。 你母亲家则又是另一种情境,你外公是德高望重的音乐家,你外婆是陆城大学的校长,这样的高知家庭哪里容得下两个女孩子之间发生的爱情?玉姨讲到这里不免叹了口气。 第10章 玉姨,你错了,这样的高知家庭,又怎么会容不下两个女孩子之间发生的爱情?外公是出类拔萃的艺术家,外婆又是教育行业的顶尖工作者,他们这样有见识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局限?蒋小帽满心不解。 傻孩子,可是人活着终究是要面子的啊,往往越出色的人越有比较心,越在生活中注重脸面,哪个优秀的人希望被旁人看笑话呢?你外公当初是在朋友聚会听人说起你母亲与青桥之间的关系,当场气得便吐了血。那件事就此传了开来,你外公一生的名誉就这么毁了,人走到哪里,哪里便会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蒋先生的女儿是个伤风败俗的同性恋。那之前音乐成就一直是你外公无形之中佩戴在胸前的勋章,那之后人们再也看不到你外公胸前意味荣耀的勋章,取而代之的是同性恋者的父亲这几个沉重的字眼,而你外婆则从优秀教育工作者的神坛跌落,那时候人们开始议论,她真的优秀吗?既然她如此优秀,为什么教育不好自己的亲生女儿呢?玉姨话到此处无奈地摇头。 那么后来呢?蒋小帽满心好奇地追问。 蒋先生后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依旧专注于钢琴,可社交生活直接降低为零,令人敬佩的是,即便是在那种情况之下,蒋先生依旧没有停止教青桥弹钢琴,毕竟蒋先生是爱才之人,而青桥正是蒋先生眼中最理想的门生。玉姨端起床头的茶杯,呷了一小口。 从前我只听说外公性格古怪,原来是因为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不过后来外公也算是将生命奉献给音乐了。母亲讲地震之中音乐厅所有人都在慌乱之中奔向出口,唯有外公用尽所有力气飞奔到台上护住了痴痴坐在钢琴前演奏的少年青桥。蒋小帽曾不止一次在各种媒体上读到过外公因为爱才而牺牲的光荣事迹。 你外公因救青桥而牺牲,令世人感慨艺术家的无私和气度,那之后人们对你母亲与青桥的爱情渐渐表现出些许宽容。你母亲顶着压力代替父亲继续教青桥弹琴,可另一边,你的外婆因为丈夫去世和女儿恋情的双重打击,无法自控地走向情绪的极端。那之后没多久你外婆便因为工作时总是神情恍惚时常出疏忽被上级降职,她心里总以为是女儿的恋情影响了领导对她的看法,整日郁郁寡欢。那年青桥生日当天,你母亲不顾你外婆的阻拦执意跑出去为青桥庆生,你外婆绝望之下在家中吞掉几十片安眠药,好在后来被抢救了过来。父亲已经为救青桥牺牲了,母亲的命总不该也搭上吧,你母亲在外婆醒来的当下,便在家中一众亲戚的逼迫之下借来医院的电话,当着你外婆的面和青桥说了分手。玉姨将蒋小帽脑中收集来的凌乱碎片一点点串联起来,还原成一个近似乎完整的故事。 青桥听到分手是什么反应?蒋小帽仿若置身于遥远的过去。 青桥听到你母亲说分手,只是愣了一下,随后皱了皱眉很冷静地表示同意,她知道你母亲向来沉稳,做事必有缘由。玉姨放下手中的茶杯同蒋小帽解释。 那还好,可是后来母亲为什么又突然决定结婚了呢?蒋小帽急于理清一切过去。 蒋含与青桥分手之后,你外婆的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一方面为避免青桥与你母亲再度复合,一方面为让学校里的人们知道你母亲已然恢复大众取向,你外婆开始大肆为你母亲张罗结婚对象。你母亲生得漂亮人又端庄,学校里的男老师当中大有倾慕之人,可是你母亲却在一众优秀的竞争者中选择了最不起眼的校工蒋一恒。你外婆自然看不上蒋一恒,但她心里明白蒋一恒再不济也是个男人,好歹要比女儿被人说是同性恋的好,于是两个人的婚事就这么草草定了下来。青桥听到这个消息勃然大怒,挥刀断了自己的小指,发誓永生不再触碰钢琴,亦永生不再触碰爱情。玉姨的故事趋近于尾声。 那个人真的是太决绝了,那可是我外公用生命换来的手指啊。蒋小帽既惋惜又心疼。 两年之后你出生了,又过了几年,我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白嫩嫩的小女孩,便唤青桥来看。青桥那人向来不喜欢孩子,却不知为什么一见你就喜欢的紧,隔着院门听你小话痨似的奶声奶气地同她说话。那时蒋含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对于从前的事,两个人谁也没多解释一句,自然而然地和好了。蒋小帽毫无预兆地闯入两个人的故事之中。 第8章 您所谓的和好,是指情侣关系,还是朋友关系?蒋小帽不禁忆起当年母亲留下的日记。 当然是恢复朋友关系,青桥向来堂堂正正,你母亲也是尊重婚姻的人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猫儿,这下你知道了青桥断指的详细缘由,且放下心来不要受蒋一恒的打扰,玉姨和周叔活一天就会多护着你一天。玉姨伸手拍了拍蒋小帽的背以示安慰。 您还没说我母亲的坟墓中为什么会有青桥的小指呢?蒋小帽生怕玉姨马上离开急急地追问。 那天蒋含离开的时候边哭边说是她毁了青桥,自那之后那一截小指就一直被你母亲偷偷地保存在身边,所以即便是最后带入坟墓在我眼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多想了,猫儿,早些睡吧。玉姨起身关掉床头的台灯,轻手轻脚地合上房门。 母亲在临死之前要求将青桥的断指一同埋入坟墓之中,大抵是因为对青桥有所亏欠吧,或许是不舍与留恋?又或许是觉得,如果活着的时候无法在一起,那死去的时候总可以带走属于对方身体的一部分蒋小帽望着窗那轮冷清的月亮仿若望着十三岁那年初见时的青桥。 第11章 陆城的连雨天如同薜荔蔓藤盘绕着整个阴霾的夏末,蒋小帽闲来无事便开始胡乱翻阅青桥书架上文字晦涩的书籍,试图从泛着幽微潮气的纸张上寻出些蛛丝马迹。 月尾导师赠给蒋小帽一张学校小剧场的门票,话剧社的学弟学妹们表演青涩且无趣。昏暗的光线,冗长的剧情,机械的对白如同一场声势浩大的催眠,令蒋小帽哈欠连连地坠入梦境。 笑声、掌声、口哨声、吵闹声在梦境里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蒋小帽在梦中一次次被高悬于天幕的巨网捕获,又一次次被守在陷阱旁面目不清的猎人所放逐,如同陷入一场无尽的循环 再睁眼时小剧场里已只剩下三两工作人员在忙碌,蒋小帽迷迷糊糊地又闭上眼,这时耳旁悠悠传来一曲悲切的《fantines death》,当歌者唱出:i will sing you lullabies and wake you in the morning【1】的当口,蒋小帽犹如被刀子扎中了心。 台上人一曲终了,台下的蒋小帽痛苦地将脸埋入膝头,啜泣得像个迷途中的小孩。 对不起,我没有留意到台下有人,您没关系吧?那人俯身递来一条洁净的手帕,仿若闯了大祸一般小心翼翼。 不碍事,见笑了。蒋小帽用袖口半掩着泛红的眼角接过手帕,迅速清理掉上一刻残留在脸上的狼狈。 方老师,时间来不及了,您得去机场啦。小剧场入口处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踮着脚向这边挥了挥手。 我们不如一起出去吧,等下我们都走了,校工把你一个人锁在这里可就不妙了。那人似逗弄小孩儿一般笑着调侃情绪失控蒋小帽。 好的,方老师,我们一起走吧。蒋小帽起身抓起搭在座位扶手上的外套。 别叫我方老师,叫我阿楚就好。那人言罢转身一个人走在前头,喧嚣的小剧场霎时安静得如同考场,两个人的脚步声突兀地回荡在半空。 行李我来拿好了。蒋小帽在入口处从低年级学妹手中接过偌大的行李箱。 行李箱很沉,你搬得动吗?阿楚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眼蒋小帽如发育孩童般细瘦的手臂,阿楚目光之中流露出的不确信蒋小帽尽收眼底。 蒋小帽卯足劲儿一口气将巨型行李箱拎下台阶,行李箱离地的刹那,蒋小帽的手臂痛得犹如有人把筋陡然抽出。 方老师,我去学校门口帮您拦车。低年级学妹乖巧地一路小跑。 不必了,我来送方小姐。蒋小帽在重力作用下双手一软,阿楚行李扑通一声坠入后备箱。 累了吧,擦擦汗。阿楚递过来另一条纯白的手帕浅笑道,我们这个行业注定要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所以我经年累月地随身携带一个重重的行李。平日里一觉醒来,时而发现自己正肩披航空公司的毛毯一脸疲惫地置身于经济舱,时而发现自己半倚在充满哐当哐当车轮的撞轨声的火车车厢,时而发现自己像是一颗被松掉螺扣的螺丝似的浑身松垮垮地摊在旅馆的单人床,时而又发现自己正面带职业微笑手捧绮丽花束站在舞台边缘向台下观众鞠躬谢礼以前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株没有根茎的植物,后来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寄居蟹,这个行李箱就是我长久以来寄居的螺壳谢谢你刚刚为我搬动沉重的螺壳。 沉重的螺壳蒋小帽一边若有所思地重复阿楚的话一边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 傍晚陆城的街道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两旁商铺在夜色中接二连三地亮起霓虹灯,各色灯火交织成一片璀璨的灯河。 同原街十字路口的倒计时读秒器显示屏因故障呈现出一片寂静的黑,沉默氛围中交通灯蓦地由温和的绿变为刺眼的红,蒋小帽跟在前车后面点了一脚刹车。 彼时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不知在何时穿过马路卷入车流,年幼的女孩一边用力拍打车窗一边做出乞讨的手势。蒋小帽降下车窗自手扶箱里抓出一大把零钱塞入小女孩怀中。 信号灯霎时由红变绿,小女孩手脚麻利地掀起衣服下摆兜起那一大团花花绿绿的纸币,肚子就此露出了一截,可她全然不在乎,母女俩似燕子般轻盈地一前一后飞离拥堵的马路。 您知道对我来说比螺壳更沉重的东西是什么吗?蒋小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拥堵的马路。 什么?阿楚眼中带着几许疑问将视线从街边转投向蒋小帽。 世上最重的东西是我母亲的遗像,明明是只有一尺高的单薄相框,但却两只手哆里哆嗦怎么也抱不起来。蒋小帽言语间抽出手点了根纤细的女士烟,烟头处伴着火星幽幽散起的白雾不知怎地又令蒋小帽想起旧事,那场青桥发动的关于香烟的无情羞辱。 人活着真痛苦呀。蒋小帽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龙喟然而叹,似乎只有在陌生人面前蒋小帽才可以肆无忌惮地表露处自己对人生的消极。 人生是很痛苦呀,可正因为痛苦才是人生啊,世界从来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乐园,它是遍布恩怨情仇生死别离的历练场,如果你试着接受这个大前提,尝试着减少对顺遂和快乐的期待,那么接下来的人生就会好过很多。阿楚放下手中的日程薄一本正经地安慰起蒋小帽。 或许是吧,如果能像青桥那样洒脱就好了。阿楚的话令蒋小帽心中生出几分释然,许是一开始就错了,原来这些痛苦皆源自对这世间的美好之物抱有的期待,难道这种向往美好的期待竟是人类本不该存有的妄念? 青桥,那个挥刀断指的钢琴家?阿楚目光落入映着蒋小帽苍白脸孔的后视镜。 阿楚,你认得青桥?蒋小帽下意识地蜷缩了下握在方向盘上十指。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音乐剧《悲惨世界》之《fantines death》。 第12章 那是七年级时区里的一次文艺汇演,青桥负责伴奏,我演唱,我们每天晚上放学后准时在学校小礼堂排练。汇演三天前老师当着一众孩子面儿接了熟人托关系的电话。 那个节目我们一早就定下来人选了这简直太让人为难了哦,您说原来是这样我能理解,我能理解那感情好真是谢谢您了好说,好说哎呦,感激不尽那就这么定了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您尽管放心。 孩子们在一旁嘁嘁喳喳地根据老师的只言片语为事件拼凑出一个趋于完整的轮廓。 那么,阿楚老师用大拇指和食指在下巴上打出一个深沉的对号。 彼时被叫到名字的我,双手不停搓揉母亲连夜缝制的新衣,如同待宰羔羊一般尴尬地站在舞台上等候发落。 向来少言少语的青桥在这个时候轻轻捏住了我不停颤抖的手,青桥挺直腰板站在舞台上大声质问老师,如果你的孩子有一天因别人享受特权而失去了演出的权利,你将如何自处?老师的脸腾地如同被灼伤了般漾开一面绯红。 可小孩子的力量终究没办法与大人抗衡,即便青桥的话让老师在一众学生面前无地自容,我仍旧被换掉了。 区里正式演出的那天,我穿着校服失魂落魄地坐在观众席。