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公务员捉妖日常》 第1章 《大唐公务员捉妖日常》作者:巨型野兔【完结】 简介: 社畜但外热内冷吐槽怪大理寺女官x看似离经叛道其实呆萌世家公子 女主一心只想破案,男主却想和她谈恋爱的故事。 *** 舒慈,一个普通的大理寺公务员,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查案,最大的梦想是光荣退休。 舒慈,一个并不普通的大理寺公务员。她天生一双异瞳,左眼能分辨人、妖,因而进了缉妖司,专查大唐各类奇案、诡案、妖案。 哦,对了,她还有几个妖怪同僚。 近日,长安第一花魁蹊跷惨死于郊野寺庙,腹中竟疑似爬出怪虫…… 舒慈顺藤摸瓜,找到了与花魁最后一次见面的人——当朝尚书令之子,杜月恒。 这杜公子模样虽生得英俊潇洒,精通儒学,却不慕功名。精通佛法,却无信仰。 花魁一案牵涉众多,长安城又出高僧殒命、陶俑复活等种种诡异之事……背后竟与朝堂争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区区七品小官舒慈调查举步维艰,还好这位世家公子加入破案小队,二人抽丝剥茧,却发现这一切怪事又牵扯出二十年前的一桩旧案—— 朝堂之上棋局风云诡谲,长安城又有邪神即将现世…… *** 舒慈:你非要跟我一起查案到底什么目的?! 杜月恒:你不会真以为我只想和你一起查案吧! *** 到最后,舒慈说,再查下去,你我二人可能都会死。你走吧,我命中已注定有此劫数。 杜月恒答,我不会走。我能给你的不多,这条命你便也拿去罢。 **** 注:1.故事发生在架空的大唐,会有一些克苏鲁元素 2.主线是破案,谈恋爱写得很慢 3.作者是历史白痴,智商也很低,如有错漏不要骂人,欢迎指正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惊悚悬疑 推理 古代 幻想 轻松 主角:舒慈 杜月恒 一句话简介:在长安捉妖破案,顺便谈恋爱 立意:爱能战胜一切。 第1章 你到过长安吗? 你若到过长安,便一定见过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商贾云集,藩客来往。市井中一定有白胡子的老头表演幻术,他将一枚石子一扔,落在手中便成了金锭,塞到你的手里。你摊开手,那金锭长出翅膀,成了蝴蝶,飞到半空。 你看,那蝴蝶翅膀后面,有花魁眉间点着花钿,正从楼上探出身子,团扇半遮面,柳眉入鬓,双目含情,唱着最空灵的歌。 你再往前走,便能看到胡姬和着鼓点,旋转起舞,游人纷纷,有男人、女人,有唐人、吐蕃人、波斯人、倭国人……还有商人、和尚、工匠、道士、官差、下人……他们围成圈,一齐拍手打着节拍叫好,无尽的欢乐,无尽的幸福。你要加入他们,拍起手来,和着音乐喊起来。 你到过长安吗? 你若到过长安,你是否知道,夜幕降临,那白发的老头,面孔会上掉下一张皮,他得对着镜子用针线缝缝补补,镜子中才看能清,他的脸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脚,拼接着棉布、羊皮、牛皮的补丁。 花魁在金色的屏风后面,伏在地上,轻声唱着歌,你仔细听,她唱的是,鬼灯现,桃花见,郎君结同心,相逢月下魂——她转过脸来,映在月光里,红衣华服,森森白骨。 人群早已散去,那胡姬仍旧转个不停,是因为她穿上了一双脱不掉的舞鞋,她多想停下来啊!它带着她旋转,昼夜不停,通宵达旦,直到她的头发散了,双脚磨出鲜血,腿骨折断,直到她再也站不起来。 你知道吗,那些男人、女人,唐人、吐蕃人、波斯人、倭国人……商人、和尚、工匠、道士、官差、下人…… 他们是人吗? 这便是长安。 我已在这样的长安困了二十年…… 第2章 天观十六年,三月三十,寅时未半,晨露微凉,舒慈仍在熟睡中。 此时,却听得纸窗翕动。 一只碧蓝色的三宝鸟,正用脑袋顶开窗框,熟练地钻进来。一个振翅,轻巧地落在舒慈的枕头上。 舒慈听见响动,好梦被扰,皱着眉翻了个身,继续梦会周公。见她不醒,三宝鸟咕噜了两声,便往床底下一跳。 只见它两只爪子刚一落地,却是蓝羽尽褪,从地上站起来一名十三、四岁的蓝衣少女。那少女又从袖口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一扔,不偏不倚,正好砸到舒慈后脑勺上。 少女见她用手挠了挠头,仍是不醒,便朝天上翻了个白眼,撅起嘴,发出唱歌一般的声音:“话我带到了,这就回去睡觉了!” 舒慈这才一个激灵,大梦惊醒,正想出声,却见少女一转身,又化作一羽翠蓝色,从窗缝里飞出,消失在长安茫茫无尽的夜色中。 她揉揉眼睛,怔了一会,这才赶忙展开纸团一看。 上面一副简陋的简笔画,大致是方方正正的长安城,南门外画出两条竖线表示大道,突然出现一道分叉口,画着一只潦草的狗头。分叉口不远处画着一个方框盖着三角形,似是一座庙,方框里面歪歪扭扭几笔,像是一条蚯蚓。 舒慈叹了口气,又是一晚好梦被扰。只得三下五除二换上夜行服,牵了马儿,便往华安门赶。 此刻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一片死寂。 长安城宵禁严格,不及舒慈行到安华门,便被一名金吾卫拦下。她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枚文牒。 那文牒正书大字,“大理寺舒慈查案”。金吾卫接过文牒,两相对照,不禁心下一奇——这大理寺的竟然是个女官。 只见舒慈一头檀黑的秀发绾于脑后,虽是女子,但细眉如剑,鼻梁挺直,英气十足。一双凤眼,按理说应是抚媚动人,但右眼瞳黑亮如墨,有逼人的凌厉。最古怪的是左眼,瞳孔映着微光,泛着淡淡的青灰色,仿佛蒙了一层薄纱。只是眼下一圈乌黑,看起来早已习惯昼伏夜出,黑白颠倒。 那金吾卫又注意到背面一行小字——“大理寺缉妖司司务”。 奇上加奇! 大理寺乃专查命案、悬案、疑案部门,自然在大唐是人尽皆知,可这缉妖司却是闻所未闻。 却说世间天地万物,并非人有魂魄。动物、植物、甚至不起眼的器物,一旦吸收了日月精华,炼化了钟灵神秀,便能凝结出三魂七魄,感知七情六欲。若是再提升修为,就能修得人形,是之为妖。 物修成了妖,便也像人一样,能分出好坏。善妖化了人形,混迹人间,倒也相安无事。而恶妖免不了为了修为杀人放火,为害人间。 自古以来,神州大地上便有了专门查妖、管妖、捉妖之部门,到了唐朝就成了这缉妖司,隶属大理寺,专查大理寺所不能查之妖事。 不等这金吾卫多问,舒慈手一伸便取回了文牒,道了一句:“多谢官爷,行个方便。” 说罢,翻身上马,策马向南疾驰而去。 刚出华安门,天边渐渐亮了起来,泛起鱼肚白。舒慈迎着黎明的微光,沿着大路向南行了两三里,果然,远处的岔路口正蹲着一只猎犬。 那漆黑的猎犬蹲坐在地上,神色威严,毛发油光锃亮,体型细长,足有半个人高。 它见到舒慈近了,咧开嘴哈了两声气,像在打招呼,朝她点了点头,摇了摇尾巴,转身顺着小路一溜烟跑了起来。 舒慈两腿一夹马肚,加速跟在黑狗后面。不出一里地,就看到一座破败的寺院。 庭院已经杂草丛生,大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抬头一看,门匾已经褪色剥落,依稀可辨得三个大字——青龙寺。 “哦!这就是你画的蚯蚓?”舒慈翻身下马,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黑犬跟在后面,“嗷呜”地一声,后腿一蹬,凭空变成了一个黑衣男子,皮肤黝黑,身材瘦高,一双下垂眼,比起刚刚威风凛凛的猎犬,多了几分童真。 “什么蚯蚓?青龙寺,青龙寺,我画的那是龙!”敖瑞道,“阿慈姐,你们的字难学,但画两笔总没错吧?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缉妖司中除了人,还有各式各样当差的妖。 据说,缉妖司刚一成立,祖师爷钟馗便召集了一批神通广大的妖怪。妖怪们发现这差事既能修善为,又能领俸禄,有的便加入了缉妖司,协助办案。 舒慈早就习惯了她这些妖怪同僚们的妖言妖语,配合地干笑了两声,抬腿进了这青龙寺。 一进门,便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味道是人是妖?”舒慈问。 “是人。就在佛殿里面。”敖瑞的狗鼻子左右一动,立即分辨道。 “这人是怎么发现的?” “说是一个路过的云水僧,子时左右走到青龙寺歇脚,发现这女子倒在血泊之中。这里离城门不远,他便报了南门的金吾卫,金吾卫又通报了大理寺。大理寺侦查司的来查了,说不像常人所为,必是有妖怪作祟!又通报了我们缉妖司。今日我和三宝正好当班,于是先来了。我画了地图,让三宝来叫你。哎?三宝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她又回去偷懒睡觉了?” 第2章 “那云水僧现在在哪?” “走了。” “走了?!” “是,走了啊。侦查司问话的说,妖怪最怕佛法,怎么会化身成和尚?于是登记了他的姓名、法号、挂单处,便放他走了。” 舒慈急了。 这妖修成人形本就和人别无二致。修为低的,或许会露出破绽。而修为高的,肉眼凡胎根本无从分辨。 “怎么大理寺就没有一个人好好学学《妖案查处令》?开篇第一条便是,若人妖不辨,应交缉妖司处!”舒慈咬牙切齿道。 “可是,阿慈姐,确实没有妖会修成和尚啊!”敖瑞接话道,“我从小我娘就跟我说,见到寺庙要绕开,见到和尚更是要绕得远远的,晦气至极!我就算修成了这人形,一靠近寺庙,就忍不住头晕恶心!” 舒慈极为无语,“你现在不就是在这寺庙里走着吗?” “那我现在是没看到佛像神仙,闻不到香火味道,也听不到和尚念经!不瞒你说,阿慈姐,”敖瑞好似有什么秘密,压低声音道,“我虽然刚刚就来了,可根本不敢进那佛堂!就怕见了大殿的佛像——看一眼我都能晕过去!” “那照你这么说,那凶手也不可能是妖了?要不怎么敢在佛殿行凶?” “哦!”敖瑞醍醐灌顶,“那凶手只能是人了!阿慈姐,还是你聪明啊!” “……” 舒慈时常不知道她这位妖怪同僚是拍她的马屁还是存心揶揄。只能安慰自己,妖之初,性本善,敖瑞一定是真心崇拜自己。 她心道,若是一般的案子,侦查司怎么会一口咬定是妖物作祟?定是那尸体死状极不寻常,才会立刻通报缉妖司。 两人谈话间行到佛殿跟前,刚要进门,敖瑞立马停住。舒慈无奈,摆摆手,便自己进了佛殿。 舒慈直觉一阵异样,却说不出哪里奇怪。 只见佛殿大门敞开,灰黑的地面血迹斑斑,佛台前有一只打翻的烛台。正中的蒲团被撕碎,上面正躺着一名女子,那骇人的红正是从她身上流淌出来。 尸长目测不过五尺二寸,穿着粗布麻衣。女子面色惨白,双颊凹陷,眼珠突出,表情狰狞,显是生前受到巨大的惊吓。 从她前胸到下腹,裂开一条又深又长的大口,伤口边缘不齐,向外翻出。 再朝那裂口一看——舒慈惊得后退一步,她在这缉妖司当差也有四年,也见过各种妖物作祟,什么身首分离的,尸骨粉碎的,烧焦的、窒息的、溺亡的……却是没见过眼前这样的—— 那裂口里面竟然空空如也,只剩一层外面一层皮囊。 这女子的五脏六腑不见了。 她又将尸身移开,下面压着一只包袱,里面掉出打火石、几件丝绸的衣服。其中一件对襟长袍,红底丝绸,绣金丝牡丹,华贵至极。翻开衣服外领,上面绣着一行小字——“拂花楼”。 舒慈不禁“啧”了一声,叹了口气,伸手将女子的双眼合上。双手合十,转身面向佛台,正想为女子祈祷一番,却发现自己进了这佛堂异样感的来源—— 那原本应该放置佛像的高台上如今空空如也。 舒慈倒吸一口凉气,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佛台之后。 佛台下散落着碎石块,原是佛像不知何时在高台背后摔了个粉碎,只有一个佛头孤零零地滚到了后门。 “敖瑞!你给我进来!”舒慈朝门外喊。 敖瑞却是在门口梗着脖子,一幅恕难从命的样子。 舒慈又吼道:“这佛像都被人打碎了!你怕什么!” 敖瑞这才缓缓抬起一条腿跨过门槛,见自己并未当场殒命,又拖进另一条腿。 舒慈冲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你赶紧过来吧,看看这佛像上还有没有气味?” 敖瑞慢吞吞地移过来,这时,那佛头一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禁汗毛倒立,轻声道,“阿慈姐,这声音……是耗子吧?” 舒慈在嘴唇前竖起食指:“嘘。” 两人齐齐沉默,又听见那簌簌的声音,好似人沉重的呼吸声。 舒慈朝敖瑞使了个眼色,一人一妖从两边轻手轻脚围住那佛头。 舒慈又朝那佛像偏了偏头,示意敖瑞前去查看。 敖瑞面色凝重,只能眼睛一闭,大有视死如归之势,伸出一条长腿,轻轻一拨弄,将那佛头仰面朝上。 只见那佛头与寻常佛像无异,雕刻着高高的螺发,长眉飞入鬓边,双目半闭低垂,嘴唇微启,作慈悲仁慈之态。 两人正要松一口气,可突然间,那半垂的眼皮翻动,露出两只滴溜溜转动的石头眼珠,嘴唇裂开,发出尖细的声音—— “阿弥陀佛——” 第3章 “嗷呜!!!” 敖瑞被惊得向后一跳,竟是一下又变成了漆黑的猎犬,退到了舒慈身后。 舒慈只得赶紧上前,一脚将这佛头踹开老远。 “哎哟——哎哟——” 那佛头痛苦地尖叫着滚了几圈。 “痛、痛、痛痛痛!!!”它两只石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乱转,尖叫道,“小小犬妖!小小女子!!竟敢冒犯本佛!实在是不知好歹……不知好歹!!” 黑犬听了这话,又隔着舒慈冲着它“汪汪汪”地狂吠。 “啊!!” 那佛头好像与敖瑞吵架似的,发出刺耳的尖叫。 舒慈被这犬吠和尖叫声弄得头晕脑胀,不得不用尽全力集中神智在左眼。 她灰色的左瞳金光一闪,便看见地上的佛头后面冒出红光,映出模模糊糊的轮廓——一块巨石。 这巨石便是佛头的真身。 须臾间,舒慈左眼的画面又恢复原状——地上躺着一只佛头,正瞪着眼珠,张着大嘴尖叫着。 舒慈心下了然,一把上前揪着它的发髻将它拎起来,厉声道:“呔!小小石妖,竟敢在此冒充菩萨!我看你才是不知好歹!” 那佛头立刻像被人掐住喉咙管,“呃”地一声收了声,只用眼睛鼓出来一截瞪着舒慈。 “你这女子又是什么人?” 舒慈此生一来最憎被人瞧不起,二来最憎女子被人瞧不起,真是恨不得将这石头脑袋摔个粉碎。 查案为重,她冷哼一声,又掏出那枚文牒,“睁开你的石头眼睛看清楚,大理寺缉妖司查案。” 那佛头将那文牒瞧个仔细后,“啊”地一声,将鼓起的眼珠缩了回去,又成了低眉顺目相,慈悲温柔之态。 “哎呀,这位官爷……官奶奶,是小佛有眼无珠!还以为是那推我下来的贼人又返了回来!” “什么贼人?”舒慈将石妖往佛台上一放,“你这佛堂之中出了如此惨案,我看你是脱不了干系!还不赶紧交代明白!” 那石妖见了堂前一片血色,尖叫一声,脸上的长眉一拧,又惊又怕,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起来。 “南无阿弥多婆夜……” “问什么你答什么!念什么咒!”敖瑞见危险解除,便一屁股坐在舒慈脚边,龇牙咧嘴道。 “这位犬施主不知,小佛念的是往生咒,善恶终有报,愿这位女施主,得生净土,离苦得乐。阿弥陀佛。” “善恶终有报?”舒慈说,“你看到是谁杀害了她?!” “不不不,”那石头脸上五官瑟缩成一团,打了个寒战,“小佛并未看见是谁……但小佛确实看见了女施主遇害的惨状……可小佛在世间修行七八十年有余……从未见过如此离奇……如此残忍……如此可怕之事…… “昨日亥时过半,小佛正在熟睡之中,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进了这佛殿。不瞒官奶奶,我这小寺近年来香火凋敝,僧侣早解散了,佛堂便成了行路之人的歇脚处……小佛当时不甚在意,以为是过路人。只见她时时左顾右盼,只当是不知哪家赶路的女眷,在此处等着与人汇合……就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可是没过多久,就听那女施主痛呼不已,似乎有疾病发作。我一睁眼,只见她腹部突然鼓起,好像有十个月的身孕。我以为她是难产,又急又慌,便念起了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别念了!”敖瑞的耳朵搭下来叫到。 “是是是,那小佛接着说回来……那女子尖叫声越来越凄厉,想是她痛极了。她的肚子像一只吹胀的羊皮灯笼……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石妖的声音越发颤抖,“她的脸也迅速凹陷下去,她疼得用手抓挠蒲团,竟将蒲团给撕碎了……那手臂一伸,我一看,也是飞快地萎缩下去,不消一刻,竟是皮包骨头了!就好像……好像……她那肚子里的东西将她整个人吸干了…… “然后……然后……”石妖深吸一口气,“然后,她那肚子终于‘呲啦’一声,胀开一条大口子!!刹那间,血喷得到处都是!!……接着,那东西……那东西……便从那口子里爬了出来……” “……” 舒慈与敖瑞一人一狗沉默了半晌,又是惊悚不已,又是如堕五里雾中。 第3章 “那东西是什么?你可看清了?”舒慈问。 “小佛不知。说来惭愧,自从小寺香火凋零,这佛殿晚上没了长明灯,昨夜是这位女施主带了打火石和蜡烛,小佛才看清……那女施主痛苦中不小心将烛台打翻,小佛只能借着月色看到那东西似乎有很多足……” 很多足?难道是蜈蚣?可从未听说蜈蚣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啊? 舒慈低头和黑犬交换眼色,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也是充满茫然。 “然后呢?是那东西将你打翻在地的吗?”舒慈又问。 “不不不,这怪事出了没多久,小佛心里又急又怕,真恨不得跑去报官!可小佛本是骊山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因缘巧合被雕成了这菩萨模样,送进了这青龙寺。谁知修行良久,仍不得站立走路活动的要领,只通了五感。看女施主受苦,我实在别无他法,只能又念诵起灭罪真言,祈祷有人尽快发现这惨案……” “你可别念那破经了,你知道为什么你还不能活动吗?天天念佛经,你修错了知道吗!” “哎,这位犬施主可是此言差矣,小佛以为,只要修行,无所谓念佛、修道,只要道心不移动,如地藏菩萨,安忍不动如大地,自然可以修成正果……” “好好好,”舒慈忍不住打断,“那你到底看清是谁将你推倒在地没有?” 那石头脸上又是一幅痛苦的神色,“过了没多久,又进来一个人,一把将小佛推倒在地……只是当时夜色晦暗……小佛又是闭着眼睛诵经……实在没看清……” “我们进来之前,还有没有人进来过?” “小佛记得先前是有几位官人进来,查看一番后便说着什么案件离奇,当通报缉妖司。小佛没想到,这缉妖司竟是官……奶奶您啊!这女施主死得古怪,和小佛半点关系也没有啊!!!”说罢,又是一阵尖锐的哭声。 舒慈被吵得头痛,抓起那佛头往随身带的包袱皮里一塞,朝敖瑞打了个“撤退”的手势。 “哎哎哎,官奶奶!!您这是带我去哪啊??”石妖在包袱里面闷声闷气问。 “你现在是重要证物……证妖,又被人蓄意谋害,还敢在这寺里呆着?跟我回缉妖司,自有你用处。” 说罢,便往青龙寺外走去。 此时,天际已旭日初升,舒慈翻身上马,向远处映在金光之下的长安城而去。 *** 舒慈快马加急回了城,先回了大理寺,将那石佛头移交了证物司,又叫人赶紧通知拂花楼的来认尸。 不一会,来了一个拂花楼的小厮,一眼便认出这女子正是楼里的花魁——牡丹。 舒慈得了消息,便带上三宝,往拂花楼去。 拂花楼位于平康坊。 平康坊正是长安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坊内商铺鳞次栉比,人声鼎沸,舒慈骑在马上。三宝又化作一羽小蓝鸟站在她的肩头,行在街市上好不威风。 虽然坊内青楼林立,但舒慈仍是一眼便瞧见了拂花楼——外观大气典雅,雕梁画栋,一派豪华景象。 可一进门,大堂内杂乱无章。显然,花魁遇害之事已传遍全楼,小厮、歌妓们如今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小厮们见她气宇不凡,肩上又立了一只小鸟,以为她是哪家贪玩的大小姐,便迎上来连连道歉:“这位小姐,实在不好意思,现在情况特殊,确实不方便接待,不如您过一个时辰再来……” 舒慈又掏出那枚文牒,提高音量道:“查案。你家老板今日可在?” 那小厮见了文牒一惊,赶紧请她落座。不一会便从后台迎出一位中年女子,妆容柔美,眉心印花钿,风韵犹存。只是双目红肿,似是刚刚大哭一场。 “在下柳容烟,正是这拂花楼的老板。” 舒慈正要问话,柳容烟却是欲语泪先流:“舒姑娘,牡丹妹妹她,死得好惨啊……我这楼里的姑娘,我各个都当是我亲妹妹一样……” “柳老板,还请节哀,牡丹姑娘之案,我们大理寺一定会全力以赴。”舒慈道,“这案子蹊跷之处颇多,今日来,正是想询问牡丹相关的情况。还想请问,牡丹姑娘这几日有什么异样?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柳容烟摇摇头:“我这牡丹,脾气、性格,都是楼里一等一的好,从没听说过和谁有过冲突。哪位客人不夸她容貌美丽,才华出众?” 说罢,又是泪如雨下。 “牡丹姑娘昨日遇害,可知道她最后见过什么人?”舒慈问。 柳容烟听了这话又是抽泣一声,捂住胸口,做悲痛欲绝状。 这时,舒慈又瞧见对面二楼的栏杆处倚着一名绿衣少女,面目凝重,双目垂泪,似是悲戚至极。见舒慈注意到她,又闪身进了厢房。 趁柳容烟掩面拭泪,舒慈轻轻动了动肩膀,三宝便拍拍翅膀,“簌簌”地飞向二楼。 “柳老板,大理寺办案,还请配合。” “舒姑娘,不是我不想说……行有行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舒慈心念一转,立刻明白,拂花楼是长安城如今最为有名的烟花楼,进出皆为贵胄。舒慈搬出大理寺也压不住她,那柳容烟一定知情,只是牡丹遇害前见过的客人她得罪不起。 舒慈见再问不出话,便又例行公事问了几个问题,向柳容烟告辞。 出了大门,三宝从二楼飞下来,轻巧地落在她肩上,低声在她耳边道:“那姑娘哭得可伤心了,边哭边说着什么,‘牡丹姐姐,你死得好冤啊……’” 这“死得好冤”可和“死得好惨”可不一样,舒慈立刻借了纸笔,写道,“牡丹一案姑娘可否协助?紧跟小鸟。大理寺舒慈。” 她将纸条绑在三宝脚上,戳了戳它的肚子,它便再次飞回了拂花楼二楼。 第4章 舒慈左拐右拐,找了一条隐蔽的小巷。不出半刻钟,那绿衣姑娘便跟着三宝来了。 那少女不过十、七八岁,一见舒慈,双眼涌上泪水来,行了个礼道:“舒姑娘,你好,在下玉莲。” 舒慈赶紧扶起她,“玉莲姑娘,我方才见你神色有异,你可知有什么隐情?” “牡丹姐姐和我情同姐妹,”玉莲那悲戚的眼里又滑过了一丝愤怒,“可在柳容烟眼里,我们左右不过一条人命!这楼里人人都知,杜公子昨日最后见过姐姐!可她不敢得罪,我只怕……只怕误了查案,姐姐死不瞑目……” “杜公子?” 玉莲不自觉压低声音,在她耳旁道,“正是当今尚书令府中的二公子,杜月恒。” 舒慈心道难怪这柳容烟不敢得罪。 “那你又是为何怀疑这杜公子?” “牡丹姐姐前些日子时常念叨,说是有位公子想替她赎身,离开这拂花楼。又说什么,那公子要带她私奔……” “那位公子便是杜公子?” 玉莲摇摇头,“牡丹姐姐一直对我保密。确实没说过这公子的名字。但我看客人中,最古怪的便是这杜月恒!姐姐时常说,他与旁人不同,既不爱听她唱歌,也不叫她跳舞,只让她教他读书写字……昨日又是他最后见过姐姐……” 读书写字?这尚书令家的杜公子竟是文盲? “定是这杜公子不愿再赎走姐姐,便杀了姐姐……”玉莲哽咽道。 一想到自己这区区七品小官还要去尚书令府上查案,手上又无凭无据,舒慈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无奈间,心生一计,道:“玉莲姑娘,你可认识这杜公子?” 玉莲点点头。 “可否请你今日将这杜公子邀到拂花楼?就说是牡丹姑娘留了东西给他。到时,你就照我说的,只管问他几个问题便是。” 玉莲一听,神色慌张,舒慈立刻道:“玉莲姑娘放心,到时你放一张屏风,我就在屏风后面,时时听候着。” 少女思索半晌,终于鼓起勇气,点点头:“好,舒姑娘,我相信你!” *** 夕阳西沉,长安城上空回荡起暮鼓沉重的低鸣。行人匆匆,纷纷踩着鼓点返程,鼓声渐弱,街市归为宁静。 只有平康坊内的各个酒楼教坊仍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拂花楼此时却是门庭冷清——花魁蹊跷死亡一事不知何时已传遍了长安城。 二楼西侧的一间厢房内,立着一面三扇仕女图屏风,舒慈正蹲在后面,屏息而待。 又过了半刻钟,她终于听见房门推开,玉莲领着一名男子进来。 只听那男子道,“玉莲姑娘,牡丹姑娘之事,还请节哀。” 声音低沉,难掩悲痛。 舒慈从屏风的缝隙看出去,那杜月恒正对屏风而坐。模样倒是生得十分英俊,剑眉入鬓,一双漆黑的眼,清澈如明星,眼底此刻尽是悲伤,却似乎又有几分漫不经心。舒慈不禁摇摇头,谁知道这风流倜傥的公子竟然是个文盲? 玉莲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拭泪。他便又说:“我特地带了牡丹姑娘最爱的桃花酿。” 第4章 又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酒瓶,给玉莲斟上一杯,又倒了一杯在地上,“牡丹姑娘,我敬你一杯。” 说罢,给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玉莲喝了一杯酒,终于强打起精神,按舒慈先前叮嘱的问道,“杜公子,你是昨日最后见过姐姐的人,姐姐那时可有什么异样?你见了她后,又去了何处?” 杜月恒皱了皱眉,好似听出这话里的怀疑,仍是答道:“昨日牡丹姑娘同往日并无异样,我见了她自然是回自己府上。玉莲姑娘,可是今日大理寺的来了,问了什么话?” 玉莲不答,只是低着头啜泣,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杜月恒面露不忍,又换了个话题,“玉莲姑娘,你说的牡丹姑娘留给我什么东西?” 玉莲没有答话,抬手取下头上的银簪,猛地翻身上桌,一把刺向杜月恒。 这玉莲竟如此冲动!舒慈一惊,一个翻滚出了屏风,想抓住玉莲的衣服后摆。 可她晚了一步,杜月恒反应极快,已经伸手打掉了玉莲的银簪。 他见房间里不知何时又冒出一个人,立刻顺势钳住玉莲的脖子,喊道:“你又是何人?!” 舒慈见情况不妙,便将神志集中在左眼——她定要先看看这杜月恒到底是人是妖。 只见她左瞳金光一闪,那杜月恒身后人影绰绰,冒出红色的人形轮廓。 这真身与他本人无异,这杜公子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杜月恒手上仍是紧紧地掐住玉莲的脖子,声音又沉又稳,向着舒慈道:“你到底是何妖物,说!不然今天你们走不出这拂花楼。” 嚯,这公子哥儿好大的口气!舒慈心中骂道。但她在缉妖司务工多年,学到最大的道理便是——人在官场,该低头时要低头。 于是,她赶紧行了个礼,又拿出文牒,恭恭敬敬道:“杜公子,在下大理寺缉妖司司务舒慈。今日是为了办案,得知牡丹姑娘昨日最后见的人是您。上您的府上查案,繁文缛节,怕是耽误找到害死牡丹姑娘的元凶。我一个小小七品小官,这才出此下策,请了玉莲姑娘协助。杜公子,实在多有得罪!是在下办事不力,与玉莲、大理寺无关。” 杜月恒接过文牒看了好一会,冷哼一声,又问:“你那左眼又是怎么回事?” “在下生来便是一双异瞳,左眼能看清人的元神真身,可分辨人、妖,这才破格进了缉妖司办案。” “我知道你,一直听说过大理寺有一能人,会辨妖。没想到竟是……” 没想到竟是女的。舒慈心中替他将话补完。 杜月恒听罢手一松,放开玉莲。虽然面上仍是冷峻,却道*:“抱歉,方才说你是妖。” 舒慈心下一惊。 她无父无母,从小因这异瞳,受尽了欺凌苛待,若不是进了缉妖司,如今不知在哪颠沛流离。早已习惯被人冷眼相待,被叫作妖怪、邪物。 却是从来没人同她说过道歉。 杜月恒坐回了座位上,又斟上了酒,摆摆手叫他们坐下。 玉莲不肯,仍是在一旁低低地抽泣。 “你们为何怀疑我?”杜月恒问。 “牡丹姐姐一直说,有一位公子要带她私奔!还不肯告诉我是谁!……一定是你,是你不肯带她走,还杀了她!”玉莲哭喊道。 杜月恒哭笑不得:“玉莲,你为何笃定这公子就是我?” “这么多客人里面我看你最奇怪,竟与姐姐学读书写字!你一个世家公子,和我们歌妓学什么文化?!这客人之中就属你家世背景最显赫,所以姐姐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就是怕得罪你!我看你肯定用了什么妖法,迷惑了姐姐,让她和你私奔……” 杜月恒越听越迷惑:“我是与牡丹姑娘学读书写字不错,但我同她学的是倭国的文字啊。” “倭国文字?!” 玉莲与舒慈面面相觑。 “牡丹姑娘是倭国人?”舒慈问。 “牡丹的父亲是倭国人,母亲是唐人。”杜月恒也十分震惊,“她竟然没和你说过?” 三人齐齐陷入沉默。 舒慈见玉莲脸上怅然若失,又是要哭出声来,便出声安慰道:“玉莲,我想牡丹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没有告诉你。”又问杜月恒,“杜公子,你为何要和牡丹姑娘学倭国文字呢?” 杜月恒不答,反倒问玉莲,“你又说我会妖术,你问问你身边这位舒姑娘,她方才验过,我是人是妖?” “是人,是人。”舒慈立马应道。 玉莲擦了擦眼泪,锲而不舍地瞪着杜月恒,“那你说!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杜月恒听了这话思索片刻,又仰头喝了一杯酒,不急着辩驳,转头问舒慈:“舒姑娘,还想请问牡丹姑娘如何遇害的?为何你如此相信玉莲的话,牡丹姑娘一定是和某位人物私奔?” 舒慈真想翻个白眼,这位公子气定神闲,长官似的问自己话,而自己理亏在前,不得不老老实实。 她将故事粉饰一通道:“那青龙寺佛堂有人曾见到牡丹姑娘,午夜时分,左顾右盼,似在等人。” “那你刚刚验我的真身,应是怀疑这元凶是妖了?” 舒慈继续掐头去尾,“牡丹姑娘死状有异,不像常人所为。” 杜月恒一边把玩着酒杯,一边思忖道:“那青龙寺有一尊地藏菩萨,是二十年前天仁寺请工匠雕刻。佛像手执降魔印,竟有妖怪在佛堂作祟?那么它必是修为极高。” 这纨绔公子竟对佛学有了解,分析起来头头是道。舒慈不禁认真与他讨论起来:“不瞒您说,牡丹姑娘死后,那佛堂的佛像被人打碎了。” “哦?”杜月恒怀疑道,“这佛堂还有其他人目睹牡丹姑娘被害?不然你怎么知道是她死后被打碎的?” 舒慈糊弄不下去了,便讲出了石妖机缘巧合下被雕成了佛像一事。 玉莲听得一惊一乍,那杜月恒却是哈哈大笑,“有趣!世间竟有如此奇事,妖成了佛,佛竟是妖。”又皱眉问道,“那这佛像肚子里的东西去哪了?” “佛像肚子里的东西?” “一般寺庙大动干戈专程雕刻的佛像,会将高僧舍利、经书之类的宝物等纳入其中,供信徒瞻仰。青龙寺本是天仁寺的分寺,按理说佛像中应当有伏藏之物。”杜月恒解释道。 舒慈摇了摇头,既没在佛堂找到这些东西,也没听那石妖说起过。 “难道说杀害姐姐的人,还将这舍利之类的偷了去?”玉莲一脸茫然,猜测道。 三人又一次沉默。 “不过,”杜月恒将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酒杯,出声道,“牡丹姑娘倒是真的与我提起过一个人。” “谁?”其余二人异口同声。 “但我看你今日只能请玉莲邀我出来,想必你要见到这人也是极为困难。你手头现下又没有证据,想要继续查案肯定难上加难。”杜月恒盯着手中摇晃的酒杯,徐徐说道,“不过,你只要帮我一个小忙,我便带你去见他。” 说罢,他抬起眼睛,注视着舒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5章 “杜公子请讲。”舒慈拱了拱手道。 “我要你帮我辨一个人,是人,还是妖。” 舒慈一时语塞,“杜公子,在下虽然有一双异瞳。但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规矩,还想请问,你要辨的是什么人?” 杜月恒思索片刻,“我既要请舒姑娘帮忙,也就不瞒你。我要辨的人叫晁不疑,这人是我家的门客。” “为何怀疑此人是妖?” 杜月恒将空酒杯立在桌上,抬头望天道,“我的直觉。” 舒慈忍住嗤笑出声,还想再争辩。杜月恒又说:“今日算你运气好,鸿胪寺少卿杜月昇在府上设宴庆生,晁不疑此刻正在参加宴会。 “我自然可以带你去,只是你这身衣服不行,一身夜行服,在宴会上太扎眼。玉莲,可否请你将衣服借舒姑娘一用?舒姑娘扮成舞伎,随我走一遭。” 舒慈急了,这杜公子不把自己当外人,将她安排得明明白白,“杜公子,恕难从命,这夜行服是官家制式,不可随意更换。我不是不帮杜公子这点小忙,但可以择日再……” 杜月恒转了转立起来的酒杯,空酒杯便在桌上滴溜溜地旋转起来。 他打断她道,“如果我说,牡丹姑娘与我提起的那位公子今日也在这宴席上,你是去,还是不去?” 舒慈哑口无言。 *** 戌时过半,长安城的街市已是四下无人,万籁俱静,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正所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坊间只听得那尚书令杜府传中出阵阵歌舞伎乐、笑骂交谈之声。 宴席已近阑珊,杜府门口此刻正有宾客送别。 杜月恒领着舒慈大摇大摆地便往里走。 舒慈已经换上了玉莲柳绿色的襦裙缦衫,又戴上了一层面纱。毕竟这府上宾客盈门,尽是官场要员,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可担待不起,只能犹抱琵琶半遮面,祈祷没人认出她来。旁人只当她是跟着杜二公子而来的舞伎,一路畅通无阻。 第5章 进了杜府大门,便不断有人拱手点头与杜月恒打招呼道,“二公子。” 杜月恒顾不上搭话,只是点点头,目光直视,带着舒慈沿着回廊左拐右拐,急匆匆地往前走。 舒慈这才反应过来,这鸿胪寺少卿杜月昇不正是杜月恒的兄弟吗?这人兄弟庆生,他却跑到拂花楼祭奠一个歌伎?思及此,她不由得犹疑地扫了他一眼。 “我素来与兄长不睦,”杜月恒好似感觉到她的眼神,沉下脸道,“又最讨厌这酒席宴会,应酬接待、逢场作戏、迎来送往,有什么好玩的?我是真心将牡丹姑娘当朋友,心里难过,才去了拂花楼。” 说话间,两人来到设宴大厅一侧的回廊,从这个角度堪堪可望见里面,宾客们已经散作三三两两,正喝酒谈天。 正座的男人模样与杜月恒有六、七成的相似,只是脸型更方正,眼神锐利,多了几分正气凛然。 “那是我哥。”杜月恒抱着手,朝着那男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左手边第三个便是我要你看的人,晁不疑。” 舒慈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晁不疑一人独坐,脸部轮廓立体,蓄着络腮胡,双颊喝得通红,双眼微闭,似在休息。 舒慈皱了皱眉,“杜公子,我这异瞳是可以辨妖,但不是千里眼啊,这距离太远,我看不清。” 杜月恒扁扁嘴,“那你要多近才能看清?要不,我一会带你进去,就说你是拂花楼新来的舞伎,你便趁机看看?你想叫什么花名?绿梅如何?” “你带我进去,我与晁不疑面对面,突然眼睛金光一闪,怕这一屋子的人都要当我是妖怪邪祟,像杜公子先前一样,将我抓个正着,那可怎么办?”舒慈翻了个白眼。 “那一会我们跟在他后面。你能从后脑勺看吗……” 杜月恒正同舒慈论得激烈,突然不响,望着大厅内,皱起了眉,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 只见,一个苍白瘦高的男子正俯身在晁不疑耳边说话,语毕,两人便欲起身离席。 “怎么了?” “跟晁不疑说话的,就是牡丹提起过的那位公子……中书令高大人的儿子——高湛。” 听了这话,舒慈一闪身,立刻跟上那两人的身影。杜月恒紧随其后,嘴里嘟囔着,“我就说那个晁无疑有问题吧……” 杜月恒刚走出回廊,便被熟人拦下,要寒暄两句。舒慈不管他,全副精力都在那两人身影上,大步流星,随着他们走进了庭院。 只见,晁不疑和高湛一同走进了院中的一间凉亭。舒慈便蹑手蹑脚地躲在旁边的一块假山后,隐在摇晃的竹影中。那两人的谈话随着晚风吹进了舒慈的耳朵里。 只听,高湛先开口说:“晁先生,在下今日是有一事想请教。” “高先生但说无妨。” 舒慈将头移出假山一点,只让这两人出现在左眼的视野中,随后聚精会神于左眼。 灰色的瞳孔又是金光一闪。 那两人身后皆显现出模模糊糊红色的人形。 这两人都是货真价实的人。 高湛似乎察觉到什么,往假山一瞟。舒慈已经再次悄无声息地藏在假山竹林的阴影中。 “高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高湛拍了拍自己惨白的脸,振作精神道,“我刚刚似乎看到,有什么光亮一闪,兴许是野猫的眼睛吧……也或许是我又出现了幻觉,晁先生……”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牙齿碰着牙齿道,“我今日似乎也是出现幻觉了,我竟然听到了虫子说话……那声音竟与死人一模一样……” “高公子所说是何人?” 高湛不答,语无伦次道,“那虫子一直叫我的名字,那人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为何要来寻我……我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妖物邪祟!这世间怎么会有会说话的虫……” 他几乎要哭出来,“……我就是想问先生,在你们倭国遇到这种事情要怎么办?是否有什么驱邪除鬼的法子?” “抱歉,高公子,我虽然来自倭国,但不是法师,不会驱鬼的法子。”晁不疑道,“我想高公子或许是悲伤过度,思念成疾,才会以为自己听到虫子发出故人的声音。” 高湛绝望地大声抽泣了一声。 晁不疑又说:“不过我倒是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临济禅师曾告诫弟子,‘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注)”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高湛呆若停滞般,重复着这句话。 “正是如此,我想高公子应是被自己的执念迷惑,所以看不清真相。若不能手起刀落,杀死执念之源,怕是会深陷幻觉之中,不能自拔。” 高公子又默默重复了那高升莫测的禅语,如醍醐灌顶,激动地握住晁不疑的手,“晁先生,人人都说你精通佛法,果然名不虚传!如今真是解了我的困惑。今日多谢,多谢!” 说罢,二人又有说有笑,走出凉亭,往宴席而去。 舒慈在假山后面,仍是不解其意,一头雾水,前一日才遇上一只罗里吧嗦的石头佛头,今日又听到这倭国人满口佛偈,她最近真可谓是佛缘不浅。 她正苦苦思索之时,那庭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在她身后,高声问道:“你是何人?在此处作甚?” 舒慈一个激灵,转身便撞上那张酷似杜月恒的脸,今日宴会的主人——杜月昇。 “在下……啊不,民女,拂花楼……舞伎,绿梅。” 舒慈暗道不好,刚想拱手,又想起自己现在是舞伎,便改成半蹲低头行礼。 “哦?你是舞伎?我瞧你身姿挺拔,全无舞伎柔美之态,你跳的是什么舞?”杜月昇眯起眼睛打量她说。 这杜家的公子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舒慈心中骂道,仍是轻言细语,“民女学的是胡人的战舞。与一般的舞蹈不同,战舞讲究的便是要身姿挺括,气势如虹。” 杜月昇冷哼一声,又问:“又是为何头戴面纱?” 舒慈心下恼火至极,又胡编乱造道:“民女今日脸上长了火疮,模样不甚好看,怕吓着各位公子。” “既然身体有恙,为何今日不休息,还要来参加宴会?” “公子有所不知,民女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处处都指着我用钱,别说今日是脸上长火疮,便是最后一口气也得提着出来赚钱。”说罢,甚至抬手擦了擦眼睛,作凄苦无依状。 “那你不在宴会中,在这做什么?” 这时,杜月昇的审问被一声喊叫打断,“绿梅!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 杜月恒从回廊里窜出来,将舒慈的手一拉,便想离开。 杜月昇伸手一拦,皱眉喝道,“站住!” 杜月恒不耐烦地转过头,“怎么了?” “方才开席时你不在,竟是去了拂花楼?”杜月昇拧紧眉头,拉长了脸问道。 “是。怎么了?”杜月恒答得理直气壮。 “你……” 他哥被噎得说不出话,捏紧了拳头。 舒慈见兄弟二人之间剑拔弩张,怕是脱身困难,急中生智道,“杜公子您误会了,杜二公子今日到拂花楼,本意是想请牡丹姑娘赴宴,为您的宴席增光添彩,可惜,牡丹姑娘昨日遭遇不测……其他姐姐妹妹都没空,杜二公子便只能寻了我,可我也是个不争气的,脸上长了火疮也就罢了,进了这杜府,见处处都是好生气派,不知不觉迷了路,误了宴席……” 她又是作抬手拭泪状,“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害得二位公子生出了嫌隙……” 杜月恒目瞪口呆,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哥的脸色倒是缓和不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的心意哥哥领了,下次不必客气。你人能到场,比什么都好。” 杜月恒僵硬地嗯了一声,“那……那我,先将绿梅姑娘送走。”说完,拉着舒慈便往外走。 —— 小剧场一则 杜月恒:可否借舒姑娘的异瞳一用。 舒慈:亲亲,麻烦你走一下大理寺oa。领导点完我这边就可以用了呢。 —— 注:该典引自《临济录》。临济法师实际生活在唐中后期,临济宗是唐末才形成。但在我虚构的大唐里,就让我们假设故事发生在临济法师之后吧~ 第6章 舒慈和杜月恒出了杜府,心照不宣此处人多嘴杂,沉默着并肩沿着长街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听不到杜府嘈杂的宴席歌舞声。 初春的长安夜里仍是冷的,微风带起了舒慈脸上的面纱,她这才想起来,伸手将面纱掀开,露出那张凌厉秀丽的脸。 杜月恒呆呆地望着她,舒慈开口道:“我方才看过了,那晁不疑确实是人。” 杜月恒这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 第6章 “杜公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何怀疑晁不疑是妖了吗?” 舒慈把头发放下来了,似檀木般漆黑的发丝随晚风飘动。 杜月恒呆呆地嗯了一声,徐徐回忆起来:“半年之前,我哥向我父亲引荐了这位晁不疑。我哥当时说,这位倭国人精通佛儒两法,想效仿先祖时的倭国人晁衡,也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我父亲酷爱佛法,和晁不疑见过几次面后,便对此人赞不绝口,夸他知识渊博,博学多识。可是,如今想要在朝中任职,光靠举荐已是不太容易。于是,此事便搁置了下来。直到三个月以前,我家出了一档怪事。”杜月恒停顿了一下,犹豫之后,仍是和盘托出:“三个月之前,我家的一个下人得了一种怪病。” “怪病?” “是。那下人本是我家的一名厨子,人虽然不错,但是天性好赌。府上的下人皆知,经常前一日发的月钱,第二日便在赌场挥霍干净了。发病前一天晚上,他与府上的人喝了酒,照例去了一趟赌坊。第二天,身上各处竟生出了大疮,第三天开始溃烂流血,散发出死鱼一样的腥臭味。我母亲心善,便请了各种郎中都来看过,开过许多药,仍是不好。其他下人们怕他,便把他关在柴房里。想是那溃烂之处极痛,半夜时不时能听到他痛苦的惨叫,再这样下去,他几乎快要全身溃烂而死。我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便求父亲去问了御医。可御医的方子也不管用。母亲只能让他一个人住在柴房,每日让其他人给他送饭,只当在他死前再多做些善事。 “可有一日,晁不疑到府上来,听说了这件事,便说让他来试试。他叫下人都退出柴房,不许人看,但我实在好奇,便要求在一旁,绝不打扰。他拗不过我便答应了。 “开始之前,他叫人准备了笔墨、短刀和一条大鲶鱼。他叫那下人在柴房的地上躺好,之后便用刀柄将鲶鱼敲晕,放在那人旁边。接着,在那下人还完好的皮肤上写满了符号。准备妥当后,便双手合十,不停地念诵着咒语,那咒语的声音高低起伏,一会高昂,似在驱魔,一会低沉,像在求饶。突然间,他大喝一声,拿起短刀,朝下人的左腿胫骨处砍去,那人立刻痛呼不已,小腿的皮上裂开一条伤口——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流出血来!另一边的鲶鱼尾巴上,却立刻裂开一条伤口,汩汩地往外冒血!可是鱼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 “晁不疑又接连朝下人的右腿、腹部、前胸砍上三刀,那鱼肚子上也跟着出现了三条刀砍一般的伤口,不停地涌出鲜血。等鱼的鲜血流尽,他放下刀,双手合十,又开始嗡嗡嗡地念咒,咒语声毕,那鱼腹部的一道伤口竟然逐渐越开越大,将鱼撕成了两半……接着,从鱼头里面,爬出来一只虫子。” “虫子?!” “是。一只黑色的虫子,还不等我看清,晁不疑就手起刀落,一刀将它钉在地上,那虫子挣扎了两下,竟然化作一缕黑烟,就这么消失了。” 舒慈瞪大了眼睛,想起那日佛头也说,牡丹的身体里爬出一只多足的东西,便问道: “那虫子可是像蜈蚣一般,有百足?” “不,那虫子大概像一种黑色的蚯蚓,是在地上扭曲着爬行的。”杜月恒接着说,“我问他那虫子是怎么回事?他道,那下人中的是一种幻蛊,他体内根本就没有什么虫,只是有人在他体内种下了贪念。他得的只是普通的疥疮,但心中有贪念,那么他的病自然是无药可医。晁不疑走了后,那人又用了普通的药方,很快便痊愈了。后来,我到下人中间打听,那人果真之前在赌场输了一大笔钱,身家性命都赔了进去,想是本来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打算。” “因此,你便怀疑他这一套耍的是妖术?” “不,”杜月恒摇了摇头,“这故事还没说完——我实在想弄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便偷偷抄下了他写在那下人身上的符号。” “那是不是倭国文字?” “不错。”杜月恒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又到处打听,问到了高湛那去。” “为何要找高湛?”舒慈惊讶。 “我和高湛从小便是朋友。你别看他今天这个样子,他早早地便考取了功名,现在在国子监当差。我想他见识多,于是向他打听,没想到他一眼认出这是倭国的文字。但他只认识大概,并不通晓,便告诉我,他认识一位拂花楼的姑娘,父亲是倭国人,母亲是唐人,会讲倭语。” “那是牡丹姑娘?” “是的,”杜月恒赶紧摆摆手,撇清关系似的,“我与牡丹姑娘确实是这么认识的,但我与她,确实是只有学习倭语的情谊,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再说,我当时就知道她和高湛……我还能有其他想法吗?” 舒慈并不关心,只沉浸在案情里,“那,牡丹姑娘的身世,并不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杜月恒稍加回忆:“是,牡丹姑娘从未亲口告诉过我。” “那晁不疑在那下人身上所写,到底是什么?” “牡丹姑娘说,我不懂倭语,将字的顺序全部抄错了,要等她回去研究一番。我又将晁不疑治好怪病的事情告诉了高湛,你猜他说什么?他说,那晁不疑曾经也上过他家!” “什么?!” “那晁不疑一心想在朝廷当官,早就跑遍了整个长安。之前,他也拜访过中书令高府,不久之后,高湛家也出了怪事——一个下人得了怪病,晁不疑同样也是毛遂自荐,治好了他的病。只是,他不让人围观,高湛也不感兴趣,所以,高湛并不知道他治病时还有如此奇事,只知道他会治病的异术。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我便猜想是不是晁不疑与这两个下人勾结,演的一出骗术。我去找了那两个得病的下人,但他们异口同声,发誓并不认识晁不疑,也没有收过晁不疑的好处。 “最近,晁不疑来我家越发地频繁,我更觉得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入朝做官,一定有什么阴谋。便怀疑他是不是妖怪……”杜月恒挠了挠头,“这才麻烦了舒姑娘。” “不妨不妨。那后来,牡丹查出来那符号是什么意思了吗?” “后来,牡丹终于将那文字顺序排好。她说那应该是段经文,但她不解其意,又不知怎么翻译成唐语。没办法,我只能去问晁不疑,他自然是装模做样地兜圈子,不愿意告诉我。我猜想,那经文应当是从唐语的典籍翻译而来,牡丹不解其意,是她本来就不知道这唐语的原文。于是,我便去了鸿胪寺,请一位既懂佛法,又懂倭语的留学僧帮我看看。结果,他也说是没看过,找不到对应的典籍。因此,我便决定自己学习倭语,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慈眉间如飘来一朵阴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她陷入苦苦的沉思,晁不疑、高湛、牡丹、虫子、佛偈、蛊虫、贪念……一切像一面打碎了的镜子,散在她的脑海里,反射出千万张她的脸,却怎么样也拼凑不起来。 “你还没说,刚刚你偷听高湛与晁不疑讲话,可是听到了什么?”杜月恒打断她的思绪问道。 “什么偷听,”舒慈道,“办案的事情,不能叫偷听。” 接着,她便将高湛听到虫子用死去之人的声音说话一事告诉了杜月恒。 杜月恒大惊,猜测道:“死去之人,难道是牡丹姑娘的声音?不,虫子怎么可能说话?他是不是悲伤过度出了幻觉?” “高湛还说,那人的死与他无关,不知道为何要来寻他。”舒慈回忆着高湛的话,“他的样子极为害怕,与其说是悲伤过度,不如说更像是担心被人寻仇。” “寻仇?” 舒慈点点头,“我猜,高湛确实是玉莲所说的,与牡丹姑娘约好私奔之人。” “可你说过,那寺中的石妖并未见到牡丹等的人出现。” “没错。高湛也许与牡丹姑娘约好一起私奔,但他并没有出现。”舒慈说出自己的猜测:“高湛可能认为,正是他约了牡丹姑娘在青龙寺等他,但自己并未现身,才导致了牡丹姑娘一人,惨遭杀害。因此,他才会说那人的死与他无关,但又害怕被寻仇。” 舒慈顺着这思路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道,“所以,高湛才特意找上了晁不疑替他驱鬼。可晁不疑明明会这异术,为什么要拒绝高湛?这是在中书令面前表现的好机会啊……他为什么要说,一切皆是因高湛的执念而起?难道真是高湛过于愧疚而产生了幻觉?那晁不疑为何又要对高湛说什么临济法师,什么逢佛杀佛什么的?” 杜月恒接话道:“晁不疑可说的是,‘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对对对……就是这个!但是,我怎么记得他没有说最后两句?” 这下换杜月恒眉头紧皱,“这话的意思是,若有执念,不管是对万事万物,还是对佛祖罗汉,都应破除斩断。杀并不是指真的杀人,而是指放下。这几句合起来,才是完整的。可是……” 第7章 他顿了顿,大惑不解,“可是,晁不疑为什么要省略最后两句?” 舒慈摇头,打了个冷战,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第7章 翌日,舒慈一早便去了大理寺点卯。画完卯,她没有着急回缉妖司,而是先去了证物房。 一进门,便看到包裹石妖佛头的包袱放在角落的一方八仙桌上。 舒慈将包袱皮打开,那佛头正闭着眼睛睡觉。她拍了拍它的脸:“哎,菩萨,起床了。” 那佛头惊醒,睁开眼睛,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官奶奶,怎么是你?我在这包袱皮里面已经暗无天日了不知道多少年岁,小佛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要在这包袱里面了结此生?官奶奶,你可替我做主啊!” 见那佛头又开始说个没完,舒慈便佯装要把它塞回去:“首先,你在这包袱里面就呆了两天。其次,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不把你放回去。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准自由发挥!” “好好好,”那佛头的眼睛转得飞快,“您说,您说,小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 “你那佛身里面,可曾放过什么东西没有?” “啊,”佛头眼睛向上一翻,作沉思状,“小佛还是一块石头时,还未修出五感灵识,只模模糊糊间能感觉到有人在我的身上雕刻,待一睁眼,就已经坐在青龙寺里面了。这佛身里面有什么东西,小佛真不知道。” “好,”舒慈又问:“你确定当晚除了死去的那姑娘、推你的人和查案的人,并无其他人进过佛堂?” “小佛印象中确实是如此。小佛的脑袋虽然滚到后门,但小佛的耳朵可是相当灵敏!有任何人再进佛殿我都能知晓,毕竟……” 不等它说完,舒慈便一把将它又塞回包袱里面。那佛头再次闷声闷气地喊叫起来。舒慈不管它,又去了缉查司查了前日报案时的记录。 那报案的云水僧法名悟尘,在天仁寺挂单。她心念一转,这天仁寺正是杜月恒所说,青龙寺的本寺。 于是,她转头又去了大理寺少卿处,见大理寺少卿上朝未归,便将这两日之事整理成卷宗,交主簿呈大理寺少卿阅。 回了缉妖司,敖瑞正懒洋洋地趴在门口。小鸟三宝蜷在它的头顶,随着小狗的呼吸一起一伏。舒慈知道她的这两位同僚,即使在睡梦中也是极警惕——一只耳朵站岗,一只耳朵放哨。 舒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敖瑞,三宝,一会我要去一趟天仁寺,查一查报案的那个云水僧。你们一会去一趟中书令高府,轮流守着,一旦出了什么情况,便赶紧来找我。” 敖瑞的一只耳朵左右动了动,三宝哼唧了一声,表示它们听到了。 *** 这天仁寺位于靖善坊,规模庞大,伽蓝宏伟。据传,先祖时,曾有高僧在此翻译西域佛经,设坛驻寺讲经,还有皇家贵族曾在此出家修行。 山门高大,雕刻繁复,色彩艳丽。左右两边各是钟楼、鼓楼,制式严谨,庭院开阔,列植松柏,正中一只香炉升起袅袅香火。庭院尽头便是大雄宝殿,屋顶遍铺琉璃瓦,两边鸱吻似大鹏展翅,气度恢宏,庄严肃穆。 舒慈一进门,便见天仁寺内正是热火朝天,僧人们忙着打扫佛殿,搬运瓜果贡品,装饰各色经幢,颇为忙碌。 她便拦下一个形色匆匆的小和尚,问道:“小师傅,请问今日为何如此热闹?” 那小和尚答:“施主有所不知,再有不到十来天便是佛诞节,寺里正准备着呢。” 舒慈哦了一声,取出大理寺的文牒:“打扰小师傅了,本人大理寺舒慈。前日,天仁寺分寺青龙寺出了一起命案,青龙寺殿中的佛像也一齐被毁了,我想跟寺里的师傅打听打听情况,小师傅可否行个方便。” 小和尚听了,便请舒慈稍事等待,快步进了佛堂。过了快一刻钟,那小和尚又回来,请她往讲经堂而去。 此时,讲经堂的华严三圣佛像前,已经等着一位僧人。 他年约五十岁上下,身批青莲色袈裟,绣金线云水纹,胡须尽白,神情淡然。见了舒慈,他单手竖起行礼道:“贫僧天仁寺住持,觉顺。” 舒慈心里一惊,并未想到住持会亲自接见,赶忙双手合十,弯腰行礼,“觉顺大师多礼了,在下大理寺舒慈。” 觉顺大师点点头道:“舒施主,青龙寺命案一事我已听挂单在本寺的云水僧悟尘讲起。阿弥陀佛,人命关天,本寺自然鼎力相助。” 这悟尘倒是跑得快,舒慈暗自腹诽。 又听觉顺大师道,“还想请问,方才舒施主与小沙弥所讲,佛像被毁一事又是怎么回事?” 这悟尘竟未提起过佛像之事?舒慈疑惑间,便向觉顺大师讲了那佛像不知何时、被何人推倒,摔了个粉碎之事。 当然,佛像是石妖的事情自然是省略不提了。 觉顺大师听后,淡然之态中闪过一丝震惊,“*什么?” “我听说大寺的佛像之中经常会藏有经文、舍利之类的宝物。现场并没有找到类似的东西,青龙寺已经荒废,无人可问。只能到本寺来,确认是否有失物,完善大理寺办案流程。” 觉顺大师定了定神,答道:“那佛像之中确实有伏藏。” 接着,他回忆道—— 二十年前,他的师兄觉慧大师圆寂。 天龙寺按照觉慧大师的遗嘱,在长安城外斥资修建青龙寺为分寺。 天仁寺又委托长安城最好的佛雕师雕刻石佛造像,并将觉慧大师的舍利、译著经书纳入其中。高僧的舍利向来被民众看作无上功德,正是因此,青龙寺起初香火鼎盛,信众如云。 ——舒慈心道,看来,这佛像被打碎,果然是因为有人要盗走其中的伏藏。 觉顺大师叹了口气,又道—— 前几年,圣人抑佛扬道,命令长安城内的寺庙,仅保留香火鼎盛的本寺,其余分寺皆须关闭。无法,天仁寺只能于一年前将青龙寺解散。 青龙寺至此香火凋敝,日渐破败,成了赶路人歇脚之处,也算是善行圆满。 “真是没想到……竟有人打碎寺里的佛像。”觉顺大师语气中带了几分悔恨,“定是有人将师兄的遗物盗走……” 又是深深一个行礼道,“舒施主,还请大理寺费心。” “这是自然。”舒慈心中已对这偷盗之人有了判断,便道:“觉顺大师,我还想请教悟尘师傅当日所见。” 觉顺点点头,请她至客堂稍等,他请人叫悟尘来,便转身离去。 舒慈出了讲经堂,听见空中传来“簌簌”的声音,抬头回望,便见屋顶后面飞出两只鸽子,一只向北,一只向南而去。 *** 客堂接待的僧人说那悟尘正在修行辩经,不便打扰,请舒慈稍事等待。这便又是一阵好等,约莫半个时辰,那悟尘才现身。 他大概三十岁上下,脸型方正,眼神平静坚定。他行礼后便说:“舒施主,贫僧悟尘。” 舒慈懒得与他礼来礼去,于是直奔主题道:“悟尘师傅,今日前来便是想知道当日在青龙寺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悟尘便又讲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形,与敖瑞前日所述一致。 “悟尘师傅,当日已是子时,为何行路匆匆,半夜才寻落脚之处?” “马上便是佛诞节,天仁寺将举行佛像重度金身之仪式。我理应提前二十日到天仁寺礼佛诵经,但因路上遇到波折,耽误了几日。所以才连夜赶路,于前日子时落脚青龙寺。” “悟尘师傅当时没有发现佛殿之中,除了尸体之外有何异样?”舒慈提高声音问。 “贫僧没有注意。当时是凌晨,月光晦暗,佛殿内又无灯光,”悟尘不卑不亢,“我看到那女施主尸体,慌乱之中,或许遗漏了许多。” “你见了那惨状,难道没有想到为她念诵往生咒?” 悟尘直视着舒慈说道:“贫僧当时过于慌乱,确实忘记仪轨。昨日我已为那女施主念诵祈祷过了。” 舒慈观察着他,见他仍是神色平静,语气笃定,对答如流,毫无撒谎之态。 但舒慈心中肯定,石妖分明说过,牡丹死后,有人潜入佛殿将它打碎,之后便只有缉查司的人进来。 ——那么打碎佛像之人便只能是眼前的悟尘。 “你一个出家之人,竟没有注意到佛殿之中没有佛像?”舒慈厉声问道。 悟尘不答,亦是不惧,眼神中看不出一丝情绪,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仿佛在审视舒慈,思考为何她有此一问。 良久,悟尘答:“贫僧没有注意。” 舒慈一阵悔恨,只怪今日大理寺少卿不在,未取得搜查令,不然定将这和尚的行李物品全翻个底朝天,查个明白。 正当她思忖之际,屋外传来一阵喧嚣人声,打断二人的对话。 一群人身穿明光甲,手执仪刀,趾高气昂地闯进来,一把推开客堂大门。 第8章 舒慈一看,竟是长安城的金吾卫。 带头的男子气派十足,高声问道:“谁是悟尘!” 悟尘双手合十,仍是笃定,“正是在下。” 立时,他便被金吾卫们团团围住。 “那你便跟我们走一遭吧!” 第8章 不等舒慈反应,那一群金吾卫带着悟尘便往外走。 “哎,哎,这位大哥请稍等!” 舒慈急了,这大理寺的话还没问完,这金吾卫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她亮明身份,仍是轻声细语向带头的人道:“在下大理寺舒慈,正在此询问这位悟尘师傅。他是前日一起命案的重要证人,我们大理寺还在办案中……这……金吾卫的各位,这就给我带走了,怕是不妥当吧?” 那带头的金吾卫,虽穿着沉重的铠甲,但仍见身姿挺拔,不苟言笑,眉宇间自生出一股威严,从容不迫道:“在下左金吾卫郎将范长风。舒司务,长官有令,须即时带悟尘回去问话,今日多有得罪。” 舒慈见他回答死板,不得不又朗声问道:“敢问范郎将,金吾卫是因何缘由,要将大理寺的证人带走?” 范长风撇了她一眼,不做回答,只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众人便拥着悟尘往外走。 舒慈立时气得头晕眼花,只是此刻手头既没有大理寺的追捕令,又是双拳难敌四六八手,只得追着跑出去,对着那悟尘的背影,左眼金光一闪,用异瞳辨其真身。 悟尘背后那模糊的红色影像与他本人别无二致,此人非妖也。 舒慈叹了口气,看着这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市。 这时,天边刚巧飞来一抹碧蓝色。 三宝“扑簌簌”地,稳稳地落在舒慈肩头,着急地低语道:“阿慈,高府果真出事了!” *** 舒慈快马加鞭地往高府赶,三宝凑在她耳边将今日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今日午时,三宝与敖瑞便去了高府门口守着。未时过后,就看到高府的下人突然将大门反锁。 三宝觉得事情古怪,便飞入了高府内,一探究竟。 却见庭院内,场面煞是诡异惊悚。 高家公子高湛跪在地上,手中抱着一只巨虫。 那虫形似蜈蚣,有着百足,却有蛇一般的长短。虫的身上插着一把刀,想是高湛用这刀将巨虫了结。 高湛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凄声喊叫着:“我杀人了……我把她杀了……有道是,逢亲眷便杀亲眷!我何错之有……不,不,我杀了人,我也该死!我也该死……” 高夫人见状,赶忙叫下人去中书省通知老爷,又派人将府上的出入口守牢,不许所有人进出,待老爷回来再说。 那高湛伏在地上,一会磕头求人报官,让官差将他抓起来行死刑,说是要一命偿一命。一会跪在高夫人面前,求她救救自己,他什么也没做错,他还不想死。 高夫人以为儿子得了癔症,心痛不已,不住地掩面拭泪,叫人将高湛手里的巨虫和短刀夺下,扔得远远的。她死死地抱住儿子,没想到高湛挣脱开来,又去寻那短刀,准备割喉自尽。无奈之下,高夫人只能叫人将他绑在椅子上,移到大堂中。 高湛虽被绑住,口中仍是痴痴地重复:“奉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自然亲眷!……” 又过了一个时辰,高大人赶回来了,见了此情此景,又是吹胡须,又是拍桌子,正焦急之际,一个下人献计说,之前府上也有人患过癔症,是一位倭国来的先生救了他。高大人一听,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于是,高大人便叫人去请那位叫晁不疑的先生。”三宝道。 舒慈心下一沉,人已来到高府门前,果然是大门紧闭,隔着门板都能感到气氛萧瑟紧张。 她翻身下马,将什么官职高低,查案程序全都抛在脑后,着急地抬手,刚要拍高府的门——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手腕。 她一回头,正撞上杜月恒那双焦躁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眼。 杜月恒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噤声。 他自己抬手,不慌不忙,“笃笃笃”地敲响高家大门。 门缝中钻出一个小厮的头,一眼认出了杜月恒,“杜二公子?哎呀,今日不巧,夫人的命令,咱家拒不见客,实在不好意思……” “哼,正是你家夫人找我来的。” “……那这位姑娘是?” 杜月恒脸不红心不跳:“她是我找来驱魔的萨满巫女,要是耽误了你家公子癔症,你可担待不起,少废话!” 说罢,便带着舒慈挤进了高府。 他来不及解释,只是急匆匆地带着她,奔跑在这深宅大院中。看来,他与这高湛确实关系要好,对高府布局一清二楚。 左绕右绕中,杜月恒一猫腰,带着舒慈上了二楼。两人蜷缩在栏杆后,刚好可以清晰地看清庭院内的一切。 庭院此刻只有高夫人、高大人、被绑在椅子上的高湛以及晁不疑。 舒慈终于有空,刚想压低声音询问。杜月恒又是“嘘”了一声,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贴近她耳边,小心地用气声道:“我在中书省当差,刚好听到高家下人来找高大人。” 这杜二公子原来有工作啊!舒慈心中叹道。杜月恒似乎读出她眼里的揶揄,扁了扁嘴,偏偏头,示意她仔细看那庭院之中。 只见,庭院正中,躺着那只如蛇般大小的巨虫。旁边摆了一张方桌,上面摆放着笔墨、短刀,还有一整只的猪头。 高湛被绑在一把禅椅上,双手缚在扶手上,脸朝上,痴痴地自言自语。 晁不疑向高夫人、高大人行了礼,高大人挥挥手,示意他开始。 于是,晁不义疑又是如法炮制,蹲在高湛面前,在他脸上、脖颈、双手密密麻麻地写满符号。 他写好后,高湛口中立刻停下了喃喃自语,只是痴痴地张着嘴,呆滞地望向天空。 然后,晁不疑将那毛笔一扔,双手合十,口中开始大声地念念有词—— 那是舒慈从未听过的语言,他的声音高低起伏,虽然不解其意,其中却似有一双手,捻起说法印,将她引入其中—— 那咒语中,她似乎看到无垠的蔚蓝色大海,当中泛着一只小舟。忽而暴风骤雨,掀起惊涛骇浪,巨浪如黑鲸,一口将小舟卷入其中,叫人心跳如擂鼓。 还好,那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暴风雨止住了,海面归于死一般的平静,小舟复而从浪潮中冒出,徜徉在宁静温柔的蓝中。 可是,那小舟下却睁开一只巨大的眼珠,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转了两圈,它看到了小舟,也看到了舒慈—— 晁不疑的声音又高亢起来,那眼睛徐徐升出了海面,带起的水流将小舟越推越远—— 舒慈恍惚间,晁不疑已经停止了念诵,转身抄起了短刀,向高湛的面门砍去。 高夫人尖叫一声,趴在丈夫肩头,不敢再继续看。舒慈也下意识捂住嘴,不让自己出声。 可高湛并没有痛呼出声,只是将眼睛、嘴巴一闭,如睡着了一般。 他的面中裂开一条伤口,并没有鲜血流出。相反,那方桌上的猪头的面中,反倒是同时也裂开了一条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接着,晁不疑又是两刀,朝高湛脖颈左右砍去。脖子两边又浮现两条不流血的伤口,猪头的左右同时裂开,暗红的鲜血汩汩流出。 猪头怎么可能流这么多血?! 晁不疑举起刀,跳舞一般地转了个圈,高抬起右手,“唰——”的一声,猛地将短刀从猪头头顶插入。 他又双手合十,对着猪头念起经文,这次他念得更快了,似在催促着什么,随着他的节奏,那猪头流出的血喷溅得越来越快。 当晁不疑停下念诵时,那猪头的血也流尽了。 倏地,他大喝一声,将短刀从猪头中抽出——那银色的刀刃已被鲜血染成了黑红色。 他抄起刀,一个转身跳起,使出全力,将那刀钉入巨虫的头部。 那巨虫的百足立刻挣扎了起来,似乎还没死透似的—— 刹那间,那蛇般的巨虫,变成了一堆森森白骨! ——一切终于结束了,晁不疑直起身,再次双手合十,向高大人、高夫人鞠躬。 高夫人已经软摊在地,而高大人掩面,皆是泣不成声。 高湛终于睁开了眼,那双眼仍是极呆滞的,全无神采。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虚弱,他说: “晁先生,如是我观,逢佛杀佛。” 可已经没人在乎他了,高大人招呼了晁不疑,两人开始了耳语。 只有杜月恒,几乎快要一跃而起,他面色惨白,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低声问舒慈:“怎么可能?那虫子怎么变成白骨?难道,那虫子是人变的?!……高湛……真的杀人了?……不可能……舒姑娘,你能否用左眼看看那白骨,是不是妖术!” 舒慈按住他的肩膀,也是惊愕万分,犹疑中摇了摇头,“杜公子,那巨虫已经死了,神魂俱灭,我这异瞳是分辨不了尸体的……” 第9章 还没说完,两人又看到,晁不疑找来一把铁锹,开始将白骨埋入土中。之后,高大人对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请他往大厅而去。 还没等舒慈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杜月恒终于恢复了理智,推测道:“晁不疑……定是想用高湛可能杀人之事,在找高大人讨要官位。” 第9章 杜月恒扯了扯舒慈的衣角,指了指背后的房间,示意两人先进去。 这房间宽敞,一张架子床、一套书桌椅、一只衣柜,周围几张书架摆放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一看便是主人家的房间。 果然,不等一会,就听到门外传来声响——下人们正要将高湛搬进来,这是他的房间。 二人不得不急中生智,一同躲进了衣柜之中。 舒慈眼前霎时一片漆黑,空间狭小,两人挤在一起,手忙脚乱。她伸手想将衣柜推开,刚好碰上了杜月恒的手,他立刻触电般收回去。她将柜门翕开一条缝隙,终于柜子里透进来些许微光,堪堪可看到屋内的情形。 舒慈可以听见,杜月恒似乎很紧张,他将自己的呼吸放得很慢很轻。这样,她可以清楚地听见两人节奏不一的心跳声。 她注意力回到柜子外面,只见下人们给高湛松绑,合力将他小心抬放到床上后,立刻像是避瘟疫似的小跑离开。 房间复又安静下来,两人便从衣柜里跳出来。 杜月恒一个箭步上前,查看高湛的情况。 高湛的脸和脖颈完好无损,好像方才晁不疑并没有砍那三刀。只是脸色惨白,双眼无神,好像仍未从大梦中醒来。 “高湛,高湛!” 杜月恒叫了两声他的名字,但高湛充耳不闻,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高湛!是我,我是杜月恒啊!” 听到杜月恒的名字,高湛这才缓缓转过头。他的双眼又空又痴,声音迟缓:“杜兄,是你啊。” “高湛,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怎的成了这幅模样?!” 原来杜月恒是故意躲在高湛的房间,为了等他回来,亲自问个明白。 高湛慢慢将视线移回天花板,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再看杜月恒,呆滞地吐出几个字:“杜兄,我杀人了。” 停顿了几秒,他又幽幽地说道:“晁先生说,逢佛杀佛,逢亲眷便应当杀亲眷。我做到了,执念已除,没想到,又生新的执念。如此循环往复,难道只能高举佛刀,杀个不停?” 杜月恒急了,问道:“好,你既说你杀人了,那你杀的什么人?在哪里杀的人?何时杀的人?” 高湛沉默了一会,终于轻声答道:“我杀的……” 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我杀的人是牡丹。” 杜月恒问:“牡丹两日之前死于长安城外青龙寺,跟你有什么关系?” 高湛不答,反倒像是入了魔,一字一顿,大声说道:“晁先生说,那虫就是牡丹,牡丹就是虫,我杀了虫,也就杀了牡丹。” 说罢,那空洞的双眼流下一行热泪。 他又倏地一下坐起来,情绪激动,一把抓住杜月恒的双手:“杜兄,我求你,帮我报官吧!我杀了牡丹!活该我杀人偿命!!让大唐律令惩罚我吧!我受不了了……我、我,我竟杀了牡丹……” 舒慈无语,看来这晁无疑的法术不管用啊,高湛仍旧与先前一样,精神恍惚,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不解起意。 杜月恒听了他的胡言乱语,气急败坏,高声说道:“什么晁先生短,晁先生长的?!那晁不疑学艺不精,你一个国子监的,怎的也是不懂? “什么逢佛杀佛!那晁不疑忘了最后两句‘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你根本就没想明白,临济法师所谓‘杀’,是指放下,以自我修行而破除执念!怎么到你这里成了高举佛刀,杀个不停?! “你不懂,我便告诉你!所谓‘即心是佛,无心是道’。意思是,人人自心就有佛性,不向身外求。我只认自己所见、所闻、所信。我之所见,便是今日只见大虫,不见牡丹。我之所闻,便是你胡言乱语,不知何意。我之所信,便是——你高湛不是会杀人之人! 杜月恒高声喊道:“今日,我便是佛!我便是你的道!” 说罢,举起右手,直朝高湛眉间劈去。 舒慈被杜月恒这一出吓了一跳,赶忙要去扶,却被拦下,杜月恒道: “这便是,当头棒喝!” “……”(注) 高湛脑袋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一时间,头晕目眩,捂着额头,眯着眼睛,眼泪流个不停。 缓了好一会,他眼睛睁大,那空洞的瞳孔中恢复一丝神采,复而黯淡下来,痴傻又茫然地问道:“杜兄,你怎么在这?这位姑娘又是谁?” 杜月恒见他油盐不进,又是生出来几分急智,哄骗高湛道:“你刚刚不是要报官吗?我把人给你找来了,这位姑娘便是大理寺司务!” 他朝舒慈使了使眼色,舒慈配合地亮出文牒,装模做样地学着长官的样子,岔开腿一坐,一拍桌子,高声喊道: “大理寺接到报案,中书令府高湛,可在!” 高湛立刻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跪下来,“我在!我在!” 舒慈见这招有奇效,便提起一口气,严厉地审问道:“堂下高湛,所杀何人?还不快将案件情况,从头到尾,从实招来!” 高湛伏在地上,呜呜呜地痛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起来。 *** 一年前,高湛在拂花楼认识了牡丹。 牡丹生得美丽动人,文采斐然,在整个长安都是数一数二的名伎。两人很快便互生情愫,爱得难舍难分。 半年以前,牡丹突然提出要高湛带她离开。 原来,牡丹的父亲是倭国派遣来的一位留学僧。十八年前,他来到了长安,爱上了牡丹的母亲,二人情投意合,便有了牡丹。 可惜,倭国的留学僧,在大唐学习十年后,必须返回倭国,若滞留在大唐,其国内的亲属家眷就会受到惩处。牡丹八岁时,她父亲的留学时限已到,便丢下了牡丹和她的母亲,毅然决然地登上了回倭国的大船。 牡丹的母亲悲痛之中,患了病,没过几年也去世了。她成了孤儿,被送去了教坊司。 直到近日,有一位倭国来的客人竟带回了她父亲的消息。 那留学僧回国后,颇受倭国天子的重用,在朝中任了高官,一直在找自己遗在大唐的女儿,想要将她接回倭国。 可是,牡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高湛,并不愿意随那人回倭国,于是便请求高湛带她离开。 高湛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恩客,他笃记与牡丹的约定——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嘴里说着愿为牡丹付出一切。在家中,高湛也不受父亲重用,本就无心朝野,胸无大志。于是,他便应下了她的请求。 二人约定,三月三十日,亥时,在长安城外青龙寺汇合,接着,二人准备便一路向南,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可没想到,三月三十当日,高湛整理好行囊,正要溜出去,却被他父亲高大人抓了个正着。 高大人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知道儿子要带一个花魁私奔,气不打一处来,抓了高湛就是家法伺候,又是打骂,又是罚跪,还将他的行路文书通通收走。 高湛痛苦万分,却又不能赴约。 他本猜想牡丹若等不到他,应是回了拂花楼。却没想到,第二日,竟得到牡丹惨死青龙寺的消息。 他一时之间悲痛万分,全怪自己没有赴约,才让牡丹孤身一人,遭此不幸。 正当他伤心欲绝时,突然瞧见窗台上趴着一只形似蜈蚣的大虫。 他走过去,竟听到那虫子会说话! 正是牡丹的声音在唤他: “高郎……高郎……” 高湛吓得扭头就跑,那虫子又爬到房梁上唤他: “高郎…………” 高湛吓得软摊在地,那虫子仍旧不放过他,爬到桌子上: “高郎!高郎……” 高湛落荒而逃,以为自己是因愧疚而生幻觉,便找到了晁不疑,求他为他祛除癔症。二人一番谈话后,他便决心去杀死执念。 是的,世间没有会说话的虫子,只有高湛的起心动念,虫子只是对照了他的心念,他思念牡丹,于是有了虫子。 但他现在害怕了!他不要牡丹了,这世间也就不必再有虫子了! 回到家,他备了一把短刀在枕头边。深夜时,那虫子果然蜿蜒而至,爬到他的床柱上。又开始唤他。 高湛不管,抄起刀来,一刀刺入虫子的身体,没想到,那虫子挣扎着的,发出女人凄厉的尖叫声: “高郎啊!!!你分明说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高湛一时惊呆了,这是他与牡丹的约定! 他们曾经月下对饮,唱诗起舞,欢歌弄影。他曾经许诺,他要与她生生世世。但他现在害怕了!他怎么能害怕?怎么能不要她呢? 第10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高湛崩溃了。 他再也分不清那声音是虚幻还是真实,也分不清这是虫子,还是他最爱的牡丹。 他杀了人,他想自尽,与牡丹天上再会。但他又不敢,只能求求他们报官吧!让大唐律令赐他一死…… 待到下午,高大人请来了晁不疑为儿子祛除邪魅。 他被牢牢绑住,在晁不疑的咒语中,他似乎梦回拂花楼。满目桃花盛开,仙乐入耳,香薰扑鼻,恍然间见到牡丹。 她没死,化成了飞天,衣衫飘荡,翩然而至,那凄厉的声音仿佛有回响: “高郎,是你杀了我吗——” 高湛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巨虫—— 须臾之间,在晁不疑的刀下,已经化为了一堆白骨。 他听见晁不疑说:“这白骨便是牡丹。虫子是牡丹,牡丹就是虫子。” 高湛彻底疯了。 ——注:这里关于禅宗的解释是我编的。但临济宗确实有当头棒喝的教学方法。 ——小剧场一则—— 杜月恒:(自以为很帅)这便是,当头棒喝! 舒慈:(黄豆人流汗)大哥,你没事吧。 第10章 正如杜月恒所推测的,高湛疯了,却成全了晁不疑。 今日,将是倭国人晁不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中书令高大人将举荐他入朝为官,像他的前辈晁衡一般,他的名字将永远留在大唐的史书之中。 他跟在高大人后面,亦步亦趋,踏入了含元殿。 他双手颤抖,难以抑制住的兴奋、激动、欣喜。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踏上大唐的那一天—— 他跟随倭国的使团,从九州出发,登上一艘巨大的船,历经数日大海上的颠沛流离,惊涛骇浪,他几次差点命丧东海。 正是对信仰的执着才让他在海上坚持下来,他必须来到大唐,完成属于他的使命。 上天仿佛被他的虔诚感动,保佑他顺利登录了杭州。 他再转运河到汴州、洛阳,一路领略这片广袤大地的神奇风貌——起初是低矮的丘陵,河流纵横,湖泊星罗棋布,绿意葱葱。随着不断向西行进,突然之间,只见高山拔地而起,风沙渐起,大地壮阔。 历时数月,他终于走进了长安城,当今世界规模最大、最繁华的都市,街市宽阔,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在长安的大街上,一抬眼便能看见,那金碧辉煌的大明宫,如天神的行宫,圣人的居所——谁能想到今日他竟在这其中! 如今,在含元殿的正前方,那放置华贵龙椅的地方,圣人因身体抱恙,垂下了幕帘。 天子不让臣子们目睹他的病容。 高大人开始向皇上介绍晁不疑,称赞他的学问、对大唐的热爱与忠诚。 圣人修道,高大人便称晁不疑精通倭国阴阳之术,与道家法术同源,定能助圣人创盛世辉煌。 圣人没有回答,只是让他们等着。 在鸦雀无声中,晁不疑双腿打起了颤——他太紧张了…… 虽然高大人举荐他的官职不高,但足以让他有机会触到大唐所有的书籍、档案、文书……可以窥见这片大地他梦寐以求的秘密,他将能找到自己的祖先几百年前给自己留下的谜题的答案…… 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晁不疑只能听到自己有力的心跳声…… 圣人终于从幕帘后伸出一只枯槁的手。 他点了三下。 这表示,圣人同意了。 于是,晁不疑双膝一软,颤抖着声音叩谢皇恩。 他控制不住地流下热泪——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 今天对舒慈来说,却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天。 她上午去了大理寺点卯,照例处理完公文,便带着敖瑞、三宝,直奔拂花楼而来。 初春的下午,阳光和煦,微风拂面。 玉莲见是舒慈来了,沏上上好的茶,备好茶点。 现在,一人、一狗、一鸟,正坐在玉莲的厢房,饮茶吃点心,好不惬意。 这可不怪舒慈。 如今高湛疯了,牡丹案的重要线索也就断了。即使那虫子真是牡丹,高湛杀了虫子,那又是谁把牡丹变作虫子的呢? 舒慈又只能回到原点,从拂花楼查起。 可那柳容烟拒不配合,舒慈只能找了自己的长官——大理寺少卿要搜查令。 可对方双手一摊,问她知不知道柳容烟的后台是谁?柳容烟的情/人正是中书令高大人的小舅子,当朝太子眼前的红人。想要搜查令,等找到确切的证据再说吧! 没办法,舒慈只能又来找玉莲。 玉莲一边逗着敖瑞,一边问:“舒姑娘,今日所来何事?可是姐姐的案子有进展了?” 舒慈将高湛的故事掐头去尾,自然也是不提牡丹变成巨虫之类的事情,简短道:“玉莲,我们查到,真正要与牡丹私奔的人,是中书令高府的公子。但他并不是真正的凶手……而且,他现在也疯了。” 玉莲惊讶地啊了一声。 舒慈又将牡丹的身世告诉了玉莲。 “……所以,姐姐她并不是故意骗我,而是怕别人知道她是倭国留学僧的女儿。”玉莲想到这里,不免又为牡丹心痛不已。 舒慈点了点头,诚恳地问道:“玉莲姑娘,还想请问,牡丹姑娘是否提起过一位来自倭国的客人?她曾向高公子说过,这位客人要将她接回倭国。” 玉莲努力回忆,摇了摇头。 “那牡丹姑娘还有没有提起过什么别的人?或者,还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玉莲仔细思索着,灵光一闪:“舒姑娘,我忽然想起来,牡丹姐姐确有一处与我们旁人不同。 “我们平常管教十分严格,很难离开拂花楼。唯独每月逢八这几天,我们可以出门。一般,我们会去寺庙,祈祷诵经,听僧人讲经说法。 “拂花楼的其他人,总是结伴去平康坊净土寺,这样礼佛完毕后,还有逛街游玩的时间。 “可是牡丹姐姐不同,她总是一个人去善和坊。每次一来一去,就要花上一天。我以前问过,为何姐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只说,那里的神仙更灵。” “那你可知道那地方在哪?” 玉莲摇摇头:“姐姐没有提起过具体的方位……不过她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一家胡饼。她说这是全长安最好吃的胡饼店买来的。” *** 善和坊离鸿胪寺不远,正是长安外国人聚集的区域。 长安像是一只巨大的万花筒,不仅聚集着不同民族的人们,还聚集着世界上东南西北的各色美食。 那长安第一的胡饼店并不难找。 现在刚过午饭,店面门口仍是大排长龙。 舒慈挤了进去,买了一只胡饼,又和老板打听起了牡丹。 果然,大胡子的胡人老板对牡丹印象深刻。 这名美丽的女子,每月逢八,下午时分便会来买两只胡饼,每次都从胡饼店对面一天狭长的小巷而来。 舒慈吃着胡饼,顺着老板指的路往前走。 她一会掰下来一小块喂给肩膀上的三宝,一会掰下来一小块扔给跟在脚边的敖瑞。 三宝吃饱了,一个振翅,飞到空中,盘旋了一阵又落下来,说前面一处地方颇为奇怪。 舒慈跟着它,走到那建筑门口,立刻就明白为何三宝说颇为奇怪。 那房子的大门与长安别的建筑无异,只是大门外面又有一个大门。 不,说是大门并不准确,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开”字形的门框。那门框漆得漆黑发亮,将本来的大门框在里面。 此时,大门敞开,可以看见里面的庭院。一群人聚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用倭语低声交谈。 庭院正中放着一个神龛,雕刻繁复,装饰精美,可是龛门紧闭,不知道里面所供奉的为何物。 几个人聊完天,便依次上前,对神龛鞠躬三次,拍了三下手,虔诚地祈祷起来。 正当舒慈踌*躇之际,一个老妇人进来了。或许她以为舒慈亦是前来祈祷的人,双手放在膝盖前向她鞠躬,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倭语,做了个请的手势。 舒慈假装听懂了,频频点头,给身后的敖瑞和三宝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在外面等候。然后,跟着老妇人进了庭院。 老妇人领着她走到神龛前,先是自己鞠躬三下,又击掌三次,双手合十祈祷后,将位子让给舒慈。 舒慈一时拿不准是要装模做样地拜一拜这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还是直接亮明大理寺查案正身。 正当她犹疑之时,一个熟悉的人影倏地从她身后窜了出来。 只见那人大步上前,“哗哗哗”地鞠了三次躬,又“啪啪啪”鼓掌三次,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右手一伸—— 第11章 杜月恒竟把那神龛的门打开了! 怎么又是你啊! 不等舒慈吼出声,那老妇人一声尖叫,几个倭国壮汉冲上来将杜月恒团团围住。 舒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他们不时高声发出卷舌音,听上去极为愤怒。 杜月恒被围在中间,一直摆手,“别误会啊,我真不知道你们这是个什么东西!……哦哦,这个不能开是吧?那我关上行了吧?” 说罢,转身又想去关神龛的门。 这下好了,一个壮汉冲上来就是死死抓住他的手。 “哎哎哎,痛!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啊!不行我就报官了——舒慈!!你别光看啊!!!” 舒慈掩面,终于还是良心发现,抬起手,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门口的敖瑞闻声而动,“嗖”地一声冲了进来,对着那几个汉子就是“嗷嗷嗷”地犬吠个不停。 那几个倭国人被这足有半人高,浑身漆黑,威风气派,口露獠牙的猎犬吓傻了。 敖瑞一边狂吠,一边退后,舒慈上前,朝着那抓住杜月恒的汉子就是一个猛踹。 那汉子痛得弯下腰,放开杜月恒。 趁这群人还没反应过来,舒慈拉着杜月恒,领着敖瑞,大喊一声:“跑!!!” 两人一狗便往外狂奔。 他们顺着小巷不知道跑了多久。 舒慈从来没觉得长安城有这么大! 他们穿过一条条街市,繁华的长安街景飞一样的在他们眼前掠过。 直到望见远处执勤的金吾卫,两人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 舒慈喉头发甜,瘫坐在地,感觉再跑两步就要吐血了,拍着胸口顺气,气不打一处来:“杜月恒!怎么又是你啊!” 杜月恒弯腰扶着膝盖,亦是快要背过气去,结结巴巴道:“舒……舒慈,你……你……别急啊…… “你刚刚没看清,那神龛里面供的什么吗?”杜月恒深吸一口气: “那里面供的,正是高湛那日所杀的巨虫!” ——小剧场一则—— 杜月恒:我再也不玩抽象了。 舒慈:我的智障队友。 第11章 “什么?!” “那神龛里头,放着一只木刻的虫子,”杜月恒气顺了,接着道:“那东西跟我们前日所见巨虫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大。” 舒慈喘着粗气,一头雾水,这群倭国人为何对着一只虫子拜来拜去?难道这虫子就是他们的神明? 杜月恒又说:“我听说,在倭国,有八百万神。不管是他们的祖先、君王,还是山川、森林、湖泊,甚至动物、植物……都可以成为神仙。因此,在倭国,神明数不胜数,他们自己便称‘八百万神’……我看,那虫子或许就是他们的一种神。” “那狗也可以成为神吗?” “鸟呢?鸟也可以吗?” 敖瑞蹲坐在舒慈脚边,正伸着舌头喘气。三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们飞了过来,正停在敖瑞的脑袋上。这一狗一鸟突然听到说,动物也可以成神明,便都情不自禁出声发问。 “当然,神明本就是人共同的想象,只要有人相信狗和鸟可以庇护一方,带来神运,自然可以成神……不对?!?!” 杜月恒反应过来,吓得往后一跳,刚刚跑出来的热气瞬间转为冷汗:“舒、舒、舒姑娘……你这狗怎、怎么会说话?!不会是我也产生幻觉了吧?!” 舒慈无言,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便道:“杜公子,你没有出现幻觉。这是我缉妖司的同僚……放心,他们皆为善妖。” 杜月恒张着嘴,呆滞地思考良久,或许近日已见了太多奇事,很快便接受了狗和鸟会说话、妖也可以在大理寺任职的事实。 他擦擦汗,蹲下来,摊开一只手:“犬兄弟,刚刚在那虫子庙,还要多谢你出手相助。” 敖瑞摇了摇尾巴,伸出前爪,与杜月恒握了一握:“杜公子,言重了!阿慈姐的事,就是大理寺的事。大理寺的事,便是我敖瑞的事。” “那我呢?我也帮了不少忙啊!”三宝哼唧道。 杜月恒站起来,向敖瑞头上的三宝鞠了一躬:“也谢谢你!鸟妹妹!” 舒慈默默翻了个白眼,三宝在世间修行已逾六十年,叫她一声鸟奶奶还差不多。 舒慈清了清嗓子,又问:“杜月恒,你今日跑到刚刚那地方干什么?” 