六年级表演完毕后,双颊描画着两朵红霞的主持人昂首挺胸站在麦克风前,字正腔圆地报幕,观众席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 第9章 深红色幕布向两侧徐徐拉开,少年青桥与那女孩手挽手一同登场,黑色燕尾服与白色公主裙,宛若童话中佳人一对。 那就是传说中的青桥吗,好俊俏我有点想嫁给她了隔壁班历史课代表盯着舞台上的青桥发花痴。我的目光久久落在两人从台下一直牵到台上的手掌,那一瞬我觉得青桥对我的背叛远胜于老师对我的背叛。我不得不承认我被她们之间亲昵的牵手刺痛了,我以为那本应是只属于我的待遇。如果说老师为了私利换掉我的行为使我百般失落,那么青桥对那个女孩的示好对我来说就是致命一击。 我在致命打击下身子一沉,头晕目眩,几乎晕厥,心灰意冷间,我的耳朵依稀捕捉到空气中流淌的音符,魔术开始了我的意识一点一点在音乐的诱惑下恢复音乐如此美妙动人,如此行云流水,一切都进行得如此顺利,可仿佛又有哪里不对啊天呐,我望着谱架上的琴谱顿时醒悟,原来青桥在那场演出里居然直接倒弹曲谱演奏,台下观众一片愕然!那个顶替我的白裙女孩像个被抢走香蕉小猴子似的龇牙咧嘴抬手抹泪,万般狼狈地在众人的哄笑中跑下台那是一场属于孩子们的胜利。 那天演出结束,我满心欢喜地牵起母亲的手准备去谢谢青桥,可是当母亲发现停在青桥面前的车似乎很豪华时,便伸手拽住了我,母亲说算了,不用去感谢了,你们不是一类人,不需要有交集。 那后来你们成为朋友了吗?蒋小帽借着等红灯的间隙追问。 那件事发生不久之后,我因家中变故办了转学,那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一如我母亲所说,我们不是一类人,因此也不会有交集。偶尔我能在报纸上看到青桥演出或者获奖之类的报道,我一边为她自豪一边也督促自己要努力成为像青桥那样优秀的人。因为那些年间她一直是我的灯塔,所以看到她自断手指的新闻时我既愤恨又不解,为什么一个那么有才华的钢琴家会自断手指呢?这就如同歌者毒哑了自己的嗓子,舞者拧断了自己的小腿每当我试图想象当时的场景,我心里就痛得如同五脏六腑搅在了一起。那个人究竟是因为什么要亲手了断自己的梦想呢?阿楚如同自语一般试图揣测青桥的内心。 据说是因为青桥女朋友的婚讯。蒋小帽将玉姨前阵子给出的答案讲与阿楚。 可是青桥断指的那年她前女友已经结婚三年了,如果要断为何当时不断,何必等到三年之后,我想应该不是这个原因。阿楚语气笃定。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蒋小帽不认为有人能比玉姨更了解母亲与青桥之间的陈旧往事。 当年我们这一帮文艺小青年儿平时很关注陆城的花边新闻,青桥断指这事儿在当年算是一件十分轰动社会的爆炸性新闻,我自然有耳闻。大家闲暇时会聚在一起猜测青桥断指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迟来的叛逆期,有人说是因为江郎才尽,还有人说是因为青桥太沉浸于音乐精神出了问题,反正我们一群人各持己见,每个人都仿佛说得很有道理,但深究起来每个人的猜测却又都不怎么靠谱。我虽然表面上和她们嘻嘻哈哈聊着青桥的八卦,私下却内心十分痛楚,因为青桥在我心中是个好人,好人不该是如此的结局。阿楚颇为感慨地回味起那些陈年旧事。 阿楚,你还记得青桥出事的确切日期吗?蒋小帽忽然意识到阿楚口中青桥断指的时间与玉姨所描述的并不相符。玉姨口中青桥是在得知蒋含结婚的消息之后勃然大怒挥刀断指,两年后蒋小帽人才出生,阿楚口中青桥断指是发生在蒋小帽出生后第三年。玉姨究竟为什么要刻意在时间上撒谎,蒋小帽百思不得其解。 记得,我写给你,我家里还保留了那天的报纸。阿楚利落地掏出钢笔刺啦一声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 那天的报纸可以借给我看看吗?蒋小帽几乎是请求的语气。 当然,你留个地址给我,我请母亲帮忙给你寄过去。阿楚痛快应允。 第13章 蒋小帽隔日下午收到阿楚母亲发来的加急快递,阿楚对这事如此上心令蒋小帽心中生出几分感动。 蒋小帽觉得青桥如同一件天成的秀丽玉器,不幸碎裂在这人世间,蒋小帽活着的意义就是寻找青桥留在人世间的碎片,试图将它们拼凑还原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又或者,不是碎片青桥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伤口。 对于青桥,蒋小帽无需他人理解,只需独自缅怀。 蒋小帽回过神来撕开纸质快递文件袋的锯齿形易拉带,《陆城晚报》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痛惜!天才钢琴家青乔自断手指!》的骇人标题。 蒋小帽扫了一眼报纸上的日期,果然,玉姨口中青桥断指的时间比现实事件发生的时间提早了五年,蒋小帽坐实玉姨确确实实是在撒谎。 您为什么对我说青桥断指是在妈妈结婚之前?报纸上标注的日期明明是在我三岁那年!蒋小帽冲进厨房直接将报纸摊在玉姨面前。 玉姨目光定定地盯着桌面上的报纸,她苍老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抽搐,那种失控仅持续了几秒,玉姨很快又恢复往日里平静,她整理表情就如同抻平不小心弄皱的床单。 我老了,记错年份也不稀奇。玉姨故意不看蒋小帽,蒋小帽从她故作镇定的语气中听出些许心虚。 可那不是别人,那是和青桥出事有关的年份,你怎么可能会记错?我知道你疼她得紧,对我也不过是爱屋及乌。蒋小帽再也无法信任玉姨。 即便我再疼她,她也撇下我一个人先走了,不是吗?人只要时间一长什么都会淡忘,即便是青桥也不会有例外。玉姨在这场对决中丝毫不肯让步。 蒋小帽见玉姨如此坚决心想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呢?玉姨讲得也并非没有道理。这一晃过了许多年,青桥的去世给玉姨带来的伤痛势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淡,一如母亲当年的离去,蒋小帽即便当年再悲痛欲绝,那股悲伤也如同挂在枝丫上风吹日晒的断线风筝一般久而久之褪尽了颜色。那种亲人逝去的悲苦逐渐从可以外露的痛楚一点点转变成为了内心深处的隐疾,日日折磨着在世的人。 你忘掉也好。蒋小帽怏怏地退出厨房。 傍晚蒋小帽经过玉姨房间门口时听到里面有刻意压低的谈话声,蒋小帽下意识地在门旁收住了脚步。 玉姨叹了一口气问钟叔:老周,我该怎么办?这一次我真的没有主意了 钟叔攥着玉姨的手哽咽着答:那孩子绝对不能知道,知道就没活路了啊。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青桥,不能再失去小帽,青家不能再有人死了。 蒋小帽一瞬有了推门而入的冲动,可她本能的对钟叔的话感到惧怕,钟叔口中的那孩子应该指的就是自己吧,难道自己也会宿命地步入青桥与母亲早逝的命运吗?蒋小帽觉得自己仿若陷入了深海中的旋涡,窒息感扑面而来,她一瞬犹如被咸涩的海水淹没。 当最爱的人不在这人世间,每个夜晚都是一种彻骨的折磨,蒋小帽惧怕静谧而孤寂的长夜,讨厌陷入无尽的黑暗。 猫儿,这么晚了你去哪儿?玉姨担忧地问正准备出门的蒋小帽。 玉姨,我去人间找点乐子。蒋小帽迈着轻灵的步子将玉姨甩在身后。 蒋小帽独自开车去浅草的酒吧里找喧嚣,陌生脸孔的歌者在晦暗光线下随着音乐轻轻地摇晃着手臂,她口中梦游一般吟唱的是青桥生前创作的歌曲,为什么青桥所创作的歌曲总是给人一种碎裂之感呢? 浅草呢?蒋小帽问酒吧里的服务生。 我老板朋友打电话过来说摔断了腿,她正要赶过去。服务生见发问的是蒋小帽便毫无顾忌的透露。 蒋小帽抬头朝服务生手指的方向一望,果然,浅草的推门离开酒吧的背影匆匆忙忙。 浅草前一刻刚刚在夜色中系好安全带踩下油门,蒋小帽下一刻便冲出门外发动车子尾随浅草,蒋小帽也弄不清为什么那天的浅草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过后她又想,或许这一切都是来自命运冥冥之中的指引。 那晚蒋小帽在公路上尾随浅草将近半个小时,浅草的车最终驶进陆城市郊的一家私立医院,蒋小帽一路跟随浅草来到医院的住院部,只见她推开了走廊尽头处的最后一扇病房门。 蒋小帽仿若内心被恶魔驱使一般梦游似的推门而入,她依稀感到此行或许是为了揭开一道生命中悬而未决的谜题。 啊,小帽!你怎么!浅草见到蒋小帽出现双目圆睁掩口叫出了声,随后又马上将她搂在怀中柔声安抚道,乖,你去病房外等我。 第10章 我不去门外,我就呆在这里。蒋小帽像个挑衅班主任的顽劣孩童一般径直落座在病床对面的沙发。 浅草见此便不再理会蒋小帽,同医生专心咨询患者病情。 蒋小帽目光透过浅草和医生身体之间的缝隙好奇地打量病床上的病人,那是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即便那人脸上布满岁月犁下的沟壑,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五官十分出色。 青福禄青福禄福禄青蒋小帽在心中默念床头牌上的患者姓名,她见到青这个姓蓦地想起现在已与她阴阳相隔的青桥,难不成难不成面前这位老者是青桥的父亲青老爷子? 冒昧问一句,您是青老爷子吗?蒋小帽趁浅草随医生出门的当口问床上的老者。 我是青老爷子,小姑娘,你又是谁?青老爷子缓缓睁开眼问面前唐突的年轻女子。 我是蒋含的女儿蒋小帽,您知道我吗?我的外公当年是青桥的钢琴教师,我母亲也曾教过青桥一段时日。蒋小帽试图从青老爷子这里得到青桥或是母亲的一些讯息。 原来你就是蒋含当年生下的那个孽种,滚滚滚!你现在给我马上滚!如果不是你,我女儿青桥就不会死!你这个冤家!你这个祸害!你这个不要脸的杀人犯,刽子手!青老爷子突然从床上坐起身来指着蒋小帽鼻子破口大骂。 第14章 那晚因不小心踩到地上一滩水摔断了腿的青老爷子,得知蒋小帽真实身份后气得一头晕倒在病床,她本以为与故人之父相认会惹得对方老泪纵横地忆起从前,岂料青老爷子竟糊涂到将青桥的死归咎于她。 蒋小帽,你和你母亲一样任性!两个人离开病房一同下电梯时,浅草一改往日里的温和出口斥责。 浅草,你不该在我面前提及我母亲,这是世界上最无情、最严厉的批评,你的这句话简直比打我一百个耳光还让人难受。蒋小帽闻言眼泪一瞬涌入酸涩的眼眶,她最听不得别人说母亲的不是,浅草尽可以因她今天所做的错事大发脾气,可为什么她在斥责的自己时候要牵连到母亲呢? 难道你在青老爷子面前提及青桥就是应该?浅草眼眸之中带着万千责怪,蒋小帽几乎无法直视对方,她不知该如何处理当下这个凌乱的局面。 浅草蒋小帽一时间无从回答。 猫儿,你乖乖听话,今天以后不要去找青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沉痛,你不要再揭他老人家的伤疤,好吗?浅草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身将蒋小帽拥入怀中,她发现自己无法苛责面前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 浅草觉得这个原本应该散发着郁郁葱葱青春朝气的女孩,任由自己活成了青桥指下一段彻骨的旋律,她的平静之中带着任性,任性之中带着疯癫,疯癫之中带着绝望,绝望之中揉杂着碎裂。 蒋小帽隔着衣料感受到浅草的手在背后摩挲着安抚,那一瞬她开始想妈妈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被定格在得知母亲离去那一刻,那之后,她的身体虽然已经长成大人,可她的心依旧像个小女孩似的贪恋地渴望母亲的爱与关怀。 如同人极度干渴时需要大量饮水一般,她病态地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那些爱多到足可以把她的呼吸掩埋,只是,如今她所爱之人,皆已不在人世,那两个人给她留下的只有痛苦回忆和一道又一道难解的谜题。 那么青老爷子为什么那样笃定青桥是因我而死呢,蒋小帽回到家中越是琢磨青老爷子那句话越是心神不定,她昨天下午才与玉姨因青桥断指的日期发生争执,今天又该如何开口问?况且,即便问了,玉姨也未必会给出蒋小帽想要的答案。 周叔、玉姨、浅草那些人如同谋一般守护着一段过往的隐秘,蒋小帽觉得自己仿若嗅到了真相的蛛丝马迹,她无比迫切地想知道海面的冰川下面掩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陈年旧事。 蒋小帽在辗转反侧中蓦地想起了她那个早该被千刀万剐的父亲,蒋一恒出狱后曾在母亲的忌日去墓园拦截周叔的车,他问蒋小帽是否可以出四百万买青桥断指埋入蒋含墓中的秘密。蒋小帽不搭理他,他便失心疯似的把价格一落再落,那以后她再也没遇见过蒋一恒。 现在看来或许只有父亲蒋一恒才可能对她说出实情,玉姨口中所谓的真相不过是哄骗小孩子的谎言罢了。 