杜月恒老实回答:“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怀疑晁不疑妄图谋骗官位吗?于是,我曾经跟踪过他。” “……” “我发现,他几乎每日下午,都要去刚刚那个虫子庙拜上一拜,但我怕他认出我来,从来没有进去查看过。今天,高大人举荐晁不疑入朝为官,他下午自然不会来,我才前去调查。” “……” 这古怪的倭人虫子庙又与晁不疑有关,舒慈思忖道,看来确需彻查此处。又一想,刚刚杜月恒大闹神龛,肯定已经打草惊蛇,再要调查,怕是困难重重。 想到这,舒慈不禁恼火地横了杜月恒一眼。 “哎,舒姑娘,”杜月恒挨了一记眼刀,辩解道:“我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嘛!我听那倭国妇人对着你叽里呱啦,以为她是跟你说‘打开神龛的门’。怕你露馅,便替你打开了。现在想来,她应该是说,‘不要打开神龛的门’。(注)” “……” “哎,你别着急!我还有一计,”杜月恒脑筋一转,兴致勃勃道:“你想,他们一群倭国人,怎么会在长安有房产?那必是有人将房屋租赁或是借用给他们!那我们直接查查那房子的主人是谁,谜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于是,二人便往管辖虫子庙的万年县县衙而去。 *** 那万年县令见了大理寺的文牒,本想推辞,又见到杜月恒,立刻挤出笑容满面,连声道,既是杜二公子和大理寺的都要查,那一定要帮这个忙。便叫下人将二人带到房契司。 那房契司当班的,一脸不耐烦,听了那房子的位置,便转身进了案牍之中,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才拿了文卷出来。 舒慈和杜月恒摊开文卷,确认了房屋、位置皆没有错,只见房屋主人那一栏写着:柳容烟。 二人面面相觑,惊讶得说不出话。 那当班的扫了一眼文卷,却似乎熟悉的很,以为他们是要买柳容烟的房子,便道:“你们二位找的柳容烟的房子啊?那你们可要搞清楚,这房子是不是已经被抵押出去了。” 当班的见二人又是一惊,便撇了撇嘴道:“你们不知道啊?这柳容烟好赌,输了就把房子抵押出去。她那平康坊的生意赚了钱,又把房子赎回来。她那些房产早就不知道被她抵押了多少次了!” 那当班的颇有几分鄙夷,又忙着下班,伸手要拿那文卷。 杜月恒一把将文卷按住,“这位小哥,那这文卷上怎么没盖上抵押的印章?我们怎么知道她这房子抵押给谁了?” 当班的“啧”了一声:“你们怎么又不知道?你们不知道这柳容烟背后是谁吗?” 杜月恒摇了摇头。 当班的态度又坏上了几分,压低声音道:“那柳容烟的相好,是万年县的不良帅——胡阿烈!为了这房子,找了我们县令不知道多少回,之前就是不愿意写上房屋抵押。你们要想知道这房子现在有没有抵出去,抵给了谁,我看,只能问她本人喽!” *** 今夜月相不佳,一轮钩月挂在长安城上空,乌云淡淡。月光越是晦暗,越衬得平康坊灯火辉煌,青楼幢幢皆是银烛碧纱笼,亮如白昼。 舒慈、杜月恒,敖瑞、三宝,两人两妖,正躲在拂花楼后门的一片阴影中。 约莫子时,终于见到柳容烟的身影从后门飘了出来,她四处张望一番,一改平日的风姿绰约,很是鬼鬼祟祟、畏畏缩缩。 两人两妖随即跟上,柳容烟在平康坊内弯弯绕绕,总算是来到一处商铺门口。 那屋子里灯光全无,招牌褪色斑驳,外墙剥落,乍一眼看上去似乎已经倒闭。 柳容烟抬起手敲了三下,店门隙开一条缝,她低语两句,那门便打开,她立刻闪身进去。 杜月恒打了个“上”的手势,走在前面。 舒慈此时已经换上一袭男装,长发绾进幞头里,一身翠绿交领衫,煞是英俊潇洒的公子哥。 敖瑞站起来,又变作黑衣少年,把三宝往兜里一揣,紧紧跟在后面。 杜月恒学着柳容烟,抬手敲了三下门,店门隙开一条缝,黑暗里露出一个中年男子的脸。 那男子显是没见过他们,面露怀疑道:“月黑风高夜。” 杜月恒稍一思索,对道:“金玉满堂时。” 那男子便没再多说,点点头,将三人领了进去。 那店铺还有一个后门,出去便是一个狭小的庭院,既无装饰,也无植物。对面是一栋小楼,点着隐隐绰绰的灯。 第12章 进了那小楼内,空间狭小,却摆了满满当当十余张桌子,每个角落都站着一个壮汉,警惕地打量每个人。 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酒气。每张赌桌都堆满了筹码,围满了人。他们有的身着丝绸锦缎、镶金边银线,有的穿麻布衣服,缀满了补丁。个个脸上都是同样的紧张专注,玩骰子的,玩牌九的,下注的,时不时爆发出欢呼、咒骂声,接着又是骰子滚动的声音。 舒慈瞪大了眼睛,正在烟雾缭绕中搜寻柳容烟的身影,却听得一个沙哑又刺耳的声音道: “你们几个联起手来欺负你爷爷!大爷我今天不玩了!” 只见中间的大圆桌上,一个壮硕的男子拍桌而起。 舒慈从未见过长相如此丑陋之人——又大又宽的脸上,长了一双又突又鼓的眼睛,咧开一张又大又厚的嘴,两腮长满了脓包,个子矮小,双腿却健硕无比,几乎快把裤子撑破。 其他几个赌客根本不惧,将手中的骰子往他身上一甩:“愿赌服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那男人转身想跑,却撞到了壮汉守卫身上,自知跑不了了,他便抱拳求饶道:“几位好哥哥,我今日确实再拿不出一分钱……” “那便去借啊!” “拿不出钱,你今日别想走出这间屋子!” 杜月恒拍了拍她,示意往二楼去找柳容烟。舒慈点点头,刚收回视线,却又听到那难听的声音道: “各位哥哥,我真的没钱了。不行,就只有把这个给你们了……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宝物——一颗舍利!” 舒慈猛一回头,赌坊一时之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手上—— 只见他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灰白色、坑坑洼洼、有鹌鹑蛋那么大的圆球,平平无奇,看不出任何神奇之处。 “这是青龙寺高僧的舍利子!只有无上功德的高僧,才能烧出这么完美的舍利子!这在全大唐,不,全天下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了这颗舍利,便是立刻能长十年、百年的修行,得道成仙,指日可待!我看抵我这五百两银子绰绰有余……” “打发叫花子呢!” 不知哪个赌客高喊一声,接着,守卫便一拳“咚”地招呼到他那张肥硕的脸上,男人应声倒地,几个壮汉围上去对他拳打脚踢。 “打得好!打得好!” 那男人捂着头,在地上翻滚,还不忘大喊: “你们懂什么!有眼无珠的痴人、呆人、蠢人……哎哟……” 热闹看够了,杜月恒又拉了拉她。 舒慈摇了摇头,低声凑在他耳边道:“那舍利子,正是牡丹遇害那晚青龙寺失窃的。我得去会会那男的。你和敖瑞先上去,一会我们门口汇合。” 说完,又戳了戳敖瑞肚子前的暗兜。三宝从里面露出一个头,趁人不注意,一眨眼便飞到了横梁上。 注:日语的动词在最后,杜月恒没听明白,学了三个月n5不及格水平。 第12章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起那丑男人就往外走。 只见他们抓着男人荡了两下,把他重重地扔在地上。一个又补上一记窝心脚,疼得他躺在地上龇牙咧嘴,但嘴上依旧骂骂咧咧。 见两个壮汉又要动手,舒慈赶忙上前道:“这位大哥,我看你方才拿出来的舍利似乎确实是好东西。” 丑男人抱着肚子打滚,一听这话,立马坐起来,正色道:“这位公子,我看你是识货的,不像里面那些东西,个个都是不识好歹的睁眼瞎。” 他那双突眼睛上下打量了舒慈两圈,又道:“公子一看就是好生气派,富贵人家,难怪见多识广!我这宝物也不跟您乱喊价,您要是诚心的,给我一千两银子,咱们就痛痛快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呸!”舒慈背着手,绕着这男人慢慢踱步,“你刚刚在里面用这个抵五百两的债,到我这卖一千两,你直接被打死得了!” 那男人坐在地上抱拳,赔笑道:“公子,刚刚情况紧急,和现在自然不是一个价钱。您也知道,这东西是无价之宝,我要您一千两,已经是折上折了!” 舒慈冷哼一声:“少来!你这东西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哎哟哟!”男人作痛心疾首状,又从胸口摸索出那个灰白的珠子,“您自己看看!” 他用两根短肥的手指将舍利子捏起来。对着灯光给舒慈展示:“你离近一点,这舍利发色油润,颜色素白淡雅,一看就是得道高僧才烧得出来的颜色。来,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便能感知到那高僧功德无上,随喜圆满,啧啧啧……” “这么看着,品相确实不错。”那石头一样的珠子哪看得出什么品质,舒慈糊弄道: “刚刚你说,这舍利是青龙寺的,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怎么得到的,公子您就别管了,反正这是从青龙寺里面取出来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碧波仙人从不骗人!” 舒慈听了这名字忍不住嗤笑出声,伸手就想去拿那舍利子,却被他一下躲过。 碧波仙人将舍利子紧紧护在胸前,警惕道:“公子,我这东西只能看,可不能随便碰。你若真是好奇,要不先给我一百两定金?我拿给你看清楚,你确定要了,再把剩下的九百两给我?” 舒慈这下懒得再与他虚与委蛇,一出手便抓住他拿着舍利的手腕,左脚朝他胸口一踹,将他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左瞳金光一闪,那丑陋的脸后面浮现出红光。舒慈这才瞧明白了他的真身—— 一只巨大的蟾蜍,正趴在地上,吐出肥硕的舌头。 “好你个□□精!”舒慈怒吼一声,“说!你这舍利子到底怎么来的!给我从实交代!” 那旁边两个壮汉见了此情此景,俱是一脸茫然。 碧波仙人闻言,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呱”了一声。接着,那双突出的眼睛越鼓越大,肥脸像是融化了一般,像肉泥一样摊开。 “呱!你到底是谁?竟看得出爷爷的真身!” 舒慈抓的那只手腕也开始生出粘液,变得滑腻腻的,像泥淖一般顺着她的手往下滑,怎么也握不住。眼看那舍利子也要跟着滑走—— 突然舒慈耳边传来“簌簌簌”的声音。 三宝扇着翅膀,喙一伸,便衔住了舍利子,然后稳稳地落在舒慈头上。 “呱!呱!呱!” 那一摊肉泥渐渐团成一个黑色的泥球,接着,那泥球变成了一只足有一尺半大的青黑色蟾蜍。它狂怒道: “把舍利子给爷爷还回来!” 说罢,巨嘴一张,弹出一条肥腻的舌头,直接往舒慈头上招呼。 三宝灵巧地一飞一躲。舒慈反应迅速,一手扯住那长舌头,顺势在手上绕了两圈。 蟾蜍吃痛,想将舌头收回去,它力气极大,拽了舒慈一个趔趄。她不得不腿一伸,蹬住它的肥脸,刹住车,不让它继续收回。 围观的两个守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往赌坊里跑,高喊道:“有妖怪!!□□成精了!来人啊!!帮忙!!” 这叫喊声惊动了整个赌坊,几个壮汉赶忙抄起立棍便冲了出来。赌客们也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敖瑞混在人群中从二楼跑了下来。 敖瑞见舒慈正和大蟾蜍僵持不下,众人皆是不敢上前,立马借了根棍子,往那碧波仙人的大脑袋上狠狠一敲。 “咚”的一声,它舌头一软,便晕了过去。 舒慈放开它,刚要上去查看,却见它舌头一缩,翻身一跃,跳出了一丈高,趴在了围墙上。 “呱呱!”他那肥腻的身影映在微弱的月光里,声音沙哑又难听,“爷爷这就叫金蟾假死,速速脱身!你这个小白脸,给爷爷等着吧!” 语毕,转身一跃,不知所踪。 *** 这边厢,杜月恒带着敖瑞摸上了二楼。 二楼比起一楼,安静了许多,浓重的香薰味扑鼻。空间狭小,仅摆放了五张桌子,中间用几扇金屏风隔开。虽然也是人声鼎沸,但围坐的人皆是衣冠华美,优雅从容。四周站岗的壮汉衣衫整洁,文质彬彬。 杜月恒和敖瑞在这几张屏风间转来转去,很快便引起了壮汉的注意,一个上前来问道:“二位公子,可是来找的人的?” 杜月恒打了个哈哈,便看到对面的一张桌子正坐着柳容烟。 她刚来不多久,已经挽起袖子,玩得眉头紧皱,愁容满面。 这壮汉的走动也惊动了她,她抬眼一看正对上了杜月恒的目光。霎时间,她愁容一扫,换上谄媚的笑脸,朝他们招了招手:“杜公子,这边,这边!” 杜月恒无奈,只能和敖瑞硬着头皮走过去。 敖瑞急了,扯了扯他的衣角:“杜公子,真要跟柳容烟一起玩啊?” 杜月恒面上镇定,心里暂时还没有主意,又怕这胆小狗临阵脱逃,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金锭,悄悄塞到敖瑞手上:“咱们先看看什么情况,一会相机行事。放心,你拿着,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第13章 那柳容烟见他们落座,笑容夸张,温柔甜蜜地问道:“杜二公子,今日也是来玩的呀?怎的从来没见过你?” 杜月恒不慌不忙:“柳老板,今日真是缘分啊!我听说这平康坊还有这等好玩的地方,便来瞧瞧。” 柳容烟那张美丽的脸笑得更瘆人了,媚眼如丝,却像含着两把菜刀,正磨刀霍霍,向着杜月恒和敖瑞这两头自己送上来的肥羊。 另外两个赌客,见又来了两个冤大头,也不拦着,还和柳容烟一起介绍起了这桌子上的规矩。 这游戏并不难懂,不过是按照牌面的四个花色和数字,依次喊牌比大小。杜月恒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左右不过是从已经亮明的牌去推算未出之牌。他又撇了一眼敖瑞,只见少年脸上似懂非懂,似是而非。 那纸牌“哗啦啦”地洗了几转,分发到各人手里。 杜月恒心里叹了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手捏的纸牌上,一边推算着牌局,一边赶紧思考脱身之计,急得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 正当他冥思苦想,七上八下之时,桌上的形势却出乎意料—— 敖瑞接了牌,并不怎么思考——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不会,便按照性子明牌、喊牌,可这一招或许是出奇制胜,又或许是狗带财,连着好几圈,竟是都让敖瑞赢了其他几家。 柳容烟越玩,脸色越青,可能因着这敖瑞是她招来的肥羊,她脸上挂不住,便处处与敖瑞作对。敖瑞叫大,她便叫小;敖瑞扣牌,她便要明牌;敖瑞叫索子,她便硬要叫十字。可是,把把都输给敖瑞。 其他两家赌客见这新手自带气运,便跟着敖瑞叫牌,柳容烟气急败坏,赌注是越加越多,牌是越打越乱,几圈下来,四家欢喜一家愁。她手里的筹码一时间竟输了个精光! 杜月恒暗暗为敖瑞叫好,又替他捏了把汗,担心若下一把他的运气耗光了,手中就没有与柳容烟谈判的筹码,刚想找个借口结束这牌局,便听到一楼一阵骚乱,有人大喊道:“有妖怪!!□□成精了!!!快来帮忙!!” 一听有妖怪,几个壮汉便冲了下去。敖瑞也忍不了了,“噌”地一声站起来:“我不玩了!我得下去帮忙!” 柳容烟急了,声音不似先前温柔,尖叫道:“赢了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现在帮忙要紧!这牌我看你输了不少,你怎么还要打啊?”敖瑞拱了拱手,自以为礼貌道。 柳容烟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一把抓住敖瑞:“不行!!今天谁也不许走!”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敖瑞手一甩,便往下走:“行行行,这筹码谁也不许动!我一会再来和你杀个痛快!” 那另外两个赌客见敖瑞一走,便也跟着下楼看热闹。 杜月恒跟在他们后面,却等在楼梯口的阴影里,瞧着刚刚那张桌子。 果然,柳容烟等二楼的人全跑去看热闹时,立马伸手往桌上的筹码而去。 杜月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把逮住她,高声道:“柳老板,这偷东西可要不得!” 柳容烟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想要甩开手:“杜二公子!你这是干嘛!” 第13章 杜月恒绷着一张脸,沉声道:“柳老板,我杜月恒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江湖上讲究的就是互帮互助,同气连枝。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便不会害你,不仅不害你,我还当作没看见你偷拿人家筹码,而且,我只拿回本金,你输的钱再原数奉还。” 柳容烟柳眉倒竖,气得五官乱飞,破口大骂:“好你个杜月恒,肯定是找了个会玩的托,装模做样,骗老娘下注!亏你还是宰相家的二公子,怎么行事如此龌龊下流!那跑了的也是个腌臜的小痞子,你们通通给老娘去死!!!” 杜月恒当没听到,也不放开她的手腕,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她咒骂:“你再骂一会,那几个守卫的回来,我可就告诉他们了。” 柳容烟见挣脱不过,另一只手一拍桌子:“行吧!你说吧!到底什么事!犯得着这样吗?!” “你善和坊那套房子,抵押给了谁?你知不知道现在是谁在用?” 这倒把柳容烟问懵了,没想到竟是为此事:“那房子我半年之前赌输给了一个倭国人,名叫什么晁不疑的。你问这个干嘛?” “那晁不疑可曾见过牡丹?” 柳容烟摇摇头:“这我不清楚了,这个个姑娘的客人我怎么可能都记着?你要想知道,我只能回去查查。” “好,那你就把牡丹这半年之类见过的客人名录全给我。” 柳容烟气得不行,只道他是不可理喻:“你搞这半天竟是为了牡丹?!杜二公子,你搞搞清楚,你们是恩客公子!最忌的就是爱上我们!” 杜月恒懒得同她解释,将她的手一甩:“少废话,你把名录备好,我明天自会到拂花楼来取。” “好好好,杜二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明天等着你便是。” 她嘴上敷衍着,双手却不老实,又往桌上的筹码伸。 “哎,”杜月恒眼疾手快,一把又将她按住,“柳老板,这钱你现在拿回去,明日我再找你,你的东西拿不出来怎么办?” 柳容烟气得直拿眼睛瞪他。 杜月恒找来纸笔,按照桌上的筹码掐指一算:柳容烟正好欠他一千二百两。他写好了借契,让柳容烟签字画押,然后便取回桌上自己的两枚金锭,扬长而去。 舒慈与敖瑞、三宝正蹲在那破败的店铺外的墙根处等他。 四人互通有无后,便约好明日分头行动:舒慈往天仁寺,杜月恒去拂花楼。 *** 第二日,舒慈一早没去大理寺点卯,先去了天仁寺。 离佛诞节又近了几日,寺里比上次更加忙碌。大殿宝幢焕新,彩灯高悬,每尊佛像皆被擦拭得金光闪闪,静穆庄严。 舒慈报了舍利子一事,觉顺大师立刻快步迎了出来,向她双手合十欠身行礼道:“舒施主,听说师兄的舍利找到了。” 舒慈拿出那枚灰白色的珠子交给觉顺大师:“还请大师分辨真伪。” 觉顺小心翼翼地捻起来,对着阳光好一阵检查,然后深深鞠了一躬:“阿弥陀佛,这正是青龙寺所遗失的舍利。舒施主,多谢,多谢!……只是,还想请问,与舍利一起的经卷可有发现?” 舒慈赶忙将他扶起,向觉顺讲述了从那蟾蜍精手里得到舍利的经过。不过,这经卷还未找到,只能待逮住这蟾蜍精才能知其下落。 她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觉顺大师,还想请问,高僧舍利是否真的能助长妖怪修为?” 觉顺大师点点头,又摇摇头:“舍利是为佛家至宝,世间所存不多,皆凝结高僧无量功德。普通信徒瞻仰祈祷,都能得到无上觉悟。我想对妖怪来说,应该也是修炼的宝物。但是,人与人素养禀赋不同,有人不靠外力亦可以领悟无上智慧,有人得到舍利、法器仍是不能开化,兴许,妖也是如此。” 舒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青龙寺的石头妖怪,就是因为石像肚子里有一颗高僧舍利,阴差阳错地借了高僧之势,才会在佛海经山之中仍能修炼成妖。 觉顺大师又道:“舒施主,悟尘师傅因着舍利与经书被盗,还在金吾卫处。” 舒慈点了点头,便想告辞。 见她要走,觉顺大师最后欠了欠身:“舒施主,五日之后便是佛诞节。天仁寺敬邀舒施主光临。” 舒慈笑着抱拳拱手,全当答应,之后便往左金吾仗院而去。 听说高僧舍利失而复得,范长风小跑出来相迎。 舒慈又将昨日与蟾蜍精缠斗得到舍利之事如实相告。 范长风听到这案子里又冒出妖怪来,本来舒展的脸上又拧起了眉头。 舒慈一阵悔恨,只怪自己不该供出那碧波仙人是只□□精。本来牡丹案的案中案,按理应由大理寺办理。这金吾卫自己抓去了悟尘,理应继续追查舍利经书的下落。可这突然生出妖怪,又应当移交缉妖司,由大理寺处。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牡丹案还未完结,舒慈又被晁不疑一事搞得焦头烂额,自然希望金吾卫接着这摊子。 幸好,范长风为人干脆,思考之后,不做推辞,立刻请画师来,将舒慈所述碧波仙人长相画下。将通缉令制好,立刻下发全城。 范长风将舒慈送出,又感谢道:“舒司务,这次多谢你,我们这几日正急着追查那舍利和经书,毫无头绪,幸好你找到了这蟾蜍精。” 舒慈答:“范郎将客气了。我是运气好,查另一案时刚巧碰上的。还想请问,舍利经书一案,本是大理寺按牡丹案合并处置,为何金吾卫要接手?” 范长风欲言又止,似是另有隐情,但仍抱拳道:“舒司务,舍利之事,范某感激不尽。若他日舒司务有难,我定当竭尽所能相助。” 舒慈见他不答,便笑道:“行,范郎将,那到时候,我可不会客气。” 第14章 她转身便离开。 刚走没几步,却看到天边飞来熟悉的身影。 三宝飞得火急火燎,落在她耳边大喊道:“阿慈!不好了!!敖瑞不见了!!!!” “敖瑞不见了?!” “他今日一早没来点卯,我以为他生病了,便飞去他家,却没有见着人影。”三宝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颤抖道: “我就化成人形,四处询问了,都说不知道。还是一个街坊家的孩子看到,他一早出门,便被不知道哪来的几个男的,麻袋一套,挨了两棍子,给劫走了!” “劫走?!” 舒慈耳边仿佛“轰”的一声,脑海中如雪崩海啸,眼泪几乎快不听使唤地涌上来——谁会劫走敖瑞呢?他们知道敖瑞是妖吗?若是敖瑞情急之下变身,他们会把它当作妖怪吗?敖瑞那么胆小……可现在考虑不了那么多了,舒慈面上仍是从容道:“三宝,你去找杜月恒。我去找金吾卫帮忙,先把人找到了再说!” *** 今日稍晚时候,杜月恒按约定与舒慈分头行动,去了拂花楼。 快到午时,拂花楼还没开门迎客,只有几个小厮在大堂洗洗扫扫。杜月恒拦下来一个便问:“你家老板今日可在?” 那小厮摇摇头,也奇怪道:“按说平日里,老板辰时就到了……今日或许有事耽搁了。” 杜月恒瞄了一眼二楼,厢房紧闭,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他心道这柳容烟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便长腿一抬,大喇喇地坐在大厅正中间,一拍桌子道:“你们谁去通知你家老板,我杜月恒重重有赏。告诉她,杜二公子今日在此等着她,她不来,我便带着借契去报官!” 一个小厮听了,扔了扫帚就往柳宅而去。那人前脚刚走,三宝便飞了进来。 她还来不及落在杜月恒肩上,便以十万火急之势开口:“杜公子,敖瑞被人劫走了!!” 杜月恒一惊*,又听三宝讲了个大概,心中便有了判断:柳容烟没来拂花楼,敖瑞又被劫走,定是这女的将敖瑞当做在赌场混的,昨日做了杜月恒的托,骗了她的钱财,这才睚眦必报。 杜月恒咬牙切齿,立刻飞身追上了那小厮,往柳容烟府上而去。 到了门口,杜月恒抬手便是“哐哐哐”砸门:“柳容烟!!柳容烟在吗!!” 那门隙开一条缝,露出一个应门的下人。杜月恒顾不上那么多,抬脚将门踹开,那下人被弹飞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杜月恒这么一闹,屋子里钻出几个人,都躲在一边,不敢上前。 又迎出来一个婆子,倒是神色镇定,好似见惯了大风大浪,开口问道:“这位公子,寻我家小姐何事?” “柳容烟在吗?” 那婆子又是一阵敷衍:“我家小姐今日一早便去了那拂花楼……” “你家小姐根本不在拂花楼!” 那婆子不怕:“这位公子,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又是砸门又是打人的,我现在便去报官!” 杜月恒气急攻心,懒得与她多费口舌,掏出那张借契,转了一圈与那些下人展示道:“你们都给我看清楚,我手头有柳容烟的借契,她欠着我一千二百两银子。 “今日谁告诉我柳容烟去了哪,我便分他二百两!” 下人之间面面相觑,杜月恒仿佛等了一百年那么久,终于看到那躺在地上的缓缓举起了手。 “好!” 杜月恒抓着他的手,将他拎起来:“你说,柳容烟去了哪!” 那人咽了咽唾沫,颤抖着说道:“……今日不到辰时,万年县不良人来了个人找了我家小姐……我没听太清楚,只知道好像说是,人抓到了,让小姐速速前去……” ——小剧场一则—— 舒慈:(内心崩溃)敖瑞不会被做成狗肉煲吧??(面上镇定)速速前去救下我的队友! 第14章 敖瑞今日按往常的时辰出了门,行过熟悉的小巷,正要走上大道。没想到,一边的巷子口里忽然冲出两个魁梧的身影,往他头上麻袋一套。 敖瑞两眼一黑,后脑勺“嘭嘭”地两下,便没了知觉。 待到再见光明,便是有人将麻袋揭开,泼了他一碗水。 他稍一清醒,便想变身为犬,却发现自己被牢牢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后脑勺钝痛,难以施展。 他挣扎着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立着一个彪形大汉,身长近六尺,蓄着大胡子,神色阴沉恐怖。他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两个比他还高的壮汉,正是拐他的两个人,都梳着盘头长辫,一看就是胡人长相。他们抱着手,板着脸瞪着敖瑞。 “你看看,是这个人吗?”那大胡子阴恻恻地开口道。 他侧身,闪出一个女人,身姿婀娜,风韵犹存。敖瑞将脸上的水甩干,仔细一看,正是柳容烟。 柳容烟走近,抬起敖瑞的下巴一番端详,不等他出声,便冷哼一声,一抬手扇了他一耳光,大骂道:“就是你这个小痞子!昨日和杜月恒合起伙来骗老娘的钱!” 敖瑞顺着力道偏了偏脸,这巴掌于他如风吹杨柳,不伤他分毫,张口喊道:“谁骗你钱了!谁是小痞子!你知不知道……”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柳容烟便朝左边的壮汉道:“给我打!” 那壮汉看了眼大胡子,大胡子点了点头,他便走上来,照着敖瑞的肚子就是狠狠一拳。这一拳力道十足,椅子都被打得向后退了半寸。 没想到这壮汉是有功夫在身的,敖瑞没有准备,硬是用丹田接了这一下,只觉得全身气血乱窜,痛得直想弯腰,却被紧紧缚住。 他低下头去,龇牙咧嘴地接着说:“……我是大理寺的。” “你是大理寺的?”柳容烟冷笑一声,“我还是杨贵妃呢!你还不老实是吧?再给我打!” 那右边的壮汉又上前,朝着敖瑞面门挥起右拳。这次敖瑞有了准备,一偏头,却还是没躲过,连人带椅子翻到在地上。登时鼻子血流如注,眼冒金星,虚弱道: “我身上有文牒……再等一会……必有人来寻我……到时候你们……等着吧……” 两个壮汉听了一愣,退到大胡子身后。大胡子皱起眉,询问似的瞪柳容烟一眼。 柳容烟冷笑一声,又骂道:“你小子不就是收了杜月恒的恩惠,圣人明文禁止官员赌博,他倒好,大摇大摆地进赌场,还带着一个托,招摇撞骗!你现在还假冒大理寺官差,更是罪加一等!” 见敖瑞倒在地上梗着脖子,颇有宁折不弯之态,她又循循善诱道:“不过,你别怕,我们今日也不是冲着你来的。你只要供出,是杜月恒收买的你,故意骗人钱财,我们便放过你。” 敖瑞艰难地昂起脸,喘着粗气,柳容烟便伸过头去。 敖瑞在她耳边道:“……我呸!” 柳容烟气急败坏,扬手又想给他一下子,被大胡子拦下。 大胡子蹲下来,伸手在敖瑞的兜里摸索了一会,果真摸出了一枚文牒,上书大字:大理寺查案。 他“啧”了一声,把文牒往地上一甩,责备地瞪着柳容烟。 柳容烟惊叫一声:“他怎么还真是大理寺的啊?!这大理寺的和杜月恒勾结,在赌场骗钱啊?!” 敖瑞头放回地上,百折不挠地骂道:“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不等他继续骂道,大胡子便抬手就是一掌,将敖瑞打得头晕目眩,在彻底昏迷之前他只听到柳容烟惊慌失措道: “阿烈,我真不知道他是大理寺的啊!这下怎么办?!你可跟高大人说好了……待这痞子认了杜月恒指使他行骗,便可在圣人面前狠狠地参那杜谌义一本……” “你急什么,”那大胡子道,“一会你先……” 高大人?哪个高大人?杜谌义又是谁?……敖瑞既没想明白,也还没听明白,眼前又是一黑,再次昏迷不醒。 *** 杜月恒带着三宝,提溜着那看门的,直奔万年县县衙而去。 那万年县县令见了杜月恒又杀了回来,眼皮又是一跳,不知这公子又有何事。 杜月恒直接问道:“你们万年县不良帅在吗?” 那县令听了,赶忙答:“杜公子原来找的是胡阿烈啊,他今日暂时没来,想是在外面当差……这回又是什么案子?可是要寻胡阿烈帮忙?” 杜月恒道:“今日有急案,大理寺的人失踪了,跟柳容烟和她的相好——万年县的不良帅,脱不了关系。” 县令心想,这大理寺地跟你宰相公子有什么关系?嘴上却说:“杜公子,这话可不敢乱说啊!咱们万年县县衙上的,怎么又扯上了失踪案?” 杜月恒将那看门的抓出来,令他将今早不良人找柳容烟的事说清楚。 那县令听了,胆战心惊,赶忙撇清关系,将杜月恒带到县衙后面不良人办公审理之处,自然是没有敖瑞的踪影。 杜月恒直怪自己脑子愚笨,那柳容烟的情人,万年县的不良帅,自然是不可能将人带回衙门的。他转念一想,便又要看胡阿烈和柳容烟的房契。 第15章 县令急了:“杜公子,怎么又要看房契啊?” 杜月恒道:“他们劫走了人,肯定得把人带到一个地方,既然不在你这衙门里,长安城内他们还能去哪?” 县令无言,又令房契司的查房契。只是,没有找出胡阿烈的登记,却又找到柳容烟还有除了善和坊外,另外三、四套房产。 杜月恒心中算道,胡阿烈是不良人,虽不算朝廷正式命官,却掌握着万年县的治安,定是他一直护着拂花楼。柳容烟傍上了这靠山,自然要代胡阿烈持着从黑白两道捞来的财产。 三宝站在他肩上,看着这一张张房契,毫无头绪道:“杜公子,这柳容烟这么多房子,会把敖瑞关在哪呢?” 杜月恒答:“三宝,那目击的小孩可有说,那两人劫走敖瑞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小孩说,那两人将敖瑞敲晕,带上了一架马车,向北去了。”三宝回忆道。 杜月恒脑海中浮现出长安城地图:长安城街道布局规整,精巧如棋盘,按照东南西北,四四方方排列。 敖瑞家住靠东南的永崇坊,若向北走,最近的便是柳容烟一处宣阳坊的房产。 于是,一人一妖马不停蹄地前往。 那房子大门紧闭,三宝飞了进去,巡视了一圈,空空荡荡,敖瑞不在此处。 杜月恒急得来回踱步,若要一间一间搜查柳容烟的房产,这一天就耗尽了,敖瑞能坚持到那时候吗?他心中又仔细勾画出长安城的地图,想象柳容烟那几套房产的具体位置,其他几处要么不在北边,要么距离太远,若不是最近的这房子,他们还会选择哪里呢? 他突然一拍脑袋,茅塞顿开:“永崇坊往北,还有一处地方——拂花楼!” 他想到今日拂花楼之古怪,终于厘清这其中关键:柳容烟根本不知道敖瑞是大理寺当差的,肯定以为他只是个赌场的混混,根本不会料到他失踪后,这么快便会有人寻他,自然将他带到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 他们又转去拂花楼。 三宝从后院飞入,刚巧便在柴房外便听到柳容烟道: “阿烈,这可怎么办?这大理寺的不会死了吧?” 此人正是敖瑞。 *** 敖瑞再醒过来,是被一阵踢门声惊醒的。 那声响极大,敖瑞以为自己见到了神仙下凡,那人逆着光,剪影身姿挺拔,一脚将门踢开,气势如虹。 杜月恒大喊一声:“柳容烟,你有什么恩怨都冲着我来!” 柳容烟尖叫一声。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窜了出来,一个朝他前胸就是一拳,杜月恒退后,堪堪躲过。另一个朝他下盘便是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杜月恒爬起来,虽然身材不占优势,但好在反应快,左躲右闪,将那两人耍得团团转。 “别打了!把他打伤了,咱们可就有大麻烦了!” 那两个胡人壮汉打得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去。 杜月恒无奈,边躲边抄起墙角的芦柴棍护身,冲敖瑞喊道:“敖瑞!你赶紧变身啊!身子变小了,自然就从这绳子里出来了!” 敖瑞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无语,这杜公子是不是当自己是傻子?若不是被牢牢绑住动弹不得,还挨了一顿毒打,是他自己不想变身吗? 这时,一个壮汉扑过来,想将杜月恒制住。他一弯腰,绕到壮汉身后,照着膝盖处就是用尽全力一击,壮汉痛得蹲下来。另一个也扑过来,杜月恒闪身一躲,他就刚好泰山压顶似的砸在了那弯腰的汉子身上。 杜月恒得了空档,救人心切,扑过来想要解开敖瑞的绳子,却没注意到,胡阿烈一直躲在门后的阴影处。 胡阿烈悄无声息地来到杜月恒身后,举手就是一掌。 杜月恒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脑勺似要被人劈开,“当”地一声倒在了敖瑞旁边。 柳容烟捂着嘴,颤声道:“阿烈,这是杜大人家的公子……现在可怎么办?!就是高大人来了,也保不住我们啊!” “娘子,你先装作不知道此事,先回去,”胡阿烈道,“我留在此处善后。” 柳容烟点了点头,不疑有他,头也不回地便跑出了柴房。 第15章 却说舒慈这边,三宝一飞走,她便又返回范长风处,将敖瑞被劫一事相告。 金吾卫在长安各坊皆有巡逻,想必找起人来更快。 范长风倒是爽快,既然答应舒慈有忙必帮,便当即问清敖瑞的长相、住址、被劫之处、被劫时间,差了永崇坊的金吾卫搜查。 舒慈感激地抱拳,又匆匆回了大理寺,直奔大理寺少卿李元信之处。 李元信此时正拿着笔,在公文上写写画画。 “李少卿!”舒慈顾不上礼仪秩序,冲进来便大喊一声。 李元信惊得笔一顿,公文上沾起一个墨水点子。 “啧,这又是怎么了。”李元信一张瘦长的脸上拧起两道蚯蚓一样的眉毛,“又咋咋呼呼的!” “敖瑞被人劫走了!” 舒慈又讲了一遍今早所发生之事,李元信听了,气得直吹胡子:“谁敢在长安城动我大理寺的人!可是你们近日查案得罪了什么人?” 舒慈道:“昨日查案,敖瑞碰上了柳容烟,好像有些摩擦……” “柳容烟?”李元信听了,疑惑道,“前几日你不是想彻查拂花楼?” 他随即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定是她仗着她那情_人,什么宰相的小舅子,什么万年县的不良帅……否则,谁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我大理寺的人!” 少卿就是少卿,八卦消息比舒慈灵通不少。 李元信又奋笔疾书,写了几张帖子拿给舒慈。他从大理寺各部门调了人,见此贴者皆听舒慈差遣。 “话又说回来,你们办案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啊,”李元信写完,话锋一转,“缉妖司虽然性质特殊,那也要遵守办案程序,不能因为你有这异瞳,就搞特殊吧……” 舒慈目的达到,一边敷衍地点头称是,一边退到门口,刚想转身,便见到三宝直愣愣地飞过来。 她一落地,成了少女样子,气喘吁吁,语无伦次道:“阿慈,李大人,不好了,那人,有三个壮汉,抓了敖瑞,又打了杜月恒,就在拂花楼,赶紧的……” 李元信一听,跳了起来:“杜月恒?!哪个杜月恒?杜家的公子怎么掺和进来了!” 舒慈干笑两声:“杜公子,昨日,与我们一同查案……” “你!净给我惹事!”李元信一拍大腿,伸出食指直往舒慈脑门上点,“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我这就亲自去找杜大人!” 说罢,抢先一步跑了出去。 *** 待杜月恒醒过来,发现自己和敖瑞换了个位置。 这下,他被绑在椅子上,敖瑞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 胡阿烈见他醒了,朝身边两个大汉点了点头,二人便上来给他松了绑。 他后脑勺仍是“嗡嗡”地疼,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抬眼问道:“你就是胡阿烈?” 胡阿烈点点头,开口道:“杜公子,今日全是误会。” 语毕,身后的两个小山一般的汉子朝杜月恒深深地鞠了一躬。 “误会?”杜月恒冷笑道:“若今日我不寻过来,或者敖瑞不是大理寺的,人早就被你们打死了吧?” 胡阿烈道:“杜公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有我的难处。是我们错怪了敖瑞兄弟,以为他是赌场的骗子,办案心急,这才误伤了您。” 杜月恒听他将责任推给办案,便伸出腿来,甩了甩关节,无所谓地道: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大理寺的人,再过一会就来了,你留着这话跟他们说吧。” 他又活动活动脖子,这柴房光线昏暗,看不清外面天光,只道自己昏迷了不久,三宝现下应该已经找到舒慈了吧?舒慈来了吗? “杜公子,在下办案不力,自有县衙的查处,按不良人的规矩办。我胡阿烈犯了什么错,应当按大唐律令处置,我认罪认罚。” 杜月恒这才拿正眼瞧这胡阿烈。想不到他满脸横肉,一脸的大胡子,看上去粗鄙不堪,却是反应迅速,思维敏捷。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把我绑起来也行,杀了也行,放火把这柴房烧了也行。反正大唐之内,自有王法。” 说罢,闭上眼,头靠在椅子上,作闭目养神状,不再理睬胡阿烈。 胡阿烈沉吟片刻,终于开口:“杜公子,今日之事,皆是我自作主张,大理寺的抓我也好,杜家的寻我的仇也罢……都与柳容烟无关。” 杜月恒大吃一惊,从椅子上坐起来,没想到眼前这粗犷的汉子竟是一个痴情种子。 杜月恒忍不住强调道:“柳容烟跑都跑了!” 胡阿烈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本来就与她无关。” 杜月恒无言以对,又说:“你知不知道,柳容烟还欠着我一份拂花楼客人名册?你以为我是为了那一千二百两银子,才生出这许多事的吗?” 第16章 他越说越来气,“她若方才把名册给了我,本来就皆大欢喜了!你们非要绑了敖瑞……算了算了!这名册你自己想想,能不能替你柳娘子做主?” 胡阿烈不答。 杜月恒目光敏锐,脑子转得飞快:“柳容烟没告诉你,我要这名册之事?” 胡阿烈握紧了拳头,一板一眼道:“杜公子,你不用挑拨我与容烟的关系。拂花楼往来皆为显贵,容烟她经营的就是这一门隐私生意。我不能替她做主。” 杜月恒又道:“胡阿烈,我不是什么地痞流氓,我们杜家既不会寻你的仇,更不会寻柳容烟的仇。” 胡阿烈那张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感激,滔滔不绝起来:“杜公子,你和我们不一样,生来便是宰相的儿子。若不是我阿姐嫁给了……我也谋不到这份工作。容烟她也不容易,从小在教坊司长大……” 杜月恒不想听柳容烟长柳容烟短的,摆摆手道:“说回那名册,你们不就是怕,来往客人的身份给泄露出去,拂花楼不好做生意吗? “那今日我在你面前翻阅,看完了就当即还给你。我绝对不会说出去,即使说出去也是空口无凭。” 胡阿烈思考一会,同那两个汉子嘀咕两句。他们便出了门,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带回了那名册。 杜月恒一把拿过来,一目十行。 ——从半年前开始,晁不疑每个月都会拜访牡丹两三次。 杜月恒长舒一口气,将名册还给胡阿烈。 敖瑞这时也醒了,在地上哎哟了两声:“杜公子……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啊……” “对了,胡阿烈,你不仅打了我,还打了我兄弟,我不跟你计较就罢了,你赶紧看看我兄弟!” 胡阿烈又使了使眼色,那两个汉子刚要解开敖瑞的绳子,门口又是一阵巨响。 大门又被人一脚踢开,金色的夕阳洒了进来,杜月恒恍然以为自己见到天女,但不是飘逸的飞天,而是神将下凡—— 舒慈一袭白衣,青丝马尾,三宝停在她肩上,煞是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她还带着天兵天将——金吾卫、大理寺、县衙的通通涌进来,瞬间便将胡阿烈三人团团围住。 人群中又窜出一个瘦削的身影。 不等杜月恒反应过来,李元信便跳到他跟前:“杜公子,你没事吧?没伤到哪吧?” “敖瑞!!!” 舒慈扑过来,赶忙将他的绳子解开。她见敖瑞仍是迷迷瞪瞪,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敖瑞此时已经鼻青脸肿,被拍得直叫唤:“我醒着呢!别拍了!” 又听见李元信指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赶紧给我抓起来!” 大理寺的带着胡阿烈三人往外走,那万年县县令急得不行:“这不对吧?……这是我们县衙的人……大理寺的这要有个说法吧……” 范长风向舒慈拱了拱手:“舒司务,既然人找到了,我们金吾卫便先行告退了。” 舒慈站起来,回了个礼:“范郎将,今日感激不尽。” 李元信还在杜月恒耳边关心个不停,杜月恒不管他,走过去小声问舒慈:“谁啊,这男的?” “在下范长风。”范长风答。 屋子里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突然,人群安静了下来,自动分出来一条小路,走进来一个男人。 他与杜月恒有七八分相似,几乎就是年老的杜月恒,穿着朱红色的官服,步态沉稳,须发尽白,眉宇间镇定自若,不怒而威。 他走到杜月恒跟前,只有李元信点头哈腰地迎过去,“杜大人,这个事情,您听我解释……” ——这便是杜月恒的父亲,大唐当朝尚书令,杜谌义。 他举起一只手,李元信便噤了声。又向后挥了挥,李元信心领神会,催赶着屋子里的无关人等赶紧离开。 柴房里只剩下躺在地上的敖瑞、舒慈和杜月恒。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杜谌义扫了一眼舒慈,那双几乎与杜月恒一模一样的,但深邃许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有问杜月恒,反倒问舒慈:“你是大理寺的?” 舒慈点了点头,行了礼,便识相地扛起敖瑞要走。 这时,杜谌义沉下脸来,只对杜月恒说了两个字: “胡闹!” 杜月恒瞪着他爹,眼眶发红,两人僵持了一会。 他哼了一声,走到门口,扛起了敖瑞另一边,和舒慈一起迎着夕阳,离开了拂花楼。 ——小剧场一则—— 杜月恒:这男的谁啊? 范长风:谢邀,在下范长风,幽州范氏,左金吾卫郎将,一米八。 第16章 长安的夜是冰冷的,今日天空不见一丝乌云,只有一轮下弦月,明亮如银。 悟尘在牢房中结跏趺坐,屏息凝神。 月光透过窗格,洒在他身上,又投影出窗格一方一方的阴影。 他在等。 青龙寺的舍利虽然找到了,但金吾卫并没有放悟尘离开。 经书仍未找到,他的嫌疑还未洗清。 他闭上眼睛,一个个念头像水中屏息时冒起的气泡——那些金吾卫知道经书的内容吗?不,他们肯定不知道。觉顺知道经书的内容吗?明明是大理寺的来问话,为何金吾卫又要办理此案? ……真是倒霉啊,那日竟在青龙寺碰上那惨死的女子,或许不应该报官…… 阿弥陀佛。 他试着将念头清空,吐纳呼吸,聚精会神——所谓冥想,即是寻找“空”。 不为事物之外相所迷惑,领悟世间一切的本质,变化即是空,无常亦是空。 这时,那地上月光的投影突然隆起一块阴影,那阴影跳下来,是一只巨大的蟾蜍。 接着,“啵”地一声,那蟾蜍就变成了人形。 碧波仙人站起来,对悟尘很是恭敬的样子,双手合十道:“悟尘大师,我来晚了。” 悟尘点点头,仍是闭着眼。 碧波仙人见他不答,低下头,缓缓开口道:“大师,那舍利……被一个歹人给抢了去。” “我知道。” “是,大师自然什么都知道。” “碧波,我将那舍利赠与你,是助你康复,完成你的修行。或许你仍是尘心未绝,佛缘尚浅。”悟尘说。 碧波仙人那丑陋的脸上满是真心的愧疚:“大师,是我错了。您将青龙寺的舍利给我,我却带去赌场,我真是该死啊!我千不该万不该浪费了您的苦心…… “那日的歹人极为古怪,她左眼闪了道光,竟看穿了我的真身……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我的通缉令……因此才来迟了……” 悟尘终于睁开眼:“碧波,不必自责。” 碧波仙人的表情缓和了,舒了口气,鞠躬道:“多谢大师。” 两人又安静了一会,悟尘的声音又响起来。 “明日,你将青龙寺的那卷经书交给金吾卫。” “什么?!可是……” “马上就是佛诞节了。” 悟尘既不作回答,也没有解释,神色仍是不喜不悲不惧。 他的语气里没有威胁,亦不是叹息,听不到一点尘世的情感,像寺庙的钟声一般回响,叫人不得拒绝。 碧波仙人低垂下头:“是,不能耽误您的大事。” 说罢,他又变回了蟾蜍,想要离去。 悟尘却又对他说:“等等,我还要一样东西。” *** 四月初六,长安城天气转暖,春日和煦,正是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前日敖瑞被救后,回家养伤。缉妖司就只剩下舒慈和三宝,舒慈又得忙着处理胡阿烈案子的公文,牡丹的案子进展缓慢。 说起牡丹的案子,舒慈就不免想起杜月恒。 上次她们一起将敖瑞送回去后,又一起牵着马,沉默地走了一会。还是舒慈先开口道:“杜公子,今日多谢你来救敖瑞。” 那杜月恒语带揶揄道:“那日在虫子庙,是敖瑞救了我,我今日救他,本就是我该做的,有什么好谢的?” 舒慈心道这杜公子不知犯了什么浑,难道是责怪自己来的晚了?便回道:“是舒慈办事不力,大理寺的来迟了,还请公子见谅。” 杜月恒啧了一声,有些生气,无奈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他的声音反倒低了下去:“你怎么把我爹叫来了?” 那语气有一点责备,又有一点失落。 舒慈张了张嘴,没有解释。她想起方才在柴房之中,杜大人见了杜月恒平安无事,既无欣喜也无安抚,反倒是责怪自己的儿子,推测是这父子两多有龃龉。 舒慈便出声安慰道:“你爹总还是担心你的。” 哪知道这话像扎了杜月恒一针,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你知道什么啊?” 舒慈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从小无父无母,是道观的师父养大的。若她被人绑架了,怕是只有敖瑞和三宝会来寻她。李元信哪会像今日这样鞍前马后! 第17章 舒慈懒得再伺候这公子脾气,生硬说道:“我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没见过父母。” 说罢,扭头翻身便上马。 “哎!!对不起!舒慈!!你别走啊……” 杜月恒在她身后喊了几声,再也追不上她了。 还好,范长风今日带来了好消息。他遣人来找舒慈:那蟾蜍妖怪找到了,请舒慈协助审问。 舒慈得里消息便往金吾卫处赶,只见那碧波仙人正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 狭小的屋子里足足挤了四个人,范长风坐在碧波仙人的对面。三个金甲卫士执长枪,抵着碧波仙人的头。 他们怕这妖怪变身,还给他身上贴了几张黄纸符。 舒慈凑近一看,乱七八糟,不忍卒读,便一伸手摘了下来。 三个金甲卫士被舒慈这举动吓着,将枪头调转向她。 范长风啧了一声,他们又把枪头转了回去。 “你们这符咒哪来的?” “街上找了个道士……” “我早说吧,你们这叫鬼画桃符!一点用没有!”碧波仙人被绑着,仍是嚣张得很,大声挑衅道:“我看这个小娘子是个懂行的!转过来,给爷爷瞧瞧……” 舒慈冷笑着转过脸来,碧波仙人一惊——他不认识她,却认得这双眼睛。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尖叫道:“怎么是你?!你就是那日的小白脸!你竟敢骗你爷爷!把我那舍利还给我!” 舒慈只当没听见污言秽语,询问地望了眼范长风。 范长风道:“这妖怪今日被人瞧见在西市,我们便将它抓了回来。它方才已经认了,为了提升修为,去青龙寺偷了舍利和经书。 “只是他说,变身了之后才能将经书交出来。我怕他又有什么阴谋妖术,这才请了舒司务过来。” 舒慈想了想,与范长风低语两句。 然后,她又借了纸笔、黄纸符,笔尖一动,流畅地勾画出一张符咒图案。 范长风看她画完,便向三个金甲卫士招招手手,示意他们靠边。 碧波仙人见舒慈走上前来,继续骂骂咧咧道:“怎么,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还不敢跟爷爷过过招?让一个女的对付我?丢人不丢人……” 还没等他说完,舒慈猛地一起脚,将它连□□带椅子踹了个人仰马翻。 “你这无耻小人!竟敢偷袭本爷爷……” 舒慈趁其不备,快速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百邪不得妄前,天师下凡,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正念到“令”字,舒慈便“啪”地一声,将她画的那张黄纸符贴到碧波仙人的脑门上。 只听“噗”的一声,碧波仙人像被人放了气,迅速地坍塌成了黑色的泥球,又从泥球里长出坑坑洼洼的表皮,伸出巨大的脚蹼,成了一只巨大的蟾蜍。 不等它反应过来,范长风便按舒慈叮嘱的,冲上前来,对着那肉袋似的,鼓得巨大的下巴,狠狠一踢。 “呱!” 蟾蜍疼得一张嘴,混着粘稠的液体,喷出了一卷厚厚的经书。 它还想逃,刚一伸腿,正打算腾空跃起,舒慈动作麻利,两根手指一夹,又揭下那张黄纸符。 又是“噗”的一声,那跃起一半的蟾蜍像充上了气,四肢、身体开始延长,长大,脚蹼变成了手脚,眼睛的距离缩近,成了人的模样。 碧波仙人显是没料到在半空中会变成人形,只听“咚”地一声,重重地摔成了狗啃泥。 三个金甲卫士一拥而上,将他狠狠压制住,又用绳子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 碧波仙人被压在地上,气得不行:“小人!腌臜!下流的货!” 范长风谢过舒慈,眼里是三分敬佩七分崇拜加起来的十分尊敬。 他拍手称赞道:“舒司务真是料事如神,这蟾蜍果然是将东西藏在嘴里。舒司务竟还会道家法术,在下真是好生佩服。” 舒慈拱拱手,虚虚笑道:“范郎将谬赞了,我从小在道观长大,会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要不是你刚刚踢得好,可撬不开这虫合虫莫的嘴。” 说罢,她便转头捡起地上那卷经书,甩掉上面的粘液。 这是两部书册卷在一起,上面的墨迹有的已经有些模糊了。 仔细辨认,只见第一卷是《降魔成佛录》,第二卷是《钟馗无量度人咒魔经》 舒慈一时之间惊愕不已,这佛教的典籍中为何会有祖师爷的著作?这祖师爷的书更是闻所未闻。 她刚想翻开,范长风却一伸手将书页盖上。 舒慈皱眉,疑惑地抬头。 范长风道:“舒司务,这经书,长官有令,内容绝密,不得翻看。” 范长风抽回经书,舒慈紧紧攥着书页,还想再多瞧几个字,只看清那《降魔成佛录》的著者写着觉慧。 舒慈又想发问,却见范长风脸上又是那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模样,虽心底生出一股烦躁,仍是讲了句场面话: “既然范郎将为难,我便不再多问。” 范长风多少有些歉意,抱拳鞠躬。* 舒慈摆摆手,告辞离去。 她骑在马上,蓦的却又想起那两本古怪的典籍,为何佛家竟也有降魔经书? 她这才又想起了杜月恒。 第17章 四月初七,天仁寺差人到大理寺送来一张帖子,邀舒慈参加明日的佛诞节。 那应门的小厮不知帖子内容,只道封面郑重,装帧精美,便送去了李元信处。 李元信阅毕,便叫来舒慈,长叹一口气,一连说了三次“不好办啊”。 舒慈见他打起哑谜,问道:“李大人,这帖子邀的是我,不知大人为何叹气啊?属下可否排忧解难?” 李元信苦着脸反问:“天仁寺为何邀请你啊?” 舒慈无语,自己前两日的卷宗写得清清楚楚,这李元信果真没看。 但她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把她找到青龙寺遗失的舍利与经书前后种种如实相告。 李元信听完,又撩着胡子思索一番,终于定夺道:“那你去吧,去的时候千万别穿大理寺的官家制式,就穿自己的常服。” “啊?” 见舒慈摸不着头脑,李元信啧了一声,答非所问:“你不知道近日圣人龙体欠安,刚找了几个道家大师进宫?又是炼丹,又是大兴仪式,专程为了祈求大唐福祚连绵。” 他说完又朝舒慈眨了眨眼。 舒慈只明白了一半,先皇笃信佛家,先朝时,每年佛诞节皆是举城欢庆。当今圣上抑佛扬道,佛诞节较以前萧条不少。但和大理寺有什么关系呢? 李元信看她仍是困惑,便又勾勾手指,低声道:“你动动脑子!先皇礼佛,圣人修道,朝堂上早就打得不可开交,我们大理寺能掺和吗?” 看舒慈又要发问,他“哎”了一声,摇摇手指,意思是,差不多得了。 舒慈哦了一声,作醍醐灌顶状,嘴里又配合地吐出几个“还是李大人想得周到”“是属下愚钝了”之类的便躬身告退。 *** 四月初八,佛诞节当日,舒慈按李元信嘱咐的,穿一件花草纹宽袖衫子,下着朱红色高腰裙,除了那双异瞳,与平常女子无异。 如今,圣人已禁止大肆庆祝佛诞节,只允许长安城内规模较大的几间寺院,经朝廷允许后才能举办活动。 天仁寺便是其中一座。 虽然官方禁止,但民间信仰难以绝断,天仁寺此刻里三层外三层,人满为患。 舒慈挟着帖子,才在人山人海中挤进了山门。 寺院宽阔的庭院内已悬挂各色经幢,当中的香炉升起缭绕不灭的香火,沉香、檀香、丁香、甘草香味扑鼻,烟气升腾,仿若香国境界。大殿内已布置停当,供奉水果、点心、长明灯,又用芍药、牡丹等鲜花礼佛,一派祥和庄重。 只见大殿右侧排起了长龙。队伍前设一套桌椅,两个和尚,一个坐着登记,一个站着收钱,不知所为何事。 舒慈看得稀奇,却又在队伍里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杜月恒今日着白衫,套一件玄色金线祥云纹圆领袍,脱下一只袖子,露出灰色银丝莲花半袖,帅气潇洒有余,而神色古怪,正东张西望,颇有一些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之态。 舒慈觉得好玩,看了一会便走过去,冷不防地拍了他肩膀一下。 “哎!杜月恒!干嘛呢!” “啊!” 杜月恒吓得肩膀一抖,回头一看,“啊哟!舒慈!!是你啊!” “杜月恒,怎么又是你啊?” “什么叫又是我啊?”杜月恒嘟囔道,“倒是你,舒姑娘,我还没说怎么老遇见你呢?莫不是……” 舒慈懒得跟他贫嘴,便亮了亮天仁寺的帖子。 “哦!”杜月恒恍然大悟道,“你找到了觉慧大师的舍利,天仁寺自然应该将你当贵宾礼遇。” 舒慈满意地将帖子收回,又问道,“你呢,你又在这干嘛?” 第18章 杜月恒被问得一跳,食指竖起来,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小声点,你不知道啊?近日圣人龙体欠安……” 舒慈觉得奇怪,这杜月恒怎么和李元信说一样的话,便接嘴道:“……先皇礼佛,圣人修道……” “……嘘!嘘!”杜月恒拉她,“你都知道还问什么!……本来,每年都是我们全家一起来天仁寺诵经祈福,今日,我爹和兄长确实不方便露面。我阿娘竟说,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不着调的,就是来了,别人也拿不住什么错处。这才只来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来,都得低调再低调……我倒是无所谓,但朝堂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爹……” 这不是挺爱你爹的吗?舒慈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腹诽。 杜月恒见了她的神色,似乎也是想起前日之事,又结结巴巴地开口,生硬地说道:“前日……是我不知道……你那马儿又跑得太快……我回家,我爹又罚我跪了一宿祠堂,现在膝盖还疼着呢……” 舒慈噗嗤一下笑出声。 “你笑什么?”杜月恒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家里七老八十的也一样要跪祠堂!我爹前年还被我爷爷罚过呢……” 正说着,二人来到了那登记的和尚跟前,杜月恒摸出一两银子,双手合十,谢过之后,二人便离了队伍。 “你这银子又是干嘛的?”舒慈对这佛家仪轨一概不知,好奇问道。 “你真不知道啊?”杜月恒又解释道,“天仁寺每十年就要举行一次佛像金身重度仪式。信众自愿供奉金箔。那和尚登记后,按照克数熔金,稍后待觉顺大师诵经仪式开始,便将熔好的黄金再刷在佛像上——这也是修行的一种,代表信众功德积累,终能修得正果。” 舒慈听他拉拉杂杂地讲着,只一个劲跟着人流乱窜。杜月恒摇摇头,拉着她,走到大雄宝殿前。 仪式还未开始,大殿外,几个僧侣围出一块空地。其他地方已挤满了信众,排列有序。 大雄宝殿内,已整整齐齐坐满了近百名僧侣,纷纷低头,或双手合十,或单手执念珠,皆是低声诵经。 大雄宝殿正前方,放置着将要再度金身的三尊佛像,盖着一张巨大的帷幔。 舒慈不懂,便背着手与杜月恒站等在队伍最后。 杜月恒又看看天色,太阳还差几分到头顶,疑惑道:“仪式怎么还不开始?” 果然,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从大雄宝殿后方,天仁寺的后门方向,缓缓来了一队人马。 先是四人一队的女官,头上包裹朱红色罗纱头巾,头簪各式珍珠发钗,着正红色金丝纹绣外袍。她们与那几个围出空地的和尚交谈几句,便又匆匆跑去后门方向,迎来一座肩舆。 那肩舆华丽之至,高四尺,长六尺,宽三尺,前后十人抬杆,足足可容纳四人。四周垂珠帘,用宝石、玛瑙串成,又有丝绸的帷幕,用彩绣绣满八吉祥图案。梁架用朱红色,雕刻各式飞天。骨架漆金铜色,装饰祥云、牡丹花样的金铜色亮片。栏杆上也都雕镂了鲜花、凤凰纹样。 肩舆在预留好的空地上挺稳当,帷幕里伸出一只如白玉般的纤手,招了招前面的两名女官。 两名女官低下身子,听着里面的人说话,不住点头。一个去了大雄宝殿,与里面的和尚说了些什么。另一个则拿了银子,去供奉金箔。 杜月恒看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激动地伏在舒慈耳边悄声道:“这是公主的肩舆吧!” 不等舒慈反应过来,只见觉顺大师终于从后堂来到大雄宝殿。 他在最前方,先是鞠了一躬,梵钟响起,霎时,殿内殿外好似万籁俱静,再没有一丝声响。 觉顺在佛像正前结跏趺坐,梵钟又是一响,宣告仪式开始,僧侣们便同时念诵起了佛经。 杜月恒竟也会背诵,跟着那声音默念了起来。 舒慈不懂,只感觉那声音低沉整齐,明明是近百人念诵,却又像是一人在诵读。 那声音肃穆清净,仿佛祈愿真的能随着缭绕升起的烟火直达天国。 菩萨若看到、听到,他们定会保佑长安的子民。 梵钟又不断敲响,舒慈忽然感到无限的疲惫——什么牡丹、虫子、蟾蜍、倭国人……在她脑子里组成迷宫,她往左是死胡同,往右同样找不到出口…… 那声音似乎在催促她放下烦恼,将烦恼通通抛之脑后,她蓦地想起杜月恒解说佛法——放下执念……或许,破案便是她的执念…… 帷幔被揭下,三尊佛像金箔剥落,脸上、袈裟、手印上露出斑斑的黑色的铜胚,但它们仍在低眉微笑——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三个穿红色袈裟僧人,端着熔好的金箔上前,随着诵经声,用羊毛制成的、上好的刷子,为佛像涂抹上金色的外衣。 众人诵经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快要行至结束。左右两边的佛像已经重度完毕,金光闪闪,菩萨仍是慈悲微笑,恢复往日的辉煌。 中间的大佛只剩下左边的眼睛,僧人提笔不动,似乎在等待最后一声梵钟响起,完成最后的仪式。 只是,那整齐的诵经声音突然变得杂乱,连舒慈的思绪也一起被打断。 杜月恒、殿外的信众也停下来,众人都在寻找着这不适感的来源—— 在大雄宝殿的最前面,觉顺突然停下了念诵,他闭着眼睛,神情仍是淡然安详,身子却倒向一侧。 那僧人没有再继续画下去,他丢开笔,想去扶觉顺。 他接住觉顺大师的身体,试了试他的鼻息,轻声说道。 “……觉顺大师圆寂了。” “觉顺大师圆寂了!” 众人拥到觉顺大师周围,这话便一个传一个,传出了殿外。 舒慈立刻掏出了大理寺的文牒,和杜月恒挤入大殿。 只有一个人,他逆着人流的方向走了出来,眉眼间仍是看不出丝毫俗世的情与念。 ——那人正是悟尘。 第18章 几个僧人将大殿门口围起来,不允许民众入内,可殿外的人群仍是不散,都在往前挤,想看清这热闹。 舒慈奋力挤开人群,向看门的亮了大理寺的文牒,带着杜月恒进了大殿。 大殿内,觉顺大师正躺在那度金的僧人怀里。 舒慈诧异,不管是人还是妖,临死前的神情大抵是相同的。 病死的痛苦遗憾,冤死的绝望挣扎,枉死的悲痛无助……而觉顺大师不同,他神色平静,嘴唇微启,仿佛还在念诵经文,只是累了而闭上眼睛,正低低地吐出一丝叹息。 觉顺大师越是面色安详,舒慈越是觉得古怪,青龙寺先出牡丹惨案,又有舍利、经书被盗,这几件事似乎冥冥之中有所勾连,她有种直觉——或许觉顺大师的死也没有那么简单。 那僧人一边流泪,一边将觉顺大师放平在地。在一旁结跏趺坐,低声念起了往生咒。 他起了个头,大殿内的所有僧侣便又都双手合十,一齐低头念经,超度亡魂。 那念诵声仍是整齐低沉,悲怆有力,蕴着无限哀思。 舒慈背着手,耐心地在一旁等待。 只见大殿正前方,三尊佛像仍在原处,左右两尊已金身重塑完毕,中间一尊还剩左眼裸露出青黑色的铜胎。 大佛虽仍是低眉状,舒慈却感到说不出的奇异——那双一左一右不对称的眼,好像阴阳太极中阴鱼的眼睛涂白,阳鱼的眼睛涂黑,成了两只无眼鱼环抱——恰似她的那双眼似的。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左眼一阵刺痛,左边的画面一黑,冒出许多白色稀碎的颗粒,她痛得额上渗出薄薄的细汗,脚步忍不住虚浮。 “舒姑娘,怎么了?”杜月恒在她一旁,察觉道她异样,扶了她一把。 她摆摆手,稳住自己。 这时,往生咒声止,左眼的画面突然之间又恢复如常,她又看清眼前的佛像、僧人和杜月恒。 舒慈用冰凉的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 这时,却见先前所见的女官匆忙进来,与那僧人低语几句。 然后,那僧人向左右的两人说了几句话,一个便招呼殿内的人群先行离开,另一个又叫人来,准备将遗体搬离。 舒慈“哎”了一声,赶忙伸出手来将遗体拦下。 几个和尚虽是停了下来,但充满戒备。 舒慈亮了亮自己的文牒,问道:“请问师傅,现下天仁寺谁能主事?” 那度金身的僧人听到了,便转过身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在下天仁寺上座慧空,暂时代觉顺大师,行天仁寺各项事宜。” 舒慈向他行了个礼道:“慧空师傅,在下大理寺舒慈。受觉顺大师之邀,今日参加佛诞节。确没有想到……还请节哀。” “师父今日圆寂,又恰逢佛诞节,这是师父的佛缘,是为涅槃。” 慧空不再流泪,语气平静道。 “涅槃?” 第19章 杜月恒小声道:“是说觉顺大师超越生死轮回,将获得永恒的安宁与解脱。” “这位施主说得正是。”慧空点头道,“按佛家仪轨,师父遗体应尽快沐浴更衣,准备超度后事。” 舒慈急了,担心这觉顺大师之死未经仵作检查,就匆匆下结论,便问道:“还想请问,觉顺大师平日身体如何?是否患有宿疾?” 慧空思考后答:“平日师父身体康健。” “既然觉顺大师平日无恙,今日猝死,或许还是谨慎确认为上。我这个大理寺的刚巧在场,虽不是仵作,但可粗略一看。是否要报官处理,由上座定夺。” 舒慈这话滴水不漏,叫人找不出理由拒绝,慧空挥了挥手,让几人将遗体放下。 舒慈上前,先检查觉顺大师脉搏,然后翻开眼皮查看瞳孔,又观察遗体脸色,均无异样后,便朝杜月恒使了个眼色,帮她将遗体翻过来。 杜月恒面露难色,他还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过遗体。只能苦着脸,抬起觉顺大师的腿,与舒慈一起将遗体翻了个面。 果然,在觉顺大师脖颈的后侧,有一块不规则的、乌青的小圆斑,斑痕四周又有一圈密密麻麻的红疹。 舒慈指着这块圆斑:“慧空师傅,请问这痕迹可是觉顺大师生前便有的?” 慧空摇了摇头,“贫僧惭愧,未曾注意过。” “觉顺大师今日,可有什么异于往常之处?” 慧空又摇了摇头:“今日贫僧一直在忙着熔化金箔,准备佛身度金之事,未注意到什么异样。” 见慧空未有什么动作,舒慈又道:“慧空师傅,觉顺大师脖颈处有异状,我非专业仵作,辨不出这痕迹的来由,不管是大师生前病痛还是外力所致……在下认为还是报官确认的好。” 她这话仍是周全严密,慧空点点头,吩咐了身边一个小和尚后,便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舒慈想在此处继续等着官差,张了张嘴,还想再找个理由分辨两句,却听得一个女声道:“阁下是大理寺的?” 她这才注意到,那女官并没有走,一直在一旁打量着她。 “在下正是大理寺舒慈。” 舒慈疑惑,那女官问完又不再说话。 杜月恒在一旁脑子转得飞快,掐了掐舒慈,朝那女官和慧空欠了欠身,便拉着她往外走。 舒慈不解其意,还想将杜月恒的手甩开。 杜月恒不管她,反而拽着她走得越来越快,在她耳边急切道:“嘉阳公主笃信佛教,曾在天仁寺修行……那肩舆估计就是她的。觉顺大师突然圆寂,定是公主要入内超度,你还不快走……” 舒慈这才发现大殿门前早已空无一人,除了那华丽至极的肩舆还停在原处。 她恍然大悟,脑海里蓦地响起李元信的声音——“这事大理寺能掺和吗?”,脚下不禁加快,踩起小跑步离开。 *** 觉顺大师圆寂之事,很快便传遍了长安城。 恰逢佛诞,又在金身重度仪式之时,觉顺之死一夜之间便成了一桩传奇。 有的人说,他当日亲自在场,只见佛像金身刚一塑好,那觉顺大师便屏息倒地,深色安详。突然间,大雄宝殿四周金光乍起!那觉顺大师一定是当场肉身成佛,去了极乐彼岸,在场的人都是撞上了大运,应该随喜赞叹! 有的人说,不对,当日分明是天仁寺天有异象,觉顺大师倒地后,一朵彩云从天飘下,正是观音乘坐七彩肩舆而来,见觉顺大师功德圆满,便带着他一同乘上五彩祥云,觉顺大师拒绝,那观音便翩然而去,留觉顺大师人间涅槃…… 有的人不信佛,便嘲笑说,高僧修佛,却不知自己死期将至,实在可笑。难怪是圣人崇道抑佛,天仁寺大势已去,有那闲工夫吃斋念佛,不如好好干活! 这故事越传越邪乎,舒慈不得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先与三宝、敖瑞说一遍,又同主簿、其他司务说一遍,最后和李元信又说了一遍——那大雄宝殿既无金光,也无彩云从天而降。那七彩的肩舆是不知哪家皇亲国戚的,专程参加佛诞节罢了。佛诞节当日,就是觉顺大师无缘无故向旁边一倒,当场圆寂。 可奇怪的是,遗体分明有异,却不见县衙的人将案件移交给大理寺。舒慈左思右想,又将此事写成卷宗秉了李元信。 李元信自然是将她叫过去,将卷宗退回,恨铁不成钢道:“天仁寺的事,朝堂上谁不是避之不及,你啊你……你就当作,那高僧他是因病猝死,那寺院的和尚都不急,你急什么?” 舒慈照例赔着笑敷衍了几句退出去,心中仍是愁云密布,一团乱麻。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回了缉妖司,又见杜月恒与玉莲呆坐在门口。 这杜月恒舒慈已经见得熟悉了,甚至不觉有异,只是玉莲来得稀奇。 玉莲见她回来了,一跃而起,便是一句:“舒姑娘,不好了!——柳容烟她失踪了!” “什么?!” 玉莲点点头,忧心忡忡。 “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初八,午时过后,拂花楼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现在楼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 舒慈这才想起,那日大理寺的将胡阿烈三人带走,又按唐律移交给了万年县县衙,不知胡阿烈他们放出来没有? “玉莲姑娘,你别急,柳容烟失踪一事你们报官没有?” “报是报官了,”玉莲拿眼睛瞪杜月恒,“但万年县的说,正找着呢!她都不见人影三天了,连个说法都没有!” 舒慈明白了,玉莲定是认为杜月恒报复柳容烟。 杜月恒无奈地摊手,对舒慈说:“这玉莲姑娘,今日跑到我家门口,又是哭又是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下人也跟她说,我自被绑架之后,除了去中书省点卯,便在家里跪祠堂,只有四月初八才得空去了天仁寺。她怎么都不信,我说,我当日同舒慈舒姑娘一起,她还是不信,非要听你亲口确认。我才带她过来了。” 然后,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舒姑娘,又耽误你当差了啊。” “……玉莲姑娘,四月初八,我确实与杜公子一同在天仁寺,况且,我相信杜公子不会报复柳老板的。” 玉莲不服气道:“我又不是空口无凭!不仅柳容烟不见了,拂花楼还有一本名册也不见了!” ——小剧场一则—— 舒慈:有人又要回家跪祠堂了。 杜月恒:很好笑吗? 第19章 “名册?”舒慈不解。 “我向胡阿烈要了牡丹姑娘客人的名册,”杜月恒倒是反应过来了,“但我看了之后,当即就还给了胡阿烈,你们这名册丢了,与我何干?” 玉莲抱着手,恼道,“拂花楼上上下下这么多客人,就你一个要过那名册!这名册丢了,当然与你有关系了!” “……”杜月恒被她这胡搅蛮缠弄得干瞪眼,朝舒慈道:“我跟她这小丫头说不清楚!” 舒慈却问:“你要那名册做什么?” “对啊,你要名册做什么!” 杜月恒急了,舒慈不帮自己,反倒帮着玉莲说话。他恨不能长出八张嘴,对舒慈辩解道:“我要那名册是为了查案!你忘了牡丹和高湛所说的,有个客人要带她回倭国?我便要了那名册,查看是不是晁不疑!” “那你查到了吗?” “对啊,那你查到了吗?” “查到了啊!”杜月恒觉得自己冤枉极了,“那胡阿烈将名册拿来,我便全部翻看了一遍,每个月,晁不疑都要见牡丹两三回——要不是回家天天跪祠堂,又遇上觉顺大师圆寂,今日不提,我差点都把晁不疑这事忘了!” 事情和晁不疑扯上关系,舒慈便觉得心生警觉,又问玉莲:“你又是怎么发现这名册不见了的?” “用钥匙将那装名册的匣子一打开,便看见那本名册不见了啊!” 玉莲这话前言不搭后语,舒慈又问了好几次,才从头到尾理清楚这事情的经纬—— 那日胡阿烈被押送县衙,高大人出面作保,三人只消蹲三个月的大牢。四月初八上午,柳容烟去大牢探望了胡阿烈后,第二日便不见踪影。拂花楼的下人便立即去牢里通报了胡阿烈。胡阿烈一听,怀疑是杜月恒报复,又想起他前日要过这名册,就把匣子的钥匙给那下人,让他回来确认名册是否还在。 “那匣子里可是只有这一本名册?”舒慈问。 “不,那匣子里的名册,按姑娘们的名字分好,记着各个姑娘各自的客人。”玉莲一边答话,一边瞟着杜月恒,“只有牡丹那一册不见了。” 杜月恒着急:“那匣子有钥匙吗?有多少把?” “有啊,一共两把钥匙。柳老板那里一把,胡阿烈那里一把。” “那你们开那匣子的时候,那匣子是锁着的,还是开着的?” 第20章 “锁着的啊。”玉莲不明所以。 舒慈和杜月恒一拍脑袋,异口同声道,“糟了!” “舒姑娘,什么糟了啊?”玉莲茫然问道。 杜月恒撇嘴,摊了摊手,意思是,你看,我说和她说不清楚吧。 舒慈当没看到,耐心与玉莲解释道:“那匣子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胡阿烈身上,他把钥匙给了拂花楼的下人,你们才能把匣子打开。你们开的时候,匣子上锁,名册又不见了,那拿名册的人只能是柳容烟。” 玉莲恍然大悟,又问:“那柳容烟为什么会拿名册呢?” 杜月恒道:“你知不知道,柳容烟还欠着我一千二百两?我猜,是她那日早上见了胡阿烈,胡阿烈告诉她我在查名册一事,她又知道我在查晁不疑。估计,她以为晁不疑是得罪了我,便拿了那名册去敲诈晁不疑的钱财。” 玉莲听得云里雾里,慌道:“那现在怎么办?我去报官抓那个什么晁的吗?” “玉莲姑娘,你先别着急。目前这只是猜测,现下我们手中还没有证据,再加上遗失的那本名册上多是长安城贵胄,恐怕官府多有忌惮。你先将此事告诉胡阿烈,柳容烟失踪一事与杜公子绝无关系,再请问他是否还能调动万年县的不良人去寻柳容烟。” 舒慈又与杜月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至于官府那边,我与杜公子今日先去调查一番,若有证据,便立刻找你。” “那晁不疑是倭国来的遣唐使,平日就住在鸿胪寺安排的四方馆。”杜月恒自言自语道,“若真是晁不疑将人劫走的,他能将人带到哪里去呢?” 舒慈突然茅塞顿开,与杜月恒又一齐说道:“虫子庙!” *** 舒慈与杜月恒商量好二人分头行动,她立刻叫来三宝和敖瑞,便往善和坊的虫子庙赶。 已过未时,那虫子庙大门紧闭,上次在门口所见的“开”字型的黑色木框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拆走了。 舒慈心道不好,将耳朵贴到大门上,听不到里面有丝毫动静,便打了个手势,三宝一拍翅膀飞了进去。 不一会,大门打开,是三宝化成了人形,将闩上的大门从里面打开。 “进来吧,一个人也没有。” 舒慈一时拿不准,是这些倭国人集会结束暂时离开,还是将这地方舍弃了。便轻手轻脚地进来,转身将门闩好。 这房子规模不大,只有正中一间前房和东西两座厢房。 这虫子庙诡异,还是小心为上,舒慈和敖瑞交换了个眼色,一人一妖便一左一右去查看左右两边的厢房。 她侧着身子推开门,灰尘四起,一看便是久无人用,自然是没有柳容烟的踪迹。回头看敖瑞,他比出大拇指,另一边也是什么也没有。 一人两妖又到前房门口,舒慈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吱呀”一声,只见那正厅里整齐地铺满了竹席,放着一张精巧的茶桌。家具均没怎么堆积灰尘,想必平时是那些倭国人用以聚会。 侧面的墙壁凹进去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墙上挂着一张字画。那字画写的是草书,但写法奇怪,舒慈辨认了好一会,才念到:“九龙长生”。 四个汉字她都认识,但拼在一起却不解其意,或许杜月恒在场能有个说法。 舒慈将这四个字记下,又问敖瑞:“闻得出来,有柳容烟的味道吗?” 敖瑞鼻子左右动了动,努力吸了吸:“这地方气味很杂,估计之前来过很多人,辨认不出有柳容烟。又是淡淡的,估计一两天之内没什么人来过了。” 难道这些人真的将这虫子庙舍弃不用了? 为了确认,舒慈走回庭院里,那雕刻精美的神龛还在原处。 她伸手便将其打开—— 里面空无一物,那木雕的虫子不见了。 *** 四方馆隶属中书省,杜月恒倒是熟悉。 他打听了一会,便很容易找到了晁不疑的房间——毕竟,晁不疑顺利入朝为官,在各国使者之中已成了一段佳话。 杜月恒敲了敲他的房门。 晁不疑很快出来应门,“杜二公子,是你啊。” 他面上没有一丝惊讶,反倒像是意料之中,从容问道:“杜二公子今日是来找我的吗?是有什么事吗?” 借口早在来的路上便编好了,杜月恒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道:“我听高湛说,晁先生佛法精湛。今日来,便是有一事想与先生请教。” 晁不疑似乎没有怀疑,大方地打开门,侧身让杜月恒入内。 晁不疑邀他坐下。杜月恒一眼就瞟见桌面正摊开一本书,翻着的一页是《淮南衡山列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他认出那是倭国的文字。 晁不疑伸手将书合上,放到一边,说道:“杜二公子客气了,我只是对佛法略有研究,在下来到大唐,正是想与杜二公子这样杰出的人才切磋,琢磨我的技艺。” 他唐语极好,听不出口音,自谦之辞几乎与唐人一模一样。 杜月恒局促地笑了两声,便胡编乱造道:“晁先生,高湛与我关系甚好,此前常一起参悟公案,钻研佛法。可近日,他却好像入了魔,我去见他时,他一直念叨着临济法师那句‘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我思来想去,不知道该做何解,还想请教晁先生,有何高见?” 说完这话,他便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鸿胪寺给遣唐使安排的房间不大,一眼便可尽收眼底。 房间里除了桌椅,便只有一张床榻、一个放置水盆的架子、一面镜子,满足日常生活所需。只有一张书架,已经堆满了书。放不下的书籍便被晁不疑堆放在地上。 这狭小的空间中,自然再藏不下一个柳容烟了。 晁不疑听了他的话,抚着胡须,神情镇定道:“这话的意思便是放下我执,明心见性,即可成佛。” “可我百思不得其解,又去查了那公案原文,最后还有两句,‘不与物拘,透脱自在’。有这两句和省去这两句,这公案又该作何而解呢?” 杜月恒这话说得缓慢,语气温和有利,眼神中却是步步紧逼。 晁不疑目光不躲闪,亦是彬彬有礼道:“我想,高公子只是话堕也。” ——有一僧人曾将一秀才的原话请教于云门文偃禅师,云门文偃禅师不答,只说这僧人“话堕也”。 这又是一段有名的佛家公案,云门文偃禅师责怪那僧人未经思考,拾人牙慧,便曰话堕。 他引用这公案,就是在责怪高湛自己曲解了“逢佛杀佛”的意思,将自己的责任推脱干净。 杜月恒冷笑道,“晁先生,高湛他或许失言,确实不如你巧舌如簧,轻巧几个字便可让人陷入万劫不复。 “晁先生,今日虽然我的佛法没有精进。却叫我明白大唐另一句话——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晁不疑不急也不气,只是拱拱手,“抱歉,晁不疑处没有杜二公子想要的东西,今日的切磋便到此处吧。” 说完,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闭门送客。 第20章 二人没有找到柳容烟,虽是怀疑晁不疑,却没有证据。 舒慈向玉莲说明了情况,请她转告胡阿烈,能否让他调查晁不疑——这案子在县衙手中,舒慈能力有限,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胡阿烈的不良人,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找到线索。 第二日,正是觉顺大师圆寂第七日,万年县县衙终于将卷宗移交至大理寺。 李元信看了卷宗,两眼一黑,又把舒慈叫到跟前,连叹三声,“不好办哇”。 舒慈已习惯长官这口癖,接话道:“李大人,这又是怎么了?” 李元信一边叹气摇头,一边将手中的卷宗递给舒慈。 那卷宗里记着仵作尸检的结论:遗体面色并无异样,后颈有针眼一处,呈乌青色斑痕,并红色斑点。尸斑呈现淡红色,双肺又见淤血,或为中毒迹象,毒物不明。 这案子里无妖无怪,理应与缉妖司无关。眼看手上又要多出一案,舒慈看完,又递了回去*,谄笑道:“李大人,这卷宗我看没有什么妖异怪事,可是对缉妖司有什么别的指示?” 李元信瞪她,又绕起弯子来:“佛诞节那日,你在现场可见到了嘉阳公主?” 舒慈应付地笑了两声,知道这话题敏感,打起太极道:“属下那日只见到一座七彩肩舆,华丽无比,倒是没看清里面坐着什么人——属下有眼无珠,或许那正是嘉阳公主也不一定……” “行了行了,”李元信挥挥手,打断她的敷衍之词,压低声音道,“那正是嘉阳公主的肩舆。” “属下听说,嘉阳公主笃信佛教,曾经还在天仁寺修行,出席佛诞节也是情理之中……” 李元信啧了一声打断她,急道:“你知道你还说!” 他又道:“觉顺大师圆寂,恰逢佛诞节,嘉阳公主又在场。民间不知怎么的,传着传着就成了觉顺大师肉身成佛,嘉阳公主便是下凡的观音菩萨,专程迎肉身佛下凡的……” 第21章 李元信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几分,几乎是用气声道:“圣人如今崇道,长安城怎么能出了个肉身佛?……太子正安排了神策军暗地里在长安城查,到底是谁传出的成佛的谣言。万年县县衙又将这案子推给大理寺,你说,何以处之?” 舒慈心中算到,虽然百姓传的是觉顺大师肉身成佛,但这仵作验的结果却是觉顺大师是中毒而亡,多半是遭人谋杀,大理寺这一查,怕是朝堂之上哪边都要得罪。可她不明白,这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干笑两声,老实回答道:“李大人,要让我说,大理寺主持的正是大唐的公正,自然是要实事求是……” 李元信将她绕进了自己的话里,长叹一口气:“舒慈啊舒慈,所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你不犯人,却防不住人要犯你——你自己看看吧……” 他又掏出一张装帧精美的帖子——明日天仁寺举行觉顺大师丧仪,邀舒慈参加。 *** 觉顺大师的丧仪遵佛家仪轨,行火化仪式,在长安城郊举行。 天仁寺的仪式场地宽敞,不知是否因近日风声紧张,由几名僧人围住把守,不接受普通信众参观,必须凭名帖入内。 此处环境清幽,有松柏环绕。场地正中木柴已经堆放成塔,觉顺的棺椁被放置其上。四周围绕素白玄色的棉布帷幔,绘有莲花、祥云、瑞兽纹样,又供奉莲花、兰花,皆是纯白无暇。 慧空换上一身白色僧袍,批皂色银丝莲花袈裟,立于柴堆前,手上轻轻数着念珠,神情肃穆悲伤。 他身后整齐排列天仁寺的僧侣,后排站满了凭吊的人,俱是身穿黑白两色。 人群最前面,又有几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舒慈站在队伍最后,着一身长袖白色衫子,外套一件玄色翻领袍,颜色越是素雅,越是衬得她整个人英姿凌厉。 只见那前排人群的最中心,一个中年男子着素白绸缎圆领长袍,气度不凡,神情克制,却难掩哀伤——正是杜谌义。 舒慈惊讶之余,看见他旁边自然还站着一个杜月恒。 杜月恒也瞧见了她,冲她眨了眨眼睛,低声和他父亲说了句话,然后踱步到舒慈跟前。 舒慈正要开口询问,又见从人群中来了佛诞节时见过的两名女官——她们朱红的头纱、外袍也换成了白色。 她们与慧空和尚低语几句,慧空和尚点了点头。 舒慈回头张望,那场地外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好了一座豪华的肩舆,只是那之前七彩华美的珠帘和绣满莲花与八吉祥图案的帷幔换成了黑白两色。 或许因为出了长安城,那肩舆四周还列着一队身着铠甲,手执兵器的金吾卫,将里面的贵人与周围隔开。 范长风正站在最外,看见舒慈,与她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这肩舆已到,慧空便不再等待,向众人鞠了一躬,场地内立时没有人再说话,只听到远处白色的鸟群振翅而飞之声。 慧空开口,前排的僧人便齐声念诵起经文,那声音又沉又重,回响在场地上空。 经文毕,慧空又鞠一躬,接过旁边的小和尚递来火把,向众人提高音量道:“仪式开始。” 就在这时,却听得场外一阵骚动—— “你干嘛!今日大师丧仪,你这个道士进来捣什么乱!” “你怎么进来的?没有名帖,谁都不许进来!” “名帖?你管我要名帖?” 那声音不大,却是气沉丹田而出,浑厚深沉似空山回响,场地虽空旷,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自己问问躺在那的觉顺我是谁!怕他答了你们得吓一跳——你们几个小辈恐怕得叫我一声师爷!” 把守的小和尚听了这话,气急败坏,冲上去便照着他门面一拳。 却见那人轻轻一抬手,摊开五指接住这一拳,还未出手,小和尚就被弹飞在地。 他身形瘦长,身着青衫,腰间系一只葫芦,背一把桃木剑。双目细长上挑,鼻梁挺直,看上去只三十岁上下。却是须发尽白,真真是应了鹤发童颜四个字。 其他几人不敢再拦,他不理睬众人哗然,越过躺在地上的小和尚便往正中的柴堆走。 慧空见了,迎上去,毕恭毕敬行礼道:“敢问这位大师是?” 那道士晲了他一眼:“你是觉顺哪个弟子?怎的从来没见过!也对,看你还年轻,觉顺自然不会告诉你我是谁。” 又一摸胡子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觉顺的朋友、伙伴、知己,倒是你们这天仁寺,将觉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却拒送行的百姓于千里之外。觉顺大师一生苦苦修行,遭罪不少,生后周遭却落得只剩你们几个,难说这里又有几人是真心感怀——悲哉乎,哀哉乎!” 此话一出,人群纷乱哄然,议论纷纷。 慧空脸色铁青,张开双手,拦住他的去路:“这位大师,不管你是师父的什么人,今日没有名帖,不得入内。” 道士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轻轻抬手运气。 范长风见他摆开架势,打了个手势,金吾卫立刻上前将这两人围住。 僵持之间,那肩舆的白色门帘轻轻掀开一条缝,又伸出一只纤纤玉手。 女官立刻俯身,听了里面的人吩咐,便快步依次跑到范长风、慧空、那道士耳边说了一句话。 不知她说了什么,金吾卫便退下了。 慧空黑着一张脸,耳根通红,不情愿地哼了一声,侧身让开路。 道士也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一甩长袍下摆,便大步走到觉顺的棺椁前。 只见他先是取下腰间的葫芦,将酒洒在了柴堆上,一时之间,场地内酒香四溢。 不知何时,四周复又安静如初,只听他举起酒葫芦道:“觉顺啊,白乐天有诗云,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你知不知道这诗有多凄凉……” 说罢,他一仰头,又对着葫芦饮了两大口,将里面的酒尽数洒在柴堆上,高声道,“近日我来送你!你走吧!” 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张黄纸符,他嘴唇一动,手捏了一个诀,念念有词,那符纸便“噌”的一声点着了火苗。 接着,他手一扬,火苗落在柴堆上,须臾间,那干木柴堆成的佛塔燃起了熊熊大火,渐渐将觉顺的棺椁吞噬。 众人俱是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慧空慌张之中,终于反应过来,领着众僧人围起火堆,双手合十,齐齐念诵起了火化真言。 那道士这时也退后,浓烟升起,天空似有祥云环绕。 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映出了他庄重的神情,那样子既是无限悲伤,又似乎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空虚悲凉。 杜月恒看得目瞪口呆,见那道士功夫了得,会捏决起火,行事又是潇洒不羁,颇有侠士之风,不禁对舒慈道:“这道士好生厉害!” 他听舒慈没有反应,一转头,却见舒慈那张一向精明冷静的脸,映在火光中有一丝呆傻。 只听她不可置信,瞠目结舌,轻声道:“……师父?!” 第21章 “他是你师父?”杜月恒诧异道,“舒姑娘,你也会这捻诀作法之术?” 舒慈不回答,一双眼睛全盯住那道士——她这师父最是不按常理出牌,唯恐他又要惹出什么乱子。 幸好,不等大火烧尽,众人还在默哀之中,那道士便转身离人群而去。 舒慈立马紧随其后,杜月恒便也快步跟上。 只见那道士健步如飞,看上去身姿稳健,似在闲庭信步,却是比常人跑动起来还快。 舒慈运气加速,却还是追他不上,只能大步跑了起来。 不一会,二人就将杜月恒抛在身后。 舒慈一边追,一边喊道:“师父!师父!你等等我!!” 那道士只当没听见似的,好像施展凌波微步,往长安城相反的方向而去。 舒慈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恼怒地大吼一声:“烟霞客!!你给我站住!我要跑死啦!!” 烟霞客这才刹住脚,转过头,装作刚瞧见她的样子:“哎呀,舒慈,你怎么在这?看见我了,怎么也不叫为师一声?” 舒慈气得晕头转向,这才放慢脚步,努力调整呼吸,勉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师父您又说笑了。方才在觉顺大师的丧仪上,您没瞧见我,可正好让徒儿瞧见您了。” “哎哟,我还想问你呢,”烟霞客夸张地拍了一下脑袋,“你怎么也认识觉顺这秃驴?” 万千骂人之辞涌上舒慈心头,最后只化作两声干笑:“哈哈,这就说来话长了……倒是师父您,您不是在蜀中闭关修炼吗?怎的来了长安城,也不跟弟子说一声。” “你这刁徒!”烟霞客哼了一声,面露不满,“为师的没有过问你,你倒过问起为师的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舒慈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冒金星。 她这师父为老不尊,倚老卖老,装疯卖傻的她已经习惯了。可烟霞客又是个精通道家仙法,见多识广的,她正愁着手里几件案子要向他请教,便低眉顺目,好言好语道: 第22章 “师父您贵人事多,想不起我这刁徒多正常!但您来了长安城,徒儿自当好生招待,与您多请教请教才是……” “你那大理寺的俸禄能有几个钱?”烟霞客不耐烦地挥手,“我忙着呢,这已经耽误了几日的修行。你有事就说,有屁就赶紧放!” 舒慈可真想抄起他腰间的葫芦,朝他头上来个葫芦开瓢啊。 这时,却又听一阵小跑声,那杜月恒上气不接下气地跟过来:“舒……舒姑娘……师……师父……” 杜月恒调息抱拳,行礼道:“师父,晚辈杜月恒。方才在丧仪上见您为了觉顺大师仗义执言,颇有侠士之风,在下好生佩服!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与师父小叙一二?” 烟霞客上下打量他几眼,思考了一会说:“你是杜谌义的什么人?” 杜月恒惊喜:“师父,您居然认识我爹?” 烟霞客听了一愣,一摸胡子,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没想到杜谌义这个老古板能有你这么个懂事儿子!” “师父您可真是谬赞了!”杜月恒被夸得不好意思。 烟霞客眉开眼笑,双手一拍:“好!好!好!今日可真是我与你杜家的缘分!那我便给你这个薄面,与你好生叙上一叙!” *** 杜月恒寻了一处高档酒楼,又要了一间僻静的包房,三人落座。 杜月恒见烟霞客爱酒,便专程点了一壶葡萄酒,一壶清酒,一壶三勒浆。 烟霞客被逗得心花怒放:“好好好,你比我这刁徒机灵多了!” 舒慈不理他们,既是杜月恒请客,她便专往贵了点菜,上上来一桌金齑玉脍、鳜鱼羹、金乳酥、通花软牛肠……她只顾埋头苦吃,无暇顾忌烟霞客又在编排她什么。 烟霞客喝上好酒,吃上好菜,与二人推杯换盏,好不愉快满足,这才想起舒慈今日找他有事。 他清了清嗓子,又摆起架子道:“舒慈,你今日找为师所为何事啊?” 舒慈一边喝酒,一边脑子里过起了最近的一桩桩一件件,便先挑近的说:“师父,觉顺大师好像是遭人下毒而死。” 没想到烟霞客不甚在意:“人固有一死,觉顺这老小子不管是病死的,被人谋杀的,还是什么涅槃了,皆是他的命数,与我何干啊?” 舒慈喝了酒,便大着胆子翻了个白眼,学烟霞客道:“您今天不是说什么……白乐天有诗云……君埋泉下泥销骨……什么什么雪满头……” 烟霞客气急败坏,拿桃木剑柄敲她的头:“荒唐!荒唐!……我只关心他这个人是死的还是活的,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怎么活的,与我何干?他若落魄,与我无关,若成佛了,更与无关——我在乎的只有他这个人是不是我的朋友,是不是我的知己!” 杜月恒听得满面红光,深以为然也,比出大拇指道:“烟霞真人,豁达!豁达啊!” 舒慈又问:“仵作验尸,说是觉顺大师是被人用毒针刺了一下,你知道什么毒能让伤口乌青,周边犯红疹,尸斑还是淡红色?” 烟霞客不耐烦道:“你问我?谁验的尸,你问谁去!” 舒慈不恼反问:“师父你自诩见多识广,那你知道‘九龙长生’是什么意思吗?” “没听说过!” “师父,那你见过这么大的虫吗?”杜月恒也来劲了,比划着问道,“像蜈蚣似的,有百足!” “没听说过!”烟霞客听得云里雾里,骂骂咧咧道:“你们俩吃酒吃醉了罢!怎的说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舒慈双手乱挥,叫烟霞客安静下来,神秘地压低声音道:“那你知道祖师爷有本书叫作《钟馗无量度人咒魔经》吗?这世间不会还有烟霞客不知道的秘术典籍吧!” 烟霞客一反常态,听了不生气,抱起手来,闭上眼睛沉吟了一会:“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从头道来!” 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先与他讲起那青龙寺舍利经书被蟾蜍精偷盗一事。 听那舍利经书已经找到,他又露出百无聊赖的神色:“既然找到又交给金吾卫了,你还问什么问!真是无聊透顶!” 见他油盐不进,二人又道出花魁惨死,高湛疯癫,柳容烟失踪,晁不疑作法一系列之事。 烟霞客这才来了兴趣,尤其是那晁不疑,叫他们将其在高府作法的细节一一道来。 听完这故事,他一边闭着眼睛,一边摇头晃脑,咂摸了好一会才睁开眼道:“有趣!有趣!” “我看这倭国人用的不知是什么倭国异术!”他两眼放光,“我倒要去会会他,与他好生斗斗法!” “……”舒慈酒醒了一半,“斗法?怎么斗?” 烟霞客宣布道:“我要去看看那高府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下舒慈彻底醒了:“怎么去?师父,私闯民宅可是犯唐律的!更别说那是中书令家的宅子……” 烟霞客又抄起桃木剑,舒慈见势往后一躲。 “这个大理寺的官差叫你给当的,这个也怕,那个也怕!”烟霞客气得直摇头,又将酒杯一举,“关键时刻,还得靠为师啊!” “明日辰时,高府门口,为师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仙术正道!” 他又补充道,“只舒慈一人来!杜月恒就不必了。” 杜月恒急了:“师父,我怎么不能来?” “嘶哈——”烟霞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家仙法,不得与外人传,多问无益,自己去悟吧!” *** 第二日辰时,舒慈准时出现在高府门前。 虽说舒慈偷偷来过,但与上次相比,待遇可谓今非昔比。 那看门的一听她是烟霞客的徒弟,立刻笑脸相迎,将她奉为上宾,带到了客堂。 烟霞客正与高大人侃侃而谈,高谈阔论,一派文人雅客之态。 那样子舒慈看不习惯,心中翻了个白眼。 烟霞客也没惯着她,向高大人介绍了她两句,便挥了挥手,让她在门口候着。 舒慈站在门边,一只耳朵却无限地贴近那客堂之内——烟霞客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行动目的全靠舒慈猜测。但她搞不明白,烟霞客明明去了蜀中修炼,这人一向是修炼为大的,怎的昨日却突然出现在长安城,今日又成了高家的座上宾?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听二人谈话之间时不时飘过来“还请您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多谢烟霞真人今日前来”、“阴阳仪式显灵”之类的词句,舒慈不觉联想起前几日李元信的话,一时之间,如遭雷击—— 难道圣人请来请求大唐国祚连绵的道家大师就是烟霞客?! 舒慈恨不得半个身子伸进客堂内,好听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可惜,堂内二人交谈完毕,便往庭院走。 “烟霞真人,此处便是那日晁不疑作法显灵之处,只是我不记得那东西他埋在哪里了。”高大人道。 烟霞客捋着胡子,胸有成竹地点点头:“无妨,无妨。” 他又使唤舒慈道:“去,拿把铁锹。” 烟霞客在庭院中踱了两圈步,掐指一算,嘴里念念有词,忽的停下来。 他指着脚下,又命令舒慈道:“挖!” 舒慈不敢怠慢,狠命地挖了三尺,就感觉铁锹碰着了一处东西。 她蹲下身子,轻轻将土翻开。 ——正是那一堆森森白骨。 第22章 那日舒慈离得远,未能仔细瞧这巨虫化作的白骨。今日凑近了,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古怪—— 那骨头堆里面,最显眼的是一个头骨,下面堆的是长条的腿骨、肋骨,乍一看煞是骇人。 但稍加观察,就会发现,这一堆骨头该大的小,该小的大,数量又太少了,绝对不可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除非这人左右不一,头大身小,天生畸形。 烟霞客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胡子,打量着这堆白骨缓缓踱步,喃喃自语道:“有趣,有趣……” 舒慈又多挖了几寸,想将这白骨从土里分离出来,却发现这堆骨头像是一个整体似的粘在一起,牢牢地陷在土里。 倏地,舒慈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禁震惊地抬头,忍不住与她师父对视。 烟霞客捕捉到她恍然大悟的表情,笑道:“还好还好,我这呆徒儿,还不算太笨!” 高大人在一旁一头雾水:“烟霞真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烟霞客哈哈大笑,故意卖关子道:“不急,不急。你且把你家公子也叫过来,我今日好事做到底,把他身上的咒也解了罢。” 于是,几个下人又将高湛请过来。 只见他还是一脸痴傻,双眼无光,和上次相比,更加瘦得不成人形,似无骨之人,站立都不稳,得靠几个下人搀扶着,坐到院内的一张椅子上。 他一双呆滞的双眼在庭院里逡巡一圈,落在舒慈脸上,立刻从椅子上滑跪到舒慈跟前,哭天抢地道: 第23章 “官大人啊!你是来抓我的吧!!你怎么才来抓我啊……” 舒慈又尴尬又恼火,生怕暴露了自己曾来过高府,这颠子怎么就记着她不放了?又不能一脚将他踹翻,只能扯出个假笑: “高公子,这是病症发作了,认错人了吧?” 舒慈又挤着嗓子哄骗道:“我是烟霞真人的徒弟,怎么是来抓你的呢?” 她想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可是高湛不动,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死死跪在地上,继续絮絮念叨:“你抓我吧……你抓我吧……” 烟霞客不觉有异,只是不耐烦了,抓起高湛的后脖领,轻巧一提,将他提溜到椅子上:“高公子,你老实呆一会,贫道自会将你身上的‘小鬼’祛除!” 说罢,将背在身后的桃木剑扔给舒慈,取下腰间的酒葫芦痛饮两口。 他含了一大口酒,“噗——”的一声将酒喷在高湛脸上。 不知是因为被滋了一身酒受了惊吓,还是这喷酒也是烟霞客的法术,高湛竟真的安静下来,蜷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烟霞客又摸出几张黄纸符,借来笔墨,手腕一挑,笔尖游龙走蛇,龙飞凤舞,行云流水地画出五张符咒。 舒慈认出其中四张画白虎、青龙、朱雀、玄武,东西南北四方位为一阵,是为现形阵。 另一张舒慈不认识,只看得懂画了一张阴阳八卦图案。却见烟霞客咬破食指,在那八卦上一横一纵画了两道血痕。 烟霞客先将现形阵中的两张递给舒慈,自己左右手各执一张,向徒弟使了个眼色,对暗号似的点了点头。 二人这便算做好了准备。 烟霞客两眼一闭,开始嗡声念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师徒二人一边随着咒语绕着白骨踱步,一边一齐变换手印,将符咒上下翻飞,“唰唰”作响。 “……紫气东来,三清显圣。三光洞照,诸邪避退。妖邪魍魉,速速现形,急急如律令!” 正念毕“令”字,二人站定方位,同时出手,将符咒“啪”地一声贴在白骨四周对应的四个方位。 四道符咒两两相连,发出微弱的白光,成一个正方形,中间刺眼的光一闪,众人眼前霎时一花。 待再看清,那符咒之中的白骨竟又变成了那只巨虫! “啊!!” 高湛见了此景,尖叫着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惊呼道:“虫!牡丹!……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烟霞客听了,不满地皱眉,摇头如拨浪鼓:“什么牡丹,我还芍药呢!人就是人,虫子就是虫子!孺子不可教也!” 然后拿起酒葫芦,一仰头,含了口酒,“噗……”地一声喷在带血的八卦符咒上。 这招式舒慈也没见识过,只见烟霞客将那打湿的符咒拍在高湛脑门上,又开始念念有词: “乾坤定局,八卦显灵。八卦相生相克,妖邪难遁其形。破妄归真,速速现形!急急如律令!” 念完,说时迟那时快,又提起一拳猛地朝高湛腹部打去。 这一拳虽收了力道,但仍打出了一声闷响。 高湛应声倒地,捂着肚子,痛得蜷成金钩虾仁状。 众人吓得一拥而上,生怕高公子的小身板被打残废了。 烟霞客伸手一拦,不让人靠近,神情严肃紧张:“仪式还未结束,休得靠前!” 果然,只见高湛“哎哟哎哟”地痛得在地上打了两滚,又将自己撑起来,朝地上吐了两口白沫。 接着,他“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只虫子—— 那虫子像黑色的大蚯蚓,裹着粘液,在地上挣扎地蠕动着。 “愣着干什么!斩啊!” 烟霞客啧了一声,冲舒慈吼道。 舒慈看得惊呆了,这才反应过来,提起师父的桃木剑朝那蚯蚓劈去。 蚯蚓立时段成了两截,那两截又扭动了两下,才皆化成了两缕黑烟,随风飘散了。 这下终于结束了,烟霞客点了点头。 众人围上前来,高大人飞扑而去,扶起他儿子:“儿啊……你受苦了……” 高湛痛苦地呻吟了两声,费力地眨了眨眼,好像还了魂,瞳孔之中恢复了神采,结结巴巴道:“爹……爹……我要喝水……” “水!拿水啊!” 高府的下人又乱作一团,高湛这癔症好了,却是全府上下欢欣鼓舞。 高大人热泪盈眶,语带哽咽,向烟霞客和舒慈深深行了个礼:“烟霞真人,这位姑娘,多谢多谢!” “高大人客气了。”烟霞客嘿嘿一笑,得意洋洋。 “若不是您二位今日出手相助,我这儿子恐怕只能废了……”高大人抹抹眼泪,却是困惑至极,“这事情实在古怪,还想请问烟霞真人,这白骨怎么又成了虫子?我儿吐出的虫子又是什么?怎的也一眨眼不见了?” “这事情说来话长。”他捋着胡子,敷衍道,“其中道法复杂,高大人只用知道,高公子已将幻蛊吐出,好好休息些日子便可与之前一样。” 说完,拿起酒葫芦就想走。 高大人又欠身,不让他走,“多谢烟霞真人……可其中经纬还请烟霞真人解惑……” 他压低声音,终于问出其中关窍:“我儿子,没杀人吧……” “跟你解释了,你听得懂吗?”烟霞客一向是个怕麻烦懒得解释的,又见高大人不让他走,怪脾气上来,板起脸孔道:“再说了,你儿子杀没人杀人,与我何干啊?” 高大人一愣,收起好脾气,摆出了宰相架子,面带愠色沉声道:“烟霞真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舒慈见好事让烟霞客要办成了坏事,硬是赔了张笑脸,先胡诌一通道:“高大人,我师父的意思是,道法自然,八卦生生相克,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解释起来怕耽误您的时间。” 见高大人脸色缓和,舒慈又硬着头皮说道:“若高大人不嫌弃,在下倒是知道高公子吐出的黑虫,正是幻蛊的一种。” 她一边解释,同时也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我猜,高公子先是不知何时被下了幻蛊,误以为自己听到巨虫讲话,以为那虫子是牡丹……” 她又瞟了一眼烟霞客,见他抱手合眼,作事不关己状,既不骂人,也没打算用桃木剑敲她,便知道自己的思路没错,又顺着说下去: “高公子又杀了巨虫,误以为自己杀的是牡丹。然后,便是有人作法,在那死虫子上施加了幻术,将虫子变为了一摊白骨…… “高公子见了那白骨,又被加强了暗示,更加确信是自己杀了牡丹,悲伤内疚过度,这才失了神智。 “因此,高公子从头到尾都没杀过人,他杀的只有虫子。” 烟霞客听完,睁开眼睛,捋了捋胡子:“哼哼,不错,大理寺没白去,是比以前聪明不少。” 高大人听完目瞪口呆,想了一会怒道:“这来驱魔辟邪的晁不疑竟然是个骗子?!” 这不仅是个骗子,那幻蛊说不定都是他下的呢。舒慈心中骂道。 “不,”烟霞客却收起了散漫的神情,突然严肃认真道,“他不是骗子。” 其余二人惊呆,瞪着眼,等着烟霞客将话说完。 “此人的幻术极为精湛,刚刚我与呆徒用的是金光现形阵——大唐需我用上此术的人不出三个。”他语气上竟有几分忧虑,“他那幻蛊,亦是精心培养,害人于无形。 “听说此人来自倭国,我想他一定精通两国阴阳之术,才有此深厚功力。 “不过,他为何要用这异术为难高大人——”他话锋一转,又恢复了百无聊赖的神情,“就跟我没关系了!” 第23章 高大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涨红脸,又谢过烟霞客。 烟霞客早就呆得索然无味,两手一抱,全当行了个告辞礼。 舒慈却一欠身,将那土坑里的巨虫尸体装进包袱里。 “你要那玩意儿干嘛?”烟霞客面露厌恶,“泡酒啊?恶心不恶心?” 泡了给你喝!舒慈心中顶嘴道,但嘴里却说的是:“师父您是来斗法的,我是来破案的。您就不好奇这虫子是什么吗?” 烟霞客是一点都不想搭理她了,胡乱摇摇头,二人便往外走。 一出高府的大门,却见杜月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候在不远处,身边还立着两个小山一样高大的汉子。 那二人俱是身材彪悍,身长过六尺,梳盘头长编——舒慈看得眼熟,这不是胡阿烈身边的哼哈二将吗? 正疑惑间,杜月恒瞧见他们,挥着手激动地大喊:“舒姑娘!师父!这边!这边!” 不等舒慈开口发问,杜月恒便亲热地唤道:“师父!今天这斗法斗得怎么样?铁定咱们烟霞真人大获全胜,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这恭维烟霞客受用得很,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大笑道:“那是自然,区区东洋邪术,怎能与我烟霞真人相提并论!” 第24章 杜月恒听了激动得很,找了间茶铺,硬要听烟霞客将这故事从头道来。 五人落座,烟霞客便自顾自地讲起高府今日发生种种——自己如何祛除那倭国幻术,如何大战幻蛊三百回合,如何救高公子性命于危难之中,等等等等。 这故事烟霞客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也只有杜月恒听得如痴如醉,津津有味。 舒慈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夸大其词,心中极为不屑,甚至生出一丝困意。 却见杜月恒身边的那两个汉子听得也是抓耳挠腮,火急火燎,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看上去很是着急。 舒慈思忖道,定是那胡阿烈唤这二人查了晁不疑,又遇到了什么难题才又找上了杜月恒。但这杜月恒为何又要带着这二人赖上烟霞客呢? 她便给她手舞足蹈的师父的茶杯添上水,又给那二位汉子倒水。 舒慈接过杜月恒的杯子时,杜月恒一边点着头迎着烟霞客的话,一边不着痕迹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这杜月恒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烟霞客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水,当做中场休息。 杜月恒立刻打蛇随棍上,奉承道:“烟霞师父果真厉害!不愧是我大唐数一数二的上人天师!” “哎,此话差矣,”舒慈帮腔道,想要看看这杜月恒到底什么意思,“咱们师父啊——只可数一不可数二!” “好好好,”烟霞客被逗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拿起酒葫芦,把三人茶杯里的水倒了,又将酒倒进三人杯中:“茶杯作酒杯,好徒儿们,咱们喝一个!”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 喝了这酒,杜月恒终于图穷而匕首现:“烟霞师父,我这两位兄弟最近也遇到怪事一桩,还请师父答疑解惑。” “你小子机灵,在这等着我呢?”烟霞客扬起茶杯,不恼反笑,“说罢!什么事!” 那两名彪形大汉相互对视一眼,却憋得*满脸通红,皆是期期艾艾道:“陶的飞的……陶俑……会动……” 舒慈见他们说话吞吞吐吐,又是询问半天,才弄明白这两名大汉正是胡阿烈的堂兄弟,从波斯而来,一个唐语名唤胡左,一个名唤胡右。 二人来大唐寻生计,便在胡阿烈手低下当起了万年县的不良人。 虽这三人都参与了绑架敖瑞与杜月恒一事,胡阿烈却将全部责任一人担下。胡左胡右二人在牢里呆了三天便重获自由。 这二人光是自我介绍都说了快半刻钟,烟霞客很快听得厌烦了,面露不快。 杜月恒赶忙解释道:“师父,我这两位兄弟唐话不流利,还请您见谅。” 接着,他便将这二人的奇遇整理一番,向烟霞客和舒慈从头细细讲来—— 却说舒慈和杜月恒那日没有寻到柳容烟,玉莲便把二人怀疑晁不疑一事告知了胡阿烈。 胡阿烈便派左右二人日夜跟踪那晁不疑,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这左右二人,虽然唐语不佳,反应迟缓,但老实听话,唯胡阿烈马首是瞻,于是,二人昼夜不停,轮班盯梢起了晁不疑。 一开始的两日,那晁不疑还是行事正常,每日按时准点去秘书监处点卯当差。 但就在前日半夜,二人又寻了一处隐秘之所,监视着晁不疑所住的四方馆。 却是倏地风起云涌,月色霎时晦暗,挂在街市上的酒幔青旗被凉风灌得猎猎作响,正是将要天降大雨。 那晁不疑却在此时从四方馆溜出来,骑了马向城东而去。 他神色紧张,十分可疑,二人便也立刻上马尾随。 行至延兴门,晁不疑竟掏出了过关的文牒,又往城外疾驰而去。 胡左胡右出示了不良人的文牒,继续跟上。 出城不出一里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天降惊雷,骤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晁不疑速度不减,越骑越远,二人不知不觉间竟跟到了骊山脚下。 他骑在马上,缓缓在雨中踱了两圈,似乎在找着什么地方,终于停下来,下了马。 胡左胡右将马停在远处,雨下得太大,视线不佳,二人只能蹑手蹑脚地上前,躲在灌木丛里,想要看个究竟。 幸好暴雨如注,天生的水帘将二人彪悍的身形隐藏在夜幕中。雷声大作,又将二人的脚步和喘息声盖了个干干净净。 只见晁不疑顶着磅礴大雨,先是张开双手朝天,嘴巴一张一合,似在念念有词。又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接着,他又掏出了一把匕首—— 一道闪电惊雷,那匕首刚好映出天雷电光。 他手一挥,向着自己的手腕割了一刀,鲜血混着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土里—— “轰隆隆——” 胡左胡右起先以为那是雷鸣,却发现,晁不疑身前渐渐隆起一座巨大的土堆,像是一座小山凭空长了起来—— 那是大地里面传来的声音。 那土堆越长越大,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轰——” 只见那土堆里,先是爬出两只巨大的兽爪,那形状似鹰非鹰,似虎非虎。那双爪子又挣扎着带出一截身子,插着双翼,似马非马,似牛非牛。然后,它又从土里抽出了自己的头——明明是一幅人的模样,却是双眼凸起,青面獠牙,口吐长舌,又有一对尖利的兽角,似羊非羊,似鹿非鹿。 那怪物在雨中甩了甩身上的土,水花四溅,居然出声对晁不疑道:“汝又来了。” 那声音像巨石滑落山间,震天动地,连胡左胡右也听得一清二楚。 “轰——” 雷声亦是掩了晁不疑的声音,只能看见他嘴唇上下翻动,回答那怪物。 那怪物点了点头,却没有动,静静地与晁不疑相对而立,突然又开口道: “还有人——” 于是,它那罗刹恶鬼般的脸转了过来。 ——它看见了胡左胡右。 它立刻缓缓拍着翅膀,起飞至半空,倏地便向二人俯冲而来。 二人来不及反应,转身拔腿就跑。 不想,脚下湿滑,胡左竟在这关键时刻摔了个趔趄。 那怪物向他而来,他惊慌失措,刚想爬起—— “轰——” 又是一道闪电落在天际,借着这电光雷影,胡左这才看清—— 那怪物身上涂满了黄、绿、白、蓝、黑、赭各色油彩,却是颜色暗淡,五彩斑斓剥落斑斑,里面是土黄的颜色—— 那是陶胚。 ——这是一只陶俑! “啊!!” 胡左三魂七魄吓掉,五脏六腑全无,腿脚发软,栽在地上竟是起不来了。 那怪物用爪子朝胡左胸前狠狠一踢,胡左下意识伸手一挡,手臂立刻叫它抓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好在胡右还算镇定,瞧这怪物身形虽大,但速度不快,飞身将胡左拉起,没了命似的跑啊跑。 二人终于翻身上马,幸好那怪物没有再跟上,二人慌不择路,回了长安城。 第二天一早,二人便去找了胡阿烈,胡阿烈听这事情诡异,自己一时半会又出不了这大牢,便让他们来找了杜月恒。 ——杜月恒讲完这故事,胡左胡右二人又打了个寒战,好似还在后怕。 烟霞客一开始听得无精打采,只觉得这事与他无关。 胡左怕他不信,伸出一只手,挽起袖子,给众人展示他那伤口——快要有半尺,堪堪结疤,煞是骇人。 烟霞客听到这晁不疑疑似作法弄出了一只怪物,来了兴致,眉头紧锁,似在思考,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有趣,有趣。” 还没弄明白柳容烟下落,又冒出这怪物陶俑。舒慈心烦意乱,却跳出一个念头: “这怪物陶俑从地底下冒出来……不会是镇墓兽吧?” 杜月恒显然是揣摩了这故事很久,满意地点点头,与舒慈一拍即合:“这事发生在骊山,舒姑娘,那骊山之下还能有旁的什么吗?” 在场只有胡左胡右还是一片茫然,异口同声发出“啊?”的声音。 烟霞客这下是真的不耐烦了,道:“那是秦始皇陵!两个蠢货!” 第24章 胡左胡右面面相觑,二人来自西域,自然是不知道汉人自古便有在墓穴门口放置陶俑神兽以保佑墓主人死后安宁的习惯。更不知道,大约一千年前,秦岭以北,渭河横贯之处,曾经还有一个强盛的帝国,它的主人正是天下的第一个皇帝——秦始皇。 如今,他正安眠于骊山之下。 “舒姑娘,师父,咱们是不是得去一趟骊山?”杜月恒见气氛忽然严肃沉闷,便开口问道。 舒慈此时忧思重重,见烟霞客一向满不在乎的脸上亦是凝重,听了杜月恒这蠢问题又流露出厌烦之情。她便出声解释道:“杜公子,关中一带,从周天子一统天下至高宗立国,自古以来便是都城之所在。长安城外更是古墓皇陵遍地,因此盗墓贼活动尤为猖獗。 第25章 “相传,耀州节度使温韬就曾盗了皇陵十余座,其中甚至有唐太宗的昭陵。可是,一千年过去了,秦始皇陵还未曾有人盗掘,你可知道,这是何故呢?” 杜月恒沉吟半晌答道:“秦始皇陵的准确位置没有典籍记载。只有《史记》中提过,皇陵规模巨大,内设机关防御,又以水银封存。不要说这皇陵找都找不到,即使找到了,普通人进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司马迁《史记》载,令匠作机驽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没错,”舒慈点了点头,“骊山之下正是如此神秘森严之地……” 如今,却叫一个倭人在其中召出了镇墓兽!这晁不疑究竟有何法术?他又到底有什么目的? “……此事非同小可。”舒慈克制震动,心底又莫名升出一丝不可言状的恐惧,“兹事体大,不要说我们三人,怕是大理寺、尚书令来了也难以招架。” 舒慈说完,忍不住瞄了一眼烟霞客——若她师父能够直通圣人面前,或许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烟霞客似乎也此及此处,与舒慈对视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既是如此,不管他便是!呆徒,你该点卯的点卯,该查案的查案。我该修行的修行,该作法的做法。” 他举起酒葫芦,饮一口酒,长叹一口气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闹大了自然有人会寻我二人!” 杜月恒听得云里雾里,不比胡左胡右二人聪明多少。见师徒二人纷纷起身,只能跟上。 没想到,刚出了茶铺,行至街市上,却见一群头戴兜鍪,身着缺胯袍锁子甲的神策军朝三人迎面而来。 “不好!”烟霞客低声骂道。 不等几人反应,他便提神运气,又要施展凌波微步,转身欲朝反方向开溜。 “烟霞真人——请留步!——东宫有请!” 那领队的神策军见烟霞客起势要跑,立刻高声叫道。 这一声喊,让行人纷纷驻足侧目,热闹的街市一时间鸦雀无声,反倒叫烟霞客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只见那领头的头戴凤翅兜鍪,好不神气威风,走到烟霞客跟前便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请烟霞客与他们同去。 “这是什么意思?”烟霞客不满皱眉,“你们这是请人还是抓人?” “烟霞真人,在下多有得罪,”那领头的拱手欠身,彬彬有礼道:“太子殿下下了旨,今日就要见到烟霞真人。只是烟霞真人神通广大,这才召了我们几个人来迎。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烟霞真人海涵。” 可这话音一落,又上来两名神策军,抽刀半出鞘,闪出几道寒光。 舒慈见这几人威胁烟霞客,便想上前与那领头的辩上两句,却被烟霞客用力一瞪。杜月恒也悄悄出手,将她拉在身边。 看来烟霞客这下是非去不可。 他冷哼一声,转脸对舒慈道:“呆徒,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该点卯的点卯,该查案的查案。”然后伏在杜月恒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替我问你爹好。” 说完,便一甩袖子,背着手,跟着那神策军而去。 神策军一走,街市上又“哄”地一声恢复人声鼎沸,一片哗然。 今日之事很快就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说那神策军在大街上绑了一名鹤发童颜,道行了得的道士,定是那太子又寻得了什么真人谪仙,又要给圣人行什么仪式,驱什么妖魔! 烟霞客跟着神策军,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太子靖王李承昭宫中。 殿内此刻,只有李承昭一人正坐,拿着一卷书信仔细研读。 他眉头微蹙,神情全神贯注,仿佛浑然不知殿上进来一个人。 烟霞客背着手,板着一张脸,既不出声,也不行礼,只是静静地等着。 约摸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李承昭才终于抬头,好像刚刚注意到烟霞客似的,轻轻开口道:“烟霞真人,你来了?” 烟霞客不答。 只见李承昭眉如远山,眼神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是叫人无法回避的压迫,真真是皇子气相。 他只有三十五岁上下,作为一个男人来说,他还很年轻。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又有些太迟了——秦始皇统一六国时三十九岁,汉武帝继位时时年十六岁…… 比之今朝祖先,太宗而立之年弑兄夺位,开贞观之治;玄宗二十七岁发动唐隆政变,创开元盛世…… 李承昭已经等不了了。 只听他沉声问道:“烟霞真人,你前日进宫,听说与圣人探讨道法。” 烟霞客点点头,仍是绷着脸。他不想回答李承昭。 李承昭将手中的书信拿起来,一字一顿地对照念道“烟霞客行道教祈福仪式后,圣人问:‘传说道祖太上老君活了两百岁,这普天之下是否真有长生不老之法?真人是如何看法?烟霞客答:‘天地间阴阳轮转,便生雌雄。因此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才能代代更替。此为自然之数,贫道认为,不可易也。(注)’ “圣人问:‘朕请术士炼丹药延年益寿,这处方请烟霞真人过目,真人又是何看法?’烟霞客答:‘丹药为修道之要法,然于长生不老,效用未甚大也’。” 这话正是烟霞客在大殿之上与圣人所说,一字不多,一字不漏。 烟霞客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此刻脸上却生出了几分忌惮。 李承昭见这话起了效果,露出了笑容,那笑发自真心,幸灾乐祸,得意洋洋。 “烟霞真人,我踏破铁鞋,寻大唐各处道观,费尽千幸万苦,这才请到您这么一位法力无边的真人天师。”他渐渐提高声音,“可不是请你来与圣人说这样的话的!” 烟霞客面上不卑不亢,回道:“贫道还是那句话——殿下要贫道做的事情,贫道恐怕爱莫能助。” 李承昭眼神一变,那双瞳变得很深,只有无尽的狠厉与阴桀,与烟霞客怒目而视。 他“唰”地一声,将那信纸丢到烟霞客脚边。 烟霞客面不改色。 李承昭气极反笑,勾起嘴角,意味深长,暗藏杀机。 他慢悠悠地道:“话说回来,我这几日才知,原来烟霞真人二十年前曾在大唐各处游历,在长安城中,曾与天仁寺的觉慧、觉顺大师共同论佛议道,辩佛道之高低……”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一边观察着烟霞客,一边慢慢说道:“那时,皇祖父推崇佛教,我姑姑嘉阳公主也在天仁寺修行……” 听了这话,烟霞客那双冷淡的瞳孔突然有了些微的抖动,回话道:“贫道不懂殿下的意思。” 李承昭眉毛上挑,假装惊讶之态,好似要好好戏弄烟霞客一番:“哎呀,原来烟霞真人真的认识我姑姑!” 烟霞客闭上嘴巴,不再回话。 李承昭又在笑,他话锋一转,“可是,自烟霞真人,自那日你仪式后,圣人却又是一病不起——” “烟霞客,我以为你真是仙人大师,才请你入宫为大唐祈福。” 他“嘭”地一声一拍桌子,“没想到,你竟然是个骗子!” “……” “不过,看在你是我姑姑的故人的份上,那我便是不追究了。” 李承昭不笑了,终于露出太子之尊应有的冷酷之态。 他好像觉得烟霞客很没有意思,又说:“只是今日起,你永远不要在长安出现了。” *** 这边厢,舒慈与杜月恒留在原地,二人虽是不能全解其意,但还是按照烟霞客的话,一个赶忙回了缉妖司,一个马不停蹄地回了杜府。 却说舒慈回了大理寺,又往那证物司去,径自就找那佛头石妖。 石妖被困在包袱里将近半个月,早就是昏天黑地,百无聊赖,一重见光明便又开始没完没了:“官奶奶,你终于来了!上次你可是说不把我放进这包袱里面!你可不知道在里面过的是什么年月——今天还是我们天观十六年吗……我以为已经天观一百一十六年啦!” “你今天老实回我的话,”舒慈将它放在桌上,与它那双又鼓又突的眼睛对视道:“我这次说话算话,绝对不把你放进去!” 那佛头瞪她,似乎很不相信:“官奶奶,做人言而有信,你可不能又诓小佛啊……” 舒慈不等它说完,便将那巨虫七零八碎的尸体从包袱里拿到它眼前: “你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你那日在青龙寺所见,那女子身体里爬出来的?” “啊!!!” 佛头发出一声惊叫。 第25章 “哎哟我的官奶奶!” 那石头佛头只看了一眼,便骇得双目紧闭,嘴角下撇,声音发颤:“这东西又是您从哪里找来的?那日,从那女施主肚子里破腹而出的东西,虽然当时看得不真切,但细细想来确实跟这虫子一模一样……” 第26章 舒慈问:“那你今日看得清楚了,这虫子可认得出来是什么?” 那佛头迟缓地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官奶奶,我那日所见,那虫子似蜈蚣,又比蜈蚣大得多。那日它从那女施主肚子里钻出来,爬行的样子又像蚰蜒,可比蚰蜒还要毛骨悚然……小佛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啊!那日这玩意爬得到处是血……我虽然是石头身体,但要是有皮肤,一定会起鸡皮疙瘩的!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可怕!那女施主实在是可怜啊可怜……南无阿弥多婆夜……” “行了行了,别念了!”舒慈瞧它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将它拎起来,让它别再聒噪,又问:“我再问你,你之前是不是骊山上的石头?” 那佛头睁开两只眼,见不用再指认那虫子,好似松了口气。又不知舒慈为何此问,眼珠转了一圈,答道:“正是,正是,官奶奶还记得小佛来处,小佛实在惶恐!小的来自骊山……骊山正是因为山势奇特,远看如骏马,因此得名。山环水抱,藏风聚气,这才蕴出小佛这样的精灵神秀……” “好好好,”舒慈听得耳边嗡嗡作响,“那骊山脚下埋着什么,你可知道?” 佛头正滔滔不绝,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嘴巴微张,突然之间“啊”地一声收住了声。 “官奶奶,可问的是……那位皇帝的陵墓?” 舒慈点点头:“那你可知道那皇陵的情况?” 那佛头听了竟不说话,只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好半天吞吞吐吐几个字:“小佛不知。” 舒慈见它情状有异,定有隐瞒,扭头便作势要走。 “哎哎哎,”佛头急了,“官奶奶您别走啊!小佛还没说完呢!” 舒慈回头瞪它。 “官奶奶,你看你急什么!小佛的意思是,小佛千年以前只是骊山上的一块普通石头,那时未休得灵识,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那秦始皇陵的情况了……” 舒慈转身又要走,那佛头急忙喊道:“……但是!! “骊山风水奇佳,钟灵毓秀,妖才云集!小佛在其中只算得平平无奇……虽然小佛不知秦始皇陵之状,但在这骊山之中,大有比小佛修炼更早的前辈知晓内情……只是……” 佛头的眼珠子停止转动,直勾勾地盯住舒慈,语句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狡黠道:“只是,这前辈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不不不,小佛还是不为难官奶奶了啊……” 舒慈快要烦死了。她翻了个白眼,起手拎起它来往包袱里塞:“你今日不把话说明白,就等着一辈子在这包袱里待着吧!” “别别别!”佛头尖叫,“你看你又急!小佛的意思是,只要官奶奶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带你去见那前辈!这前辈几千年几万年就在骊山修炼,对这骊山的一切了若指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官奶奶问的的一切,这前辈定然都知道……” 舒慈的耐心彻底耗尽,“咚”地一声重重将它搁在桌面上:“那你还不赶紧给我说!” *** 从长安城出发,骑马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骊山。 舒慈带着敖瑞、三宝,将佛头装进包里带上,又叫上了杜月恒,两人三妖按着胡左胡右画的图纸,往前日目击陶俑怪兽之处而去。 骊山北坡陡峭,南坡缓长,确如佛头所说,远看似青黑色的骏马奔驰,横亘在关中平原,山间云雾缭绕,松柏挺拔,景色秀丽。据民间方士所说,长安位于中龙龙脉之上,九龙聚首,八水环绕。骊山正是九龙之一,也许正是因此,秦始皇陵才会选在骊山脚下。 二人按图索骥到了地方,停马下来。 却见胡左胡右前日所说隆起土堆已经消失,那图上画叉的地方是一块平地,只有几从低矮的灌木,根本不见什么陶俑。 杜月恒绕着这地方转了一圈,一脸不可思议:“这左右二人真没看错吗?这地方这么大,从哪查起啊?” 舒慈胸有成竹,对敖瑞道:“那日晁不疑自割手臂献了鲜血,胡左又被那陶俑抓伤了,你闻闻这地底哪里有血腥味。” 敖瑞听了——或许因为人形的嗅觉不够灵敏——一转身,又成了一只漆黑的猎犬,伏在地上嗅闻了起来。 它在空地内细细闻了一圈,终于“汪汪”了两声,又原地转了两圈,摇起了尾巴,发出人的声音道:“就是这了!” 舒慈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它围着转圈的地方,对敖瑞与杜月恒道:“劳烦二位开挖吧!” 杜月恒闻言一时惊慌,与敖瑞面面相觑。 敖瑞的尾巴也不摇了,猎犬的脸上甚至出现了恐惧:“阿慈姐……不好吧?这下面不是那妖怪吗?” 杜月恒附和地点头。 你不也是妖怪吗,怎么也怕妖怪啊!舒慈心里想着,却是有求于两位壮劳力,只能干笑两声说:“你们放心,听胡左胡右之言,这陶俑应该是受了晁不疑的作法才破土而出,想是并没有灵识的东西。即使是妖怪,平日应该也不会活动,只有受了召唤才会行动。” 杜月恒表情复杂,思考了一会道:“行!舒姑娘,我信你!”便拿着铁锹与敖瑞开挖。 可这陶俑埋得极深,舒慈与三宝也加入,二人两妖足足挖了半个时辰,挖出一个十尺高,五尺宽的大坑,终于才在黄土里挖到它的双角。他们又小心翼翼地剥离上面的泥土,慢慢地在黄土中浮现出陶俑的真身—— 这陶俑足有一人高,头顶一对利角涂得碧绿。人面兽身,兽身漆黑,双翼涂白,已经脱落成了斑斑黑点。眼睛漆朱红,面如罗刹。 正如舒慈所说,这陶俑并不会活动,但烧制得栩栩如生,形状可怖,恍惚之间竟真如厉鬼一般正死死地盯着每一个人。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舒慈稳住心神,先是用左瞳金光一闪——那陶俑身后空空如也。 如她所料,这怪物陶俑身上没有元神真身,确为一具没有灵识的死物。 那晁不疑又是怎么召唤作法,让这陶俑活动说话的呢?她上前去,仔细地在这怪物身上查找着,果然,在这怪物的腹部,贴着一张符咒。 那纸符上红色印记已经渐渐褪色,中间像是几个汉字交汇组成的图案,外面围着一圈细细的符号,像草书,却又不是唐语。纸张已经发黄发脆,不知被贴在这陶俑上多久了,又叫人施过什么法术,仍旧顽固地粘在怪物的肚子上。 舒慈不敢轻易揭下,只能躺在洞底,叫三宝拿来纸笔,依葫芦画瓢,将这符咒临摹下来。 杜月恒也在一旁观察这陶俑,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皱眉道:“这怪兽样子确实是镇墓兽的造型,难道这真的是镇守秦始皇陵的陶俑?” 敖瑞恢复了人形,已经回到了坑外面,伸出一只手,把杜月恒给拉出来。 杜月恒上来了,仍在喃喃自语,“可这也不对啊,镇墓兽一般是成对出现的……还有一只在哪?也在附近吗?为什么晁不疑只作法来了一只?” 敖瑞听不明白,跟他努了努下巴,两人又一起又将临摹好的舒慈从坑里面拉上来。 舒慈上来了,也是皱着眉,举起那临摹的符咒反复思忖,中间的符号她好像在哪见过,却说不上来。 杜月恒站在她跟前,看了眼符咒,却像认出了那符咒,指了指最下面:“长——” “什么长?” 舒慈怀疑地左右调转符咒,但是怎么也看不出一个“长”字来。 杜月恒恍然大悟,将符咒接过来,对着天光,正反颠倒,又按四个方位变化符纸的方向。 舒慈这才明白过来,这符咒中间的符号确实是四个汉字交叠而成,但四个汉字皆是以镜面颠倒所写,又按照东西南北的方向调转写成。 杜月恒一边调转符纸,一边缓缓地念出了那几个字: “九……” “龙……” “长……” “生……” 又是九龙长生! 舒慈震惊地望向杜月恒,杜月恒同样迷惘不解。 “那周围一圈是倭语吗?”舒慈又问,“你看得懂是什么意思吗?” “是倭语。”杜月恒拿着这符咒又看了看,按照倭语的读音念了出来。 舒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可他只会读,并不知道这几个字符是什么意思。只能尴尬一笑,对舒慈道:“没事,舒姑娘,我回了长安,再找一名倭国留学僧解读。” 舒慈没办法,回了马旁,又将那佛头从包里取出来。 佛头透了口气,刚想与舒慈争论两句,却见了眼前的大坑,惊声尖叫道: “我的官奶奶啊!你们怎的把这东西挖出来了!” 第26章 “这陶俑到底是什么东西?” “哎哟哟,”那佛头只恨自己不能摇头,只能一个劲叹气,“官奶奶,这可不是普通的陶俑……哎,小佛跟你说不清楚……” “这是不是秦始皇陵的镇墓兽?”杜月恒追问道。 第27章 那佛头还是不答,眼珠子鼓出来,反过来问道:“官奶奶,这位又是?” 舒慈知道这佛头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信口胡诌道:“这也是我缉妖司查案的,你赶紧如实作答!” “好好好,”那佛头眼珠子收回去,“这东西是不是秦始皇陵的镇墓兽,小佛也不清楚……只是在小佛很小很小的时候,曾听过你们那皇帝为了修建陵墓,在山脚下大兴土木。他为了自己往生后的安宁,又请各路方士,在这施了各种法术,叫人不能轻易盗掘……那时候似乎搅得骊山很不得安宁,弄得娘娘也很不愉快……” 杜月恒既没见过会说话的石佛头,更没见过如此罗里吧嗦的石佛头,忍不住不耐烦地打断道:“什么娘娘?那跟这陶俑有什么关系?” “哎呀,这位官爷爷,您别急嘛,”佛头赔笑道,“据我姥姥说,那皇帝下葬不久,路过的行人经过北麓时,曾见过一次怪物……说那怪物会飞,长角,看着跟陶俑似的,把那人吓得满山乱窜。不知怎的,传着传着,就传成了骊山上会闹鬼……这事情闹得大了,附近的百姓都跑到娘娘庙拜拜。惊动了娘娘满骊山地查……只是后来,就再也没见过这东西了——没想到今天,叫二位给挖出来了!” 舒慈问:“到底什么是娘娘?” “这娘娘嘛,正是小佛前日与官奶奶所说的前辈……” 杜月恒无语:“那这陶俑不就是秦始皇陵的镇墓兽吗?!” “啧,小佛不敢武断,骊山向来是风水宝地,可不好说是不是还有旁的什么神奇精怪……这具体是怎么回事,还得问问娘娘……” 敖瑞惊讶:“你还有姥姥?——你不是块石头吗?” “哎哟,”佛头神情甚至有些得意,“犬施主你有所不知,这骊山之中气韵非凡,每一块石头都是数千年数万年形成的,但是,我们都出自骊山,都有母亲,母亲也有母亲的母亲——那就是骊山娘娘……” “行了行了,”舒慈见敖瑞听得入神,摇了摇佛头,“你赶紧带路吧!” 那佛头挤眉弄眼:“小佛带路,可以是可以的……但是,官奶奶你可别忘了昨日与小佛说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闭嘴吧!”舒慈快被这佛头吵晕了,“我答应过你的自然不会忘!走吧!” 那佛头满意了,便由舒慈将它抱在前面,它发出指令,一行人先将马停在山脚,换了一条石阶路,从北面往骊山高处爬。 石阶陡峭,如一条灰白的天梯,顺着一团翠绿的山体蜿蜒而上。 已过未时,舒慈担心天色渐暗,又怕这佛头耍花招,让三宝先飞至前方。三宝飞回来报告,再走个一炷香的地方,半山腰有一处小庙。佛头连声称那就是娘娘所在之处。 舒慈立马提气运神,加快脚步,抱着那佛头一马当先。 杜月恒虽然热衷读书,但也常玩马球、蹴鞠、射箭,自认为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跟在舒慈后面,就是怎么也追不上,脸憋得通红,气喘吁吁。那日他追赶烟霞客和舒慈,便发现这二人脚下是会功夫的,虽然身姿平稳,似在走路,但移动极快,像在地面漂浮一般。 敖瑞化了犬型,在二人之间来回奔走,吐着舌头,玩得开心,又似在催促杜月恒跑得快点。 他忍不住出声道:“舒姑娘……你和师父这是练过的吧?” “首先,烟霞客是我师父,不是你师父。”舒慈答道,脚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然后,‘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一招是轻功的入门之法。” 杜月恒脚下走得快冒烟,嘴里随口恭维道:“难怪呢!我看烟霞真人功夫了得,又会那捏诀起火,又会轻功符篆,性子豪爽潇洒,真是想也拜入真人门下!话说回来,舒姑娘,怎的从没见你用过这些招式?烟霞真人这么厉害,你也一定很厉害吧!” 舒慈这才在石阶上停下脚步,回过头干笑两声:“杜公子说笑了,在下的都是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倒不是因为她良心发现,特地等着杜月恒,全因杜月恒这几句话马屁拍在马脚上——舒慈是真的不会。 她跟着烟霞客学的全是入门招式,除了会这凌波微步、显形符之类的简单法术,烟霞客的本事她是一点没学到——烟霞客这人虽然行事古怪,倒还真不是他不教,而是她学不会。 据烟霞客所说,舒慈一出生便没了父母,被灵虚观的道姑捡了回来。烟霞客见她天生一双异瞳,认定她是学道修行的好苗子,这才收她为徒。可哪知舒慈虽然脑子不笨,但实在不是个有道缘灵根的,除了会用异瞳辩人、妖真身,其他法术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学个皮毛,时常把烟霞客急得直跺脚。 “烟霞客?”这时,佛头突然出声,拧起眉头作沉思状,“不知为何,这名字小佛好生熟悉,好像在*哪听过……烟霞客烟霞客……难道是哪段佛经故事中的人物?” 舒慈怕这一答话,那佛头又东拉西扯,没完没了。等杜月恒赶上来,二人默契地闭嘴,直往那小庙而去。 那小庙在半山腰,规模极小,不说与天仁寺相比,连烟霞客的灵虚观都比不上。 只见一间窄门,门板歪斜破旧,半虚掩着。挂着一张褪色的匾额,上书“骊山娘娘庙”。两边一幅对联,上联“女娲补天泽天下,娘娘守山佑千秋”,横批“万古流芳”。 那佛头倒是眉开眼笑:“到了到了,各位施主别客气,快进来快进来!” 舒慈推开门来,吱呀一声。 只见庭院冷落,苔痕满阶,中间一只锈迹斑斑的香炉,插着三支燃尽的香。显是香火稀疏,信众罕至。小庙的制式自然也是不完整的,过了庭院便是正殿。斗拱简单,屋顶低矮,全然没有大雄宝殿之气相,也悬挂暗淡的牌匾一张,上书“娘娘殿”。 “别愣着啊,快带我进娘娘殿里边,我给你们叫娘娘来!” 此时不到申时,天光正亮,娘娘殿内却是光线灰暗,灰尘四起,看不真切。 敖瑞蹲在门外,三宝停在它头上,拒不进入任何庙宇道观。 舒慈只能与杜月恒对视一眼,一齐抬脚而入。 殿内陈设简单,正中高台之上放置一座木头雕像,地上放一张跪垫,供台上放着几个苹果,一只烧尽的油灯。 那雕像想来便是骊山娘娘了。 虽然这小庙简陋,这雕像却是制作精美,神态逼真传神,一幅眉慈目善的老年妇人之态,白发绾成发髻,眉眼低垂,嘴角微笑,眼角的皱纹也刻得细致入微,手杵拐杖,岣嵝着背。 或许此处也曾信众如云,她浑身披挂着各色薄纱,已经落满灰尘,低低地注视着他们。 “娘娘!”那佛头进了殿内便高声尖叫了起来,“娘娘——是我啊!您在吗?” 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只听到风吹树林。 佛头不放弃,又喊了一遍:“娘娘!您在吗——” 无人应答。 舒慈皱眉,那佛头赶紧道:“娘娘今日可能去外面了,官奶奶,你稍安勿躁……” “吱呀——” 风好像突然大了,正对的大门被刮得合上了。 敖瑞轻轻呜了两声,背上的毛竖起,三宝立刻飞到了舒慈肩上。 舒慈暗道不好,拉了拉杜月恒,示意与她站得紧密些,保持警惕。 “娘娘!是你吗!”只有那佛头兴高采烈,“是我啊……” 风又大了,却好像只有殿内起了一阵风,舒慈感觉后背一凉,立刻转过身来,只见供台的上的那几个苹果被吹落,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下来。 只听殿里回响起一阵咯咯咯的笑声,那声音清脆娇憨像年轻的女子。 舒慈以为是那木雕的妇人发出来的,却见那木雕丝毫没动,仍是面容慈祥,低眉注视着众人。 “石八百,”那声音又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哎哟,娘娘,您就别挖苦小的了!”那佛头苦着脸,打算从头讲起:“您不知道,小的离了骊山,便被人雕刻成了一尊佛像!却是小的修行尚浅,二十年来只通了五感,不会走路活动,要不,我早就回骊山来孝顺娘娘您了……” “这几个人又是谁啊?”那声音打断道。 佛头呜咽了起来:“小的运气好,遇到这几位好心的官爷爷官奶奶,愿意将小的送回骊山……小的这才又能见到娘娘您呢……” “哦?是吗?” 又是咯咯笑了两声,接着,那笑声忽的从天上落下来—— 只见梁上翻身下来一名美艳的年轻女子,明眸皓齿,两点卧蚕眉,眉间一点花钿,身着袒领小衫,外罩朱红金线纱罗大袖衫,手臂绕薄纱披帛,戴金色臂环,头梳双环望仙髻,满头珠翠,钗金色步摇。 一时间,这晦暗的娘娘殿艳光四射。 她轻巧地落在了舒慈跟前。 第27章 舒慈头皮发麻,汗毛倒立——刚刚她看过屋顶,是空无一人的,这女子是什么时候在房梁上的? 第28章 她长得很美,但却说不出的渗人,嘴角勾着一丝笑,一双杏眼却是冰冰冷冷的,目不转睛地望着舒慈:“你们都是些谁啊?” 舒慈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殿里的一根梁柱,杜月恒在一旁紧贴着,三宝的小爪子死死抓着她,敖瑞僵硬地缩在她腿边。 舒慈将佛头递给杜月恒,自己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鞠躬恭顺地行了个礼,清了清嗓子答道:“骊山娘娘,我们是大理寺缉妖司当差的,近日长安城出了起怪案子,那嫌犯曾到过骊山,还想请娘娘相助……” “啧,”骊山娘娘挑了挑眉,打断道:“大理寺?——巧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大理寺的。” 舒慈愣了一下,难不成是之前大理寺查案的得罪过这骊山娘娘? “娘娘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今日第一次见娘娘……” “哦?”骊山娘娘又打断她,来回扫视着她们,“你说你是大理寺的,你身上这两只小妖怪又是怎么回事?只见过狗仗人势的,没见过妖也没脸没皮,帮起人来的!” 敖瑞龇牙,三宝胆大,忍不了便出声道:“你这东西好没道理!我们是妖怪不错,行得端,坐得直,还不知道你到底是人是妖,竟在骊山中自称起了娘娘!” “你这三宝鸟,平常叫的是’佛法僧、佛法僧’,怎的也是嘴上不干净的!”(注) 骊山娘娘没有异瞳,竟然能辨出三宝的真身。舒慈心下怀疑,集中精力于左眼,趁她骂着三宝,金光一闪—— 却见骊山娘娘身后空无一物,既没有人,也没有物的影像。 她既不是人,也不是妖。 骊山娘娘却察觉到了,飘也似的到了她跟前:“你这双眼睛倒是好玩,刚刚看了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舒慈还在错愕之中。 骊山娘娘伸出手来,将舒慈的下巴抬起,仔细端详了半晌。不知为何,她竟是忽然恼了,倏地伸出两根手指,往舒慈的眼睛刺去。 幸好杜月恒反应快,一起手,将那佛头石八百挡在舒慈眼前。 “哎哟!!”石八百眼睛被捅了个正着,痛苦地尖叫起来,“娘娘您这一手也太狠了!” 骊山娘娘手也痛得不轻,恼羞成怒,长袖一挥,石八百便浮起来,像失去了平衡似的,在半空中飘浮着,转了几圈。 又是“砰”的一声,娘娘殿的大门也凭空关上。 “你们几个到底是什么东西,敢到我骊山来造次! 她的声音不再娇憨,像金属刮着石头,变得尖锐刺耳。话音刚落,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像是整个骊山都在发怒。 “哎哟哟,”石八百在空中打着转,见势不对,赶忙高声解释道,“骊山娘娘,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啊!!这几位真的是大理寺的!是小的在那青龙寺,遇上了起凶杀案,又有一个奸人不知与小的有什么怨什么仇,将小的打得粉碎!只剩了这个脑袋,这官奶奶好心保护我这重要证人,啊不,证妖……” 怎么还提大理寺,你娘娘最讨厌的就是大理寺的!舒慈心中着急,只觉得这石八百拉拉杂杂的,越解释越乱。 骊山娘娘似乎也有同感,伸出手指点了点石八百,它的嘴巴立刻合上,成了一条石头缝,收了声。 “讲重点!” 她又用手一指,那条缝又裂开,只听石八百道:“哎哎哎,娘娘您别急,重点就是,这几位官爷查的那嫌犯,前几日到过这骊山,竟召出了那一只会飞长角有爪子的陶俑!我想到一百年前,骊山也曾出过这怪事,便想着看事恐怕只有娘娘您神通广大,知道个中情况,便说好了带了他们过来,娘娘您一定能答疑解惑……您常教育我们小的,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骊山娘娘再次动了动手指,石八百又闭上了嘴。 提到了那陶俑,她蹙起两点卧蚕眉,来回踱了两步,跳到高台上,翘起一跳腿坐在雕像前,一只手撑起下巴沉思起来,地面也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抖动。 殿内暂时安静下来,杜月恒凑过来在舒慈耳边低声问:“舒姑娘,你看清骊山娘娘到底是什么了吗?” 舒慈脑里的一根弦绷得极紧,目光紧紧跟随着骊山娘娘,怕这喜怒无常的随时有动作,只轻微地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非人非妖。” “你们倒说说,那人是怎么召出的陶俑?”骊山娘娘突然出声。 舒慈便将那日胡左胡右之言转述。 “在下听胡八百说,之前也有行人见过那怪兽陶俑,便想请娘娘赐教。言语之间,若有冒犯,还请娘娘见谅。” 骊山娘娘换了只手撑住下巴,斜晲着众人道:“既然石八百替我答应了你们,看你们的样子也不像撒谎,我就回答你们三个问题。” 舒慈与杜月恒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从何问起。 “说吧!” 二人对了对眼神,杜月恒便先问:“那陶俑是不是秦始皇陵的镇墓兽?” 骊山娘娘答:“是。” “真的假的?”杜月恒故意提高音量,“可我听石八百说,这骊山中精灵神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啧,石八百才在骊山二百年,我在世间已经不知道几千年。你们那什么大秦皇帝修他那劳什子的陵墓,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又是大兴土木开山动土,又是请了各路术士施法三天三夜,那怪物陶俑就是故意摆在门口的,生怕有人掘了他的墓,坏了他的风水——” 她眼睛一转,戛然而止,板起脸道:“行了,这是第一个问题。” 杜月恒又问:“娘娘您见多识广,可知道那陶俑为何会破土而出?” 骊山娘娘不受这吹捧,翻了个白眼:“那自然是受了你们人的法术。你们人一向是诡计多端的,我怎么会知道用了什么邪门办法?行了,最后一个问题。” “娘娘本领高强,一百年前,您去查那镇墓兽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那镇墓兽并不难找,找到之后它们倒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地里面又躺了一百年——要说异常嘛,倒是有一处,”骊山娘娘漫不经心道,“那地底下似乎有活物。” “活物?!”杜月恒和舒慈震惊地对视一眼,他追问道,“您确定那活物不是那会动的镇墓兽?” 骊山娘娘像看痴呆一样撇了他一眼:“活物自然是活着的东西,陶俑当然是死物啦!” “你们那皇帝还叫人陪葬,活物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又翻了个白眼。 叫人陪葬和有活物有什么关系?若是一千年前陪葬的人活到现在不是更可怕吗!舒慈刚想追问,只见她红衣一闪,一眨眼又翘腿坐到了那房梁上。 “好了——你们的提问结束了,你们的问题我都回答了,现在该换你们回答我三个问题了!” 这之前可没说好啊,舒慈望着房梁上,想上前一步与她辩驳,却被杜月恒伸手拦住了。 她高高在上,虽然低低注视着众人,一双眼却只盯住舒慈一个人。 大地又开始轻微地抖动了起来,似乎不容他们有任何反对。 “第一个问题,你父母是谁?” 这问题自然是问舒慈。 “在下无父无母。”舒慈没有料到竟是这样的问题,皱眉答道,“只有一个师父。” “好,那你师父又是谁?” “……” 舒慈后悔不该回答了,直觉这骊山娘娘是冲着她师父来的,抿起嘴唇,想着应对之策。 却听得那半空中的石八百摇头晃脑地使劲咧开嘴唇,大声抢答道:“烟霞客!娘娘我知道,她师父叫烟霞客!” “哈哈哈哈……” 骊山娘娘的笑声无比刺耳,几近癫狂。 “想不到啊,想不到,烟霞客,今日我竟遇见了你的徒儿!” 大地抖动得更厉害了,舒慈和杜月恒互相抓住对方,敖瑞使劲用爪子抠住地面,才能稍稍保持平衡。 “骊山娘娘,你别激动啊!”杜月恒喊道,“你和烟霞真人有什么过节?想是误会吧!咱们好好说说,你先别动气……” “闭嘴!” 骊山娘娘红袖一甩,两人之间地上立刻隆起一块,将杜月恒掀翻在地。 “我和烟霞客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真是冲着她这倒霉师父来的!烟霞客行走江湖,怎么结识的朋友死得早,结识的仇人能活千年啊! 舒慈此时只能膝跪地,一只手扶在地面上保持平衡。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咬牙切齿,当机立断:“我跟烟霞客不熟!他什么都没教会我……严格来说,他不能算得我师父啊!” 骊山娘娘又是哈哈大笑:“烟霞客啊,你可真是可悲至极,连你的徒儿都不认你!” 说罢,又是地动山摇,舒慈的脚下裂开一条大缝,逼得她向后一跃,飞身到木雕背后。 这角度不好,刚好遮挡住其他几人与骊山娘娘。舒慈看不清形势,却听到骊山娘娘的声音又响起来:“哦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第29章 “你说,你那师父会来救你吗?哈哈哈哈哈……” 第28章 轰隆隆,又是地动山摇。 红衣一闪,骊山娘娘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快,殿内的柱子房梁受不住这震动,吱呀作响,灰尘四起,娘娘殿好像要塌了,但还在苦苦坚持。 地面起起伏伏,敖瑞被甩到了墙角,三宝停在浮在半空的石八百头上。杜月恒在地上滚来滚去,紧紧抱住放雕像的石台子,这才停了下来。 他朝台子另一边的舒慈大喊道:“这骊山娘娘非人非妖,难不成真是山神?” 舒慈在另一侧,手上抱着石台,脚下晃来晃去,怎么也保持不了平衡,抬眼一看,却见那骊山娘娘的妇人木雕纹丝不动,仍是慈祥地注视着下界。 “嗷呜!” 墙角的地面裂开一条大口子,眼见下面就是无尽深渊,敖瑞奋力一跃,跳到了杜月恒的背上。 脚边的大地不断被撕开一道又一道口子,二人一妖挂在石台上,只觉得不在海上,却似惊涛骇浪,五脏六腑都要被甩了出来。 忽的,大地不再抖动了,敖瑞从杜月恒地上跳下来,还在晕头转向,走了几步打了个趔趄。 又是“砰砰”几声,娘娘殿大门豁然洞开。骊山的轰鸣停止,一切复归平静,反倒是安静得可怕。 敖瑞站起来便往门外跑,却听杜月恒阻止:“等等!” 敖瑞停下来,不解地回头。 杜月恒还和舒慈挂在石台上,他解释道:“刚刚骊山娘娘分明可以来个天崩地裂,将我们几个一网打尽,但她好像忌惮这殿里什么。这突然大门大大地打开,肯定有诈!” 舒慈听完立即安排道:“三宝,你赶紧去叫人!先找烟霞客,找不到就找李元信,再找不到就去杜府!就说杜二公子有危险!” 三宝咕噜一声,碧蓝的影子“嗖”地窜出了大门。 那骊山娘娘似乎可以听见他们说话,停在半空的石八百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拽,“哎哟”一声便笨拙地在空中翻滚着,立刻追着三宝而去。 大门又猛地关上。 舒慈与杜月恒对视一眼,也想明白这其中关窍一定就在这雕像之上,正是因为他们方才依附在雕像周围,才幸免于难。 她绕着这木雕转了一圈,没有看出个中端倪。又向杜月恒使了个眼色,二人合力想将木雕底部翻转过来,却是拿不起来。这木雕底部与石台紧紧粘在一起。舒慈这才注意到,雕像与石台的连接处贴着一张黄纸符。这妇人的衣服被涂成黄色,与符纸的颜色融为一体,若非仔细根本辨不出来。 上面字迹飘逸灵动,行云流水。她对这字熟悉的很——这是烟霞客贴的符咒。 舒慈拍了拍杜月恒,示意他来看。他眼睛惊讶得瞪大,用手比划道:这是师父的? 舒慈点点头,但心下奇怪,地缚咒只是将物体困在原处,不能够轻易移动,为何骊山娘娘为何如此忌惮?难道烟霞客还在其中下了别的法术,叫骊山娘娘不能随意毁坏?事有蹊跷,这雕像定有其他异处。 杜月恒歪了歪头,又比划道:这是什么意思? 舒慈指指雕像,又指指地面,意思是,这是地缚咒。又用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指指符咒,意思是,这不是单纯的地缚咒,还有别的咒语,但我看不懂。 杜月恒茫然。 舒慈啧了一声,懒得继续比划,自顾自地手一伸,一股脑扯下雕像上披挂的各色薄纱,扬起尘土。 二人都咳了两声,却见在雕像的背心处,果然还贴着一张符咒——自然也是出自烟霞客的手笔。 杜月恒嗯嗯了两声,比划道:什么意思? 那符咒中间写了大大的一个“木”字,又画了八卦图,围着密密麻麻的咒语。 舒慈盯着这符咒,心中慢慢有了推测,虽然不能完全想明白,但事已至此,若不试试,今天他们就只能被困死在这骊山荒庙。 拿定了主意,她便自言自语道:“五行相生相克,天地归宁,木能克土,土重木折……” 正说到这一句,大地又开始抖动起来,想是那骊山娘娘听到了舒慈所说。 杜月恒扶住石台,不解其意:“舒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骊山娘娘,你既能支配石八百,又能控制山体……恐怕就是骊山的分身了!师父用了地缚咒将你的雕像固定此处,又在雕像上用了木咒……” 骊山又开始轰鸣,娘娘殿摇晃得比刚刚还厉害,但还是摇摇欲坠,没有坍塌。 舒慈见骊山娘娘又怒了,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七八分,继续不依不饶道:“我猜,定是我师父将你的元神封在了这木雕上!” 话还没说完,又是如翻天覆地的震荡袭来。 杜月恒甩到一边,敖瑞也不偏不倚被甩到他身上。他抱着敖瑞,躺在地上对舒慈喊道:“木能生火,火多木焚!” 舒慈听明白了,第二波震荡如天崩地裂,她只能一手抱住木雕,一手从包里寻出一张黄纸符。她尽力单手捏诀,但整个人像被挥起来的鞭子,在空中被甩来甩去,那黄纸符在她手中立起来一下,又软趴下去。 她又试了一次,咒语还没默念完,人又被甩了起来。 “舒姑娘,吐纳呼吸,一鼓作气!”杜月恒的声音断断续续,想来他也是在地上被震得头晕目眩。 说得容易! 舒慈闭着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虽然腿还在空中荡来甩去,但她努力调息平气,想象天地万物只剩她的一缕气息,她与这被大地震动的气流融为了一体,默念道:“太上老君,火德金星。九天烈焰,照耀乾坤。急急如律令!” 轻轻的,“簌”地一声,符纸窜出了一缕火苗。 终于成功了! 舒慈松了口气,大声威胁道:“你再不放了我们,小心我烧了你的木雕!” 大地的震动瞬间停了下来。 舒慈耳边还有轰鸣声,脚下虽然又踩在了地上,晕头转向,又坐在了地上。 “果然是烟霞客的徒弟……” 仍是未见其人,但闻其声。 “都是一样的卑鄙恶心。” 舒慈惊魂未定,举着那燃烧的符纸,张口怒道:“你可以骂烟霞客,但不能骂我!我们和你无冤无仇!怎的非要我们几人的性命!” “好,既然叫你发现了这木雕的秘密,我今日大发慈悲,就饶了你们的狗命。” 那声音很是勉强的样子,接着,娘娘殿的大门又齐刷刷地打开。 “还不赶紧滚?!” 舒慈与杜月恒对视一眼,都没有起身离开的打算。 不等杜月恒反应,舒慈手一伸,揭下了那张贴在木雕底座的符咒。 *** 却说三宝飞出了娘娘殿——石八百实在太重了,跟它不上,不一会就掉进了骊山山间。 三宝又往长安城方向飞,飞出不到半刻钟的样子,就遇上了骑马而来的烟霞客。 那日太子发话,叫烟霞客从长安城消失。他便一刻不敢停地往蜀中而去,却又想起胡左胡右所言骊山陶俑之事。 虽然烟霞客叫舒慈不再理睬,心内仍放心不下,便又调转马头,先来骊山查看一番,这才碰上了三宝。 三宝飞得着急,又是心有余悸,结结巴巴地讲了几人在娘娘庙中所遇之事。烟霞客暗道不好,赶紧跟着它往骊山娘娘庙而来。 烟霞客走得快,刚望见半山腰上的小庙,就看见两个人影和一条狗,着急忙慌,连滚带爬,逃命似的冲了出来。 他们顺着石阶跑得飞快,不一会就能瞧见他们的真容——敖瑞跑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舒慈和杜月恒。二人一前一后,中间抬着一座木头雕像。 烟霞客一时诧异,哑然失笑,站在原地等着他们。 舒慈也望见了烟霞客,腾出一只手,对着他乱挥,那意思是:赶紧走啊! 烟霞客不理她,越看越觉得好玩,笑出了声,看着二人越来越近,他笑得更大声了,直到舒慈跑到他跟前,他捧腹大笑:“好好好,呆徒儿自有呆办法!” 什么呆徒儿呆办法,舒慈现在恨他恨得牙痒痒。 杜月恒急了:“师父,那骊山娘娘似乎跟您有仇,一听我们是您的弟子,便要杀了我们……” “你什么时候变成烟霞客的弟子了?!” “哎,什么骊山娘娘?”烟霞客不满道:“哦,你们还不知道——整个骊山都是女娲娘娘补天时剩下的一颗石头,那红衣女子不过就是灵石化作的人形,却在骊山中自称起了娘娘!可笑,可笑!” 她本就是灵石一块,真身便是整个骊山,难怪非人非妖! 烟霞客又问:“那红衣女子怎么没跟你们过来?” “你还想她跟过来?!”舒慈把木雕像往地上一放,气得跳脚:“要不是因为她听说我是你的弟子,我早就把那陶俑的事情问得清清楚楚了!不知道你什么毛病,把人家元神封在这木雕里干嘛!要不是我机智,说我帮她解了这地缚咒,她便放我们走,但出骊山之前,我们得带着这木雕,否则我们今日铁定被骊山夹成肉饼三道!要是她跟过来了,我一定让她冤有头债有主……” 第30章 第29章 舒慈还没说完,杜月恒指着她背后“哎”了一声,一抹红影追了过来。 二人不禁望向烟霞客,盼着他像传奇故事里的祖师爷钟馗一样,一展身手,将骊山娘娘打退下去。 不想,烟霞客瞪着他们:“看我干什么?跑啊!” 说罢,烟霞客提起那木头雕像,二人跟在他后面,三人二妖飞也似的逃命。 “烟霞客!”舒慈施展入门级凌波微步,跑得气喘吁吁,“这娘娘的元神难道不是你封在这雕像里的?” “这事情说来话长,”烟霞客声音平稳,已经甩出他们二里地,“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吗?你们跑快点啊!” 大地又开始微微震颤,那是骊山娘娘的愤怒在岩石地壳中蔓延。 “烟霞客,”未见其人,她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你终于来了!” 山上的巨石开始松动,发出沉闷的轰鸣声,气势汹汹地从高处向着舒慈和杜月恒滚来。 烟霞客见势,终于回过头,叹了口,摸出一张符纸,默念了一句咒语,干脆利落地拍在地上。巨石立刻像被一道无形的关卡阻碍,停在了半路。 “这是你我二人的恩怨,”烟霞客道,他的声音不大,但又沉又稳,回响在天地之间,“与我的徒儿无关。” “可笑!” 那红影旋转,向烟霞客袭来,骊山娘娘现了真身,要夺烟霞客手里里的雕像。 烟霞客眼疾手快,侧身一躲,又轻轻一跃,又与她拉开距离。他沉着一张脸,没了平时的潇洒,冷哼一声道:“跟你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仇怨尽管朝着我来!” 骊山娘娘扑了个空,飞快转身过来,怒目而视道:“二十年前,你和你那两个和尚兄弟一道将我的半个元神封在这木雕之中,还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却叫我放过你的徒儿?! “我听说那觉顺和尚最近也死了,”她艳丽的脸上因仇恨而扭曲,笑得狠厉,“哈哈哈,真是活该!” 舒慈还想再听其中详情,却见烟霞客一只手背在身后,四指张开弯了弯,意思是叫他们赶紧走。 舒慈心领神会,抓了抓杜月恒的衣袖,刚想开溜,却听骊山娘娘道:“还想跑?!” 她手一挥,山体剧烈地动荡起来,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怪力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山脚向他们蔓延而来。 “快逃!” 那断裂的速度极快,敖瑞警觉,早跳开,跑出了几里地。舒慈提气运神,回头却见杜月恒来不及起步就已经向后滑下了裂缝,他身下正是比黑还黑,无尽的深渊。 “杜月恒!!” 舒慈飞身而去,堪堪抓住他的手,却被他带着,一同坠了下去—— “啊——” 她听见骊山娘娘近乎癫狂的笑声,眼前的情景似乎在慢放,眼见敖瑞的头伸到裂口边,缝隙间还能看见烟霞客施咒的样子。 两边的岩壁合拢,天光越来越窄,几乎快要成一线。 她绝望地闭上眼,她要永远地与骊山合二为一了,眼前居然跑起了走马灯—— 舒慈,大理寺女官,缉妖司司务,卒于天观十六年。师从真人烟霞客,有辩妖之异能,于缉妖司大展宏图,处妖案数十件,查青龙寺疑案,于骊山殉职…… 走马灯还没跑完,却听“咚”的一声。 她竟然掉在了地上。 还来不及疼,地面是斜的,她又滚了好几圈,终于撞在一块软垫上,刹住了车。 她没有死! 舒慈艰难地睁开眼睛,只听那软垫闷哼一声:“舒姑娘……您压着我了……” 她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终于看清如今的处境——她砸在杜月恒身上,原来那地面上的裂缝裂开来——或许因为烟霞客的符咒起了作用——并没有完全合上,而是留下一丝缝隙,透出微弱的天光。 裂缝下面两三米处正好是一截甬道,甬道连着一段斜坡,又是一截甬道。她和杜月恒顺着斜坡滚了下来,刚好落在下面的这一层甬道里。 “太上老君,火德金星。九天烈焰,照耀乾坤。急急如律令……” 舒慈赶忙摸出一张黄纸符,捏诀起火,火光满室,明亮了起来。 杜月恒已经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看上去身体无恙,没有受伤,只是脸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蹭得脏兮兮的。人在最绝望的时候甚至会因为这点小事想笑,她不知自己是不是也是一个模样。 “不好意思啊,”杜月恒缓过气来,耳根发红,第一件事情又是道歉,“刚刚将你也拽了下来……” 舒慈摆了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又捏了一张符纸,顺手给了杜月恒一道光源。 “这符不会烧尽。”她简短道。 二人举起符纸,开始查看起了甬道内部。 甬道四周绘着精美的壁画,想来也曾是绚丽鲜艳的,但经过了不知几百年时间的冲刷,色彩已经脱落,只剩下黑色的线条。 画面中央是一支威严庄重的队伍,人数众多,几乎都是男性。最前面的一群人身着白色的长袍,手持法器、旗帜。然后是一群身着黑色丧服的男人,表情庄重,步履缓慢。队伍中间则是身着铠甲的士兵,手持长矛和盾牌,中间围着一架马车,护送着一只巨大的灵柩。 舒慈背后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不敢置信地出声:“我们这是在秦始皇陵的墓道里?” 杜月恒严肃地点头,仔细查看后道:“恐怕这画的就是是秦始皇的送葬队伍……” 舒慈屏住呼吸,忍不住举着火符贴近了看。 这壁画是连续的,她跟着送葬的队伍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间,墙壁上黑色的线条好像扭动了起来,一条一条线连接起来,队伍里的人手拉着手,慢慢转成了一个漩涡,她越是目不转睛,想要看清画里的一切,越是好像双脚离地,掉进了画里—— 再一回神,这是一千年前秋,一千年前的骊山。 一千年前的风还是割人脸一般地疼,却好像比现在冷了很多,舒慈打了个寒战——她也在画里了吗?是不是也成了一段一段黑色的线条? 她这才看清队伍最前面的人,或许是方士和祭祀,有的抛洒着纸符,有的手执法器念念有词。那些穿黑衣的人应该是他的臣子们,个个都是如丧考妣,哭喊着,哀嚎着,痛哭着他们的王的离去……她混在队伍中,跟着行进着,不知是不是被这压抑沉痛的氛围感染,竟然热泪涌上来,似乎这也是她的王,她莫名地感受到时光洗礼过的,无限的悲痛…… 那灵柩放在马车上,棺椁是用青铜制作,浇铸着密密麻麻的铭文,每面各有两条龙纹,踩在祥云之上,龙头向中心,龙尾朝外。 他们走得很慢,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了墓道口,那里放着两只陶俑——俱是长着兽爪,插着双翼,如恶鬼的脸上长了一堆一对尖利的兽角。 臣子们在这里纷纷跪下,出来十几个壮汉抬棺,前后跟着方士祭司,继续念诵着咒语,将棺椁送入底下。他们将陪着皇帝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再往里走,就是一段墓道跟着一段墓道,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几乎像他身前所在之处,宏伟壮观,他还要在地下继续做他的皇帝。 舒慈跟在他们后面,根本辩不清方向。这是在画里,她是在平面上跟着弯弯绕绕,不知身处何处,不知过了多少光阴……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扇巨大的石门,微微打开。里面便是墓室了,此刻还点着灯,发出柔和的、诡异的光*芒。 她悄悄跟了进去,只见墓室四周刻着精美的浮雕,描绘着秦始皇统一六国的丰功伟业,她看得入迷,一转头,忽见四周站着几个人影,正高高在上地打量着她! 舒慈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下一沉,想起了骊山娘娘说,这秦始皇陵中有活物……难不成真是用活人陪葬?! 她咬着嘴唇,鼓起勇气,又打量了一眼,才发现站在那的人是陶俑烧制,个个都是栩栩如生。 松了口气。 青铜棺椁已经被放在了墓室正中,方士和祭司们又围在一起开始念起了咒语,那声音很不整齐,似乎在各念各的。舒慈后悔,应该叫烟霞客一起下来的,他才听得明白他们唱诵的是什么…… 对了,她这是在哪?还在画中吗? 她的脑子里的齿轮像被卡住了,怎么也转动不起来。 她呆呆地望着那些白袍的方士祭司们嘴一张一合,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好像时间停滞,她感受不到时间的变化了。 咒语的声音停下来了,舒慈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要走了。 白袍们飘一般鱼贯而出,巨大的石门即将关上。 不行,她要出去! 舒慈想奔出去,脚下却是绵软松懈,身子越来越沉,使不上劲。 只能眼睁睁望着石门在她根全缓缓关上—— 她要和壁画融为一体了吗? 舒慈心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她转过头去,看见地上的陶俑们,有的起舞,有的奏乐,有的唱曲,在昏暗的光线中,似乎一个个真的动了起来,画面有了颜色,歌伎们唱起了一千年前的歌曲,舞伎们跳起了一千年前的舞…… 第31章 但舒慈已经不怕了,她甚至觉得在这里也挺好的——她觉得自己好像和这里合二为一,也许,她本来就是这里的一员也不一定…… 她彻底软摊下来,跌坐在地面上,她的脑子不再受她的思考,她生出无限的幸福,在这里没有生,也没有死,没有快乐,自然也没有痛苦,她要变成一条线,一张画了。她要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舒姑娘?!舒姑娘!!” 是杜月恒的声音!杜月恒又在哪?他没有跟着来吗? 不行,她要出去! 她费力地爬起来,拼命地拍起了那石头巨门。 却听见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 ——“舒慈!你醒醒啊舒慈!!” 她一转头,那影影幢幢的陶俑群后面爬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它比陶俑还高,向她扭曲着蠕动过来…… ——“多有得罪了!” 是那条巨虫! ——“看我当头棒喝!” 舒慈只感觉额头被人劈开的痛,痛得她捂脸弯腰,向前倒去。 第30章 还好杜月恒接住了她。 舒慈挣扎着睁开眼,对上一双关切的眼。 杜月恒着急开口问道:“舒姑娘,你没事吧?” 额头虽然还有些疼痛,但舒慈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她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那昏暗的甬道中。 “我……我方才怎么了?”舒慈揉着额头,茫然地问道。 杜月恒见她恢复了神智,松了一口气,解释道:“你刚才好像被壁画迷住了,整个人都呆住了,眼神呆滞,我怎么叫你都没反应。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打了你一下。” 鸡皮疙瘩顺着舒慈的背爬到了脖子上。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中一阵后怕,再次用火符照向那些壁画。现在,壁画上的线条静静地躺在墙上,好像一千年来它们都是如此,似乎在嘲笑她,刚刚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这壁画有问题,”舒慈低声说道,“我刚才好像……进入了画中的世界,看到了秦始皇的送葬队伍,差点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杜月恒闻言,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抬头仔细打量着壁画,眉头紧锁:“这些壁画确实不简单,骊山娘娘说过,当初各路方士在此处施了法术。这壁画上的幻术可能就是为了让人困在此处,不能够再往秦始皇的陵墓而去,我们得小心点。” 舒慈点了点头,心中暗自警惕。她举起手中的火符,火光映照在壁画上,“我猜,应该是不能直视这壁画……否则就会被迷惑,进入幻境……刚刚我甚至觉得自己也快要成了这壁画的一部分。” 杜月恒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地方太诡异了,不能久留。” 舒慈又奇怪道:“可是你为什么没有中幻术?” 杜月恒咳了一下,“估计是因为我注意力不在壁画上……话说回来,舒姑娘,你在这幻象中又看到了些什么?” 舒慈若有所思,闭着眼睛不再瞧那壁画,与杜月恒回忆起来:“我跟着送葬的队伍一直走,他们将青铜的棺椁抬入了这地宫之中。地底下路线复杂,走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扇大石门,进了那墓室之中。那里面放着各式的陶俑,好像真人一样,仿佛能唱歌跳舞。然后,那些方士们又念了很久咒语后,便都离开了,我想跟着出去……却怎么也动不了,好像要被留在里面……幸好你给我来了一下子……” 她说着又与杜月恒对视,他听得入神,低着眼皮,睫毛映在火光下,在他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似乎跟着他的思考微微抖动着。 “……我清醒过来之前,”舒慈迟疑着,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在墓室之中最后看到的,是那只巨虫……” 她看到杜月恒眼睛瞪大,睫毛投下的阴影也不见了,惊愕非常。 “巨虫?和牡丹姑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巨虫一样?它怎么会在秦始皇陵中?难道这壁画又是晁不疑弄的幻术?” “那晁不疑为何要在此处设幻术?”舒慈摇摇头,“你还记不记得骊山娘娘说过,这地底下似乎有活物?” 杜月恒惊骇:“你怀疑那活物是巨虫?可你刚才看到的幻象不是一千年前吗?难道那虫子能活一千年?” 舒慈道:“或许巨虫又生巨虫?我不知道……但我直觉秦始皇陵、巨虫和晁不疑脱不了干系。” 杜月恒不说话了,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舒慈心中盘算道,现下又不知烟霞客和骊山娘娘是什么情况,今日算是得罪了这骊山娘娘,要想再进这秦始皇陵调查估计困难重重。她又抬眼,顺着滚下来的斜坡望上去,还有一丝缝隙透过来的微光,想是烟霞客应该还在外面……现下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从此处返回裂缝处,等待救援。要么继续顺着这甬道,去墓室碰碰运气,看能否查清那巨虫的情况。 她扭过头,又看向后方黑魆魆的通道,深不见底,好像能吸收所有的光。 她权衡半天,终于拿定主意,与杜月恒道:“杜公子,这秦始皇陵实在诡异古怪,若我二人贸然前往墓室,恐怕险象环生……不如,你先去先前我们跌入此处的断裂处等着,若是烟霞客来寻我们,也能找到人。我呢,就按照在壁画中所见,先前去探查一番,再来与你汇合。” 杜月恒听了却板起脸来,不高兴的样子:“你让我在这里等你,你自己去冒险?” 舒慈嗯了一声。 火光下杜月恒那张英俊的脸一会白一会红的,半晌都没有说话。 舒慈见他耳根通红,试探道:“杜公子,你是不是害怕啊?” 杜月恒这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嫌我是拖油瓶,对不对?” “……” 这话对又不对,杜月恒还是当朝尚书令家的二公子,要是真在这骊山殒命了,她和大理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还怕真的出了事得罪我爹,对不对?” “……” 舒慈干笑两声:“杜公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杜月恒气得一跳,“舒慈,你这个人好生奇怪!” 杜月恒一肚子的气没地撒,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不依不饶道:“你自己都说了这地宫里面危机四伏,刚刚才中了幻术,又急着往深处走!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吗!要是你真的……那个了……不说我了,敖瑞和三宝怎么办?师父怎么办?” 听了这番话,舒慈惊了,竟傻傻地呆在原地,只吐出一句:“烟霞客是我师父,不是你师父……” 见她油盐不进,杜月恒气得直想蹬腿,面上仍保持端庄:“我和你出生入死这么几回,何时说过一个怕字?我承认,我身上没有功夫,但这颗脑子还算是有点用吧?计谋还是出了那么几条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舒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去拉他:“你有话好好说,别坐在地上,这地宫的地上凉……” 杜月恒甩开她的手,抬起一张脸瞪她,总结道:“好!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是拖油瓶,就算我是真的怕了又怎么样!你难道真的丢下我就走吗!我们难道不应该一起行动吗?你今天若是真的一个人往里面去了,那就是把我杜月恒架在火上烤,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更是不把我杜月恒当朋友!” 她之前见过杜月恒发脾气,耍的那是少爷脾气,没见过今日这样是真的撒泼打滚,但她又不占理,好像她真的欺负了他似的。 舒慈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慌了神,一时不知怎么是好,拔腿转身就要按着自己的计划往甬道深处走。 “你别走啊!”杜月恒更急了,连滚带爬地起来就抓她的衣袖,自然是没有抓到。 “我想到办法了!舒慈,你回来啊!” *** 于是,二人顺着那斜坡走到了上一层的甬道上,阳光从头顶部的缝隙中倾斜进来,成了一道明亮的光柱。 “敖瑞——”舒慈叫道,“三宝——” “师父——”杜月恒也喊道,“我们在这里——你们在哪里啊——” 等待的时间仿佛过了百年,实际上只一会,缝隙中就挤进来半只嘴筒子。 它张不开嘴,只能龇牙,激动地呜呜道:“嗷呜!!” “犬兄!我们没死!!”杜月恒仿佛能听懂犬语,几乎快要热泪盈眶,“这下面是秦始皇陵!!” “呜呜呜!!” 犬语舒慈听不懂,只能说:“你叫三宝过来。” 嘴筒子移开,这缝隙刚好能伸进来一只小鸟的头,可惜太窄了,三宝也没办法飞进来。 舒慈先问:“烟霞客呢?” 还是三宝冷静:“你师父跟骊山娘娘打得有来有回,斗得难舍难分,飞来飞去的,就不见了。他只叫我们在此处等着,若你们没死,定会回来这里找我们。若你们死了,也好寻你们的尸体。” 第32章 “……” 舒慈说:“那一会你告诉他,这下面正好是秦始皇陵,机会难得,我们恐怕得在这地宫里面走一遭。” 三宝惊讶:“那骊山娘娘不是说,秦始皇请了术士施法三天三夜,尽是法术保护着的吗?” 舒慈省去刚刚在用到就遭遇了壁画幻术的故事,避重就轻道:“我刚刚似乎又在地下看见了巨虫和晁不疑召出的镇墓兽,此处一定是破案的关键。” 三宝迟疑。 “现在我们得罪了那骊山娘娘,下次还能进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舒慈赶紧补充道,“如果半个时辰后我们没回来,你们就去找烟霞客。” 三宝将头移出去,与敖瑞商量了些什么,又伸进来道:“行,那你们快去快回!千万不要勉强!” 得到了这回答,二人终于感到心里有了一丝底,尽管面前的地宫还是又黑又深,一眼望不到头,但心中却莫名升出了一股勇气,方才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 二人相□□点头,又举起火符,朝着深处而去。 第31章 却说秦始皇陵外,烟霞客与骊山娘娘的战斗已经持续了许久,天地之间,红影与青衫交错,二人打得你来我往,分不出胜负。 只见骊山娘娘红袖挥动,一时之间,山体震动,四周飞出无数巨石,如流星一般,向烟霞客砸去。 烟霞客眉头紧锁,脚踏罡步,身形如风,桃木剑一挥,口中念咒,剑飞出数道金光,化作屏障,将巨石流星炸了个粉碎。 他暗道不好。 二十年前,烟霞客与觉慧、觉顺三人一起费劲心力,才将骊山娘娘的半个元神封在这雕像之中。二十年过去,没想到,却只剩他孤身一人,又来到这骊山之中,与骊山娘娘打得有来有回。 如今他竟生出一丝独木难支之感。 无奈,烟霞客只能使出绝技。他咬破指尖,在桃木剑上画下一道复杂的符咒,桃木剑一挥,剑风中飞窜出一条金色巨蛇,直向骊山娘娘扑去。 骊山娘娘冷笑一声:“二十年过去了,还是这一招!” 她仿佛早就琢磨出了应对之策,红影在空中旋转,化出无数分身。红影被金色的巨蛇逐个击散,又重新凝聚,仿佛不死不灭。 然而,骊山娘娘的真身隐在众多红影之后,倏地冲出来,直直冲着烟霞客面门而来。 他急转身来,红影从他耳旁擦过,划出了一串血珠。 她得意地一笑,嘲讽道:“烟霞客,你老了。” “废话!眨眼二十年,是人当然会老!可不像你这骊山老妖!” 听烟霞客叫她“老妖”,她气得发髻倏地散开,青丝飘扬在风中,明艳的脸更县嗔怒疯狂。 “闭嘴!” 