猫猫猫猫不哭不闹 猫猫猫猫乖乖睡觉 你是妈妈最爱的宝宝 猫猫猫猫好好吃饭 猫猫猫猫快快长高 你是妈妈最爱的宝宝 床头摆放的随身听里又响起了母亲蒋含轻柔的嗓音,蒋小帽在恍惚间仿若听到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在召唤,她在梦境中像只走失的小鹿般茫然地伫立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冰面,她那双充满惊恐的眼睛在一片苍茫中无望地四下追寻,她试图在暮色中找寻到母亲与青桥远走的身影再睁眼已是天明。 蒋小帽女士,你好,我是陆城安纵瑞恒集团的丁律师。蒋小帽在半睡半醒中摸索着抓起枕边的手机,话筒另一头传来程式化的男性嗓音。 丁律师,你好。蒋小帽清了清嗓子回应。 蒋女士,您的父亲蒋一恒在工地里发生意外事故导致死亡,烦请家属速来安纵瑞恒集团面谈相关事宜,稍后我会以短信形式把会面地址发给你。丁律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给蒋小帽带来了父亲的死讯。 好的,我知道了。蒋小帽语气平静地挂断了丁律师的电话,仁慈的法律令蒋一恒得以侥幸逃脱掉死刑,可老天爷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蒋一恒在工地搭建脚手架时不小心从十几米高空摔落到地面,死状凄惨。周叔联络了律师陪同蒋小帽一同去安纵瑞恒集团,安纵位于顶楼的会议室里此时已经坐着好几位衣着朴素的家属。 原来这次突发事故中死亡的不止蒋一恒一人,那几位家属正在和集团律师谈论赔偿的金额,他们泣不成声,他们声嘶力竭,他们濒临崩溃,他们渐渐妥协,家人活生生的一条命最后只等同于一手提箱粉红色纸币。 纸币那样重,人命那样轻。 蒋小帽接收了蒋一恒留在工棚内的遗物,周叔在街边的垃圾桶内将蒋一恒的衣物处理掉,只留下了一个记账的活页本和一部手机老式按键手机。 那个记账的活页本里夹着一张母亲蒋含二十几岁时的相片,密布折痕的相纸边缘残留着一层又一层干涸的喷溅状固体,蒋小帽口腔里立即涌上来一股酸涩的腐蚀性液体。 蒋一恒的通话记录里有一个频繁出现的号码,那人名叫安录明,蒋小帽盯着安路明三个字思忖片刻,闭上眼按下了沾满油污的拨通键。 安先生,你好,我是蒋一恒的女儿蒋小帽,我在父亲的手机里看到了他与您的通话记录,冒昧的问一下,您和我父亲是亲近的朋友吗?蒋小帽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战战兢兢地发问。 朋友,那种下三滥怎么配做我安录明的朋友?我确实和蒋一恒有过交集,那都是不得已。那人听到蒋小帽的最后一句问话冷哼了一声,仿若受到莫大的侮辱。 那您可不可以和我算了抱歉蒋小帽话到一半突然感觉到当下所做之事毫无意义可言,蒋一恒周身的一切都令她厌恶至极! 第15章 那个叫安录明的男人见蒋小帽退缩,反倒主动提及见面,周二中午他与蒋小帽约在位于景阳路的路德餐厅。 孩子,你你怎么长的一点都不像我?你看起来看起来倒是很像是蒋含和青桥的结合体,妙哉,妙哉!造物主果然神奇!安录明见蒋小帽出现在餐厅翘起二郎腿感叹。 您真是胡闹,我又怎么会长得像您?蒋小帽从安录明的话语中隐隐感受到一股不安定因素。 难不成你还真当自己是那个下三滥的孩子?安录明又开始说那些莫名其妙的疯话。 难道不是吗?蒋小帽虽已在安录明的只言片语之间悟出了那个令人心惊的答案,仍旧忍不住向他再一次确认,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面前这个口吐狂言的陌生中年男人。 你如今也是大人了,我在你面前不妨讲得直白些你的生命源自我一次酒后冲动。安录明言毕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酒。 仅此而已?蒋小帽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轻佻的男人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你该不会幼稚到以为生命的诞生是一场隆重的仪式吧,大家不过是因身体需求作祟一时兴起找乐子罢了。安录明放下手中的酒杯盯着蒋小帽轻笑一声。 第11章 安先生,我不认为我母亲会一时兴起找乐子,请你言语放尊重!蒋小帽听到安录明轻蔑的笑声拧起眉头。 她是圣人?如果她是,那你的存在又是什么?年轻人,别以为自己多独特,我在全国各地拥有十几名像你一样唐突闯入人世间的子女,只是那些计划外的孩子之中没有一个如你这般这般安录明仿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哪般?蒋小帽抬起下巴语气冷淡地追问。 恕我直言,你看起来十分易碎,你仿佛是我手里这只透明玻璃高脚杯,裂痕贯穿杯壁,碎裂只在旦夕,你又像是一簇没有躯体包裹的神经组织,脆弱、敏锐、不堪触碰,你的身上存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剥离感,不是神经与躯干剥离,而是你与世界剥离你的相貌,你的身形,像极了你母亲,你的眼眸,你的神态,又像极了青桥,你确确实实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完美结合体。安录明如同身处画廊欣赏画作一般认真地品评蒋小帽。 安先生,您不过是透过我这面镜子在追忆青桥罢了,您哪里是在形容我,您的字字句句都是在描述青桥,那么您与青桥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蒋小帽对安录明方才一番超乎于常人的热烈慨叹感到疑惑。 她是横在蒋含和我之间的小小阻碍,她也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个大大意外收获。安录明先是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出一个小的手势,随后又张开臂膀在蒋小帽面前展现出一个大的轮廓。 您究竟想表达什么?蒋小帽在一轮轮对话中渐渐失掉耐心。 我在表达对青桥的喜爱,我本该恨她,可我恨不起来,她于我而言像个毫无缺憾的艺术品,当她断指后这艺术品在我眼中价值倍增,她谋杀了自己之后在我心中的存在更是有如神迹,或许别人会认为是我亲手摧毁了她,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塑造了她,我成全了她,她的人生因我而完满。安录明如痴如醉地沉湎于旧时回忆。 您怕不是个疯子吧,我真后悔来找您,您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罢了。蒋小帽见安录明满嘴痴言妄语失望地摇头。 冒昧地问一下,您是收藏家安录明先生吗?蒋小帽见一个二十几岁的俊气女孩凑到桌旁俯身询问。 我是安录明,你是记者?安录明下意识地瞥了眼女孩身上的摄影马甲。 我是《陆城晚报》的记者三弦,如果有机会想和您约一下专访。三弦言语间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谢谢,我这个月暂时还没有接受专访的打算,如果有需要我会让秘书联系你。安录明并没有伸手去接三弦递过来的名片。 三弦,你的名片设计得很别致。蒋小帽见三弦托着名片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收也不得,放也不得,便抬手从三弦手中抽走了名片。 谢谢。三弦抿起嘴巴扯出一抹笑回到她原本的座位。 孩子,你以为此举是在帮她吗?三弦走后安录明含笑打量蒋小帽手中的名片。 难道不是吗?你们这些人总喜欢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处于尴尬的境地,如同看笑话。蒋小帽愈发对安录明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感到厌烦。 你以为你在帮她,你以为你善良,可在她眼里这是一种侮辱,你在无意间用怜悯这个刑具狠狠抽了她一嘴巴。我的孩子,你要记得,怜悯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最伤人的行为,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亲生父亲给你的教诲,你应该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位体面父亲而感到骄傲。安录明抬了抬下巴将餐盘中切好的牛排奖赏一般递给蒋小帽,如同主人在犒劳家中听话的小狗。 安先生,您和我母亲是怎样认识的呢?蒋小帽有意不回复安路明自大的吹嘘,假作漫不经心地挑起了另一个她更加关心的话题。 蒋含母亲的朋友介绍我们两个人认识,我家里的长辈希望我能娶一个娴静得体的女子,蒋家书香门第,蒋含温驯动人,她无意是安家媳妇最好的人选之一。安录明见蒋小帽把他递过去的餐盘退回神情之中混杂着讶异与不悦。 我母亲同意和你相处?蒋小帽试图在安录明的答话中找寻到破绽。 蒋含对于家中长辈的安排表现出强烈反对,我本来对她无感,可她的反抗激发了我的兴趣,你要知道,我本身是收藏家,我一向喜欢来之不易的珍宝,那些唾手可得的饰物对我毫无吸引力。安录明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如果我没猜错,你接下来应该开始追求我母亲。蒋小帽心想这世间男男女女的爱情大抵都是这般乏善可沉的戏码。 如你所言,我开始声势浩大地追求蒋含,那阵子我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对这个女人短暂地动了一下心。安录明谈及此事脸上呈现出一股得意洋洋的神色,那男人仿若在向朋友炫耀一辆曾拥有过的限量跑车或是一只价值不菲的名表。 短暂的?蒋小帽顾不上礼貌直接打断安录明。 对,短暂,我的爱总是频繁发生,它持续的时间却一向很短暂,通常我总是很快爱上一个人,又很快对她感到厌倦,女人对我来说就像是时装,四季更迭时便可弃之,换之,毁之。安录明言毕伸手整理了一下油光可鉴的假发。 安录明本以为随着这场谈话的逐渐深入,蒋小帽眼神里很快便会流露出对生父的崇拜,可是那孩子看起来并不吃这一套。 难怪,难怪我母亲宁愿选择像沙土一样平凡的蒋一恒也不选择你。蒋小帽觉得安录明对自身有着一种病态的痴迷,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语气仿佛都经过一番特殊的精心设计,他活像一个上世纪工厂流水线淘汰下来污油斑斑的残旧模具,他妄图把全世界的人都塞到他过时的模具中来丈量、矫正、规训。 第16章 蒋小帽夜里又去了浅草开的那间酒吧,隐匿在一众同类之间会令她感觉到些许安全。 猫儿,你喝得太多了。浅草在人群当中穿行过来夺走蒋小帽手中的酒杯。 浅草,还给我,我又不是不付酒钱。蒋小帽从座位上摇摇晃晃站起身,试图从浅草手中夺回酒杯,可她的手腕却仿若被酒精斩断了筋骨,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我不缺你这点酒钱,你醉了,回家吧,现在就回去。浅草的语气像是在驱逐一个爱搞恶作剧的顽皮孩童。 可我不想回家。蒋小帽积蓄已久的委屈一瞬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不懂这点事有什么值得一哭,可眼泪就那样不听话地滚过面颊。 她知道自己的眼泪不是为当下而流,她是在为惨死在锋利刀刃下的母亲哭泣,她是在为二十八岁时断然走上绝路的青桥哭泣,她是在为如浮萍一般孤苦无依的自己哭泣。 好吧,不回,猫儿说不回就不回。浅草愣怔片刻掏出纸巾帮蒋小帽擦拭眼泪,随后又道,如果想哭就尽情哭吧,你果然内心还是一个小孩子。 蒋小帽觉得或许浅草此刻也和自己一样想到了青桥。 浅草把蒋小帽领到位于酒吧深处的一处隐蔽房间,那是一个为发烧友们专门设计的用来听音乐的房间,它仿若是一个巨大的音响,蒋小帽与浅草则身处在巨大音响箱体之内,如此便心在音乐中,人也在音乐中。 猫儿,你仔细瞧瞧,我这里还不错吧,它原本是独属于我一人的秘密基地,现在起它对你二十四小时无条件开放。浅草言语间捉起蒋小帽的指头录入她的指纹,如此蒋小帽便可以在这里不受约束,来去自如。 浅草,你的秘密基地很别致,你好像把家安在了音乐的心脏里。蒋小帽摊开四肢陷入柔软的沙发。 阿良找我,我得出去应付一下,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浅草转身合上秘密基地厚重的房门,她给予蒋小帽的温情仅仅是那么一须臾。 蒋小帽一瞬觉得她好似被从一间监狱转移到另一间监狱,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仿若被禁锢在名为时光的牢笼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像水藻一样缠绕着浅草,或许是因为浅草身上还残存着关于青桥的记忆,或许是因为浅草总是和青桥一样对她避之不及,仿若她是一滩意味着凶险与不详的暗红色血渍。 