她又朝烟霞客扑来。 烟霞客向后一跃,与她拉开距离,手中桃木剑猛然一收,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真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随着念诵,他的周身逐照射出金色的光芒,光芒似乎凝聚成一朵巨大的莲花虚影。金色莲花缓缓绽放,轻柔地拂在红影之上,叫骊山娘娘靠近不得。 骊山娘娘不能近身,没想到这道士竟会这一招。她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怒喝道:“烟霞客,你果然低劣下流,竟偷学佛家绝学!” “你这骊山老妖,打不过就骂人!” 烟霞客当年游历大唐,与觉慧、觉顺二人谈佛论道,自然也学了几招佛家招数,使的便是一个出其不意,常叫各路鬼神妖怪猝不及防。 又与骊山娘娘过了十来招,烟霞客却是眉头紧锁,虽说此时他略占上风,但他心中中清楚,骊山娘娘就是骊山本身,妖力源源不断,再如此耗下去,自己未必能撑到最后。 烟霞客虽心中焦急,但面上依旧冷静。他猛然退后数步,桃木剑一挥,架在木雕的颈项上,威胁道:“骊山老妖,住手!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便毁了这木雕,让你这半个元神永远消散!” “烟霞客,你敢!” 烟霞客冷笑一声:“我为何不敢?二十年前,是我那两位兄弟慈悲心肠,只封了你半个元神!今日你若叫我徒儿死在了你这骊山之中,你自然要拿命来偿!” 二人僵持之中,骊山恢复了一时的平静,正巧此时,一抹碧蓝色朝着烟霞客飞来。 三宝急匆匆地停在他肩膀上,只言简意赅,将舒慈与杜月恒二人掉入秦始皇陵之事相告。 烟霞客心下松了口气,“好好好,我这呆徒儿和杜谌义的倒霉儿子命不该绝!” 他又对骊山娘娘道:“骊山老妖,今日算你走了大运,只要你帮我将呆徒儿捞出来,今日之恩怨我便大人大量,既往不咎!把你这木雕继续留在这骊山里面!” 原是当年佛道三人并不想取骊山娘娘性命,只是将其半个元神封印在此处,叫她再不能自由地离开骊山。 谁知骊山娘娘根本不管他,又摆开架势,双手向大地一拍,一条巨大的裂缝向烟霞客脚下延伸。 烟霞客气得大骂:“骊山老妖,我本念着我那两位兄弟的慈悲,今日没有动你这半个元神分毫,与你好生商量!你却偏偏不领情!” 说罢,他就将手里的木雕向那裂缝里一扔。 “烟霞客!你!!” 骊山娘娘气急败坏,双手又一拍地,那裂缝立刻戛然而止,迅速地合上。 然后,从大地深处弹出了那只木雕。 烟霞客飞身接住,掏出符纸,将木雕放在地上,速速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定此物于方寸,不动如山,不移如岳,急急如律令!” 他将符咒往木雕上一贴,这下,骊山娘娘的半个元神又被缚在了骊山的大地上。 烟霞客道:“我说话算话,还和以前一样,这地缚咒你揭不下来,你这半个元神仍在骊山之中。” 骊山娘娘咬牙切齿,知道今日杀烟霞客不成,再打下去必是两败俱伤。 “找到你那两个徒儿就给我赶紧滚!” *** 这边厢,骊山地下黑暗的甬道中,两团微弱的火光摇曳行进,照亮四壁,映在舒慈与杜月恒脸上。 二人谁也不说话,俱是面无表情。并肩向前走着。打眼一望好像两只迟钝麻木的陶俑,在这巨大的地宫中站岗巡逻。 这里很黑很静,只能听到火符烧得噼里啪啦和二人的心跳声。 与在幻境中所见不同,这条甬道又直又长,并没有分叉路口。 这路越是笔直,就越显得诡异,越是深不可测,像通向未知的深渊。 奇怪的是,舒慈竟不觉得有异,仿佛这里就该是如此,笃定地继续向前行进。 地底的空气越来越浑浊沉重,又湿又冷,是陈腐的泥土的腥味,混着从千年前的青铜里渗出来的铁锈味道。 舒慈只觉得脑袋也跟着迟缓起来,好像回到了刚才的壁画之中——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清醒过来,立刻火符一转,去查看杜月恒。 只见他同样双眼呆滞,拖着两条腿,行尸走肉般跟在她身边。 舒慈一把抓住他的手,摇摇了他:“杜月恒,杜月恒?” 杜月恒如梦初醒,眼前似迷雾散去:“舒姑娘,我们这是走了多久了?” 舒慈摇摇头,这地宫之中的时间好像凝固住了,她丝毫没有察觉到时光流逝。 只见杜月恒还没正常一会,脸又僵住了,仿佛被她身后的什么东西吸走了目光,眼睛瞪大,又呆滞又恐惧。 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舒慈的背后。 舒慈回头一看。 只是这一看,便叫她脑袋“嗡”的一声,周身如坠冰窟,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拽了一下她的心脏。 她身后的壁画上,仍是绘着那支庄严的送葬队伍,领头的方士托着一只精巧的香炉。他身后的人们皆着黑衫,臣子们悲痛不已,士兵护送着马车,拉着一只巨大的青铜棺材。众人肃穆地缓缓向前。 舒慈咽了咽唾沫,想都不想,抬手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舒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杜月恒惊叫。 脸上的痛感真实,还好,现在不是幻境。 舒慈稳住心神,将手上的火符给杜月恒拿着,接着飞快地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哎哟!” 这一下力道极大,扇得杜月恒弯腰,他捂着脸,迷惑又愤愤道:“舒慈!你干什么!” 不等杜月恒回过神来,舒慈双手将他的脸捧起来,将他的脸颊挤成一团,力道很大。 舒慈扳过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她一双凤眼映在火光中,虽然左眼像蒙着一层薄纱,但眼神永远是神采飞扬。那双眼睛不笑的时候凌厉,笑起来的时候像新月。此时正专注认真地看着他。 舒慈冰凉的手贴在他脸上发烫的地方,杜月恒的脸本来只有一边是红的,现在整个都像快要烧起来。 第33章 “哎,你……” “杜月恒,你听我说,”舒慈开口,“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我得确保我们没有中幻术。” “那你也可以轻点嘛……”杜月恒嘟囔一句。 舒慈飞速瞟了一眼壁画,又将眼神移回来,语气肯定:“我们遇上了鬼打墙。 “我听师父说过,这鬼打墙是一种阵法。这壁画虽然看上去与我跌入的幻境的那副一样,但其中的细节与我之前所见有不同……我怀疑,这壁画正是阵法本身。” “你是说,这壁画上施了双重法术?” 杜月恒思索着,像是突然有不好的预感,甩头想挣脱开来。 舒慈没有放开他,仍是直视他的双眼道:“我必须再进去一次……搞清楚这壁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行!” “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身处地下何处,想找到回去的路与三宝汇合就必须破了这鬼打墙!否则,我们恐怕会被困在这甬道中一辈子……” 舒慈坚定:“你留在外面。记住,千万千万不能去看壁画,随时注意我的情形,一旦有了异常,就像刚刚一样给我来一下子。” 杜月恒想起方才舒慈痴痴傻傻的样子,心有余悸,问道:“如果你永远地留在了这壁画之中,会是什么样子?” 舒慈惨淡一笑:“我不知道,或许会像高湛一样,疯疯癫癫,失了神智……若是那样,就只能拜托你想办法把我抬出这地宫了……若是那时,不知道师父能不能救我?” “不。” 他又觉得这否定很突兀似的,轻轻加上了一句:“我不会让你留在壁画里面的。” *** 舒慈深吸一口气,再次入神地盯着那副壁画,果然,墙上的线条又蠕动了起来,眼前的画面旋转,她的身体失去了重量。 当画面再清晰,她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一千年前的土地上。 有了上次的经验,舒慈熟练地混入了送葬的队伍中。 开头还是一样,她看见这庞大的送葬队伍,最开头是方士带领,中间是恸哭的臣子,士兵行进在两侧,保护那巨大的青铜棺椁。 她眯起眼睛来仔细寻找,终于在队伍的开头找到了那个人—— 那方士身穿白袍,蓄着络腮胡,手持香炉,目光平静,既没有臣子的悲痛,又不像其他方士的神情木然。 舒慈可以肯定,在她的记忆里,上一次在队伍最前端的也是这方士,但那时他拿的是法器,抛洒的是符纸——绝不是香炉。 她在人群中穿梭,跑得很着急,甚至撞到了几个人身上,很快便跟上了那最前面的方士。 没有人注意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不知行进了多久,队伍停在了墓道口,门口仍坐着那两只奇异的镇墓兽。同样的,十几个壮汉抬起青铜棺椁,方士们也跟着走进了地宫之中。 舒慈紧跟着他们,这一次的墓道似乎和现实中的一样了,没有分叉,笔直地向前。 但方士们和上一次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散作一团各念各的,而是默契地排成一列,整齐地念诵着经文。 舒慈仔细听,他们反复念诵着:九龙长生,九龙长生,九龙长生…… 她一开始头皮发麻,不知为何又出现这四个字,可一旦想得入神,却好像听得习惯了,竟对这经文有了几分亲切之感—— 她赶紧捂住耳朵,重新集中注意力集中到那领头的身上。她越过一个有一个方士,到了队伍前头,只管跟着他走在这狭长而没有尽头的通道中。 她跟着他走了很久了很久,一时之间,舒慈竟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跟着离开了甬道,来到了一扇石门前。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脱离了队伍。 她放下手来,那整齐的念诵声已经听不见了。 这时,面前的石门竟然自己缓缓打开来,只见一团幽微的光从里面透出来。 那方士已经闪身进了门。 舒慈立在门口,她还有几分残存的理智,希望能控制住自己的双腿。可她已经不能思考了,她又冷又困,那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甚至透出了一点温馨,好像一根手指,招呼她进来。 于是,她抬腿走了进去。 她眼前出现了几百几千个士兵,排列整齐——或站立,或骑马,或半蹲在地,目光炯炯有神。或手执长矛,或拉满弓箭,或抽剑出鞘,皆是严阵以待。他们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舒慈这个不速之客,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可立即将她碾为齑粉。 舒慈腿一软,坐在地上,捂住嘴巴,既怕自己尖叫出声惊扰了他们,又怕自己的心脏从嘴里跳出来。 好像过了几百年那么久,她才回过神来,借着幽微的光看清——这些士兵也是陶俑烧制,只是工匠技艺精湛,陶俑过于逼真。 她的心跳声终于平稳下来,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这才看明白了,那光源是从墙壁上的长明灯而来。 这里应该是秦始皇陵的一间耳室,那些士兵陶俑或许是秦始皇的陪葬品,陪着他在地下继续四方征战,继续成就他的千秋伟业…… 为什么这一次,她会来到这个地方?她从来没在壁画中看到过这情景,难道她已经不在壁画之中了? 舒慈来不及多想,缓过气来,又开始寻找那白衣的方士。 只见眼角白影一闪,舒慈想也不想立刻追了上去,她跑得气喘吁吁,这里虽是存放陪葬品的地方,却是宽敞无比,似乎比整个唐皇宫还大。 他们越过一排又一排士兵,终于在方阵的最后排停下了。 那里停着几辆战车,那方士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战车上,托着香炉,似乎在等着舒慈追过来。 “你是谁?” 见她过来了,那方士突然开口。 他明明看上去只是中年人,声音却苍老得可怕,好像真的从一千年前传来的,腐朽的,古老的,从恐惧中挤出来的声音。 一种最深、最诡异、最不可名状的恐惧抓住了舒慈的心脏,又蔓延到她的指尖——他怎么可能看见她! 这幻境里的人不是都当她不存在吗?他又是何时发现她的?他是故意引她来这里的吗……一连串的疑问几乎让舒慈的神经爆炸,她想转身就逃,却怎么也不能动作。 “你也是来寻九龙长生的吗?”那方士又问。 九龙长生?舒慈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摇了摇头。 方士笑了笑,一手将香炉盖子掀开,轻轻一抖,掉出来一只拇指那么大,椭圆形的,软绵绵的,似乎有生命一样,轻轻蠕动着的东西。 那东西比舒慈见过的任何的黑都要黑,比长安城的夜空、外面漆黑的甬道、杜月恒的瞳孔还要黑…… “看你心诚,追我到了这里,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作九龙长生。” 说着,他笑着用两根手指将那东西捻起来,扬起头来。 他一口将那东西吞掉了。 ——“舒慈!醒醒啊!” 只见方士从头道脚地裂开了。 他的脸、手臂、眼珠,一切露在外面的器官都在急速地萎缩,一张皮好像被吸进了身上那条裂口里—— 舒慈顾不上心脏会不会跳出来了,她要喊,这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但却出不了声。她要逃,逃离最恐怖的深渊,但她动弹不得。 ——“舒慈!!!” 那裂口好像浮在黑暗的半空中,过了一会,又或许是过了几百几千年,那裂口里终于爬出来一条虫。 巨虫。 这巨虫比舒慈见过的那只大多了,它有千足万足,,似蜈蚣、蚰蜒,却比蜈蚣大出几万倍,几乎有舒慈整个人那么高。 又是这巨虫。 舒慈无言地勾了勾嘴角,原来人在最绝望的时候会想笑—— 这一切一定都是幻术!她想明白了,不是什么鬼打墙,这是一层又一层的幻术,是秦始皇、方士还有晁不疑合起伙来编织的幻术!不然为何这巨虫如鬼魅一般跟着她、缠着她、粘着她! 那巨虫好像看懂了她的心思,在地上蜿蜒着爬行过来,用后足和身子立了起来—— “看明白了吗?”它说,那声音不再苍老,变得尖细的,嗡嗡的。 但声音不是虫子发出来的。 它的胸前长了一张人脸。 是那方士的脸在巨虫胸口,他静静地看着舒慈,开口道:“这便是九龙长生。” ——“舒慈,这一下我不客气了!” 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舒慈呆呆地望着那张脸,大唐长安是虚幻的吗,只有这最深最冷的地下才是真实的。 不过,杜月恒一定是假的,不然为什么还没有来救她呢? 原来她不是回到了壁画之中,或许她根本没有离开这壁画。 她想明白了,她真的要成为这壁画的一部分了。 第32章 却说舒慈再入幻境后,杜月恒按约定好的,屏息凝神地在一旁守着她。 第34章 跳跃的火光下,显得舒慈的脸庞越发苍白。杜月恒不敢多看壁画一眼,直勾勾地观察着她的双眼,只见她瞳孔微微放大,空洞无神。 这活儿说来容易,但又有讲究,他不知道舒慈进了这壁画之中是何情况,他应该什么时候叫醒舒慈?若早了,怕她还没有找到破解之法。若晚了…… 思及此,杜月恒更是一刻不敢怠慢,更不敢分神。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立在这地底的黑暗里。 这里静得可怕,舒慈始终保持着呆滞的样子,杜月恒不知不觉间也入了神。 时间好像凝固了,但又流逝得飞快,不知什么时候,舒慈的眼底浮现出了一个图案。 杜月恒一惊,好奇心叫他不得不凑近了——那图案竟是一道符篆! 那符篆极复杂,由汉字交织组合而成。舒慈眨了眨眼皮,符篆竟在她眼底扭动了起来,然后一条条线解离开来,又缠绕在一起,旋转成了两团漩涡。 杜月恒越是看得专心,越是看得用力,越是要被卷入其中……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喘着粗气,又鼓起勇气再看了一次她的双眼。 那瞳孔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舒慈的眼神似乎更空洞了一点。 他不会也莫名其妙中了幻术吧?! 杜月恒干脆地抬左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可还没等他缓过来,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嘎吱—— 那声音仿佛一声叹息,*回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 他迟缓地转过头,在他背后的甬道的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扇石门。 那扇石门已经自己打开来了,门里面透出来光。 那光和他手里暖红的火焰不同,是微弱的白光,泛着柔和的青色,在黑暗之中如同杯水车薪,尽数被吸入了无尽的黑暗里。 他要叫醒舒慈吗?杜月恒努力地保持理智,费力地思考着,这门是阵法的一部分吗? 不等他想明白,又是一声叹息。 嘎吱—— 这次是另一边。 对着的那一面也出现了一扇石门,同样自己徐徐打开,透出青白色的光。 这是怎么回事? 杜月恒此刻只能感到极致的冷,冷得他浑身发抖,冷得不能思考。他只能颤颤巍巍地又抬右手给自己了一耳光,妄图保持住脑海中最后一点理智。 此地不宜久留,管不了破不破这鬼打墙了! 他伸手拍了拍舒慈的脸:“舒慈?舒慈!” 她没有反应。 没办法,他立刻扬起手,准备给舒慈重重的一击。 簌簌簌…… 他的手僵在半空。 那声音是从右边的那扇门里面传出来的,像是很轻很密的脚步声,仿佛成千上万的足在地上交替,由远及近,向他们而来的。 “舒慈!!” 来不及了,他一咬牙甩出了这个巴掌,发出很响的“啪”的一声,但似乎没用,舒慈只是脸被打得歪了一歪,没有恢复神智,像一只没有表情的陶俑。 仿佛被巴掌的声音吸引,那脚步声音更急了,它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到了石门门口。 终于,杜月恒看清楚了—— 是一只巨虫。 它密密麻麻的足挥动着,飞快地从左侧的房间里扭曲着爬行出来,用后半身立了起来,几乎快要触到天花板。 这巨虫竟然有这么大吗? 杜月恒的意识仿佛有意不让他去直视它。在最恐惧的时候,他居然注意的是这些细枝末节。他茫然地望着它,这东西还有钳子吗?怎么从前没注意? 然后,它就举着钳子朝他扑了过来。 无处可躲。 杜月恒尖叫一声,想也不想扛起舒慈就跑。 他一转身,蹿进了另一侧的石门中,又拿出舍身之势,玩命地用身体一撞。 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世界恢复了短暂的死寂。 不一会,“簌簌簌”的声音贴着石门响了起来。 它没有走,只是盘踞在石门上。 危险算是解除了,杜月恒不敢放松,又去找舒慈——刚刚撞门的时候,她被他甩了出去。 只见舒慈在地上滚了几圈,痛得哼了起来。 “哎哟……” “太好了!” 杜月恒高兴极了,在这诡异的地底能听见另一个人类的声音,好像点了一盏暖炉,刚刚的恐惧、紧张、绝望仿佛被热水散,让他冰冷僵硬的身体回了温。 “舒慈!你终于醒了!!” 舒慈浑身都痛,意识还没清醒过来:“我们……在哪?发生了什么?” “不好意思啊,舒姑娘,刚刚情况紧急,不小心将你甩了出去……” 舒慈摆摆手,艰难地爬起来,她这才看清,他们已经来到一间极大的房间内,大得几乎能听到二人的回声。 仿佛时光倒转,幻境重演。 幸好她浑身上下的钝痛提醒她,这里是真实的世界,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杜月恒见她面色惨白,以为是在地上摔得疼了,赶紧过来帮她揉额头。 舒慈头一歪躲得快,自己抬手揉了揉头:“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了?这是哪里?” 杜月恒尴尬地收回手来,顺势假装挠了挠头:“方才你双眼现出两道符篆,随后甬道两侧突然莫名其妙地开了两扇石门……” “你是说甬道两侧突然多了两扇石门?” “对。” 舒慈沉吟,难道是因为她方才跟着方士进了耳室,因而启动了这两扇石门?这现实中的甬道两侧难不成有两间对称的耳室? 她思索中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四周的墙壁上安放着长明灯,不知用的什么油脂,千年过去,仍在燃烧。 “人鱼膏……”杜月恒随着她的目光,不可置信道,“没想到是真的……” 《史记》载,秦始皇陵中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和幻境中的耳室不同,这里面没有士兵陶俑,而是堆放着各种青铜器具。 地上摆放着无数只巨大的青铜鼎,刻着繁复的铭文,应是诉说秦始皇功绩。玉圭、玉璧几乎半个人高,已过千年,仍反射出温润的光泽,雕刻着龙纹。钫、壶、盘、甑,这些器物整齐排列堆放着,渗出斑驳碧绿的铜绿,纹饰仍旧清晰可见。 舒慈明白了,这房间与幻境中所见的房间应当俱为秦始皇陵存放陪葬品之处。 “那我们又为何进了这房间?” 杜月恒已经被这浩如烟海的明器震撼,正愣着,这才回过神来:“方才从另一侧的房间里,又突然钻出来一只巨虫……” 舒慈呼吸一滞。 “那虫子爬得飞快,居然朝我们扑过来了!——舒姑娘,你之前注意过吗,那虫子居然有钳子!没办法,我只好先带着你躲进了这间房内。” 巨虫有没有钳子她没注意,她只问道:“那虫子第二节关节处,有没有一张人脸?” “人脸?” 光是听到这个问题,杜月恒已经浑身爬满鸡皮疙瘩。 舒慈解释道:“第一次进入幻境时,我记得领头的方士是拿着法器,抛洒符咒的。刚刚我再入其中,那方士换成了手执香炉。我想其中有异,一进入壁画便紧紧跟着他,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去墓室,而是去了一间耳室。” 杜月恒错愕:“就是这一间吗?” “不,那幻境里的房间里堆放的尽是士兵陶俑。”舒慈摇摇头,“然后……他从香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吞了下去。” 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接着,他就裂开来……变成了巨虫。” “那巨虫的第二节关节处,就是他的脸。” 舒慈讲完,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仿佛又经历了一遍,后怕胆寒。 杜月恒哑口无言,呆愣道:“你是怀疑,刚刚攻击我们的虫子,就是那方士?” “我不知道……” 舒慈现下脑中一团乱麻:“我猜,你刚刚说我双眼出现符篆的时候,正是我跟着方士进了耳室之时……我们在这甬道里徘徊了这么久,从来没发现过有这两间耳室,或许进入这壁画便是开启房间的方法…… “我明白了,这壁画上应该有双重的法术。” 舒慈恍然大悟。 “双重法术?” 舒慈皱着眉,解释道:“我推测,第一次我进入幻境时,是秦始皇的方士们所施展的法术,目的是保护墓室,让想进入墓室的人留在壁画之中。而第二重的法术,就是将两边的耳室隐藏起来,只有第一重法术解开,再入壁画,才能开启石门……” 杜月恒顺着她的思路道:“可是,为什么要将两侧的耳室藏起来?难道是为了把那边的巨虫藏起来?” 说完,杜月恒屏住呼吸,这推测叫他的胆边又生出了刺骨的寒意。 一时之间,这耳室内恢复了和门外一样的,死一般的寂静,显得他们刚刚的交谈声如此突兀,他们的心跳声、呼吸声也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第35章 ——如果第二重法术是为了藏起来另一个房间的巨虫,那这一个房间里会有什么呢? 舒慈强作镇定地望向了房间正中,那里矗立着一只巨大的三足青铜圆鼎,三足像是象腿一般,支撑起整个鼎的厚重。 她生出一种直觉,走了过去。 那鼎几乎到了她的头顶,她只能用手扶着鼎的边缘,踮起脚尖向里一看——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鼎的内壁上沾满了黑色的,椭圆的,软绵绵的,虫卵一般的东西。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生命一般的,蠕动着。 舒慈双眼一花,几乎快跌倒在地,又听到杜月恒大喊道: “舒慈!柳容烟在这!!” 第33章 舒慈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循着杜月恒的声音望去。 墙脚躺着一个女人,仰面朝上,人鱼膏灯的光线昏暗,但依稀可见她面容轮廓熟悉,衣着华丽,正是拂花楼的老板柳容烟。 舒慈稳住脚步,捏出一张火符,上前仔细查验。 只见她面目表情狰狞,死前似乎承受过巨大了痛苦。 她身上的赤色丝缎襦裙浸着一团一团乌云般的黑,是暗红的血迹因时间太久而变成了黑色。从前胸开始至腹部,裂开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边缘呈撕裂状,向外翻出。 火符移近,却见裂口内,她的五脏六腑同样不翼而飞,只剩躯体这层薄薄的皮囊。 杜月恒哪见过这场面,他站在一边,头顶上刚好一盏青白色的暗灯,照得他面无血色,几乎白得像一只假人。 他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捂着胸口。 杜月恒那样子舒慈熟悉。她赶紧朝他努了努下巴,意思是要吐上一边吐。 他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弯腰,缓了好一会。 “柳容烟的死法和牡丹一样。”舒慈道。 杜月恒只能“啊”的一声,算是应了她一句。 舒慈只管继续自言自语,“青龙寺的佛头说过,那虫子是从牡丹的身体里钻出来的。柳容烟估计也是中了这古怪的妖术。” 她又想到幻境中之所见,茅塞顿开道:“那方士把黑糊糊的东西吞了下去,也变成了巨虫……难道她们都是因为吃下了那东西,才体内生出的巨虫?那黑色的东西难道就是虫卵?!不对……” 她开始来回踱步,“那为何方士化的虫有脸?外面那虫却没有? “还有,为何柳容烟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处?” 杜月恒缓过气来,听不明白:“舒姑娘,你说的黑色的东西又是什么?” 舒慈指了指正中的那口鼎道:“我刚刚说的,幻境中所见方士吞下的黑东西,那大鼎里也有一些。” 不过,你倒也不用现在去看。这句话是舒慈心里说的。 果然,杜月恒立刻上前查看。 他趴在鼎边往里瞧了了一眼,立刻跳到一边,弯腰难受,硬是过了好一会,一边吐,一边断断续续道:“舒姑娘……这东西……好生恶心啊!” 他擦了擦嘴,回过魂来,将之前种种怪事拼凑在一起,推测道:“那日柳容烟知道我们在查晁不疑的事情,可能去找了晁不疑,甚至还威胁勒索了他,——若不给她钱财,她便将晁不疑往来拂花楼的记录交给我们,这才激怒晁不疑,被他带到此处,被喂下了那虫卵,成了如今这模样。” 后半句与舒慈的推断不谋而合,但她疑惑道:“晁不疑为何会在意他去拂花楼的记录?” 杜月恒摊了摊手,如今牡丹和柳容烟都已离世,想弄清楚,只能去找晁不疑了。 可如今这要怎么出去啊? 二人同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一齐踱回了石门边,面对面,将一只耳朵贴在石板上。 门外的世界出奇的安静,是属于地宫的,叫人绝望的静。 舒慈用一根手指指了指门外,用嘴型道:走了吗? 杜月恒摇头,握起拳头,轻轻捶了一下石门。 簌簌簌——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是它飞快地在石门上爬动着。它没有走,只是在门口徘徊等待。 舒慈泄气,背靠着石门缓缓瘫坐下来。 她只恨自己做事草率,竟没有带件趁手的武器,又恨自己法力低微,这么多年与烟霞客学来学去只学会那么几招,一时之间找不出应敌之法。杜月恒就更靠不住了,纨绔公子一个,论巧劲机敏虽然能有一二,但遇上这没有神智只有蛮力的巨虫,他就使不上劲了。 杜月恒在一旁仿佛读懂她的心思,咳嗽了一声,低声道:“舒姑娘,你别着急啊,天无绝人之路。况且三宝一定找到了师父,说不定他老人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舒慈无暇纠正烟霞客不是他师父,也根本不敢细想若烟霞客输给了骊山娘娘,没人来救她们怎么办。 她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数不胜数的陪葬器皿们,于绝望中竟然胡思乱想起来:若能带一个出去,能值她一辈子的俸禄吧?但若被李元信发现了,一定会革了她的职吧?好在现在出不去,谁也不知道她曾经动过盗墓的心思了。 杜月恒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昏暗的人鱼膏灯发呆,过了一会,他终于沉声开口道:“舒姑娘,我倒是有一计……” *** 房间的石门极沉,杜月恒简直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将它关上的,现在,他使出浑身解数,扮开石板,好不容易将那石门隙开一条巴掌大的缝。 然后,他逃也似的飞快跑离大门,死死地盯住那门缝,心跳声如雷声在他耳边炸开。 度秒如年。 终于,巨虫从那深不见底的黑中探出了头,顺着门板怕了进来。 缝隙太窄了,它身子又过长,它在门板上绕了个圈,迂回盘旋地下了地,朝杜月恒飞爬而来。 杜月恒见状,拔腿便玩命地向那巨鼎的方向开跑。 舒慈正隐在巨鼎后,手头端着着一只双耳青铜圆簋,那里面已经盛满了人鱼膏。 她伺机等待着,准备把人鱼膏泼在巨虫身上引燃。 靠近巨鼎时,杜月恒为了方便舒慈瞄准,脚下放慢了,那虫子有感应似的,千百只足加快了速度,攀上了杜月恒的后脚跟。 他只感觉千百只足爬过的全身上下,酥麻感从脚到头,脚步也乱了,扭动着全身,舞蹈一样,想将它甩开。 它爬得很稳,蛇一样缠住了杜月恒。 “舒慈!救我啊!!” 他不敢扭头,只感觉那虫子头已经在他肩膀上,正伸过来,几乎快贴到他脸上。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舒慈把手中的圆簋往地上一放,抄起地上的一根玉圭上前,用尽全力往缠在杜月恒腹部的巨虫身体一击—— 如果打它的头,势必也会打到杜月恒。打他的肚子,估计能先将虫子打退,有虫子的缓冲,又不伤着杜月恒。 她盘算得很好,但那虫子每一截躯干的后背都有一层铠甲般的厚壳,玉圭打上去立时断成了两截。 杜月恒痛得弯腰,它只是“吱”地尖叫了一声,并没有放开杜月恒。 杜月恒却感觉它挨了这一下,虽没有松开,但缠得没那么紧了。 他急中生智,仰面往后一倒,把巨虫压在背后。 那虫子挨了这两下,足下舒松了不少,只能牢牢地抓住他的衣服。 杜月恒赶紧脱下外衫,一记“金蝉脱壳”,爬起来便拔腿就跑。 那虫子在地上转了两圈,“吱吱吱”乱叫,气得不行。 二人急匆匆地跑回大鼎旁,与巨虫拉开距离。 杜月恒端起地上的圆簋,朝巨虫挑衅道:“你来啊!” 巨虫估计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又调转大头,朝他而来。 它靠近了,杜月恒瞅准时机,双手一荡,将手中圆簋里的人鱼膏尽数泼到了巨虫身上。 但这一泼,并没有使它减速,反倒激怒它。 只见它飞身而起,直朝杜月恒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舒慈起手捏诀,扬起一道火符,用双指一飞,不偏不倚,正中巨虫身上的人鱼膏。 巨虫只与杜月恒不足一指,正扑在半空中,一瞬间,身上便燃起了青白色的火焰。 它掉在了地上,痛苦地打滚,发出刺耳的尖叫,但它没有放弃,又挣扎着调转方向,带着熊熊火焰,朝二人爬来。 “跑啊!” 舒慈一声令下,二人便向石门跑去,合力打开石门,头也不回地便往甬道里跑。 那虫子虽然浑身烧着火焰,仍是翻腾着追了出来,发出骇人的尖叫声。 那声音刺耳恐怖,回响在幽深的甬道,舒慈竟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刚刚死一般的寂静。 好在跑出去没多久,那巨虫便停了下来 它在火光中蜷成一团,身上青白色的火焰转为明亮的橙红色,空气里弥漫着似肉烧焦的味道,又混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 巨虫终于被活活烧死了。 二人松了口气,靠着墙壁,并排瘫坐在地。 第36章 舒慈气满头大汗,只感觉刚刚跑得太猛,又闻着焦丑味,实在有些喘不上气。 借着巨虫燃起的火光,她虚弱地瞄了一眼对面的墙壁。 心里“咯噔”一声。 甬道墙上的壁画不知什么时候又变了。 刚刚的房间进出明明都只有一个出口,为什么这甬道变了? 舒慈的热汗变得冰凉。 杜月恒也发现了,举起一根手指,指着那壁画,颤声问道:“舒慈,我们是不是还在鬼打墙里?” 舒慈鼓起勇气,抬眼去看那壁画。 那画面不再是庄严肃穆的人群护送青铜棺椁,为秦始皇送行。而是另一只队伍,尽是少年少女,向着海边的一艘大船而去…… 空气越来越稀薄,舒慈意识模糊,只见眼前的壁画又开始扭曲,线条分崩离析,又重新组合,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她再次被吸入其中。 舒慈的意识还清醒之际,模模糊糊地想道——原来这壁画上还有第三重法术。 *** 与前两次所见不同,这次舒慈落在了港口上,时值清晨,乌云密布,海风吹拂,天空飘着绵绵细雨。 港口中,停靠着一搜巨大的帆船。船身长百余丈,宽约十余丈,两头翘起,用深褐色桐油通涂,泛着光泽。船中央竖着数十丈的桅杆,收着一张白色的帆。 目之所及,数千名少男少女整齐排列,有的脸上木然,有的表情忐忑,有的面露担忧,皆是齐齐望着前方的高台。 那台上立着一个人。 正是舒慈前一次在幻境中所见方士。他这次身着玄色长袍,手持拂尘,神情严肃,眼神坚定。 “那是谁啊?” ?! “舒姑娘,这就是你说的壁画里的幻境吗?” “……” 杜月恒不知何时也站在她身边,目瞪口呆状,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你怎么也进来了?” “……我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看了眼那壁画,一眨眼就到这了。” 舒慈欲哭无泪,若杜月恒的意识也入了这幻境,谁来负责唤醒她们? 不等她发问,只见那台上的方士挥动拂尘,念诵起咒语来。 风雨骤停,乌云散去,天色大亮,又是一派适宜出海的好气象。 他们身边的少年少女们皆松了口气,无不对那方士露出敬佩尊重的神色。 方士清了清嗓子道:“诸位,今日吾等共聚于此,承天命,奉秦皇诏,将东渡沧海,求海中大神,访长生之药。” “徐福?!” 杜月恒适才反应过来了,尖叫出声。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载,秦始皇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徐福伪辞曰,见海中大神,请延年益寿药。求三千童男童女,百工之事献于海中大神。 二人瞠目结舌,从未想过这传说之事是真的,更别提个中细节会在眼前徐徐展开。 正愕然之中,只见徐福率先登上了大船,在船头继续诵经起舞,似在祈祷航程顺利。 少年少女和工匠们鱼贯而行,纷纷登入船舱。 舒慈拉了拉杜月恒,二人也混在队伍最后,并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像透明人一样,也登上了帆船。 号角声起,巨船缓缓离开港口。扬起了白色的帆布,在劲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用写着红色的大字“秦”。 甲板上,童男童女们依偎在一起,望着逐渐消失在海平面的大秦,哭作一团。 舒慈清楚地知道此刻身处幻境,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忧虑,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只仔细地观察着徐福。 只见徐福立在船头,凝视着远方,眼中既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又有对未知天然的担忧恐惧。 杜月恒还没有习惯,脸色铁青,这幻境之景过于真实,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是跟着徐福东渡而去,再也回不来大唐,双眼竟滚出两行热泪。 舒慈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中了着,低声道:“杜月恒!你醒醒!这妖术就是要让人意识失常,以为自己就是壁画的一部分! “现在外面没有人唤醒我们,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尽办法在这幻境之中保持清醒,万万不可丢了神智!” *** 画面闪得飞快,这幻境的大海之上并不平静,先是碧空万里,海天一色,阳光在海平面晕开来,反射出稀碎的金光。 倏地狂风大作,巨浪滔天,暴雨如注,船身上下起伏,好几次差点翻没在墨色的大海中。 山一般的巨型帆船,在无垠的大海上不过如沧海一粟。 夜幕降临,天晴了,月光拂过,泛起幽幽的银光。 徐福在船头,仰头望天,似乎在对照着一张地图,夜观天象,辨认前进的方向。 舒慈与杜月恒躲在甲板上,偷偷地注视着一切。 “《淮南衡山列传》里分明说,徐福只是骗了秦始皇,说见过海上大神,其实是带着人跑了……”杜月恒不明白,“我看他很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嘛。” 史书记载的东西一定对吗?这壁画中诉说的一切又是真实的吗?舒慈不搭话,学着徐福的样子抬头望天。 明亮的星星撒在大海与黑夜织成的深蓝色绸缎上。 眼前的星空旋转变换,所谓斗转星移,少年少女们不知在大海上度过了多少个这样寂寞绝望的夜。 终于,徐福叫船员抛锚停船。 现在已是半夜,少年少女和工匠们都在熟睡,只有徐福还在甲板上。 杜月恒更是摸不着头脑:“不是说徐福得平原广泽——据说就是现在的倭国,再也没回来吗?他把船停在这做什么?” 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徐福从帆船的侧弦出放下一只小船,纵身一跳,打算划船离开。 舒慈急了,立刻拉上杜月恒也想跳上徐福的小船——反正他们在幻境中也是两个透明人。 她刚探出一个头,却见徐福用船桨指着她,又像上次一样,对她沉声说道:“你们不是来寻九龙长生的吗?那就呆在船上,好好看个究竟吧!” 能被他看到,舒慈已经不惊慌了,她听见这四个字就怒火中烧,大喊道:“到底什么是九龙长生啊!” 徐福不答,头也不回地,划着小船便往远处而去。 舒慈急了:“徐福!你倒是说话啊!” 徐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来赞许地一笑,冲她挥了挥手,好像在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这时,船身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船员从船舱跑了出来,紧张地操作着,很快便面面相觑,这起伏不是寻常的海浪带来的—— “有东西在下面!!”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又是短暂的平静,船上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没有一个人敢呼吸,都在等待着那东西的动作。 船头剧烈地震动了,那东西好像在试探一般,轻轻顶了顶船头。接着,又是船尾的震动——它又跑去了船头。 轰隆一声,船头的一端猛地高高耸起,整个船倾斜了起来。 众人猝不及防,纷纷摔倒,滑向船尾。 二人与几个船员一起死死抓住桅杆,才不至于滑走。 舒慈一开始就还想用力爬起来,趴到船舷边去看这下面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但不用她想办法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海面下缓缓升起。 ——是巨虫。 不,它比他们之前见过的所有巨虫都大,它的身体像一座岛屿,如蜈蚣、蚰蜒的上半部分蜿蜒盘旋在海面上,还有一部分隐藏在墨黑的海面下,不知道它到底延伸到何处。 它自然也有着上万、上百万的足,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一只都有一个人那么长,漫不经心地挥舞着。身体两侧还有数不清的巨钳。每一节躯干都覆盖着坚硬的甲壳,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船头被顶它得越来越高,几乎垂直竖立,船尾则深深沉入水中。下面不断传来呼救声,有几个船员坚持不住,也掉入了海面。 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甲板,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船舱传来孩子们哭闹的声音。 “汝来了?” 它说话了,那声音古怪,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不像老人也不像小孩,像呢喃低语,又像愤怒嘶吼。 “我来了。” 徐福的小船划开得很远,他在巨虫的阴影外回答。 “我的神,我带来了你要的东西。” 轰隆一声,船头落了下来,巨虫又潜回了海底。 船身剧烈地晃荡了好几下,海水翻涌,将舒慈和杜月恒二人掀翻在地,在甲板上翻滚。 不等船身平稳,那巨虫又从海里窜了出来,巨大的身躯缠绕住船身,上半身爬到船上来,沿着甲板爬行,似乎在四处检阅。 “好,”它似乎非常满意,“我也会给汝你想要的。” 徐福在远处小船上向它跪下,顶礼而拜。 第37章 忽的,它从船上又离开了,仿佛又回到了海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舒慈和杜月恒挣扎着爬起来,甲板上到处都是负伤的船员,他们互相照看,状态稍好的几个开始起锚,升起白帆,想要逃命。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舒慈和杜月恒趴在船边,拼命地望向海底,妄图继续寻找那巨虫的踪迹。 可是海面又恢复了平静,好像它根本没有来过似的。 “哈哈哈……” 这是徐福的笑声。 眼前的海面渐渐又起了变化。 几道波纹抖动,翻滚起漆黑的波浪,水花中闪着几点红色的光,空气中弥漫着咸腥与腐烂的气息——船身下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的旋转速度极快,水流发出低沉的轰鸣。 船身跟着移动起来,船员们还在挣扎着。 “起帆啊——” “用力!一二、一二……” “救命、救命啊……” 船只在漩涡的边缘,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拽着,慢慢地被吸入漩涡的中心。 舒慈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呆呆地望向那诡异的漩涡中心—— 一切都是徒劳无用。 那漩涡下面是深渊,是一张血盆大口,是巨虫的咽喉脾胃。 原来徐福没有说谎,他真的见到了深海的“神”。 那神叫他带来三千童男童女,带来数百的工匠。 他便向秦始皇要了,带着他们上了帆船,把他们送给他的神…… 它要吃掉他们。 为了吃掉他们,它要将整个世界、宇宙吸入它的口中,将时间和空间也一起吞进肚子里。 舒慈耳边回响着孩子们恐惧的尖叫,船夫们逐渐无力的号子声。 他们逃不了了。 杜月恒瘫坐在一旁,目光呆滞,似乎比舒慈还要迷茫绝望。 她应该去叫醒他吗? 意义似乎不大了,他们要被巨虫吞噬了,他们要成为壁画的一部分了—— ——“好像没死啊?” 可是这一切和牡丹、柳容烟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为何也会变成巨虫? ——“舒慈!杜月恒!醒醒啊!!” 这“神”到底给了徐福什么?难道就是“九龙长生”的秘密? ——“这两个人笨死了!怎么能在这么狭小的空间烤虫子吃?!当然会气不足啊!呆徒啊,呆徒!” ——“都闪开来!看我这一剑!” 邦! 舒慈额头爆炸开来的痛,这是熟悉的,烟霞客用桃木剑敲她的痛。 第34章 舒慈费力地睁开眼睛,她仰面躺在潮湿的泥土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狗头,一只小鸟,正低着头看她。 “嗷嗷,阿慈姐,你终于醒了!”敖瑞激动道。 “呆徒啊呆徒,这甬道内气流不通畅,你们怎么点了把火呢?” 这是烟霞客的声音,他背着手站在一旁。 舒慈挣扎着爬起来,只见烟霞客指着那蜷缩成一团、被烧得焦黑的虫子,他道:“饿了也至于烤虫子吃吧?幸好我们来得及时,要不你们真吃下去可不知道会得什么病了……” 舒慈捂着后脑勺,虽然被桃木剑敲得生疼,不忘反驳道:“您怎么说话呢?有吃虫子的吗?” 三宝牙尖嘴利:“怎么没有?就你们人吃得高贵?对吧,敖瑞?狗还要吃……” 不等敖瑞加入争辩,幸好杜月恒也清醒过来,适时打断道:“师父!敖瑞!三宝!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救我们的!” 他死里逃生,涕泗横流,恨不得一把抱住烟霞客,感动道:“师父,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们的……定是你打退了那骊山娘娘,返回来救我们了,对不对?” 烟霞客不自然地咳了一下,干笑两声:“那是自然。” 原是烟霞客用封了骊山娘娘半个元神的木雕威胁,叫她将二人掉下去的裂缝再次打开来,一人二妖这才顺着斜坡找了过来。 舒慈脑海中仍昏昏沉沉,方才在壁画中所见诡异景象还历历在目,喃喃自语道:“壁画……柳容烟……巨虫……” 不知他这呆徒又在念叨什么,烟霞客举起手中的火符,照了照两边的墙壁。 不知什么时候,墙上已经恢复他们第一次所见——两扇石门消失不见了,墙上绘着一支浩浩汤汤的队伍,护送一口青铜棺椁向前行进。 舒慈和杜月恒见此情形,立刻急了,赶紧闭上眼睛。舒慈又半蹲下来去捂敖瑞的眼睛。 “师父,三宝,这壁画上有幻术!不可直视,你们赶紧闭眼啊!” 烟霞客听了,来了兴趣,不但没闭上眼,反倒凑得更近,弯着腰细细观察起那壁画。 舒慈微微眯着眼睛,看烟霞客逐渐看得入了神。心中紧张,生怕她师父中了幻术被留在壁画之中,又生出极不易察觉的窃喜——终于轮到她给烟霞客一下子了! 她刚举起手来,烟霞客就直起了身子。 “呆徒啊呆徒,”烟霞客一边摇头,一边说,“你们仔细瞧清楚,这墙上的是什么?” 舒慈收回手来,假装摸了摸下巴,嘟囔着掩饰道:“那墙上自然是壁画嘛,我刚刚看了好几回了,还能看错不成……” 正说着,墙上的线条又一次扭动了起来。 舒慈脑子里“嗡*”的一声,吓得向后一跳。杜月恒更是如临大敌,伸手便去拉烟霞客。 烟霞客甩开手来,长叹一口气道:“孺子不可教也!” 他又拿起桃木剑又敲舒慈的脑袋,说道:“我看你们是被这幻术弄得痴痴傻傻了!三宝,你来!” 三宝从敖瑞头上振振翅膀,飞到半空,贴近了墙壁,用喙轻轻一衔——竟从壁画上捉出一只虫子! 烟霞客摊开手来,三宝赶忙将虫子吐到他手心上。 三宝飞回敖瑞头上道:“呸呸呸!真恶心!” 舒慈和杜月恒伸头去看烟霞客的手心,只见那虫子形如黑色的蚯蚓,正拼命地蠕动着。 再一抬头看那壁画,先前的壁画变了——变得杂乱无章,各种线条错乱,根本看不出图形,倒像一幅儿童的涂鸦。 舒慈瞠目结舌,原来这壁画的线条是数以千万计的,这黑色的虫子组成的! 烟霞客笑了两声,又一挥手将虫子甩回墙壁上。墙上的线条一眨眼,便重新整齐排列好,又成了秦始皇陵送葬图。 二人震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只见烟霞客掏出一张黄纸符,叠成一个小人形状,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了“烟霞客”三个字,又轻轻念了句咒语,贴在桃木剑上。 他提起桃木剑,往墙壁上轻轻一敲。 壁画的图案立刻起了变化——正是队伍前面的那团虫子扭动起来,重新排列组成一个手拿香炉的方士形象。 “门!”杜月恒惊叫道。 甬道两边的门也随着图案变化,渐渐显露了出来。 烟霞客刚要敲第三下,舒慈拦道:“等等!” 她指了指左边的门:“师父,柳容烟在这房间里!” 他不认识什么柳容烟,只是已经破解了这墙壁上的法术,顿感百无聊赖,懒得理什么柳容烟花容烟,摆摆手让他们赶紧。 既然有了帮手,舒慈这下不着急了。她先和杜月恒合力打开右边的石门,果然,房间内和幻境中所见一样,摆放着栩栩如生的兵马俑。接着,敖瑞嗅了嗅,确认了房间内再无活物,舒慈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二人又推开左边的石门,想是他们之前在这房间里用了不少人鱼膏烧了巨虫,房间内的光线比起上次又昏暗了不少。 这次敖瑞嗅了嗅,带着二人便直奔柳容烟的尸体而去。 搬尸体这事,杜月恒不行,敖瑞撇了撇嘴,化了人形,与舒慈一前以后将柳容烟抬了出去。 出了石门,舒慈又想起巨鼎里的黑色东西,灵机一动。她又返回去,学着那方士的样子,先在这明器库房里找到一只小巧的青铜香炉,又高声叫三宝来。 三宝和杜月恒循着她的声音回来。三宝落在巨鼎边缘,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黑色的东西,面不改色。 舒慈作揖道:“好三宝,您帮我看看,这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三宝歪了歪头,看了两眼道:“倒像是虫卵。” 这回答解了舒慈的惑,她长舒一口气,这黑色的虫卵十有八九便是那巨虫的卵——或许那巨虫要用人的身体来培育,因此,方士吞下了这黑东西,巨虫才破腹而出。牡丹与柳容烟八成也是如此失去了性命。 她又低声下气道:“好三宝,那你帮我捉一只到这香炉里来……” 三宝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不敢啊?” 舒慈嗫嚅半天,竟想不到诓骗三宝的说辞来。 杜月恒似乎猜到她的用意,接话道:“哎,舒姑娘,三宝早就修成了人形,估计与我们一样看到这虫卵也怕了吧。” 三宝受不得这一激将,哼了一声,便拍拍翅膀,贴着鼎的内壁,用灵活地用爪子一抓,抓起一个黑色的虫卵,扑簌簌地飞来,扔进了舒慈手中的青铜香炉里。 第38章 舒慈将香炉递给敖瑞,与杜月恒使了个颜色,二人各自跑到一盏人鱼膏灯下,熟练地将灯台取下来,吹熄了火苗,趁热将流淌的人鱼膏灌进了那巨鼎之中。 舒慈又捏诀起火,手一扬,将火符扔进了巨鼎之中。 青白色的火焰瞬间腾空而起——那是人鱼膏燃烧的颜色——很快又转为橙红色,那时虫卵已经被烧着的颜色,空气中很快弥漫起腐朽又刺鼻的腥臭味。 眼见巨鼎内的火焰渐渐熄灭,虫卵已经被烧至殆尽,二人两妖才退到石门处。 烟霞客正在房间外等得百无聊赖,又闻到一股焦臭味,瞪大眼睛道:“怎么,又饿了?” 舒慈烦他,又不好发作,便把方才在这“蚯蚓”组成的幻术中见到的与烟霞客一一道来。 烟霞客听道一半便直呼恶心,叫她闭嘴不许再说,又用桃木剑敲了敲墙壁,壁画上的线条再次扭动组合,须臾之间,成了舒慈第三次所见——徐福东渡图。 他又挥动桃木剑,虫子们如同听到一声令下,又回复到第一张秦始皇陵送葬图。 “有趣,有趣,”烟霞客捋了捋胡子,感叹道,“这幻术正是靠这些虫子的组合,三张图不断循环往复,成了三重幻境。” 他又打了个撤退的手势道:“这施术之人如此聪明,怕是这地下还有更多机关阵法,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吧。” 说罢,一行人返回斜坡,原路往裂缝处去。 “第一重幻术是叫人失了神智,不能继续前进。第二重幻术则是为了隐藏左右两个耳室,那这第三重幻术是为了什么呢?”杜月恒一边走,一边分析道,“师父,你说这施术之人是为了什么呢?” 杜月恒显然还不了解烟霞客,只听烟霞客答道:“这关我什么事?我只对这人的‘术’感兴趣,至于此人为何要设此幻术,想要隐藏什么,表达什么,是他的‘道’。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亲自去问他不就好了!” 舒慈暗笑杜月恒自讨没趣,又接话道:“师父,那施术的人死了一千年了怎么办?我们在第三重幻术中,看见的那方士可是徐福啊。” 烟霞客彻底烦了:“人死了当然就没办法了!要么就问问他的遗书著作,要么就问问他的徒子徒孙——不过,我看我死了,若有人问你我的法术,你可也答不出个一二三来,有这闲工夫,不如好好当你大理寺的官差,少管两三件闲事。” 舒慈吐了吐舌头,闭嘴前进。 只见裂缝现下已经扩大了数尺,刚好能容一人通过,外面站着一抹红影,骊山娘娘正竖着眉瞪他们。 烟霞客气沉丹田,跳起一丈高来,轻巧地从地底一跃而上,又依次将其他几人拉上来。 不等骊山娘娘又要开口,烟霞客带着几人翻身上马道:“骊山老妖,算你言而有信,今日我大人有大量,便不再与你计较!后会有期!” 说罢,几人策马而去,留骊山娘娘在原地破口大骂:“烟霞客!还有你那几个徒弟,若再敢来骊山,别怪我不客气!” 烟霞客不管她,他走路快,骑马也是飞快,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带着一行人回到了城门口。 几人下了马,三宝走在前面,敖瑞与舒慈抬着柳容烟,杜月恒跟在最后。 却见烟霞客还坐在马上,并不打算下来,仿佛在目送几人离去。 “师父?”舒慈不解。 “呆徒,为师便送你到这里了。” 杜月恒听了,顾不得套近乎着急道:“烟霞真人,你这是要回蜀中吗?不留在长安城再多歇息几日?” 烟霞客向来是行走江湖,四处游历,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要走,从来是不打招呼的,他要来,也从来不作通知的。舒慈二十年来早已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分别——只是这一次,烟霞客脸上少有的严肃凝重,叫舒慈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担忧:“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了……” 烟霞客显然也不习惯这样的氛围,清了清嗓子,僵硬道:“呆徒,近日你也看到了,长安城内不大安生。我自然有我的安排……” 说着,他将背后的桃木剑扔给舒慈。 “哎,这大理寺的差叫你当的,连样趁手的武器都没有。”他调转马头,似乎去意已决,“这桃木剑先借你用用,为师下次再来取。” “若又有今天这种麻烦事要找为师的,便叫三宝来寻我。三宝比你聪明,知道我在哪里。” 不等舒慈回答,他便转过身去。 不知何时,斜阳西照,他的身影刚好落霞里,成了一道剪影。那剪影又伸出手来挥了挥,似在与众人告别。 烟霞客便这样向南方而去。 *** 烟霞客这一走,舒慈内心生出许多惆怅沉闷来,但她来不及感怀,还得接着当差。 她先带着众人回了大理寺,由仵作殓了柳容烟的尸身。敖瑞和三宝这便算是收了工,回家歇息了。 舒慈不知疲惫,也不敢疲惫,又与杜月恒往拂花楼而去。 平康坊内一如既往的热闹,坊内的其他青楼皆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只拂花楼一改往日宾客盈门,内外都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一个小厮坐在门槛上,正无所事事,见舒慈与杜月恒过来了,顾不上这一男一女实在奇怪,激动地跳起来:“二位客官里面请,今天是要听曲呢还是喝酒呢,今天咱们楼里的姑娘不多,还请多担待……” 二人只挥了挥手,懒得解释,只想赶紧将柳容烟下落告知玉莲。但抬脚进门,只见拂花楼大厅内一派萧条景象,桌椅都少了不少,只剩三张大圆桌,显得整个大厅空旷不少。 正中的那张圆桌上,正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玉莲,她两手托着下巴,正对着对面那人,双眼放空,频频点头敷衍着。 另一个竟是高湛。他左手一只酒杯,右手一只酒壶,正往里面倒酒,喝得满面酡红,手一抖,酒洒得到处都是,嘴里还在不知与玉莲念叨着什么。 玉莲见是舒慈进来了,回过神来,两眼放光,仿佛见了救星,立刻迎上前来:“哎呀!舒姑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又见舒慈后头跟着个人,玉莲奇怪道:“杜公子,你怎么也来了?” 舒慈这才发现,杜月恒明明不是大理寺的人,莫名其妙地又跟着来查案,她却好像习惯了似的,将他当缉妖司的使唤了。 高湛见了杜月恒,比亲人还亲:“杜兄!你!是来陪我的吗?” 舒慈招了招手叫玉莲过来,毕竟柳容烟的事不好与高湛知,杜月恒只能顶上,坐到了高湛身旁。 她三言两语与玉莲说明了柳容烟的情况,只说在骊山上发现了柳容烟的尸身,至于什么巨虫破腹而出,什么与牡丹死法一样之类的便不提了,只说此事定与晁不疑有关。 玉莲听了“啊”了一声,双眼噙着泪水,虽然柳容烟这老板处处压榨楼里的姑娘,但十几年来的相处不免还是有那么几分情谊。拂花楼如今群龙无首,姑娘和小厮们跑的跑,散的散。胡阿烈还在牢里,也顾不上这头的生意,全靠玉莲和其他几个姐妹操持着。柳容烟一死,这拂花楼怎么办还是件事情。 舒慈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办法,正要出声安慰几句,却见那边杜月恒冲着她挤眉弄眼打手势。 她握了握玉莲的手表示安慰,又回到了大圆桌旁。 “高兄,今日为何专程来拂花楼买醉?”杜月恒给舒慈也斟上一杯酒,问高湛道,“难道还在为牡丹姑娘之事黯然神伤?” 高湛已是醉得厉害,听到“牡丹”二字,立刻放声嚎啕大哭,根本不用杜月恒再套话,便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如倒豆子一般讲出了今日之事。 *** 原是前日烟霞客上高府与晁不疑“斗法”,解了高湛身上的蛊术,他爹高大人高明远左思右想,便觉晁不疑此人有异,调查了几日后,今日便寻了个借口叫他上了高府来。 晁不疑一进了高府,便被两名家丁跟着,进了会客堂。 高湛正从二楼看到这番情形,知道自己中了这蛊术与晁不疑脱不了干系,便偷偷溜进了会客堂,躲在屏风后偷听。 高明远正坐在太师椅上,既不叫晁不疑坐,也不招呼,只自己拿起茶杯,缓缓地呷了口茶。 晁不疑低着头,还是那副恭敬的样子,面上镇静笃定道:“高大人,今日寻我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高明远不动声色,只说:“晁先生可知近日太子替圣人寻了一位真人大师,在含元殿专门行了仪式,替圣人祈求安康顺利,替大唐祈求国祚绵延?” 晁不疑仍是面如止水:“在下听说了一二。” 高明远道:“我听说,这真人极厉害,便私下里也请了他来了府上,再替我看看犬子前些日子生出的癔症。” 他顿了顿,似在观察晁不疑的反应,又接着说:“哪想到,这真人到了这宅子里,竟说我这府上有不干净的东西了,必须得驱驱邪祟,才能保家宅安宁。他在我这宅子里又是念咒,又是贴符的,弄了好半天,突然说,高湛的癔症不是疾病,而是中了蛊术——” 第39章 他话锋一转,微微提高声量:“我就纳闷了,前些日子我不是才请晁先生来施展过驱魔之法吗?怎的又要驱魔?” 晁不疑这才抬起了眼睛,里面一闪而过了一丝心虚,他又低下头来,谦逊道:“或是真人与我法术不同,但若对高公子有益,在下愿与这人切磋交流一二……” “砰”的一声,高明远一拍桌子,茶杯跳了起来,洒出了茶水。 “晁不疑,你还敢提我儿子?”他厉声道,“若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得了癔症,整日浑浑噩噩,险些丢了性命!” 晁不疑面不改色,只淡淡道:“高大人,我不懂你的意思。” 高明远似猜到他的反应,朝门口的几名家丁打了个手势,便从堂外扔进来一个人。 那人惊恐万分,吓得直哆嗦,一进来便跪在高明远面前:“高大人,您拿我来这是什么道理啊,我不过是赌场里面一个小小的喽啰,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您啊……” 高明远“啧”了一声打断他,用下巴点了点晁不疑,问道:“这人,你认识吗?” 那人跪了几步到晁不疑跟前,歪着头仔细打量,晁不疑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回过头来望着高明远,高明远又“啧”了一声,阴沉着脸,扔出几两碎银到他跟前。 “认识啊!”那人忙不迭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什么都招了,“高大人,这人来过我们赌场,给了我几个钱,让我给高家府上下人的酒里掺过东西……我想着他是来赌场要债的,就是法子古怪了些,便也没有多想……是小的错了,是小的错了……” 高湛在屏风后面听得心下一沉——原来高家府上前些日子得癔症的下人,居然也是晁不疑搞得鬼。 高明远挥了挥手,几个人又上来将赌场那人拖了出去。 客堂内恢复了安静,只听高明远又问道:“晁不疑,你为何处心积虑要让我儿以为他杀了牡丹,叫他差点失了神智?你接近高家到底有何目的?” 晁不疑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轻轻说道:“高大人,我承认,我接近高家是有目的的。高公子的事情,也是我安排的。” 高湛顿时觉得一张天罗地网将他盖住了,叫他透不过气来。 ——小剧场一则—— 敖瑞紧急辟谣:本犬不吃…… 第35章 高明远似是没有料到晁不疑如此坦率,忍不住斜眼瞟了他一眼。 却见晁不疑抬起了头,神态自若,平静地与他直视道:“高大人也许知道,我因仰慕大唐,自倭国而来,一心想效法前辈晁衡,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可惜,不疑既不是世家贵族,又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苦于朝中实在没有门道……” 这第一句话便露出了破绽,高明远又一拍桌子:“胡说八道!若你为了入朝为官,大可参加宾贡科考试,何来没有门道之说?” “高大人有所不知,”晁不疑苦笑道,“参加宾贡科考试,要在国子监学习八年之久。倭国的遣唐使,不过也只能在大唐逗留十年。若八年之后我不能通过考试,所有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因此,我这才想到,若以阴阳术引起宰相大人的注意,便可得到举荐,尽早入朝为官。于是,我买通了赌场的人,不仅给高家的下人下了蛊,还给杜大人家的下人也下了蛊,妄以治疗怪病之举引起二位大人的注意。” 他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反倒是理直气壮,仿佛世间的道理本该如此。 高明远摩挲着手边的茶杯,眯起眼睛审视他,并不急于打断他。 晁不疑便接着说道:“谁知,这法子没起作用,反倒引起了杜公子的警觉。无奈,我又在长安城中四处打听,得知高公子倾心于牡丹,便请牡丹提出与高公子私奔……” “你又是如何认识牡丹的?” “牡丹的父亲也是倭国的遣唐使,也曾来到大唐求学。这次我来大唐前,他专程托我寻找他在大唐的女儿。” 高明远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我请牡丹与高公子约好在城东相见,本打算守株待兔,将高公子带回来,再取得您的信任……” 听到这里,高湛如遭雷击,原来牡丹竟是晁不疑安排好的一出“仙人跳”,自己竟差点成了晁不疑的投名状!只感觉钻心的痛,流下眼泪来,原情情爱爱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将假意当真了情。一时之间,痛苦得跪倒在屏风后,掩面流泪。 “……却没想到,牡丹竟动了真情,违背了和我的约定,与高公子约好在城南见面。” 这话传进了高湛的耳朵里,他终于好受了些,抚了抚胸口——牡丹原来还是爱他的。 “可没想到,牡丹竟在青龙寺遭遇了不测。之后,高公子又来询问我幻听牡丹姑娘声音之事。我便将计就计,对高公子下了幻蛊。” 高湛听得情绪起伏,高明远却是听得怒火中烧:“晁不疑,你把我当三岁小儿?若没有真人解了高湛的幻蛊,怕是高湛他已经自裁——你竟然敢说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好让我举荐你?” “是在下考虑不周,”晁不疑鞠躬作揖,“那幻蛊在人体内十天半个月便可排出。只是没想到高公子情深义重,过于悲痛,才有了轻生的举动。幸有真人相助,在下实在惭愧……” “不过,既说到这位真人,”晁不疑话锋一转,“想是法力高强,才看穿了我这幻蛊之术。不知道他对这长生之法又有何解呢?” 高明远皱了皱眉,只当他是胡言乱语,挥了挥手想让家丁将他赶紧带走。 晁不疑却锲而不舍道:“高大人,圣人追求长生,朝堂内外众人皆知。在下有一办法,或许可解高大人与太子之忧虑。” 高明远脸色一变,抬起一只手,动了动手指,门外的家丁便散去了。 他耐着性子,威胁道:“晁不疑,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蓄意谋害宰相之子,在大唐律令该当何罪?若再耍把戏,我立刻将你扭送官府!” 晁不疑面无惧色,变得难以捉摸,反问道:“高大人,可曾听过徐福东渡的故事?” 高明远自然听过。 徐福东渡的故事与长生有关,屏风后的高湛也暂时忘记刚刚的悲痛,打起精神听起来。 “传说,徐福于海上遇蓬莱仙山,见到海上之神,便代秦始皇与它求长生不老之药。神则要他献上三千童男童女,便赐长生之法。徐福向秦始皇求来三千童男童女,再次东渡。这次他再也没有回来,而是在蓬莱仙岛之上生活,繁衍生息。据说,那蓬莱仙岛便是倭国。——不,不是据说。徐福确实流落到了一座岛屿上,那岛屿正是东瀛九州。” “你怎么知道那岛屿便是东瀛?”高明远竟听进去这故事了,问道。 “因为,我便是徐福的后人。”晁不疑道。 客堂中短暂的沉默。 高明远爆发出一阵笑声,“晁不疑啊晁不疑,你就这样贪生怕死?竟编排出这样一则故事狂骗我?” 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衣袖放下来,脸色变得铁青,又要叫下人将这个骗子拖出去。 晁不疑不慌不忙,从胸口掏出了一枚弯钩白玉符节,递给了高明远。 高明远将着符节举起来,对着天光仔细检查。 符节的白玉发黄,显是老物件了。正反面都刻着铭文,几经磨损,好一会才能辨认出几个大字:“徐福节。东渡寻长生。” 高明远“哼”了一声,将符节丢在桌面上,轻蔑道:“晁不疑,你倒是为了这骗局大费周章!” “高大人若认为这是骗局,这便是骗局。”晁不疑面不改色,“我只知道,如今圣人正求长生,太子殿下殚精竭虑,为陛下排忧解难。”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明远的声音冷下来许多。 晁不疑双手握于胸前,行礼道:“在下的意思便是,这长生之法,若太子认为是骗局,便是骗局。可是,若圣人见到这符节,相信有徐福东渡,相信有我这个徐福后人,那天下便有长生不老之术——我也可像太子所请真人,为圣人祈福长生。太子所想不过与我是同一个意思。” 高明远终于收起了不屑的神情。 晁不疑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晁不疑所求不多,愿助太子成就大业。” *** 高湛说完,醉倒在桌上,酩酊大醉,又哭又笑。 舒慈、杜月恒和玉莲面面相觑,俱是惊愕不已。 她一把提起他的后脖领,追问道:“然后呢?你爹说什么了?” 高湛手在空中抓了两下,仿佛嫌舒慈声音吵:“这后面太子什么的……是我能听的吗?” 舒慈哭笑不得,不知这高湛是真傻还是假傻。 她使劲将高湛推到一边,只感觉眉头间阴云密布,与杜月恒分析道:“胡左和胡右亲眼所见他召出了那两只镇墓兽,我们又在秦始皇陵的幻术中见到了徐福东渡之景,难道晁不疑真是徐福后人不成?” 第40章 杜月恒点点头,同样大惑不解:“就算他真是徐福后人,或许知道什么长生之法,为何又要煞费苦心,做局要入朝为官呢?难道真是为了我大唐社稷?” 玉莲更是一头雾水,撇着嘴反驳道道:“太子请真人为圣人祈福,自然是为了大唐社稷,他一个倭国人的什么妖法,与我大唐有什么关系?别害了我们才是呢!” 玉莲虽然不懂朝堂之事,却说到了点子上。 舒慈与杜月恒对视一眼,二人心中都知此事非同小可。 圣人如今身体渐衰,崇道抑佛。太子一派为圣人寻仙问道,嘉阳公主则坚守佛道。如今晁不疑竟主动设计接近太子…… 舒慈只感觉一阵无力,她只想查出残害牡丹、柳容烟的幕后黑手,还二位姑娘一个清白,如今却无端地踏进朝堂的迷雾。 她一伸手,又将高湛抓了起来:“高湛!你给我醒醒,你爹和晁不疑到底说了些什么?” 高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啊了一声,又趴下去,像是很醉了。 杜月恒见状,伏在他耳边道:“高兄,牡丹的死,与那晁不疑脱不了关系,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查出真相了!” 高湛这才稍稍坐起来,看一眼杜月恒,又看了一眼舒慈,仰着头对天,不知道对谁道:“明日太子设宴庆祝东宫扩建……我爹和那晁不疑似乎要前去参加……” 说完,又一头栽到在桌上装死。 杜月恒与舒慈对视一眼,又好言好语求高湛:“高兄,这太子设宴,我们这种闲杂人等,似乎不太好进去啊,不知高兄可否助我们查案一臂之力呢?” 不说还好,一说那高湛便又开始东倒西歪,摆着手,大着舌头道:“杜兄所言,我怎么听不懂呢?” 舒慈见这高湛像一团黏糊糊的浆糊,口口声声说着牡丹,关键时刻却百般推辞,顿时急火攻心,气上心头。 她拍了拍胸口顺气,忽的脑筋一动,从怀里掏出那只青铜香炉,揭开盖子,亮出那黑色的虫卵哄骗道:“高公子,你看这是什么? “这便是你之前所中幻蛊的虫卵。”她露出厌恶之色,继续威胁道,“我和师父好心好意替你解了那幻蛊,今日你连这个小忙都不肯帮?我告诉你,我既然能解你的蛊,便能又给下蛊!叫你又像个痴儿一样,行事再也不能自理!” 高湛脸色唰地一下煞白,酒醒了大半,指着舒慈:“你……你敢威胁我?” 舒慈朝杜月恒眨眨眼睛。 杜月恒便一把勾住高湛的脖子,亲热道:“哎,高兄,舒姑娘这是查案心急,你可别见怪。但她还不全是为了牡丹姑娘? “你就当还她个解幻蛊的人情,”他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我们明日去了那宴席上,再与你、与高大人无关。 “况且,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为牡丹姑娘做了吗?”杜月恒长叹一口气道,“那可真叫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高湛看看杜月恒,看了看舒慈,又瞧了瞧香炉里面,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抖动,似是挣扎许久,终于喝了一口酒,酒杯拍在桌上。 “行吧!” *** 翌日傍晚,东宫门前,还未踏入殿内,便听得丝竹悦耳,琵琶声声,热闹非凡,宾客盈门。 来往皆是太子一派。杜谌义虽为宰相,但并没有被邀请。这场合,杜月恒显然是不合适来的。 舒慈又换上一身男装,不过是高家下人的装扮。一改往日气宇轩昂,佝偻着背,将三宝揣在怀中,确实一副低眉顺眼之姿,唯唯诺诺地跟在高湛后面。 高湛反倒是一张脸惨白,一双眼睛东瞟西瞄,做贼心虚。 门口的守卫将二人拦下,见是高大人之子便也没多问,放人进去。 高湛偏要画蛇添足,紧张道:“这,这是我家新来的下人。” 舒慈赔了个笑,悄悄推着高湛赶紧往里走。 不等舒慈开溜,高湛急切道:“你赶紧走啊,可不能被我爹看见了!” 舒慈心中长叹一口气,装模做样地行了个礼,便混在人群中,往庭院中而去。 庭院中,已经开满了牡丹,花团锦簇,花瓣层层叠叠,与金碧辉煌东宫相映成辉。 舒慈叹了口气,查案之间,不知不觉原来已近暮春。 她寻了个僻静地方,将三宝从怀里放出来。 它歪歪头,往高处飞去。在太子殿上空,盘旋了两圈,又飞低了点,咕噜了两声,示意舒慈找到了。 她便跟着它,穿过庭院,曲折的回廊,停在了正殿不远处。 殿门口一队侍卫把守巡逻,门窗紧闭,戒备森严。 舒慈打了个手势,三宝心领神会,往正殿外的横梁飞去。 趁宫人们将酒杯碗碟送入正殿,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入其中。 *** 正殿是刚扩建而成的,高约十丈,二七十根朱漆圆柱撑起繁复华丽的殿顶,上绘各式祥云八卦图案。 眼下殿内摆放着十几张几案,只有残羹剩酒,显是宴席已过,人群散去。 只剩下主座上坐着的太子李承昭。他左手边坐着高明远,中央立着一个人,正是晁不疑。 李承昭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不说话,等着二人开口。 “殿下,”高明远行礼道,“这便是我与你所提的晁不疑。” 李承昭这才抬起眼来,随意打量了晁不疑一眼,又昂了昂下巴,示意高明远继续。 “这晁不疑乃是倭国而来的遣唐使,会阴阳之术。臣前些日子举荐其入了史馆任职。” 李承昭皱眉,嗯了一声,意思是他废话太多,听不下去了。 高明远紧张地吞咽一下,继续说道:“此人自称徐福后人,据说懂得长生之术……” 长生?! 一听这两个字,李承昭啧了一声,抬手将酒杯摔碎在晁不疑脚边。 如今他最恨的两个字便是长生! 他那父亲自重病以来,每日两眼一睁,便念叨着长生不老。朝中大事交三省六部,每日上朝便只点头摇头——这样的皇帝,他也能当! 李承昭自以为聪明——不像那顽固不化的姑姑,非守着先皇的什么崇佛传统。 他不信佛,更不信道,他只投其所好,费尽心机,寻了各种丹药,行各类仪式,却是叫这老头越活越长!老头欢喜了,又给他这宫殿越建越大。 他要的是长生吗? 他摩挲着主座的几案,这是他专门叫人用金丝楠木所制——正与含元殿的龙椅相同,仿佛正在练习有朝一日端坐于上的情景。 他不要那老头再活下去了。 李承昭一只手扶额,目露阴鸷,深吸一口气,只简单地吐出一个字: “滚。” 第36章 高明远慌了:“殿下……” “殿下或许误会了,”晁不疑倒是声音沉稳,庄重地行礼道,“所谓长生之法,或曰梦幻泡影,或曰道法自然,正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李承昭见此人面无惧色,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势,正眼看了他一眼。 晁不疑与他直视,又道:“长生之法,若是太子殿下不信,高大人不信,对你们来说世间便没有此法,那我便是江湖骗子。但圣人他深信不疑,对他来说,世间便一定有长生之术。那他自然会相信,我这徐福后人所献长生不老之术。 “在下以为,所谓长生不过是殿下之‘术’,重要的是,如何借‘术’,扬殿下的‘道’。” 听他诡辩一通,李承昭倒来了兴趣,冷笑一声:“那你说说,如何叫圣人信你?” 晁不疑拿出那枚符节,递给高明远,高明远又双手奉给李承昭。 李承昭一边将符节对着烛光细细检查,一边问道:“那你又为何要替我扬*‘道’?” “殿下可曾听过‘九龙长生’?” 李承昭将符节丢回高明远怀里,疑道:“哦?” “九龙长生,正是先祖徐福从海神处交换而来的长生之法。”晁不疑答,“‘九龙长生’也正是我们世世代代所信奉的神明。” 李承昭不禁仔细地观察起他来,见他仍是面色平静,不疾不徐,言辞恳切。 晁不疑平静的脸上,渐渐浮现起狂热的红光:“殿下若问我为何愿意替殿下扬‘道’,我只能告诉点下,我们的先祖徐福因这土地上曾经的皇帝而死,我们的神便要我们重回此地,将上辈子、上上辈子的仇怨了结,这才能得到真正的长生。” 李承昭微微有些惊讶了,他之前想过,这晁不疑行事可疑,或许是倭国的遣谍,待大唐的皇帝一死,倭国也许会联合新罗百济等进犯大唐。但倭国势力弱小,根本不足为惧,近日未曾听闻东海有何战事。 他更担心的,这人是姑姑派来的细作,故意诱他犯下弑君之罪,实则守株待兔,一张天罗地网将他拿下。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高明远。 高明远立刻答道:“禀殿下,臣已查过,此人确为倭国遣唐使,前些日子为了入朝为官,曾出入过杜谌义府上。自臣举荐他入史馆任职,便不再与其来往,平常只与在大唐的倭国人交往。” 第41章 李承昭点点头,即使这倭国人真是什么遣谍细作,借着什么徐福后人之名,行了行刺之实,到时候神策军内外一声令下便可控制朝堂,当场要了他性命,那也成了死无对证——只是此事还需周密的布置,他正思索着,却又听晁不疑开口道: “若我说,圣人一死,天下人便皆可长生,殿下您信吗?” 李承昭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晁不疑道:“殿下,这世间其实人人都可以长生——若大唐的皇帝心系百姓,愿意赐天下人长生,他应该自愿将生命献给九龙神……这才是真正的‘道’。” 李承昭惊讶得瞪大眼睛,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晁不疑的声音因激动轻轻颤抖,“殿下,长生,不好吗?” “长生,就是我们所处宇宙浮屠最终极归处——既然如此,用在下的性命,换众人的长生,在下甘愿。不,在下或许并不会死,也会在无尽的长生中得到永生……” 这人是疯子。李承昭想。 想到这里,李承昭猛地站起来,冲到了晁不疑跟前。 他看到晁不疑那因痴狂而闪着精光的眼睛中,映出了自己的脸——李承昭在笑,他在哈哈大笑。 于是,晁不疑也跟着他一起放声大笑。但他的眼睛不动,仍是不畏不惧地直视着太子。 李承昭开始只是笑晁不疑的疯话,越笑却越是发自内心,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笑得弯腰捂着肚子—— 他想明白了,晁不疑就是疯子,是上天派来帮助他的疯子。 *** 从东宫出来,已过亥时,今日天上一轮弯月,恰似勾玉,又似阴阳鱼的一半,就这样明亮地挂在空中。 月光冷冷的,此时洒在晁不疑身上,他却觉得温暖非常。 他骑在马上,驾轻就熟地向城东而去。 到了骊山,他从马上下来,只见此处的土地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四处都是落石土块,也许这里发生了地震之类的吧。他没有在意,熟练地拿出短刀,一边轻轻念诵咒语,一边割破手臂,鲜血流进土里,很快,土地隆起,镇墓兽破土而出,打开了墓道的大门。 上次不知哪里来的两个人,偷看了他召出镇墓兽——或许是一直在查他的杜月恒派来的吧,自从让他旁观了驱魔之术,这人就像苍蝇一样阴魂不散——甚至还找到了他的九龙神社而去! 又或许,是那柳容烟的情人。柳容烟死前放话说过,她的情人不会放过他,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晁不疑懒得再去思考了——反正,他的使命即将完成,无论是谁,都已经无法阻止他了。 他将墓道门口的火把点燃,走进了狭长的甬道。 他在这甬道中走得极快,极为自如,很快便来到一副壁画前。 壁画上画着秦始皇陵送葬图。 他咬破手指,将指尖血点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那个方士头上。 鲜血渗进了岩壁之中,只见壁画上的线条快速蠕动,黑色的虫子们仿佛听了命令,立刻开始变换排列,方士的图案变成了手持香炉的姿态。 他又用指尖血点了点香炉。 “轰隆隆……” 甬道两侧立时出现了两道石门。 地宫之中,静得可怕,晁不疑以为他早就习惯了这死寂,却在此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那是因情绪高涨,而雀跃的声音。 接着,晁不疑一把推开了左侧的石门。 这房间的人鱼膏灯似乎暗了很多。晁不疑不做他想,或许是因为时间太长了吧,一千年过去了,再好的油脂也有用尽的那一天。 他接着向前走去,却见地上的青铜器有的翻倒,有的移位,还有一截段成两半的玉圭散落在地上。 他的心脏猛地跳得更快了,这次不是因为激动或兴奋,是突然的紧张和害怕——有人来过了? 不敢细想,他奔跑了起来,冲到了中央的那只青铜巨鼎边。 只往里面瞧了一眼,他立刻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 “啊!!” 惨叫声在阴森腐败的地宫里回响了起来,又传回晁不疑耳朵里,仿佛在嘲笑他,讽刺他。 他惊得退后两步,神色不再如往常的平静,而是五官扭曲,惊惧非常。 ——九龙元胎竟叫人一把火烧了。 “谁?!谁!!” 晁不疑又冲回巨鼎旁,整个人爬到了鼎上,挂在边沿,伸着脖子,两手向鼎里探去。 那些黑色的九龙元胎熔化成了一滩黑色的粘液,似乎还有生命似的涌动着。 他颤抖着,掬起一捧黑色的粘液。 那粘液在手中并没有动静,只是一汪死水,反射着微弱的灯光,似在控诉、责怪、指责着他。 他绝望地顺着巨鼎滑落在地,地面潮湿,是刺骨的冷。 呆坐片刻,他这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又往对面的耳室跑去。 推开石门,一尊尊兵马俑如同高高在上地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在替他的神明监视他,审判他。 他飞快地在这一侧的耳室内巡视一周——这里也是什么也没有了,他好不容易从柳容烟身体里孵化出来的九龙虫不见了! 他失魂落魄,奔出耳室,举起火把,果然在甬道不远处发现了那团黑色的,蜷缩在一起的巨虫。 它被人烧死了。 晁不疑弯腰将它抱在怀中,痛苦地跪倒在地,眼泪顺着他的胡须落了下来。 到底是谁?谁会破解了他先祖千年前设下的机关,又将他最重要的一切全部破坏殆尽? 恢复了一丝冷静,他将火把又凑近那壁画,火光照亮了墙根。 一张黄纸符躺在那里,被人叠成小人的形状。 他捡了起来,只见背面用指尖血写着三个大字—— 烟霞客。 烟霞客! 晁不疑气得发抖,他觉得这名字好生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只能先将黄纸符往身上一揣,顺着甬道向外跑去。 一出墓道,眼前立刻豁然开朗,外面是弦月高悬,寥无人烟,只望见骊山夜晚的秀丽景色,远山如淡淡的一抹黛影,泼洒在夜幕之上。 离开阴冷的地宫,晁不疑终于像被抽走了精气神,软摊在地上,只念叨着:“烟霞客,你到底是谁……我要杀了你……” “你也要杀了烟霞客?” 正喃喃自语着,突然,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一个女声。 “谁?!” 晁不疑惊得跳起来,摸出了短刀。 那女声笑了起来,像一把碎银洒在地面,凄凄切切的,却又诡异骇人。 不等他回过神,一抹红影闪在了他面前。 那女人服饰华丽,面容艳丽,笑着说:“若你要杀烟霞客,那你便是我的朋友了。” 晁不疑喉咙一紧,手在背后握紧了短刀,脸上竭力摆出一贯老道沉稳的姿态:“你是谁?” “哼,”骊山娘娘白了他一眼,“我是这骊山的老祖,骊山的娘娘,是女娲补天落下的一块灵石——岂有你与我问话的份?” 他见过太多的怪事,又或许是因为此刻气愤非常,竟不觉这女人有异,诚恳地行了个礼:“还想请问娘娘,是否也认识这烟霞客?可是他进了这秦始皇陵之中?他将我在秦始皇陵中所有的宝物全烧了,我必须要找他寻个说法。” 骊山娘娘嘻嘻一笑:“那你可得答应我,要将那烟霞客杀个片甲不留,碎尸万段。” 晁不疑恨不得将烟霞客千刀万剐,便又郑重地行了个礼。 骊山娘娘满意地点点头:“前日,他带了两个徒弟,那两个徒弟先进去的。烟霞客非说要去救他们,这才进了你这秦始皇陵之中。” “徒弟?” “是啊!一个嘛,似乎叫杜什么恒的,另一个,是个女的,好像是大理寺的。” 第37章 第二日,杜月恒与舒慈约定辰时在大理寺缉妖司见面。 杜月恒前日未和舒慈一同去东宫,不知晁不疑与高明远面见太子的具体情况如何,一夜辗转反侧,睡不踏实。 一早醒来,他不等辰时初刻,便匆匆收拾了出门。 刚一推开杜府大门,却见左边的石狮子贴着一张黄纸符。 杜月恒一愣,伸手将黄纸符揭下来,见纸符叠成小人的形状。 他暗忖不妙,赶紧将纸符转过来,背面果然写着三个大字——烟霞客。 此时的长安城街市上渐渐喧闹了起来,小贩们才开始忙碌,摆摊的摆摊,开店的开店,行人稀疏,隐隐传来远处寺庙的钟声。 他张望一番,未见可疑人迹,不知是谁将这张烟霞客前日在地宫之中用过的黄纸符贴在此处。 黄纸符叠得不甚整齐,像是被人展开之后,又按照折痕重新马马虎虎地折起来。 杜月恒深吸一口气,又将黄纸符展开,却见黄纸正中央写着两个大字—— 救命。 他眼睛突然睁大,只感觉心脏往下坠去,这是谁写的?又是谁送来的?那甬道除了他们,只有晁不疑知道啊…… 第42章 一想到这里,他的手颤抖了起来,那纸上的大字也跟着抖动,像回答他的问题似的,他脑海中忽然不受控制似的涌进了许多画面—— 黑暗中,只有几点青白色的暗光照亮,那房间他有些熟悉——正是秦始皇陵甬道一侧的耳室,那间摆满了青铜玉石各式明器的巨大房间。 此时,烟霞客躺在墙角,脸色煞白,不省人事。舒慈躺在另一边,被五花大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双眼通红,好似奄奄一息。 晁不疑蹲在他们面前,正拿着一柄短刀,在手中把玩着,似乎在拷问着他们什么。舒慈摇摇头,似乎在说不知道,晁不疑立刻面露愠色,站起来,狠狠地往舒慈肚子上一踢。 她发出一声痛苦凄厉的惨叫。 “不!” 杜月恒忍不住喊出了声。 一眨眼,他眼前又恢复了正常,那张黄纸符中间的大字消失了。 不知什么时候,街角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个老妇人,正面带温和的微笑注视着他。 杜月恒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他觉得那老妇人极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好像无暇思及其他,只觉得脑袋愈发沉重,思考愈发迟缓。他脑海中尽是刚刚的画面,全身都被担忧惊惧占据了——舒慈和烟霞客都被晁不疑被抓了,舒慈在地宫之中,她还挨打了! 他脑海中只容得下一个念头—— 他得去救她们。 这时,那老妇人迈着小碎步向他款款走来,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她恭敬地朝他鞠了一躬。 杜月恒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这老妇人是他前些日子在虫子庙见过的。 既是如此,她一定是晁不疑派来的。 他的眼神逐渐地空洞了起来,声音迟缓,痴痴地对老妇人道:“带我……带我去救舒慈……” 老妇人仍旧保持着微笑,欠了欠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请他上车。 马车内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壮汉——也是那虫子庙里见过的,中间空开,是专门留给他的。 杜月恒木着一张脸,乖顺地坐到了中间,马车跑了起来,长安城喧嚣的声音越来越远,他们出了城,往骊山赶去。 *** 辰时正,舒慈按往常惯例,先点了卯,一边处理前几日堆积的公文,一边等着杜月恒。 谁知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杜月恒还没有出现。 敖瑞蹲在门口奇怪道:“杜兄今天怎么了?平时不是挺积极的吗?今日怎的迟到了?” 舒慈也觉得奇怪,心道这人不会又被罚跪祠堂了吧?前几日查案,确实是回去得晚了,但办的是正事,杜大人不至于严厉至此吧? 三宝照旧停在敖瑞的头上,心态放松:“说不定就是起晚了呢?再等等吧。” 舒慈点点头,又埋头处理起手头的公务。 又过了一个时辰,仍不见杜月恒的身影。 敖瑞担忧道:“杜兄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怎的还没来?” 三宝附和道:“这个点没到,确实古怪了。不会是昨日我们溜进了太子府,叫人发现了吧?不对,杜公子也没和我们一起啊?哦,我知道了,不会是那个高湛告了密,得罪了太子党的人吧?” 这问得舒慈心烦意乱,忧虑万分,公文没处理几份,脑中不断浮现各种念头——杜月恒不会又出事了吧?真叫太子党的人绑了怎么办?要先去通知杜大人和李元信吗? 不管了,她将手头的文书一放,叫上三宝和敖瑞便往外走:“先去杜府一趟吧。” 三宝飞到空中,敖瑞跟在舒慈身后,她刚踏出大理寺的大门,却见对面的小巷门口站着一个老妇人。 她微笑着注视着舒慈,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鞠了一躬。 舒慈心中咯噔一声,她认出来了,这是那日在虫子庙见过的老妇人。 老妇人依然迈着她那小碎步,走到舒慈跟前,掏出了一枚叠成小人形状,背面写着烟霞客大名的黄纸符。 黄纸符已经被折叠得很破旧了,舒慈拿在手中,又将它展开来。 上面写着一列字,字迹清秀,但间架结构古怪—— “虫卵换杜月恒。一人前来,否则杜性命难保。晁” 舒慈抬头看了老妇人一眼,眼角的余光又扫到巷口左右,分别站着两个壮汉,似乎也是在虫子庙见过的。 她轻声道:“大理寺门口,你们还敢威胁起我来?” 只见老妇人仍是笑容满面,摇了摇头,她听不懂,却用极别扭的,一字一顿,好像提前背好的唐语道:“晁先生说,我们只能破釜沉舟了。” 这是要跟舒慈拼命了。 她清了清嗓子,轻轻道:“找烟霞客。” 天上传来咕噜两声,三宝表示听见了,振翅便飞向远方。 她又朝背后打了个手势,叫敖瑞去找李元信。 接着,便跟随老妇人,又上了那辆马车。 *** “醒了?” 