蒋小帽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睡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醒来时身体经过休息已摆脱酒醉后的失重感,只是头隐隐作痛。 她依稀记得在昨夜梦中自己仿若化身成为陆城火车站屋顶的钟摆,又仿若化身成为滔天巨浪中一搜蓝白色帆船的桅杆。 浅草的秘密基地里半扇窗子也没留,室内无法照进阳光,因此阻隔了白昼,时间在这里只是一组不断变换的虚无数字。 第12章 猫儿,你醒了。蒋小帽这才注意到侧躺在地上的浅草。 对不起,我总是这么任性。蒋小帽见浅草结束工作后竟留在这里陪自己,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猫儿,我知道你一直以来为什么难过,你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让青桥接连做出那两个决绝的选择,你想在我这里寻找到答案我的确是受青桥所托照顾青家老爷子,可是除此之外,我这个局外人并不比你对青桥了解更多,我在青桥的世界里只是个过客浅草用一种疼惜的目光望向对面的蒋小帽。 你说的对,我忘记了,你只是青桥生活中的一个消遣,我应该去找对青桥了解更多的人打探。蒋小帽挥舞着言语的利剑直直刺向浅草心口。 你你浅草如同中箭一般捂住胸口。 再见,浅草,我不会再来找你了。蒋小帽起身离开浅草位于酒吧深处的秘密基地。 蒋小帽因为青桥对青老爷子的委托而嫉妒浅草,那个狠心的人为什么不把青老爷子托付给自己?那个狠心的人为什么不为她留下一个生的念想? 傍晚蒋小帽返回青家途中车子燃油指示灯亮起,便在下一个路口掉头拐到最近一家加油站。 九五,加满。蒋小帽落下车窗同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打招呼。 好嘞。那名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朗声回应。 蒋小帽突然觉得这声音最近她仿佛在哪里听过,便抬起头仔细端详那名工作人员鸭舌帽下的侧脸。 三弦?蒋小帽捏着口袋里的名片试探着叫出她名字。 嗯?那名工作人员闻声猛地抬起头望向蒋小帽。 三弦,你要不要过来和我解释一下昨天的行为?蒋小帽把头探出车窗追问面前一脸窘迫的三弦。 这事说来话长。三弦红着脸挠头。 那就长话短说。蒋小帽开口催促。 短不了,稍等,我让同事帮忙请个假。那个家伙三步并做两步凑到一个同事旁边耳语两句,便从车后绕过来拉开门扑通一声坐进副驾驶位。 蒋小帽载着三弦来到附近一处僻静的咖啡厅,三弦浑身不自在地脱掉了加油站配发的蓝色工作服,受冻似的蜷缩起肩膀,别别扭扭落座在蒋小帽对面。 我其实不叫三弦。那个家伙率先开口。 那你真名叫什么?蒋小帽问对面的人。 我的真名叫四喜。那个家伙双手局促地摩挲着膝头回答。 你爱吃四喜丸子?蒋小帽左手托着下巴问三弦。 我才不爱吃什么四喜丸子,我是因为在家族的后辈中排行第四,父母才给我起了何四喜这个名字。那个俊气的家伙耐心地向蒋小帽解释她名字的由来。 那我以后就称呼你四喜好了,四喜,现在总可以说了吧,你昨天为什么要在安录明面前假扮《陆城晚报》的记者?蒋小帽毫无预兆地挥刀斩断无意义的寒暄,引领四喜回归正题。 第17章 蒋小姐,别误会我确实是一名《陆城晚报》的记者只不过在九个月前因为顶撞报社领导被停职反省。四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蒋小帽看她从前工作时的相片。 既然你是记者为什么还要去加油站上班?蒋小帽伸手接过四喜递过来的手机低头翻看。 四喜投入工作时身上散发出一股晨露般的清爽与朝气,她在一众无精打采的同事之中相当耀眼,她显然是生命力极强的人,哪怕仅凭一张匆忙拍下的虚化背影照,你都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充实与对生活的热爱,她与蒋小帽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那只不过是我在停职期间做的一份兼职罢了,一方面是为了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填饱肚子,另一方面是因为这间加油站的轮班制度是上一休二,我在这里每个月只需要上十整天的班,富余的二十天时间可以用来自由支配。四喜很认真地向蒋小帽解释她去加油站工作的缘由。 《陆城晚报》什么时候会让你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呢?蒋小帽从手机屏幕上抽出视线抬头看了一眼四喜。 蒋小帽觉得对面的少年是夏日里一颗郁郁葱葱的梧桐,她热切地向往着生,自己却是一株冬日雪地里濒临枯萎的植物,她不知道是否可以捱过这个冰冷的寒冬。 报社领导说我必须在停职之后的两年内写出一篇惊世报导才可以被报社重新接纳,如果找不到新闻素材,我将彻底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四喜叹气。 所以安路明将会是你那篇惊世报导的主人公?蒋小帽好奇地追问。 是。四喜点头。 我原本以为你想采访安录明是为了写一篇类似于《安录明陆城炙手可热的收藏家》的报导,文字中还会穿插一些安路明以及他藏品的相片。蒋小帽一边眯着眼翻看四喜的相片一边猜度。 大抵如此,但也不尽然,会比那个更精彩四喜回答得含含糊糊。 既然你想采访的人是那个鼎鼎大名的收藏家安路明,为什么要偷拍我的车牌号?等等何止我的车牌号,你还拍下了我的行踪,我的住址。蒋小帽沉下脸将手机屏幕推至四喜面前。 安录明身边出现的所有女性我都会进行一番细致的跟踪和调查。四喜仿佛被扔进蒸笼似的红着耳朵不敢与蒋小帽对视。 四喜,你们记者对调查和跟踪这类事是不是很擅长?蒋小帽闻言思忖片刻将手机交还给面红耳赤的四喜。 蒋小帽其实并不介意被眼前这个家伙跟踪,她在四喜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一丝危险,她太孤独了,即便跟踪对她来说也是另一种层面的陪伴。 报社领导认为我是一无可取的渣滓,我却认为他不具备居高临下地评判我的资格,他在鄙视我这个新人的同时却忘记自己也曾是新人,他处心积虑地想把我的理想第一时间扼杀在摇篮里,但是他错了我认为自己在新闻工作方面的嗅觉比狗鼻子还要灵敏。四喜额头与鼻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那你一定可以帮到我。蒋小帽仿若自语一般扭头看向窗外,随后道,我的意思是今天起你不必再去加油站做兼职,我想雇佣你陪我查明一些旧事,我不仅会支付你酬金,同时还会赞助你调查安路明,你会接受我的委托吗? 那简直太好了!四喜蜷缩成一团的双肩随着欢呼伸展成一条直线。 那是一种多么直白的快乐啊,蒋小帽那一瞬忽然很羡慕四喜内心的轻盈,她的世界里欢愉像投影一样会被放大数倍,她竟能如此轻易感受到生活的欢喜。蒋小帽忘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开怀大笑过了,或许几年,或许十几年,或许从来就没有,她好羡慕快乐的人。 蒋小帽平生第一次对陌生人细述了自己完整的过往,她的故事中有母亲蒋含,有挚爱青桥,有继父蒋一恒,有生父安路明,有玉姨,有周叔;她的故事中有生离,有死别,有断指,有杀戮;她的故事中有思念,有泪水,有不甘,有忧愁 四喜嘴角的笑容有如水中涟漪消散于平静的水面,蒋小帽讲述得越多她的面色便越是冷清,越是凝重,她的眼里先是震惊,而后是爱怜,最后仿若身陷迷雾,蒋小帽亲自将四喜一步步引领至她所处的深渊。 四喜,我想知道答案。 蒋小姐,你想知道什么答案? 四喜,我想知道的事有很多,我想知道青桥为什么能狠下心将我独自留在这人世间,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对我避之如瘟疫,我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残忍地杀害母亲,我想知道母亲和青桥之间的所有过往,我想知道她们分手的真正原因,我想知道过往的一切一切我是蒋含的女儿,我对这一切总该有知情权的吧,我不想稀里糊涂地活着,我不想总像个孩子似的被保护,我不想周遭的人对我有所隐瞒,我不想再蒙在鼓里,我想拨开眼前的迷雾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的人生境地。 好的,蒋小姐,我会为你驱散迷雾,你要相信我,毕竟我在调查这方面有比狗还灵敏的嗅觉。 这场漫长的讲述令蒋小帽心中生出几分似沙砾般微小的释然,她心中堆积的巨石因此松动了几许,得以片刻喘息。她怀揣这些沉重的过往太久了,久到她觉得自己仿若在人世虚度了几百年,十三岁以后余下的生命对她来说就是一段漫长的刑期,她仿若活在一场虚无里。 可那晚躺在床上她又有一种内心被掏空的感觉,她觉得倾吐过心事的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只消一阵风起,她便如风筝被放逐至无垠的天际,留不下半点痕迹。 第13章 四喜,我想知道答案。蒋小帽在梦中再一次问四喜。 好的,蒋小姐,我会为你驱散迷雾。蒋小帽在梦中再一次听到四喜的保证。 第18章 四喜三天后带领蒋小帽前往母亲蒋含与青桥曾就读的浅唐学校,蒋小帽家中出事时青家也将她安排到这所位于市郊的一贯制学校,她在这里从初中一直读到高中毕业。 浅唐学校档案室的管理员翻找出蒋含与青桥的班级名册与毕业照,蒋小帽在那张二十几年前的高中毕业照上找到了母亲蒋含与青桥,她们穿着浅唐学校的校服勾着小指肩并肩站在正数第二排边缘,青桥身量比母亲高半头,那人目光清亮,唇角裹着极羞赧的笑。 那是蒋小帽第一次真真切切见到青桥的笑容,记忆中那人头顶似生着一片厚实的乌云,所到之处无不晦暗,毕业照里站在母亲身旁的青桥却是一个生动而鲜活的俊俏少年,蒋小帽十三岁遇见的青桥与之相比简直是一具行尸走肉。 青乔?蒋小帽看到班级名册上的名字诧异地皱起眉头,随后又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玉姨说过,她不喜欢青乔的这个乔字,便将乔字改为桥梁的桥。 蒋小姐,青乔是青乔,青桥是青桥,她们是两个人,你显然已经陷入这个重大误区许久。四喜将另一张十几年前的毕业照在蒋小帽面前小心翼翼摊开。 两两个人?蒋小帽低头看四喜铺在桌子上的另一张毕业照,她果然在倒数第二排成功找到了青桥的脸,她确实是蒋小帽记忆中所熟悉那个日渐式微的青桥,可这张相片中却没有母亲简含的半点影子。 蒋小姐,你仔细看一下这两张毕业照的拍摄日期,它们之间整整相隔了十年时间的岁月。四喜把标注在两张毕业照下角的拍摄日期一一指给蒋小帽。 可我亲眼见过当年的那张写着青桥断指新闻的旧报纸,我根据事发当时的日期计算过,那年我恰好是三岁。蒋小帽反驳。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问题就出在你只计算了自己的年龄,蒋小姐,你一直以来都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以至于忽略了这个天大的破绽,那就是青桥的年龄,你有按照报纸的日期计算过青桥的年龄吗?如果按你所说青桥比你要年长十岁,那么蒋含生你那年便是二十一岁,你出生当年青桥才十一岁,蒋含怎么可能会和一个孩子年幼的相恋?四喜用平淡的语气抛出一个令蒋小帽心惊的事实。 那么相片里站在我母亲身边的又是谁?她们两个分明长着一张同样的脸孔。蒋小帽闻言转过头困惑地望向四喜。 蒋含旁边的女子是青桥的亲姑姑,她名字叫做青乔,两个人的名字拥有同样的发音,但字义却不相同。四喜凑到蒋小帽一旁解释。 石老师。蒋小帽见自己在浅唐学校的高中班主任推门而入立即起身。 好久不见,小帽。四喜见状闪身让出位置,石老师落座在蒋小帽身畔。 造物主真是神奇,你和你妈妈几乎是从一个模具里出来,青桥和她的小姑姑也共用一张脸。石老师低下头看铺在桌面上的两张相片。 石老师,你认得我妈妈?蒋小帽颤抖着揪住石老师的衣袖。 当然,我不只是你妈妈蒋含的班主任,同时也是青桥和他小姑姑的班主任。石老师回答得很肯定。 您能给我讲讲我妈妈和青桥的故事吗,她们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特殊关系?蒋小帽下意识地用了一种乞求的语气。 孩子,我能告诉你的恐怕不多,毕竟我作为班主任对两个学生的了解也有限。石老师惯常谦虚。 那您就知道多少讲多少,哪怕是一点点细枝末节也可以。蒋小帽迫不及待想要解开谜题。 那年二十四岁的我研究生毕业第一年参加工作,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赢得了来钱塘学校工作的机会,我被任命为高一年级的班主任,大抵是因为生在普通人家的缘故,每当面对这些家境优越的学生时我总会感到没有底气。 我本以为这些生活顺遂的十几岁的孩子不会懂得我的处境,偏偏你的母亲蒋含在这个时候看清了我的窘迫和不安,她主动站出来帮我承担管理班级的义务并协调我与同学们之间的关系,我这才得以在浅塘中学平稳立足。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对你的母亲蒋含心存感激,与其说我把她当成学生,不如说我把她当成一个在背后默默支撑我的朋友,亦或是一个忘年交。 高二上学期我的班级里升入一名跳级生,她的名字叫做青乔,她在初中跳了一级,高中跳了一级,年龄在班上是最小。自从青乔加入我们班之后,这两个孩子便开始每天形影不离,无论吃饭睡觉上学放学他们都无时不刻黏在一起,同学们有时会戏称她俩为连体人。 高二下学期我才知道,你爷爷是青桥的恩师。两个人很小的时候便相识,每天都在一起看书、写作业,练琴。青乔比你母亲蒋含年纪小了两岁,入学也要比你母亲晚两年,她拼命学习,连跳两级就是为了和你母亲能够进入同一个班级。那时我很为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友情而着迷。 我发现两个人的关系不对是在高三毕业前夕,那年学校为了让孩子们在紧张的学业下放松心情组织了一次演出,青桥与蒋含在掌声与欢呼之中默契地表演了一曲四手联弹,舞台上钢琴的摆放通常只能展现弹奏者的侧影,那天站在舞台一边的我却恰好正对着两个人。我无比清楚地看见两个孩子之间的眼波流转,那分明是爱意,令人沉醉且惊叹的浓浓爱意。 高考过后我和学校里的老师带着班级里的孩子们开启毕业旅行,篝火晚会上两个孩子仿佛约好一般手挽手提前撤退,两个孩子离开不到半个小时天空便刮起了一阵银针似的细雨,我们所有人都一身湿哒哒地回到了酒店。 老师,你看!我们一群人走到酒店楼下时,班里一个孩子突然伸手向空中一指。 大家闻声一起顺着他的声音抬头向上看,原来酒店的窗帘上映出两个女孩曼妙的剪影,蒋含与青乔的恋情至此人尽皆知,那便是悲剧的伊始。 第19章 那么另一位年纪更小的青桥呢,您对她是否还有印象?蒋小帽迫不及待地在一旁追问。 年纪更小的那位青桥?哦,你在说那孩子,那孩子倒是给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独特印象,你母亲与青乔从浅塘学校毕业大概十年后,我在新入学的这批学生里面发现一名与青乔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后来我经过开学后的第一次家访才了解到,那孩子是青乔亲哥哥家里的独生女,两人之间是姑侄关系。 这位年纪更小些的青桥与她的小姑姑青乔性格完全不同,那孩子平日里在学校总是一副郁郁寡欢满腹心事的样子,她仿佛是误闯入人世的外星来客,日日都惦记着重回母星,一点都不眷恋这人间。 她在学校里仿若是幽魂一般的存在,我曾无数次尝试着去打开她的内心,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她是一座封闭的岛屿,她的世界里不欢迎任何人。 那时我们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预言这个孩子有一天会走向绝路,她是一个悲剧内核的人,小小年纪竟活得如此沉重,我无法理解生在一个那样优渥家庭里的孩子为何会过得如此痛苦,她所拥有的生活有太多人梦寐以求,我年轻时就曾是其中一个。石老师深陷于旧时回忆。 石老师,你可知道青桥在学校里有没有什么朋友?四喜试图寻找更多线索。 青桥高中时一向独来独往,哪里有什么朋友,你母亲蒋含当年在班上倒是有一个朋友,我来想想她的名字。石老师端起班级名册哗啦哗啦地翻看。 对,是她,白宣,青桥的小姑姑跳级升入我们班之前,蒋含与这个叫白宣的女孩子之间关系很是要好。石老师将白宣的相片指给蒋小帽。 白宣,我记下了,您知道可以通过什么渠道联系到她吗?四喜又问。 如果想找白宣了解你母亲的情况,只需择日跑一趟致远饭庄就好,白宣已经接手她父亲的餐厅好几年,你只要提一句是蒋含的女儿,她一定会好好接待你。石老师暖心地替蒋小帽出主意。 老师,我可以翻拍一下这两张毕业照和班级名录吗?四喜笑眯眯地向石老师请示。 当然可以,翻拍的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你们无论联系任何人之前,务必得先打电话征求对方的同意,千万不要给对方造成困扰。我不想到了退休的年纪还干出失职的事情。石老师一本正经地向两人提出要求。 您放心,我保证不会给对方造成困扰,一切基于对方自愿的前提。四喜一边掏出相机咔嚓咔嚓拍照一边向白老师承诺。 第14章 两个人离开学校档案室一同去附近的餐厅简单吃了顿午餐,四喜胃口很好,吃了双人份,蒋小帽剩下的半份也被她一扫而光。 我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呢?蒋小帽双手拄着下巴看着四喜在餐桌上风卷残云。 蒋小帽好羡慕面前这个鲜活生动的同龄女孩,她多像一株充满生命力的绿色植物,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受的活生生的人,而青乔、母亲,玉姨,浅草,她们却活得像是一张年代久远死气沉沉的画布,她们尚在人世时精神上就已经死去了一部分,只剩一巨躯体在人世间苟延残喘地苦撑。 蒋小姐,明天下午我们一起去致远餐厅找白宣,试试能不能从她那里找到突破口。四喜端起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咖啡。 为什么是明天而不是今天下午呢?蒋小帽想知道原因。 今天下午我有自己的工作安排。四喜解释。 你今天下午的工作安排是不是和安录明有关?蒋小帽略带好奇地问四喜。 当然是去继续调查安录明,这是我的工作主线。四喜点头。 你调查安录明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我一个人每天自己呆着很无聊。蒋小帽压低声音请求。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调查过程虽然很辛苦但也有好玩之处,对你来说应该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辛劳的消遣,但你必须得向我保证一点,那就是调查过程的苦和累你都得好好受着,绝对不可以跟我耍大小姐脾气,我怕自己没有耐心哄你。四喜不放心地交代。 我保证。蒋小帽向天伸出三根手指发誓。 那好,我从今天起就带着你。四喜乐颠颠地打了个响指。 两个人吃过午饭四喜在路旁便利店里买了口香糖和几罐提神饮料,她们此行目的是为跟踪一个最近与安录明密切保持联系的女孩。 蒋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跟踪这件事很新奇?四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转过头问蒋小帽。 倒是不会,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偷偷跟踪青桥,整天整夜地跟踪,我在这方面是个惯犯。蒋小帽扭头看着窗外。 看不出你还有这个爱好,失敬了,前辈。四喜同蒋小帽开玩笑。 你跟踪安录明多久了?蒋小帽转过头问四喜。 大概半年了吧,他这个人有点意思。四喜落下车窗点了根烟。 安录明有意思的点在哪?蒋小帽不解。 等下你就知道了,要不要来一根?四喜伸手把烟盒递给蒋小帽。 不要,我一向不喜欢吸烟,吸烟会得肺病,你也少抽点吧。蒋小帽言语间突然想起自己上学时曾为博取青桥的关注往家中捡了一堆烟头,那种十几岁孩子动心机策划的小把戏现在想来真的很幼稚,难得青桥还花费心思配合她这个演技青涩的演员。 那人当年一定看出来了吧?她一定看得出蒋小帽拙劣的演技,她一定看得出蒋小帽心底的渴望,可蒋小帽想要的,她偏偏不给,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狠心的角色,她凉薄到可以眼睁睁看着一个缺爱的孩子内心贫乏致死。 四喜将车自停在市郊一栋二层小楼附近的隐蔽处,两个人一边等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来了。蒋小帽看见一个大概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独自前往安录明的住处。 蒋小姐,我请你看一场特殊的电影。四喜将脖子上的望远镜摘下来递给蒋小帽。 蒋小帽接过四喜递来的望远镜透过窗帘缝隙观察室内,安录明几乎不带任何前戏地与女孩子发生亲密,女孩子中途有过一次试图反抗的行为,安录明扬起手狠狠地甩她一记耳光。 第20章 安录明进似乎粗暴地痛快释放一番后独自驾车先行离开,那个名叫阿月的女孩坐在床边掩面啜泣了三五首歌的光景,四点一刻她走到卫生间洗净脸上的泪痕与唇角的血渍,四点半她在来时的站台前登上最近的一班公交车。 阿月在位于市中心的理石路下车步行前往青川人民医院,蒋小帽见她走到一楼缴费窗口前掏出手机支付了一笔费用,随后乘电梯前往位于三楼左侧第二间病房。 病床上的女生是阿月的前女友。四喜压低声音凑到蒋小帽耳畔。 难道阿月是为了给前女友治病出卖自己的身体?蒋小帽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颤。 蒋小姐,你未免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美好了,阿月不堪家中逼迫选择和安录明走到一起,她的女友得知这个消息备受打击大病了一场。阿月现在名义上是安录明的正牌女友,全家人都指望她能顺利嫁给安录明这个大收藏家,全家人都指望靠她出嫁改变整个家族当下所面临的穷苦处境,只可惜安陆明这个人只不过是把阿月当做玩物罢了。四喜短短几句捋清了三人之间的纠葛。 安录明的心思这么明显,难道阿月家人看不出吗?蒋小帽对此深感不解。 安录明素来擅长用钱财及婚姻做诱饵,阿月一家人又偏偏贪嗅铜臭味,我只能说他们凑在一起是绝佳的组合。四喜颇感无奈。 难道一个喜欢过女孩子的人还会喜欢上男人吗?蒋小帽拄着下巴困惑地望向四喜。 我也不晓得,至少我我不会。四喜思忖片刻磕磕绊绊地回答。 安录明是否了解阿月先前是个同性恋?蒋小帽又问。 安录明当然清清楚楚知道这码事,所以我说他这人有点意思,他似乎专门好这一口。四喜忍不住向蒋小帽透露。 你的意思是?蒋小帽诧异。 我的意思是,安录明从二十几岁直到现在,似乎一直都在致力于从女同性恋的手中抢夺爱人,我怀疑你母亲和青桥当年遭遇的也是这种情况。安录明这种特殊喜好就是我这场漫长调查的主线,如果我有机会重回报社一定会给安录明做个收藏专题,我会选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告诉大家安录明不仅喜好收藏瓷器和家具,同时还喜好从同性恋情侣手上抢走她们心心念念的爱人。四喜一点点为蒋小帽拨开缭绕群山的云雾。 原来我的亲生父亲竟是这种下作男人。蒋小帽胃里一阵阵翻腾,她不明白为什么像蒋一恒、安录明这般令人作呕的男人会出现在母亲蒋含的生命里。 两人隔日下午临近三点一同前往白家经营多年的致远饭庄,蒋小帽拜托工作人员转告老板白宣老友蒋含的女儿想见她一面,五分钟后那个名叫白宣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跑下楼紧紧地拥抱住蒋小帽。 白宣一路引领两人前往她位于致远饭庄三楼的办公室,蒋小帽在白宣的办公桌角瞥见一张醒目的全家福,全家福正中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女孩是她在浅唐中学下两届的学妹。 猫儿?白宣试探着问。 您怎么知道我的乳名叫猫儿? 我们上初中的时候聊过这个话题,你母亲当时说如果未来能如愿生下个女儿,乳名一定唤做猫儿,她说自己一念起猫儿这两个字内心便会柔软得有如天上的云朵那时她还不了解自己的真实性取向。白宣回味起往事。 我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楚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呢?蒋小帽问。 高一时候,因为高一时青乔跳级升入了我们的班级。白宣回答得很肯定。 我母亲在高一那年意识到自己对青桥的喜欢? 除去青乔本人之外最先意识到这件事的人是我,你母亲是在我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我父亲和你外公是莫逆之交,我和你母亲的友谊从出生那年就开始建立,我和她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是同一个班级,高一时青乔以一个掠夺者的姿态生硬地闯入我与蒋含的世界,我当即意识到她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怯生生抬头仰望蒋含师姐的孩子,她对蒋含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占有欲,她容不得蒋含的世界里出现其他人,哪怕是身为蒋含朋友的我也会引起她浓重的敌意。 