杜月恒听到有人叫他,费力地撑开眼帘,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光线,他又眨了好几下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 他刚刚好像做了一个长梦。 梦中,烟霞客和舒慈叫晁不疑绑了去,五花大绑地被扔在秦始皇陵的耳室之中。 眼下,这里既没有舒慈,更没有烟霞客,反倒成了他双手被反剪在后,双脚被绑在一起,躺在潮湿又腐败的地上,动弹不得。嘴里被塞了一条棉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眼前蹲着晁不疑,他像梦境里的一样,耍着一柄短刀,人鱼膏灯刚好从顶上打到他脸上,显得他的脸更加阴沉骇人。他笑呵呵道:“杜公子,你终于醒了?” 杜月恒“呜呜”了两声,努力地扬起头来,行动受限,只能将四周的情况看个大概。 晁不疑身后还站着几个人影,他认出了那老妇人和绑他的壮汉,除此之外,大约还有五、六人的样子,应该都是虫子庙里的那些倭国人。 晁不疑见他眼睛乱转,便直起身来,抬脚往他肚子上就是一踢,痛得杜月恒蜷缩成一团,“呜呜”地乱叫。 “杜公子果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看了纸上的幻境,就傻傻地跟过来了。”他低着头,阴恻恻地说道,“跟你的好兄弟高湛一样啊。” 黄纸符上的“字”想来和壁画上的虫子一样,又是这晁不疑施的幻术,可惜,刚刚他身边没有舒慈,没有人帮他当头棒喝,破除他这妖法。 杜月恒气得大骂:“呜呜呜!” 晁不疑“啧”了一声,朝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冲上来一个人,从后面抓起缠在杜月恒嘴上的布条,将他整个脑袋拎起来,他上颚硌得生疼,这下发不出声音来。 “杜公子,我一开始以为你就是个普通的纨绔子弟,没想到算你厉害,竟然先查到我们的九龙神社,又进来了这秦始皇陵。” 杜月恒斜着眼睛瞪他。 晁不疑哼了一声,又打了个手势,那人一松手,杜月恒的脑袋“咚”的一声便砸在地上,他一下子头晕眼花,鼻血横流,痛得说不出话来。 晁不疑又挥挥手,那人将杜月恒嘴里的布条撤去。 “我一直好奇,杜月恒,你穷追不舍地跟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杜月恒感觉喉头发甜,脸上热热的,应该是流了不少血。他不回答,反问道:“牡丹……柳容烟……是不是你杀的?” 听了这话,晁不疑表情一滞,哈哈大笑了起来:“牡丹?” 他觉得很有趣似的,朝着后面的人哇啦哇啦地讲了几句倭语,也有几个人嗤笑出了声。 “哦对,你和你那兄弟还不知道,牡丹是我们九龙神会的人啊。”晁不疑道,“牡丹,是我介绍给高湛的,也是我介绍给你的。拂花楼往来皆为长安的贵族高官,是个获取情报的好地方啊。 “杜公子不会不知道,《孙子兵法》说‘无所不用间也’。” “我早就告诉过你那好兄弟,若要顿悟要做到‘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像你这样的人,更是要做到‘逢兄弟杀兄弟,逢女人杀女人’,否则就会落得现在的下场。” 说完,他像泄愤似的,又狠狠地朝着杜月恒的腹部踢了一脚。 第38章 杜月恒哀嚎一声,气得发抖,他从来没挨过这样的毒打! 只听晁不疑又道:“我叫牡丹引诱高湛和你,本打算伺机取得信任,或许能得到宰相的举荐……” 他绕着蜷缩成一团的杜月恒踱步,慢悠悠地继续:“谁知道,你们两个公子哥,一个在家中不堪重用,一个平常不务正业,浪费了我大半年的时间……” 听到他骂自己,杜月恒咬着牙憋出两个字:“我呸……” 晁不疑又踢了他一脚,愈发恼怒:“这也就算了,谁知牡丹那蠢女人……竟然真的爱上了高湛。 “她居然想要私奔,脱离我们九龙神会!这怎么行呢?若她将我们的计划泄露了,那九龙神会世世代代守护的一切不就完了吗?因此,我这才不得不杀她,哄骗她吃下还未成熟的九龙元胎……” 第43章 九龙元胎又是什么?莫非是那黑色的虫卵?杜月恒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思索着晁不疑的话,脑筋动起来,反倒身上不那么痛了。 他心中推测,定是牡丹吃下了虫卵,生出巨虫。然后晁不疑便将计就计,又害得高湛神魂颠倒,要挟高大人得到了官职。 “那柳容烟呢?!”杜月恒从喉咙管里虚弱地挤出声音,“她……她与你无冤无仇……” 晁不疑“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那女人听说你在调查我,就拿着拂花楼的名册来威胁。还说,牡丹临死当日,拂花楼的小厮瞧见过她与我偷偷在楼外相见。不仅如此,她早就知道我们用她善和坊的房子行倭国法事。她说,她手上证据确凿,若不给她三千两银子,她便立刻报大理寺。 “杜公子你说,我除了杀了她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真的给她三千两银子吗?”他语气风轻云淡,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晁不疑又好像很遗憾似的叹气道:“这么一说,你也算间接害死了柳容烟——哈哈,杜公子,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杜月恒最憎这倭国人拿着大唐典籍咬文嚼字,咬牙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颠倒黑白……你做这些,就只为了入朝为官?” “为官?”晁不疑觉得很好笑一般,蹲在杜月恒眼前,“我当你们这大唐的官有什么意思?” 他眼睛一转,冷哼一声:“你进来过这秦始皇陵,想必也看过了外面的壁画了吧?反正你也要死了,我告诉你也无妨—— “我们的先祖徐福,从海神那里换来了长生的秘术。之后,正如你们的《史记》记载,他漂流到了东瀛九州,很快开枝散叶,子嗣绵延…… “但世人不知,他为了完成长生之术,复又返回了大秦……他早就料到,若是失败了,大秦的皇帝不会原谅他的背叛之举,一定会将他处死。 “他做好了会死的准备,又怕皇帝偷走长生秘法,于是,他将长生之术分为上下两卷。上卷留在九州,由我们祖祖辈辈传承。下卷由他带到了大秦。可惜,秦朝很快覆灭,下卷混杂在皇室典籍中,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晁不疑深吸一口气:“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处心积虑地想要进入你们大唐的史馆?” 杜月恒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那日他在四方馆所见晁不疑在看的正是《淮南衡山列传》。 “那你现在,找到那个什么……长生密术……了吗……” 一听这话,晁不疑更恼了,他一把扯起杜月恒的脑袋,面容变得狰狞:“杜公子,你是不是当惯了宰相家的少爷,还没搞明白眼下的情况? “刚刚是我可怜你要死了,才和你说了半天,好叫你能当个明白鬼。现在该我问你了,懂吗? “你师父烟霞客在哪?” 杜月恒头皮被提起,眼皮扯得生疼,竭力拿眼珠子瞪他,张了张嘴。 晁不疑凑近去听,才听清他说的是:“烟霞客……不是我……师父……” 答非所问! “少耍花招!”晁不疑把他的头往地上一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还有一个人,是大理寺当差的,对不对? “不……不对……” 晁不疑又是一砸,厉声问道:“说!是不是你们烧了我的九龙元胎!” 杜月恒眼前立时血色一片,不知是头上哪里被砸开花了,他嘶哑地问道:“九……什么胎……是什么?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 见他死到临头还在套话,晁不疑急火攻心,气得又朝他身上补上两脚。 “你还敢问!”他一脚踩在杜月恒肚子上,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九龙元胎,就是海神赠与我们的长生法宝!我千辛万苦地养在这耳室的九龙鼎里!竟叫你们一把火烧了!” 他又撵上几脚,杜月恒惨叫。 “若不是你们!我已完成长生大业!现在我失败了,定要你们几个一起陪葬!” 杜月恒痛得生不如死,虚弱地呜呜了两声。 晁不疑以为他这是要交代了,又把他的脸扯起来,却只听他道:“烟霞客……不是……我师父……我……也不认识……什么大理寺……” 杜月恒“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血沫,又道:“你话都说不清楚……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干脆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 晁不疑气极反笑:“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朝身后动了动手指。人群里的老妇人走了出来,端出一个香炉给他。 香炉打开来,他从里面夹出一条虫子。 那虫子既不像幻蛊的蚯蚓,也不像黑色的虫卵,更像一只漆黑的蚕蛹,在晁不疑指尖不住地蠕动。 他扳开杜月恒的嘴,要把虫子喂进去。 杜月恒咬紧牙关,立刻又挨了两个大嘴巴。他一松口,那蚕蛹立刻挤进他的齿缝,直往喉咙里钻。 他绝望地闭上眼,心中怒吼:若变成了巨虫,定要把晁不疑吃了! 没想到,那蚕蛹并没有顺着食道滑进他的肚子里,反倒是向上爬,张开层层密密的牙齿,一口咬住了他的上颚——一阵钻心的剧痛,蚕蛹好像顺着伤口,一下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杜月恒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那蚕蛹似乎顺着他大脑的沟壑越钻越深,将他的大脑翻了个底朝天,脑浆像是被从头骨里翻出来,被展开来,甩了几个来回,又胡乱地被塞回去。 无数的片段在他的眼前掠过—— 他注视着舒慈,她不知什么时候看那壁画入了神,一双空洞的异瞳,睫毛轻轻地颤动。他叫她,她不作反应,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踌躇半天,只敢轻轻碰一下她的脸…… 他和舒慈困在耳室里面,发现了柳容烟的尸体,舒慈嫌弃他,叫他到一边去吐,他一边吐,一边恨自己真是个拖油瓶。幸好他机智,想出了火烧巨虫的办法。可没想到,又害得二人又中了壁画的幻术…… 烟霞客来救他们了。两侧耳室的大门打开,舒慈还记着柳容烟。二人又进了这耳室之中,还好舒慈聪明,烧了那一鼎的黑色虫卵……她还叫三宝取了一只……或许是留作证据…… 画面到这里,杜月恒不行了,只觉得脑海天旋地转,胃里面翻江倒海,头磕在地上,“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那蚕蛹也被他吐了出来,混着血水、胃液,一动一动的,在微光下闪着渗人的光。 晁不疑用倭语说几句什么,人群里走出来个壮汉,跪在晁不疑面前,语带哀求地用倭国话说了几句。 晁不疑脸色严厉,语气不容置疑地回了他。 那壮汉面色严峻,“嗨”了一声,捡起地上的蚕蛹,咽了咽唾沫,竟然生吞了下去。 杜月恒又想吐了。 只见那壮汉瞳孔放大,占据了整个眼白,他痛得在地上打滚,一边惨叫着,一边用倭语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晁不疑起先听得眉头倒立,愤怒至极,慢慢听到最后,竟咧开嘴,露出阴森的笑。 他张开双手,癫狂地朝着后面的人哇啦了两句,又双手合十道:“这是九龙神在帮我们啊!” 接着,他冲到杜月恒面前,将他拎起来,脸上冒着红光:“你们几个歹人,烧了我的九龙元胎不算,居然还偷了一个去!” “天底下怎么有你们这么坏的人!” 他晃了晃杜月恒,又怒又笑的:“现在好了,只能叫那个大理寺的女的把九龙元胎还给我了。” “……不……” 杜月恒的声音很虚弱,他很痛,头痛,是被虫子钻过,又挨了打。腹痛,是被晁不疑踢的。心脏也开始痛,他害怕了。 “杜公子,我本来想立马就是杀了你……”晁不疑语气轻松了起来,“但是现在嘛,就等着大理寺那女的还给我九龙元胎,让你们死在一起好了。” 说罢,他把杜月恒往地上一甩,便不再理睬他,恢复了阴沉的样子。他挥了挥手,那老妇人又迎上来,听从他的安排。 “……不……” 杜月恒的声音几不可闻了,他痛得晕了过去。 第39章 马车行驶得飞快,驾车的人还在不断加速,似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出了城,马车便往骊山而去,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密布,仿佛要压下来一样。 舒慈坐在马车中,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她的心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每次马车的颠簸都让她心惊肉跳。 她心中先是想着杜月恒,这人吃过最大的苦就是在家里面跪祠堂,不知道晁不疑会怎么折磨他?他受得住吗? 越想着他,越是心乱如麻,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转念去考虑为何晁不疑,为何他会绑了杜月恒? 她想起方才老妇人给她看的绑架信,为何晁不疑非要用虫卵呢?一开始她取那虫卵,只是想留存为证据,研究这东西到底是何物。晁不疑应是回了那耳室之中,发现虫卵被烧,还有烟霞客遗落在甬道的纸符,这才绑了杜月恒与她来换。那他又是如何知道杜月恒和烟霞客一起进了甬道内的呢? 第44章 天空飘起了细雨,打在马车上,沙沙作响。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停了,老妇人掀开门帘来,请她下车。 外面便是她们之前来过的那片空地,现在中央隆起了一个土堆,那只鬼面兽身的镇墓兽正像看门狗似的,头放在兽爪上趴着休息。 它的身后现出一个入口,像骊山张开了嘴,黑魆魆的,传来地宫飘来的潮湿而阴冷的气息。 这里就是秦始皇陵真正的入口了。 她由两个壮汉押着,跟随着那老妇人再次进入了狭长幽深的甬道。 这次两个壮汉举着火把,甬道之中终于明亮了不少,行进了一会,便看到了两扇石门。 看来她推测得不错,舒慈心中算到,这耳室果然是晁不疑的巢穴。 右手边的石门打开,只见耳室之中除了青白色的人鱼膏灯,还点上了火把。但这间耳室实在太大了,这几点光源只能照亮一角,四周还是无尽的黑暗。 晁不疑已经在耳室中等她,他被几个人围着,正用倭语商量着什么,想来这些人便是他的手下了。 他见舒慈到了,他脸上扯出一丝微笑,故作礼貌道:“舒司务,久仰大名,今日终于相见了。” 舒慈觉得脸上僵成一片,做不出任何表情,哼了一声:“少废话,杜月恒呢?” “舒司务还请*放心,杜公子是我们的座上宾,当然不会亏待了他。”晁不疑笑得狰狞,“我晁不疑言而有信,既然请了舒司务过来,自然是会将杜公子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舒慈死死瞪着他,脚下忍不住往前几步,他周围的几个男人立刻围上前来。 “哎,舒司务,不要着急嘛,”晁不疑道,“我说了,我这个人最看重的就是诚信,不知道舒司务呢?我信上说的东西带来了吗?” 舒慈咬紧牙关,拧着眉头,从兜里掏出那只香炉。 晁不疑朝手下点了点头,几个人便伸手要来取。 舒慈手一收,把香炉又收回怀里:“我再问一次,杜月恒呢?” 那几个手下回过头来看晁不疑,他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举起双手拍了两下。 只听背后昏暗的墙角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有两个人出来,一左一右拖着杜月恒,把他甩在晁不疑面前。 杜月恒仍由他们拖拉甩砸,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杜月恒!”舒慈气得发抖,想冲过去确认他的状况,立刻被晁不疑的手下拦住。 晁不疑一手扯起杜月恒的头发,将他整个脸展示给她看,只见他已经鼻青脸肿,鲜血横流,糊得满脸都是。 见杜月恒昏迷不醒,晁不疑又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脸一歪,又发出一声闷声。 听他出了声,晁不疑又把头拎得近了点,好像示意道,你看,人没死。 杜月恒很配合地,撑起青肿的眼皮,眨了眨,又从喉咙管里挤出来一句:“……我……没事……” 不说话还好,一听他说话,晁不疑又是抬手要打他。 “住手!” 舒慈一双拳头捏得死死的,指甲嵌进了肉里面也不觉得疼。她感觉鲜血直往脸上涌,只能不断告诉自己冷静,眼下晁不疑人多势众,杜月恒又是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绝不能与他们硬碰硬。 她又将那香炉掏出来,单手聚过头顶,虽然强作冷静,但声音轻轻颤抖着:“你不就是想要这玩意吗?” 晁不疑眯起眼睛来,眼神凶狠了几分。 “你把我们送出这秦始皇陵的出口,我就把这玩意给你。” “玩意?”晁不疑发出两声病态的笑,“你居然叫它玩意?!” “舒司务,你怎么跟这个杜公子一样,还是搞不清楚状况?——是你们,不仅杀了我的九龙虫,还烧了我九龙元胎,居然偷了一个去!”晁不疑勃然大怒,气没有地方撒似的,踹了一脚地上的杜月恒。 杜月恒惨叫一声,打了个滚,压在一只青铜明器上。 那声音太凄惨了,叫舒慈的太阳穴一跳。 “你们两个罪犯!小偷!竟然还敢跟我讲条件?!——不许叫!” 他又给了杜月恒一脚。 “你说话就说话!再踹人我就不客气了!” 舒慈要气疯了,将那青铜香炉的盖子一掀,伸手就捻起了里面那只,黑色的,椭圆的,微微蠕动的虫卵。 “你干嘛!”晁不疑尖叫,“愣着干嘛,给我抢啊!” 不用他指挥,几个手下已经一拥而上。 这东西在手上的触感异常古怪,不像她想象的冰冷的感觉,反倒是温热的,湿乎乎的,软糯的感觉。 这东西不会真的有生命吧? “都别动!” 舒慈出奇地冷静,她用食指和大拇指夹住虫卵,举到脸的旁边:“谁再过来,我就把这玩意吃了。” 这句话有奇效,晁不疑又用倭语高喊了一句,应该是制止他的手下再前进。 “你敢?!” 晁不疑瞪着她,怒目圆睁,一张脸气得发抖。 舒慈不再多说,张开嘴,似要把这东西给吃下去。 “停!” 晁不疑大喊:“你敢吞了九龙元胎,我就敢杀了杜月恒!” 他一把将杜月恒拖起来,掏出短刀来,比划在他脖子上。 杜月恒气若游丝:“……你……别管我……” 舒慈一双眼里迸出了火星子,她不管他的什么九龙元胎,也不顾不上杜月恒的生死了。 与她斗狠,那就试试吧! 她死死地与晁不疑怒目而接,手也向着嘴唇逼近,吞了这虫卵是死,乖乖交出去,这晁不疑定不可能放过他们,也是死!那不如变作巨虫,第一个便把晁不疑生吞活剥! 僵持之中,也不过是须臾一瞬,晁不疑眼神一闪。 他输了。 “等等。” 舒慈看着他。 他挥了挥手,围在她周围的手下便散去了。他又将杜月恒一扯,丢在舒慈脚边。 晁不疑摊开一只手来:“舒司务,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舒慈摇头:“送我们去出口,待我上了马,我自然给你。” 见晁不疑犹豫,她又作势抬手。 “好。” 晁不疑终于道。 *** 舒慈扛着杜月恒,前后都是晁不疑的手下,晁不疑走在最后,一行人走得很慢。 “舒姑娘,”杜月恒在她耳边虚弱道,“谢谢你……” 她只能苦笑摇头,这一次不怪杜月恒,全是她一时兴起当日在耳室中烧了晁不疑的虫卵,又带走了一颗,才招致今天的事情。 不等她答话,她又感觉侧腰处顶了个什么东西,好像是杜月恒递了个东西给她。 她用搭在杜月恒肩膀的手摸过去——这是一只青铜香炉,是刚刚杜月恒滚在地上的时候悄悄捏在手上的。 舒慈微微一怔,侧过脸来看他,他又抬起肿胀的眼皮,冲她眨了眨眼。 终于,甬道的尽头见到了一丝天光。 舒慈加紧步伐,与杜月恒一瘸一拐地出了这暗无天日的地宫。 外面的雨已经止住了,只是土地还是潮湿的。 几个壮汉紧随他们期后,跑了起来,又将他们围住。 晁不疑也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舒司务,刚刚说好的事情你可别忘了。” 舒慈将香炉掏出来,又将盖子揭开,那虫卵还好好地在里面。 她示意他道:“晁不疑,我舒慈从来也是言而有信,你叫你这几个人撤下去,我便把香炉放在前面。” 晁不疑咬紧牙关,朝手下们使了个眼色,几个大汉面面相觑,缓缓地散开来。 舒慈心想,晁不疑还是没学明白,还有句话叫作兵不厌诈。 她本想装作弯腰放香炉的样子,趁机将香炉换作杜月恒方才偷出来的那只。 不等她调包,突然,一道红影从她眼前闪过,手上一凉,那真的香炉就被掠走了。 “我有没有说过,”只见骊山娘娘捏着香炉,跳到晁不疑身旁,“你们两个烟霞客的徒弟,从今以后不许踏入骊山?” 舒慈感觉气血上涌,晕头转向,她明白了,晁不疑之所以绑了杜月恒,定是骊山娘娘告诉他,烟霞客和他们进过这秦始皇陵。 骊山娘娘可不管这么多,她将那只装着虫卵的香炉扔到晁不疑怀中,又冲着晁不疑摆摆手,不高兴道:“行了,你们也赶紧滚吧!不仅没抓到烟霞客,还把我的骊山搞得乌烟瘴气。” 她又转过来笑嘻嘻地面向舒慈:“但是,你们两个呢,今天可就走不了了。” 第40章 九龙元胎失而复得,晁不疑激动得满面红光,向骊山娘娘作了个揖:“多谢娘娘!娘娘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骊山娘娘翻了个白眼,不与晁不疑多言,又要去捉舒慈和杜月恒。 晁不疑立刻献殷勤道:“娘娘,听我的人说,舒慈已经叫她那三宝鸟去找烟霞客求救了。” 第45章 那老妇人在他背后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那老妇人是听得懂唐语的!舒慈气得面红耳赤,只道晁不疑真是诡计多端,这才是兵不厌诈,她又学了一课。 “我想,那烟霞客一会就要来救人,”晁不疑接着说,“我看不如将这二人继续关在我这地宫里,待那烟霞客一来,便可一网打尽。” 骊山娘娘思索一番,讥讽道:“我看你方才被这两个小儿耍得团团转,现在还敢主动请缨?” 听她骂了自己,晁不疑脸色一僵,又不敢多说。 “罢了,”骊山娘娘不客气地挥挥手,很大度的样子,又转过来瞪着舒慈二人,阴森笑道,“你这地宫倒是囚禁人的好地方,只是看守的人嘛,你给我通通撤走,老娘自有办法。” 舒慈还想开口辩驳,只见眼前红影扑过来,接着眼前一黑,她这就昏死了过去。 *** 再醒过来,二人又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地宫之中。 又嗅到熟悉的,铜锈味和土腥味混合的腐朽味道,舒慈费劲地睁开眼,努力适应眼前的黑暗,不远处几个士兵的人影,她们又被关进这间耳室了。 杜月恒被扔在不远处,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似乎还没醒过来。 舒慈全身用力,匍匐爬到他身边,用脚够了够他:“杜月恒?杜月恒?还活着吗?” 对方“啊”了一声,如梦初醒,蠕动着翻了个面,这才与舒慈四目相对。 他一双浓眉大眼,现在被揍得肿成一条缝,艰难地开口道:“舒姑娘,我们这是已经到地府了吗……” 舒慈哭笑不得:“想死啊?没那么容易呢。我们这会又被关进了地宫里面。” 杜月恒“啊”了一声,放下心来:“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没死就还有办法……” 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舒慈动了动手脚,想抽出藏在背后的桃木剑,可麻绳绑得极牢,根本无从施展。 舒慈沉重地叹了口气。 听她好似意志消沉,杜月恒又发出声音,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鼓励舒慈道:“我刚刚听晁不疑说,你叫三宝去寻了师父,师父一定在来的路上了……” 舒慈苦笑,骊山娘娘说不定此刻正守在外面,等着烟霞客自投罗网呢。 “你放心,师父神通广大,定有办法救我们出去……” 听他说话的声音吭哧吭哧的,应该是一说话就扯着头上的伤口疼,于是舒慈道:“你少说几句吧,保存体力。” “那你说说话吧,”杜月恒确实是极疼,他干脆闭上眼睛,“听你说话,我就不疼了——转移转移注意力。” 这倒也是个办法,绝望之中,舒慈反倒生出一种闲情逸致——反正眼下也是等死了,就当二人坐在茶馆中闲聊,这样死也死出了几分洒脱吧! 那要说什么呢? 舒慈看他英俊的脸如今鼻青脸肿的,不厚道地想笑:“你没挨过打吧?我小时候,烟霞客经常打我——不过,没被打成这样过。” “他打你干嘛?” “我学不会他的那些招式啊!烟霞客这个人,自己功夫极高,却不是个会当师父的,只要我学不会,他就拿桃木剑揍我——就是他借给我这柄。 “他常说,要不是看在我父母早亡,天生一双异瞳的份上,早就把我逐出师门了。” 好像真的忘了痛,杜月恒听得认真,点评道:“师父这个人,就是嘴巴毒。” “嗯……但他人不坏。后来发现我确实不是个修道的材料,就把我推荐给了大理寺——他认得李元信,哦,李元信之前就是缉妖司的司务,我这才有了这份差事,能够养活自己。” “哦,难怪,”杜月恒闷声闷气,“难怪你这么喜欢查案。” 是啊,她在世间无依无靠,烟霞客是她师父,不靠谱就算了,更不可能伴她一辈子。只有这份差事是实实在在的,每月的俸禄,还有敖瑞和三宝,她这唯二两个伙伴和同僚,都是这份差事带给她的。 舒慈叹了口气。 却听杜月恒道:“师父一定是仔细考虑过的——只有缉妖司的工作才能把你的这双异瞳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你破案一定特别有成就感吧?” 舒慈不禁瞪大眼睛。 杜月恒眯缝着眼睛继续道:“哎,你以为我没挨过打吗?我小时候,杜谌义可没少揍过我!不是为了作诗作文不成气候,就是不能光宗耀祖。……总之,只要不走上仕途,考取一个功名,那就是杜家的不孝子……” “现在好了,我实在拗不过我娘——便听了我兄长的安排,进了中书省。成天就是去点卯,日子过得一点盼头都没有……每日不是处理案牍,就是站队暗斗……无趣死了!” 这说了不如不说,舒慈心中翻了个白眼,暗骂杜月恒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问道:“那你老跟我一起查案,就是为了找找刺激?” 这下真刺激他了,杜月恒好像被点着了似的,提高音量,伤口又被扯得生疼,“哎哟”了两声,急切道:“你这么说话可就过分了啊! “我一开始,是想调查晁不疑,这人行迹猥琐,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很对嘛! 他急得语无伦次:“后来,牡丹死了,高湛疯了,又遇上了你,敖瑞、三宝,你们不顾危险,明明救了我好几次,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嘛!” “还有你……”杜月恒使劲想睁大眼睛,一张本来就被打得又青又紫的脸涨得通红,“你……” 不对,舒慈突然感觉心跳加速,跳得咚咚作响,奇怪,她为什么要紧张呢?她感觉周围的时间好像凝固了,只见杜月恒嘴唇张开地样子很慢很慢—— “我觉得……你……” “不对!” 舒慈喊了出来,打断杜月恒说话。 “什么不对?” 他的脸“唰”地白了。 “不是我的心脏在跳……” 是真的有东西在她的胸口跳动! 只见她胸前的口袋起伏,那张折成小人样子的黄纸符从里面爬了出来,轻飘飘地跳到地上,走了两步,转过来面向二人。 它没有画脸,一只脑袋转了转,竟发出烟霞客的声音来:“呆徒!小杜!你们在哪?” “师父!”杜月恒激动,躺在地上昂着脖子嘶哑道,“你在哪?你来救我们了吗?” 原来,前日烟霞客在那黄纸符上用指尖血凝了一丝灵识,这才骗过了壁画上的虫子阵,以为纸符就是人的意识,才开启了壁画上的三重开关。 舒慈赶紧用左眼金光一闪,那黄纸小人身后出现了一缕淡淡的红色人影——确实是烟霞客的样子。 “我这呆徒儿聪明不少嘛!”那纸人和烟霞客的动作一样,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还知道验明我的正身,不错不错,若我是那倭国小子变的,那就不妙了!” 舒慈干笑道:“兵不厌诈嘛。” “师父!我们在地宫的耳室里!就是放兵马陶俑那间!”杜月恒快痛哭流涕。 小人道:“好,我这灵识极微弱,你们记着我下面的话,一会我便要消散了。 “一会,往墓道的出口跑——到时候,我将墓道口炸开等你们。” “好。”二人异口同声。 “呆徒,”小人又问,“可还带着我的那把桃木剑?” “带着呢。” “我那桃木剑是一柄法宝,可用罗盘定位。若到时候我们未能在墓道口汇合,我便凭着这把剑来找你们。” “好。” “我先给你们松绑,松完绑,这缕灵识就要消散了,你们可千万多保重啊!” 说罢,小人便歪歪扭扭地跳到舒慈脸上,大摇大摆地踩了过去,翻过她的身子,来到她反剪的双手后面。 只听它念了一句咒语,“噗”的一声,小人的脑袋便蹿起了火苗,它摇摇摆摆地把脑袋上的火伸到麻绳上。 麻绳烧断了,它高喊一声:“呆徒,小杜,万万保重!” 然后,火苗烧得更旺了,黄纸符燃烧殆尽,烟霞客的灵识也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 舒慈愣了会神,甩开绳子,一个鲤鱼打挺,将自己脚上的踢开,又去把杜月恒救出来。 她把杜月恒扶起来,好生检查了一番,除了脸上看着吓人,倒也没有伤筋动骨。 二人相视点点头,一起往通向外面的石门走去。 她想起来骊山娘娘似乎叫晁不疑撤去了人手,又不知道她会如何把守这里,还是小心为妙,便打了个手势,二人只一起将石门推开一条缝。 “吱呀——” 开门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外面的什么东西,只见一个佛头凑到了缝中间,裂开一张嘴尖叫道: “官奶奶!官爷爷!你们怎么出来了啊!” 第41章 舒慈趴在门缝上看了好半天,才看清楚门外——佛头还是那个佛头,只是下面多了一截身子。 佛头新的身子是好几块石头组合在一起的,拼接成了新的躯干和四肢,只是几个石块的大小与佛头差不多,因此显得比例古怪,头大身小。 第46章 它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动作笨拙,显然,它对自己的新身体运用得还不是很熟练。 “石八百!”舒慈叫道,“你怎么在这?” 石八百往地上一坐,就这么堵在了门口:“官奶奶,你别怪我,是骊山娘娘叫我来看住你们的。” “看住我们?” “是啊!”石八百一双眼睛转得飞快,“娘娘刚刚把小佛叫过来,只说这地底下关了两个人,要我千万别放跑了,我以为是这骊山中的妖魔邪祟叫娘娘捉拿了起来——没想到竟然是官奶奶和官爷爷您二位啊!” 什么妖魔邪祟?!你那骊山娘娘才是正儿八经的邪祟!舒慈气得太阳穴直跳,压下火气来与石八百套近乎:“石八百,我们与骊山娘娘好像是有点误会,她要抓的人不是我们……你要不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放我们出去与娘娘好生说说?” “那可不成,”石八百连连摇头,“官奶奶,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气——骊山娘娘专门嘱咐过,可千万不能听了你们的胡说八道,随便放你们出去。反正,今天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你们出了这个门。” 舒慈听得头痛,又想起石八百在人间修行多年,多少学了些人的习气,是个怕官府的,立刻威胁道:“石八百,你知不知道,囚禁大唐官员,按唐律何处啊?” 石八百一听,一颗佛头转起了圈来,急急忙忙道:“哎哟,官奶奶,您可误会我了!您不知道啊,是骊山娘娘她专程将我这身子接了回来,你们有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骊山娘娘就是我的父母啊!她的话我不敢听啊——我可不能当个不肖子孙啊!” “哼,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舒慈抱着手,信口开河道,“你以为大理寺就我一个人?现在千军万马已经在路上了,到时候我第一个就抓你,把你带回去,对准你这蠢佛头用祖师爷钟馗留下的斩妖铡这么一铡,你就立马魂飞魄散,什么也不剩了!” “哇呀呀,”石八百被吓住了,眼睛瞪圆:“官奶奶,您这就怪错人了呀。若不是骊山娘娘要抓你们,我一个小佛,怎么可能得罪大理寺呢?您要抓也该抓我们娘娘啊……按唐律,她是首犯,我就是个从犯啊……” “我们可没看见什么首犯从犯啊,就只看到了你!”杜月恒在一边帮腔道。 舒慈又把脸往门缝里挤,继续高声道:“我当初就不该留着你,就应该直接将你摔个粉碎!” 石八百见她要往外面挤,急得跺脚——虽然那只新接上的脚慢了一拍:“官奶奶,你可千万别出来啊!骊山娘娘只叫我看住你,我可不想你死啊……” 舒慈只当它在威胁自己,与杜宇恒对视一眼,便一齐推门想出去。 石八百大惊失色,举起手臂两只笨重的石块,拦住二人。 舒慈见被死死堵在门里面,“啧”了一声,想也不想,掏出一张符纸来,念了一句显形咒,直朝石八百的脑门贴去。 石八百只有一颗脑袋灵活,其他四肢迟钝,躲她不及,只是脑袋一转,那符咒便刚好贴在了它后脑勺上。 只听“哎呀!”,然后“砰”的一声,那佛头变成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从身子上咕溜溜地滚了下来。 那身子和四肢没了佛头,呆在原地,左转右转,又弯下腰来,一双石头手臂在地上划着圈,似在找自己的脑袋。 看来,这身子并不是石妖的一部分,只是骊山娘娘给普通的石块施了法,借给石八百一用。 二人见门外没有异样,便推开门来,想也不想便往出口方向跑。 那石八百化成的石块尖叫道:“官奶奶……官爷爷……别跑啊……” 二人自然是不理,拔腿就跑。 不想,刚跑出没几步,大地又开始晃动了起来。 “咚……咚……咚……” 甬道天花板的尘土被震得掉落,扬尘四起。 一开始,舒慈以为这震动声音来自大地,或许是那骊山娘娘又发怒了,要把二人都埋在地宫里面。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震动是从甬道出口附近传来的。 那“咚咚”的声音十分规律,与其说是震动,不如说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敲击着地面,不仅如此,那声音还离二人越来越近…… “快跑啊!”那石头在地上尖叫道。 声音的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二人跟前了。 舒慈这才看清了,那是一只石狮子。 但那石狮子比她见过的什么大理寺门口的、杜府门口的那些石狮子要大得多,它极巨大,脑袋足足撑到了甬道的天花板上,双眼圆睁,阔口大张,鬃毛向后延伸,仿佛随风摆动。 它弓起身子,伸出有二人头那么大的前爪,后腿蹬地,耳朵向后撇去,作势向他们扑来。 舒慈一时之间浑身不能动弹,这地宫之中怪物一个接着一个,她现在是在幻境里面,还是在现实之中? 她咽了口唾沫,竭力眨了眨左边眼睛,异色的瞳孔一闪—— 石狮子后面空无一物。它和石八百不一样,它不是妖,多半也是骊山娘娘将石雕施了法术,专程来看管她们的。 “嗷呜——” 仿佛被那金光激怒了,石狮子稍稍退了一步,接着长啸一声,声音瞬间穿透了二人的鼓膜,整个用到和地宫都在轻轻颤抖。 它身子向后一押,立马就要朝他们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杜月恒抄起了地上的石头八百,举到头顶:“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把石八百摔得粉碎!” 石狮子能听得懂人话吗?舒慈愣愣地想。 只见石狮子的向前倾,一只巨大的狮子头凑到了杜月恒高举的石头面前,它动了动鼻子,似乎在嗅闻石八百。 “咪咪乖……咪咪乖……是我,你八百叔叔啊……”石八百发出颤抖的声音。 它听了,晃了晃脑袋,皱了皱鼻子,似乎很不满的样子,接着喷了口气,用后腿撑起身子来,又要向二人扑来。 “跑啊!” 杜月恒顾不了那么多了,将石八百往地上一扔,拉上舒慈转身便逃。 “跑反了!师父在出口等我们!” 舒慈一边狂奔,一边尖叫,一颗心脏堵在嗓子眼,几乎要不听使唤了。 “没办法!保命要紧啊!!” 杜月恒抓着她的手,顺着甬道便往前疯跑。 只听身后不断传来交替的“咚咚声”,石狮子穷追不舍。 再跑下去是哪里?烟霞客还能找到她们吗?她们一会怎么出去? 但她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凭着本能,在这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又没有分叉路的——或许有,但二人根本没有注意——甬道,永远地向前…… 几乎快跑到她生命的尽头了,再跑两步舒慈就要放弃了,不如让石狮子吃了,总比活活跑死强吧? 倏地,眼前终于闪起几点微弱的、青白色的光,那是人鱼膏灯的光线,甬道狭窄的空间也随之豁然开朗,一扇巨大的石门映入眼帘。 石门中央雕刻着云龙图案,左右两边各是一半,组成一只首尾相连的盘龙。 这里就是甬道的尽头了吗?恍惚中,舒慈想起来了,这地方她眼熟,她来过——在壁画的幻术里面,她第一次就是跟着那送葬的方士们进去过里面! 杜月恒见前面有了转机,一把扑到门上,竭力想将大门推开。 自然是纹丝不动。 “这里面是秦始皇陵的主墓室!”舒慈喉咙快冒出血来,急急喊道,“估计又有什么机关……” 她话音未落,那“咚咚”的声音也跟到了他们身后。 舒慈一转头,那巨大的石狮子已经停在二人面前。 它兴奋地用前爪刨了刨地,喷出一口气,猛地向二人扑来—— 二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默契地向左右两边一跃。 “咣!!” 只听一声巨响,石狮子正正好好撞到了石门上。 这一下力道巨大,硬生生将那石门撞开了一条裂缝,门上的盘龙也叫它撞变形了。门里面竟有冷风贯穿而出,带起了阴森的嗖嗖声。 石狮子自己也不好受,石头脑袋被撞掉了,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它剩下的身子也像刚刚的石八百一样,原地打着圈,似乎在着急找自己的头。 二人在石门两边,同时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摊碎石面前。 杜月恒惊魂未定:“舒姑娘,这石狮子……算是死了吗……” 好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地上的石头碎片抖动了起来,又听簌簌几声,碎片们迅速地粘合到一起——石狮子的头又重新拼接了起来! 它眼睛一转,头向天上一飞,再次回到了身体上。 拼接起来的石狮子头满是裂缝,眼鼻歪斜,那张阔嘴也是不齐的,只能歪歪扭扭地大叫一声:“嗷!!” 它好像更生气了,向后退了一步,一个助跑便再次像二人扑来。 这下没办法了,舒慈眼一闭,心一横,二人一转身,一前一后地顺着石门上的缝隙,挤进了里面的房间。 第47章 第42章 电光火石之间,杜月恒紧随舒慈后面挤了进来,他后脚刚收回来,就只听又是“咣”的一声巨响,整个房间都抖了一抖。 那石狮子又撞了个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石门,接着,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石块碎片散落在地上。想是这一下又叫它的脑袋撞得粉碎。 二人稍等一会,没有再响起方才碎石头重组的声音,门外恢复了一片死寂。 估计石狮子受了两下剧烈的撞击,短时间内不能恢复原状。 舒慈稍稍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望向这间漆黑的墓室,她的一颗心复又高高悬了起来。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可怕,门缝外透进来的一线微弱的光,立刻被一屋的黑暗吞噬了个一干二净。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觉周遭有气流流动,阴森森地往脸上灌着风。 这里理应是一间封闭的墓室啊! 舒慈心跳得厉害,下意识地去听杜月恒的心跳声,他就在她身旁。二人并肩靠在石门上,她捏了捏他的手,触到他的手,同样的又冰又凉,渗出一层冷汗来。 这是杜月恒的手吗?或许因为地宫之中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她蓦地冒出这个念头来,不禁轻轻出声道:“杜月恒?” “嘘……”杜月恒应了一下,悄悄靠近她耳边,用颤抖的气声道,“听……” ……簌簌簌…… 舒慈听到了,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这声音她听过,之前在外面那间耳室里,那只巨虫的爬行声也是这样。 但这个声音又有些不一样,它更嘈杂,更混乱,好像比耳室里那只巨虫还要多得多的的足在爬行,那成千上万的足似乎就在她们四周徘徊,听不真切,却又无处不在。 她立刻想起了壁画之中的幻境——在这墓室之中,有栩栩如生的歌舞陶俑,也有一只巨大的虫子…… 那爬行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她呼吸一滞,不禁紧紧握拉住了杜月恒的手,扯了一把他,示意一起再从门缝中出去。 “汝……为何人……” 就在这时,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那是一种诡异的噪声,听上去嘶哑浑浊,像男人又像女人,既沧桑又稚嫩,好像混合了千年的时光,压缩了无数的哀嚎尖叫,隆隆作响。 这下舒慈走不动了,她好像被人定住似的,她想起来了,这声音她似乎听过——也是在壁画的幻境里,那从海底升起来的东西也是这声音。 “说啊!” 那声音声调提高,变得尖利无比,震得气流都在抖动,划得她的二模隐隐作痛。 舒慈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又回到幻境中的那只大船上,船底卷起了惊涛骇浪,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卷入其中,她头晕目眩,思考也跟着停滞了下来。 “九龙长生……九龙长生!” 只听杜月恒理智尚存,生出一分急智道,大声喊道。 “哦……”那声音又低沉下来,“汝是晁不疑的人?” “对对对。” 杜月恒虚弱地应到。 那声音忽然发出了一连串的音节,不是唐话,像是一串来自远古的咒语。 却听杜月恒强作镇定,大声答道:“嗨!” 杜月恒的声音惊得舒慈一个机灵,如天外传声,把她从方才的恐惧中解救出来。 只听那声音又说了一大串,杜月恒又答道:“嗨、嗨。” 嗨什么嗨?!舒慈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那声音念叨的不是咒语,而是倭语。 她惊出一身冷汗,黑暗中,掐了掐他的手掌心,意思是,你听得懂吗? 杜月恒回过来捏了捏她,意思是,听不懂,但有用。 它终于说回了唐话:“晁不疑没告诉你们怎么做?” 声音越来越近,周遭的空气也越来越冰凉,它就在他们周围了。 舒慈恢复了些许理智,脑筋飞速转动:“晁……晁不疑他……他弄丢了九龙元胎!” “啊……” 它叹了一声,簌簌的声音也顿了一下,似乎被这消息震住了,动作停滞了一下,可很快又继续向着他们而来。 “蠢货……” 不知道它在骂谁。 “你们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为了九龙长生,”杜月恒战战兢兢,胡编乱造道,“……召唤出了一只力大无比的石狮子,撞开了石门……” “那你们倒是有几分本领,似乎比晁不疑厉害几分……” 声音越来越近,几乎近*在咫尺了。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舒慈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她又扯了扯杜月恒的手,示意赶紧逃离。 “可是,这秦始皇陵的开关,只有吾的后代才能打开……” 可就在这时,满室的烛灯忽的齐齐而亮。 岁让光线仍是模糊,但二人看清了,那东西不知什么时候盘在了二人面前—— 一只巨大的虫子——不,或许这也不是虫子,舒慈没有见过任何一样东西和它一样庞大,它蜈蚣一般的身躯盘缩在整个房间里。 它立起前面几节躯干,手臂长的虫足在空中挥舞着。 那躯干上面露出了一张脸。 那脸庞与漆黑的甲壳融为一体,它满脸的皱纹,又像是虫子身上本身的纹路,皱纹之中裂开一条缝隙,张开扭曲的嘴来。 舒慈快吐了,似乎有一只手在她的五脏六腑里面搅动,翻江倒海。 只见那张脸睁开了一双眼睛,眼白看得最为清晰,两只浑浊的眼珠转了个圈瞪着他们。 舒慈的泪水涌了上来,视线逐渐模糊,此刻的空气明明是寒冷的,却变得焦灼粘稠,她不能呼吸了。 只见那嘴一张一合,断断续续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舒慈张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样的话……那就……吃吧……吃吧……” 好像听到了这张脸的命令,它附着的巨虫头一低——那是它自己的头,那上面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巨大的黑洞,那是它的口腔,空空荡荡的,却在褶皱的牙床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利齿。 嗡鸣声从黑洞里穿了出来——原来这室内阴冷的风就是从这黑洞里面不停的刮出来的。 此刻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二人俱是双腿发软,牢牢钉在原地。 那张破碎诡异的脸,这只不该存在在任何地方的生物,似乎让这宽敞的墓室中涨起了名为绝望和恐惧的洪水,将二人淹没,叫他们不能动弹, 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舒慈好像抽离了出来,魂飞魄散,目睹着最疯狂的画面,她只是清楚地知道……她们要死了。 此刻,二人只能手牵着手,她最后的感受,原来杜月恒的手是那么的冰,那么的凉。 那黑洞过来了,眼前的画面变得很慢很慢,黑色的阴影渐渐笼罩在她们头上。 吞噬开始了,他们的□□忽然变得轻飘飘的,灵魂被抽离出来,被拉向了那永恒的黑暗。 *** 不知道飘了多久,宇宙与时空成了一道极大的漩涡,舒慈眼前闪过了无数的画面——牡丹、柳容烟还有觉顺大师的死状,碧波仙人吐出的经卷,壁画里的幻境,还有他们二人被吞噬前的景象……可是,所有的画面都被扭曲,被压缩,在她眼前散落开来,又无尽的下坠…… 他们的灵魂也被撕碎了,既没有恐惧和绝望,也失去了其他所有的感情…… 两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好像成了两道曲线,随着漩涡无尽地旋转下去。 耳边回响着那怪物的嗡鸣声,不断地重复着:“吃吧……吃吧……” 她快疯了。 还好,须臾之间,灵魂又复原了,拼接成了一体,他们又成了两个人形,舒慈是舒慈,杜月恒是杜月恒。 舒慈倏地感到身下多了一道实体,好像躺在潮湿的土地上,她们似乎着陆了。 她仍是心有余悸,胃里面还在恶心想吐,她躺在地上,不敢睁开眼来。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这里是哪里?是虫子的身体里吗?” 幸好身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发出一样的问题。 舒慈强撑着睁开眼睛,显现在前的竟然是一片星空。 丝缎般漆黑的天幕上挂着一道银河,紫色、银色、金色的星云飘浮其上,星星们五彩缤纷,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星辰对着她闪了闪,动了起来,缓缓聚在一起,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瞳,似乎看到了她,向她压了下来。 她害怕地闭上眼睛,再睁开,那只眼睛不见了,只有壮阔的银河,静静流淌在天空。 “舒慈,你没事吧?” 视线里冒出杜月恒的脸,低着头关切地问她。 舒慈摆了摆手,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杜月恒苦笑一声道:“这里总该是地府了吧?” 第48章 舒慈笑不出来。 “原来人被吃掉,也会来到这里啊。” 这时,天上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他穿着玄色道袍,手执拂尘,虚虚搭在左手臂上,长须飘飘,似乎从银河上落下来,落在了二人面前。 舒慈觉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听杜月恒抢先脱口而出: “……徐福?!” 第43章 那人听到他们叫他的名字,微微笑起来,捋了捋胡子,颔了颔首。 这人看上去确与先前在壁画之中所见之人别无二致,这人是真实的徐福?但徐福应该已经死了啊!难道她们又中了什么幻术?舒慈抬手,想抽自己一个耳光。 徐福好像看出了她的意图,出声道:“这里不是幻境。” 舒慈愣愣地收回手来,发问道:“那这里是哪里?我们还在秦始皇陵里面吗?” 徐福语气轻快地答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响亮沉稳,似乎非常高兴的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你不知道?”杜月恒惊讶,又问,“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等。” “等什么?” 他不回答了,飘也似的地走到了二人面前。 舒慈本能地拉着杜月恒,警惕地向后一退,二人对视,俱是满眼惊惧。 “放心吧,我和他不一样,不会吃人。”徐福又像是看穿他们了似的,爽朗笑道。 他又问:“那边现在是大秦多少年?” 杜月恒答:“秦?秦早就亡了,如今是大唐天观十六年,秦朝已经过了大约一千年了。” 听到这个数字,他凄凉地一声:“一千年?我已经在这里一千年了……” 怎么可能有人活过一千年?人只有在地府才能活这么久吧!舒慈背脊发凉,喃喃自语道:“我们难道已经死了吗?” 徐福听了,又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没有死。” 他们没有死?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舒慈竭力让脱缰的大脑工作起来,她想起烟霞客曾提到过的一种阵法,可以一瞬间将人送到千里之外,难道那怪物体内布了阵法,将他们送到了这里?这里到底又是哪里? “你们认识我吗?” 徐福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舒慈硬着头皮答道:“我们在秦始皇陵的壁画幻境里见过你。” “啊……”对方恍然大悟的样子,“那是他布下的法术。” “他?他又是谁?”舒慈脑子转起来,不禁追问道。 徐福又不答话了,反过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叫作徐福?” 杜月恒答:“《史记》记载了你的故事。” “《史记》?” 徐福露出一个很迷惑的神情。 “《史记》……” 徐福自然是不知道史记的,杜月恒解释道:“《史记》是西汉的司马迁撰写的典籍,记录了上古到西汉的故事……” “西汉?” 杜月恒又答道:“西汉,就是大秦之后的王朝。大秦在秦始皇死后很快结束了……随后便是楚汉争霸,刘邦战胜项羽,建立了西汉。” 徐福长叹一声道:“原来大秦最后也未得到绵延永存……” “西汉之后,又分为三国,”杜月恒接着道,像是为了缓解紧张,他嘴上刹不住车,竟口若悬河起来,“三国以后,司马家建立晋。晋亡后又是南北朝。之后杨坚建立了隋。隋之后,天下又不堪隋炀帝暴政,唐高祖一统天下,后来这才有了大唐盛世……” 徐福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但神色呆滞,似乎并没有听他喋喋不休,只自顾自喟叹,沉默了良久。 忽然,他又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叫你们一千年之后的人都知道我!我就知道我的故事注定要千古流传下去……藏在万古流传的故事里面,引诱你们都来寻我!寻找我永生的秘密!” 提到“永生”这个词,舒慈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为何此处会有一个来自八百年前的徐福?难道说,被那巨虫吞下,来到这怪诞离奇的空间,就可以获得永生?这就是晁不疑苦苦寻找的长生之法? 不等她思索明白,只见徐福猛地冲上前来,抓住杜月恒的两边肩膀摇晃,脸上挂着痴狂的怪笑:“你再说说,那《史记》里面如何说我的?” 或许是因为太害怕了,杜月恒动弹不得,任他摇来晃去,竭力保持着理智回答道:“那《史记》里说,秦皇帝派徐福入东海求神访仙,寻长生之法。徐福归来后与皇帝说,他寻得海中大神,海中大神可赐予长生不老之仙药,需用童男童女等交换……于是,皇帝便赐给他三千童男童女,再次前往东海。谁知,徐福去后不再复还,据说,他去了东瀛九州,自立为王……” 听到这里,徐福激动地将杜月恒一放开,推了他一个趔趄。 “不!不是这样的!”他大笑一声,旋即又摇摇头,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态,“愚蠢,实在愚蠢啊……” 舒慈去扶杜月恒,只见他稳住心神,眼波一转,似乎计上心头,顺着徐福的话问道:“徐福大师,晚辈正是觉得这《史记》的故事有蹊跷,这才苦苦研究其中隐情,好不容易找到了‘九龙长生’,这才寻访至此处,大师,这所谓的永生到底怎么回事?” “九龙长生?”徐福瞥了他们一眼,整张脸扭曲了起来,眉头紧蹙,摇着头叹道,“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们……” 这又是什么意思?舒慈与杜月恒面面相觑。 “不,不是我的错!是他!是他骗了我……他是个骗子!他一开始就要害死所有人!” “他”到底是谁? “徐福大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月恒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福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将手上的拂尘向天上一挥。平静墨蓝的天幕立时被划开了一条口子,银河好像被从两边撕开,露出一道漆黑的天外天。数不清的,细碎闪光的碎片从那里面坠落下来,又轻柔地飘浮在他们周边。 舒慈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从天而降的光点将他们围绕了起来,好像是星尘,又似乎是碎星,闪着柔和明亮的白光,看上去十分温暖。她不禁伸出手来,想去触碰一下,徐福伸出了拂尘,打了她的手。她将手收回来,却见那些光点好像有生命一般,又似乎按照什么口令,齐齐地聚合在一起,又分散开来,一会像是人的形状,一会又像是大海、山川、帆船、宫殿…… 舒慈不自觉地走动起来,穿行在光影之中,花了好一会才看明白,那光点组成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场景,正在诉说一个故事——那是徐福的故事。 *** 一千年前。 这是大秦的帆船沉没以后,墨黑的海面上,升起一只巨虫,它好像一座漆黑的山脉,连绵的群岛,漂浮于无垠的大海之上。 徐福在那只小舟上,朝着那只巨虫跪了下来,他不住地叩首,高喊道: “叩谢神恩!” 那虫子好似发出了一声叹息,引得海面掀起微弱的波澜。 它道:“……来……” 水面上缓缓浮起一团黑影,向小舟漂来,徐福立刻扑到船边,探出半截身子,伸出双手,颤抖地将那东西捞起来。 那是一团比黑更黑的物体,仔细看,正是由之前在巨鼎中见过的虫卵一个一个粘连联结而成。 “此物便可长生?”徐福问道。 “非也……”那虫子诡异的、似乎从地府深渊传来的声音响起来,“此乃九龙元胎,吾分也。食之,可成九龙虫……” “九龙虫?” “九龙虫,可长生,长则千年,死后不腐不烂……” 徐福无比珍重地将那一团虫卵捧在手中,像是观赏得入迷,专注而沉醉,痴痴地问道:“可是……千年之后,仍会死去……” 他的“神”又开口道: “还有一法,使汝皆可永生不灭……” “什么?” 徐福直起身子,脸上露出困惑。 “……使吾成为汝之人皇……” 那虫子转过“脸”来,那上面覆满了甲壳,在月光下闪着粘稠的光。它眨了眨眼,那是眼睛吗?那两只空洞里面,复合着无数细小的六边形,将徐福的脸反射了成千上万次。两侧延伸出几根的长有百丈的触须,随着呼吸极轻微地颤动。 它张开嘴来,像一只新生的黑洞,里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是它的牙,滴落黑色的液体。 那黑洞里传来了一阵吟唱声,在浩瀚无边的海上回响。 期初,徐福并不解其意,那不是唐话,也不是倭语,甚至不像人间任何一种语言。但徐福相信,这是他的“神”与他的对话,他将那团九龙元胎放下,张开双手在空中摆动着,仿佛这样就能拥抱“神”。 过了一会,他停下了动作,只保持着双手大张的样子,却见他眼神放空,两只瞳孔向上翻去,只露出眼白。 第49章 眼白上无端地出现一串黑色的符号,没有人看得懂那是什么意思,只是随着吟唱声在他的眼白上闪动。 直到那“神”的声音结束了,瞳孔中的符号也停止了。 徐福脱力一般地垂下头来,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很快又变得清明无比,有着说不出的坚定。 他战栗着深深地匍匐下去,再次感谢他的神明。 此刻,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不再是自己,他将是他的“神”在人间的使者,必将让天下都得到永生。 那怪物满意地轻叹一声,海面翻涌起层层的波浪,它消失了,潜入了深海,好像从来没来过,大海归于平静。 只有徐福的小舟,随着波涛,向东而去。 第44章 小舟随着海流漂泊了不知多少年月,最终抵达了东瀛九州。 徐福在九州呆的时间不长,似乎预感作为神使的任务并不一定能顺利完成,于是,他在当地娶妻生子后,又将在海上所见所闻之事整理成册。 “神”的话似乎并不好懂,那九龙元胎的作用也叫人迷惑,徐福花费了大量时间研究,那海上的吟唱几乎昼夜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回响——这便是“神谕”,他的使命便是弄明白,搞清楚,再一一执行。 他日以继夜地揣摩实验,原来,九龙元胎便是“神”的一部分,“神”若要降临,只有借人皇之身才能将祂召唤于人间——至于人皇,倭国也是有“天皇”的。 但这里太小了,人烟又稀少,倭国的“天皇”能称为人皇吗?只有大海那边广袤的大陆上的“皇帝”,才是真正的皇帝。 如此这般,他立刻决定复而返回大秦。他心里清楚,大秦的皇帝一定不会原谅他弃船而逃之举,此番回去多半凶多吉少。 于是,在离开前,他又将“神谕”用倭国的音节记录下来,逢人便描绘他的“神”——在浩浩汤汤的海面下,祂在等待着他们的召唤,赐予他们真正的永生。他反复念诵着“九龙长生、九龙长生……”,只有这样,才能当他即使失败了,也会有他的子孙、祂的信徒沿着他的路,完成“神”的任务。 毕竟,天下又有谁能不着迷于长生呢? 他又乘上往西的船,在海上漂泊了数月,一路上竟一帆风顺,似是那神祇真的在保佑他,平安地回到大秦。 正如他所料的,降“神”的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 甫一登陆,他便想尽办法,妄图回到那华美宏大的阿房宫,与皇帝相对,完成降“神”的仪式。 可是,皇帝得知徐福回来,立刻便勃然大怒,别说召见他了,竟直接将他扔入秦始皇陵——彼时,骊山的地宫已经开始策划修建。徐福虽然有携三千童男童女潜逃之罪,但也是个出类拔萃、技法高超的方士,皇帝要他在地宫中和其他大秦的方士们一起,用符咒和阵法保卫他的陵墓。待地宫完成,徐福就和那些人牲一起殉葬。 徐福起先很是慌张,若不能面圣,他的使命又该如何完成?但很快,他便沉下心来。为了展现他的忠心耿耿,再无二心,他一股脑地投入到地宫的阵法布置中,居然成了这群方士的头领。 若皇帝来巡视他往生后的栖身之所,他便还有机会。同时,他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若他再也没有进行降“神”仪式的机会,只能将他知道的所有秘密隐藏在这庞大的地宫之中。 徐福主持铸造了一只巨鼎,那巨鼎周身的铭文,皆是九龙长生的咒语,工匠与其他方士们不解,他便只说那是为大秦、为皇帝祈福之咒语。又将巨鼎隐藏在耳室之内,将耳室的开启之法隐藏在迷魂壁画下,最后又将自己与“神”的约定种种藏在壁画中。只要他的后代按照他的指示,循着他的足迹,便定可找到降“神”之法。 果然,皇帝在最后一次巡游时,在沙丘突发恶疾,很快便驾崩了。 按照皇帝生前的安排,徐福带领方士们进行了下葬的仪式后,便在主墓室中,亲眼目睹石门缓缓合上,他就这样永远地留在骊山之下。 *** 星光组成的画面渐渐暗淡,二人周围的星尘消散,只见徐福拂尘一挥,所剩无几的几颗星,又齐齐向天空飞去。天上的银河旋转,好似一只巨大的眼睛,正默默地垂下眼泪。 舒慈还在巨大的冲击中没有回过神来,却听杜月恒语气茫然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 “然后您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的呢?” 刚刚的故事只听了一半似的,杜月恒抓耳挠腮,想不透其中的奥秘。 眼前的徐福脸色阴沉了几分:“然后,我便吃下了一颗九龙元胎。” “什么?!” “皇帝要我给殉葬,当然要我死了才行——他怎么可能容忍一个活人在他最后的宫殿里面?”徐福说这话的时候不带一丝情绪,仿佛一千年的时光已经将他消磨得彻底,他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悔恨了。 “我和那些殉葬的人牲一起,被割喉后,丢进了地宫之中。” “可……可是,我们刚刚所见……”舒慈惊得结结巴巴,“你不是在主墓室之中?” 他斜睨了她一眼,“那是我的记忆——我在这里太无聊了,才发现原来天上的星尘可以展现我的所思所想——不然,我早被逼疯了!…… “不过,让我想想,”他摸了摸下巴,思索道,“那是我什么时候的记忆——哦,我想起来了…… “你们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吗?” 他忽然又冲到二人跟前发问,那双漠然的眼底,即疯狂又恐怖。 “死……是世间最痛苦的事!”他抬起一只手扶住额头,仿佛又在体会濒死的感觉,“那剑刃划破脖子的时候,痛啊……只看见血喷出来,又是温暖的,但还是痛,不间断地痛,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有一缕魂魄出窍,从天上看着,祈祷我的’神‘垂怜我的牺牲,福泽我的后代……可是,痛啊!连灵魂都在痛……” 说着,他又猛地一挥浮尘,天空的眼睛眨了眨,瞳孔抖动了起来,仿佛也是痛不欲生。 “然后,我便想到了九龙元胎……” 徐福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那样子叫舒慈想起了晁不疑,她突然后悔起来,她怎么没能早看出来,晁不疑与徐福有几分相似? “我居然从来没有问过,为何只有皇帝的肉身可以降’神‘?人若吃下未经念诵咒语的九龙元胎,便会孵化出与祂相似的九龙虫……但那虫子没有人的意识,只是像祂的分身。只有将九龙元胎念诵咒语,再以人皇的肉身为媒,才能降下祂来…… “死,实在太痛了,我便问自己,那若我吃下了将降’神‘的九龙元胎会怎样呢?是不是至少能得到我一个人的永生呢?”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二人思考的时间。 “——于是,我便吃了一颗。” 天上的星星又开始抖动了起来,星星的眼睛变成了漩涡,似乎在为他的痛苦起舞旋转。 “那是比死还要痛苦的痛……我看见我的身体被撕开了一条裂缝,祂从里面爬了出来……但又不是祂,没有祂那么巨大,也没有那么恐怖狰狞,但至少比普通的九龙虫大得多……我以为我失败了,我只是用身体又孵化出了祂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分身。 “没想到,那条裂缝越撕越大,变成了一个黑洞洞的深渊,我竟然还有意识,便低头一看——又是难以承受的痛啊!我感觉我的脑袋,不,我的灵魂都被撕开了……好像一半的头被吸进了裂缝,另一半…… “我用我这一半的头一看,另一半长在了那九龙虫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故事的最后一部分讲完:“再然后,我昏死了过去,再醒过来,便来到了这里。” 舒慈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话。 杜月恒听得入迷,竟有心情好奇问道:“那你的另一半……头?你还能感觉到他吗?” 徐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有时可以,有时不行。有时他很愤怒,我便有一些感觉——比如,你们刚刚被他吞进来,我便知道了。” 这话提醒了舒慈,他们刚刚听了太久徐福的故事,几乎也像是与他度过了一千年那么长的时光,他们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想办法出去。 “那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呢?”她问。 “出去?”徐福被这话逗笑了,银白的胡须跟着抖动,“你们还想出去?” “你们还不明白吗?”他后退了几步,又扬起手中的拂尘,“你们已经得到永生了啊!” “你们……不,我们都被祂骗了!”徐福大喊起来,天上的银河旋转得更快了,“今天你们被他吃进来我才明白!原来祂赐给人所谓的永生,就是被他吞进肚子里来,到这个怪地方!这地方的时间永远不会流动,人自然不会老,也不会死啦!你们看,天上的星星也是假的!” 二人抬头,那漫天的银河漩涡一样,跟着徐福拂尘的挥舞,向他们压了下来。 第50章 “既然如此,那不如叫他出去吃个够,把你们!把所有人都吃进来!都来陪我!我便是这怪地方的皇帝——永生的王!” 一颗颗星星在远处坠落了下来,不是刚刚细碎的星尘,是陨石坠地,地面跟着剧烈地抖动。 “你们还想走?!像我一样永生不好吗?留在这里陪我,不好吗!” “好你爹的……”舒慈站立不稳,摔了个趔趄,忍不住开口骂道。 “我知道,你们会想家的吧?我理解!我这一千年也是这么过的……不过没关系,我们先去吃掉你们的家人、朋友,这样你们就不会寂寞了!” 难怪他是晁不疑的祖宗,都他爹的是疯子! 第45章 和着徐福癫狂的笑声,星星一颗一颗从天上掉下来,砸得地面颤抖。 这徐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此处到底又是什么地方?舒慈和杜月恒心中涌出无数的疑问,相对无言,竟同时发起了懵。 却见那些星星却越来越近,从她们头顶上便直直坠下来一颗。二人来不及再思考,拔腿便往两边散开。 只听“咚”的一声,那星星不大,只有拳头大小,却在地面砸出了一个大坑。这下若落在她们身上,舒慈头皮发麻,后果不堪设想。 又听徐福继续高声说道: “你们若不来,我还不知道——今天倒可以试试了,人来到这怪地方,还能再死一次吗?” 舒慈头痛,第一反应便是逃跑,可是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天幕下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还能往哪里跑? 二人隔坑而站,只听杜月恒在那一边咬牙道:“徐福,你这就没意思了,杀了我们干什么!我们在这里陪你说说话,解解闷,不好吗?” 徐福“唔”了一声,手指摸着下巴,像在思考杜月恒这个提议。 “你都在这里一千年了……” 杜月恒急中生智的样子,朝着舒慈使劲又眨了两下左眼,又不易察觉地朝徐福抬抬下巴,一边接着瞎说道:“把我们两个杀了,对你有什么好处?等我们想办法出去,帮你把那个什么降神仪式完成,你谢谢我们还来不及呢!” 徐福转过头来瞪他,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谢谢你们?” 舒慈得了启发,见徐福注意力完全被杜月恒吸引,舒慈集中精力到左眼,金光一现,倒要好好看看这徐福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他的身后没有出现惯常的红影,而是整个人化成了烟雾般的白影,形状诡异,影影绰绰,需仔细分辨。 那确实是徐福本人的样子,一张嘴正在一张一合。不,准确的说,是徐福一半的样子——那影子的造型像人体被撕开了两半,只留下左边的半个身子,支离破碎又参差不齐。 舒慈惊得瞳孔一抖,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真身元神!她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心中有了个大致的判断,但又不知道怎么印证自己的推断,该怎么告诉杜月恒呢? “你还不明白吗?我被祂骗了!” 徐福还在投入地与杜月恒辩论。他身体好像纹丝不动,飘似的轻巧地来到杜月恒面前,发脾气地用拂尘扫了他的脸一下,失神地大喊道: “你们还不懂吗?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之法!” 舒慈紧紧盯着二人,突然,感到背心发烫,有什么东西在她背后颤动。 “祂的长生,便是把所有人变得像我一样!非人非虫,非虚非实,非生非死,永远留在这里!” 是桃木剑在抖动。 舒慈想起来了,烟霞客说过,叫她带好桃木剑,他可用罗盘定位。难道说,烟霞客也来了? 舒慈张望,可四周只见天河压顶,流星飞速坠落,不见任何人影。 烟霞客只知道他们被困在地宫,估计会立刻到墓道里寻她们。若她手里的桃木剑可以感应到罗盘,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烟霞客就在附近。她们并没有离开秦始皇陵,仍在骊山之中! 舒慈恍然大悟,一颗心在胸腔中狂跳,她忽然有了办法。 她尽量不露声色,侧过一点身子,冲着大坑那边的杜月恒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又用下巴点了点徐福。 也不知道杜月恒看明白没,他不着痕迹地回了她一个眨眼,又顺着徐福的话,阴阳怪气道: “那不正是你们要的永生吗!你叫祂把你的后代吃了来陪你就好了,关我们什么事!” 徐福被气得胡子吹了起来: “你懂什么!这里就是祂造的,无尽的炼狱啊!” 杜月恒不依不饶,大笑道:“哈哈哈,徐福前辈,原来你们费劲千辛万苦,就是让大家一起下地狱!” 徐福听了恼怒,拿起拂尘往天上一挥,银河向他拂尘所指的方向旋转,无数的星星聚集在一起,蓄势一般,等着下落的指令。 他又对着杜月恒凄惨一笑:“你说得对,之前的一千年,只有我一个人在此处,怎么也参不透,这怪地方的玄机……” 舒慈紧张,抬手捏住背后的桃木剑剑柄,屏住呼吸,心中默念起斩魂咒,小心翼翼地靠近徐福身后。 徐福说得投入:“不过,我确实得谢谢你们,一千年来,只有你们两个来过这里,叫我起了杀心!这才让我反应过来…” 杜月恒抿抿嘴,越过他的肩头与舒慈对视一眼。 “原来,是我一直将自己困在这里了……” 说着,他又将拂尘对天,绕了三圈,天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刚巧掩盖了舒慈靠近的脚步声——银河真的将要落九天了。 “永生,只是叫我困在这了!但我如果选择死亡,是不是能永远地逃离这鬼地方呢!” 见舒慈已经离徐福很近了,杜月恒不装了,怒目而视:“你自己要死!管我们什么事!” 徐福哈哈大笑:“那我就先用你们试试!” 舒慈一手抽出桃木剑,一手举过肩头,五指合拢又张开,那是“上”的意思。 “你就是个癫子痴人!” 杜月恒不装了,大喊一声,朝徐福扑去。 没想到,杜月恒扑了个空,那徐福似空气一样,叫他直直地穿了过去! 舒慈不自觉地笑了。 那徐福果然只是一半魂魄,他吃下成型的九龙元胎那一刻,灵魂便被撕成了两半! 徐福震惊地转过身来,摊开双手来,痴痴地看着,似是也不敢相信。 “我……早就死了?” “徐福老儿!看剑!” 杜月恒闪开来,露出身后的舒慈。 “天清地明,日月昭昭。今有怨魂,扰乱阴阳,斩断来世念,轮回得解脱……” 这咒语烟霞客只教过一次,她不熟,但不知是否因为手中提着师父的桃木剑,莫名生出了几分自信,眼神坚定,提起桃木剑来,飞身上前,直直地往徐福头上砍去—— “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徐福还在震惊之中,缓缓回过头来,这一剑便刚好正中他眉心。 只听一声刺耳的惨叫,舒慈手中的剑身没有任何阻力地从他的脑袋划下去,像划开一道烟尘,将他的身体分开成了两半。 他的身体变得发白,浆糊似的像两边软塌下来,边缘透明,像化成了雾气似的。 他的两个半张嘴还没来得及消散,大大地张开来,发出双重但不同步的声音来:“我……终于……解脱了……” 他的身体渐渐消散了,但中间的裂口越却扯越大。 天上的星星不再啸叫,银河迅速地逆向旋转,又展开成一条无比闪耀的*彩练,在二人的头顶流淌起来。 周围恢复了寂静,杜月恒微张开嘴,瞪着那裂口问道: “徐福这是……死了?” 舒慈收回剑来,刚刚松了口气,还没等她回答,只见那裂口中间并不能一眼看透,而是变得幽深漆黑。 银白透明的徐福化作一缕烟尘消失,但却从他的魂魄中出现了一个黑洞。 随着黑洞撕得越来越大,又传来凄厉的叫声——那是那巨虫的尖叫,好像在怒吼着,质问他们竟将徐福劈成了青烟。 接着,黑洞里面刮起了大风,窜出一道道的乱流。气流的力道之大,卷得二人双脚离地,舒慈不得不一手抓紧了桃木剑,一手抓紧了杜月恒。那黑洞里面似乎有一块磁石,将他们卷入其中。 黑洞将他们吸了进去,里面好像一个漩涡,四周是千万张碎镜子,折射出万紫千红的光,叫舒慈眼花缭乱。又感觉好像有人揪着她的头发,拿她当大刀甩开耍去,她只觉得头脚颠倒,翻江倒海。 好像又过了一千年,又好像只是须臾之间,好像被漩涡甩了出来一般,只听“嘭”的一声,二人齐齐摔在了地面上,浑身沾满了黑色的粘液。 舒慈只感到后脑勺一痛,睁不开眼,又感觉好像有个东西凑到了她脸上,嗅来嗅去。 难道是敖瑞! 她挣扎着睁开眼——那只石狮子的脑袋就在眼前。 舒慈魂飞魄散。 第51章 那石狮子也像被吓了一跳,退后一步。它的脑袋脸乱成一团,只有眼睛的位置是对的,嘴巴倾斜,像打碎以后又被胡乱拼起来的。 它脑门上还贴着一张符咒,吐了吐歪斜的舌头,又去嗅闻一旁的杜月恒,好像在查看他死了没有。 “啊!!” 杜月恒也被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得笔直,不敢动作。 只听一个声音从上面传来: “你们……去虫子肚子里面……沐浴了?!” 舒慈擦了一把脸上的粘液,挣扎着爬起来,只见烟霞客正坐在石狮子,一手拿着罗盘,一手抓着石狮子的鬃毛,好不威风神气的样子。 “师父!” 舒慈手中地桃木剑抖动得更厉害了,直接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往烟霞客飞去。 烟霞客一把接住桃木剑,又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又发什么愣呢?上来啊!” 从二人身后又传来诡异的咆哮声,那只长脸的巨虫还在。 第46章 那漆黑的虫子趴在地上,一条状如山脉的黑影在地上一起一伏,那张深渊般的口腔张开,一顿一顿的,发出着令人不适的喘息声,似乎因为刚才吐出了舒慈和杜月恒而在干呕。它甩了甩头,黑色的粘液从嘴里甩得到处都是,又转过来对着他们。 它胸前的人脸尖叫道:“抓起来!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成千上万只虫足立时挥动了起来,发出细小密集的鼓点般的敲击声,盘旋着身体,朝二人扑来。 “跑啊!” 舒慈尖叫。 烟霞客见状,拍了拍石狮子脑袋,它低下身子来,二人立刻手忙脚乱,一前一后地跳了上去。 只听烟霞客“驾”地一声,石狮子前爪一抬,应声弹射而出。 石狮子背上空间有限,一跑起来颠簸起伏,二人狼狈无比。杜月恒坐在最后,他身材颀长,几乎半个身子都在外面。 “杜月恒,你可抓紧了!” 杜月恒一咬牙,只能紧紧抱住舒慈的腰,才能不被从狮子屁股上甩出去。舒慈则死死抱住烟霞客,屏住呼吸,贴在烟霞客背上,好多给杜月恒腾出点空来。只有烟霞客坐得笔直,神色紧张专注,一手举着火符,一手执罗盘,指挥着方向。 石狮子迈着巨大的石爪,沿着甬道狂奔,发出“咚咚”的响声,震得整个地宫摇晃发抖。 舒慈侧过头来,余光瞥到那怪物在后面穷追不舍。一开始,它的速度不算快,它太长了,整个身子从墓室里出来就要花上不少功夫,只能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那脑袋像一个黑点跟着他们,给了他们逃离的机会。 “快点啊!它跟不上!”舒慈又大喊。 石狮子“嘟噜”了一声,似乎不满地摆了摆头,表示这已经是它的最快速度,杜月恒尖叫一声,几乎又要被甩出去。 黑暗的甬道内,只有烟霞客手中的一豆火光摇曳,杜月恒圈着舒慈的腰,又怕勒痛了她,又怕自己掉了下去,干脆眼睛也闭上,只希望尽快逃出这噩梦般的甬道。约莫快到甬道的一半,在石狮子的脚步声中,只听到那鼓点般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是在杜月恒耳边响起了。 他汗毛倒立,忍不住一转头,黑暗之中浮现出一颗长满触角、覆满甲壳、油亮的虫头——它几乎近在咫尺。 “啊!” 这次换杜月恒大喊一声,“它追上来了!” 石狮子没有再甩头,虽然它只是骊山娘娘施法的石头,但却像本能地感受到危险似的,哼鸣一声,加紧了步伐交换,跑得更快了。 舒慈回头,杜月恒只有上半身死死扒住她,两条腿落在外面。而几人身后,不知何时,方才眼前的虫头不翼而飞,虫身也不见踪影。 难道已经甩掉它了?舒慈心中一喜,又暗道不对,耳边的虫足声音分明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正奇怪间,石狮子陡然一个颠荡,上下一甩,舒慈向上的余光间瞟到一条黑影,只听杜月恒尖叫:“上面!它在上面!” 那虫子竟然沿着甬道的四壁爬到了三人头顶上,舒慈一抬头,只看到一截一截的虫身,飞速地沿着天花板向前。 来不及思索,石狮子脚下不停,继续带着三人没命地狂奔。 忽然之间,天花板上垂下了一张巨口,朝着他们怒吼一声—— 整张黑洞般的口腔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它的牙齿,从层层叠叠的褶皱里龇出,滴落着黑色的粘液。 石狮子不自觉地猛地收住脚步,舒慈快吐了——不知道是被石狮子颠的,还是又回忆起在那张黑洞所经历的诡异的一切。 “别停,给我冲!” 烟霞客不惧,高举起桃木剑,将手中的火符一扬,唯一的光源消失了。 石狮子听了令,脚下又一个加速。 “低头!” 黑暗中,又听烟霞客一声高喊,舒慈低头,杜月恒只有半个身子在石狮子上了,也算是低了头。 接着,“哐”的一声巨响,烟霞客大叫一声:“坚持!” 再跑几步,外面竟然透进来了一缕微光—— 他们终于要到出口了,石狮子像是看见了希望,几乎抬起了整个上半身,后爪一蹬,跃出了甬道口。 几乎是杜月恒落在后面的脚趾尖刚刚离开那漆黑的洞口,立马就是“轰隆”一声,甬道爆炸了。 石狮子跑到外面,立刻脱力一般,身子一抖,将舒慈和杜月恒摔了下来,人仰马翻。烟霞客早有准备,轻巧地落在一旁。 舒慈躺在地上,心狂跳不止,喘着粗气,不自觉地摸了摸躺在一边的杜月恒的手——一手的汗,但却是热的。外面的天空是高远的深蓝,没有怪诞的银河流星,只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没有月亮,却是永恒的温柔,无尽的亲切。 “阿慈!你们没事吧!”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缓了口气,坐了起来,三宝化成小鸟,落在她的肚子上跳来跳去,确认她是不是还活着。 “死不了呢,”舒慈伸出一只手,将她捧在手上:“三宝,谢谢你……” “谢什么谢……” 还没听三宝说完,她感觉呼吸一滞,杜月恒一把抱住她,勒得她头晕。 劫后余生,又拉开一段距离端详她的脸,确认真否真实一般:“舒慈!太好了,你也还活着!我以为我们死定了!还好你聪明……” “……” 舒慈说不出话来,只勾了勾嘴角,咧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两人四目相对,竟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措辞。她只觉得嘴角越咧越开,真心地笑出了声,再一看对方,竟是喜极而泣,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碎星般的泪水。 舒慈笑得更厉害了,杜月恒伸手,拂了拂她的面颊,她一愣,他摊开手来,那是她的眼泪,她居然也笑得流下了泪来。 好像觉得什么不对,三宝“咕噜”了一声,她触电一般地推开杜月恒。 杜月恒咳嗽一声,又要去拥抱烟霞客。 烟霞客一躲,舒慈这才瞧见了那只石狮子,半个脑袋被撞开了花,歪歪扭扭的半张脸上的几缕鬃毛,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头狮子。想是刚刚烟霞客叫它硬生生地撞在了那怪物嘴上,撞碎了半个脑袋。它好像很是委屈似的趴着,两只前爪踹在胸前,哼唧了起来。 “乖小猫,乖小猫,”烟霞客垫着脚,拍拍它的脑袋,安慰道,“刚刚事出有因,不得不出此下策,要不是你的英勇牺牲,本真人就没有机会给那怪物致命一击……” 看来是烟霞客提前在它头上贴了爆炸符,巨虫吞下了它半个脑袋时,炸了个正正好好。 舒慈松了口气,又觉得没对,想起方才在洞口听到甬道内倒塌轰鸣之声,结结巴巴道:“师父……你刚刚把秦始皇陵炸了?” 烟霞客照常是不理她,继续与那石狮子唠唠叨叨:“你倒是个命苦的,那骊山娘娘给你施了法术,叫你只能像小猫似的听她的鬼话,不能自己修出灵识来,我看你今日机灵聪明,比我那呆徒强上许多!我将你身上的法术去了,今后好生修炼,定能修出真身来……” 舒慈无语,擦了擦脸,却见杜月恒刚刚才恢复血色的脸又倏地惨白,皱起眉头来,似乎在专注地听着什么。 “舒慈……你听……” 她这才注意那甬道里面,似乎又有响动……她头皮发麻,正准备提醒烟霞客,却不料,说曹操,曹操到,先是一块石头从天而降,悬浮在半空中,接着,一道红影逆光而至,也飘在那石头旁边。 “娘娘!小的真没瞎说!” 舒慈定睛一看,那悬在空中的石头正是一只佛头——石八百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显形咒,从地宫里逃出去找骊山娘娘通风报信了。 “大理寺的那两个从耳室里逃出去,狮三百竟被打了个粉碎,退回到甬道里面来找我。过了一会,又来了个道士,竟把狮三百身上的咒给解了——叫它只听他的差遣!小的这才用上了毕生功力,好不容易破了那大理寺的显形咒,与娘娘您道信啊……” 第52章 骊山娘娘手一挥,石八百立刻嘴一闭,噤了声。 “烟霞客,你这个贱人!” 骊山娘娘艳丽的脸在夜色下愈发铁青扭曲,她声音发脆,光听便可知已经愤怒至极。 “我跟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封了我的元神不算,现在还要把我的狮三百也夺走!” “首先,不是我封的你元神,”烟霞客向后一跃,与骊山娘娘拉开距离,“你做人,不,做妖也要讲道理!是我和我两个兄弟封的。其次,不是封了你的元神,是只封了你的半个元神!” 这话火上浇油,骊山娘娘不由分说,身姿一转,便化为一道红影朝烟霞客刺来。烟霞客一闪身,轻松躲过,那红影停在了甬道口前。 “你这骊山老妖好不讲道理,”烟霞客皱起眉,手中提起桃木剑,“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冤枉起我来!你与那东瀛妖人合起伙来,将我的徒儿骗至此地,你知不知道那妖人在密谋什么?若真是谋反罪名,你个骊山老妖可担当得起?!” 二人说话间,舒慈只听到甬道那边的响动声渐大。 第47章 “谋反?”骊山娘娘不屑道,“你们人谋反的事,我不关心,不在乎,不知道!” 半空中的石八百却奋力地睁开舒服,裂开嘴道:“娘娘,娘娘,这可不行啊……这些人极为狡猾,若真的给我们扣上一个谋反的帽子,把咱们骊山给炸了,那可就不好了……” 骊山娘娘烦躁地“啧”了一声,石八百的嘴又紧紧地合成一条缝。 “那我就把你们全杀了,”她发狠道,“你们都死了,就没人说什么谋反了!” 烟霞客回她:“骊山老妖,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这两个小辈与你无冤无仇,你有什么冲着我来便是!” 舒慈没心情听他二人斗嘴,只注意那甬道口又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隆声,一时间,心急如焚。她不禁打断二人,语气客气道:“骊山娘娘,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地宫下面确有活物,正跟着我们,若它真出来了,怕是我们几个都不是它的对手……” “哼,”骊山娘娘轻蔑,“又是你们几个歹人编出的什么谎话!那活物在哪,我怎么没瞧见,只瞧见你们几个奸人!” 舒慈见她油盐不进,叫苦不迭,急得直跺脚。 杜月恒立刻接道:“你若不信,便自己问问你那石狮子!” 几人转头一看,那石狮子似乎提前察觉到了危险,竟甩了甩后爪,一溜烟逃进了骊山深处。 烟霞客双眼闭上,似在仔细听着,分辨那甬道传来的声音,转而睁开眼,嬉笑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呆徒,小杜,三宝,咱们走!就留她在这里看看,到底是不是我们编胡话唬她。” 骊山娘娘哪里肯听,不等烟霞客话说完,便提气就要向他扑来。 就在同时,随着一声巨响,甬道口坍塌了,那只巨虫从里面窜了出来。刚刚的爆炸没有伤它分毫,覆满每截肢干的,泛着油光、漆黑坚硬的甲壳保护了它。 它发出几声骇人的怒吼,似是彻底被舒慈几人激怒,张着深渊巨口,挥舞着虫足,张牙舞爪地向几人扑来。 其他几人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四散逃开来,只有骊山娘娘浮在半空中。 她目瞪口呆,失了魂魄般地呆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不可理解的怪物。 就是这愣神之间,不等众人反应,巨虫发出尖利的嘶吼,虫身奋力一扑,说时迟那时快,竟一口便将她吞入腹中。 “娘娘!” 石八百尖叫。 那怪物闭上嘴来,又趴在地上,一时竟没了动作,只见它脑后的那截虫身鼓起一团,好似很难将骊山娘娘整个吞咽下去。 它痛苦地抬起身子,露出胸前的那张人脸来,它也同样扭曲,发问道:“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虫子的头又发出一声难听的干呕,好像想把她再吐出来。可是,它又仰起头来,似乎铁了心,硬是要把骊山娘娘整个吞下去。 那张脸用沙哑刺耳的声音高喊道:“停下!快停下!” 只见虫身上鼓起了一团——那或许正是骊山娘娘,然后那一团又滑动到了脸的位置。 那张脸整个被挤了出来,眼珠向上翻起,仿佛一只人面灯笼般鼓起,张开嘴尖叫起来。 舒慈反应过来,骊山娘娘并不是人,而是灵石所化,看来这虫子想要吞下去它来并不像吞下她和杜月恒那般的容易。 只见虫身鼓起的那一团渐渐变小,似乎虫子的动作起了作用——骊山娘娘真的要被它吃下去了。 她被他吃下去,还会去刚刚那鬼地方吗?可她们刚刚破坏了徐福的另外半个灵魂,那骊山娘娘还能回来吗?舒慈心中闪过无数疑问。 不等她想清楚明白,只见那张脸再次被鼓了起来,越胀越大,几乎要将整个虫身挤破了,它尖叫起来——只是这声音不再沙哑,而是脆生生的女声: “救……救我……” 骊山娘娘的声音弱了下去,那鼓起的一团又消散下去,那张脸也渐渐平整。 “娘娘!!”只听石八百又尖叫,哭喊道:“哎呀,求求各位官老爷救我们娘娘吧!我们娘娘不并不是故意要杀你们的呀!一切都是误会……是误会呀!” 众人看到这一幕,俱是陷入惊惧之中。 没想到烟霞客“啧”了一声道:“现下要救你这骊山老妖,只有引下天雷,灭了这怪物。” 舒慈惊讶,向来不管天不管地的师父,竟要救这骊山娘娘。 烟霞客似感受到她疑惑的目光,面上一僵,别扭地解释道:“这骊山老妖看上去这么难吃,这虫子吃下她后必定会迁怒于我们。不如趁它现在忙着吞咽,一时半会活动不了,给它致命一击。” “哎哟哟,唇亡齿寒,休戚与共,”石八百感动,嘴上又停不下来,“烟霞真人真是大人有大量,有大义,有大德的圣人哇……我若重修出四肢,必先给您磕三个响头来……” 烟霞客眼睛一转,又问石八百道:“可这引天雷之术需你协助才可完成,或许要损你这石头妖怪几十年的修为,你可肯干啊?” “好好好,”石八百一刻不敢耽搁,张口便答应道,“娘娘是骊山的根本,没有娘娘就没有我!莫说几十年的修为,几百年,几千年……我虽是没有千年的修为,若有的话,为了救下娘娘,那也是甘愿的……” 舒慈脑子被吵得嗡嗡作响,不禁皱眉,又想到要引这天雷并不简单,需法力高强的圣人天师互相配合才能布成九天诛邪阵法——她们几个自然是不会的。 她急道:“师父,我们不会这引雷阵法呀!” 烟霞客当然知道她们几人不会,懒得回答,已经拿定了主意,只迅速掏出几张黄纸符来。 时间紧迫,他咬破指尖,速度极快地走笔龙蛇,龙飞凤舞,三下五除二画好了几张符纸。 他抽出桃木剑一挥,石八百便噤了声,从半空中飞了过来。他先贴两张黄纸符在它的脑门上,又在它耳边叮嘱道:“这一张符纸为阵中,一张为活动符,你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便只往那怪物身上那张脸下面躲便是……” 然后,烟霞客将它滚到那只巨虫边上。 那巨虫腹中似乎还在被骊山娘娘折磨,吞咽得正费力,一时无暇顾及滚过来的石八百。 烟霞客又叫三宝化作人形,给他们三人各发一张符咒,又叫三人一会围住那巨虫,分别站在东西南三个位置上,自己在北方站定。 杜月恒与三宝领了这黄纸符皆是一脸无措,正要开口询问,烟霞客举起一只手来,没空回答,只说:“一会站在各处,切莫乱动。” 舒慈咬了咬嘴唇,猜到烟霞客意图,刚要出声,见烟霞客又举起一只手,叫她不要继续。 他又说得飞快:“一会儿引雷开始,你们只听着我的咒语,跟着我高声朗诵。切记切记,万万不可移动位置。” 石八百停在巨虫下面,那虫子又扬起头来,发出呜咽的怪叫,似乎在加紧将腹里的东西吞下去,仍是活动得极为困难。 这时,胸前的那张人脸刚巧低着。石八百牢记着烟霞客的话,卯起劲来就往那张脸下面凑。 那人脸瞥见了石八百头上的黄纸符,利声慌张地催促道:“赶紧吃了她!这小辈竟会天雷引法……” 见不能再拖了,烟霞客举起桃木剑,指向天空,在用剑尖先划了三圈,然后高声念道:“九天雷神,听吾号令。乾坤无极,雷电交鸣……” 其余几人手执纸符,个个神色紧张,一板一眼地跟诵起来。 舒慈脸上泛起了一层薄汗,她明白了,她们几个法力低微,只能在阵法中充作必要的阵旗之用,施法的重任全在烟霞客身上,这引雷之术难度之高,消耗之大,只怕…… “剑号巨阙,珠称月光……” 嘴上念着,她又撇了一眼烟霞客,却见他双眼紧闭,却神态自若。一手剑指苍天,一手执黄纸符上下翻飞,念诵着咒语,一如往常之潇洒。 第53章 舒慈咬咬牙,只能叫自己不要瞎操心,全神贯注于引雷阵上。 “南方朱雀,烈焰昭昭。西方白虎,风雷萧萧。北方玄武,□□烈烈……” 烟霞客剑指之处,夜幕之中忽的好似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将周围几十里的云全部吸了进来,刹时间,厚重的乌云以千军万马之势翻滚奔腾而来。 一切都更暗了,骊山中此刻寂静无声,只听得四周刮起了狂风,吹得几人手中符纸猎猎作响。 “天雷地火,诛邪灭灵。雷公助我,电母显威……” 那漩涡中响起了几声沉闷的雷鸣,一道细小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阵法中央。 巨虫似乎还差一点便可将骊山娘娘吞尽了,它抬起身子来,只听那张脸尖着嗓子喊道: “快快快!不能让这小辈引下天雷!” 那闪电起势了,不再微弱,强劲似一条金龙,在层层乌云中穿梭,时隐时现。 “……九天听召,速降此阵!急急如律令!” 烟霞客高喊一声,同时桃木剑向下一斩,阵中的石八百发出紫色光芒,直冲九天,将那金龙接引而下—— 天空像天雷划开了一道口子,细细的几道闪电金光打头阵,从中直直落下,往阵中扑去。 巨虫想躲,但好似因骊山娘娘卡在体内,而动作迟缓。那石八百又像牛皮糖一般滚在它身下。 这还不算完,电光火石之间,乌云间的那条金龙循着石八百冒出的紫光,以摧枯拉朽之势,不偏不倚地正中了巨虫身上。 那是真正的天崩地裂,惊天动地,闪电惊雷砸得大地震颤,阵中剧烈的爆炸,起了一颗金色的光球,亮得得人睁不开眼。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会,猛地便是雷声轰鸣,震耳欲聋,明明是最惨烈的巨响,却好似听不到一点声响。 紧接着,阵中掀起了滚烫的热浪,带着黑色的残片甲壳和粘液,将舒慈几人掀翻在地,飞出几丈远来。 接着,金龙消失了,如电光幻影。 但那道强光在舒慈眼帘上久久不散,她又恢复了听觉,只是耳鸣声尖锐,叫她头昏眼花。 然后便是带着腐臭味和烟尘味的焦糊味充斥鼻腔。 它死了吗? 舒慈第一反应便是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上被溅上的黑色粘液,掩住口鼻,拨开尘雾,前去查看阵中的情况。 只见那天雷正中了巨虫的脑袋,将头劈得四分五裂,黑色的粘液汩汩流出来,因为高温灼烧,冒着难闻的黑烟。 那截长约数百尺的虫身拖在地上,舒慈伸出脚来踢了踢,已经没了反应。她不放心,又弯腰去看,那身子里面空洞洞的,只剩下黑色的甲壳。 舒慈全身紧绷的神经这下终于可以放松片刻,她瘫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她看着巨虫的碎片,莫名想起了狮三百碎了一地的脑袋,笑出了声。 “娘……娘……” 那虫头的碎片下,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她这才想起刚刚充当阵中的石八百,忙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将碎片掀开来。 石八百是石头,虽是给巨虫挡了天雷一下,但也被烧得焦黑,活像给锅底蹭了一下。 舒慈又笑了。 石八百还在着急,一双眼珠子向下盯着:“官奶奶,您别忙着笑了,娘娘她……” 舒慈顺着它的视线,翻开那碎片的反面来,是那张人脸,如今它也被劈得七零八落,破破烂烂,只剩下一张嘴稍稍看得出形状。 突然,那张嘴一张,吓得舒慈又要将它扔开,却见它吐出一缕白烟。 “娘娘!娘娘!!”石八百哭天抢地。 那白烟里面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女声来,只是气势差上了许多。 “哭什么哭!老娘还没死!” 看来骊山娘娘的肉身在巨虫的肚子里被碾为了齑粉,灵识也几乎被吞噬了个一干二净。估计那巨虫被天雷劈成碎片之时,这一丝尚未被吞下,这才刚好救下她。 石八百又哭又笑的:“娘娘您吉人自有天相,八方神佛保佑,当然不会死!呸呸呸,今后可绝不能提‘死’这个字……” 舒慈听得好玩,正暗自庆幸,这骊山娘娘今后再也不能找她师父麻烦了,此时却听不远处杜月恒大喊一声:“师父,你怎么了?” “阿慈,快来!”三宝也叫她。 舒慈循声望去,烟霞客躺在地上,杜月恒和三宝正将他扶起,师父竟和他们一样被方才的爆炸掀翻在地。 她不管石八百和那缕白烟了,冲到烟霞客身旁。 他脸色煞白,往常鹤发童颜的脸上长出了许多皱纹,总算有了这个年纪的应有的样貌。 杜月恒让开来,让舒慈扶住烟霞客。她急急地喊道:“师父!” 烟霞客虚弱地抬起手来摆了摆,声音也不似以往有力:“为师不要紧的。” 舒慈又抹了把脸,烟霞客的脾气还是一如往常,他不耐烦道:“哭什么哭,为师又不是死了。” 她这才体会到方才石八百又哭又笑之情。 却听一个细弱的女声在舒慈身后响起,那白烟哼道:“烟霞客,没想到你带着这几个拖后腿的,只用他们做阵旗,全靠自己功力,不惜自伤元气也要摆下天雷阵……” “你可别自作多情,”烟霞客斗起嘴来倒是有了一些精神,“我要杀那怪物,顺手救下了你罢了。” 石八百骨碌碌地滚了过来:“恩人们啊,各位的大恩大德,永世难忘,今后有什么用得上小的,尽管开口,石八百愿尽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骊山娘娘现下不能施法叫它闭嘴了,只能轻咳一声,打断它轻声道:“念你救我有功,我向来恩怨分明……今后我大发慈悲,便不再追究你了!” 像是没想到骊山娘娘会这么说,烟霞客挑了挑眉,沉吟一会道,:“你现下仅这一息尚存,幸好还有半个元神被封在木雕之中,我今日送佛送到西,那半个元神也还给你罢。” 白烟无奈地苦笑一声:“歪理一套,这么说,二十年前我还该谢谢你了?” 烟霞客不答话,只吃力地挥了挥桃木剑,过了一会,那木雕便从远处飞来了。 “二十年前,本就是误会一场。” 烟霞客伸出手来稳稳地接住木雕,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悔意。舒慈、杜月恒和三宝同时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怕是刚刚那天雷将烟霞客劈得失常了。 他无视三人惊诧的眼神,长叹一声:“你如今肉身已毁,只怕再修出人形来,又要几百年…… “要我说,做这骊山中的鸟兽,或是花草树木,甚至这佛头,”他撇了眼石八百,“都好过非要做这劳什子的人……” 那白烟居然也附和似的叹了口气,声音微微颤抖:“是啊,二十年前……若非我硬要做人……硬要做一名美人……又怎会遇上那人?又怎会碰上那好些事?更不会发生今日之事……” 烟霞客不再说话,一伸手,将木雕上那道纸符揭了下来。 霎时,木雕周身冒出莹白柔和的光,衬得那妇人面貌的木雕骊山娘娘面目更加慈祥温柔。白光越来越盛,慢慢凝结成一颗光珠,漂浮在空中。 第48章 白烟像是受到光珠的吸引,向它缓缓飘去,就在二者逐渐融合为更圆满的一只银白色小球的瞬间,照射出刺眼的银白色光芒,舒慈浅灰色的左眼前立刻不受控制地涌入了许多画面—— 那是骊山娘娘,一身红衣,容貌艳丽,神情飞扬。那是她在长安城中的景象…… 舒慈顿了一下,冒出一身冷汗,难道她又中了幻术?她遮住左右,右眼所见还是正常的,她不禁疑问地望向身边的杜月恒。 杜月恒也瞧出了她的异样:“舒慈,你怎么了?” “我看到……”舒慈还没说完,眼前的画面又是一闪——那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男人,又飞快地出现了烟霞客、觉顺和另一个和尚……她反应过来了,或许因为骊山娘娘的灵识合并,她的意识正好暴露在她的异瞳中。 她竟不小心窥见了骊山娘娘的记忆——那是来自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 却说这骊山本就是女娲补天遗下的一块灵石,横亘在关中平原之上,就成了这骊山。自上古以来,当地人便将这灵石所化骊山当做女娲所赐恩惠,便结合女娲之传说,将骊山也看做神仙的一种,专修骊山娘娘庙,拜其为信仰。 灵石凝聚天真地秀,日精月华,又接受瞻仰祭拜,久而久之,便修出了灵通。这灵通又历经百年,凝结出了智慧灵识,又修千年,吸收天地元气,终化出了一位秀美女子的人形——自然便是骊山娘娘。 起先,她在骊山之中修行,与山中花草树木为友,与各种奇石为伴,照游峰间,夜宿山洞。若那骊山娘娘庙中有人祈祷求助,她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使出法力相救,也算是与人为善,在山中过着“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日子。 第54章 可是,自汉朝以来,佛教渐传,到了大唐,先有武帝,后有先帝,推崇佛教。长安各处修建寺院庙宇,其他民间信仰式微。连这骊山娘娘庙的香火也渐渐凋零,险些被拆除。 因此,骊山娘娘这才想起下山一看——瞧瞧断绝她香火的皇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下山,便往长安城而去。 这骊山娘娘虽为灵石所化,但也不是全知全能,千百年来只在山中生活修行,未曾见过人间百态。在这长安城中,她才一睹市井之热闹,坊间之繁华,领略人声鼎沸,商贾云集,车马喧嚣,一时之间,竟迷失在长安中。 她化成最普通的大唐女子,身着华服,步履轻盈,或在街市中穿行,商铺中丝绸、瓷器、茶叶、香料琳琅满目,道路上胡商驼队络绎不绝,带来西域的葡萄美酒与波斯的地毯。或在茶肆酒馆中流连,虽听不懂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却可观赏街头艺人杂耍卖艺,引来阵阵喝彩。 也正是在这长安城中,她认识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在街市中作画的画师,生得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确实是一位相*貌堂堂的郎君——只是那样子舒慈看得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见她在容貌美丽,在茶肆之中与茶博士等攀谈,虽是艳丽明媚,但眼底却有一抹摄人的天真灵动,便灵光一闪提笔为她画了一幅画。 画师将画交给她后,便转身就走。 全怪这一幅画,从来没有人为她画过画像。更叫她不解的是,那画像上虽画的是她,但却是年老的她——不是老态龙钟,而是温柔从容,宁静智慧。 她是一块灵石,不可能苍老,她永远不能知道自己老去后的样子。 她立刻出声,叫住那英俊的画师。 那画师回过头来只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带着那幅画回了骊山,又将骊山娘娘庙里的木雕按照画像重塑一遍。 那画像上像长出了钩子,将她每日从骊山中勾到长安城来。 她每日都去那茶肆等他,他却避她不急,只道自己已有了心上人。 骊山娘娘这哪肯依?她虽是修出了与人别无二致的七情六欲,却不懂人的伦理纲常、礼义廉耻,只懂自己的悲欢喜怒,满足自己的愿望。她便非要将那画师带回骊山去,与她长相厮守,共度余生。 画师不从。她就又有了主意,非要跟着他,直到他答应为止。画师不让,她便化成长安城的砖瓦泥土,悄悄地跟着。 这一跟,便跟出了事。 那日是长安的秋,夜里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街市上已经罕有人迹。却见画师冒雨出了门,行迹鬼祟。她心中觉得古怪,疑心这怪男人是否还有别的去处,也跟在后头,在偌大的长安城中左拐右拐。 果然,画师在这深夜中直直地往平康坊而去。 瓢泼大雨之中,坊内仍是歌舞升平,彩灯高挂,映得地面一个个的小水洼流光溢彩。 但他却没有走进那一幢幢灯红酒绿的楼里面去,只往一条幽深的小巷里面拐。 那里等着一个女人。 这便是他的心上人吧? 骊山娘娘忍不住藏身在暗处,要看个究竟。 只见那画师凑了过去,与那女人说了几句什么。 骊山娘娘隐在厚厚的雨帘之中,不时又有低沉的雷声,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 那女人点了点头,又钻回灯火通明处。稍过一会,女人又从楼中领出一位男子。 男子似乎并不认识,是由那女人引荐似的,与画师交谈两句。 雨还在下,骊山娘娘隔着雨幕却看得清楚——画师与那男人正说着,却忽然不知为何,从怀中抽出了一把短刀,惊雷劈下,寒光一闪。 他向那男人凶狠地刺了过去。 鲜血喷溅,紧接着一声闷雷,掩住了男人的尖叫声,他倒在了地上。 青楼里出来的女人面色惨白,她没有声张,一转身,又消失在红灯绿酒之中。 画师的神态却是镇定自若,蹲下身来,短刀伸向那人脖颈处。 他要把那人的头颅割下来。 短刀不够锋利,他力气也不够大,将那人的脖颈切得血肉模糊,弄得他浑身是血。 骊山娘娘这才从暗处走了出来。 画师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像没有微澜的死水,又深又静地看着她。 他一点没有害怕,也没有心虚,只是状如平常,开口问道:“你要报官吗?” 雨越下越大,她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映在远处的红色、黄色的灯光里霎是好看,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她的脸暗了暗,又亮起来。 “我可以帮你,”她慢慢地开口,“但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你要怎么帮我?” 她也蹲下身来,接过那短刀,手起刀落,男人的头咕噜噜地滚了下来。 她又用下巴点了点无头尸体:“我替你将她的尸体带出去。” 画师没有说话。 她却自顾自地走了过去,一道红影闪过,卷起了一片水雾,那死去的女人的身体不见了,地上的鲜血也被大雨冲走了,在地上起了一个漩涡,流入地底。 很快,流言传遍了一百零八坊,说是大理寺少卿在平康坊内花满楼失踪了,明明前日还在长安城内,谁也没看见他出了城,过了几日,尸身竟在骊山之中找到了,定是城里出了妖怪,卷了他的尸身去了城外。 *** 画面又是一闪,那是她又回到了骊山之中。 她正在骊山娘娘庙中,这几日的贡品又只有寥寥几个,她痴痴地看着那座木雕,百无聊赖之中,却听得外面响起了几个男人的声音,几人又兀自走了进来。 那几人舒慈认识,正是烟霞客,那样子与现在的他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然后是年轻许多的觉顺大师,还有一个和尚,想必正是觉慧大师。还有一个人,舒慈吓了一跳——杜月恒? 再定睛分辨,他与杜月恒十分相似,原是二十年前的杜谌义。 只听杜谌义先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我是大理寺的杜谌义,今日查案而来,看姑娘应是骊山中人,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 骊山娘娘不答,此刻正恨着此间香火衰微,瞧见两个和尚气不打一处来:“我管你这个寺那个寺的,赶紧出了我这娘娘庙。” 杜谌义倒是个好脾气的,又与她道:“姑娘莫急,不瞒你说,此事人命关天,还请姑娘多多配合。” 她玩着手中的苹果,想了想:“那你叫那两个秃驴出去,我才能与你好生说话。” 觉慧与觉顺对视一眼,脚下却没有动作。 “姑娘何出此言?”觉慧双手合十,与她行了个礼道,“今日我们与施主第一次见面,为何便要我与师弟回避?可是曾经与我佛结过什么仇?” 骊山娘娘翻了个白眼,继续摆弄着手中的苹果。 反倒是烟霞客懒洋洋地道:“杜谌义,你就是官场做派,跟这女的还有什么好说的?让我试试便知!” 一听到“官”字,骊山娘娘顿感不妙,这才警觉起来,微微直起身子。 见这算是打草惊蛇了,杜谌义啧了一声,烟霞客手一抬,指尖飞出一张黄纸符,朝着骊山娘娘而来。 她尖叫一声,翻了个身便要跳起来,来不及了,那黄纸符一近了她的身就立刻化为了灰烬。 “你果然不是人啊!” 那符纸上是一道试妖咒,烟霞客得意,“说!你到底是哪种妖物?!” 说罢,又是唰唰几道符纸向着她飞来。 她一个旋转躲过。觉慧与觉顺又同时念起了咒语经文,似是要她显形一般,闹得她耳边轰鸣,头昏眼花。 她尖叫一声:“我不是妖!更没有杀人!” 卷起一道红影,便往外逃窜。 几人哪里会放过她,纷纷跟出了门外。 她飞到半空中,气得大喊道:“你们四个男的,欺负我一个女的!” 烟霞客扯着嗓子答:“你可不是女的,你是妖啊!是妖!” 她被彻底激怒了,骊山晃动了起来,地动山摇。 “难道你是骊山化作的妖怪?”烟霞客惊讶。 她不再与他们废话,摆开架势,使出招数,要将几人逐出自己的世界。 画面里山崩地裂,金光乱闪,红影交错。觉慧与觉顺合力念出一段咒语,空中绽开一朵红色巨莲,张开花瓣,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 觉慧的声音响了一起来:“施主,贫僧虽不知你到底为何物,但若这莲花闭合,其中元神便会涅槃,再入轮回。还请你三思,回答大理寺的问题。” 骊山娘娘哪还听得进去,盛怒之下,用尽全力叫大地上裂出一条裂口,势要将几人埋葬在骊山之中。 觉慧与觉顺又继续念诵起了经文。 杜谌义抄着手站在一旁,怒道:“没想到你这妖怪倒是痴情。那人都招了,说是你这妖怪杀的人……” 第55章 “什么?”她一个失神,喊出这了句话,“等等!我没有杀人!” 见她要招,杜谌义打了个手势,觉慧与觉顺念咒声止。 可此时那莲花已经将近闭合了一半,排山倒海的痛苦几乎将她碾碎,她在半空中蜷缩成一团,一边尖叫着,一缕缕的白烟从她周身冒了出来。 她的半个原神已经被莲花逼得出窍,难再回复。 觉慧与觉顺不忍,便与烟霞客一道,将半个原神封印在庙里的那尊木雕中。 第49章 舒慈回过神来,眼前所见再次恢复了正常——两只脑袋凑在她眼前,杜月恒和三宝都在询问关切地看着她。 她问:“你们看不到吗?” 杜月恒与三宝对视一眼,显然不懂舒慈在说什么。 她又看向烟霞客,他正在一旁打起了坐,看来确实是元气大伤,双目紧闭,调理呼吸,压根没有管她的意思。 “呵,烟霞客,”这声音是那白光发出来的,“你这徒弟的眼睛倒是厉害。” 它听上去又年轻了一些,像垂髫女童,清脆地泼洒出来。 舒慈诧异,没想到它竟然察觉到自己窥见了它的记忆。 烟霞客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白光也觉得没意思似的,哼了一声,在半空飞了一圈,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呼喊道:“石八百!” 佛头应声滚了过去。 “今日你也算救了我,我如今飘荡在外,灵识脆弱,必须复还骊山才能继续修炼。你如今已修出智慧五感,便自己修行去吧!待五百年后,我休整生息,再来找我,定不会亏待了你的。” 交代完了,那一点白光徐徐落下大地,与骊山融为一体。 这下石八百反倒没了话,只呜咽低泣,衬得山间更加寂静。 舒慈发着懵,忽的感到一丝虚无,一切好像梦一般地结束了,她去扶起烟霞客,正要离开,只听远处传来呼唤她的声音。 “阿慈姐——” “舒慈!!” 李元信和敖瑞正急匆匆地上山而来。 敖瑞跑过来,明明是人的样子,却像猎犬一样,激动地在几人之间打着圈,拍了拍舒慈,又摸了摸三宝的头,最后一把抱住杜月恒不撒手,痛哭流涕:“杜兄!!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呢!” 舒慈“啧”了一声。 李元信跑得气喘吁吁,见她灰头土脸,一身像刚被泼过黑泥,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哎哟,舒慈,这是怎么一回事?怎的弄成了这幅样子?敖瑞说你被一个倭国人绑了,他只知道你们往城东而去…… 敖瑞辩解:“我循着这气味到了骊山,便不见了你们踪影。这才和李大人一起叫上了几个金吾卫搜山,找了半天也不见你们……刚刚忽听天雷落下,这才发现你们!你们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进了地底下,敖瑞当然嗅闻不到。舒慈这才看清他后面除了几个大理寺的官差,还跟着一个穿金甲的范长风。 她哭笑不得,行了个礼:“范郎将,又麻烦你了。” “客气了,”范长风回礼道,“舒司务有难,我范长风自当鼎力相助。” 杜月恒把敖瑞扒拉下来,嘟囔道:“那你们金吾卫办事挺慢的,若你们稍微来早一点,我们也不至于差点死了……” 范长风只盯着舒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绑你的人又去哪了?” 这可说来话长了。 杜月恒又小声道:“我也被绑了好不好?” 李元信这才瞧见鼻青脸肿的杜月恒,惊叫一声:“杜公子!你怎么又在这!这是被谁打了呀!” 再一转头又见烟霞客,他一拍大腿,急得原地打转,“啊呀,烟霞真人,您怎么也在——不好不好,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劳烦了您这位大神!” 烟霞客现下虚弱,本就懒得搭理他,板着一张脸,用下巴往后点了点。 李元信和范长风望去,只见那脑袋被劈成碎片的巨虫,空荡荡的甲壳横亘在地上,像一条漆黑的山脉往远处延伸去。 二人目瞪口呆,呆愣了半晌。 舒慈看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又笑了起来:“李大人,这事情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反正我们刚刚就是被这东西追着,差点死了。我师父为了杀它,引了天雷,现在元气大伤。” 李元信懵了,抛出三个疑问:“这是妖?从哪来的?为何要追杀你们?” “你问的嘛,我都不知道。”舒慈苦笑。 “李大人,范郎将,还有一事,”杜月恒打断道,语气恭敬了不少,“我与舒慈是被那晁不疑绑来的,还请你们费心,将他尽快捉拿归案。” 李元信更懵了:“晁不疑?你是说,那太子引荐给圣人的晁不疑?他绑你们做什么?” “正是。” “可……我听说明日圣人将请他入殿,行什么仪式……”李元信消息灵通,一双眼睛转得飞快,摸不清二人的意思。 “糟了,”杜月恒与舒慈对视一眼,“李大人,请你一定要阻止晁不疑,此人怕是图谋不轨,圣人或有危险!” 李元信“啊”了一声,做了个“快回”的手势:“那可耽误不得,速速回城再说!” *** 晁不疑想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竟又有机会来到这金碧辉煌的含元殿内。 他深深地埋下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飞快地跳动,这次不止是紧张,还有无法克制的激动。他一双手颤抖着,交叠在一起行了个礼。 圣人照旧高高在上,正在那张龙椅上,两边照常立着两名宦官。帷幔拉开来挂在两边,他的样子似乎更加憔悴了,头冠上两条金龙,映得金光下的眼窝深陷,一双眼仍是深邃威严。 晁不疑抬起头来,看见太子李承昭在他左手边,身着暗红色长袍,斜斜倚靠在座椅上,神色尽力掩饰着紧张,比起往常显得又阴沉了许多。但一双眼扫过来,与他一样,尽是藏不住的激动。 与他目光相接,晁不疑心中不禁思忖道,若没有这位太子,他就没有办法这么快地再次面见大唐的皇帝,此刻甚至对李承昭生出几分感激之情—— 他想起自己历经万难,从东瀛渡海来唐,费尽心思接近中书令,好不容易谋了一个史馆的职位,这才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找到了先祖留下的书卷。原来,先祖将长生的最后的秘密藏在秦始皇陵中,他这才得到了真正的九龙元胎…… 可是,若九龙元胎无法与这片大地上的最高统治者合二为一,他们的九龙神就无法降临人间,也就无法赐予所有人长生。 幸好,大唐的太子也和他一样,有着不凡的野心。但和他的野心不一样,晁不疑想,太子的野心只为了自己,而他的野心却是为了整个人间。 因此,李承昭的野心便有了弱点——他觊觎着皇位,却不敢实施,只能将计划寄托在晁不疑身上。 思及此处,晁不疑感到胸前发烫,那只珍贵的九龙元胎正藏在那里,似乎正跟着他的心跳轻轻地涌动着。 圣人还未开口,李承昭便说:“陛下,这便是我与你所说的晁不疑。” 正要回话,殿外却传来禀报声,打断晁不疑的万千思绪。 “报!杜谌义,杜大人求见!” 听到是杜谌义,晁不疑心中一紧,难道是杜月恒跑出来了?一想到杜月恒他们几个,他心头又燃起怒火,这几个小人为何处处与自己作对?就为了死去的那几个女的?与他伟大的事业相比,那两个女的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这些又算什么呢? 他太阳穴一跳,面上镇定,只怕事情有变,扫了李承昭一眼。 李承昭虽不知道他与杜月恒之间的恩怨,但也不自觉轻轻“啧”了一下,似乎强压着性子与圣人道:“陛下,这仪式还未开始,怕是误了时辰……” 圣人点了点了头,挥了挥手,叫人回了杜谌义。 “启禀陛下,在下正是晁不疑。” 圣人问道:“听说,你就是徐福的后人?” “正是。” 圣人的声音好像从高远处传来,轻飘飘的,如此清楚凛然,压得他又弯下身子来,行了个礼。 “你又如何能证明呢?” “回圣人,先祖徐福领秦皇帝之命东渡,后漂流至东瀛九州,他留下了一枚符节,世世代代流传在后人之中。” 圣人挥了挥手,一名宦官捧着一只托盘走到了他跟前。 他掏出了玉符节至于其上,宦官又将托盘拿到了圣人跟前。 圣人拿起来,对照着天光,眯起眼睛细细观察,那玉一看便是古玉,透着细细的焦色。 他认出了上面的铭文,虚弱地哈哈大笑起来:“你果真是徐福之后。” 符节又被放回托盘里面。 “那你说说,这徐福所谓长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回话的内容晁不疑在心中演练了太多次,甚至梦中都在默念,已经滚瓜烂熟,他提起一口气,正要滔滔不绝,却又被打断。 第56章 “报!杜大人他说,十万火急之事……” 晁不疑心好像猛地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李承昭腮帮子咬紧,挤出几个字来:“圣人,这仪式简短,很快便可完成……” 圣人点头,又道:“那你叫他等等,仪式结束我便传他。” 晁不疑知道不能再等了,那传话的一走,他便立刻开口,朗声答道:“回圣人,世人皆知徐福奉秦皇帝之命,率三千童男童女东渡,后至东瀛,乐而不返——其实,这故事实为误传。” “哦?” “先祖徐福其实先后两次东渡,后又返回了大秦。” 就连圣人也有些许的惊讶了:“什么?徐福竟回过大秦?” “是的,先祖第一次东渡时,就漂流至海上蓬莱仙岛,又得海神相救。听说他为陆上的皇帝求长生之法而来,就告诉他,若献上三千童男童女,便将长生之术赐予他。因此,先祖返回大秦,才与秦皇帝求了三千童男童女,开始第二次东渡。 “此次东渡,先祖在海上历经万难,终与海神重逢,并将其所要尽数献上。海神没有食言,将长生的秘法赐予了他。” 或许因为之后的内容是编造来的,晁不疑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这秘法简单,先是要配置一种丹药。难却难在要用离火炼制,又需信仰海神虔诚之人念诵咒语。 “于是,先祖记下了咒语,又按照海神的样貌——据说其状如海中小岛,又似龙一般盘旋在海中,先祖命名其为九龙神,建立了九龙神会——我们世世代代都是信徒,学习咒语,只为了有朝一日完成秘法。” 第50章 “后来,先祖为将长生秘法再次献给大秦皇帝,又返回了大秦。没想到,大秦皇帝却治他叛逃之罪,将他作为人牲丢进了正在修建的秦始皇陵……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长生的秘密——丹药的制法藏在了秦始皇陵中……这也是我追随先祖来到大唐的原因——我在史馆之中,找到了先祖藏在其中的秘密……” 说着,晁不疑取出了九龙元胎,双手托举着举过头顶,呈给圣人看清楚。 “圣人,这便是按照先祖之法所制成的丹药——九龙元胎。” 圣人听得入迷,挥了挥手,殿前的宦官立刻将托盘呈上来,问道:“那你为何要将这丹药献给朕?” 晁不疑双手发抖,将九龙元胎放在托盘上,额角滴下一滴汗来,在盘面上晕开一颗水渍,像他心里的翻江倒海晕成的小小的水墨画。 李承昭也跟着身体微微前倾,死死地盯着托盘上的那颗“丹药”——他自然是不相信晁不疑说的鬼话的。他眯着眼睛,像在揣测着这“丹药”到底是什么。 再抬起头来,大殿内鸦雀无声,他从容不迫地答道:“启禀圣人,若常人得了这枚丹药,不过是凡胎俗体再活千年。但将丹药献给圣人,便可让大唐国运昌隆,千秋万代,绵延不绝” 圣人满意地笑了起来,晁不疑心中松了口气,这时殿外又有声音传来。 “报!” 殿外的宦官又喊了起来。 晁不疑浑身一个激灵。 “嘉阳公主求见——” 那宦官急匆匆跑到殿前,在圣人耳边耳语了几句。 圣人一边听着,皱着眉头,一边看了一眼晁不疑,又扫了太子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又朝着呈托盘的那个挥了挥手,他立刻退到一边。 圣人这是什么意思? 晁不疑一时在殿上应当如何,人越是紧张,越容易乱了分寸,他竟出声道:“圣人,这丹药……” 圣人的脸阴沉了许多,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 他还想再争辩,却听殿外一声: “嘉阳公主到——” 未见其人,却先听细碎的珠翠锒铛声。嘉阳公主自是面容端庄秀丽,眉目如画,发髻高耸,戴金簪和珍珠步摇,一袭朱红色锦织长袍,用金线绣凤凰和牡丹图案,雍容华贵。 她后面还跟着几人,晁不疑认出来,为首的是尚书令杜谌义,后面跟着一个瘦削的小胡子男人。 此事古怪,好像专门为打断他而来,但晁不疑面上决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一场,只顺势向后退了一步。 几个宦官给嘉阳公子端上椅子,她坐在太子对面,下巴微微抬起,冷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又审视般地扫了一眼晁不疑。 那一记眼神像刀子一样落在他头上,晁不疑不自觉地瑟缩了一圈,头埋得更低了,他行了个礼,虽不知几人为何而来,却想起“识时务者为俊杰”,又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便高声禀圣人道:“卑职先行告退……” 嘉阳公主却开口叫住他:“哎,你就是晁不疑吧?” “在下正是。” 她笑呵呵地说道:“别急着走啊,我今日来正是想看看太子所说的倭国高人,倒是想长长见识,看看所谓的徐福长生之术。” 说完拂了拂衣袖,好整以暇,看好戏的样子。 李承昭捏着拳头,猛地抬头,掩饰不住满眼的阴鸷,几乎目露凶光,瞪着他的姑姑,开口就有咄咄逼人的意思:“那姑姑您带着杜大人和李大人进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圣人不开口,一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好像对眼前的闹剧很是苦恼的样子。 杜谌义几人行礼,回道:“启禀圣人,卑职今日正是为晁不疑而来,事出紧急,又关圣人安危,打扰太子殿下,还望圣人恕罪。” 这就是直接冲他而来了,晁不疑擦了擦额头的汗。 圣人哼了一声:“何事啊?” 杜谌义答:“启禀圣人,经杜月恒和大理寺查,此人恐为长安城两起命案之元凶。” 圣人一愣,旋即面露愠色,只望向李承昭。 太子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也是惊疑地扫了一眼晁不疑。 嘉阳公主轻笑一声:“哎呀,或许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晁大人,你倒是说说呀。” 晁不疑心中转念飞快,这几人此刻又只绑架与拂花楼命案之事,未提及长生之法要害——就算他晁不疑就是杀人凶手,并不代表他这“丹药”或还有转圜余地,又料定杜月恒手中绝无自己杀害牡丹与柳容烟的证据,于是强装镇定道:“卑职不知杜大人所言何事,不知从何说起。” 圣人又望向嘉阳公主。 嘉阳公主坦荡地与自己的兄长回望,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承昭,开口却是向李元信道:“哎哟,李大人,晁大人这说法可和你们的不一样啊。你今日和杜大人着急忙慌地到我府上来,又说什么杜大人的儿子被晁大人绑了去,又说什么晁大人是杀人元凶——你们倒也说说吧,若真是冤枉了晁大人,按唐律可免不了挨板子,革职的啊。” 李元信“哎”了一声,紧张得有些结巴:“启……启禀圣人,还请传办理此案的大理寺缉妖司司务舒慈、中书侍郎丞杜月恒。” 圣人点点头,殿外便上来了舒慈与杜月恒,二人面上毫无惧色,一起行了个礼。 那杜月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似故意一般,仰起头来,让众人看明白,他确像是被绑过,还挨了毒打。 晁不疑心中这下才有一些慌张,额角又滴下一滴汗来。 她声音清晰洪亮地说道:“启禀圣人,卑职大理寺缉妖司司务舒慈。卑职近日追查长安城一起命案,拂花楼一女子死于非命,死状古怪,似是有异物从体内破腹而出。之后,拂花楼掌柜柳容烟失踪。该二人死前所见最后一人就是晁不疑晁大人。后经缉妖司调查,该二人皆是死于体内被种下蛊虫,蛊虫吸收五脏养分长大后破体而出。” 圣人问:“你这意思是,这蛊虫便是晁不疑所下?” “正是。” 李承昭一双眼在圣人与舒慈之间来回逡巡,见圣人听得仔细,一拍扶手,厉声道:“晁不疑,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殿下,”晁不疑一抖,仍是镇静,“舒司务这指控严重,还请大理寺拿出证据,请圣人明察。” 舒慈咬牙,声音也提高几分:“晁不疑在长安城中结社立会,所供奉之邪神,正是蛊虫。大理寺现已捉拿残党,待审问清楚后便可有结果。” “哎呀,”李承昭夸张地惊讶道,“那结社立会,可是方才晁不疑所说的‘九龙神会’?要照晁大人的话说,是为了求得长生才有的啊,难道真是误会一场?” “天下根本没有什么长——”舒慈越说越急,这话刚到嘴边,却被杜月恒高声打断,他也挑起眉毛来,惊道:“太子殿下竟然也知道‘九龙神会’?在下昨日正是被晁不疑这什么神神叨叨的‘九龙神会’绑了去!” 晁不疑面上终于黑上了几分,不得不辩解道:“先祖将丹药秘方藏于秦始皇陵之中,我们九龙神会多是倭国人,唐语不通,或许因此显得行迹鬼祟,引起了舒司务和杜公子的怀疑,这才起了冲突,不小心伤了杜公子——但我们皆是为了长生大业,为了圣人祥瑞永存。是卑职行事不周,愿与杜公子负荆请罪。” 第57章 嘉阳公主笑出声来:“你这倭国人,成语倒是会用的。” 杜月恒又道:“启禀圣人,在下有一好友,名曰胡阿烈,正是拂花楼柳容烟的相好,干的是长安城内不良人的差事。柳容烟失踪后,他便自己调查。听拂花楼的小厮说,柳容烟最后见的人正是晁大人,所以,他便自作主张,偷偷跟踪晁大人,发现此人竟会妖法,经常在长安城内绑了人去,喂下一颗虫卵一样的东西,那人便立刻七窍流血,五脏开裂,变成一只大虫子来——” 圣人听得眉头紧皱,几乎以为是杜月恒在胡言乱语了。 “这胡阿烈开始也觉得惊悚,以为这是倭国的妖法,便拜托我调查。我这才与大理寺的通气,一起查到了那‘九龙神会’,不知什么原因,竟被他们绑了去——哎,”杜月恒手一指,“这托盘上的东西,正像是那虫卵啊!” 他笑嘻嘻地道:“咦?晁大人,你今日又是要将谁变成大虫子啊?” “一派胡言!” 这话正伤及要害,晁不疑只一瞬间失态,又恢复了镇静,越是慌乱,越是证实了杜月恒的话。他来不及多思考,只能顺着杜月恒的话反驳道:“杜公子,你说的我不明白。这不是虫卵,而是长生的丹药。至于你所说胡阿烈的事,我想他兴许是因为柳容烟之死悲伤过度,所见幻觉罢了。” 舒慈幽幽道:“晁大人,我们可从没说过柳容烟死了啊,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短暂的沉默,李承昭几乎跳了起来:“晁不疑,你这是欺君犯上!按唐律当斩!” “卑职听说柳容烟失踪多日,”晁不疑声音颤抖,瞧着那只九龙元胎,仍生出了顽抗的意志,“只是推测其已死亡,否则难以理解其所说之言——若杜公子因昨日之事与我有恩怨,但这丹药却为长生秘方,还望陛下明察。” “是丹药还是虫卵,”舒慈不紧不慢地开口,“试试便知。” 试是试不得的,李承昭呵斥:“来人啊,李元信!你大理寺的干嘛的,把人拿下!” 嘉阳公主却笑了:“太子倒是着急了。” “……行了,”圣人幽幽地开口,声音迟缓,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不得不打断这闹剧了,“成何体统!闹到了我含元殿前!” 殿内霎那间恢复了寂静,只听见殿外的风声,晁不疑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这寂静与地宫中的寂静不同,却是最令人难受的沉默,最惊心的博弈,谁也不能先开口,只等着圣人的发落——李承昭咬紧了牙关,屏住一口气。嘉阳公主一双手死死地扣住扶手,关节处好像多了一道红痕。 左右两个宦官已经一左一右地围了上来。 几乎是压顶的绝望,晁不疑如坠冰窟,已经没有什么从长计议的机会了,想起了千年前同样失败的先祖徐福,原是在这样的绝境之下,先祖才会选择吞下那九龙元胎,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度过千年。今日也如千年前,大理寺的那几个不会放过他,李承昭也要他死,晁不疑只片刻间便拿定了主意—— 他一侧身,把那托盘的那个撞到在地,伸手抓起九龙元胎。 “晁不疑!住手!!” 舒慈和杜月恒冲过去,她大喊道,“你难道也想变成那怪物的模样吗?!” “你们见到了他?!”晁不疑又是一惊,转而又有了前所未有的镇定,“那你们应该知道我吃下这东西的结果——叫他们别过来。” 几个神策军冲了进来,将圣人与李承昭护在身后,又将舒慈、杜月恒和晁不疑团团围住,将他们与其他人分隔开来。 “还等什么!抓起来啊!”李承昭大喊。 舒慈咬牙切齿,没时间与他解释:“都别动!他吃下那东西会变成怪物!!把我们所有人都吞下去!” 晁不疑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舒司务,你很聪明。让他们放我出*宫。” 她还没好如何与他周旋,却听杜月恒道:“晁大人,放你出宫可以,但我还有一事没有想明白。” 舒慈惊疑,忍不住瞟了他一眼,杜月恒一张脸虽是伤痕未愈,但却平心静气,好似在与晁不疑理论佛法。 “你一直追随先祖的步伐,费劲心思要在皇帝身上召唤你们的‘神’,可曾问过什么是真正的‘九龙长生’?” 一旦思考起来,晁不疑平和了很多:“看来,你们见到了他——不过,那房间也要他的后人才能打开——不过,不重要了。”他耸耸肩,“既然你见到了徐福,那自然知道真正的长生——他在地宫里活了千年,等真正的神降临了,自然所有人也可以像他一样,只是不用再用九龙虫的形态——真正地得到永生。” “不,”杜月恒微微上前一步,双手背在身后,故意亮给舒慈看,一手握拳,叠在另一张摊开的手掌来,“这不是真正的永生。” “我们不仅见到了他,还见到了另一半的他。” “什么?” “我们被吞了下去。” 晁不疑怔住了。 “他的灵魂,在吃下九龙元胎的那一刻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就是你所见到的,在地宫之中生活了千年,只等着他的后代,也就是你们,完成降‘神’的仪式。而另一半,被你们的‘神’带到另一个地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奇怪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夜空和银河,还有无穷的寂寞、痛苦、绝望,他说,那里就是无间地狱。 “你们的‘神’,若到世间来,就是将所有的人都吞下去,所有人的灵魂都将在无间地狱里受苦——这就是‘九龙长生’。” 晁不疑终于露出了惊惧的神情,汗水从他的鬓角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不,不可能——若是真的,你们怎么还活着?!” 杜月恒半个身子轻轻挡住舒慈,背后地拳头张开,舒慈看明白了,伸手向背后的桃木剑摸去。 “我们杀了他在无间地狱里的半个灵魂,这才逃脱了出来。”杜月恒平静地说。 “什么?!” “哦,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杜月恒的拳头又合拢,轻描淡写道,“我们还杀了他本身——就是那只虫子。” 他话音未落,舒慈从他身后闪身而出,抽出桃木剑,劈向他那只拿着九龙元胎的手。 晁不疑还在愣神,手臂好像断裂一般的痛,他手立刻一松,九龙元胎落下来。 “不!!!” 舒慈动作极快,九龙元胎还掉在半空中,她便挥剑一斩。 一阵黑烟升腾,晁不疑红着眼,几乎是像他信奉的“神”,他五官因愤怒扭曲,因癫狂而狰狞,像虫子一般扭动身躯向她扑了过来。 李承昭大喊道:“上啊!!” 于是,围在周围的神策军一拥而上,但来不及了,杜月恒飞身过来将舒慈扑开。 晁不疑只抓住了杜月恒,将他撞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他恨他们,他顾不上一切了,要叫他们与他的祖先、他的神、还有他自己一起陪葬。 “死亡——也是另一种长生。” 杜月恒在昏迷之前只听到他狂怒道。 第51章 殿上乱成一团,李承昭这时候一跃而起飞扑到圣人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舒慈只记得自己被杜月恒推得飞开,嘉阳公主不顾危险,奔到她身旁,将她扶起来。 倒是杜月恒在大殿正中,被晁不疑按倒在地,死死地掐住脖子,两下便失去了知觉。 李承昭怒道:“愣着干嘛?!杀啊!” ……不,舒慈想阻止,他还有残党未除……她又想起身,却被嘉阳公主按住,公主的手是温热的,覆在她的肩头。 神策军得了命令,抽出长刀,一个飞身上前,从背后一刀捅进晁不疑胸口。一个对穿,血花飞溅,梅花般地洒在杜月恒薄薄的眼皮上。 晁不疑短促地哀嚎一声,双手渐渐脱力,喷出一口血沫,大张开嘴,极痛苦的样子,他瞪视着眼前,似乎不敢相信,一双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脱落。他低下头来,看向胸口插入的刀锋。 这时,他胸口的伤口裂开了——像舒慈之前看过徐福那样,伤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扯越大,但裂口里面不是他的血肉,而是一抹漆黑的夜幕,挂满了璀璨的银河。 银河旋转,万千星辰凝聚一只眼睛从裂缝中看出来,瞳孔闪了闪,又变成一只漩涡,成了无尽深渊—— “死亡……是另一种永生……” 深渊里面再次传来那诡异骇人的声音,像巨虫千万只足蠕动,又混着徐福的哀嚎,像玻璃碎片扎进她的肉里。 裂口又大了一些,探出一只漆黑的虫足——它没有死,它从裂缝里探出头来,从暗无天日的海底到大唐之上,它等了太久太久…… 舒慈头一沉,眼皮努力撑开,终于回过神来,冷汗直冒。 幸好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眼前,她正坐在大理寺内,桌上摊开一张厚厚的卷轴,上面写着:“倭国人晁不疑意图谋反,当庭斩。经搜捕,余党如下,皆逮捕。其余事项与鸿胪寺商。” 第58章 旁边本应是舒慈的朱批,却叫她刚刚打瞌睡,不小心洇上一个朱红的墨点。 那日殿上危机后,舒慈和杜月恒皆因救驾有功得了拔擢,杜月恒调去了鸿胪寺。而舒慈职位不变,官品抬了两级,虽不能与李元信平起平坐,但俸禄多了不少。不能与女中豪杰上官婉儿等相比,但如今这在女官之中已实属不错。 舒慈撇了撇嘴,揉了揉眼睛,一抬头,这才发现李元信黑着一张脸站在跟前。 她一个激灵,丢开笔,讪笑道:“李大人,您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李元信背着手,扁着一张嘴,啧了一声,皮笑肉不笑:“舒慈啊,办案虽辛苦,但休息也要休息嘛。” “您这可说笑了。”舒慈跳起来,作势把位子让给李元信坐,“李大人,您坐,您坐,您专门来我这一趟怎么成呢……” 李元信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坐,哼了一声:“今日端午,圣人在花萼相辉楼设宴,邀你,啊不,我们大理寺参加。” 舒慈忙不迭地“哎”了几声,又问:“就我们啊?敖瑞和三宝呢?” 李元信啧了一声,张嘴又闭嘴,欲言又止。舒慈赶紧赔笑,满口感谢。这是感谢圣恩,难免点头哈腰了起来。 *** 下午暮鼓一响,舒慈便跟着李元信往花萼相辉楼而去。 花萼相辉楼在兴庆宫西南,李元信专门借用了大理寺的马车,与舒慈相对而坐。 他面目严肃,双手抱在胸前,不像赴宴,倒像上朝。 见舒慈满脸轻松,真是去享受的样子,李元信便开口道:“今日可别以为真是去吃席的。” “啊?” “今日圣人宴请四方,除了王亲贵戚、朝中官员,当然还有外国使节——如今西域形势紧张,又出了前几日倭国人的案子,因此,圣人很是看重今日宴席。”他用眼珠子瞪舒慈,“你可要仔细举止言谈,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舒慈连声附和,心中道,难道她是那种不懂事的人吗? 马车到了花萼相辉楼不远处,二人下车。一路上好不热闹,净是达官贵戚们鱼贯而趋。李元信立刻与各路贵人们攀谈说笑,如泥牛入海,没了踪迹。 舒慈苦笑,抬头只见不远处灯火辉煌,隐隐已经能听到丝竹之声。 花萼相辉楼鎏金的檐角飞起,悬着百盏金丝琉璃灯,将整座楼身映成赤霞色,如凤凰展翅待飞。 舒慈心中称奇赞叹,跟着人流向前,却如李元信所说,人群中不少各国使节,皆是身着外国服饰,无一例外郑重华丽。 楼内灯火通明,烛光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酒香。 宾客们在正殿两侧的席位上依次落座,正中是圣人的御座,现下还是空着的。各国使节则被安排在靠近御座的位置。 舒慈的位子靠后,正无所适从,突然,肩膀被人一拍。 她转过头来,正是杜月恒。 杜月恒今日穿着隆重,头戴黑幞头,着素白圆领袍,外套一件绀紫色宝相花色丝绸长袍,腰间系玉带,勒出挺拔身姿。 舒慈一笑,忍不住凑近了看。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已经浅了很多,肿也消了下去,又恢复了往日英俊潇洒。 她一凑过来,杜月恒便止不住地笑,那笑像杯中美酒,从他眼角溢出来。 一时相对,二人只痴痴地发笑,竟都没有说话。 还是杜月恒先开口问道:“舒姑娘,这几日好吗?” 舒慈还是笑,笑他问的傻问题,她若是不好,怎会此刻与他同在花萼相辉楼?她想反问,又找不出别的词,奇怪,自上次以后,二人明明只两日未见,却像是隔了许久,她只想知道他这几日过得好不好。 幸好此时一阵骚动,先是太子李承昭从前厅进来,坐于御座右手边,神色阴沉,已有了几分不耐烦的神色。过了一会,圣人与嘉阳公主一道从后厅出来,仿佛相谈甚欢。嘉阳公主坐圣人左手边。 圣人落座,举起一只酒杯,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立在一旁的内侍立刻高喊一声:“花萼相辉楼宴,开始——” 适时,立刻响起悠扬的乐声。 先是羯鼓,节奏明快,接着一抹金红飞上台来,金玲声响,一名胡姬随着鼓乐声起舞。她腰间缀满银币,飞旋成弧光,随着鼓点玎珰作响。正如白乐天所载,“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注) 舒慈看得着迷,杜月恒却瞄着她。 一曲舞毕,众人喝彩。 舒慈这才终于找出了几句话来,压低了声音与杜月恒道:“烟霞客他回蜀山了。” “什么?”杜月恒落寞道,“哎,师父急着回去闭关,可惜,我还没正式拜师……” 烟霞客似乎没有说过要收你为徒吧?舒慈心中揶揄,又逗他:“你没拜师不要紧,师父把桃木剑留给了我,你要想拜师,拜我也行。” 杜月恒撇了撇嘴:“若像以前一样,倒是可以和你偷学几招,现在可不行了——我被调去了鸿胪寺。你说气不气人?刚好就在我兄长手下,说是这几日忙得很,有要紧的事,真是处处都不习惯。” “那杜大人有好福气了,两个儿子都任了要紧的职务。”舒慈心中翻了个白眼,嘴上敷衍道。 “我可没夸张……前几日不是出了晁不疑那事吗?西域战事又吃紧,圣人这几日对宾礼之事极为看重。”他下巴努了努,叫她看向太子身边,“我没唬你,你看……那是茀夜国的使节,另一个是茀夜国的高僧。” 舒慈望过去,只见两名中年男子,一名头编长辫,着赭色外袍,腰间系一条宽大的腰带,镶嵌绿松石、玛瑙、红蓝宝石,一看便知来自异域。而另一人,身披赤色与橙色拼接而成的袈裟,手执一串念珠——那念珠与大唐僧人的不同,一串不规则的白色形状,似是动物的骨头制成。 杜月恒又在席间扫了一眼,在嘉阳公主一侧找到了他父亲杜谌义,突然觉得古怪,又开口道:“哎?怎么没看到我兄长?” 第52章 舒慈望去,席间确实不见杜月昇的踪影。 待回过神来,案几上已经摆上了赐绯含香粽,白玉糯米,裹在箬叶中,缠着五彩的丝线。侍女们又呈上五毒饼、冰盏玉脍,配琥珀色菖蒲酒,今日终于有了端午的样子。 台上乐工击羯鼓、弹箜篌,曲调激昂,如再现龙舟竞渡。又有大唐舞伎着月白纱衣,臂缠五色丝绸,旋身时如彩云追月。舞至高潮,殿顶机关忽开,香粉飘落,满殿清芬。 殿内无人不拍手叫好,推杯换盏,确为大唐盛世气象。 忽见那茀夜国的使节站起来,离席敬酒,用唐语即兴吟道:“菖蒲泛酒瑶池宴,角黍堆金汉宫秋。九天阊阖开丹陛,万国衣冠拜冕旒。(注)” 话音刚落,席间倏地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在场的文武百官皆是表情各异。连杜谌义的脸都僵了几分,殿内生出了一丝紧张的氛围。 片刻后,只听圣人哈哈大笑,甚是满意的样子,赐茀夜使节宝瓶一对。内侍呈上,只见一对宝瓶通体金光璀璨,瓶身镶嵌银丝宝石。瓶口镶嵌一圈珍珠,瓶底刻有“大唐御制”四字。 太子起了个头,高声叫好,这才喝彩声如潮。 舒慈顾不上吃,忙着围观,杜月恒便麻利地将面前的粽子解开,淋上蜂蜜端到舒慈的案几上。 他压低声音道:“你可别傻傻地看了……” “怎么回事?”舒慈夹了一筷子粽子,瞪圆了眼睛问道,“杜公子,您不是消息灵通得很吗?” 杜月恒恨不得将一整个粽子塞进她嘴里,好叫她小声点,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也是今日才听说的……” 他靠过来,显得这消息机密无比:“茀夜先前与大唐在西域的争斗旷日持久,双方早就打得精疲力竭。前几日,茀夜的使节来求和。朝堂上正为了主战还是主和闹得不可开交……” 舒慈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事情她今日听李元信说过了,又望向圣人方向。太子李承昭面色红润,比起刚来时倒是心情愉悦了不少。嘉阳公主呢,面上仍是端庄大方,始终是娴静典雅的微笑。 “……今年年初,几场战役告捷,大唐倒是占据了西域的有利位置,按理说正是与茀夜谈条件的好机会。”杜月恒又道,“但朝中又有主张,应趁茀夜内乱,一举拿下茀夜国土。” 说完,他又警惕地左右看看。 舒慈听明白了,估计此事又与朝堂之争脱不了关系。又想起那日含元殿内,太子杀伐果断,命令神策军一刀结果了晁不疑,不禁打了个寒颤。 杜月恒似乎也思及此,沉默一会。 二人默契地换了话题,喝酒谈天,至宴席将尽阑珊,杜月恒打了个手势,邀舒慈一同去外面走走。 晚风习习,二人顺着蜿蜒的回廊,信步龙池湖畔。 只见水中此时起伏着百盏祈福莲花灯,湖面上明灯璀璨,如碎金流淌,又映出远处的花萼相辉楼,两相交映,池中倒影恍惚如梦,似在天宫行走。 第59章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舒慈走在前面,杜月恒拖着脚步,忽然很不自然地咳嗽两声,从兜里找出一样东西。 “这是……给你的。” 她愣了愣,接过来一看,是一串五色丝线编作的长命缕,四方皆缀着小巧精致的装饰。只是这编织的工艺差劲,上面支出来一截,下面又短了一截。 舒慈忍不住笑出声来。 杜月恒急道:“这长命缕是我自己编的——编虽是编得不好,可这编法是跟我娘学的。还有这四方的厌胜,是我凑了半天才凑出来的。”他顿了顿,“你在缉妖司出生入死,我又去了鸿胪寺,不能像之前一样与你一起查案,东跑西跑的……” 他声音低下去一点,墨黑的眼里映出点点星火:“我编的时候,便一直默念着,愿西方三圣、钟馗祖师还有全天下的神仙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舒慈别过脸去,将五色的丝线举起来,对着远处的灯火仔细查看,那四方分别编缀着白玉的仙鹤、赤色的珊瑚宝相花、鎏金的摩羯鱼,还有一枚银的厌胜钱,刻着北斗七星。 这四种纹样皆是祈求平安顺遂,佛道两法皆在,似乎是要将全天下的吉祥祝福都一股脑塞在她手里。 舒慈想起小时候,每年端午,烟霞客倒是会胡乱找出几只五色丝线,随便绕在她手腕上便充当了长命缕。长大了,便只有朝廷分发的粽子香囊——这长命缕的编法她也同样一窍不通。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接住这份心意,嘴上却说:“放心啦,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杜月恒叫她赶紧收回这话。 舒慈手心发烫,听得耳朵也发烫,于是干脆取出桃木剑,两三下将长命缕系在了剑柄。 她吸吸鼻子,轻快地说:“这样你也算是和师父一样,时时和我在一起啦。” 杜月恒的耳朵顿时像被晚风吹起来,像两只绯薄的琉璃盏,而他只傻傻地看着她笑。 远处的舞乐声渐渐停了,舒慈挥了挥手,二人便一同往外走去。 *** 舒慈与杜月恒分别后,往回走时已是亥时过半,长安城街市上早已寂静无人。 夜空低悬一枚峨眉弯月,月光洒下,斜斜地照过来,街市两侧的房屋投影在石板路上,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这条回家的路她倒是熟悉,缉妖司的差事时常熬到半夜,她自然觉得长安的月是冰冷又凄苦的,今日却不同——她心中仍想着今日夜宴上所见所闻,情不自禁伸手向后,摸了摸桃木剑剑柄,又顺着反复摸了摸那串长命缕,五彩的丝线跟着她的脚步柔柔地荡开。 她从没觉得月光是如此轻盈温暖,连着夜色的里的长安也轻快了起来。 可月光并不是一直温柔,忽地,她本能地察觉出一丝异样。 只见她投在地上的那条影子,头顶鼓出了一团,乍看之下,好似她多长出一颗头来。 有东西跟在她后面。 不知道那东西是何来意,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深吸一口气,轻飘飘的月色立刻变得沉重了起来——这便是长安的夜,必须重新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那影子见她放慢了脚步,似乎也往前探了探,那轮廓上冒出两只犬一样的尖耳朵。 起先,舒慈以为是敖瑞,但再一细看,那漆黑的轮廓又隆起来一点,比敖瑞一般的猎犬大得多。 她克制住转头的冲动,又向前走几步,忽快忽慢,那黑影便亦步亦趋,随着她行进。 那东西确实是在跟着她。 若平时被东西盯上,混入人群中,便也好摆脱,找准时机还可反过来盯梢。可现在四下无人,店铺大关,暂时找不到掩护之所。 舒慈沉下心来,不着急,只装作若无其事,又恢复平常的脚步。 眼观八方,直到行至一条岔路口,猛地转弯,一进巷内便提气加速,跑了起来。 巷子的一侧恰巧是染坊后院,从墙内支起来竹竿,悬挂着宽大的染布,在夹道内投下一大块一大块的阴影。 于是,舒慈迅速拐入夹道之中,隐入影子之中,然后便屏住呼吸。 只一会,一阵细碎的脚步从上空尾随而来。 这脚步声十分轻微,即使在寂静的夜里,也要极仔细才能分辨出来。 月光幽暗,她紧紧地贴在墙面上,直到听到脚步声走到了头顶上。 抬头一看,弯月前是一匹剪影——那是一匹黑狼,正踩在高墙上,低下头来嗅闻。 舒慈与那双猩红的双眼对上,只见它立时龇出獠牙,上半身趴下,蹬起后腿。 这姿势舒慈熟悉,敖瑞要攻击时也是同样的架势。 果然,它瞳孔一缩,带着腥风直朝她面门扑来。 舒慈已有准备,侧身一闪,利爪割了几寸从她身前划过。 它立刻又攻了过来,但这一下不是冲着她,而是朝着她的身后,舒慈翻身躲开,猩红的光在她背后一闪,只听当啷一声,系在剑柄上的长命缕掉在了地上。 它一低头,竟衔起地上的长命缕,转身朝着巷外跑去。 舒慈直觉有异,这东西似乎是故意抢这东西来的,长命缕的丝线寻常,难道是杜月恒用的厌胜有问题?又或是它就是冲着杜月恒来的? 她来不及细想,再次运气跟上,但黑狼也铆足了劲,四□□替飞快,直直地往北而去。 黑狼在高墙、房顶、屋檐上敏捷地狂奔,舒慈紧跟着地上的影子,夜里的长安此刻好似变换了模样,街道上房屋的影子犬牙交错,影影幢幢,好似地上有地上的世界,地下的世界长出了鬼影,映在她脚下。 光影交替,舒慈一心跟着那黑狼,追得专心,直到来到一堵红墙下,地上的影子也变得壮阔宏伟了起来,她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跟着它到了天仁寺。 黑狼还没有停,一闪身,拐进了天仁寺壮丽伽蓝投下的巨大阴影里。 那是一条暗巷,舒慈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巷口弥漫着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暗巷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她,一身玄色,仿佛是从月光投下的阴翳中长出来的。 地上还躺着一个人,不,那已经不能称为一个人——那是一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逆着光,暗红的血迹比深灰的地面还要黑,映不出任何颜色。 血腥味的来源处正是汩汩的鲜血,是从尸体的脖子里不绝地渗出来的。 那尸体的脖子上没有头,它的头正在那人手上提着。 舒慈向后一退,想跑但已经走不了了。 那黑色的人听见了响动,转过来,连同手上的那颗头也一起转过来—— 长安的月色冰凉,照得清晰。 那张脸惨白无色,是一张酷似杜月恒的脸。 舒慈认了出来,那是杜月恒的哥哥——杜月昇。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感到后脑勺一记重击,当场便昏死了过去。 第53章 “……将近寅时发现的杜大人的尸体,还有舒司务……” 迷迷糊糊中舒慈听见一个低沉有力的男声。 “是谁发现的?” 另一个男声响了起来,是中年男人的声音。 “……是一个天仁寺的和尚……” 舒慈的后脑勺还在发痛,眼前一片漆黑,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听不真切,模糊而遥远,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怎么睁也睁不开。 “……案发之处离天仁寺不远?” “是。” 她终于浑浑噩噩地撑开眼皮,用力眨了两下,眼前的画面清晰起来。 灯光昏暗,她现下坐在一张椅子上,椅背很高,双手被麻绳松松地绑在两侧扶手上 这是审问椅。 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张宽大的长桌,墙壁斑驳脱落。光线昏暗,只有墙上一面气窗,投进微弱的天光,不知现下是何时何刻,偶尔还传来一两声的哀嚎和惨叫,门外一左一右还守着两个身穿金甲的卫士。 舒慈猛地清醒过来,她来过这里,她想了起来,此处正是上次金吾卫审讯虫合虫莫精碧波仙人的地方。 空气中充斥一股潮湿的霉味,还有血腥味直往她鼻子里钻,低头一看,短衣浸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外套的朱红短衫被染得发黑。舒慈不敢置信,颤抖着摊开手来,两只手掌,甚至指甲缝里都同样染上了乌黑的血渍,她只感觉脑中“嗡”地一声,本能地想要挣脱。 这时,那两人的声音渐渐到了门外,一个是左金吾卫郎将范长风,另一个则是她的顶头上司李元信。 只听李元信行礼道:“……范郎将,审讯之事大理寺不便在场,待问话结束,再叫我就行。” “李大人客气了。”范长风回礼道。 然后,李元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范长风先进审问室,又隔着瞥了一眼舒慈,他神色凝重,眼下因疲惫有些浮肿。见舒慈迷茫地望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朝她点了点头,转头立在外面。 第60章 范长风进来,神色同样严峻,似是满腹疑惑又忧心忡忡,开口道:“舒司务,你醒了?” 舒慈顾不上与他寒暄客套,问道:“范郎将,现在几时了?” “已经辰时初刻了。” 离晕倒应该是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她居然都在昏迷当中,舒慈冷汗直冒,又试探道:“范郎将,可是杜大人他?” “是。”范长风眉头紧锁,点头道,“发现尸体之后,已请杜大人的亲眷来辨认,根据衣物和其他体征确认,确为杜月昇杜大人本人。” 心好像跳空了一拍,舒慈轻声道:“你们现在……是把我当成嫌犯了吧?现场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怎么回事,或许因为她本就是大理寺的官差,只要她一发问就带着几分凌厉。 范长风老实巴交答:“舒司务,杜大人的尸体被发现时,你正巧晕倒在一旁,浑身是血,”他抬了抬下巴,以颌示意她的外套,“手上还攥着一把短刀。正因如此,巡查的金吾卫才将你带回。” “短刀?”她发现了疑点,迅速反问,“什么样的短刀?不知是否能让我看看?” 范长风不答,顿了顿,提起笔来,又说:“舒司务,恕我冒昧,你恰巧出现在现场,最为可疑,还请先配合金吾卫流程,其他事情我自会如实相告的。” “昨日,我与李元信李大人一同前往花萼相辉楼晚宴,宴会结束后,我便往家走。”舒慈咬了咬嘴唇,一边回忆,一边答道,“行至东四横街附近,我忽然察觉有东西盯梢我。于是,我将它引至暗巷,才发现是一匹黑狼。” 范长风一字一句地记下舒慈的说法,疑惑道:“黑狼?” “是。” “……是妖?” 舒慈摇头:“我不知道。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用异瞳验它的真身——那黑狼发现我察觉到它,便立刻袭击了我。可怪的是,它不是冲我来的,而是抢了我系在剑上的长命缕……因此,我才追着它一路,这才到了案发之处。” 回忆方才所见诡异之景,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我在月光下,看见一个浑身黑衣之人,站在巷子尽头,杜大人躺在地上——不,我当时不知道那是谁,之看见一个人影倒在那里,之后才发现他的头不见了……” 她咽了口唾沫:“他的头……被提在那人手上。” 范长风的笔停了,震惊地看着她。 舒慈又继续道:“然后,又有人——或许也不是人,不知道什么东西给了我后脑勺一下,我就不省人事了,再醒过来就是到了这。” 范长风又问道:“那黑衣人呢?你看没看清他的长相?” 舒慈再次摇头。 范长风沉思一会,站起身来,与门外的金吾卫低语两句,那两人便撤走了。 他又坐回来,掏出掏出一方手帕,问道:“舒司务,你方才所说的长命缕,可是这个?” 他手心里躺着的正是杜月恒赠她的长命缕,五彩丝线也和她的短衫、手掌一样,沾满了斑斑点点的血污。 舒慈想接过来,两手被缚着,不能动弹,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是在现场找到的。”范长风说着站起来,踱步到她身旁,在她耳边道,“舒司务,这东西对你似乎格外珍贵,一定要收好了。” 然后,将长命缕塞进了她的腰间。 舒慈惊讶地抬眼,或许因为这长命缕落在现场,印证了舒慈的说法,所以范长风才会归还给她?她不解其意,又听李元信在门口似是等得不耐烦了,咳嗽了两声。 范长风嘴角勾了勾,似乎对她安慰地一笑,又退回到长桌一边,请李元信进来。 李元信没有坐在长桌那边,而是直接蹿到舒慈面前,蹲下身来,与她对视道:“舒慈,时间紧张,你仔细听我说,这案子马上要移交给神策军了。” 舒慈脱口而出:“什么?神策军凭什么管长安城的命案?” “今日凌晨,天仁寺的一发现杜月昇的尸体,便报了案,神策军立刻以朝廷命官遇害,你又成了嫌疑人,他们以大理寺理应避嫌为由,向圣人索要案子的主办之权。” 长安城的命案要案,从来都是由衙门或金吾卫移交至大理寺,由大理寺的主办侦查。舒慈跟上李元信的意思,飞快思索道,神策军主动参与此案,定是另有隐情,关系重大。若少有闪失,怕是她和李元信都会身陷囹圄。 舒慈又要开口,李元信打断道:“杜大人和公主天还没亮就入了朝,就是为了大理寺争取办案权。方才传出了消息,结果怕是并不理想……” 她只觉如坠冰窟,还有许多要问的,杜月昇的头颅在哪?她为何手中会有一把短刀?还有,杜月恒知道了吗?他还好吗? 可是不等她问出口,外面传来一阵骚动,范长风朝二人点了点头,便起身往外走去,只听几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是何人?” “神策军查案。” 李元信深吸一口气,舒慈从未见过他的目光如此坚定紧迫。 他说:“舒慈,无论如何,你都要坚持住,我们定会有办法的。” *** 杜府上下换上了沉重的白色。 宽大的宅院中已经设起灵堂,灵堂中央摆放着灵位,上书陇西杜氏杜月晟。堂前点燃香烛,摆放好了各式的贡品。 杜月恒一身素白的丧服,站在堂前,无神地谢过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 他不怎么说话,也没有再掉眼泪,只望着面前明灭的烛火出神,心中空空荡荡的。 昨日他亥时左右回到家,但兄长仍未回来。 平日杜月昇少有夜不归宿,若回来晚了,必会让小厮先行通报。 杜夫人王蕴锦觉得古怪,又像是有了预感似的,坚持要在正厅等着。杜月恒心疼阿娘,便劝她回屋歇息,自告奋勇候着兄长回来。 可是左等右等,仍是不见杜月昇人影,杜月恒坚持不住,打了会盹,直到快天亮了,一名金吾卫上门来,说是天仁寺附近出了凶案,需请一位杜府的人前去辨认。 他心下一沉,不敢告知阿娘,便带了一个下人前去。 那时,杜月昇的尸身已经被移去了金吾卫衙内。 尸身被盖上了一块白布,杜月恒瑟缩着伸出手,一把掀开,惊得往后一退,腿一软,几乎快瘫倒在地。 那是他的兄长吗? 他不敢认,他的兄长,没有了头颅。 尸身上的衣服他认得,正是今日杜月昇出门时所穿*的便服,被血迹染上了扎眼的暗红。 他扑了上去,翻出了空荡荡的脖子后面的衣领,上面是阿娘绣的字——杜月昇。 痛苦涌上了鼻头、双眼,眼前模糊成一片,他又颤抖着扯开前襟,尸身胸前有一块胎记。 这正是他的兄长。 他彻底软摊在地,他想不明白,为何要割去兄长的头颅? 杜月恒又扑过去,将尸身拉起来,查看脖子上的断裂处。 ……奇怪! 他又将尸身转过来,想瞧个仔细。 众人见他翻弄着兄长的尸体,以为他悲伤过度,精神失常,立刻冲来几个金吾卫将他架开。 “放开我!”杜月恒挣扎道,“我要看清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杜二公子,”那金吾卫道,“尸身自会交由仵作查验,还请勿冲动,破坏了尸身,妨碍了大理寺办案……” “二公子!你千万冷静啊!”杜府的下人已经泪流满面,死死地抓住他,“大公子不在了,你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杜月恒回过神来,强迫自己镇定,深吸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湿透了衣襟,便往外走。 眼下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强打起精神,回了杜府。 消息一传开,王蕴锦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杜谌义后退几步,头晕眼花,泪如泉涌,像是一瞬间就苍老的几十岁,但仍强作镇定,安排好报丧、守灵、接待等各种事宜,呆坐在正厅中,与杜月恒一道迷茫地看着下人们忙前忙后。 杜月恒忽的想起小时候,杜月昇长杜月恒七岁,自他记事起,便是杜月昇带着他读书写字。 他想起来那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正是杜月昇教他念的。那时他背不下来,杜月昇便学着教书先生的样子,拿一把戒尺轻轻抽他的手掌心。他一哭起来便去找阿娘,阿娘是偏爱他的,他就不用再背了。有时杜谌义抽背他的功课,他背不下来,又要挨一顿打,痛得出不了屋子,杜月昇来看他,便笑,是不是还不如被戒尺抽一顿?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杜月恒心中默念道,到底是谁,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害他的兄长? 不一会,大理寺的李元信却来了,他见到杜月恒眼神有些闪烁,只俯下身来与杜谌义低语了几句。 杜谌义听完,沉重地叹了口气,强撑着站了起来,换上了朝服,仅在手臂上绑上素白的麻布。 第61章 他连站都站不稳了,杜月恒上前扶他,本以为他父亲今日将告假,正欲出声询问。 却听杜谌义颤声道:“月恒,今日为了你兄长,我不得不上朝。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照顾好你阿娘。” 说罢,他便同李元信一起,离开了杜府。 第54章 待到酉时初刻,日轮西沉,天光渐没,吊唁人群渐渐散去,杜谌义终于从朝中返回杜府。 杜月恒立刻立刻迎了上去,迫不及待欲开口询问兄长遇害案件情况,却见李元信跟在父亲身后,俱是忧思深重之状,他便不再说话,跟在二人身后,进了正厅。 杜谌义落于正座,头靠在椅背,神色复杂,叹出一口长气,混杂着无奈愤怒忧虑等情绪。 到底怎么回事?杜月恒心急如焚,只能问李元信道:“李大人,可是大理寺查到了什么?” 李元新面露难色:“杜二公子,您别着急,”又飞快地瞄了一眼杜谌义,见他不置可否,便接着说,“杜公子的案子,眼下已不归大理寺主办了。” “什么?!”杜月恒一头雾水,“不归大理寺主办,那由谁查?难道已经抓住真凶了?” “此案已归神策军接手。杜二公子聪明,现场确实是找到一个嫌疑人,因此,神策军才找到由头将案子抢了过去。” “嫌疑人?谁?” “这嫌疑人您也认识,正是大理寺缉妖司的司务舒慈。” “什么?!舒慈她?!”杜月恒心神震动,大惊失色,高呼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舒慈所为!” “我查看过兄长的尸身,他的伤口整齐,干净利落,需要极大的力量,手起刀落才能砍下他的头颅!”他一把抓住李元信的手,急道,“即使舒慈有功夫在身,也绝不可能做到!” 李元信苦笑一下,比哭还难看:“杜二公子,您说得对,只要稍有常识的人,看了现场状况,绝不会认为真凶是舒慈。” 杜月恒心神俱动,无暇考虑李元信言外之意,甩开他的手,跳起来便往外走。 李元信拦他:“杜二公子,您这是去哪?” “去哪?当然是去神策军衙上!”杜月恒咬牙切齿,恨不得掀开李元信,“他们冤枉大理寺官差,这是误了查案,我哥泉下有知定也不会放过他们!” “哎哟哟,”李元信见杜月恒急火攻心,听不懂自己的话,“杜二公子,这道理若是这么容易,今日我和杜大人也用不着急匆匆地上朝了……” 杜月恒太阳穴冒着火,顾不得与李元信再多说,硬要闯出去的架势 李元信哭笑不得,左拦右拦:“您现在这个点出去,那神策军衙上也没有人了啊……” “李大人,咱们就事论事,舒慈被陷害,其中必定有诈,她不在,谁又能查这案子?” “哎,杜二公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大理寺离了舒慈,日子照样得过啊……” 二人吵闹起来,许久未开口的杜谌义猛地一拍,震得木桌跳了跳。 “冲动!” 李元信收了声,退到一边。 杜谌义眼下一片乌黑,鬓发发白,一夜之间生出了很多皱纹,长叹一口气道:“……你可知道为何将你调去了鸿胪寺?” 这和案子有关吗?杜月恒扭头瞪着他父亲。 “月昇他生前……”杜谌义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正忙着与茀夜国和谈一事。” 杜月恒一愣,此事他进了鸿胪寺便已知一二,但事项机密,不知为何父亲此时提起。 “茀夜使节来长安之前,鸿胪寺已在暗中推动大唐与茀夜和谈之事。”杜谌义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兄长他……正是主管此事。调你去了鸿胪寺,本是期望你协助月昇他……” 杜谌义说不下去了,脸上肌肉抖动,滴下了泪水。 杜月恒此时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父亲和他一样,体会到的是同样的痛苦。不,他的父亲失去了儿子,那到底是何种的悲痛?他不敢想象,心头烧起的那把火终于平静了一些。 “现在月昇走了,若此事因此搁置,他的努力也将付诸东流。安史之乱后,大唐在西域兵疲将乏,大唐在西域的和平也将付之一炬。” 他抬起通红的双眼,眼神因悲痛的泪水浑浊,声音虽然颤抖,但语气坚定:“月恒,请你冷静。大理寺的事,交由李大人处理。” 李元信眼珠子一转,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杜谌义又说:“此事牵连重大,按照礼制守灵后,你就要一切如常,尽快回到鸿胪寺。” 杜月恒不再争辩,咬紧了牙关,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恨这牵连重大,恨他父亲和李元信的语焉不详。但更明白,他兄长的死不是普通的凶杀案,好像层层的乌云翻涌在杜府的上空,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一家人被牵扯进了这不可名状的阴谋之中。 这比前些日子调查晁不疑时,更让他生出了惴惴不安之感。 他浑身乏力,双手捏成拳头,朝虚空挥了挥。 李元信见状,弯了弯腰,行了个礼便要离去。 杜月恒擦了擦脸,也朝父亲行了个礼,便要送李元信出门。 二人一个要送,一个不让,在庭内拉扯推辞半天,终于到了大门,李元信才低声开口道:“杜二公子,实在多礼了,怪老夫啰嗦,可是担心舒司务安危?” 杜月恒白灯笼下惨白一张脸,点了点头。 “杜二公子不必过虑,”李元信拍了拍胸脯,“舒慈不管怎么说,都是我手下一条兵,于情于理,大理寺都将尽全力斡旋,保她平安无虞。” 杜月恒连声道谢。 李元信摆摆手:“杜二公子客气了,这事情,杜大人和嘉阳公主都出力不少,你大可放心。” 听了这话,杜月恒才稍稍松了口气,紧绷一天的太阳穴。他脑海中塞满了杜月昇的案子,又问:“李大人,你可见到了舒慈?可知案发当时到底是何种情况?” 李元信将舒慈与范长风所言只挑紧要的交代了一遍。 杜月恒一边听着,一边回想起检查杜月昇尸身之所见:“李大人,我今日查验过兄长尸身,他那伤口古怪,不像普通的利器所伤。且不说舒慈绝无可能一刀割下头颅,金吾卫说舒慈手中有一把短刀,可我看那伤口绝不像短刀所致。或许这便是查案的关键。只是金吾卫将案卷移交至神策军,可有仵作查验的卷宗?”又嘟囔一句,“神策军一向只查朝廷官员结党营私或模逆谋反,能有仵作吗……” 终于说到正题上,李元信先拿腔拿调分析道:“杜二公子,虽说神策军为何接了这案子我也摸不着头脑,但如今大理寺、嘉阳公主都盯着这案子,料想他们也不能随意处置。”又夸张地呼出一口气:“但神策军查案嘛,我这大理寺如今也是不好干涉…… 李元信又是一顿:“不过嘛……” 杜月恒被他这话说得情绪起伏,恨不得一掌打在他后脑勺,让他这口气一下吐完。 李元信赶忙道:“不过嘛,这要是家属前去,自然不一样了。”见杜月恒眼睛一转,他装作很大度的样子:“若杜二公子有了前去的想法,我嘛,倒是可以借你两个人,一同前去。” 见杜月恒跃跃欲试,李元信又低下声音,只用气声道:“这件事,杜大人他是不同意的……杜二公子这其中出了任何事情,你可要时时通知我,若你再出了什么岔子,你爹可饶不了我!” “你可要答应我,过了这几天丧期,就按杜大人的话,尽快回鸿胪寺报道!” 杜月恒一心只想着查案,什么也听不进去,胡乱地点头答应称是。 *** 丑时二刻,长安城外青龙寺。 自牡丹命案以来,坊间便流传起青龙寺内有惨死花魁的魂魄,时常闹出鬼影,因此更加凋零,连行脚的路人都不愿在其中歇息。 冷月光流淌下来,投下庭院中枯树的鬼影,藏起了这里的破败不堪,杂草丛生。 虽说是天仁寺的分寺,自觉顺大师圆寂后,连本寺都是群龙无首,更没有人有精力管这分寺了。 佛堂中点着一只蜡烛,摇曳的烛光摇晃,照出神会的地砖,先前发生命案的地方只是被草草用清水浇洗过,黑灰的地上还残留一大片暗色的印记,血迹似乎渗进了砖块的缝隙里,空气中仍由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跪垫自然也早就不知所踪,但这并没有影响悟尘,他在落满灰尘的砖地上结跏趺坐,坐在佛堂内,眼睑轻合,他的眉目低垂,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似乎已经超然物外。 他又在等待,等待亦是一种修行,他时常在等待中揣摩空寂。 可是今日的空寂,却像是跳跃在意识海洋的飞鱼,无论如何也叫他捉不住。 他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更多的是紧张,若要实现自己的“道”,那么今日的一切就必须经历。 回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降魔成佛录》中的记录,若要“降魔成佛”,需儒释道三法宝器。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所谓“三法宝器”是什么,也是在天仁寺找寻了许久才知道,其中一样,是儒生的头骨。 第62章 正思索至此,响起来青龙寺大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又进来一个僧人。 他头戴的朱红色兜帽,身披赤橙色拼接的袈裟,脚踩玄色金丝宝相花锦靿靴,背着一只牛皮包袱。 一进来,他便取下露出剃度头,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但皮肤黝黑,从眼角到唇边,爬满许多细纹,分辨不出年龄。 “他来了?” 简单三个字,却像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一样含糊不清,带着奇怪的口音。 “他来了。” 悟尘答,让了让身子,露出身后的高台。 早前佛像端坐的高台上,放着一只黑红色的包袱皮——那黑红色是从里面渗出来的,渐渐开始凝固的鲜血。 僧人上前打开来,里面装的正是杜月昇的头。 面容已经开始发灰,双眼还睁开着,但瞳孔早就没了光彩。 那僧人伸出手将他的眼睛合上,又双手合十,恭敬虔诚地朝着人头行了一个礼。 “还有一样东西。”他说。 悟尘指了指,头下面压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信封。 僧人将它拿起来,正面依稀可见“杜月昇亲启”,背面的封口处有一只小小的圆形封蜡,写着觉顺的名字。 他将封蜡扯开,将信件取出,拿到灯下仔细检查。 里面是一张画纸,同样画着一个僧人的模样,画上的僧人同样戴着兜帽,结跏趺坐,静静地与僧人和悟尘对视。 僧人没有犹豫,将画纸和信封一同放到烛火上,纸张边缘卷曲,火苗蹿了上去,将画中僧吞噬了进去。 仿佛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僧人长舒一口气,接着展开那只牛皮的包裹。 只见里面的结构精细,又缝制着十几个小袋,插着各式精致银刀,闪着银光。 悟尘明白了,他要动手了,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准备退到屋外。 “你不用走。” 僧人用含糊的唐语道,只是淡淡地,不是呵斥,也不是阻拦。 悟尘扬起眉毛,有些犹豫。 “你可以看。”僧人道,“看,也是一种修行。” 既是如此,悟尘找不到回绝的理由,便双手合十,站在一边。 僧人先从袋子里找出一把剃刀,将杜月昇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剔下来,黑色的发丝散落在地上,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知为何,悟尘脑海中出跳出了这句话。 他并不是大娘胎出来就是和尚读佛经,他想起来,这句话是他小时候阿娘教他的,孔夫子的一句话。 但在僧人眼中不是这样,他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孔夫子,悟尘想。 僧人剃好头发,又将杜月恒的脸转向后面,将泛青的后脑勺对着自己。 这才是真正开始了。 僧人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把柳叶一般的银刃,再次双手合十,嘴里开始念起了经文。 那不是唐话,悟尘听不懂。 银刃伸向了头皮,刺啦一声,从上到下,锋利又干脆地划开了一条口子。 先是黄色的、红色的皮肉筋膜,接着露出白色的骨骼。 僧人的神情专注仔细,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和杜月昇的头骨,他将分离下来的皮肉的下来,扔到一边。 饶是预想过了,但亲眼见到这诡异的场景,悟尘还是双眼发晕,“啊”了一声。 又是一刀,银光闪烁,僧人不断变换着手中的利刃,熟练地将一片又一片皮肉从头骨上剥离下来。 悟尘心跳如鼓,呼吸急促,双腿发软。 僧人手上不停,头颅的处理已经进行了一半了,他将头骨转过来,继续剥离面上的皮肉。 杜月昇的脸面对了悟尘。 悟尘受不了了,没有办法,他又坐下来,结上跏趺坐,再次轻轻闭上双眼,调息凝神。 僧人却以为悟尘按照他所说的,正在进行“看”的修行,于是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听到念诵止,悟尘再次睁开双眼,此时,高台上已经只剩下一只白森森的头骨,再看不出杜月昇的模样。 僧人道:“你第一次见,不习惯。但在茀夜,只有高僧可以留下自己的骨头当作法器。” 悟尘无法平静,只能又闭上眼,胃里翻江倒海。 僧人的样子很平静,仿佛稀松平常,又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对法师的虔诚。” 第55章 这边厢,舒慈倒是睡得安稳,第二日辰时正中,才被一阵细碎的声音吵醒。 她实在太累了,先是目睹了杜月昇那诡异的凶案现场,又被人打昏过去,还被金吾卫、神策军连番审问。她牢记李元信的嘱托,要在神策军手下坚持下来,不休息好是绝对不行的。 于是,一倒在木板床上,她便坠入了冗长的梦里。 黑白的梦境中,那匹黑狼又将她引到了那条暗巷中。她已经有了预期,知道里面将是无比骇人诡异的一幕,停下了脚步。 黑狼跑进了巷子里,不见她跟上来,转过头来。 她听见自己呼吸一滞,周遭的世界是黑白扭曲的,那双猩红的眼睛变成了一道黑光。 但她必须进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因为清醒的时候,她受到了太大的惊吓,回想不起案件的细节,才会再次在梦里重游当时的景象,好在意识的海洋里找到破碎的线索——那个凶手长什么样子?是谁从后面袭击了她?哪怕能回想起一点点细节都好啊。 于是,梦中的自己拖起脚步迈了进去。 暗巷尽头,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舒慈倒吸一口凉气,强迫自己抬起目光,只见尸体的头提在黑衣人左手,那人连脸都裹着黑布,露出一双漆黑不见眼白的眼睛——那双眼眼窝很深,右手拿着一把弯刀。 弯刀的样子说不出的奇怪,像是直接从那人手中长出来的,与他的手臂浑然一体。 那不是唐刀,舒慈反应过来,还想仔细看清楚,突然感觉胸口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 此时,外面微亮的天光已透过气窗照了进来。 她嘟囔了一声,不耐烦地翻了翻身。 只听一阵“咕咕咕”的鸟叫声,舒慈猛地睁眼,一只碧蓝色的小鸟停在她身上。 是三宝从气窗飞了进来。 三宝:“咕咕咕咕?” 小鸟歪着脑袋,意思是,你这都能睡着? 舒慈不慌不忙地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这房间确实可谓是“狱徒四壁”。 她被关在神策军衙内一排平房里,比起大理寺狱,此处更像是平常临时关押官员的地方。 房间逼仄,只有一张木板矮床,光秃秃的墙壁上开着一只窄小的气窗。 她适应得很快,连挑三拣四的力气都没有,甚至有一些侥幸——至少,证明现在神策军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治她的罪,没有将她投入关死刑犯的天牢。 三宝又要说话,舒慈举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走到门边张望一番,确认看守的神策军没在房间门口,而是守在走廊尽头,才开口用只有一人一妖能听见的音量问道:“怎么了?” 三宝急得在床板上跳了几下:“你还问怎么了?我们都要急死了!” 说着,它伸出两条腿,上面左右各绑了一封信件。 舒慈伸手取了下来,其中一封字迹细小,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舒慈一眼便认出这是李元信所书。 信中大致内容是说,按《唐律》本案理应三十日内办结,但涉及鸿胪寺和大理寺,情况特殊,经杜大人和嘉阳公主争取,圣人要求神策军七日内办结,若七日内没有结果,再交由大理寺办理。 哎,这事闹的。舒慈撇了撇嘴,稍稍松了口气,料想神策军七日之内必不可能破案。 李元信又啰嗦道:七日之内,万万不可与神策军有任何冲突,免得授人以柄,拖延羁押时间。绝不能让陷害大理寺之人得逞。 反过来还有一行:每日请三宝与大理寺联系,随时通报情况,若神策军有虐待之举,立刻报告! 另有一句强调:切忌,切忌,切忌冲动! 舒慈一边看,一边胡乱点头,感觉李元信本人似乎从密密麻麻的小字里跳出来,在她耳边唠叨,与三宝嘀咕道:“你跟李元信说,行行行,我知道了。” 另一封信简洁,只短短两行,字迹舒慈没认出来,潇洒灵动,颇有几分怀素的意思,倒是字如其人。 “青鸾不渡月,相思寄梦中。莫愁无归路,云散破晓光。” 这自然是杜月恒的手笔。 三宝又跳脚道:“我飞了半天,他就写这么两句??” “‘相思寄梦中’,”舒慈苦笑了一下,“杜月恒这人真是古怪,他怎么知道我方才还梦见了这案子?” “……我是鸟化的妖怪,读书少。这句话是这么理解的吗?”三宝无语。 第63章 舒慈拿着信,又坐回了床边,想起方才在梦境之中回想起来的细节,又开口道:“三宝,我方才在梦中想起当日所见一处细节。” “那凶手用的刀,是弯刀。” 三宝点点头:“难怪杜月恒说他查看了尸体,伤口的形状古怪。” 舒慈若有所思:“不,最古怪的是,那弯刀仿佛连在那人手臂上一般……好像是从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三宝一愣。 二人正思索着,却听屋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是看守的神策军一前一后地过来了。 “哦,还有,”舒慈一拍脑袋,迅速从腰间掏出一团五彩的丝线,那两名看守的声音更近了,“帮我把这个带给杜月恒。” 说罢,她打了个手势,三宝默契地飞出了气窗。 碧蓝色的影子刚一消失,就听屋外响起看守的声音:“舒司务,曹大人有请。” *** 一刻钟之前,神策军衙门口。 杜月恒今日看上去格外颓唐,胡茬青灰,眼下一片乌青,似是因丧兄之痛,意志消沉无比。 三宝停在他肩膀上,他轻轻弹了下舌头,三宝便扑棱棱地飞到神策军衙上空,去找舒慈了。 