蒋含一开始只把青乔行为上的异常当做青春期来临,青乔每每对我表现出敌意时蒋含都会以师姐的身份严厉地批评她,蒋含一次次要求她当面向我道歉,向我认错,向我保证,那个内心很高傲的家伙一次次被迫向我低头,向我鞠躬,我见过太多次她面红耳赤的狼狈样子,我明白青乔的一切反常行为根本不是青春期的叛逆,那是爱,一种强烈的,病态的,排他的,充满占有欲且无药可救的爱。 当年执意捅开这层窗户纸的人是我,我这种急性子最见不得相爱的人在岁月中漫长的拉扯,我告诉蒋含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家伙爱上了她,我告诉蒋含这家伙拼命读书跳级到我们班级根本就是为了她,这家伙目的一向清楚且明确。我告诉蒋含这个家伙对我表现出敌意是出于对我的嫉妒,这个家伙想把蒋含身边所有的人都尽数驱逐,她一心只想把蒋含困在独属于两者的小世界。 第15章 蒋含一开始对这件事情表现得十分不可思议,她最初的第一反应是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可令蒋含感到矛盾的是她确实很偏爱父亲的这位得意门生。 青乔四岁时正式拜你外公为师学习钢琴,蒋含一向很喜欢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你母亲一路见证青乔从一个四岁的幼童成长为十几岁的少年,她总是喜欢回忆青桥四岁那年初来家里时坐在钢琴前双手双脚不知把哪里的局促模样,她总是喜欢向我描述青乔四岁时那双嫩生生的小手如何触碰琴键,她笃定青乔在音乐方面是个百年不遇的天才,而你外公和你母亲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是惜才如命。 第21章 蒋含从一开始的抗拒、不可思议逐渐走向后来的理解,接纳,陷落,无法自拔足足花费了将近三年,两个人在青乔十八岁那年终于确定关系正式走到一起。因为青乔过于强烈的占有欲,我不得不主动退出蒋含的世界。 第一,我知道青乔根本容不下我这个碍眼的存在,即便我与蒋含只是传统意义上的密友。第二,我不希望蒋含夹在恋人与挚友中间两头为难,毕竟我看得出蒋含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爱上青乔,她只不过是一直以来都惧怕正视自己的内心罢了。白宣似乎也在为那段被青乔拦腰斩断的友情而惋惜。 那么后来呢?蒋小帽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日记中那一行行情深意切的文字,她深知母亲对青乔的爱也同样炽烈。 高中毕业旅行途中,班里在海边举行了一场篝火晚会,那晚我们全班同学透过酒店窗帘上投映出的一对亲密剪影得知了蒋含与青乔之间的秘密,那件事在陆城仿若被点了引线的烟花一般在夜幕中漫天扩散,除去位于风暴中心的她们本人以外被波及最深的自然是各自家人。 青乔的父亲青福禄一怒之下将她这个逆女赶出家门,青家一名叫玉姨的帮佣自愿放弃青家优厚的薪酬执意追随小主人,青乔在玉姨的帮助之下临时租下一间房子在外生活,当年十八岁的青乔愿为坚守心中的爱情忤逆全世界。 你母亲家中的状况远远要比青家复杂,彼时你外婆已经升为陆城大学的校长,你外公是受人敬仰的国内外知名钢琴家,蒋含拥有同性恋人这件事令他们在各自的圈子里颜面尽失。 蒋含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这段恋爱会令父母的人生双双坠入深渊,她本以为只要不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亲昵这段感情便不会为世人所知,谁料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竟在一夕之间暴露得如此彻底。 你母亲即便背负着如此的压力仍旧坚持与青乔相守,蒋含认为这一切并非她与青乔二人的错,错在世俗古板的规训,错在人们的狭隘与偏颇,可偏偏在这时陆城发生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地震,你外公在地震发生时一个箭步冲上舞台舍命护住了忘情沉浸在音乐海洋之中的青乔。 你外公的去世给你的母亲和外婆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蒋含在命运的风暴之中内心开始有所动摇,她无数次地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任性给这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带来了噩运。 你外婆在绝望之中服下超量安眠药试图寻死,你母亲在外婆病床前被家里一众亲戚逼迫当面打电话和青乔说分手,两个痴恋着彼此的年轻人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世人拆散。 蒋小帽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玉姨并没有欺骗自己,她不过是把青桥和青乔的故事掺杂在一起讲给自己罢了,毕竟这两个性格怪异的青家少年都是被玉姨亲手带大的孩子。 那么青乔是因为听闻母亲的婚讯一气之下断掉手指对吧?蒋小帽记得玉姨讲青乔听到母亲的婚讯勃然大怒挥刀断掉了自己的小指,她发誓永生再触碰钢琴,发誓永生不再触碰爱情。 猫儿,这些是谁告诉你的?真像并不是这样。白宣闻言面露惊讶之色。 玉姨蒋小帽回答。 玉姨编出这个故事来欺骗你倒也是出自一片好心,只可惜那不是真相,当年青乔挥刀斩断手指严格地说是因为你。白宣斟酌良久才讲出话尾后三个字。 您说是我,可怎么会是我,当时我才几岁?蒋小帽一脸难以置信。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大概三岁,那时你讲话已经十分清楚。 那年青乔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十分虚弱,你母亲得知消息后很担心独自前来探望许多次,可青乔却赌气始终不肯让她进门。你母亲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便使出苦肉计顶着日头抱着你在门外等,青乔不忍心你这个稚嫩小小孩童被烈日炙烤,只好吩咐玉姨打开院门请你和母亲进屋。 你自从见到青乔第一面起便开始像一块小粘糕似的黏着她,你的存在似乎在一点点治愈分手给青乔带来的伤害,你母亲看出这一点后常常故意将你留在青乔和玉姨那里。 青乔那个人原本不怎么喜欢小孩,可是你对她的异常亲近融化了那人心中的冰雪,你留在青乔身边的那段日子,她整个人看起来比从前柔和了许多,面相甚至都发生了改变。两人因为你这个稚嫩孩童的存在而再次拉近距离重新做回了朋友,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白宣叹了一口气。 白阿姨,您快说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蒋小帽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离梦寐以求的真相越来越近。 那年青乔的父亲青福禄因为侵害未成年人被警方拘捕,原来他竟然是个平日里将自己隐藏得很好的恋童癖,青福禄入狱后青乔便和玉姨重新搬回了青家宅院。你母亲得知这个消息更加频繁地带你去陪伴青乔,蒋含知道你的存在会令青乔暂时忘记她那个卑鄙龌龊的父亲。 那天你们三个人正在院子里其乐融融地玩耍时,安录明不知何时突然闯入了青家宅院,安录明冲进院子里一把抱起你大声质问你母亲。 你为什么要带我女儿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难道不知道她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恋童癖的女儿? 她血管里流的可是青福禄那个恶魔的血液! 难道你就不怕她对我们的女儿有什么坏心思? 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做猫儿的母亲! 蒋含根本不相信安录明嘴里的那些疯话,她将你从安录明手上抢回来重新放到青乔怀里,这时安录明突然用手指点着你的身体各个部位一遍又一遍地问,猫儿乖,你告诉叔叔,她有没有碰过你这里?偏偏安录明的手停留到身体两个重点敏感部位时,你都重重地点了头。 蒋含对安录明这个人历来没有半点信任,可是你点头这个动作却另她心中生疑,她柔声细语地又重新问了你两遍,你依旧在问道那两个重点敏感部位时重重点头。 彼时你母亲陡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一把将你从青乔手中拽走,安录明嘴巴里骂骂咧咧地与她一同离开了青家。 你母亲在三岁的你和二十岁出头的青乔之间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选择,盛大的母爱如浓雾一般在须臾之间模糊了她的心智,蒙蔽了她的双眼,她下意识地选择相信自己年幼的女儿,即便对方是自己从前视若生命的旧情人。 那是两个人在世时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22章 青乔被气得口吐白沫抽搐着昏死过去,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厨房剁掉自己的一截小指派人送给你母亲,同时被送去蒋家的还有一封信,那封信上用残指血迹书写下一行明晃晃的诗句。 吾与汝,不及黄泉,无相见也。【1】 那天蒋含回到家中耐着性子盘问了许久,年幼的你这才唯唯诺诺地讲出事情真相,原来是安录明私下付给你养父蒋一恒一笔数目客观的钱财,蒋一恒便按照安录明的吩咐趁你母亲忙碌时用橘子瓣糖引诱你一遍又一遍练习如何诬陷青桥。 那时你以为这只是一项顶有趣的亲子游戏,对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幼童来说身体的各个部位其实并无太大区别,你并不知道安录明那个举动背后的真实含义。 待你母亲查明真相时一切已经为时已晚,那个满心清高一身傲骨的年轻钢琴家为自证清白和倾泻愤怒竟然剁掉了自己的半根小指。那意味着她自此便与钢琴家这个身份彻底告别,那意味着她四岁起开始日日不间断的苦练付诸东流,那也意味着你外公付出生命拯救的孩子自此背叛了师徒共同守护在心尖的崇高音乐理想。 你母亲收到青桥的断指和血书大受刺激,一病不起,她恨安录明的挑拨,她恨蒋一恒的贪恋,她恨自己的鲁莽,同时也恨青乔的决绝。 青乔断指之后含恨离家,不久便独自一人去了国外,几年后旧病复发郁郁而终。 她的骨灰留在了异国,朋友从她遗物中选出一盘磁带和大量尚未发表的音乐作品寄回故园。 你母亲经历这件事后向你的继父蒋一恒正式提出离婚,蒋一恒不仅死活不答应还试图强迫你母亲与他发生亲密行为,那个残暴的家伙在安录明庇护之下阴魂不散地纠缠了你母亲数十年,最终难掩兽性对你母亲下了死手 第16章 当年你母亲迫于家中长辈的压力选择与看起来十分厚道可靠的蒋一恒合约结婚,蒋一恒只需要在收了你母亲的钱之后在众人面前扮演她的丈夫就好,谁知那个家伙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老实,他对你母亲的容貌与身体垂涎欲滴,渐渐起了歹心。 蒋小帽在白宣的叙述中终于将青乔与母亲的故事拼凑完全,只是此青乔并非彼青桥,原来这么多年以来她爱上的并不是母亲日记本里那个嗜音乐如命的天才少年。 那晚蒋小帽如十三四岁时那样亲昵地钻进了玉姨的被窝,她终于明白,原来玉姨长久以来对自己唯一的隐瞒就是青桥断指的真正原因,原来青桥、玉姨、浅草、周叔长久的缄默竟是对自己这个年少肇事者深沉的保护,直到这一刻,蒋小帽才敢真正放下内心的防备把玉姨当做家人,她再也不会愚蠢地把这个守护自己数十年的老人仅仅当做一名家佣。 玉姨,我都知道了,我知道青家不止一个总是头顶厚实乌云的青桥,还有另外一个将音乐与爱情灌注进灵魂的青乔,她们都是你亲手带大的孩子,可是为什么她们两个人要叫发音相同的名字呢?按理说这应该是有所忌讳的吧?蒋小帽像个小孩子似的把头埋在玉姨胸口。 猫儿,青桥原本也不叫青桥,她有独属于自己的名字,只可惜小姑姑青乔被驱逐出青家之后,她便失去拥有自己名字的权利。 青老爷子赌气将自己小孙女的名字改为了青乔,青桥虽然深爱小姑姑可并不想承袭这个沉重的名字,她不想余生都做小姑姑的影子,家里人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各退一步,最后才选定了青桥这个名字。 