他又在门口等了会,人群中出现一位女子的身影,正是拂花楼的玉莲。 玉莲今日按计划身穿素白的短衫和长裙,黑发挽成简单的发髻,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手上还盖着一匹麻布盖头。 见到杜月恒,二人交换一个眼色,玉莲便把手上的麻布盖在了头上,有了几分服丧妇人的模样。 一进了神策军衙大门,立刻迎上两个官兵,长刀从刀鞘中抽出一半,拦住二人的去路。 “什么人?擅闯神策军府衙!” 杜月恒行了个礼,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二位官爷,我是杜月昇的弟弟杜月恒,听说我哥哥的尸身移交到了神策军,便想着,入土为安,还是敛了的好……” 话音刚落,玉莲默契地低低抽泣一声。 前日杜月恒听了李元信的话,打定了主意要拿到仵作的卷宗。想是杜月昇之死多半就是冲着杜府来的,要讨要到这真相估计也是困难重重。所谓有备无患,他便找了玉莲,今日便是撒泼打滚,坑蒙拐骗,就是抢,也要拿到卷宗。 两个年轻官兵面面相觑,显然,这案子上面是吩咐过的大案要案,绝不可擅作主张。又瞧着杜月恒还带着一个女子,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的好。 好一会,年纪稍长的那个皱眉,冷淡道:“杜公子,神策军正在调查,还请家眷等待。” 杜月恒与玉莲使了个颜色,玉莲眼睛一转,呜呜地哭诉起来:“这位官爷,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让我们敛了郎君啊?按杜家的仪制,若不能好好安葬了他,祖先泉下有知,定不会饶过我们的……” 对方显然是没见过如此阵仗,年纪稍轻的那个忍不住冲着杜月恒低声问道:“杜公子,这是谁啊?” 杜月恒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长叹一口气,双目凝泪,当作回答。 年轻的官兵点点头,心领神会的样子,同情道:“贵嫂嫂这么年轻就守了寡,确实是搁谁身上也不好受啊!” 玉莲听了,也提高声量,哭得更投入了。 “那可不是吗,”杜月恒夸张地与年轻官兵耳语道,“这位官爷,你知道的吧,我哥哥走的时候,死状蹊跷——竟少了个脑袋……哎,不瞒你说,这杜府上下,可谁都不敢告诉她,就怕她听了受不住打击,一口气抽过去,人就没了!” 年轻官兵大有同感,使劲点头道:“可千万别说,去年我奶去世了,全家上下愣是不敢告诉我爷爷,就是不知哪个不开眼的突然告诉了他,老人家不出两个时辰也就仙去了!” “可不是吗。”杜月恒道,瞄了一眼年纪稍长的那个,他严肃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 “官爷啊,你们可说说啊!”玉莲哭喊道,“郎君他到底怎么了?凭什么不让我们下葬?我郎君到底犯了什么天条,死后要遭此报应,朝廷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啊!!” 杜月恒见她演得有点过了,轻轻咳嗽了一声。 “哎呀,杜夫人,”年轻那个急得团团转,“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们……我们也在查了嘛!” “查?!”玉莲吸了吸鼻子,葱白的手指一指,“那你说!你们查什么?我郎君从来是个心善的,素日连蚂蚁都不肯踩死一只……” 杜月恒又咳了一声。 “……有什么好查的?”玉莲哭天抢地。 “这……这……”年轻那个答不上来,生怕说出了真相眼前这位娘子就哭得背过气去,一双眼睛一会瞄杜月恒,一会又瞄年长那个。 “啧,”杜月恒急了,“人家都说了,我哥的案子要查——他死状凄惨,本就不是一般的案子。”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道:“杜府的人都不敢告诉你,你今日再这么闹下去,横竖也不是办法,我就当了这个恶人——我告诉你,我哥的头被人砍了!这是朝廷的大案,容不得你在此处胡闹!” “什么!!” 玉莲尖叫一声,心一横,干脆一屁股坐到了神策军府衙门口,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不信!不可能!” 年轻那个彻底没了主意,想拉她起来,又不敢,一双手在空中抓来抓去:“杜夫人,您别难过啊……杜公子说的是真的……” “不可能!”玉莲拍着大腿,“既然说我郎君没了头颅,你们又怎么知道那就是我郎君的尸身?” “我验过啊!”杜月恒不耐烦道。 “你?!”玉莲跳起来,“杜府上下就你的话最不可信,谁不知道你最恨的就是你兄长?!你说那死人是谁便是谁了?我看你是觊觎着阿爷的爵位财产,胡乱编的!我郎君没死!我郎君肯定没死!” 说罢,脱了力一般,伏在地上低低哭泣,只呆呆重复着“我不信……我不信……” 玉莲越演越投入,如杜鹃啼血,使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杜月恒也在一旁默默垂泪。 年轻那个如看话本一般,呆愣住了:“杜夫人……您……您……别难过……” 那年长见此情形,终于发话道:“杜公子的案子,仵作验过,确实与杜公子特征一致。” “什么?!”玉莲双目含泪,眼波流转,“这位官爷,除非我亲自看过,不然我断是不信的,今日若不让我过目,我便击鼓鸣冤,让朝廷还我郎君一个清白!” 年长官兵神色松动了,面露为难。 年轻那个道:“要不问问曹大人?那卷宗本就是从金吾卫那移交过来的,也算不上什么机密……” 杜月恒无奈道:“官爷你看,要不通融通融,想想办法?反正这查案的结果,我们这些家眷最后总还是要知晓的,你说对吧?” 年长的叹了口气,努了努下巴,示意年轻的看好二人,便径自去了衙内。 年轻的一直安慰着玉莲,生怕她再在衙内作出什么过激举动,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那年长的回来,说是卷宗只允许一人查阅。 玉莲立刻跟了上去,不出一刻钟,又回来了。 戏不能断,玉莲不住地擦着眼泪,握住杜月恒的手道:“月恒弟弟,是我错怪你了……” “一家人,可不能说两家话。”年轻的欣慰道,仿佛办成了一件天大的案子。 玉莲不着痕迹地朝杜月恒眨了眨眼睛。 他目瞪口呆,上前扶着玉莲,双双出了府衙。 走出去两里,待神策军的府衙消失在视线中,玉莲将麻布从头上一摘: “闷死我啦!” 杜月恒彻底折服,双手交叠行了大礼:“玉莲姑娘,在下好生佩服!幸得姑娘今日相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哼,”玉莲把麻布当扇子一样扇风,翻了个白眼道:“今日我帮的可不是你,帮的是舒姑娘。可是你说的,查出杀了你兄长的真凶,便可救舒姑娘出来。” “是是是,”杜月恒点头不迭,“玉莲姑娘侠义——那卷宗里是怎么说的?” 杜月恒要不问,玉莲就快把卷宗内容忘了,她两手戳着太阳穴,急急背诵了起来:“死因为头颅断裂,当场死亡。死亡时间约为五月初五子时。未见其他致命伤或中毒症状。头颅为圆弧形利器割断,长应为一尺六至一尺七之间。” 凶器为弯刀倒是符合杜月恒的判断,但一把足有男人手臂长的弯刀,他有些惊讶,到底是什么样的壮汉才能挥舞起来呢? 正想着,三宝也飞了回来,爪子上抓着五彩的丝线。 杜月恒摊开手来,三宝爪子一松,长命缕落在了他的掌心。 三宝停在玉莲肩头上,玉莲亲热地摸了摸它的头。 它便迫不及待地说起舒慈所言:“舒慈说,她又想起了一些细节——那把弯刀,好像是从那凶手的手臂上长出来的一样?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有没有什么头绪?” 第64章 玉莲眉头紧锁,不解道:“意思是,那弯刀也是妖怪?刀上面长了个人?” 杜月恒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手中捧着长命缕,闷闷地答非所问:“舒慈她将这长命缕退回,是什么意思?……是她不要这长命缕了吗?” := “……”三宝张了张喙,欲言又止,“我虽是鸟化的妖怪,读书少……但好像舒慈不是这个意思吧??” 第56章 杜月恒听了这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于是他先送走了玉莲,又请了三宝去缉妖司找来敖瑞,一人二妖约好在天仁寺案发之地碰头。 杜月昇受害之处,正是天仁寺后门出来,向北而去一条背阴的暗巷。附近商铺行人不多,但鸿胪寺少卿于该处离奇身亡一事早已在长安城不胫而走,此时,围观之人在巷子口里三层外三层,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有说是鸿胪寺少卿死状古怪,定得是里通外国,遭了天谴。又有的说,那尸身少了头颅,现场又抓了一个女的,定是死于女鬼之手,少不得是欠下的风流债。皆是绘声绘色,仿佛人人都是长安城的一品判官。 杜月恒苦笑,立在人群之外,张望水泄不通之景,面露苦色。 还好敖瑞化了犬形,三宝停在它头顶上。杜月恒掏出那串五彩长命缕,给猎犬闻了闻,它便摇了摇尾巴,一溜烟,从密密匝匝丛林似的腿间,钻入其中。 一盏茶时间不到,黑犬就又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一连喷了好几口气,三宝也飞到杜月恒肩上,先骂了一句:“这几个神策军的好没有道理!” “这是怎么了?” “那巷头巷尾前后都叫神策军的围了起来,前后各有两个士兵,敖瑞一钻进去,还没凑得近了,便被他们又打又骂,撵了出来。” 杜月恒啧了一声,心道,原这神策军还是会查案的,还知道将现场保护起来。 敖瑞喷了口气,三宝又道:“敖瑞说,此处人多味杂,他必须得离得近了才分辨得出来。” 杜月恒叹了口气,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打了个手势,一人二妖便寻了个偏僻地方,敖瑞与三宝都化了人形。 三人又往暗巷而去。 已过午时,太阳正晒头顶,三人摩肩接踵,杜月恒额头上硬是挤出一层薄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前面。 果然,巷子口两个士兵,身着铠甲,手搭在刀柄上。还有一个在巷子之中踱步,一看便是管事的。 如今天气转暖,再负着这一身的金甲银盔,几个神策军脸上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眼色,显是十分的不近人情。 杜月恒随机应变,扯出一个笑来,凑到那管事的跟前:“这位官爷,这是做什么?将这巷子围得严严实实。” 那人哼了一声:“你谁啊?神策军办案,不得多问。” “这位官爷,您别着急,”杜月恒强压一口气,干笑道,“我正是这受害之人杜月昇的弟弟杜月恒。” 那管事的这才正眼瞧了他一眼。 杜月恒赶忙道:“您也知道,我这兄长,死状蹊跷,五体不全。我阿娘一听立时昏了过去,醒了过来,只说是我兄长与她托梦,自己是被邪祟妖孽害死的。怕是他的亡魂还在此处游荡,不得超生,定要请个道士大师来这身亡之地社坛打醮,超度亡魂。我就说嘛,想是兄长未见自己的头颅,走得也不安生,定是还在人间寻觅着呢!” 只见对方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杜月恒又道:“我又说了,这案子交给神策军,一定能早日破案。到时候定能找全他的尸身,还他一个水落石出,我们等着就是了。可我那阿娘不信,非说这么着终究不是个礼,又哭得昏死了过去。我才没办法,今日专程带了两个道馆的师父,就想着赶紧将此事了结了,也好叫各位官爷查得安安心心。” 说着,他便朝背后努了努下巴,正是一命玄衣少年和一名青衣少女。 三宝见状,立刻行了个礼。敖瑞还在发愣,她便轻轻踩了他一脚。敖瑞这才反应过来,也跟那管事的行了个礼。 那管事的神策军听了杜月恒的话,又是满面狐疑,想是此事严肃,容不得闲杂人等入内。又听说杜月昇亡魂在此,还有各种灵异谣言,不免又流露出几分惊惧害怕,只是面上不提,哼了一声,倒还没有拿定主意。 杜月恒立刻使了个眼色,二人转了个面,正对着暗巷里面。 杜月恒又道:“今日天气热了,几位爷在此处为了我们杜家的事受累,辛苦辛苦,这差事了了,定要带着兄弟们去平康坊好好喝上几杯。” 说着从兜里掏出几两银子,塞到那人手里。 对方咳了一声,神不知鬼不觉,银光一闪隐在了铠甲之下,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二分,将手背在身后,正经道:“杜公子既是遗属,又有此要求。我们虽是查案,但不至于不近人情。杜公子现要行各种仪式,我们确实也不好过多干涉,但只能在外围行事,切不可破坏案发之处。”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杜月恒还没听完,连道几声,朝三宝敖瑞打了个手势,三人一嗖地一下蹿到正中。 石板路被晒得发亮,像是涂了一层薄薄的油,只有杜月昇死亡之处用几根绳子简陋地圈围起来,泛着暗黑色的光。 这两日无雨,血迹还未被洗去,神策军这现场确实保护得不错。 敖瑞趴在地上,四脚着地,虽四肢没有越过那几个绳子围成的圈,但头伸出去,活像一只四脚蛇,鼻子几乎凑到那暗色的血块上嗅闻。 神策军在一边看得奇了,三宝怕他起疑,赶忙在一旁手舞足蹈,围着敖瑞乱跳,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今有无头怨灵此处游荡,徘徊不去,好生凄凉。你且听好,莫要惊慌,我这就送你去见元始天尊……呃,太上老君……呃,灵宝天尊……” 三宝有急智,前面还在理,应是三宝经常听舒慈念叨,后面就编得不着四六。想她本就是妖怪,要念这几句词也是难为了。杜月恒在一边抹眼拭泪,用手遮住脸,怕笑出声来。 却见敖瑞嗅闻半天,脸色一变,显得极为困惑,从地上爬起来。 三宝见了,朝天上地下胡乱两拜,全当打醮结束。 敖瑞走近了,却对杜月恒道:“杜公子,这事情好生奇怪……” 杜月恒压低声道:“怎么说?” “这里确有那夺长命缕的妖物味道,可是,现场只有阿慈姐、你兄长、还有那妖物的味道。” “你是说,现场只有三个人?” 杜月恒一愣,舒慈分明说过,夺长命缕引她至此的是一个,杀害他兄长的是一个,还有一个从背后将她打晕过去了。就算打晕她的和夺长命缕的是一个,现场怎么也应该有四人啊? 那神策军在一旁,似是听到了这只言片语,走过来便问道:“杜公子,你们方才说什么?现场只有三个人?” 三宝见此行要暴露,便胡诌道:“这位官爷您听错了,我这师兄从小就是个口吃的,他是说,三个神。刚刚我不是请了三位尊神度化亡魂吗?他说的,便是此地刚刚有三个神!” 说罢,朝另两人胳膊上一拧,匆匆行礼后,便溜之大吉。 *** 这边厢,舒慈在那审讯室等了半晌,也不见人来,便知这是神策军的惯用伎俩——将人晾在一边,只对着空桌苦等,故意使人心绪不宁,待真正审问时,再言辞激烈,严加拷问,受不住的,便会滔滔不绝交代清楚。 她也不急,谨记着李元信的嘱咐,切不能冲动,只在心中默默回想前日所见细节,默算其中关窍。 将近未时,审她的人才姗姗来迟。 此人姓曹,名良,正是如今神策军的副将。他年逾不惑,蓄着短髯,国字脸,身材粗壮,面带红光,端的是正气凛然,铁面无私,颇具神策军风范。 舒慈有点惊讶,一是她这等小吏竟惊动了神策军副将。二是审讯的地方比起大理寺狱或金吾卫处都要宽松许多,只一张椅子,一张长桌,她既没有被缚上双手,也没有刑具加身。 曹良冷不丁发问:“姓名?” 他声音浑厚,一开口吓舒慈一跳。 她答:“舒慈。” “职务?” “大理寺缉妖司司务。” 舒慈答,心中盘算,这神策军显是没有把她当做死囚,仍将她当作一般官员处置。不知是李元信一番斡旋起了作用,还是他们心中也清楚,杀人之人不可能是她? “五月初五子时前后,你所在何处,所做何事?” 舒慈嗯了一声,又将所见之事叙述一遍。这故事说了好几遍,讲得无聊,不觉语气中带着闷声闷气,拖拖拉拉。 曹良耐心听完,又问:“方才你说,长城中忽然出现了一匹黑狼?” “正是。” “这狼是妖?”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是大理寺缉妖司的吗?这朝中素来听闻大理寺有一怪人,能辨人、妖。舒司务,怎的今次却不知道了?” 第65章 这句子音调向上,带着几分嘲讽,配着曹良正气浩然的脸,显得此人更为可恶。 舒慈不恼,冷静道:“哎哟,曹大人,您有所不知啊,我分辨人妖,靠的就是我这双眼睛。”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左眼,“这我没看清,当时月黑风高,又是刚从夜宴中回来,给我可吓了一跳,那黑狼速度极快,没有时机分辨。” 那曹良抱着手,又问:“你又说,你追着那黑狼进了巷子,看着一个黑衣人提着头颅,接着便被人打得晕死过去。” 舒慈点头如捣蒜。 “既是如此,现场算上死去的杜大人,便应有四个人——杜大人,凶手,你,还有打晕你的人。” 这话虽问得奇怪,舒慈仍是答道:“正是。” “那我怎么听说,这现场只有三人?——除了杜大人,便是凶手和你了。” 第57章 “不可能!” 舒慈脱口而出,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放肆!” 曹良一抬手,重重一拍,长木桌微微一跳,怒道:“说!你为何撒谎,究竟有何阴谋!” 舒慈不惧,反问道:“曹大人何出此言?可是现场有什么人见着了?” “看来舒司务还没弄明白,现如今不是你审案子,而是我在审你。”曹良不答,厉声说道,“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舒司务,我劝你老实交代,为何要杀害杜月昇杜大人,又将他的头颅抛在了哪里?!” 这是无凭无据已将她当作了杀人犯。舒慈只觉得急火攻心,一句“你放屁”冲到喉头,恨不得窜起来要与他理论几句。 转念一想,此话为审讯一贯套路,先扣上帽子,先诈你一诈。禁不住吓的,便速速招了出来。若坚持自证辩驳的,便以冲撞官府为名继续严刑拷打。 舒慈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苦笑道:“曹大人,您这话我没听明白,怎的我就成了杀人凶手?” “但凡人命之事,须要问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全,才可下结论。如今杜大人的尸体虽在,但头颅缺失,显是外伤所致死亡,因此,破此案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头颅,全了尸身。”舒慈嬉皮笑脸道,“您方才问我杜大人的头颅去哪了,确实是行家里手,在下好生佩服。” 曹良冷哼:“神策军拿你来审问,此处是你油嘴滑舌的地方吗?” 舒慈见他态度缓和一丝,便干笑两声:“哎哟,您看,我这大理寺的,说到案子就没完没了,没想到是在您这内行面前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不过嘛,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就是五件之一的‘物’,证物。当时我清醒来时,手里攥着一把短刀。那刀刃窄,就是杀鸡都不称手,更别说一刀斩下弱冠男子头颅。因此,若是我杀的人,我又为何要换一样器物拿在手中?真正的凶器又在哪里?” “另一样便是人证。方才您说,有人瞧见现场除了死去的杜大人,便只有我与凶手了——您没说我就是凶手,那便是您也知道,凭我一个女子要用一把短刀割下杜大人的头颅是绝无可能的。曹大人果然是破案的内行,一眼就瞧出其中关窍——” 曹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舒慈压着嘴角继续:“若我不是凶手,那便只能是帮凶了,可这也说不通——为何我要留在现场?那凶手不怕我将他供出来?” “第三,就是这行踪了。我当日行事,已经一五一十与金吾卫和神策军所述两遍,绝无半句虚言。可怪就怪在,为何杜大人端午当日会在天仁寺附近?他的行踪又是如何?” “舒司务,你是在教我查案?” 舒慈眨巴眨巴眼睛,故作谦虚道:“曹大人言重了,在下拙见,班门弄斧,还请您多指教。” “舒司务果然是大理寺能人,所言不错,怪就怪在,为何杜大人端午当日会在天仁寺附近。”曹良阴沉道,“此事神策军也觉得甚为古怪,因此也调查走访一些。 “那日杜大人,正是因为鸿胪寺之公务到访天仁寺。 “此公务机密,只有鸿胪寺中几人知道。若没有鸿胪寺的相助,凶手又怎么知道杜大人的行踪呢?直到此事的其中一人舒司务你也认识,甚至私交深厚——” 舒慈心中咯噔一声。 “那便是杜大人的弟弟,杜月恒。” 舒慈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 这边厢,杜月恒见已近未时,想到既答应了父亲公务不能丢,便与三宝敖瑞别过,匆匆往鸿胪寺而去。 鸿胪寺内本来讨论声此起彼伏,杜月恒一踏入,沸腾声瞬间凝固,众人望着他皆是惊讶意外。 杜月恒心中清楚,兄长一事朝野上下多有议论,自是少不了蜚短流长。只是他懒得理会,只专注自己身上,便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原本只想应了卯便离开,却不想主簿见他来了,立刻请他到鸿胪寺卿张仁甫处。 张仁甫正端坐于中厅堂上,穿深青色襕袍,束一条玉带,年近五十,长方脸,蓄灰白长须。案几上堆放各国国书,正与几名译语低声交谈,见杜月恒进来了,挥了挥手,几人便退下了。 只见他眼下乌青一片,想到他素来与杜家交好,平日对杜月昇又多有器重欣赏,想是同样因兄长之死悲痛惋惜,杜月恒不禁眼眶一热,恭敬地躬身行了个礼。 张仁甫抬起手来,示意他走进一点,开口先道:“月恒啊,节哀顺变。” 杜月恒回了礼,又寒暄安慰几句,问到家中父母情况、丧仪准备等等,杜月恒一一答过。又说到目前这案子由神策军调查,张仁甫才说回正题道:“方才神策军的来过了。” “神策军的来干什么?”杜月恒脱口而出。 “你这话说的,神策军的来,自然是查案。”张仁甫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继续道,“说是月昇的尸身在天仁寺附近发现,查案的便走访了天仁寺,据寺中高僧所说,当日确实见过月昇,为的是鸿胪寺的一桩公务,只是公务机密,他不可告诉神策军。因此,他们才从天仁寺找来了鸿胪寺,要问那公务的缘由。” 杜月恒这才反应过来,一拍额头,只怪自己愚笨,情急之中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原是茀夜国使者此次为和谈而来,此事为机密一件,朝中所知之人本就不多。茀夜又专程请来一位高僧,带来珍贵西域典籍、各式法器、佛家造像,打算在长安开坛讲法,与大唐高僧交言辩经,以作为和谈手段之一,示好大唐朝廷,以求西域战事安宁。 但圣人如今不喜佛法,朝堂之上对和谈一事态度也不甚明朗,因此佛法交流一事同样推进缓慢,只鸿胪寺中张仁甫、杜家兄弟等几人知道。 杜月昇死前前几日,经几番斡旋,才终于得到圣人首肯,选定天仁寺为道场,同意茀夜高僧设坛开讲。 “这便是了……”杜月恒喃喃自语道,兄长当日定是为了此事前去天仁寺,回家途中遭此毒手。 思忖及此,他抬头一看,张仁甫也盯着他看,说道:“神策军专门问起了天仁寺公务为何事。我只道确为机密,无可奉告。他们又问了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情况。我倒是没有告诉他们具体什么人办理此事。但他们若有心,在鸿胪寺中稍作打听,便可知一二。” 杜月恒问:“神策军这是怀疑鸿胪寺内有人参与其中?” 张仁甫不答,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杜月恒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适才反应过来,难怪张仁甫要专门提起神策军查案一事—— 定是神策军怀疑兄长因为鸿胪寺公务被害。 而此事机密,知之之人甚少,恰巧杜月恒便是其中之一。 杜月恒冒出一身冷汗,先行了个礼谢过张仁甫,又苦笑道:“先是大理寺,又是鸿胪寺被牵连了进去。” “哪里的话。”张仁甫又压低声道,“若因此延误了与茀夜和谈,才算是真正牵连了鸿胪寺。” 杜月恒不语,只盘算着找个理由先行离去,恨不得立刻拔腿往天仁寺查个清楚明白。 张仁甫似看穿他,又道:“月恒,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兄长留下的担子,我思前想后,鸿胪寺内能堪重任的便只有你了。” 杜月恒震惊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刚做出一个“不”字的嘴型,只听张仁甫又语重心长道:“月恒,杜大人已与我说过了,你忧心兄长的案子,大理寺的友人又被陷害入狱,正是急着查清案情的时候,但如今,圣人已将案子移交至神策军手上,虽是如此,七日之内不能破案,又将交还大理寺,可这鸿胪寺的事情耽误了,那就是置大唐的安危于不顾……月昇之死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在朝堂之上借题发挥,和谈之事失败,那你兄长的努力也就付之东流了……” 一听他这话与自己父亲的无异,杜月恒一个脑袋变作两个大,搜肠刮肚,想出几句辞令拒绝道:“是张大人抬举我了,我到鸿胪寺时间也不长,论才能不算出众,比我起兄长,更是差得远来,只怕是不能担此重任……” 第66章 张仁甫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仍是循循善诱:“月恒,算是看着两兄弟长大,对你二人才能、品性和脾气都有了解一二,如今情况紧急,一是天仁寺社坛讲经之事不可再有拖延。二是鸿胪寺内,能信任的人不多。现如今虽是你在明,他在暗,如今也只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才只能将此事交予你来。” 杜月恒张了张嘴,知道张仁甫这不是夸自己,而是眼下别无选择。又一转念,若是自己如今已被神策军盯上了,贸然再前往天仁寺,必然是打草惊蛇,更引得注意。但若借了鸿胪寺公务的由头查案,或许又能顺利几分,便深吸一口气,与张仁甫深深谢过,算是应下了这一桩事情。 第58章 张仁甫见杜月恒应了,便先将他带至杜月昇先前当直之所。 鸿胪寺少卿在一宽敞单间内办公,一张长桌摆放期间,屋内还多一张案几,安排一译语佐理其事务。 张仁甫与那译语低语了一二,就算是交代了职掌。之后与杜月恒点了点头,便拂袖而去。 杜月恒在这单间中,浑身不自在,与那译语自我介绍一番,虚虚一笑,便坐到杜月昇的座位上,只见他兄长案几上书籍繁杂,积案盈箱,一时间,不知从何下手。 那译语倒是个自来熟的,也开口自我介绍道:“小杜大人好,在下蒋达毅,家中排行老四,大家又叫我蒋四,之前是杜大人的茀夜译语。如今小杜大人接替了杜大人,有什么用得着的,叫我便是。” 既是杜月昇的译语,那自然也是鸿胪寺内知晓茀夜和谈事务的其中一人,又从未听兄长提起过,杜月恒如今看谁都像是奸细,只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见蒋四年约十六七岁,虽是唐人的打扮,但眉眼之间轮廓分明,一看就是有些胡人血统。 杜月恒摆摆手一笑:“蒋达毅,蒋达意,你可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料,难怪年纪轻轻就到鸿胪寺当译语了。可是学的茀夜语?” “小杜大人这是折煞我了,”蒋四一乐,“在下的阿爷是茀夜人,阿娘是唐人。我阿爷是跟着茀夜的商队来了大唐,与我阿娘一见钟情,之后便一直留在长安。我也是从小在长安长大,因此既会茀夜语,又会说唐话。” “那你可去过茀夜没有?” “当然去过了!小杜大人你可曾去过?那茀夜与长安极为的不同,要先从河西走廊,经吐谷浑,越过沙漠才能到。那里的山之高,比长安的骊山高到不知道哪里去,说不定比秦岭还高!茀夜的人长得也和长安人不一样,个个晒得黝黑,我有时都分不清谁是谁……”蒋四挠了挠头,“只是这几年西域战乱,回茀夜的路好几次改道,回去一次多有不便。阿爷这几年一直念叨着想回家看看。” 蒋四见杜月恒一边听他滔滔不绝,一边手上翻着案几上的文卷,面色愈发沉重,赶忙话锋一转道:“小杜大人,虽我未在茀夜长居过,但时常和我阿爷使茀夜语,又经常与茀夜商队对话,茀夜语熟练。这译语之事您可放心。” 杜月恒干笑两声,倒不是为了此事,只是一听蒋四提到西域战乱,虽是远在天边,却立刻觉得心中仿佛有一幅千斤重担子沉了一沉。他手上不停,终于从书卷之中找出一张《天观天仁寺茀夜高僧开坛讲经行事仪注》,面上一朱红圆圈,内写一“秘”字。他别过身来,展开书卷,又问道:“那你这译语,平常与杜大人是如何办理公务?” “杜大人只有与茀夜使节来往时,才将我带上,那茀夜使节和高僧也会说几句唐话,也带着自己的译语,译语倒是不难。偶尔有些文书,也就交由我来处理。” 杜月恒嗯了一声,书卷上面字迹浑厚工整,颇有颜真卿风韵,正是兄长笔墨。杜月恒情不自禁轻叹一口气,又继续看下去,开坛讲经一事定于五月二十举办,算起来只剩十余天。 “那你可与杜大人去过天仁寺?” 蒋四立刻答道:“回小杜大人,这天仁寺事务机密,杜大人未曾带我去过,只是若其中涉及与茀夜沟通,我才一同前往。” 杜月恒一面翻那书卷,讲经仪式前后差不多已安排妥当,原来嘉阳公主当日也要驾临。其中细节还未敲定的,偶有删改圈批。再仔细一看,猛地瞧见那茀夜高僧名字上面打个圈,杜月恒不解其意,于是问道:“那茀夜高僧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茀夜最有名的高僧,名叫松丹云。他是宝相大师的亲传弟子。在茀夜,人人都知道宝相大师的故事,据说他降妖除魔,收服了雪山妖魔……” 杜月恒听得稀里糊涂,忍不住打断道:“那为何要请松丹云来长安?为何不请宝相大师?” “小杜大人,这就说来话长了,”蒋四答,“宝相大师本是天竺的一位高僧,很久很久以前来到茀夜传播佛法,据说,当时茀夜战乱横行,民不聊生。宝相大师见此状不忍,便收服了盘踞在雪山上的要么,茀夜这才重获安宁。当时的国王为感谢宝相大师,改信佛法,并答应在茀夜国内广推佛法。可是,当时茀夜人祖祖辈辈不信佛,只供奉雪山天女,因此传法艰难。宝相大师见此情形,便在茀夜城建寺讲经,不断度化茀夜人,直到二十年前,他派座下弟子松丹云来到长安天仁寺取经,带回了《华严经》《大品般若经》等,这才叫佛法在茀夜广行。” “那宝相大师呢?” 蒋四双手合十,“未等到松丹云归来,大师便已圆寂了。” 这茀夜的传奇故事更叫杜月恒听得云里雾里,一时听不出什么关窍来,又问了讲经之事推进如何,心中有了个大概,便埋首于文卷案牍之中,再抬头时,暮鼓沉沉敲响。 他与蒋四道了别,先回到家中,草草与阿娘一同用过饭,待暮色西沉,明月低悬,又从后门悄悄溜出来。在街坊内绕了两圈,确定没有跟梢的,才径自往平康坊拂花楼而去。 原来拂花楼之处,招牌已改为“迦陵楼”三个大字,楼内仍是花灯璀璨,明光闪烁,热闹至极。 原是柳容烟被害后,胡阿烈心中悲痛,不舍将拂花楼转卖他人,便自己接了过来,将烟花之处改为豪华酒肆,没想到生意大好,一改之前的鹅颓势, 进了门,只见正中一个舞台,正有几名胡姬跳着旋舞。玉莲从台后飘出来,她穿着龟兹服饰,裙摆飘飘,翩迁而至。 杜月恒忍不住道:“你们这胡姬,都跟你一样是假的?” 玉莲翻了个白眼,指了指楼上:“胡老板在二楼厢房等你。” 进了厢房,胡阿烈、胡左和胡右立刻站了起来,将杜月恒迎到上座。 杜月恒也不推辞,一屁股坐下来。 胡阿烈替他斟上一杯酒,开口道:“杜二公子,我这刚知道杜大人的事情,还请您节哀啊。”又小心翼翼问道:“我听玉莲说舒司务她……” 杜月恒接过酒杯,惆怅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胡阿烈着急道,“舒司务绝对不可能杀人的!若没有您和舒司务,容烟她的尸体都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再说,舒司务就是大理寺的,这是自己人,他们怎么都不弄清真相,说抓就抓呢?” “阿烈兄,你有所不知,”杜月恒苦笑,“虽说此乃命案,但案子如今不在大理寺的手上。事发之后,我连舒慈的人都没见到。现下我兄长的案子简直是一筹莫展。不瞒你说,今日我正是为了调查此事才专程麻烦兄弟你来。” “杜二公子这是与我见外了,”胡阿烈酒杯一举,仰头喝下,干脆道:“您有事尽管开口,我胡阿烈定当倾力相助” 杜月恒酒杯一碰,也是一饮而尽,苦笑道:“阿烈兄高义!有你这句话,杜某已经感激不尽!但此事复杂,你先听我说完,再来仔细定夺。” “我兄长这案子与旁的不同,如今是到了神策军的手上。”杜月恒坦荡道,“众人皆知神策军如今是太子殿下的,高大人又是太子殿下的得力干将,阿烈兄又是高大人的小舅子,如今我是求你在神策军眼皮子底下替我查案……” 胡阿烈虽是胡人,但这汉人的弯弯绕绕他也听得明白了,思考片刻后,眼珠一转,又低声与胡左胡右讨论两句,终于道: “唐话说得好,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个‘义’字。你和舒司务都是顶顶有‘义’的人,此时有难,我胡阿烈不可不帮。高大人处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好!阿烈兄果然是条好汉!” 杜月恒感动,又与三人连饮数杯后,这才说到了正题上。 “阿烈兄,我兄长的伤口古怪,舒司务看到了那行凶之人所用器物为一把弯刀。” “弯刀?”胡阿烈反应过来了,“杜二公子是怀疑,这凶器是胡人的武器?” “正是。”杜月恒赞许地点头。“唐人所惯用唐刀,或为双手持握的仪刀,或为宽刃大刀的障刀,或为佩在腰间的横刀,又或为长柄细刃的陌刀。但无论哪一样,都是直刃,这弯刃的兵器只有胡人所有。” 第67章 胡阿烈本为不良人,对兵器熟悉,点头道:“没错,波斯、突厥、吐蕃人皆有用弯刀的习惯。杜二公子这是要找那弯刀来处?” “阿烈兄聪明。那弯刀也怪,仵作从伤口看来,长应为一尺六至一尺七之间,如此长刀,在长安城也是罕见的吧?” “要说长安城内能有弯刀之处确实有几处。”胡阿烈被夸得面红耳赤,与他分析道,“首先,便是胡人的商队。胡人千里跋涉来到长安,路上艰险,有的带着武器不足为奇。但进入长安时,超过制式的武器都要在城门处登记在案,更别说长有一尺七的大刀了。” “那长安城中可有贩卖胡人武器的地方?” 第59章 胡阿烈思索片刻,答道:“有倒是有。据我所知,长安城内只有西市醴泉坊、义宁坊内有两间店铺,店主就是胡人,专卖西域而来的铁器,有摆件,也有武器。” “我就知道我没有找错人,这兵器之事果然阿烈兄是内行。”杜月恒笑道,又补充说,“只是这刀不仅长得离谱,还有一件怪事——据舒慈所见,那弯刀没有刀柄。” 胡阿烈一愣:“没有刀柄?没有刀柄的刀如何使得?”又和左右二人用胡语低语一番,二人也露出惊疑之情。他又与杜月恒道:“杜公子,此事确实古怪,我已着我两位兄弟明日一早便去那两间兵器铺子瞧瞧,打听打听这怪刀的来历。” 杜月恒感激不尽,举杯敬酒,把酒言欢至半夜这才趁着夜色回了家。 *** 第二日一早,杜月恒先去了一趟天仁寺。 他先绕了个圈子,眼见杜月昇遇害之处已撤下了神策军。地面也清洗干净,太阳照得明晃晃的,好像连同这桩惨案也一起消失了个干净。 杜月恒叹了口气,从正山门进了天仁寺。 自觉顺大师圆寂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来。 寺内已按照开坛讲经仪式装饰摆设,庭院大团大团的四色牡丹开得喧嚣热闹,反衬得大殿内佛像眉眼低垂,空寂慈悲。 院中僧侣们行色匆匆,个个脸上都是紧绷的,想是正为了仪式繁忙。 杜月恒亮了鸿胪寺的文牒,小沙弥便领他去了讲经堂。 大堂内,正是慧空等着他。觉顺大师圆寂后,天仁寺尚未选出新任住持,一般事务暂由慧空管理。 杜月恒与他寒暄几句,表明来意。如今距仪式所剩时间不多,因此闲言碎语少叙,慧空*先说明清楚天仁寺准备事务,再将需鸿胪寺协助之事一一道来。 杜月恒仔细记下,又跟着慧空在天仁寺仪式现场查看一番,诸事忙完已近午时。慧空留杜月恒用斋,推辞一番,二人便向山门走去。 此时公务已大致说完,杜月恒这才开口问道:“慧空师傅,还有一事请教。” “小杜大人请讲。” 他张望一圈,四下暂且无人,低声道:“还想请问,兄长遗体在后巷找到。还想请问,当日他可是先来了天仁寺?” “阿弥陀佛。”慧空一手拨弄念珠,一手立起来,“杜大人当日确实来过天仁寺。” 见他问一句答一句,杜月恒着急:“那他当日是何时来的?又是何时走的?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事?” “阿弥陀佛。小杜大人所问之事,前日贫僧已告知神策军。” “……那能一样吗?”杜月恒上前一步挡在慧空身前,“慧空师傅,不是我有意要为难你,只是遇害的是我兄长,我自有责任查明其中真相。” 慧空道:“小杜大人,须知生者寄,死者归。此案自有定数,还请节哀。” 杜月恒没答话,瞪着他,寸步不让。 慧空想走,只得道:“小杜大人,我只能告诉你,当日杜大人亥时左右到天仁寺,约摸一刻钟后离去,见的人正是贫僧。这些话,与我同神策军说的一样。” “那你们说了什么?可是说了开坛讲经的事情?” 慧空道:“是说了一些。” “如今我接了兄长的职责,到底什么事情可否透露一二?” 慧空眼神躲闪,只说:“公务的事方才贫僧已全部说明了。” “那除了鸿胪寺的事,兄长还说了些什么?” 慧空不答。 杜月恒想不明白慧空为何隐瞒,便道:“慧空师傅为何不愿说?我以为,助人是修行的一种,帮助他人解冤,更是积累福德。兄长与师父的谈话内容,或许正是此案的关键。” 慧空面色一白:“贫僧绝无耽误查案之意。” 杜月恒见他态度坚决,又不像故意阻拦查案之意,忽的灵光一闪,试探道:“……可是我兄长要求师傅不能透露?” 慧空长叹一口气,打哑谜一般:“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诸业心为本。小杜大人这是已有了心执。” 谈话间,二人已来到山门跟前,慧空欠了欠身,做了个送客手势,转身飞快离开。 *** 杜月恒回了鸿胪寺,一时半会捉摸不透慧空到底是何意思,只能埋头于案卷之中。先将还需与茀夜商议事项梳理清楚,又差了蒋四约定与茀夜使节高僧面谈之事。 暮鼓一响,他就踩鼓声而归,先去一趟大理寺,再回到家中。 原是三宝每日在暮鼓敲响前,趁着神策军傍晚换班飞入府衙内与舒慈联络。杜月恒与三宝、敖瑞约好每日在大理寺附近一处茶铺见面,互通有无。 舒慈那头倒是风平浪静,连神策军的消息也未听得一点。 三宝道:“阿慈叫我们不要担心。今日我飞进去一看,她正在牢房内打坐,说是在练什么烟霞客教的功法。什么真气在任督二脉运行一个小周天……我看她生龙活虎,好得很。只说那凶案现场少了一个人,定有古怪,要尽快查清楚。” 杜月恒哑然失笑,心头倒是松了半口气。 敖瑞道:“她说得容易,可那现场的气味千真万确,除了她就只有一个人,这要怎么查?” 二妖一人大眼瞪小眼,说不出个所以然。杜月恒又一连忙了两日,一边忙着天仁寺仪式之事,一边又想着兄长的案子,一边又隐隐挂念着舒慈,过得晕头转向,不在话下。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直到这日午时,有人来报,说是不良帅胡阿烈到鸿胪寺来寻他,正在门口等着。杜月恒赶忙将手头的文卷一丢,忙不迭迎了出去。 只见胡阿烈身躯像一座小山,在人来人外中格外醒目。 杜月恒上前道:“阿烈兄,可是查出什么了?” 胡阿烈不多废话,笑道:“杜二公子,那弯刀出处说不定还真叫我们找到了!” 那日迦陵楼一别后,胡左胡右先是去了醴泉坊、义宁坊那两间胡人开的铺子。那两间兵器铺子虽是琳琅满目,陈列各式西域匕首、弯刀、盾牌等等,但长有一尺七的弯刀却是从来没听说过。 那铺子的店主听说他们来寻这么长的弯刀也觉得稀奇。原来,胡人善用弯刀,正是因为弯刀轻便,便于劈砍。比如突厥人,就常佩在腰间,在马上作战时使用。若是将弯刀做到一尺七那么长,反倒失了这武器的长处,因此,绝无可能广泛铸造,倒有可能是专程叫铁匠打的。 胡阿烈听了,灵机一动,立即去问了胡商的朋友,这长安城中是否有能铸胡人武器的铁匠铺子。也是正巧,胡人的商队路程迢迢,艰苦跋涉,路上偶遇土匪强盗,自然会带武器防身,而每次返回西域前,他们都要寻铁匠铺子打磨刀具。这胡商们常去的一间,不在胡人聚集的西市,反倒在东市之中。 据说那铁匠是个汉人,姓郑,铸铁手艺精湛,锻造技术精湛,经他手的兵器,无论胡汉,件件遍生寒光,削铁如泥。铁器摆件呢,则是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于是,胡阿烈便亲自去了一趟,一进门便瞧见那铁匠铺子墙上挂着一把长约二尺的细长弯刀。他大喜过望,这才马不停蹄地往鸿胪寺而来。 杜月恒心中只觉豁然开朗,忍不住喜笑颜开,立刻回鸿胪寺寻了个由头,应了卯便跟着胡阿烈往那郑铁匠之处而去。 郑铁匠的铺子虽在东市,却在街市边缘,靠近城门处。门面不大,门楣上挂一块木制招牌,上书“郑家铁匠”,木板已被烟熏得微微发黑。又挂着一幅幌子,只写“铸铁”二字。皆是字迹遒劲,颇有几分气势。 一进门,前铺虽是陈列货物之处,但仍是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熏得杜月恒险些睁不开眼。 待他习惯这热气,定睛一瞧,只见架上错落摆放着各类铁具,最上面是嵌银的剪烛铗,鎏金的葡萄纹香囊,镂空的兽纹香炉,琳琅满目。下面则是各式的农具包铜马镫、铁犁、锄头,不一而足。 武器则挂在墙上,有新淬的障刀、横刀、短剑、盾牌,寒光四射中藏着一把又细又长的弯刀——刀柄镀金,镶嵌红蓝宝石,热气缭绕中,仿佛一条银蛇,抬起头来撇了他们一眼,霎时间惊心动魄。 胡阿烈按捺不住激动,与杜月恒对视一眼,意思是,就是这一把。 第68章 “二位客官,是要打磨?还是新买物件?” 从后坊中传来一个含糊沙哑的声音,又钻出来一个汉子。 他皮肤黝黑,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身材高大精瘦,浑身是汗。想是热极了,袹腹卷起来,露出下面结实分明的肌肉。 杜月恒没听明白,干笑道:“打锅?您是郑铁匠吗?我们不打锅,想找件兵器。” 正说着,又从后方出来一个老人。他虽是满头银丝,皱纹满面,身体稍有岣嵝,但同样黝黑,批一件袹腹,肌肉坚韧有力。 “他不是问你打锅,是问你是不是打磨铁器。”老人道,“我就是郑铁匠,你们找我?” 第60章 “老人家好,”杜月恒道,“在下想买一把刀。” 郑铁匠面无表情朝墙上努了努下巴:“我这墙上这么多,你要买哪种?” 胡阿烈指了指那把长弯刀:“这样的刀还有吗?” “你们倒是识货的。但我这墙上的是货样,不卖。”郑铁匠说着,从货架下面找出几把弯刀,一列排开,摊开手道:“你们若找弯刀,这些便是了。” 杜月恒奇道:“不卖?” 郑铁匠点头得意道:“那墙上的是我亲自铸造的长弯刀。你们仔细看看,能将刀刃锻打得如此窄长,又能不失锋利,这样的淬火和锻造工艺,整个长安,只此一家。你们再看看这些短的,都是一样的工艺,用起来一样的好。” 胡阿烈拿起台面上的一把短弯刀,抽出一半来,冷冽银光一闪,不禁脱口而出:“好刀!” 杜月恒一双手在台面上摸了一圈,只见几把宝刀皆是半尺左右长,刀鞘镶金镀银,缀各色宝石,一看便是西域样式。 “那我偏要买那把长弯刀呢?你这刀若真这么好,难道就没人来买过吗?” “这位汉子是懂刀的。公子你却是位外行。”郑铁匠瞥了他一眼,好像在看傻子一般,“公子若是诚心要买刀,就该知道,刀是用来防身的,若弯刀真做成一尺以上的长度,那就要重达十来斤,一般男子都得双手持握。如何随身携带?正因如此,即使我铸刀技术再好,也从没有客人求买过这把长弯刀。” 原来墙上的是炫技之作。杜月恒吐吐舌头,心道。 郑铁匠见他不说话,似乎以为这二人是专程来寻他开心的,板着脸就将台面上的弯刀往回收。 胡阿烈赶忙说:“老人家,我家公子博物多识,偏生就喜欢研究西域玩意儿。最近迷上了胡人兵器,听说此处铸铁技术厉害,又有各式胡刀,才专程来这一趟,想是开开眼,若有喜欢的,便挑一件回去摆看着。你若不卖,我们走了便是。” 杜月恒耸耸肩,抬脚就和胡阿烈要往外走。 老铁匠听了撇了撇嘴,拦道:“二位稍等。若公子买这长弯刀是拿回家当摆放器物,二尺长的确实也太长了,实在不便——不说公子你了,就是这位汉子也不一定能搬动。若公子就喜欢这种样式的,我便再给你打一把便是。” 说完背着手,下巴朝后铺点了点,“随我来。” 二人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穿过一匹发黄的白门帘,便进了这铺子的后院。 顿时热气扑面,烫得人睁不开眼。 只见四四方方一间庭院,正中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风箱,一个伙计正弯着身子,拉得气喘吁吁,吭哧作响。 旁边一只滚烫的锅炉,一个伙计正往里添煤炭,那滚滚的热浪就是从那里面袭来。 地面的青砖早被炭火熏得焦黑,墙角摆着一只水槽,水面也被染成了青黑色。 风向另一边还有一只硕大的铁砧,面前是方才见过的汉子,正用铁锤一下一下敲在烧红的铁块上。 那柄铁锤约摸有二十来斤,却叫他舞得风生水起,挥汗如雨,滴在铁砧上呲呲作响。手臂肌肉鼓起,一块生铁叫他敲得当当作响,威风凛凛。 郑铁匠提高声音与二人道:“一般弯刀也就半尺左右,公子若想要长的,一尺左右足矣。你们若诚心想买,定好尺寸样式,再付五成定金,半月之后来取就是。” 胡阿烈问:“你按一尺算,卖我们多少?” 此时,当当声骤停,那汉子猛喝一声,咣当一下,将铁锤丢在地上,又单手举起打好的生铁——已是薄薄一片横刀样子,通体闪着红光,放回火炉里煅烧,又取出继续敲打。 郑铁匠答:“二十两银子。” 胡阿烈惊:“二十两?!” “这价钱是算上刀柄的。要是和墙上那柄一样,刀柄上用鎏金嵌宝石的,那就要二十两。镀银的素柄便宜,但样子纹案就不知道公子喜不喜欢了……” 忽的他又大喝一声:“小子!烧过了!” 汉子闻言,赶忙停下,快步走到水槽边,手上一沉,“刺啦”一声,烟雾腾升,水花四溅。 再一提起来,方才通红的生铁已变成了青黑色。 胡阿烈讨价还价道:“那墙上的是你老人家亲自打的,我家公子出二十两银子倒不妨事。若是你伙计打的,还不知值不值这么多钱呢!” 郑铁匠“啧”了一声,对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便把刚铸好的横刀拿到一边打磨,不一会,又提到二人跟前。 只方才片刻,青黑的刀身已打磨出了一小截,端的可见寒光微闪,锋利无比。 “这位兄弟,你仔细看看这把横刀——我看你是识货的才带你们来这后面,我院里就这三位伙计,学的都是我郑家手艺。铸铁就是铸人品,我郑铁匠手里出来的东西,绝无弄虚作假。” 胡阿烈点点头,装模做样地围着刀看来看去,但杜月恒心不在此,只注意到那汉子拿刀的手—— 他的手用麻布与刀身紧紧缠绕在一起。 新铸的刀,还在打磨的时候尚未装上刀柄,因此,这汉子才用麻布缠在手上,目的是防磨防滑。一眼看去,就好像是手和刀连在了一起。 这就是舒慈见到的没有刀柄的刀! 杜月恒看了半天才道:“不愧是郑铁匠的徒弟,这刀也打得好生厉害!” 那汉子听了不为所动,一双眼睛漠然地斜乜了他一眼。 那目光极冷漠,好像对眼前的人、刀和热气都满不在乎。杜月恒从来没在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睛,这眼神冷得不像在人间了。 郑铁匠拍了拍汉子道:“夸你呢!这小子!” 汉子与杜月恒勾了勾嘴角,算是笑了笑。 郑铁匠赶忙将二人推到前面,说道:“二位见笑了,这小子看上去呆呆的,全因他非我本家——他不是唐人。” “不是唐人?” 郑铁匠解释道:“二位别误会,这小子虽不是唐人,但为人还算机灵,唐话嘛也会说会写,只是偶尔反应慢了点——但二位放心,绝不会耽误了铸刀。” 杜月恒道:“他既非你本家,又是个胡人。你老人家却愿意将手艺传与他,我还以为你这手绝技绝不外传呢!子曰,有教无类。没想到您为了传艺,竟不论内外,气度开阔,难怪能铸造出如此好刀,在下实在是佩服,佩服啊!” 郑铁匠脸一红:“公子你夸得我这张老脸都不好意思了。” “那这胡人,怎么会跑到你这铁匠铺学艺呢?” “这事情就说来话长了,”郑铁匠眯起眼睛来回忆道,“这汉子名叫‘阿达’——大约十年之前,一日清晨,我这铁匠铺子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睡在我铺子门口——别看阿达现在壮得像牛似的,当时瘦的哟,像一只小猴。既没有父母,又不会说唐话,问他叫什么?他只会‘阿达阿达’的,于是我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儿。 “见他无处可去,实在可怜,我便暂且将他收留在铺子里做些临活儿。没过多久,他就学会了几句唐话,连比带划的才知道,他父母早都没了,是跟着胡人的商队来讨生活的。来了长安不久,又和商队的人走丢了。我看这孩子聪明,便答应他留在这里,待他赚到回西域的盘缠就离开。 “没想到,阿达学起铸铁的技艺来也是飞快,竟比我本家的伙计还学得好。于是,他就这么留在这儿,一直到了今天。” 胡阿烈听得热泪盈眶,伸出大拇指来:“果真是铸铁如铸人,你老人家这份善心,晚辈真是感佩不已……我也是胡人,知道在长安城中讨生活实在不易,看到阿达这样的晚生能得您这样的人照看,我就放心了……” “可不是吗?若公子能定下刀来,阿达他也一定感激二位了。” 杜月恒暗道不好,朝胡阿烈使了个眼色,当即想找个借口赶紧开溜。 二人与郑铁匠好说歹说,实在拗不过他老人家,最后定了一把十两的弯刀。 郑铁匠摊手要定金,胡阿烈挠挠头,作东张西望状。 没办法,杜月恒浑身上下搜刮出三两银子,硬是只交了三成定,终于走出了铁匠铺子。 杜月恒这才道:“阿烈兄,你方才注意那阿达手上没有?” 第69章 “怎么没有?他那手铸刀之法确实不错!真是想不到,这老汉竟真的将手艺传给了胡人!” “……我不是说这个。” 杜月恒将心中“无刀柄之刀”的推测与胡阿烈和盘托出。 胡阿烈惊疑道:“难道阿达就是凶手?!” 杜月恒摇头道:“虽然不能肯定,但长安城中这样使刀的人不多,即使不是他,或许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他又欠身行了个礼:“阿烈兄,今日找刀之事已经万分麻烦你了。可是在下鸿胪寺公务实在繁忙,调查阿达一事又要再请你多加费心了。” “杜二公子何必多礼。”胡阿烈赶忙扶起他来,“既我已答应帮忙,自然是要帮到底的。况且舒慈姑娘还未洗清冤屈,你若要计较,便当今日找刀一事是帮你——调查阿达一事,就当是我帮舒慈姑娘吧!” 第61章 天仁寺,讲经堂内。 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格照进来,投出一朵莲花的影子,刚巧落在佛像的左眼上。 佛像通体度一层金箔,只有莲花下的左眼没有金漆,露出斑驳的铜胎。 一只眼慈悲,一只眼空荡,低垂眉目,正静静地看着慧空。 佛看着他,他也注视着佛。 慧空站得笔直,低着头。他的姿势还是如往常一样,一手拨弄着念珠,一手竖在胸前,口中轻轻念诵着一段往生咒。 这经文是为杜月昇念的。 他口中经文不停,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约莫半年前,鸿胪寺和天仁寺就已经得知茀夜高僧来访的消息,那时,觉顺大师尚在人世。正是杜月昇与觉顺大师商议仪式事宜。觉顺大师又安排慧空主办此事。 觉顺大师认为此事既可使西域暂歇干戈,又可大振天仁寺地位,不免大加赞赏,鼎力配合鸿胪寺行事。 没想到,此事敲定不久,觉顺大师竟在佛诞节之日圆寂。 那之后,杜月昇曾来过几次,一是哀悼大师离世,二是仪式之事还需继续,三是他忽然问起觉顺大师是否留有物品给他。 慧空虽觉得奇怪,但天仁寺眼下事务繁杂,觉顺大师遗物还在整理之中,只能请杜月昇稍等。 正是前几日,他抽出空来,亲自清点觉顺大师遗物,这才在其中找到一封信。信封用封蜡封好,上书“杜月昇少卿亲启”。 他立刻叫人请杜月昇来天仁寺。 正巧当日圣人于花萼相辉楼设端午宴席,杜月昇忙碌多时,待到夜幕降临才到。 慧空记得很清楚,当日也是在这讲经堂内,杜月昇匆忙赶到,神色出奇地紧张。 接过那封信时,他一脸专注,故意别过身去,在烛光下看了半晌,又迅速地收起来。 “慧空师傅,今日我见过你之事、觉顺大师给我留下信件之事,千万不可再与任何人提起。否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杜月昇这么说道,脸色铁青,但眼神严肃坚决,仿佛慧空不答应,就当场杀了他一般。 慧空心头一震,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询问。 杜月昇打断他道:“师傅还是不知道缘由的好。” 慧空只得点了点头。 他虽与杜月昇共事不长,但也能感到此人做事踏实,为官厚道,不似随意玩笑之人。 可是为何杜月昇会说这样古怪的话呢?觉顺师父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呢? 真的会引来杀身之祸吗? 慧空一时想不明白。 直到第二日,他听到杜月昇在天仁寺外惨死的消息。 惊愕之中,他却忽然想到——若杜月昇是因觉顺大师留下的信件而死,那凶手又是如何得知他看到信了呢? 想到这里,慧空呼吸急促,连念诵的经文又乱了起来。 凶手要么是跟踪杜月昇至天仁寺,要么就只能是…… “慧空师父!” 讲经堂进来一个小沙弥叫他,慧空惊得一抖。 “鸿胪寺又有文书来。” 慧空转过身来,额上一层薄汗,但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接过文书,说的是公务,仪式当日,茀夜使节和高僧将献佛祖十二岁等身镀金佛像。作为交换,天仁寺亦需准备回礼。 落款是杜月恒,正是杜月昇的亲弟弟。 心烦意乱,慧空皱了皱眉头,一抬眼撞上金身佛的那双异色的眼,好似在诘问他—— 可怜兄弟同气连枝,你为何又要隐瞒真相?我辈修行之人竟如此贪生怕死?若不能查明真相,说不定连天仁寺都将牵扯其中,又如何完成觉顺师父重振寺院的宏愿呢? 慧空咬了咬牙,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佛像,将文书收好,向另外二位长老取了钥匙往法藏院而去。 *** 法藏阁不在前院,而在讲经堂之后,藏经阁西侧,占地不大,在天仁寺壮阔的伽蓝中并不起眼。 但长年殿门紧闭,木门挂三把铜锁,钥匙分别由住持、上座、监寺保管。 前朝时,先祖尊崇佛教,天仁寺又是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寺院,其中既有达官贵人们供奉的各式法器;又有各国来朝进献的佛家物品;还有寺院内,历代大师打造的各种珍宝。连觉顺的舍利,如今也暂时安放此处。 因此,天仁寺说起准备与外交换献礼,一般便先会在法藏阁挑选。 此时,已经日暮西沉,暮鼓回响,天色渐暗。 只见法藏阁外还站着一个僧人,穿一件白得褪色的僧袍,双手垂在身侧,似乎在对着法藏院大门发呆。 慧空一愣,认出他是前一阵来挂单的云水僧——悟尘。 “悟尘,你在此处做什么?” 悟尘好回过神来,平静地行礼道:“贫僧此前于贵寺挂单,多得觉顺大师照顾,听说大师舍利尚存放此处,前来凭吊。” 慧空对此人印象不多,只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多余的动作。 悟尘欠了欠身,转身离去,慧空这才拿出钥匙,开锁进入法藏殿内。 门一开,灰尘四起。 这是一座高大木制阁楼,阁内不设窗,仅靠顶部半透明云母片透光,光线朦胧。 正中摆最显眼处蕃所赠鎏金边镀银三重曼荼罗坛城,镶嵌玛瑙、绿松石、各色宝石。左侧为各路居士供奉法器,右侧为外国赠送珍宝,各式精美佛像、讲经图、香炉等整齐摆放。 慧空在其中踱步,思考良久,终于选定一座贞观年间天仁寺所造佛陀金像作为回礼。 离开时,却忽觉一阵异样—— 坛城上,随意地搭着一张丝绸卷轴。 坛城是佛国的化身,怎会有人在其上放置东西? 慧空奇道,伸手掀开来。 那是一副绘在在丝绸之上的画,颜色异常艳丽。 一眼看去,慧空以为是普通的佛陀讲经图卷。 但再仔细辨认,画上是一个身披赤色袈裟的茀夜僧人,右边则是一个汉人男子。 僧人一侧写着一行茀夜文和唐文:松丹云。 慧空这才反应过来,二十年前,这次来的茀夜高僧松丹云曾到过天仁寺取经。 当时,慧空还是个小沙弥,当时的事情印象已经不多了,只记得天仁寺上下无不对茀夜僧侣团敬重有加。 这幅画或许就是当时留下的。 他将丝绸画卷起来,又是一层忧虑蒙上心头—— 法藏阁除了几位长老有钥匙,在他之前,只有觉顺大师能进来。 那么,觉顺大师为何会将这幅画拿出来呢? *** 又是春夜,长安城无月,夜空飘着一层黑云,将月光锁起来,只透出几丝光。 布政坊内,杜月恒蹲坐在墙角,敖瑞趴在一边,三宝照例站在狗头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整个身体隐在阴影中,头贴在墙上,牢牢地盯住街对面。 对面是一座寻常院子,看上去与左邻右舍并无差异。 只是围墙涂赭红色,还绘有火焰纹路。门楣悬挂一张匾额,上书一排符号,那是栗特文,意思是“火神”。 这是一座祆教寺——祆祠。 一阵晚风吹来,杜月恒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抬首望天,他们二人一妖不知道今夜已在此处盯梢多久了。 前日与胡阿烈一别后,他派胡左胡右先是盯梢了那铁匠铺的伙计阿达一日,却又遇上了怪事—— 到了夜里,那阿达从铁匠铺一出来,一直往布政坊而去。 可是,一到了布政坊,阿达就好像融在了夜色中一般消失了,再也跟不上。 胡阿烈觉得实在离奇,又到处中打听一番,才知道,那阿达实为栗特人,信奉祆教,时常去祆祠祭拜。 胡阿烈推断道,他半夜去布政坊,多半是去祆祠祭拜之类。 因此,杜月恒一行今夜才会在此处蹲守。 “那胡阿烈说的准吗?”三宝直打瞌睡,“还要等多久啊?” 杜月恒耸耸肩,也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第70章 此时,却听“噗”的一声。 杜月恒警觉,竖起手指坐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伸出头一看,那祆祠门口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 那人身穿一袭黑袍,头戴兜帽,月色昏暗,辨不清样貌。 敖瑞动了动鼻子,后腿紧抓地面,龇出犬牙,犬毛倒立。 是妖! 但那黑影顿了顿,并没有往对面祆祠而去,而是调转方向,往这边而来。 杜月恒心脏骤停,手忙脚乱地打着手势,屏住呼吸,拼劲全力控制住手脚,尽量悄无声息地往更深的阴影里躲。 一人二妖,缩成一团,蹲在这边院子后方墙根,瑟瑟发抖。 又听一阵敲门声,开门声,那黑影估计已经进了屋子。 杜月恒松了这口气,贴在墙面上,心跳如擂鼓。 毕竟若那黑衣人就是使弯刀的真凶,可比只会故弄玄虚的晁不疑危险许多,随便给他一下都够他受的。 敖瑞在一边轻轻喷了两下鼻息,意思是,这还不上?抓他啊?! 杜月恒无语,摊了摊手,又指了指屋子,意思是,我怎么上?你怎么不上? 三宝叹了口气,拍了拍翅膀,意思是,都闭嘴吧!然后腾空而起,正打算飞入其中。 却听窗户打开的声音,“呱”的一声,微弱的月色下,依稀可见从院里飞出一只巨大的虫合虫莫的影子。 第62章 不等杜月恒反应,敖瑞鼻子上下动了动,本能地“汪”了一声,如离弦之箭追着那蟾蜍影子冲了出去。 “哎?” 杜月恒嗓子里挤出一声,又听头上传来开窗户的声音,像是惊动了屋内的人。 三宝立刻调转方向,追着敖瑞而去。 杜月恒无奈,一跺脚,赶紧跟上。 谁知他一条腿刚跑进大街上,从两侧不知何处窜出两个人,直往他身上扑来。 难道是那屋里的人追了过来?! 来不及多想,杜月恒一猫腰,泥鳅一般灵活地从二人之间出去,接着去追敖瑞与三宝。 倏地,又呼啦啦地从背后飞出个人,一把抓住他肩膀将他提起来转了个圈。 杜月恒惊得一身冷汗,想也不想,抬起一飞脚就往那人身上招呼。 对方闪身一躲,杜月恒这才看清,气得脱口而出:“范长风?!怎么是你?你来这干嘛?!” 范长风也看清了眼前之人是杜月恒,放开他来,板着脸孔冷声道:“这话应该我问杜二公子吧?怎么是你?宵禁之后在此处干什么?可有宵禁活动的文牒?” “汪汪汪!” 不远处又传来敖瑞急促的声音,杜月恒这哪有功夫与他文牒来文牒去? “我在这里当然是办事!” 杜月恒扔下一句话,身子一偏,虚晃一枪,打范长风一个措手不及,闪身拔腿就往犬吠声处方向跑。 范长风带着两个金吾卫,也跟在他后面穷追不舍。 几人你追我赶,人仰马翻,跑了几步,拐了个弯,又一齐同时停了下来。 只见大街中央,正趴着一只脸盆大的蟾蜍。 它前面是一只漆黑的猎犬,正竖着耳朵,前爪抠地,后腿绷紧,与它对峙着,阻拦它的去路。 后面则是一只碧蓝的小鸟,扇着翅膀,警惕地停在半空。 那蟾蜍鼓出一双黄色的眼睛,瞳孔一条细线,忽的瞳孔的细线变宽,猛地向敖瑞甩一条又肥又腻的舌头。 敖瑞被逼得向后一退,躲过一招。瞅准蟾蜍舌头往回收时,它又马上飞扑向前。 蟾蜍“呱”地一声,后腿一蹬,向上一跃,准备顺势跳走。 这一跳,却恰巧撞到了三宝跟前,三宝喙一伸,不偏不倚,戳到了它鼓起的眼睛上。 “哎哟!” 那蟾蜍痛得大叫一声,立时像化开的泥淖一般,变成了一个矮壮丑陋的男人。 “又是你这臭鸟!” 男人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破口大骂。 “以多欺少!竟然敢戳你爷爷的眼珠子!别让我逮到你,不然非把你的毛全拔了,烤来吃了!” “敖瑞!” 杜月恒出声叫道,敖瑞见他来了,兴奋地喷了喷鼻子,摇起了尾巴。 男人见又有人来,捂着眼睛爬起来:“你们还叫援兵?!你等着……”又欲变身。 范长风大喝一声:“拿下!” 两个金吾卫应声而上,将男人扑倒在身下,压得他不能动弹,施展不开变身法术。 见这妖怪制服,范长风长舒一口气,朝杜月恒行了个礼:“杜二公子,刚刚是在下得罪了,幸得杜二公子相助,才抓住这蟾蜍妖怪——你这小狗好生厉害!那小鸟也是你的吗?” 杜月恒干笑两声算是回答。 范长风又朝两个金吾卫打个手势,二人用麻绳将男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准备又带回金吾卫衙。 一般舒慈不在,敖瑞与三宝很少轻易变身示人。此时敖瑞急了,只能冲着杜月恒“嘤嘤”两声,又着急地用手扒他的裤腿。 杜月恒不知道敖瑞的意思,胡乱地摩挲了狗头两下,没想到小狗更着急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这蟾蜍精他原是知道的! 于是杜月恒假笑两声,伸手拦道:“范郎将客气了,还想请问,这蟾蜍精是怎么回事?它是不是就是之前打碎青龙寺佛像,还偷了经卷的那个蟾蜍精?好像叫什么波波仙人?” “是碧波仙人!”那男人尖叫一声,“把你爷爷的名讳记清楚喽!” 范长风喝道:“闭嘴!” 两个金吾卫赶忙找出布条来,将碧波仙人的嘴*也捂得严严实实。 范长风转过头来,眉头一皱,惊讶道:“杜二公子怎么知道这妖怪的?” 杜月恒这下是真笑了:“舒慈告诉我的。” “哦,”范长风咳嗽一声,面上有些尴尬,压低声道,“既是舒司务告诉杜二公子的,那也无妨。” “怎么?”杜月恒忍不住揶揄道,“这蟾蜍从你们金吾卫衙门里越狱啦?” “不是越狱——金吾卫牢内重兵把守,平常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范长风拉长脸,又咳嗽一声,“只是这妖怪老奸巨猾——它摸清金吾卫换班值班的规律后,偶尔会趁着后半夜无人巡视的空档,变成蟾蜍从气窗溜出去,又趁着人回来前溜回来……它这手法过于狡猾,我们硬是过了好一阵才发现……” “那还是越狱了嘛。” 范长风好像听不出杜月恒的幸灾乐祸,又认真道:“只是它这行为古怪——既然能逃,为何每次又要回来?因此,我这才想出跟踪它,看看它到底有什么目的。” “或许它回来吃皇粮的嘛,它一个妖怪,外面活路不好找呢。” 敖瑞听杜月恒一说一个没正题的,又忍不住扒他。 杜月恒这才正色道:“范郎将,多有得罪,不开你玩笑了。今日我们所来,是查我兄长的案子的——你也知道,舒慈因此事被人陷害在神策军处。我想着神策军嘛,并不是主业办案的,怕误了案情,才自作主张查了一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一处线索。” 接着,杜月恒便与范长风说明了自己如何寻得郑铁匠,又是如何找到方才蟾蜍精现身之处的。 范长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朝那两个金吾卫挥了挥手,放开那男人,又将他嘴里的布条取下来。 “……呸呸呸,奸诈小人!惯会用些卑鄙下流的阴招害你爷爷!” “汪!” 敖瑞向前一跳,吓得碧波仙人往后一倒。 “好你个蟾蜍精!知不知道按《唐律》,越狱该当何罪?还敢在此处叫嚣?!” 碧波仙人瞪着范长风,大嘴咧开,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范郎将!怎么是你!哎呀,早说嘛,误会一场……本仙人绝没有,一点点,一丝丝,一毫毫越狱的意思——”他食指与大拇指捏在一起比划道,“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正打算回去呢,谁知路上遇到这一只臭狗,一只臭鸟,这才闹出了这许多事情!” 似乎为证清白,他又与两个金吾卫道:“两位大爷,再给我绑紧点!” 范长风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越狱?踏出监狱一步就是越狱,你还敢狡辩?!” “此话当真?”碧波仙人大嘴一张,作痴呆状,然后大嘴一撇,刺耳地大哭,“是我不懂《唐律》了,以为回去牢里了,就不算越狱了……不知者不罪,范郎将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本仙人这一次啊!!” “你少来!”杜月恒懒得听他胡言乱语,打断道,“你刚刚在那房子里面做什么?!” 大眼珠子翻向杜月恒,碧波仙人问:“你又是谁?!敢在本大爷面前大呼小叫的?” 见这妖怪吃硬不吃软,杜月恒恨得牙痒痒,张口便编造道:“我是谁?我是大理寺缉妖司司务亲传弟子,祖师爷钟馗真人,得朝廷命令降妖伏魔,长安辟邪派杜氏也!你还敢跟我造次?!信不信带你回大理寺,吃上一记斩妖铡,你就老实了!” 第71章 碧波仙人瞄了一眼范长风,见他板着一张脸,遂大嘴又一张,干嚎起来:“范郎将!你要替我做主啊!本仙人只是偷鸡摸狗!哪里至于被斩妖铡铡上一铡啊!《唐律》何在?天理何在啊!!” “你给我闭嘴!”范长风忍无可忍,“他问什么你答什么!” “好好好,范郎将你别着急……”碧波仙人故作委屈地点了点头,大眼珠子又一转,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那我就大发善心地告诉你——本仙人方才是去那里求神拜佛。” 敖瑞怒道:“汪汪汪!” “求神拜佛?”杜月恒气笑了,“你一个妖怪,求什么神,拜什么佛?难道不怕佛祖把你收了吗?” 碧波仙人不高兴了:“怎么?只许你们拜神仙,不许我们拜?不信,你们白天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杜月恒张了张嘴,直觉十分古怪——今日他们是因铁匠铺的栗特人阿达半夜在布政坊附近失踪,怀疑他来的是栗特人供奉的祆祠,才来到房子跟前的。可为何祆祠对面的房子里正巧又有一个这么古怪的神仙?他想起这几日在鸿胪寺翻看的记载外国情报的资料,忽然灵光一闪,问道: “你拜的,可是安格拉纽曼?” 碧波仙人歪了歪头:“啊?” 见与他说不通,范长风打了个手势,两个金吾卫又将碧波仙人五花大绑。 “范郎将,我这算是将功抵过了吧……哎?!……” 范长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金吾卫又给碧波仙人嘴上捂起了白布。 他转头问杜月恒道:“杜二公子,你说的安格拉曼纽,又是什么?” “范郎将,你可知道,今天碧波仙人跳出来的那房子对面是一座祆祠?” 范长风不解地摇摇头。 “祆教中善良之神阿胡拉马兹达是光明之神,与他相对的,安格拉纽曼即是黑暗之神。” 第63章 见范长风还是不懂,杜月恒接着掉书袋道:“据祆教传说,这世界上有两个神明——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和黑暗之神安格拉曼纽。他们在数千年的时间内彼此争斗,世界上同时存在着光明和暗黑,善良与邪恶。祆教的教徒们相信,阿胡拉马兹达会战胜恶神安格拉曼纽。 “因此,祆教的仪轨便是拜火——即是祭拜光明,消除邪恶。” “这和碧波仙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想啊,天底下的神仙佛祖从来都是降妖除魔,”杜月恒解释道,“一般的妖怪,别说进庙拜佛了,连遇见和尚道士都是绕着走的。因此,如果蟾蜍精说的是真的,那神仙肯定有问题。 “刚刚那地方对面又有一座祆祠。祆教中刚好又有黑暗之神。光明之神或许就和菩萨真人之类的差不多,那黑暗之神说不定就是保佑偷鸡摸狗之辈的。再者,我们是调查那古怪的弯刀才找到此处,又亲眼见到一个黑影进了屋子——说不定,那黑影和蟾蜍精一样,都是妖怪,都在一处求神拜佛……” 范长风听得似懂非懂,打断道:“可是,按你的说法,光明与黑暗对立,难道黑暗神信众会堂而皇之在光明神对面祭拜?” 杜月恒一时答不上来。 “而且,如果碧波仙人说谎,根本没有什么神仙呢?就算他是去拜神仙的,那他为何从牢里跑出来又要再回大牢呢?” 杜月恒被问得哑口无言,又一拍手:“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依我看,还得亲自去那地方看上一遭。” “有道理。” “哎,如果那黑影就是铁匠铺的阿达,我去的话肯定会引起注意,打草惊蛇。”杜月恒挠了挠头,“况且,我鸿胪寺又有诸多事情,明日一时半会还走不开,或许,范郎将可以一去?” “我?”范长风茫然地竖起一根食指指了指自己,“我去?” 杜月恒点头行礼道:“劳烦范郎将了。” “杜二公子言重了。”范长风回了个礼,思忖半天,痛下决心道:“此事重大,若杜二公子分身乏术,为查清真相在下责无旁贷。” “好好好,范郎将果真是英雄好汉!” 杜月恒发自内心佩服道,又想起一事:“若范郎将不嫌弃,我这小狗敖瑞可以和你一起做个伴,论查案它比我厉害。” 小狗一愣,“嗷”了一声,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范长风笑了,连连点头,算是约定明日与敖瑞一道再探。 *** 翌日,范长风先去了金吾卫衙门,再三叮嘱了将碧波仙人严加看管,处理完日常公务便又往布政坊而去。 与黑夜不同,现在已是未时正中,刚巧是街市上最热闹的时候。 或许因此处修建长安唯一一座祆祠的缘故,围绕着祆祠,就成了一小圈胡人聚集的区域。 街市两旁,胡商的店铺鳞次栉比,五彩的招幌在翻卷。有的回鹘商人将白毡帐篷搭出来一截,吆喝着西域最上等的马匹。有的波斯商人铺开一大张花纹繁复的地毯,堆放着各式琉璃器具,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有天竺的香料、康国的青黛、拂菻的银盘…… 越往祆祠那边走,人也越多。 范长风顾不上周遭的眼花缭乱,只顾着向前。忽的窜出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女子,伸出一只刀,凑到他鼻子下面。 有人行刺?! 范长风暗道不好,伸手就想抓住那女子的手腕。却听她用不熟练的唐语道:“突厥烤肉。最好的,一片尝尝。” 刀尖上戳着一闪厚实的烤肉。 范长风“啧”了一声,赶忙推开,又张望了半天,终于瞧见一只半人高的黑色猎犬,趴在路边,百无聊赖地摆动着尾巴。 方才那突厥女子又过来,将刀子伸到猎犬鼻子前:“小狗一个尝尝。” 小狗鼻子翕动,咽了咽口水,像做了巨大的心理斗争,走开来喷了喷鼻子,表示拒绝。 范长风笑了:“小狗!敖瑞!嘬嘬嘬……” 敖瑞看了他一眼,看起来不太高兴,甩甩脑袋,表示继续往前走。 范长风赶忙跟上,又走了几步,这才发现这一片拥堵的原因。 祆祠不复夜晚的神秘,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只听得模糊的鼓点声。 敖瑞细长,身姿灵活,一溜烟就钻进了人群之中。 范长风“哎”了一声,只得跟上,挤了半天,才凑到前排。 只见门口空地上摆着羊的祭品,原是今日胡人们在祆祠祭神祈福。 当中一个碧绿眼睛的舞姬,轻纱半遮面,一袭如火的长裙,旋转成一朵鲜红的玫瑰,腰间铃铛作响。 鼓点声一落,舞蹈戛然而止,她一回头,一个漂亮的亮相,眼波流转。 “好!好!好!” 人群喝彩,既有唐语,又夹杂着各种胡语。 胡旋舞又不稀奇,范长风急着查案,“嘬嘬”了两声想催敖瑞快走。敖瑞却坐得笔直,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时,从祆祠内走出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素白长袍及地,手上握着一把横刀,缓缓走到那女子跟前。 他先将刀向天上一挥,用胡语念了起来。范长风听不懂,猜测这老人或许类似于大唐寺庙的住持,可能念着什么咒语经文。 老人念毕,女子张开双手来,与他相对而立。 不等众人反应,横刀一闪,老人猛地抽刀,直接刺向女子的腹部,连刀刃都从她背部穿出! 怎么回事?范长风惊呆了,这胡人竟敢当街杀人! 人群中响起惊叫声,又听刺啦一声,那刀子抽出来,血光四溅。女子腰间铃铛作响,从红色长裙涌出一股一股暗红的血。 “住手!” 范长风惊叫出声,不自觉地迈出一只脚。不等他飞扑过去,人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 老头又开始念起咒语来,那女子和着咒语的念诵声,竟又开始舞动裙摆旋转起来。鼓声又起,她转得越来越快。 “咚!” 又是一个漂亮的亮相,她的腹部已经平复如初,只有地上斑斑红点能证明方才众人看到的一切。 这到底怎么回事?是幻术?还是妖术? 范长风皱着眉,看得呆了。再没注意到,那女子向他抛来一个眼神。 不知怎的腿上也发痛,范长风一低头,敖瑞用爪子扒拉他,哀怨地盯着他。 “不是你要看的吗?” 范长风嘟囔一句,又历经万难挤了出来,到了昨日碧波仙人飞出的那房子跟前。 虽是只有一街之隔,但这房子年前却冷清的可怕。 方才的热闹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明明只有几步之遥,两处地方却像隔了一片汪洋大海。 范长风敲了敲门,喊道:“左金吾卫有事,开门!” 没有人应门,但门没有上锁。 古怪。 他伸手一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还是没有人,他走了进去。 穿过简陋狭小的庭院,里面只有一座三层小楼,与唐式房屋无异。 第72章 小楼的大门洞开,好像在欢迎他进去似的。 他向里面望去,因为背阳,光线极差,什么也看不清。 “左金吾卫查案!有人吗?” 没有回音。 范长风抬脚便想去内,却发现少了什么。 转头一看,敖瑞还在大门口,站着不动,好像在观察,随时做好准备,若范长风进来死了它就立刻逃跑。 范长风哭笑不得,拿不准杜月恒把这狗借给他是帮他还是害他。 “嘬嘬嘬!” 意思是,你再不进来我就把你卖给烤肉的。 似乎听出来声音里的威胁,敖瑞踌躇一会,还是跟上。 一人一狗,踏进了楼里。 ——黑暗。 范长风愣住了,一进门,仿佛掉进了无边的黑暗。 明明是白昼,但屋子里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有人吗?金吾卫查案!” 他又重复了一遍。 声音好像也掉进了黑暗里,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敖瑞害怕地唧唧叫了两声。 范长风脑海中浮现起杜月恒之前的推测——这里或许供奉的是黑暗之神安哥拉曼纽。 难怪,难怪,范长风豁然开朗,正是如此,这里才不见一点亮光。 他尝试着迈了两步,眼睛也逐渐适应,这里并不是密不透风的黑,而是透进来几丝微光。 从外面看,房屋四周都有窗户,应该是从内部挂上了厚重的窗帘,将天光隔绝了。 想明白这一点,范长风松了口气,又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答? 他又眯着眼睛向前,在这房间里踱步,不觉好奇心大起——如果这里真是供奉黑暗之神的地方,他们的神像又在哪里?如此黑暗之处又如何祭拜? 正想着,他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很软很轻,他呼吸一滞,好半天才看清楚—— 那是一张屏风。 一张屏风,有两面,摆放在正中。 虽是屏风,但画的风格却是夸张的西域样式。 范长风整个人贴在上面,看清楚,他撞上的那一面上,画着一头黑狼,不,准确地说是两头—— 它穿一身漆黑的胡袍,长袖里伸出一只人手来,紧握一柄弯刀。 却从领子里长出两个头来,两个头皆是青面獠牙,一个朝左露出侧面,一个则转过脸来盯着范长风,一双血红的瞳孔,在黑暗中炯炯有神。 这是什么妖怪? 范长风又欲看另一面屏风的式样。 一抬腿,脚下“叮当”一声,踢翻了什么东西。 第64章 范长风摸黑蹲下,手碰到一块竹片似的东西,不等他捡起来,敖瑞忽然拱起背,发出低沉“呜呜”声。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他们,范长风不觉握紧了刀柄。 他一抬头,这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黑暗里闪着两点绿光。 光晕拂开,他的眼睛好像忽然适应了黑暗,清楚地看见一片漆黑之中,隆起一团影子来。 影子膨胀,竟长出了两双尖耸的耳朵,弓起一段脊背,伸出一只手,握着一把近两尺长的弯刀。 影子继续长高,长出两个狼头来,都睁着一双猩红的眼,死死地盯着范长风。 那是狼人,他在屏风中看到的双头狼人! 想起杜月恒所说弯刀之事,难道这东西就是杀害杜公子的真凶?来不及多加思考,范长风拔刀而出,朝它拦腰砍去。 那狼人速度极快躲了过去,只与他拉开距离,踱步周旋。 范长风见扑了个空,又提刀而上。 这一招他使尽全力,又快又狠,若劈在常人身上一定是皮开肉绽,凶多吉少。 但那双头狼人却轻巧异常,如一阵风,轻松躲过了。 他又扑了个空。 正欲再出第三刀,他却听见急促的几声犬吠。 “汪汪汪!!” 那声音仿佛从很辽远传来。 他回过头,模模糊糊看到敖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窜到了门口。 “哼,贪生怕死之辈。” 范长风大喝一声,“今日不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定要与我的刀一较高下!” “啧!别喊了,”门口的小狗忽然说道,“你中幻术了,你没发现吗?” 范长风动作一滞,僵硬地扭头看向敖瑞。 “愣着干嘛?跑啊!” 他可不是中幻术了吗,要不怎么杜月恒的狗会说话了呢? 再一回头,方才那只双头狼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又恢复了昏暗,似乎比刚进来时亮了一些。 他低头,发现自己站得笔直,右手仍搭在刀柄上,根本没有抽出刀来。 他是什么时候中的幻术?那敖瑞呢?小狗也是幻术吗? 范长风又扭头,黑色的猎犬倒是没有消失,正现在门口,不耐烦地摇着尾巴。 “……你……你又是什么?”范长风结巴道。 “哎呀,别磨磨唧唧了,这地方凶险得很!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一会再与你解释!” “等等!” 范长风无暇思索敖瑞的话,又蹲下身子摸索刚才踢翻的竹片。 那是一个竹筒,里面装着几张竹片,像寺庙里的签筒。 他捡了一张起来,光线实在昏暗,凑到眼睛跟前,还是辨认不清。 “汪汪汪!” 敖瑞的叫声又打断他的情绪,跟着一阵短促但轻巧的脚步声靠近。 范长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撞上黑暗中冒出的一双绿眼睛。 “噗”的一声,蜡烛点亮了,照出一张完整的脸来。 范长风惊得一退。 女子高声问道:“谁!你!” 是方才在祆祠门口表演的女子! “左金吾卫,来此处查案。” 那女子举着蜡烛,疑惑地瞪着他。 “你……听不懂唐话?” 女子摇头。 “此处有没有会唐话的人?” 女子不动,继续警惕地瞪着。 范长风无奈,连比带划:“你!此处!什么?地方?”又掏出文牒来,“我!金吾卫!你!配合?” 女子举着蜡烛凑过来看了看,自顾自地绕到屏风后面。 范长风跟上,烛光照亮的角落里堆放着几只鼓、几套红色的衣服、几柄横刀。 “我,坏人,不是。” 女子笔画着,身上的铃铛跟着叮铃哐啷。 “你们是戏班子?” 范长风更加迷惑了,此处不是杜月恒牵强附会的什么祭拜黑暗之神的地方,难道是戏班子的后台?难道刚才的刀砍人身就是这些胡人的把戏? 女子听不懂,还是瞪着他。 “你们昨天有没有见过一只这么大的蟾蜍?” 范长风双手夹在两边,模仿蟾蜍的样子。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 范长风抓耳挠腮,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敖瑞又在不停地犬吠催促,于是抬脚便离开了。 外面此刻仍是天光大盛,阳光明媚,没走出几步,又听见街市喧闹嘈杂。 敖瑞一出了院门,便一溜烟跑了起来,找了一出偏僻的地方,一蹬腿,变身成了黑衣少年的模样。 范长风目瞪口呆。 敖瑞与他取出文牒,又道:“我们妖在大理寺当差,平常很少真身示人,”他斜乜了范长风一眼,“就怕吓到不明真相的你们。” “原来小狗,啊不,小兄弟原是舒司务的同僚……”想起刚刚自己一直“嘬嘬嘬”的,又行礼道:“在下多有冒犯……” “别废话了,”敖瑞撇着嘴,摆摆手,“方才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全是妖?” “妖?” 敖瑞吸了吸鼻子:“那女的是妖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范长风一张嘴就没合上过。 “那房子里还有好些妖气——除了那女的,还有昨天那只虫各虫莫的味道,还有别的!阿慈姐在就好了,她就能看出来那女的到底是什么妖化的——难不成,真像杜兄说的,这地方专门供妖怪拜神仙的?” 范长风张了张嘴,消化着敖瑞说的每一个字。这才想起来,从怀里摸出从里面说出来的竹片。 那上面用墨水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 舒慈。 范长风一时间鸡皮疙瘩爬到了后脑勺。 *** 入夜,月亮又爬上了长安城的夜空。 舒慈打了了喷嚏,不知道是有人骂自己,还是想着自己。 月光从小小的起床里照进来,投下一方银白的亮格。 她叹了口气,又倒回窄窄的木床上。 今天满打满算已经是关押她的第六日,按照李元信的说法,明日她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可是,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三宝每日趁着神策军换班,都与给她带来外面的最新消息,她知道眼下杜月恒那边进展缓慢,不知道神策军会不会找个借口继续拖延。 第73章 心烦意乱,辗转反侧,一时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她干脆翻了个身,仰面躺好,闭上眼睛,调吸凝神,让气息游走在筋脉之间。 自从含冤入狱以来,她便时不时温习烟霞客教给她的心法,既可以平复心绪,又可以提升内力。 话虽这么说,短短几天,她的修为并没有什么提高。 从小,不管如何修习内功心法,她的功力始终不见长进。 想到这里,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她还会为了此事暗自抹眼泪,每日寅时就起床练功。 她又深吸一口气,虽修炼心法不能提升功力,但至少可以让她此刻平心静气,消除杂念,她不想睡,也无法入睡。 只要入梦了,杜月昇惨死之状立刻成了梦魇。 她忍不住想,杜月恒在做什么?查到了弯刀出处了吗?那现场到底有几个人…… 呼出一口气,她微微皱眉,感受气息又有些紊乱,不禁想起小时候,烟霞客一边用桃木剑敲她的头,一边尖叫:“气息!气息!” 师父知道她被冤枉了吗?她的桃木剑又去哪了? 气息又乱了,她再次沉下一口气,一呼,一吸。 哒哒哒—— 舒慈一愣,房间里又响起了古怪的声音。 一开始她以为是敖瑞,那声音像极了狗爪子在地上走的声音。 哒哒哒—— 不对,这东西应该比敖瑞大上许多。 舒慈继续闭着眼睛假寐,只是一呼一吸的声音轻了许多。 哒哒哒—— 声音越来越近了,舒慈全身紧绷,电光火石之间,翻身而起。 是端午那日见到的黑狼,朝她飞扑而来。 舒慈一个翻身躲过了,先瞟了一眼气窗,开口狭小,绝不是这么大体型的狼能钻进来的。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舒慈左眼金光一闪,黑狼背后冒出一片晦暗不明的红光,像一片红色阴影,根本无从分辨。 黑狼见她不动,龇牙咧嘴,发出“呜呜”的声音,向后退了两步,又猛地扑了过来。 “救命啊!来人啊!有怪物!!” 舒慈又一个翻滚到牢房木栅上,隔着缝隙大声呼救了起来。 她此时手上没有武器,若硬与这妖怪作战,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喊什么?喊什么?” 看守的神策军听了声音,提了灯过来。 那黑狼又弓起身子,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盯着舒慈的一举一动。 “杀人了!管不管的啊!” 舒慈背着木栅,拍得哗哗作响。 黑狼趁她喊人时,又是一个飞扑,舒慈躲闪稍慢一步,利爪一划,肩膀一阵剧痛,叫它划出一道血痕。 最古怪的,竟是那黑狼从缝隙之间跃出了牢房外! 舒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喊给你动动刑就老实了!” 黑狼望了一眼,几个神策军叮铃哐啷走过来的方向,怒视着舒慈,鼻子里喷了喷气。 “怎么了?谁要杀你?” 来人近了,只听“咻”地一声,黑狼凭空消失了。 舒慈一惊,扑到木栅上,想要看清究竟。 “搞什么啊?人呢?不是有人要杀你吗?” 两个神策军走到了牢房门前,木栅里面只站着舒慈。 她惊魂未定,呆呆地抬起左肩膀,上面被划破一条口子来,滴着淋漓的鲜血。 “它……它……跑了……” 第65章 离开坛讲经仪式又近了几天,因鸿胪寺公务繁忙,杜月恒这几日皆是晨鼓一响便早早出门。 今日他一推门,就看见杜府门口蹲着一狗一鸟,旁边还站着一个愁容满面的范长风。 敖瑞见了他立刻扑到他身上,急吼吼便说:“杜公子!!大事不好了啊!阿慈姐她差点死了!!” 杜月恒脑海中“嗡”地一声,大惊失色道:“怎么回事?舒慈怎么了?” 狗头上的三宝道:“天刚亮,神策军就来大理寺报,说是今日凌晨舒慈遇袭,受了点轻伤。” 听说舒慈人没事,杜月恒暂时松了口气,又怒道:“谁袭击她了?神策军是吃白饭的不是?” “李大人已经前去了。”三宝答,“我方才跟着李大人飞去了神策军衙门,据说看守的神策军听到她呼救,前去的时候,什么也没看到,只有阿慈肩上受了伤。” “什么意思?什么都没看到?定是他们自己无能,放了人进来,编了个说辞推卸责任罢了——不对,肯定是他们自己搞的鬼,见没办法陷害舒慈就要杀了她!” “你别急啊!”三宝道,“阿慈姐说,昨天晚上就是端午节她遇上的那头黑狼袭击了她,可是,黑狼又凭空消失了。” “狼?”杜月恒急得像热过上的蚂蚁,根本思考不过来,“消失了?” “杜二公子,你先别着急,”一边沉默半天的范长风开口道,“此事确实古怪,但或许与神策军无关。” 接着,他就长话短说,将昨日的见闻与杜月恒道来。 杜月恒这才冷静下来:“范郎将,你说你看到屏风上,画着一头双头狼,是手持弯刀的?” 范长风愁眉不展:“是。我记得杜二公子你提到过,杀害杜大人的凶手,也是用的弯刀。” 一旁的三宝不解道:“难道屏风上的狼是妖怪?是它杀的杜大人?难怪敖瑞说那地方妖气极重!” 杜月恒点点头,同样眉头紧锁,又觉得哪里古怪起。 “还有一件怪事,”范长风又从怀里取出竹片,交予杜月恒查看,“昨日我在那地方,捡到此样东西。” 杜月恒接过竹片,对着天光查验,竹片上正写着“舒慈”两个大字。 “一开始我琢磨不透为何舒司务的名字会出现在那奇怪的地方,本想着今日与你商议。可没想到,今早就收到了舒司务被狼袭击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 “是。我疑心,这竹片上写的是不是就是要杀之人的名字?或许往竹筒里投进名字,那屏风上的狼就会去杀……” 杜月恒缓缓点点头,又见那竹片细长,倒是与寺庙中寻常签筒中的签条无异。 是哪里不对呢? 杜月恒感觉眼前一桩桩一件件的巧合太多,一时不知从何思索。就像自己给舒慈编织长命缕时,丝线也会像这样缠绕成一堆,找不到线头。 他又把竹片凑近了,上面的字迹鬼画符一般。再仔细观察,舒字右边写作了“子”字。 “你们看这字迹扭曲,像是画画似的。连舒字都写错了。写的人明显是不识字的……若说不识字的人,在长安虽然也不稀奇,但昨日那碧波仙人又刚好出现……” 不识字的妖倒是不少,于是敖瑞恍然大悟:“那虫合虫莫精肯定也不识字!” 三宝疑惑道:“你的意思是,碧波仙人写了舒慈的名字投进竹筒里,然后屏风上的狼就去杀了舒慈?那黑狼凭什么要去冒险杀人啊?这竹签上难道有什么咒语不成,不杀了竹签上的人,它也会死?——还有,舒慈和它无冤无仇,它为什么要舒慈死?” 这问题关键,一时间,几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杜月恒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便道:“总而言之,我看什么求神拜佛,全是它骗我们的把戏。那什么屏风,什么黑狼,什么竹片,只有问问那碧波仙人才知道了。范郎将,有劳你再想想办法,审它一审!” “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我刚刚才得了消息……那碧波仙人他……”范长风长叹一口气,脸上又憔悴几分,声音减弱,“……他又越狱了……虽已全程又贴了通缉令,可是时间紧迫……” “什么?!” 