青桥为让爷爷开心,为让父母不为难,从此背负了这个新名字,谁知那就是她悲惨命运的序幕,青老爷子并不满足于小孙女仅仅接纳这个名字,他急切地需要为青家培养起另外一个钢琴家青桥,他需要向女儿证明她的存在根本无足轻重,即使她离开家也很快有人代替她的位置。 那时起从小对钢琴一点都不感兴趣的青桥就开始被家人逼迫学习钢琴,青老爷子虽然很生蒋含的气但却依旧聘请她来当青桥的钢琴教师,你母亲因青桥小姑姑被驱逐家门的事内心一直心存愧疚,便开始利用这机会投入许多精力教青桥学习钢琴。 青桥对这个十分关爱自己同时又异常严厉的钢琴教师一见倾心,她日日拼命苦练钢琴和音乐丝毫没有关联,完全是为了蒋含。青桥原本的志向是当一名画家,那时她十分迷恋知名画家与他弟弟书信里面的一句话。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2】 她将这句话改为,当我画一个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亲手贴在画室的墙壁,那时她的终极绘画理想,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可以达到那种不疯魔不成活的艺术境界。 只可惜她理想的羽翼因小姑姑被驱逐出家门而被青老爷子硬生生地斩断,她被勒令跪在家中先祖面前发誓今生都不可以在任何场合拿起一次画笔,如有违背母亲的身体便会替她承受可怖的因果。 她的画板,她的颜料,她的调色盘全被青老爷子亲自扔进火炉里焚烧。 那日起,她无需再做自己,她只需做好小姑姑的影子。 她并没有小姑姑那样的音乐天赋所以常常会令你母亲失望,每当弹错音符时你母亲都会用尺子敲她的手背或是抽打她的手心,她晚上总是因为自己达不到你母亲的要求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蒋含偶尔表扬一句她便会开心得一夜睡不着觉。 蒋含就在那样的情境之下成为了这个孤独孩子生命中的全部,原本不甘于命运的她在心爱的人面前心甘情愿地扮演小姑姑的影子。她为了讨蒋含的欢心甚至在你母亲面前刻意模仿小姑姑的穿着,小姑姑的发型,小姑姑的语气,小姑姑的身姿,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一样偷走了蒋含对小姑姑的关爱,她贪婪地享受蒋含对她热切的注视,她知道蒋含时常会忘掉她只是个卑微的替代品。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春秋·左丘明《郑伯克段于鄢》 【2】引用自文森特.梵高《亲爱的提奥》 第23章 三年之后海外传回来青乔在异国郁郁而终的消息,蒋含仿若从梦中醒来一般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并不是真正的青乔,她从头到尾只是一名被青家父辈指定的青乔扮演者。 蒋含因为旧爱青乔的死讯消沉了将近两年,青桥也随着蒋含一起消沉了将近两年,那两年里青桥一次也没有触碰钢琴,如果生活里没有蒋含,钢琴对她毫无意义可言。 我本以为青桥会在那两年间重新拾起心爱的画笔,可是她没有,青桥忌惮当年在家中先祖面前屈膝发下的毒誓,她怕母亲的身体当真会替自己承受可怖的因果。 爷爷青福禄几年前的入狱反倒令她心中释然,青桥自小最厌恶的便是爷爷青福禄那双总黏在女性腿上的不安分眼睛,母亲和家中伯母、婶婶逃不过那双色眯眯眼睛轻浮的打量,小姑姑与青桥在长大的过程中自然也逃不过。 青桥曾在电话里向父亲哭诉过爷爷在行为上的越矩,父亲一再嘱咐年幼的她将此事烂在心里切勿向母亲及旁人提及,青家后辈应当识大体,万万不可伤及爷爷颜面。 爷爷青福禄越矩的行为越多,青桥生活中的快乐便越稀薄,她渐渐成长为一名头顶生着厚实乌云的阴郁少年。 那段时光里失去蒋含的青桥仿若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为小姑姑影子的悲哀,她开始一反常态地叛逆无比,每天像是一头野兽般在外面挑衅那些欺凌软弱孩童的混子,我时常能在她的衬衫上发现一处又一处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据说青桥与人打架时常常一开始表现得很凶狠,后来便逐渐放弃反抗任由其他人出拳,大概只有我知道,她其实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死。 我把青桥从小带到大,自然知道她不是一个坏孩子,我知道彼时唯一能拯救青桥的人就是你母亲,所以我很冒昧地上门去拜托她。 你母亲沉浸在青桥小姑姑去世的悲痛中整整两年,当她得知青桥的现状之后表现得十分震惊,她承诺我一定会让青家这个少年迷途知返。 蒋含把年幼的你送到外婆家住了一天,我们一起在家中等待青桥归来,那天后半夜青桥依旧如往日那样带着一身新鲜的伤口推开家门,当她看到心心念念的蒋含双手抱在胸前坐在对面眼眶一瞬泛红,黑色头盔随着身体无法自控的颤栗滚落在地面。 你没有再继续练钢琴吗? 我们过去的努力算什么? 你把我当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这两年你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你身上为什么有这么多伤口? 你很喜欢被人打吗?你很享受疼痛的感觉吗?好吧,与其让别人来伤害你,不如由我来动手! 蒋含起身解下青桥的腰带狠狠地抽了她一顿,即便我心疼得要命也没有伸手阻拦,我知道蒋含是青桥在这世间唯一的救命药,她是青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意义,青桥并不爱音乐,她只爱蒋含,她的爱和小姑姑的爱同样炽烈。 蒋含当然看得出这个孩子对自己异样的感情,可现下失去挚爱的她已经无法再承受一份沉甸甸的爱,她觉得自己已经毁掉了青家的一个女儿,不能再毁掉另外一个了。 她从不给面前这个苦恋自己的孩子任何一丝机会,她从不允许两个之间发生一丁点暧昧,她在青桥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严师的形象。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孩子身上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倾注如此多的感情,究竟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遗憾,还是单纯的把她当做替代。 蒋含自那日起又开始重新做起了青桥的钢琴教师,她认为自己在无形之中对青家这个后背负有某种责任,时隔两年青桥又重新成为小姑姑的影子。 两年的荒废导致青桥的弹奏水准惊人地退步,每当青桥弹错音符时蒋含依旧会用尺子敲她的手背或是抽打她的手心,那时我发现青桥卑微到把惩罚都会当成是一种爱的奖励,她时常在蒋含走后痴痴傻傻地坐在琴凳上回味两人之间相处的细节。 青桥在你母亲近似乎苛刻的培养之下终于成为一名钢琴家,她在众人的期盼之下终于活成一个形似小姑姑的影子,只是她无论怎样努力琴技都远远不及她的小姑姑,那是她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艺术高度。 原本我还幻想等过几年青桥再长大几岁,你母亲或许能放下过去和她走到一起,谁想到竟会发生那种悲惨的事情。 青桥得知你母亲惨死在蒋一恒手下的消息之后又重新变回一具行尸走肉,我在她那双晦暗的眼眸里找寻不到任何一丝生机。 那以后她此生再也没碰触碰过一次钢琴,她用这种决绝的方式与过去做出割舍。 第17章 她再也不需要去努力扮演小姑姑的影子讨人欢心,只可惜那时的青桥早已经忘记原本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你母亲临死前交代青桥负责照顾你到十八岁,她要求将青桥小姑姑的断指埋入坟墓,她想带着青桥小姑姑的断指去另一个世界与所爱之人相见,那个世界或许可以容下她们不被世人认可的爱情。 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 十三岁的你第一次在警察局里见到了二十三岁的青桥,那时的她的心其实早已经随着你母亲死去,她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是在为你苦撑,她必须得遵照蒋含的遗愿将你一直照顾到十八岁,她一向最听蒋含的话。 可惜没有如果,如果有的话,我那时定会跪在地上乞求你母亲修改一下那句临终嘱托,我希望蒋含要求青桥照顾猫儿你一辈子,那样青桥或许就不会做出那样决绝的选择了吧。 罢了,罢了,我一厢情愿罢了,那孩子活得实在太沉重了,自从你母亲意外离开这个世界,她活在这世上每一天都在经受彻骨的折磨,我还是放过她吧。 我偶尔会想,或许在过去某个时刻,她也会厌倦做别人的影子吧,毕竟在青福禄对其下手之前,她也曾是一个鲜活的少年。 第24章 那么青桥为什么也会像小姑姑一样切断自己的半根手指呢?蒋小帽依旧记得十七岁那年在陆城机场送行时无意间瞥见青桥缺了一截指头的手掌。 那是因为青桥精神方面原本就存在一些令人棘手的问题,很多时候她根本就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小姑姑还是青桥本身,她的手指就是在那种错乱的情境之下被自己切断玉姨被迫忆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的意思是青桥在精神错乱时挥刀重演了当年小姑姑断指的场面?蒋小帽嗓音略微颤抖。 青桥十三岁那年亲眼目睹了小姑姑断指的血腥场面,那天她原本预备把自己最得意的画作送给小姑姑当做一份惊喜,谁料想她循着声音跑进门时脚下恰好踩到小姑姑滚落的断指,那血淋淋的一幕从此便像植物一般在她命里生了根,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硬生生撕扯掉一块。 家人逼迫青桥放弃画家理想做钢琴家小姑姑的替身,蒋含亦把青桥当做旧爱的影子以及精神寄托,那个心中无比抗拒成为小姑姑却为了取悦和亲近你母亲而不得不扮演别人的孩子,灵魂仿若被上天分一刀割成两半。 她时而痛苦又清醒,时而沉溺在幻觉,唯一能在夜深人静时安慰她的便是小姑姑遗物里的一盘磁带。那磁带里面录有一首蒋含和小姑姑少女时期一起玩闹时录下的摇篮曲,她每次听这首摇篮曲时都会幻想自己就是小姑姑,蒋含如同呵护旧时光里的小姑姑一般爱着她念着她。这首摇篮曲陪伴她渡过了无数个难熬的夜晚。 蒋含的去世令青桥彻底失去了对生的最后一丝渴望,她从蒋含葬礼上归来后的当晚便陷入了一种类似于人格分裂的状态,她一会儿是带着一身极端控制欲病态而又炽烈地爱慕着蒋含的小姑姑,一会儿是身处无尽阴霾之中卑微而压抑地苦苦仰视着蒋含的青桥,她就是在那种分裂的状态之下同当年小姑姑一样决绝地切断了自己的手指。 我不知道彼时的她有几分清醒,几分疯癫,我亦不知道彼时的她究竟有几分是小姑姑,又有几分是青桥,或许她本人在那个当下也未必知道。玉姨将自己苦心隐瞒多年的秘密在今夜毫无保留地讲完。 蒋小帽终于明白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爱上的竟是一缕残留在世间的游魂,母亲蒋含挚爱的青乔与自己苦恋的青桥并非一人,母亲所爱的青乔那样生动,那样耀眼,那样鲜活,可自己所爱之人却永远冷清得只有半边影子。 蒋小帽在那一瞬发觉似乎自己的存在才是青家两代女子悲剧的开端,她万万不该在三岁那年因为贪嘴想拥有几块橘子糖而亲手打开命运的潘多拉魔盒,即便她对三岁那年发生的事早已毫无记忆,可她依旧是恶魔的帮凶,罪恶的导火索。 那个被污蔑的天才钢琴家在二十岁出头时一怒之下挥刀断指,二十八岁客死异乡,母亲在三十一那年死于养父蒋一恒的刀刃之下,青桥二十八岁在由它国死于自己策划的一场枪杀,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以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只剩自己孤伶伶一人承受漫长的生之惩罚。 蒋小帽想或许真正应该死去的其实是自己这个罪人吧,可她一直以来却在自私而无耻的活着,贪婪地享受青家给予的物质和玉姨周叔无微不至的照顾,吸血鬼一样想尽各种办法花费各种心思向青桥索求关爱。 假使时光可以回到从前,蒋小帽一定不会再招惹青桥,或许自己每一次出现都会令青桥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或许自己那张仿佛和母亲一个模子复刻出来的脸会令青桥无从分辨过去与从前。 原来自己从十三岁到十八岁这五年是母亲给青桥在人间判下的刑期,难怪那人总是对自己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难怪那人对于自己种种索求关爱的行为表现得那么冷漠,蒋小帽终于拨开了缭绕在远山之巅的层层迷雾,她终于在二十三岁这年可以把一切看得清楚。 隔日蒋小帽将从玉姨那里得知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讲给四喜,她无法独自消化玉姨口中的事实,因此急于向他人倾述。 蒋小姐,问题在于问题在于,你们都太过于沉浸于各自的悲伤了,以至无法看清全局。四喜听完蒋小帽的转述过后这样评论。 四喜,再说得具体些。蒋小帽请求。 青桥的小姑姑确实是以一种病态的方式爱着蒋含,她爱到年少时为与蒋含同班努力学习连跳两级,她爱到容不下蒋含身边的挚友白宣的存在,她自私地不断缩小两个人世界的边界线试图独占蒋含。 她看起来多么爱蒋含啊,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蒋含选择嫁给如此不起眼的蒋一恒是多么地反常,她不会知道蒋含从未与蒋一恒之间发生过任何亲密行为,她更不会知道你是蒋含被安录明强迫之后生下的孩子,她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实际上她并不了解自己的爱人。 至于青桥,她的确一直都在卑微地克制地爱慕着蒋含,她愿意为蒋含扮演另外一个角色,她愿意在蒋含面前做小姑姑的影子,她知道自己的爱不可能被蒋含允许发便把所有的情愫埋在心底。 她的爱不求回报,只是默默跟随,可是青桥却从未意识到蒋含与蒋一恒生活在一起的凶险,青桥甚至在蒋含死后一次都没认真研究过那起惨案,她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实际上她从未试图拯救自己所爱之人。 蒋小姐。你母亲去世后的这五年里你确实也在苦苦的爱着青桥,你想尽各种办法惹她关注,讨她欢心,你甚至会为见她一面上演喝酒喝到到住院的戏码。 你看起来如此爱她,可是你却没有分辨出你母亲日记上的名字是青乔而不是青桥,你却只计算报纸上自己的年龄忽略了青桥的年岁,你本可以亲手揭开这个谜题,你本有机会可以缝补上她残缺的影子,可是可是你们都太过于沉浸于各自悲伤了,所以安录明这样的坏蛋才可以在犯事后逍遥人间许多年。 第25章 蒋小帽自打这次谈话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四喜,她请专业的侦探寻找四喜的下落始终没有传来明确的结果。 大抵是在三年之后秋日里的一个晌午,蒋小帽收到一份散发着油墨气息的《陆城晚报》和一份密封录像带,她知道这些物品的来源一定是四喜。 那张报纸头版赫然写着《安录明陆城炙手可热的收藏家》,四喜想必是沿用了蒋小帽当年在咖啡厅调侃时拟下的文章标题,那行醒目标题下方记者四喜的名字外面加了一个黑色细线长方边框,蒋小帽用温热的指腹摩挲四喜冰冷的名字,喉咙里一阵酸涩。 四喜在这篇报导细细里讲述了十二段同性恋人被离间拆散的人间惨剧,第一对恋人便是蒋小帽的母亲蒋含与她的挚爱青乔。 安录明生在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之家,家中祖辈们靠在码头搬运货物起家,父辈们极其重视培养家中后辈的男子气质,可偏偏安录明自小便生得唇红齿白,受尽家中兄长的欺辱。 年幼时父亲的一位男性友人借着三分醉意残暴地侮辱了他的身体,安录明本以为家人会替他出头惩治那名无耻的败类,可是安家人不仅没有为其出头,反倒责怪一切皆因他行为太过女气所导致,年幼的他自此沦为父亲一众富商好友们的玩物,可怖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妻子与儿女。 安录明恨不得亲手杀死那些个把自己当做玩物的中年败类,安录明恨不得亲手杀死这世界上所有隐匿在婚姻之中的男同性恋者,安录明恨不得亲手杀死自己像牲畜一样冷漠的父兄,可年少而青涩的他并没有勇气挑衅自己强悍的同类,他们是草原上残暴的狼群,他在他们面前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弱者。 第18章 安录明大学毕业那年家中长辈将他介绍给陆城大学校长的女儿蒋含,安家男人身上铜臭味实在太重,父辈们向来钟爱把书香门第的女人娶进家门,蒋含是所有备选女孩中最合适的结婚对象。 两人见面后安录明被面前这位女子的相貌与举止深深吸引,他一想到女孩那双弹钢琴的手有一天会为自己洗衣做饭便不胜欣喜,他觉得征服一位女性艺术家远比打猎时射杀一只兔子来得过瘾。 那女孩在安录明面前十分坦诚地承认自己是一名女同性恋者,她坦言今日来这里相亲是迫于无奈,安录明不知为何在一瞬燃起了想要俘获虏获面前这个女孩的罪恶念头。 父辈们一向反感安录明身上缺乏男子气质,如果他能成功俘获一名女同性恋者并使其为自己诞下一名子女,岂不是可以切切实实证明他的男子气质远远超过家中父兄? 蒋含面对安录明死缠烂打的追求始终无动于衷,安录明见此路行不通便决定剑走偏锋,他大方地拿出一笔钱财收买陆城大学的校工蒋一恒,他命令长相憨厚的蒋一恒主动对蒋含提出合约婚姻,唯一条件是蒋含必须每个月支付蒋一恒两千块薪水。 蒋含当时在家中一众亲戚的逼迫之下已然走投无路,蒋一恒的主动出现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只思虑了一晚便接受了蒋一恒提出的条件,如此她便既可以顺利走进母亲期望的婚姻,同时又能守住自己对异性无感的身体。 蒋一恒与蒋含后为了骗过亲友家人如正常夫妻般居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蒋含每晚临睡前都不忘将自己的卧室门反锁,蒋一恒亦不敢越雷池半步,那时的蒋含在他心中尚存在几分威严,毕竟她是陆城大学校长的独生女。 安录明在两人婚后不久便对蒋一恒下达了第二道命令,蒋一恒听从安录明的指使在蒋含的水杯里下了药,安录明在蒋一恒的配合之下成功潜入蒋含卧房,蒋含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打掉腹中胎儿,可她的母亲却对女儿再一次以死相逼。 蒋小帽生下来后安陆明主动来家中对蒋含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他声泪俱下地向蒋含讲述自己年幼时的悲惨经历,他长久地跪在地上祈求得到蒋含的原谅。 &怪物,你去死吧,你这种人永远不配得到原谅,别再为自己的龌龊找借口了,你天生就是烂人。&蒋含的朋友白宣一脚踢断了安录明的两颗门牙。 安录明那晚向家中父兄正式宣布蒋含为自己诞下一名女婴的消息,他还不忘特意强调了一下蒋含是一名被自己男子魅力征服的女同性恋者,那之后家中父兄虽然依旧厌恶他如初却在不知不觉间对他多了几分尊重。 安录明爱上了这种通过征服女同性恋者在父兄面前证明自己男子魅力的感觉,他亦爱上了拿捏人性的快感,那一刻安录明仿佛变身为上帝,世间一切尽由他的掌握。 那年恰逢青老爷子因极其不光彩的罪名锒铛入狱,安录明便想利用这个机会彻底让蒋含和她的旧爱青乔划清界限,青乔在艺术方面的表现太过出彩,即便两人当下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她的存在于安录明眼里仍旧是个极大的威胁。 安录明巧妙地利用了青老爷子见不得光的癖好成功地挑拨了青乔与蒋含,那个脑子不灵光的钢琴家在一怒之下断掉了自己的手指,两个人从此彻底在彼此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安录明通过成功策划这件事内心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感,他在以后的人生里不断复制蒋含与青乔被离间被拆散的人间惨剧。 他深知同性恋者即便是在现在这个时代想要获得家中认可仍旧十分不易,他深知同性恋者在二三十岁的阶段常常遭受家庭和社会的逼迫不得不迈入婚姻,他深知同性恋者家里可能会有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体弱母亲和一个古板专制的父亲,他深知同性恋者的生活并不像媒体渲染的那样光鲜,她们仍旧有一半身体被禁锢于世俗的牢笼,所以他处心竭虑地利用了她们身上的这些弱点。 第26章 《安录明陆城炙手可热的收藏家》这篇报导在陆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安录明因丑事被公布在当晚自缢于家中树下。 安家视他为耻拒绝将其骨灰埋入家中墓园,安家族谱上亦已划掉他这个不光彩的名字。 两年之后,陆城本地有位知名作家以另外一个角度为安录明写下一本传记,那名作家在书中言辞极尽优美地描述了安录明悲惨的童年,细致分析他对那些女孩作出龌龊之事的行为动机,字里行间皆是对安录明本人的体恤与疼惜,那本书竟使得安录明这个败类拥有一众追随者。 蒋小帽见此便在互联网上公布了四喜生前在录像带里留下的一段视频。 陌生人,你好! 我是《陆城晚报》的记者四喜,近两年正在调察陆城炙手可热的收藏家安录明。 众所周知,安家在陆城势力很大,我知道自己很可能等不到完成调查就已经命丧黄泉,所以提前留下这份视频文件以绝后患。 如果我的调查有一天侥幸被公开,我相信后续一定有文字工作者站在安录明这边,毕竟每个人想法不同。 我最怕的就是有人利用文字和艺术粉饰罪恶,虽然安录明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家中父兄的受害者,可他并没有因自身受到欺凌就转身报复他人的权利,他对那些无辜女孩子犯下的罪恶永远不可被原谅! 我在此恳请全世界所有的文字工作者,我们只需要客观冷静且不带任何偏颇地去呈现事实,永远不要利用文字和艺术分饰罪恶! 罪恶就是罪恶,它无需被雕琢。 最恶就是罪恶,它无需被升华。 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罪犯被同情,被理解,被追捧,错就是错,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罪犯拥有他的追随者。 最后我要在此向大家郑重声明,我母亲也是众多受害者之一,我的存在是安录明在这世间处心积虑犯下的错误,我身上流淌着他肮脏的血液。 我永远以他为耻。 我们永远以他为耻。 我们永远要以罪恶为耻! 第27章 蒋小帽二十八岁那年从异国带回了青桥小姑姑的灰骨,她将小姑姑的灰骨与母亲蒋含同埋在一处,时隔二十五年,她们又得以相聚。 青家老爷子三个月前在睡梦中与世长辞,浅草与她为青老爷子简单地操办了后事,浅草欣慰地夸奖蒋小帽长大了,人也变得沉稳,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别别扭扭索取关爱的小孩子。 蒋小帽每年都会在母亲与青桥忌日和玉姨周叔一起去墓地,她现在已经能和玉姨一样手握酒杯笑着坐在墓碑前与故人叙旧,死亡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老朋友。 蒋小帽这些年间经历太多的死亡了,母亲蒋含,挚爱青桥,养父蒋一恒,生父安录明,好友四喜,青老爷子,她现在已经明白人从呱呱坠地时就注定会走,玉姨未来有一天会走,周叔有一天会走,自己也会走任何人都逃不过这趟单项旅程的结局,所以她开始试图让自己不再过于沉浸于悲伤里,四喜曾对她说,人如果过于沉浸悲伤里会令自身无法看清全局。 四喜失踪后蒋小帽重新回到阔别已久的校园继续学业,毕业后长期就职于陆城一家同性恋心理咨询机构,岁月令她从一个矫情缺爱的任性小姑娘成长为一名温和坚定的女性。 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办公桌对面的咨询者,不,你不是怪物,我们同性恋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女孩子喜欢女孩子,男孩子喜欢男孩子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 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每一位忧心忡忡的父母,阿姨,叔叔,您的孩子和异性恋本质上并没无区别,她本该生来拥有选择同性或是异性作为伴侣的权利,只不过这个权利现下被世俗短暂地剥夺。 虽然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无法接受我们这个群体,但我相信,我们在未来某一天,同性恋和异性恋一定可以手牵手并排走在阳光下,我们不会在人群中被歧视,我们不会再遭受闲言碎语,我们也会拥有结婚领证的权利。 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每一个对未来感到悲观的同类,历史的跨度犹如宇宙中绵延不尽的星河,我们漫长的一生不过是历史的沙粒,终有一天我们的后辈在读到一本几百年之前的小说时会惊讶地捂住嘴巴。 她说,你瞧,那个时代的人居然会把同性恋当做异类,这一切多么荒唐,多么不可思议。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