杜月恒一张嘴,又想像方才痛骂神策军一般痛骂一番金吾卫,但见了范长风的脸色硬生生憋了回去。 “算了……现在怎么办……” 杜月恒大脑空白一片,只听得晨鼓声渐弱,离鸿胪寺点卯时间还有上一会。 他敲了敲额头,沉思片刻后,忽的眼睛一亮,轻声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大家都茫然地望向他。 “——引蛇出洞。” *** 说回今日凌晨寅时左右,金吾卫牢房内,正是金吾卫换班的时候。 虽然天色已经微亮,牢房中还是燃着几只烛火,灯光摇曳,将木栅的影子投在地上。 碧波仙人被五花大绑地坐椅子上,身上还贴了几张黄纸符——舒慈被押在神策军牢内,范长风只能又找了几个江湖道士画了几张,虽是法力不如烟霞客亲传的符咒好,但总归能起点束缚的作用。 他的嘴一张一和,头一埋一低,已是鼾声四起,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忽然“哒”的一声,好像打火石打起火花的声音。 碧波仙人咂咂嘴,警觉地睁开鼓起的眼球。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他面前倏地出现了一个女子。 第74章 她一袭黑袍,头戴兜帽,腰上一串铃铛,赤着脚,抬起头来,只见是一双碧绿的眼睛,高鼻深目。 碧波仙人先是诧异,然后阔脸上扯出一个笑容:“这么快事情就办成啦?东西呢?” 女子摊开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钱?”碧波仙人心虚道,“狐仙奶奶,你先把东西给我,钱嘛,再宽限几天……” “呸!”被叫作碧眼狐仙的女子翻了个白眼,“你小子定金都*没付,还想要东西?” “哎哟,我这不是也没有办法吗?我被这几个狗贼绑在此处,现在到如何去给你找钱呢?”碧波仙人作出很无奈的样子,“之前咱们合作过,你也知道我不是不讲信用的那种人……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嘛……” 碧眼狐仙冷笑着打断:“要不是看你之前付钱爽快,这次我们怎么会没拿到定金就答应你呢?” 碧波仙人咧开大嘴一笑,“啪”地一吐舌头,粘住一只围着烛灯打转地飞蛾,喉结一动吞了下去。 女子一挥袖子掩面:“啧,恶心!” 他又吐出舌头满足地舔了一圈大嘴,谄笑道:“您要是急着用钱,我看,你不如去把那个金吾卫、大理寺的那条臭狗和臭鸟通通杀了!他们一死,我自然就有办法出去了!” “呸!不要脸!要杀他们,那得算另外的价钱!”碧眼狐仙又翻了个白眼,忽的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黛眉一竖,大骂道,“你不提就算了,你一说起来,我更是一肚子火!” 说着,“嘭”地一声将碧波仙人连椅子踢翻在地:“你不给钱就算了!还把那几个官差引来了!你这妖怪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官差的奸细?我看啊,先把你这个贱虫合虫莫杀了还差不多!” “哎哟哟!”碧波仙人脑袋撞在地上,叫苦不迭,“狐仙奶奶,我冤枉啊!我没有跟那些狗杂碎透露半点啊——我只说,我去你那里求神拜佛!” “求神拜佛?” 碧波仙人露出一个极其难看又异常阿谀奉承的笑容:“那奶奶你和你大哥可不都是妖中神魔、妖界典范、妖中豪杰,万事只要求你们,就没有你们成不了的事吗?那你们可不是我的神仙奶奶爷爷吗!” “我呸!” 碧眼狐仙气不打一处来,又朝着他肚子添上几脚。 “你知不知道,今天那个当差的就找上门来了?幸好我机智,没叫他看出破绽!蠢材!蠢材!真想一脚踢死你!” “哎哟!哎哟!奶奶你小声点,别惊了外面那些当差的啊……” 碧眼狐仙停下来,又指着他鼻子道:“少废话!说!二百零六两银子什么时候给?” 碧波仙人“呱”了一声,惊道:“说好的定金一百,事成之后再付一百,这多出来六两银子又是哪来的?” “你拖我一天,我就收你三分的利。从今天算起。怎么样,很公平吧?” 碧波仙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大脑袋摇晃着挣扎道:“好好好,要论公平,那你也要给我看看我要的东西!要不然要钱没有,你爷爷我要命一条!” “你!” 碧眼狐仙气极反笑,“嗖”地一声,从地上的影子里抽出一把弯刀,抵在他粗短的脖子上。 “好,我告诉你,我哥现在就在你要杀的人面前,我只要现在喊一声,他就立刻停下——你给还是不给?” 牢房内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听碧波仙人咽了下口水,外面传来金吾卫交班完毕的声音。 “奶奶你别着急啊!”碧波仙人鼓起的眼珠子转了一转,轻声道,“现在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我只有到外面去才能给奶奶你弄得来钱。现在我被关在这牢房里,要么咱们生意不做了,那你赚不到钱,我拿不到我要的东西。要么你帮我个忙,把我放出去——我知道你神通广大,我跑到天涯海角你也找得到我。我用我碧波仙人一世英名担保,一定把二百两银子给你……” “二百两加三分利。” “是是是,二百两加三分利。” “你就举手之劳,把我身上这绳子和符咒割了……” 说话间,金吾卫的谈笑声、脚步声还有盔甲的叮当声越来越近了。 “你放我出去,我给你钱,我拿到东西——咱们一举三得……” 碧眼狐仙瞪着他,一双翡翠般的眼睛里闪过了踌躇、疑虑、愤怒等等,须臾间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举起了弯刀。 “臭虫合虫莫,三日之内交上钱来,再说杀人的事!” 金吾卫走近了。 弯刀落下。 只听“哒”的一声,一道黑影往气窗跃起,一道黑影凭空消失。 ——“来人啊!虫合虫莫精又不见了!!” 第66章 下午辰时,长安城天气渐暖,牢房聚起一股闷热湿气。 舒慈在正中打坐,屏息凝神,一呼一吸间,一边思绪万千,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大理寺官差在神策军府衙中遇袭可不是小事。一上午过去,狭小的牢房中神策军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却迟迟没个说法。 舒慈长叹一口气,那几个看守坚称没有看到凶手,本要随意处置了,舒慈不依,硬是要见自己长官。 据说这一闹,又闹到朝堂之上。遇袭的明明是她,曹良来查看的时候狠狠瞪了她好几眼,仿佛是她故意使的坏,又专程叫了两个看守在她房门外。 舒慈吐出一口气,压住心中的不忿,掐指一算离方才曹良来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于是又扯着嗓子喊道:“哎哟!好痛啊!两位大哥,什么时候叫个大夫给我看看啊……” 看守的咳嗽一声,踢了一脚木栅:“老实点!” “我这伤口又流血了……你们真的不管?我要死在这怎么办?犯人死在你们那可是重大事故,你们也脱不了责任!你们以为曹良那个铁面阎王会管你吗?他肯定让你们当替罪羊……” 那看守又欲踢上一脚,只听远处叮呤咣啷又又来两人,掏出钥匙,将牢房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来人道:“舒司务,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又掏出一条绳子来,要将她双手缚住。 舒慈往后一缩,夸张地惨叫一声:“大哥,我是真的痛啊!要绑了这个,我肩膀铁定废了,今后怎么在大理寺当差?怎么吃饭?你们神策军养我啊?” 一时间哭喊连天,引得其他牢房的犯人也探头出来看热闹。几人拿她没办法,只能前后押住她,往大堂而去。 还未走到大堂前,就隐隐约约听到李元信尖细的声音:“……曹良啊曹良,如今七日已到,你还不放人?我知道,这案子破不了,你面子上挂不住,不愿意放人,这也就罢了。如今舒慈在神策府衙内深受重伤,若非神策军疏忽,怎会让贼人潜入?你神策军作何解释?” 又听曹良冷笑一声道:“我还想问李大人,为何到了放人之日,神策军府衙内却出了这等怪事?牢房内里外都有看守,皆没看到什么行刺之人。况且神策军查看过,不过不是皮肉外伤……” “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我大理寺的非要讹你不成?神策军我不知道,我们大理寺办案说话都是要讲证据的……” “李大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正说着,几个神策军押着舒慈进来跟前。 只见曹良一边站着李元信,一边站着范长风。李元信已与他争得面红耳赤。范长风则铁青一张脸,心急如焚。 舒慈只与李元信交换一个眼神,立刻心领神会。 “嘶——” 她先行了个礼,夸张地抽痛一声,酝酿片刻,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李大人,您怎么来了?有劳大人关心卑职,只是卑职如今受伤,行礼不周,还请见谅。” “你看看!你看看!”李元信手心拍手背,“这还是皮外伤?!曹良,你自己看看,这伤口你让哪个仵作、大夫来看,都是利器所伤。若这是舒慈自导自演,她哪里来的利器?你们神策军府衙内,犯人都要搜身没收兵器,整个牢里只有看守的才有兵器——我还怀疑是你们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你!你……”曹良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李元信,我告诉你,舒慈涉杜月昇之死,案情尚未查明,你要我轻易放人?这放人的责任是要我去与圣人面前担当,还是你亲自去啊?” 不等李元信继续反驳,范长风打断道:“曹大人,舒司务昨夜遇袭一事,恐与金吾卫一案有关。” 不仅曹良,舒慈也是微微一愣。 曹良眉头紧皱,没好气地看了范长风一眼,撇了撇嘴,好似在说“我倒要看看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范长风保持行李姿态,不卑不亢道:“舒司务前日协助金吾卫逮捕一盗窃的蟾蜍精,此妖怪本已收押金吾卫府衙,但近日它却再度越狱。经金吾卫连夜调查,此妖或与一伙妖物勾结,又或与杜大人遇害一案有关。论捉妖,大唐内恐” 第75章 “什么?”曹良不可置信地瞪着范长风,好像他在说着胡话,“妖?” 舒慈忍不住道:“曹大人,昨日袭击我的,恐怕也是妖……” “……” “金吾卫今日已禀圣人,这是金吾卫请神策军、大理寺协助文牒,”范长风从怀里掏与曹良,“曹大人再阻拦,误了大事,恐后果严重,你我皆担待不起!” 李元信见曹良拿着文牒狐疑不决,阴阳怪气道:“怎么,曹大人不是口口声声说以破案为重,如今有了线索又不愿意放人,难道是怀疑金吾卫伪造文牒?” 曹良脸色愈发阴沉,沉默片刻,目光在舒慈与二人之间来回游移,终于妥协道:“既如此,神策军可以放人。但舒慈仍为杜大人一案凶犯,案件未结之前必须回来。” 李元信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答应了,拂了拂袖子,与范长风转身要走。 几个看守的神策军面面相觑,这才散开一条道,舒慈一猫腰跟上,又想起什么似的,倒回来与曹良行了个礼,谄笑道:“多谢曹将军。在下还有一事相求——捉妖还需功夫硬,少了我趁手的兵器,恐怕耽误了案情,还请大人归还我的桃木剑。” *** 后半夜,平康坊内虽然灯火通明。但拂花楼改为酒楼后,亥时便准点打烊,大堂内映出外面斑驳的五彩灯光,一片寂静。 二楼厢房内,杜月恒独坐于桌前,案几上只放一盏灯、一壶酒。 他一手把玩着一只酒杯,目光紧紧盯着摇曳的烛火,火光映在他又静又神的眼眸里。 他在等。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今日下午,几人竟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杜月恒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竹片上,由三宝化了人形,再去了那古怪的屋子。 如上次一样,天光被厚重的帘子隔在外面,明明是白昼,屋内却昏暗如夜晚。 三宝摸索着走到房子中间的屏风前,哆嗦着将竹片投入了竹筒中。 然后“哒”的一声,像打火石的声音。 一双碧绿的光点出现在黑夜中。 三宝的嗅觉不如敖瑞灵敏,平时无法分辨人、妖,但饶是如此,她仍能感到异样——那是什么动物的眼睛。 “钱呢?” 那双绿光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钱?” 三宝颤抖着问。 “钱啊!杀人,要钱。” “要,要多少?” “啧,”绿光慢慢靠近,围着女孩绕起了圈子,“你第一次来?” “……你要多少钱?”三宝顿了顿,“我家公子要一个人死,你只管说多少钱,” “三百两。”绿光道,“没有定金再加五十两。” 三宝吞了吞口水,“行!人死了,我自然把钱带过来!” 那声音笑了一声,“带过来?不用……该付钱了,我自然会来找你。” 又是轻轻“哒”的一声,打断了杜月恒的思绪。 不知什么时候,黑暗中,倏地亮起一双猩红的光,响起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接着,一头黑狼的轮廓从红光的光晕里一点点出现。 “来得到快。” 又有所谓,酒壮怂人胆。 杜月恒将酒杯一扔,抓起酒壶,一仰头,痛饮一口。 黑狼弓下了身子。 杜月恒抄起酒壶超黑狼一扔。 这一扔连黑狼的身子都未尽,它发出嘲笑一般的“呜呜”声。 “啪”的一声,酒壶碎裂,房门被轰然撞开。 三个山一般的影子一拥而入,只见胡阿烈手持一柄大刀,胡左持斧,胡右持弩,三人一个翻滚,左右夹击,将黑狼围住。 黑狼龇牙,仰起脖子,挑衅一般地“嗷呜——”一声。 先是胡阿烈“哇呀呀”一声,抄起大刀,就往黑狼头上砍去。 “咚”的一声,大刀砸到地上,地板砸了个稀烂。 那狼的速度却极快,几人谁也没看清,一眨眼消失了。 杜月恒正惊讶之间,却听得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黑狼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 “杜公子,让开!” 胡左怒吼一声,挥舞着斧头冲了过来,这一下同样力道极大,但又是瞬息之间,黑狼又跳到了胡阿烈身后。 “我今天本来只用杀一个人……” 黑狼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可惜你们都要来送死……” 话音未落,胡右已经举起弩箭,“嗖”的一声,一箭擦过胡阿烈耳朵,直往黑狼飞去。 它又躲过了。 “……没用的……”黑狼仿佛隐入黑暗般,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凡人,不可与我为敌……” 杜月恒没心思听这怪物胡言乱语,心中暗有了主意,与胡阿烈使了个眼色,手在腰间偷偷打了个手势,四人在房间中踱步,将杜月恒围在中间。 “我们是凡人?” 杜月恒扭头警惕地张望着黑暗中,喊话道,“那你又是什么?” 红光一闪,黑影朝他扑来。 第67章 只弹指间,杜月恒身形一蜷,双手一扣桌沿,往身上一翻。 先是“咚”的一声,黑狼朝着木板一扑,力道之大,撞得杜月恒抵着案几退了一步。 接着“咚咚”的两声几乎同时落下,是胡阿烈的短刀、胡左的斧头落在案几上,他们又扑了个空。 那妖怪正如杜月恒所料,又像沉在黑暗中一般消失了。 “放箭!” 几乎同时,胡阿烈又大喝一声。 “嗖——” 弩箭离弦之声从杜月恒身后一响,但箭矢并未飞过来。 箭矢正中黑狼身上。 果然,那黑狼虽身法极快,不知用了何种妖术眨眼间便能移动方位,但无论如何神出鬼没,它却总出现在杜月恒身后——它的目标只有杜月恒。 这一箭擦着黑狼的左肩而过,撕开一条口子来,带出一串血珠洒落。 桌子一掀,杜月恒跳出来,也掏出一把短刀来,几人又迅速将黑狼包围在中间。 “嗷呜!” 黑狼仰天一声长啸,这一下并没有让它退缩,反倒让它更愤怒了。 它低伏着身子,猩红的双眼扫过方才伤它的胡右,又威胁似的盯住杜月恒,龇出利剑般的牙,喉咙里发出狰狞沙哑的咆哮。 杜月恒手心发汗,死死攥住短刀,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它。他知道,若自己流露出一丝退缩,这头猛兽会立刻扑上来,将他撕得粉碎。 人狼对峙之间,胡阿烈一挥手,三个汉子又欲主动发起进攻。 就在一瞬间,黑狼后腿蹬起,杜月恒以为它又朝自己扑来,正欲闪躲,却见它站了起来——狼身仿佛被黑夜覆盖了,在昏暗的烛光下,面前能看到一截阴影弓起,仿佛黑狼的脊椎一点点塌陷,又飞速地成长隆起,阴影仿佛从黑夜中汲取了力量,长到近六尺左右高。 可怖的狼爪、漆黑的狼毫从黑暗中褪去,长出手臂、双腿,狼吻缩短,鼻梁长了出来,黑暗中浮现出一张少年的脸。 他身披玄色胡袍,左肩膀破损了一道口子。 眼中猩红的亮光也退去,剩下一双冷漠的、不似在人间的双眼。 “阿达?!”杜月恒失声惊呼,“果真是你?” 胡左胡右管不了那么多,一个抄起斧头往阿达面门砍去,一个举着弩箭瞄准阿达的脑袋。 说时迟那时快,阿达蹲下身来,手向月光投下的阴影中一伸,抽出一把弯刀—— 正是那柄没有刀柄的弯刀,它一道黑色的阴影缠绕,缚在阿达的右手上。 紧接着“当当”两声。 没有刀柄的刀极为灵活,整把弯刀一个旋转,第一下弯刀挡下胡左斧头,又顺势将他弹飞。第二下,弯刀一挥,胡右的箭矢被轻巧地撇开。 胡阿烈见情况不对,不敢贸然上前,将横刀警惕地格挡在胸前,怒喝道:“果不其然就是你小子,那日在郑铁匠那我们就觉得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敢在长安城收钱杀人?!” 阿达深渊一般的眼扫了胡阿烈一眼,不作回答,只盯住杜月恒,提着刀,一步步逼近。 他张了张嘴,已经走到杜月恒面前。 “有人……要你死。” “这我知道。”杜月恒仍旧目不转睛地回瞪着他,攥紧了短刀,像胡阿烈一样挡在胸前,强作镇定,“是你杀了我兄长?又是谁要他死?” 阿达回答了他,只是那低沉的声音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后响起—— “是我杀的……” 不等杜月恒回头,他脖子上一痛,冰凉的刀刃已经划过他的皮肤。 “现在……该你了……” 胡阿烈惊叫一声:“杜兄!!” 杜月恒觉得眼前的画面慢了下来,只见胡阿烈顾不得其他,与胡左提起横刀、斧头冲了过来,胡右举着弩箭,惊慌失措,一时不知道瞄准哪里好。 几乎同一时间,房门又被轰然踢开,闪电一般地窜进来一只黑色猎犬,从后面一跃到阿达背上,朝着他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第76章 杜月恒只听阿达在他耳边愤怒地尖叫一声,松开他来,他一猫腰,翻滚到门边。 门外跟着冲进来两个影子,矮一点的那个尖叫:“杜月恒!你没事吧!” “舒慈!”杜月恒捂着脖子惊喜道。 “舒司务!你可算来了!”胡阿烈扑了个空,此时却像见了救星,勉强笑了一下。 另一个冲进来的人也关切道:“杜二公子!你流血了!” “范兄,”杜月恒再次假装镇定,把沾满血迹的手往身上一擦,“一点擦伤,不足为虑。” “舒司务,你还带了帮手!不愧是你!” 胡阿烈不禁大为振奋,带着左右二人冲上前来,将阿达团团围在其中。 正说着,敖瑞正死命地抓挂在阿达背上,却被他身子猛地一转,被甩得在地上滚了两圈,这才站稳。 阿达的动作明显慢了,他捂着后颈,想是方才被敖瑞咬得不轻。 那双没有任何生气的眼不再盯着杜月恒,他的眼底燃起了忽明忽暗暗红的光,发狠地盯着敖瑞,发出嘶哑的声音:“你……黑暗的子民……竟与黑暗为敌……” 敖瑞听不懂,只本能地弓起身子,喉咙震动,发出低吼声。 “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呢?”舒慈从背后抽出桃木剑,指着阿达,“什么黑的暗的,这里是大唐,人杀人犯法,妖杀人也犯法!你还敢收钱行凶,更是罪上加罪,罪无可赦!” 弯刀在阿达手心划了个圆,转了一圈,他的目光扫到舒慈身上:“你……也来了……正好……合适……” 好像一片灰落在身上,舒慈没来由地感到心里发毛,面上仍强作镇定。 阿达说话很慢,他接着道:“……你……我……刚……好也要……” 舒慈见他唐话极不熟练,不知他是反应迟钝还是天生的结巴,干脆打断道:“国有国法,唐有唐律,你今天就算把我杀了也免不了你死罪一条!我们缉妖司有祖师爷钟馗所留斩妖铡一幅,给你这外来妖怪铡上一铡就好了!哦,你是不是不知道钟馗?你不知道没关系,你就知道你死期快到了……” “你……你……” 阿达被说得越来越恼,只加速转着手中的弯刀,像是随时要朝她头上砍过来。 见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了,舒慈继续滔滔不绝胡说八道,一边将另一只手伸向腰侧,又大喊一声:“行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都给我上!” 众人忽听这一声,皆是一愣,然后只听得“哇呀呀”一阵乱响,各人抄着家伙一拥而上,一时间刀斧箭矢,黑狗短剑,从四面八方往阿达身上招呼。 “叮铃哐啷”,众人都扑了个空,全部打在一起,挤成一个小圈。 “愚……蠢……” 阿达的声音从圈外响起。 “是吗?” 舒慈学着阿达的样子将桃木剑在手中一绕,勾起嘴角。 阿达皱眉,似乎不明白舒慈为何一脸胸有成竹,很快他就明白了—— 巨大的轰隆声响起,一团红光从他身后骤然膨胀,阿达这才不可置信地望向舒慈。 他爆炸了。 火星四散迸溅,一时之间黑烟弥漫,唯一一盏烛火也被热浪扑灭。 “漂亮!”范长风摸黑叫好,“舒司务厉害啊!” 舒慈嗯了一声,黑暗中,感觉敖瑞用鼻子碰了碰她的手——空气中没有焦愁味,只有淡淡的血腥味。 她手上的桃木剑不敢放松,又捏了张黄纸符,擦亮了黑暗。 其余几人都领教过这妖物厉害,一时半会都不敢大意,几双眼睛都紧张地盯着那团黑烟。 只有杜月恒抽空答道:“舒慈刚刚趁我们扑上去,飞了一张黄纸符贴在他身上。你没看清?” 舒慈手中的火符移到方才爆炸之处。 “哦!”范长风咳嗽一声,“那舒司务这是用的道家仙术,救了我,不,我们一命……” 舒慈瞳孔一紧——黑烟消散了,中间的阿达也消失了。 “闭嘴!” 她惊叫一声。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道腥风从她面前掠过,冰冷的弯刀抵在了杜月恒脖子上。 那执刀的手,也再像是手,而像一道阴影,轻轻覆盖在刀上,后面的是一片更深的阴影—— 这古怪的黑舒慈曾经见过,好像她曾在秦始皇陵坠进去的,无边无际的,没有一丝回声、没有一光亮的黑。 阴影像覆盖住了阿达的身体,但不断变换形状,直到长着头的地方迅速隆出一块,接着,黑色渐渐有了质感,变成一丝一缕的毫毛。 劫住杜月恒的是一头狼,人身双头的狼。 “……舒……舒司务,这又是什么妖怪……” 胡阿烈呆若木鸡,震惊得连手中的横刀也渐渐垂了下来。 “幻术!”范长风目瞪口呆,但理智尚存,想起前日的遭遇,脱口而出,“你们别被它……” 还没听他讲“骗了”两个字说完,杜月恒耳边却响起了“咔咔咔”的骨头折断一样的声音。 他用余光向后撇去,正好对上其中一个狼头猩红的双眼。 猩红的光转开来,又很快转了回来,再次死死瞪着他地。 不对。杜月恒不觉青筋暴起,牙齿微微颤抖,狼头不是在与他对视,而是在脖子上打着圈,像宁抹布似的拧了几圈。 那双猩红的眼掉落下去,它把自己的一个头拧了下来。 第68章 此刻,屋内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盯着那颗狼头。 它在空中翻了个圈,断裂面一落到地上,立刻和月光投下的它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那片影子抖动着黑暗中扩张开来,那双猩红的眼兀自瞪着,龇出獠牙,发出非人的低吼。 影子又像刚才一般隆起,将狼头抬了起来,长出了一截狼的脖子。紧接着,它又从里面挣扎着抽出一双狼爪,撑在地面上,使劲一撑,连带着爬出整个狼的身体—— 毛发如暗夜,油光发亮,两眼如两点鬼灯,凶光毕露,它左肩一条还未愈合的伤口,渗出一条红痕。 是那头黑狼。 它喷出几道鼻息,前爪在地面刨抓两下,倏忽间,利爪划空,向舒慈后方猛然扑去。 后面的范长风、胡氏三兄弟和敖瑞还在震惊之中,愣神之间,敖瑞本能地一跃而上,犬吠声震耳,左突右闪之间,已与黑狼又过上了两三招。 “不是幻术!” 难怪!舒慈恍然大悟,难怪敖瑞在案发现场仅仅嗅到一人的味道——原来跟踪打晕她的黑狼和杀杜月昇的阿达是一体双狼! 她大喝一声,“黑狼是阿达的一部分——双头狼的狼头可以分裂!”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刹那间,屋内再度大乱。 敖瑞正与黑狼缠斗,撕咬翻滚做一团。范长风拔剑,步伐沉稳,挥剑而起,却担心伤及敖瑞,投鼠忌器,一剑擦过黑狼的后颈。 黑狼见势跳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众人再反应过来,它不知何时又到了范长风身后。 胡阿烈抽刀,大喝一声,胡左心领神会,二人一左一右,舞刀挥斧,逼得黑狼调转方向再次消失。 胡右端着弓弩,蹲在一旁瞄准,不料那黑狼快如疾风,一瞬间竟出现在胡右身后。 胡阿烈与胡左怒吼连连,刀斧齐下,奈何黑狼身如鬼魅,闪于暗处,刀锋尽落空处。 如此这般,黑狼虽是单枪匹马,但势若风驰电掣,仅靠一狼之力,硬是牵制住了几人。 可舒慈已经顾不得了,杜月恒还被只剩一颗头的狼人挟在手中。 他喉间被狼人手臂锁住,它锁得极紧,逼得他气息微乱,痛意刺骨,额上冒出青筋。 狼人又从黑袍中抽出弯刀,抵在杜月恒脖颈上。 “阿达,”杜月恒强作镇定,可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杀一个人三百两……我若给你双倍的银子……买舒慈和我的命……” “……闭嘴。” 狼人——正是那栗特铁匠阿达哼了一声,声音低沉但缓慢,“银子?……” 杜月恒脑子转得飞快,若能拖延一时便是一时,嘴上打断他,胡说八道:“我看你和那郑铁匠学也没学到什么,钱也没赚到,这才走上这邪路。靠杀戮赚始终不是个办法,你放了我们,我帮你找个差事,你去长安城中打听打听本公子的名字……” “……我叫你闭嘴!” 阿达怒喝一声,房中微弱的烛火一颤,带得众人的影子也抖了一抖。 杜月恒感觉脖颈间的铁臂一紧,弯刀嵌进了他的皮肤里,血珠热热的,顺着他的脖子从刀刃滴落。 “……你与黑暗……交易……竟敢讨价还价……” 杜月恒被勒得眼泪直流,喘着粗气,挣扎着双手用力掰那铁臂,不经意间与舒慈点了点自己的左眼。 “……不敬……大不敬!” 舒慈领会了杜月恒的意思,趁阿达怒骂杜月恒之际,左瞳金光一闪。 第77章 阿达身后浮现出一片红色的阴影,没有实体,只见影影绰绰,一片影子扭曲如活物,根本看不清是什么。 上次在神策军府衙中,舒慈曾用异瞳看过那黑狼的真身,也是这样一片影子。那时她还不知道黑狼原是双头狼的分身,可是为何这双头狼的真身也是如此?难道这双头狼的真身不是双头狼?! 来不及细想,舒慈见狼人的手臂越勒越紧,杜月恒咬着牙痛苦地哼了一声。 情急之下,舒慈怒道:“你又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什么黑暗交易,什么大不敬?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你也算是个混江湖的,怎么专杀不会功夫之人?有本事再和我打一架!” 狼人愤怒地喷了口气,抬眼看了舒慈一眼,丝毫没有要放过杜月恒的意思。 猩红的一撇,非人地凶狠,仿佛一道红色的阴影在它眼底云遮雾绕。 舒慈明白了:“我懂了!影子!就是影子!” 难怪它瞬息来去,行踪诡秘,原是它本就是暗影,借黑影遁形。 狼人一愣,手上的动作慢下几分。 杜月恒已几近窒息,这下脖颈上松了一些,迫切地呼吸两口气,大喊一声:“光!” 与此同时,敖瑞一声痛吠,侧身摔倒,险险避开黑狼一击。胡氏兄弟和范长风皆是脸上血迹飞溅,不知是黑狼的,还是他们的。 没有时间了,舒慈探手入袖,扬起数道黄纸符,嘴唇动得飞快,咒语脱口而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金生丽水,光耀八荒。荧惑执罚,万妖伏藏。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声令下,黄符如箭矢一般朝着房间八方凌空飞去,骤然炸开,化作数团炽白光团。 一时间,宛若燃起万盏长安城节庆的烟火,光芒四射,亮如白昼,几乎叫人睁不开双眼。 屋内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烛光投下的影子无所遁形,就连窗外的月光都不能再投进来任何阴影。 只听那黑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身形扭曲,仿佛被烈焰炙烤,周身冒出黑烟,须臾,化作一缕青烟,袅袅消散。 众人松了口气,齐齐又上前将阿达围住。 最大的那团光芒刚好在阿达头上炸开,他踉跄一步,呆立在原地。 光芒剥去狼人的所有,他的毛发退尽,复为人形。 他眼底红色的阴影也被光芒拂去,又惊又怒,脸色惨白如纸,汗珠滚落,动作迟缓了许多,宛若陷于泥沼。 杜月恒瞅准时机,用力一推,挣脱钳制,跌跌撞撞奔向舒慈身侧。 他惊魂未定,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珠,低声道:“好险……你没事吧?” 舒慈哭笑不得,顾不得回答,瞥了他一眼道:“少废话,站远些!” 复又提剑飞身上前,桃木剑直向阿达脖颈处劈去。 然就在此刻,屋内骤然陷入黑暗。 原是不巧,黄纸符光芒燃尽,阴影如潮水般涌回。 月光再次钻了进来,将屋内的一切投影在地上,窗格、案几、立柱、猎犬与人的轮廓全在地上的世界又有了形状。 “不好!”杜月恒朝着胡阿烈喊道,“阿烈兄,灯!快找灯来!” 另一边,不知何处蹿出一股无形之力,突然从侧面朝着舒慈撞来。 力道之猛,令她猝不及防。 舒慈闷哼一声,身子一歪,失了平衡,但凭着一股韧劲,她咬牙稳住,剑势一偏,斜斩而下,正中阿达手臂。 这一下虽偏了,但却正好打在阿达手臂上。他一声痛呼,弯刀“哐当”落地。 胡阿烈一愣,随即大吼一声,领着胡左、胡右冲出门外,脚步如雷,震得地板嗡嗡作响。 黑暗深处,两点萤火一般碧绿的光芒亮了起来*。 “哥!” 一把清亮悲切的女声响起。 那是一个黑袍女子,头戴兜帽,扑倒在阿达身边,半跪在地上,手臂紧紧圈住他。 阿慈摔在地上,强撑起来,见这狼人竟然还有帮手,几乎一口血要喷出来:“你又是谁!” “我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女子抬起头来,清冷的月光从她眼里映出点点碧绿的光,似怒似悲。 “是你!你们是一伙的?!” 一旁的范长风却惊叫出声,他认出了这女子——正是祆祠前那表演戏法又出现在黑屋子里的那女人! 正说话间,从屋外飞进来一只碧蓝色的小鸟,轻轻落在舒慈肩膀上,低声开口道:“我叫李元信带人过来了……” 那女子终于说话了,她吸了吸鼻子,皱着眉盯着三宝道:“是你,来邪祠求我们杀人的人就是你!”碧绿的眼睛飞快扫过所有人,“你们也是一伙的,好啊,这是一个圈套。” 屋内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阿达在她怀中痛苦地呻吟着。 她的唐话比上次范长风在黑屋子所见流利不少,她又轻轻道:“老话说的不错,唐人果然比我们奸诈不少——不过没关系,黑暗不会原谅你们。” “哦,原来那黑屋子叫作邪祠!”杜月恒捂着脖子,恍然大悟道,“我猜的果然没错!你们是栗特人吧?我早就听说过,栗特人信奉光明之神阿胡拉玛兹达,因此祭拜火焰,修建祆祠。阿胡拉玛兹达还有一个死对头——安哥拉曼纽,正是黑暗之神。你们是影子修炼成的妖怪,天生怕的就是光明,自然只能朝着安格拉曼纽拜上一拜了——难怪碧波仙人说他是去求神拜佛。没想到,光明对面就是黑暗,倒有与道家阴阳相生有几分相似——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胡言乱语!你懂什么!”女子仿佛被他脸上挂起的醍醐灌顶的微笑激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尖叫。 杜月恒收了笑容:“你们拜就拜罢了,为何还要收钱杀人?!到底是谁要你们杀了我兄长?” 女子脸上的五官逐渐扭曲,龇出一对虎牙,越长越长,成了一对獠牙,她身边的阴影也再次抖动起来。 舒慈心下一凛,左眼再次金光一闪,正如杜月恒所料,这女子的身后也是一片朦朦胧胧的阴影。 杜月恒不惧:“你若从实招来,我们还能饶你们一命——” 话音未落,房门轰然洞开,胡阿烈率众冲入,李元信跟在他后面,众人带着烛灯,有的举着烛台,提着灯笼,有的合力搬着绛纱灯,有的甚至找来了花灯——硬是将拂花楼上下所有能照明的东西都找了过来。 屋内烛焰摇曳,阴影驱散,屋内景象一览无余。 “上啊!”李元信尖叫道,“把妖怪给我抓起来!” 光明瞬间将女子和阿达围了起来。 只见獠牙迅速地收了回去,她又长成了一张美丽的异域女子的脸。 她发狠地瞪着杜月恒与舒慈,一手护着阿达遮挡烛光,另一手手指一勾。 只听丁零当啷的声音,方才落在地上的弯刀又稳稳地飞回到她手上。 “你都说了我们是收钱杀人,”她勾起嘴角,讥讽道,“怎么可能轻易告诉你谁要我们杀人?” “你……”杜月恒气急,迈出一步向前。 那女子不等说完,手腕一抖,弯刀一个回旋飞出,弯刀如活物,绕室而飞,非为伤人,竟直扑烛焰。 不好! 舒慈与杜月恒同时一跃而起,齐齐向那女子扑去。 眨眼间,所有烛火被弯刀飞灭。 屋内重归黑暗,只听一声闷响——二人撞了个满怀,摔作一团。 女子与阿达再次于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弯刀落地,清脆的一声“叮当”声。 第69章 阿达和那女子像是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凭空消失了。 还好迦陵楼内发生之事有杜月恒、范长风等作人证,又剩下地上那柄极古怪的弯刀为物证,舒慈这才算是洗清了冤屈。 李元信第二日便禀了圣人,又直奔神策军府衙,将舒慈放了出来,其中细节按下不表。 杜月昇遇害一案按大唐律令移交至大理寺缉妖司,虽然已找到杀害杜月昇的凶手,但是那双头狼阿达是收钱行凶,指使他杀杜月昇的元凶究竟是谁?他的头颅如今又在何处?碧波仙人又和此事有何关系?案件仍是疑窦丛生,迷雾重重。 因此舒慈重获自由后第一件事,自然是带着大理寺彻查那件所谓的“邪祠”。 没想到,那二人如同人间蒸发。 邪祠中,范长风先前所见厚重的窗帘、古怪的屏风、写满名字的签筒等等都一并消失,只剩下偌大一间合院,寂静无声。 正一筹莫展之际,舒慈这才回忆起范长风所言——他曾在祆祠前见到与阿达一伙的碧眼女子表演刀砍未死的“魔术”,又想起杜月恒说的什么马兹达与安哥拉曼纽,推测此案或与祆教之类有关,便邀上二人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不到未时一刻,舒慈便已到布政坊祆祠附近。 布政坊仍如往常一样,人潮汹涌,聚集着各色胡人;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华景象。 第78章 长安城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在街市上表演的美丽女子,竟是妖物所化。平日沉默寡言的铁匠学徒,竟会是影子化成的双头狼。而街边不起眼的房子里,是杀人交易的场所。 人声鼎沸,街市上,只有贴满了布告栏的通缉令,默默提醒着众人潜在阴影里的危险。 通缉令从左到右依次是阿达、救走他的女子,还有一个丑陋的男人——碧波仙人。又书一行大字,用唐语和几种胡语写明;“杀人重犯,见者速报官府,赏钱一百两”。 几幅画虽画得逼真,但舒慈仍觉有异——阿达与女子的眼睛,皆用水墨点成黑色,而那两双眼她记得分明是闪着猩红与碧绿的精光。 正想得出神,远远的,范长风的身影到了。 “舒司务!” 舒慈“哎”了一声,回过神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 范长风说着,往她背后张望一番。 舒慈咳嗽一声,撇撇嘴道:“什么叫就我一个人?” “杜公子今日不来了?” “他说鸿胪寺今日有公务,来不了了。” 范长风“哦”了一声,嘟囔道:“……本来以为他要来帮忙的。” 舒慈忍不住揶揄道:“怎么?范郎将这意思是,大理寺离了杜月恒办不了案了?” 范长风急得舌头打结,结结巴巴地辩驳两句,打了个手势,二人一边便往祆祠走,一边又说起之前所见。 “……我一开始以为,那胡人女子是变戏法的,没想到和双头狼竟是同伙。现在想来,她那也不是什么戏法,而是妖术!我在邪祠所见幻象多半也是她搞的鬼。” 舒慈附和地应了两声,不知不觉间二人已到祆祠门口。 一眼望去,建筑是由唐式合院改建,飞檐翘角,斗拱层叠,通铺碧绿琉璃瓦,阳光下流光溢彩,颇具一番异国风情。 大门打开,还未入内,就听见噼里啪啦,烈火燃烧的声音。 热气缭绕,庭院正中放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大火盆,点着熊熊烈火,烟和火的味道直往二人鼻子里钻。 祭坛旁边站着一个胡人男子,正往祭坛里面扔着木柴,见来者是两名唐人,警惕地微微皱眉,大声问道:“你们?谁?来做什么的?” 二人立刻掏出文牒,表明身份,说明来意。那胡人会说简单的唐语,只说稍等一下,又转头进了大堂内,没一会,便出来告诉他们,祆主要亲自见他们。 舒慈心下一惊,与范长风对视一眼,便跟着那胡人走进堂内。 屋子正中放着一只较小的火盆,同样燃烧着烈火,映得满墙通红,光明虽是火舌飞窜,但门窗皆是大开,屋内倒也不至于烟雾弥漫。 堂前正襟危坐着一个老人,白发辨成双股长辨垂在胸前。他极瘦,一张脸完全凹陷了下去,但体格却极宽大,披在身上宽大的白袍被撑起来,像一只帐篷架在堂前。 “我是这里的祆主,”老人的声音干涩沙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他的唐语极好,“我的栗特语名字叫法尔恩,这里的人们又叫我‘火翁’。你们来此处所为何事?” 既是查案,范长风不多客气,直接掏出一张崭新的通缉令,厉声问道:“这女子你们可认识?我曾见过她在你们这祆祠门口与她一起表演把戏。” 火翁挥了挥手,叫那男子接过通缉令,凑到眼前细细端详。纸张再移开,他浑浊的眼中竟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 火翁答道:“是,我认识她……我早猜到,你们回来找我……” 舒慈没想到这么轻易便问了出来,与范长风交换了个眼色,开口问道:“你认识她?她现在是大唐重犯,你们是什么关系?她现在在哪?” 火翁答非所问:“她犯了什么罪?” 舒慈答:“她伙同他人,收人钱财,取他人性命。” “杀人?”老人声音颤抖了起来,“……怎么会……” 范长风见老人反应古怪,似受了极大的震动而口齿不清,出声道:“老人家,你同她很熟悉?为何如此震惊?” 火翁脸色苍白,痛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十年前,我这祆祠门前来了一个十岁不到、又瘦又小的小女孩在沿街乞讨。我们见她可怜,又是栗特人,便给她一些饭菜,叫她不至于饿死。她吃饱饭便走了。第二日又来,却说不要乞讨,反说自己会刀枪不入的戏法,换一口饭吃。这么一换起来,就演了十年。”老人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指点了点通缉令,“她就是你们要找的这个人。” “她叫什么名字?” “我们叫她阿娜——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了……没想到,她竟会犯下杀人的重罪。” 说着,他站起身来,踱步到火盆边,用胡语简短地念了几句经文,末了用唐语道:“……愿火与光明之神原谅……” 范长风皱着眉头,看着老人古怪的一举一动。舒慈却在一边仔细端详着老人,见他眉头紧皱,神情哀伤,痛苦之情并不像装出来的。 趁老人念经,舒慈眨了眨左眼,金光一闪,只见老人与跟随的胡人背后都浮现出红影。 影子皆是他们的倒影,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人。 舒慈松了半口气,开口问道:“老人家,那你可知道阿娜还有没有什么家人朋友?” 范长风赶紧拿出另外有个张通缉令。 “她还有一个同伙,我们听阿娜叫他‘哥哥’。” 老人接过通缉令,看得十分仔细,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没有见过。也从来没听她说过有什么亲人。” “那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平时会去什么地方?” “……我……我不知道。” 火翁眼中又泛起泪光,他低下头来,似是极为羞愧,颤声道:“阿胡拉玛兹达叫我行善,而我的善却是如此浅显……我根本不了解、也不熟悉阿娜……” 舒慈听他叽里呱啦地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想起前日杜月恒所说,灵光一现,问道:“老人家,那你可知道祆祠对面的房子里有什么吗?” 火翁一愣,像是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缓缓摇了摇头。 “我听这个人说,”她点了点阿达的那张通缉令,“那里面有一座‘邪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 火翁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大,不可思议,提高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人说,对面是一座‘邪祠’。”舒慈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他们就是藏在那里面。有人要杀人,就去那里找他们,把钱给他们——我是想问,这‘邪祠’在栗特人里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火翁喉咙里挤出一声尖叫,又尖又细,几乎不像老人能发出来的。 “邪祠!邪祠!邪祠!原来如此!我真是愚蠢!糊涂!” 说着,他竟用力挥掌,往自己脸上甩了两巴掌,发出响亮的“啪啪”两声。 舒慈惊得往后一退。 范长风早听得晕头转向,沉着一张脸上前,挡在舒慈面前,拔刀道:“少装神弄鬼!有话好好说,否则按同伙捉拿!” 那站在一旁随从模样的胡人急得上前,抓住火翁的手,又用胡语说了些什么,阻止他继续殴打自己。 火翁这才平静下来,恢复了些许神智,转过头望向舒慈:“若那是邪祠,那阿娜她便……她……并不是人了。” 舒慈心说,你才知道呀?面上仍点了点头:“这我们早就知道了。她和她的同伙皆是影子化成的妖怪。” “原是如此……是了……” 火翁泄了力一般,摊在椅子上。然后长叹一口气,沉默良久,呆呆地望向火盆,一时间,屋子里只能听见火焰燃烧的声音。 范长风忍不住催促道:“你赶紧说啊。” 火翁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舒慈,再次答非所问道:“这位姑娘,我方才听你说,你是在大唐捉妖怪的官府里当差的。” “嗯。”舒慈点点头。 “那你们唐人认为妖怪是从哪里来的?” 范长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老实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东拉西扯。” 舒慈戳了戳范长风的手臂,直视老人的眼睛,回答道:“我以为,世间万物皆有灵识。只是人一出生便有极高的灵识,有五感而通智慧。而其他生灵则需不断修炼,提升修为,才能像人一样。” 火翁道:“有意思,你们唐人这理论也有点道理。不过,在我们看来,所有的妖怪,都是从黑暗中孕育出来的。” “我知道,你们栗特人信奉祆教,以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为尊。与祂对立的就是黑暗之主安哥拉曼纽。” 舒慈皱眉,但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若杜月恒在就好了,他定能与这老翁说个有来有回。 “没错,”火翁道,“人,自然是从光明中出生,而妖,则与我们相反。传说,它们自黑暗中诞生,也相信黑暗必将战胜光明,尊曼纽为神,自称黑暗的子民。而所谓‘邪祠’,正是他们祭拜黑暗之所。 第79章 “在我们的故乡,光明永远难以容忍黑暗的存在。因此,它们大多藏在光无法到达的地方,大部分妖都从事一门古老同时黑暗的职业……” “杀手?”舒慈醍醐灌顶,忍不住出声道。 “是的。”火翁脸上的皱纹皱成一团,痛苦无比,“我们有句老话,‘与黑暗交易,黑暗必将达成’……” 就在这时,舒慈左眼眼皮冷不丁一跳,一阵剧痛袭来,眼前闪过了无数黑红交织的剪影。 范长风毫无察觉,只怔道:“要你这么说,他们祭拜黑暗之神的地方,就在你这祆祠门口?而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给火翁带来极大的震动,他的声音逐渐颤抖:“我一直以为,阿娜是人……今日才知,她变的戏法是妖术……” 左眼越来越痛,舒慈捂住眼睛,冒出一身冷汗,痛得弯下身来。 “舒慈,你怎么了?”范长风伸手扶住她。 火翁仍在喃喃自语:“……不,或许是我自欺欺人……人怎会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什么刀砍而不死!……是我不敢,不敢深究表演背后的真相……更不敢相信阿娜若是妖,就只能烧死她……愚善!是我的懦弱,害了人……我怕!我怕烧死她!是我的恐惧,叫我背叛了光明……” 说着,他站起来,干瘪的手伸向火盆中。 只听胡人随从惊叫一声,舒慈闻艰难地抬起头来。 她从右眼中看到,火舌顺着火翁的手贪婪地舔舐而上,所到之处立刻皮开肉绽。黑色的烟雾升腾,空气中霎时间充满了烧焦的味道。 “这又是干什么!” 范长风大喊一声,冲上去一脚踢开火盆。胡人随从过来将火翁扶住。 火翁额头滴下一颗颗汗珠,用完好的那只手扶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手掌早已鲜血淋漓。他仍在絮叨:“不必担心,我要寻光明的原谅……” 舒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左眼倏忽间又停止了疼痛,这才能将神智集中在眼前的景象。 “我听人说过,你们这什么光明黑暗,与道家的阴阳二气有些相似。”她直起腰来,深吸一口气。 舒慈道:“道家说,有阴必有阳,阴阳二气相生,菜有万物。世间有光明自然有黑暗。还请老人家放过自己。” 泪珠从火翁眼角滚落,他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却听外面一阵跑动声,跌跌撞撞掉进来一个人影。 他大喊着:“舒司务,谁是舒司务!舒司务,在吗?” 舒慈与范长风回过头,只见一个精瘦的男子,探着头问:“舒司务?你是舒司务吗?” 见舒慈点点头,他便一伸手拉着她就走。 “舒司务!终于找着您了!快跟我走吧!” 根本拉不动,他一回头,自己的胳膊被范长风死死攥住,动弹不得。 “你谁啊你?” 男子一拍脑袋,赶忙在自己胸口一阵乱摸,摸出一张文牒来,急匆匆开口道:“这位爷,十万火急啊!阿姨小杜大人叫我来的!我是鸿胪寺当差的蒋四。我得赶紧带舒司务去天仁寺!” 范长风气得甩开他的手:“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蒋四急得语无伦次,“大事不好!大事不妙啊!……天仁寺乱成一锅粥了!先是一阵黑风,忽然又死了个人!哎,别说了,舒司务,咱们赶紧走吧!” 舒慈与范长风对视一眼,顾不上尚躺倒在地的火翁,匆忙别过几句,便翻身上马跟着蒋四往天仁寺而去。 第70章 待三人翻身下马,只见天仁寺伽蓝山门紧闭,已有两名大理寺的把守,气氛森严。 再往里走,僧侣已聚集于讲经堂内,所有人好似在一起说话,声音像浪一般纷杂喧闹,一改往日佛堂宁静。 堂前,李元信正与茀夜高僧和使节争得面红耳赤,只有一茀夜的译语,那茀夜使节说十句,译语结结巴巴道出一句来。一旁立着另一大唐官员,背着手,皱着眉,甚是严肃苦恼之态。 蒋四见状,“呲”地一声冲向前,与那官员道:“张大人,小的来晚了。” 另一官员正是鸿胪寺卿张仁甫,他不耐地挥了挥手,蒋四便叽里咕噜地,与那两茀夜人说了几个来回。 蒋四道:“张大人,李大人,松丹云大师说,案发时他们就在现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凶手,不如先让他们回去。” “不成!绝对不成!”李元信听了跳脚,与张仁甫道,“张大人,此事事关重大,又是失窃,又是命案的,既然请了我们大理寺的来,我们定是要先将现场查个清楚。今日在场之人皆有嫌疑,说句不好听的,不仅是茀夜的大师,连张大人您也……” 张仁甫脸色铁青,只是不语,沉吟半晌。 李元信“啧”了一声,摆出万分理解之姿,压低声音道:“张大人,我知道,此事涉及与茀夜和谈,我们大理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自然不可能将二位茀夜贵客羁押在此,只是查案事大,还请您……” 说着,他手往舒慈额头一指,又道:“你看,咱们大理寺的精兵强将,这不来了吗?哟,还有金吾卫的也来了呀?您看,您再给我们争取半个时辰,将案子理出个眉目,到时再放人也不迟。” 不等张仁甫点头,李元信朝舒慈挤了挤眼睛,嘴往讲经堂后撇了撇:“愣着干嘛?还不去东司?小杜大人等着你们呢!去,去!” 舒慈“哎”了一声,点头哈腰地赔了几个笑,一猫腰,转身带着范长风便往堂后而去。 出了讲经堂,再也听不见蒋四与那两名茀夜人叽里呱啦的声音。 只见东司门口一片空地,大理寺的仵作和杜月恒正蹲着,皆是全神贯注,满面愁容。 走进一看,两人中间躺着一具尸体,正是慧空和尚。 真是一案未平一案又起,舒慈只觉天旋地转,情不自禁惊地“啊”了一声,杜月恒这才抬起头来。 见来人是舒慈,杜月恒满是愁绪哀痛的眼底一亮:“舒慈,你来啦!”又见跟着范长风,嘴角一撇,“范郎将,你也来了?” 舒慈抚平心绪,没工夫与他寒暄,先蹲了下来,询问仵作道:“人是怎么死的?” 仵作将慧空的头抬起来,指了指脖颈处,答道:“尸体此处有异,此斑痕不同寻常,怕是毒发身亡。” 只见慧空脖颈一侧一块乌青的小圆斑,周围一圈红疹,舒慈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觉顺大师……” “没错,”杜月恒点了点头,“我一见慧空这死法与觉顺大师相同,才着蒋四立刻去寻你。” 觉顺大师圆寂时,长安城中流言纷纷,皆是传言大师成佛而去。或是为了平息事端,天仁寺因此将其尸身殓得匆忙,头七一过便火葬了。今日慧空又以同样死法而去,舒慈心中一时间思绪纷扰,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范长风在一旁听得不明所以:“觉顺大师?小范大人,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鸿胪寺的为何又在天仁寺?” 杜月恒眼珠子一转,手向上一翻,四指弯了弯,打了个“来”的手势,走到一边,意为避过仵作。 二人将头凑过来,他便低声道:“此事原为机密,但时至今日我也不瞒着二位了。为表和谈的决心,原定的是明日茀夜高僧于天仁寺设坛讲经。哪知昨日临时才通报了圣人要驾临,于是赶在今日便在天仁寺先将仪式预演一遍。” 范长风道:“原来如此,难怪今日鸿胪寺上下都在此处。” 杜月恒点点头,又道:“我今日一早便到了这天仁寺,忙着操办预演的各种事情。先是看过场地,与慧空确认各种细节——慧空就是天仁寺负责仪式之人……” “等等,”舒慈打断道,“即是如此,慧空一早还活着?那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她问什么,杜月恒就答什么。 他回忆道:“用过午膳之后,我和慧空就一直在讲经堂等着松丹云和茀夜使节过来。快到申时,茀夜贵客才大驾光临,我们寒暄了两句,慧空忽地慌慌张张离开,说是去法藏阁看看。” 舒慈问:“法藏阁?” 杜月恒答:“法藏阁就是寺院中收放法器宝物的地方。原本松丹云讲经结束,为表两国情谊深厚,天仁寺将与茀夜高僧相互赠礼——茀夜赠的是一颗夜明珠,而天仁寺的赠礼是一尊鎏金铜浮屠塔,正收在法藏阁中。所以,我也没多心,猜想慧空或许是前往法藏阁取所备赠礼去了。” “之后你就再也没见到他了?” 杜月恒皱眉,思忖着摇了摇头:“他走了没多久,便有几名僧人将天仁寺所赠浮屠塔搬到讲经堂。刚一摆放完毕,众人正与茀夜贵客欣赏之间,先是一个小沙弥来找我,说慧空在东司等我,有要事相商。” 范长风瞪大眼睛:“什么?那你去了吗?” 杜月恒自顾自地继续:“可几乎就在同时,堂前一阵黑风刮过,茀夜带来的那一颗夜明珠,还有供奉在讲经堂的金身佛像——就是佛诞节重度金身那一尊,还有供奉的觉顺大师舍利通通不翼而飞了。” 第80章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沉默半晌,范长风道:“杜兄,什么叫不翼而飞?” “不翼而飞就是消失不见了嘛!”杜月恒“啧”了一声,见范长风睁大眼瞪着自己,急得拍大腿,“范兄,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梦话?我刚刚说的可是一个字也没有假,方才堂内还有他人,张大人和那两个茀夜人也都看见了。” “那照你这意思,又是一阵黑风,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宝物消失,难道是天仁寺里是进妖怪了?” 范长风虽是金吾卫,却只管长安城中人犯的事,如此妖异之事只在传奇中听过,一时之间不敢置信。杜月恒听他问得言辞恳切,并不像有意揶揄,于是求助似的地望向舒慈。 舒慈道:“然后呢?你还没有说完,慧空不是在此处等你吗?” “对,”杜月恒赶忙答,“堂内的宝物忽然失窃了,我赶紧差人去府衙报案。当时全寺上下乱成一团,却不见慧空踪影,我这才想起来,往东司而来,没想到……” 三人一齐低头看向慧空。 躺在地上的他眼睛睁圆,嘴唇微张,临死前的神情似乎甚是震惊。 范长风不解:“怎么会一天之内出这两样奇事?难道偷东西的妖怪杀了慧空?” 舒慈不语,转过身去问仵作道:“师傅,这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人都还没僵透呢,不出一个时辰。” 说罢,仵作伸手将会恐慌的眼睛合上,与舒慈确认两句,便叫人来将尸身盖上白布,按凶案移往大理寺。 杜月恒长叹一口气,双手合十,垂下双目,念起了一段经文。 舒慈与慧空和尚并不熟稔,猜到既是鸿胪寺主持讲经事宜,杜月恒与慧空或许近日因公务而有些交情,便安慰地拍了拍杜月恒的肩。 杜月恒惨淡一笑,也安慰自己道:“若要告慰死者,唯有尽早破案。” 舒慈这才收回了手,脑中转得飞快,与二人算道:“按你的说法,慧空离开讲经堂后便去了法藏阁,之后到了东司,差了一个小沙弥找你——此时慧空还活着。紧接着,讲经堂内宝物失窃。两次案发时间极近,但不知道哪件事发生在前。 “还有一件事情极为古怪——宝物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要么就是妖怪所为,我曾听说老鼠成精,专偷东西,行窃时变伴有黑风。不过,妖怪最怕的就是寺庙。天仁寺佛法森严,一般的妖怪进不来。要么,又是阿达那样法力高强的妖,要么,就是人所为。” “人?” 范长风与杜月恒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什么人能伴一阵黑风,一眨眼盗走夜明珠、舍利、还有佛像。 “你忘了晁不疑?人自然也能使邪术。”舒慈道,“现在,只能暂且将天仁寺封锁,一一排查现场所有人在失窃案前后的去向。” 杜月恒点点头:“天仁寺全寺上下只有五十人不到,今日几乎全部参与仪式预演,排查起来倒是不难。剩下的就是鸿胪寺的人,这也是不难……” 正说话间,蒋四又朝着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小杜大人,不好了!真的不好了!” 杜月恒道:“怎么又不好了?你慢点说。” 蒋四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倒出来:“那两个茀夜人,吵着闹着要放他们走,说是什么讲经仪式,什么失窃都是我们做的戏,为了将他们囚禁在此处。还说什么,要面见圣人!我们大唐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张大人让我来问问,现在查案到底什么情况了?” “案发这才多久,他们就闹起来了?”杜月恒眉头皱得更紧。 舒慈忍不住问:“方才案发时,讲经堂内,那两个茀夜人可有离开?” 蒋四一张嘴飞快:“舒司务,从他俩到了天仁寺,到小杜大人差我来找你,我都跟在那两人身边。从宝物失窃再到发现有人死了,他俩确实未曾离开讲经堂一步。” “若是如此,”舒慈低声问杜月恒,“为何不能先放二人离开?可是有什么怀疑?” 杜月恒侧过脸,用一只手遮挡住脸庞,也低声道:“我总觉得那两个人说不出的奇怪……你想想,先是我兄长促成与茀夜和谈,之后与慧空见面后遇害。现在慧空又死了,偏偏还是与茀夜有关……” “哎哟,我的小杜大人,您能别窃窃私语了吗?现在到底怎么办啊?您给个准信啊!” “……若真是与茀夜有关,”舒慈不理蒋四,伏在杜月恒耳边低语道,“将这二人继续关押,或许反给了他们话柄,正是借机发难……” 杜月恒这才下了决心,与蒋四道:“你去秉张大人,此二人暂无嫌疑,若改日大理寺再审,还需他们配合。” 蒋四得了命令,总算松了口大气,又抬脚往讲经堂跑去。 第71章 话说两日后,大理寺众人将天仁寺上下一干人等盘问清楚,又将在场的鸿胪寺官差排查清楚,仍是一无所获。 舒慈这日按往常先去大理寺点了个卯,便又匆匆往天仁寺而去。 哪知一出了大门,只见一片黑云压在长安城上,空气又沉又闷,好似暴雨欲落。 策马疾驰,越往天仁寺走,街市上越是萧条无人,偌大的长安城此刻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 古怪。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雷声,密不透风的乌云像被什么怪力吸引拉拽着,漩涡一般,往一处高耸的青黑色塔尖涌去。 那是天仁寺的钟楼,舒慈眯起眼睛极力远眺,乌云的中心正是天仁寺。 不敢怠慢分毫,她往天仁寺而去。 只见此刻山门大开,门梁彩漆不知何时脱落得斑驳一片,只有木胎上的雕刻依稀可见。 一脚踏入,内外仿佛被分割为两个世界,耳旁死寂一片,连远处的雷声都消失了。 庭院内杂草丛生,好似一夕之间过去了几百几千年,就连参天的松柏也已经倒的倒,朽的朽,枯的枯了。 “有人吗?”舒慈忍不住高声喊道,“人都去哪了?” 雄伟的庙宇颓败了,各处结满了蜘蛛网,只有她的回声作她的回答。 舒慈心中发毛,一颗心跳得飞快,似乎回到了秦始皇的地宫中——静,这里和那里都静得可怕。可是,地宫是在幽深的地下,修给往生之人的,这壮丽的伽蓝分明是现实中,修给活*人的。 再往前走,进了大雄宝殿,里面已经空了。 这是真正的“空”——不是杜月恒念的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殿内空空如也,殿上供奉的佛像不翼而飞,只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大殿正中倒着一个人影。 那人舒慈很熟悉,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正是李元信躺在地上。 他安详地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好似沉沉睡去。 “李大人?”舒慈扶起他,颤抖着试了试他的鼻息,“李元信?!” 李元信死了。 她双腿发软,只见讲经堂门外的庭院中还躺着三个人。 是敖瑞、三宝还有范长风。 她一个一个检查过去,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天越来越黑了,密不透风的黑云还在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天仁寺上空。 她往讲经堂内望去,幽深晦暗,一团微弱的金光划过黑暗映射到她眼底。 是那尊金身佛。 它平静地坐在黑暗深处,只有左眼未上金漆,注视着她。 来—— 她莫名升起了一种直觉,好像那尊金身佛开口在呼唤一般,循着那声音着魔了似的走进去,门口还横躺着一个人影。 是烟霞客。 师父也死了。 那声音又响起来,来—— 还有一个人,倒在佛龛下面。 杜月恒。 所有人都死了?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个粉碎,跪倒在佛像前,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连带着左眼也像被人剜去一样地痛。 该你了。那声音又说。 世上与她最重要的人都死了,轮到她了。 ——“阿慈?舒慈!” 舒慈挣扎着睁开眼,杜月恒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一张脸怼在她眼前。 ——“你怎么了?醒醒啊舒慈!” 他摇晃着她的肩膀,她的左眼还像针扎一般地发痛。 “阿慈姐,你做噩梦了吗?” “我就说她是睡着了吧!” 又凑过来两个头,一个是敖瑞,一个是三宝。 “吓死我了!”杜月恒又伸过手来试她的额头,嘴里嘟囔道,“你方才忽然喊了一声,手一直捂着左眼,人也不见醒,还以为又中了什么妖术。毕竟这是在你们缉妖司,什么怪事都是有的……你是左眼睛痛吗?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方才是梦。 舒慈长舒一口气,任由他在自己额头胡乱一揉,克制住想将三人一拥入怀的冲动。 毕竟她此刻还坐在大理寺内,右手攥着笔,面前一张写到一半的公文,被墨水浸了个大印子。 第81章 “咳咳,”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没事,最近公务繁忙,难免疲惫嘛。” 杜月恒凑过来,非要与她对视,郑重开口,仿佛在说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真的没事吗?” 他一双眼似墨又像有星星,问得真切,舒慈脸上发烫,糊弄道:“没事啊!倒是你,你又来大理寺做什么?是出了什么事情?” “你这话问的,”杜月恒扁扁嘴,“没出事便不能来了?” 舒慈深吸一口气,刚要发作,杜月恒忙说:“不过,我也确实是有大事找你。” 接着,他便从兜里掏出来一串铜钱。 这串铜钱发黑,形制虽然与大唐通用的开元通宝相似,但更加粗糙,上刻三个大字“和同开”,还有一个字左边“王”右边“尔”,却是舒慈从来没见过的字。 她摇摇头道:“这不是大唐的铜钱。” “阿慈你果然好眼力,这确实不是大唐流通的钱币。”杜月恒满意地点点头,“这铜钱是来自倭国的。” “倭国?”舒慈一头雾水,“到底什么意思?” 杜月恒关子卖够了,这才将前日见闻一五一十道来。 他昨日才想起,自己交了一笔定金在郑铁匠铺子上——虽然弯刀的谜底解开了,但既是花了这钱,自然就得拿回东西。 于是,便往铁匠处去。 没想到,那郑铁匠却说,弯刀尚未打好,叫他改日再来。 杜月恒见郑铁剑原本挺拔的身形愈发佝偻,像是苍老了几十岁,又想起那阿达本是郑铁匠的学徒,便忍不住与他攀谈起来。 原来,杜月恒所定的弯刀本该由阿达锻造。没想到,这阿达上了通缉令,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有大理寺的上门盘问,郑铁匠才知道他这最看重的、朝夕相处的学徒竟是杀人不眨眼的罪犯。 街坊邻居皆是劝他,赶紧禀明官府,与阿达撇清关系。可这十年的师徒情谊不假,郑铁匠并未推脱,虽配合官差的询问搜查,可确想不出长安城中,除了他家的打铁铺子,阿达还能去哪? 活了六十载,郑铁匠今日才知自己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因此一蹶不振,耽搁了打铁铸刀。 正说话间,杜月恒眼见他这货柜上放着一串造型古怪的铜币,便随口道:“老人家,你这铸铁的铺子怎么还铸起了钱币?” 私自铸币乃大唐重罪,郑铁匠一双手摆得飞快:“这话可不敢乱说!这串铜币是我捡的。正巧,公子你一看便见多识广的,你给看看,这铜币上写的汉字但又读不通顺,像是从来没见过。你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杜月恒接过来,一阵端详,辨得这一串铜币所写汉字皆是倭国汉字——借了大唐的汉字表倭国的语言,应是倭国流传来的铜币。 又与倭国起了联系,杜月恒心中起疑,便问道:“老人家,你这东西哪里捡来的?” “就是地上捡起来的嘛。” 见郑铁匠含糊其辞,支支吾吾,杜月恒心中疑心更深,干脆板起脸来,信口胡诌道:“老人家,你别看我书生模样,其实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让我跟着道士师父学了几年,因此懂得个一二。要我看,好端端的捡到一串铜钱可不是什么吉祥事——您听说过‘买路财’吗?” 几句话,叫郑铁匠听得面色铁青,缓缓摇了摇头。 “‘买路财’嘛,自然就是阴间的硬通货。这铜币制式一看就不是咱们大唐的东西——就算不是给阴间用的,我看也是多有古怪。我看啊,您得赶紧想个法子,找几个师父来好好做做法,避避邪吧。” 郑铁匠“哎哟”了一声,大惊失色道:“公子,您果真厉害啊!这铜币确实古怪!” 这才将事情原委道出。 原是昨日晚上收摊,郑铁匠发现自家后院的石磨上放着这么一小串东西,细绳穿着,月光下闪着金光。他走近了,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串金锭! 郑铁匠将金子收起,谁知早上起来,那金灿灿的光泽竟不知何时褪去,阳光下,金锭变成了一串平平无奇的旧铜钱。 郑铁匠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金子能变成铜钱的,心中虽有疑虑,但并未声张。那铜币上的文字他也全然不识,便随手扔在了货架上。 被杜月恒这么一顿恐吓,郑铁匠急得不行:“公子,这可如何是好?我千不该万不该捡了这东西……” 杜月恒心中有了推测,便摆摆手:“没事,老人家,你别急。今日你撞上大运,遇到了我。我虽然只会些雕虫小技,可我师父厉害啊。她师从九天玄女,专治各路妖法怪物。要不您把这东西给我,我替您瞧瞧?” 郑铁匠连声感谢,忙不迭把铜钱塞到杜月恒手中。 舒慈耐着性子听完,忍不住眉头紧锁打断道:“这跟我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杜月恒道:“你听我说完,我把这铜钱拿回去,你猜怎么着?等到半夜,月光下,这一串破烂真的又成了金锭。” 敖瑞听得目瞪口呆:“这难道就是点石成金之法?” 舒慈无语:“雕虫小技。” “没错,”杜月恒被她翻了个白眼,但一点也不着急,继续笑眯眯道,“阿慈,你我二人聪明,自然能猜到这是幻术。可是,会不会丢金子的那个人,真的以为这是金子?” 三宝也来了兴致:“丢金子的人?什么意思?郑铁匠不是说这是他捡的?” “郑铁匠说这是他在铁匠铺后院捡到的。可是,他那后院是他与他几个学徒铸铁之处,平时很少有外人进出。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串‘金子’来?” 舒慈道:“你怀疑,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的。” “不错。郑铁匠家门口平白多了一串‘金子’,偏生那阿达又恰恰在郑铁匠家当学徒,还受其养育之恩。我便在想,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舒慈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金子’是阿达给郑铁匠的?” 杜月恒点点头:“要证明这一点也不难。” 说着,他一伸手,将那一串铜钱凑在敖瑞鼻子下面。 敖瑞鼻子立刻上下翕动,猛吸了一口气。 “阿慈姐,”他眼睛瞪大,不可思议,“这上面真的有那双头狼的味道……” 舒慈惊异地看了眼杜月恒,对方脸上掩不住的得意。 “还有一个味道……”敖瑞又道,“似乎是那虫合虫莫妖怪的……” : 第72章 舒慈问:“你是说碧波仙人?” 敖瑞点点头:“错不了,就是它!这虫合虫莫气味难闻得很!” 三宝问:“那虫合虫莫怎么会和双头狼用过一样物件?” 众人皆是迷惑不解,仿佛一起坠入迷雾之中。 沉默良久,杜月恒终于开口道:“我倒是有个大胆的推测。” “你们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哪里找到的碧波仙人吗?” 舒慈答:“赌坊。” “没错。那时候,它正想用青龙寺的舍利抵债,这才叫我们撞了个正着。” 其余二一妖不明所以。 “你们再想想,它那舍利是哪来的?” “从青龙寺偷来的。” “我猜想,这妖怪好赌,又有偷盗的前犯。好奇不巧,天仁寺前日众目睽睽之下又丢了一颗夜明珠……” “你怀疑是碧波仙人偷了夜明珠?” 杜月恒点点头。 舒慈瞪大眼睛,觉得这猜想荒谬,忍不住反问道:“那为何铜钱上还有阿达的气味?” 杜月恒用手摸摸下巴,略一思忖:“我们在那‘邪祠’不是也曾撞见过它一回?那’邪祠’本是买凶杀人之处,说不定碧波仙人也是那里的常客。” 舒慈总算明白过来:“……你是说,碧波仙人将铜钱给了阿达,又要阿达杀人?阿达以为这铜钱是金子,便留给了郑铁匠?” “正是如此。我猜想,或许是碧波仙人盗走了夜明珠,又如上次一般,到赌坊中换成了金子,又把金子给了阿达,阿达留给了郑铁匠。” 舒慈皱眉,这猜测过于离奇,一时间又不知如何证明。 “照这么说,这影子妖怪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妖!”敖瑞顺着杜月恒道,“杜兄,可是若真是如此,天仁寺佛法庄严,一般的妖怪难以靠近,连我和三宝都不能近山门一步,那东西怎么进去的?” “……” 三宝也问:“除了被盗的夜明珠外,那尊金身佛,还有觉顺大师舍利也一同被盗。另两样东西又值不了几个钱,它偷去干嘛?” “……” 杜月恒被问得哑口无言,硬着头皮道:“如今也算是有了阿达的行踪,我看死马当作活马医。先请胡阿烈兄——长安城中这三教九流的他最熟悉——帮忙查一查赌坊。” 舒慈点了点头——这主意好,如今大理寺里忙成一锅粥,可没有闲工夫再彻查赌坊了,于是笑道:“那就有劳杜公子了。” 第82章 *** 又是一夜晴朗,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月光没了阻挡,哗啦啦地倒在长安城上,把青龙寺照得一清二楚。 青龙寺内,悟尘一双眼放空,盯着眼前一盏如豆的烛灯。 透过摇曳的烛火,只见原本空置的佛龛上多了一尊不到半身高的佛像,全身度满金箔,唯独左眼空落落的。 佛像前,一左一右,分别放一只打磨得锃亮的人头骨,和一枚青灰色、不规则的圆球。 佛像身后,另一个头戴朱红兜帽的僧人正用一把匕首的刀背将金箔刮下来。 僧人的动作轻柔,仿佛生怕伤到了佛像,眼神专注,这世上仿佛只剩下他和这尊佛像,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将这一层一层的碎金刮除。 一时间,青龙寺内只能听见刀背刮擦铜胎声和簌簌沙沙的,细密的,一层一层的碎金化成粉末,抖落的声音。 还有悟尘的心跳声。 他结跏趺坐,安静地等待兜帽僧人。 蓦地,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他与阿娘在家中,无论发生了什么,她总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做事。一言不发,把阿爷带回来的染血的衣服洗干净,刀子埋进后院的地里。 而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只能默默地等。 一如现在。 烛灯又烧了半截,佛像后背渐渐干净了,裸露出发黑的铜胎。 僧人仿佛这才察觉到累了,刮擦的声音停了一下,突然出声道:“只差一样了。” 悟尘心猛地一跳,面上仍气定神闲,双目微闭,吐息自在,没有答话。 静默,只能听见烛火燃烧,噼啪的声音。 僧人又道:“儒生的头骨,高僧的舍利,还差一样……” 悟尘仍不说话。 僧人只能自说自话:“……道士的心脏。” 他将匕首收进衣袖里,于悟尘跟前坐定。 悟尘听见响动,这才慢慢睁开眼来。 僧人正审视一般注视着他,又问:“你可知道为何要这三样东西?” 悟尘不惧回望过去,一双眼又深又静,不起一丝波澜。双唇紧闭,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他要听听这僧人到底想说什么。 “……茀夜国人皆知,宝相大师降伏雪山妖魔,因而举国上下皆尊宝相大师为万法之祖,却不知,宝相大师降魔,并不是一个人。 “那时,从大唐来了一个使节和一个道士,”僧人的唐话说得流利,但语调奇怪,听不出任何情绪,“宝相大师与他们一道学习儒术与道法,三人一同找到降魔之法,将雪山妖魔镇压在铜像中。因此,要成密法,自然也需儒释道三样法器。” 这一段悟尘未曾在《降魔成佛录》中看过,他这才有了些兴趣,出声问道:“那儒术是什么儒?道法又是什么道?” 僧人不答,自顾自道:“正是因此,大唐本该帮助茀夜。曾经有那位使节和道士,如今又有了你。” 悟尘喃喃道:“儒释道或本为一体,皆是宇宙运行的法则。因此降魔需三者,成佛亦需三者……” 僧人耸耸肩道:“昨日,茀夜国王被国师暗杀。国师已在边境排兵布阵,只等我们完成密法。” 悟尘对此事不感兴趣,因此不置可否,仍在苦苦思索刚刚僧人所讲的故事。 僧人道:“你们的圣人、太子都太蠢了。他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只看到眼前之事,不相信宇宙背面有另一种真正的规律。你是大唐少有的聪明人,我已与国师说起过你,待茀夜入主长安,少不了你的好处。可若这最后一样东西不到……” 悟尘听出来,僧人时候最后一句话的语调提高,隐隐有几分威胁的意味。,正欲与他分辨,却听“啪”的一声。 一只脸盆大的蟾蜍从窗外跳了进来。 “呱!” 蟾蜍两腿一蹬,化成一个矮壮丑陋的男子。 碧波仙人开口叫悟尘道:“师父!”又与兜帽僧人作了个揖,“松丹云大师!” 不等二人说话,他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珠子一转,落在金身佛像上移不开了,他“呱”了一声,甚是痛心疾首状:“大师,这么多金子刮下来是不要了?要不赏个脸,给小的?这可是上好的金箔,碎是碎了点,但还能换点钱呢!你看看,啧啧,多可惜啊……” “钱?”松丹云那张一向平静的脸生出了几分愠色,冷笑一声:“你不是才偷走了夜明珠?” “哎呀,顺手的事。”碧波仙人挠挠头,眼珠子又一转,看了一眼冷脸的悟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讪笑道:“大师言重了,我这不是去取佛像和舍利吗?这既然是一起的,我想着就把夜明珠也拿回来,拿,拿的事情可不是偷!” “那东西呢?” 碧波仙人当他这问题问得不明所以,理所应当道:“夜明珠自然是换成钱了啊!” “你!” 松丹云气得手一伸便往他的阔脸上招呼,悟尘抬手,将这掌轻巧挡下。 “大师,你别急啊!”碧波仙人一边嚷嚷一边往悟尘身后躲,“你们既要那个女道士的性命,自然是要花钱的啊!在长安,吃喝拉撒哪样不要钱?那杀一个人,更是要钱啊——你让我去杀,自然是不用钱的,可就我这几招三脚猫功夫,二位能放心吗?” “方才我与松丹云正说到此事,”悟尘挡在一人一妖之间,问碧波仙人道,“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师父,这你放心,”碧波仙人拍着胸脯,与二人道,“松丹云大师可能有所不知,我找的啊,是西域来的杀手。自称什么黑暗的子民——说是什么与‘与黑暗交易,黑暗必将达成。’因此,他们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那女道士的心掏出来给咱们的。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 “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我昨日换了钱就给他们了。” 碧波仙人眼珠子一转,从兜里摸索出一大串金锭,哈腰道:“大师,我碧波仙人做事从来光明磊落。夜明珠换了四百两银子,我给了西域杀手二百两,还剩二百两,全在这了!” 松丹云接过来,端详片刻,忽的脸色大变,先吐出一连串茀夜语。 碧波仙人虽听不懂,但感觉语气不善,不禁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蠢货!大唐连妖怪都是蠢的!” 松丹云气急败坏,将手上的金锭恶狠狠地摔在碧波仙人脚边,怒指着悟尘,“你!你最蠢,竟然相信妖怪!” 碧波仙人吓得赶忙捡起来金锭,烛光下,那串金锭褪去色彩,变成了串铜钱。 “啊!怎么成了铜钱?”他大惊失色,气得跺脚,“好你个老东西,竟敢骗我!” 第73章 一样的月光照在远方奔腾不息的黄河上,又顺着运河河道流进漕渠,波光粼粼地流过空无一人的码头,流过西边的金光门,最终潺潺地流淌进了长安城。 此时,子时已过,长安城万籁俱静,四下无人,却见三个人影穿过静悄悄的坊市,由东自西而行。 只见胡阿烈在正中领路,换下了不良帅的官府,穿一件深紫檀色色胡服,头戴毡帽,俨然胡商。杜月恒跟在左,同样没穿鸿胪寺官服,穿靛蓝翻领长袍,虽是想尽办法低调行事,自有一股世家公子气派。而舒慈在右,腰系革带,脚踏一双乌皮靴,脚边还跟着一只皮毛光亮的黑色猎犬,肩上停着碧蓝色小鸟,打眼间一名风流公子。 三人一言不发,几乎隐在夜色之中,正是往金光门外而去。 此事说来也巧,却说前日杜月恒找上胡阿烈,他却道出一件奇事来——原是长安城的一处赌坊中,居然真的出现了一枚货真价实的夜明珠。胡阿烈与那赌坊的老板稍加打听,很快便弄清楚了此事的原委。 据那赌坊的老板所述,前日后半夜快至寅时,一个浑身黑衣,身材矮壮,戴兜帽看不清脸的男子赌了一夜,已是输得身无分文,又向赌坊借了二百两银子,被伙计们团团围住,正要遭一顿毒打之际,他忽的掏出一枚半个鹅卵大小的青灰色圆珠,说是西域来的夜明珠。 那珠子在赌坊昏暗的烛光下平平无奇,通体不透,连普通的玉石都不如。众人只当此人为了抵债拿出来唬人的,要将他绑起来扔进后院。 没想到,赌徒中却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开口,愿出五百两银子买下。 这桩生意了得!赌坊一时间热闹非凡,众人纷纷围上来看这一遭热闹。 那老翁穿得破破烂烂,不像是能拿得出一千两的人,但却须发尽白颇有一番仙风道骨之相。 见他要买了这珠子,人群中不知谁起哄,赌徒们竟纷纷出价,争抢起这颗珠子来。 可不论谁出多高的价,那老头必定出高一半价格,最后,他干脆从怀中掏出了一大串金锭——起码值五千两银子。 男人忙不迭收下了金子,把珠子丢给老头,原地一跳八丈高,跳窗而逃。 伙计们赶忙追了出去,众人却只被那夜明珠吸引,赌坊上下乱作一团, 第83章 老头得了夜明珠,得意洋洋,带着众人进了后院。 他将珠子举起,对月二看,夜色之中,那珠子发出幽幽荧光,莹润如羊脂,清冷如月华。 这是一颗真的夜明珠! 众人惊愕之间,老翁却一挥衣袖,化作一羽白鹤,翩然离去。 这故事立刻成了长安城内最新的一桩传奇,消息不胫而走,不消半日便传遍了一百零八坊。 胡阿烈又向那老板问起可认识卖夜明珠的男子和买夜明珠的老头,老板点头如捣蒜,却只认得那老头,不知道那男子的来历。 原来那男子是赌坊新来的生面孔,老翁却是最近一月常来,据说是鬼市里做生意的,因此,赌坊中的三教九流都对他都有些印象。 因着如此,这三人二妖今夜才要往鬼市去上一遭。 又说这鬼市,是因长安城实行坊市制,大小商贩只能在东西二市设店铺。同时,坊市内的商品种类、货物价格、博易买卖等等皆由两京诸市署、平准署等管理。而长安又行宵禁,一旦暮鼓一响,众坊市店铺必须应声而关。 因此,东西二市上见不得光的奇珍异宝、违禁货品等等,待到子时,便偷偷在西门外一处空旷地方聚集,烛灯一点,成了集市,至晓即散。 集市神出鬼没,才被称为“鬼市”。 三人出了金光门,行了不过二里地,从一条岔路口向南。再走一里,便听得喧闹声起,远远见得小径两侧散着灯光——淡黄的光晕是烛灯,烧得火红的是木柴,还有几点蓝青色的,似是烧的什么动物油脂,确如点点浮在黑夜的点点星光,无怪乎称其为“鬼市”。 这鬼市舒慈因着从前查案,来过一两回,虽是每次前来所见商贩都有所不同,但对其中稀奇古怪已是见惯不怪。更不消说不良帅胡阿烈,常年与长安城各色人等混在一处,也是对此处司空见惯。 只杜月恒从没见过如此阵势,他跟在二人后头,带着一狗一鸟,一路上左顾右盼,东张西望,睁圆了眼,恨不得眼珠子跌出来,好将各种没见过的物件都瞧个究竟。 只见有的人将一块发黑的布匹往地上一铺,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式各样沾着土的铜镜,粘得歪歪扭扭的陶俑像,堆成小山一样破破烂烂的画卷。 小贩见了来人便低声招呼道:“各位爷爷奶奶,这是新坑出的货,您给瞧瞧……” 杜月恒不禁驻足看了一会,追上舒慈与她道:“当初怎么着也该从秦始皇那个大坑里带点东西出来,咱们发一笔横财,就不用苦哈哈地查案了……” 舒慈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只专心找那白发老翁。 杜月恒耸耸肩,扭头又见,一个商贩支起一块棉布作帐篷,又将几匹布围成围栏,里面似乎养了动物。 小贩见他张望,便招呼道:“客官里面看!天竺来的狮子!” 他见舒慈走得飞快,刚摇了摇头,敖瑞却凑过来,将抓子搭上去,嗅了嗅。 围栏里面“噌”地一下,钻出一个棕黄色毛茸茸的头,似猫非猫,似虎非虎,煞是可爱(注)。敖瑞被它吓得往后一跳,灰溜溜地跑回杜月恒腿边。 三宝不怕,飞到围栏上,与那东西啾啾呼呼地说了几句,飞回与杜月恒道:“都是骗人的,它说它是从益州来的,根本不是什么狮子!” 杜月恒哑然失笑,加快脚步,赶紧跟上。 隔壁又有一个小贩,他倚在马车边,车厢后窗打开,也算是铺面一间,展示着一串一串的铜钱——从前朝的乾封泉宝、大利通宝、开元通宝到如今的天观通宝,各种通货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杜月恒忍不住拍了拍二人的肩,三人对视一眼,上前查看。 舒慈随手抓起一串来,借着月光与昏暗灯光,仔细端详。这些铜币各个铸得比真正的铜钱薄上几分,又不见施过法术的样子。她抿了抿嘴,向二人微微摇了摇头。 那小贩瞬间拉下脸来,一把夺回铜钱,警觉地摇了手摇手,赶客道:“不卖,不卖。” 舒慈使了个眼色,三人又继续往深处走,可此处不似城内东西二市规整,各个商贩占了一方地方就能摆摊,整个鬼市零零碎碎,那赌坊的老头到底在何处呢? 正思索间,敖瑞拱了拱舒慈的小腿,一溜烟跑了出去。三人拔腿跟上,拐了两个弯,便见鬼市角落处正坐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 那老头身形瘦小,坐得端正,披挂一身发灰肥大,追慢不定的灰袍子,一头稀疏的银发飘在脑后,长眉长须尽白,将他整张脸遮罩起来,面目模糊,像是一团白毛上长了张苍老的脸。 他身前还放了个土陶水缸,蓄满了水,身旁用木棍支了个木棍,挂一匹白布,歪歪扭扭书一个“医”字。 他面前正站了个男人,男人脸上长满了脓包,凑近了老头低声细语,似在说话求医。 敖瑞喷了喷鼻吸,意思是,那铜钱上的味道找到了。二人望了望舒慈,她歪了歪头,意思是先按兵不动,看看这老头到底何方妖孽。 却听男人说完了,退后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道:“还请神医救救我!救救我啊!” 这一声高喊,引得路人们纷纷侧目围上来看起了热闹。 待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老头这才点点头,手一伸,从缸底捞起一条活鱼,一抬手,又狠狠将鱼摔在地上。接着,不知从哪抽出一把短刀,从水缸后跳了出来,手起刀落,一把将鱼钉在地上。 跪在地上的男人捂着满脸脓包,应声而倒,似乎是极疼的样子,在地上打起了滚。 老头“唰”地一声将刀从鱼身抽出来,口中不停念念有词,不知说的哪里的语言。 他又朝着鱼肚子上挥了两刀,却不见伤口流出血来。反倒是那男人,仿佛那两刀是砍在他身上的,“哎哟!哎哟!”地哀嚎起来。 见了这一幕,围观的人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越是热闹,那老头念咒的声音越大,挥着短刀,手舞足蹈。 男人竟像是痛得没了知觉一般,面朝下晕死了过去。 老头好不容易念完了咒,忽的尖声大喊,“呔!”的一声,一刀将鱼头剁了下来。 众人被这阵势唬了一跳,嘁嘁喳喳的声音一时间静了下来。 “哎哟!” 这时,倒在地上的男人突然尖叫一声,坐了起来。 他将头抬起来,脸上的脓包不知什么时候全消了,露出一张光生的脸来。 “神医!果然是神医啊!” 人群中不知谁感叹了这么一句,众人一拥而上,将老头和男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争先恐后地去看那男人的脸。 很快,老头的招牌前便排起了长龙。 三人在暗处看着,胡阿烈看得眼睛瞪大,奇道:“舒司务,这又是什么戏法?” 舒慈与杜月恒对视一眼,杜月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阿烈兄,这戏法,舒司务和我可熟悉得很。” 胡阿烈不明所以,又疑惑地看向舒慈。 舒慈眉头紧皱,咬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雕虫小技。” 但她心中也是困惑不已,这招数她确实和杜月恒见过不止一次,但晁不疑早就被大理寺缉拿,前些日子刚行了绞刑,确实是已死无疑。 那这个古怪的老头又是谁呢? 第74章 不仅如此,舒慈清楚地记得晁不疑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第一次所见时,连她都被蒙骗其中。而这老翁不管是方才与晁不疑相似的一招,还是化铜成金、变为仙鹤飞走的招数,连障眼法都称不上,只算得上是雕虫小技,稍加注意就可发现其中破绽。 杜月恒与她交换一个眼神,二人默契地点点头,一同混在队伍中,往那老翁跟前挤。 正在此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老骗子!你个坏种又在此处作孽!还不速速还你大爷的钱来?!” 众人一片哗然。 只见一个身形矮壮,浑身漆黑的男子窜了出来。他虽是头戴兜帽,但这声音和样子舒慈与杜月恒实在熟悉得很——正是那蟾蜍精,碧波仙人。 老翁惊得面色煞白,长袖背在身后,不动如山道:“还什么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但能听出故作低沉,似乎有意要压低声音,舒慈忍不住又端详他,终于看出其中端倪——那老翁一幅老态龙钟之相,但肥大的旧袍子下,身形矮小,却又无佝偻之态。她心中有了判断,手摸向腰间的黄纸符,但又想到,现在端的冒出来碧波仙人,正是破案的好时机。于是手上顿了顿,背在身后,倒要看看这两人到底有什么猫腻。 碧波仙人听了老翁的话,气得跳脚,像个陀螺似的,从人群中打了个旋子,蹦到老翁面前,又从胸前摸索一阵,掏出一串铜币——鬼市灯光虽然晦暗,但仍能看清与郑铁匠捡到的那串一模一样。 “好你个天杀的骗子!前日在赌坊,众人都看到我将夜明珠卖给你!而你给我的是什么?!就是这一串破烂!” 第84章 竟然真是这蟾蜍精偷了夜明珠!舒慈讶异地看了一眼杜月恒,杜月恒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人一妖。 “老妖孽,你骗了本大爷的夜明*珠不算,还要继续跑到此处骗人!我倒要让大伙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说着,碧波仙人把那串铜币往地上一摔,气势汹汹冲上去就要与老翁理论。 老翁整张脸上的银须抖了几抖,不急不慢地挥了挥宽大的袖袍,伸出一只又白又细的手指,指了指地上的铜币,道:“你再看看呢?” 众人跟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地上的铜币又成了一串沉甸甸黄灿灿的金锭。 “嚯!厉害了!” 人群里不知谁起哄了这么一句,碧波仙人气得满脸通红,满嘴怪叫。 那金锭又变成一只绿幽幽的夜明珠。接着,夜明珠又变成了一串铜币,众人看了这幻术哄堂大笑,更有甚者拍手叫好。 “又整你爷爷?!” 碧波仙人脸上由红变紫,臊得七窍生烟,嘴里不停叫骂着。 又一眨眼,铜币在地上越来越长,越长越大,变成一只状似蜈蚣,千螯万足,黑黢黢,暗沉沉的大虫子,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举着钳子向碧波仙人俯冲而来。 又是这九龙虫!舒慈心中已猜到七八分,心下又是无奈又是烦躁,这晁不疑怎的阴魂不散? 虽是幻术,但众人却都被大虫吓得作鸟兽散,四散逃跑,乱作一团,将舒慈几人冲散开来。 碧波仙人倒没被这虫子吓倒,踢了一脚原先铜币所在之处,大虫子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铜币又现了形,被踢得飞出老远。 他扭头张望两下,正瞧见那老翁正拖着大长袍往人堆里挤。 “还想跑?!” 碧波仙人大喝一声,飞踢就是一脚,将那只大水缸往老翁的背影踢去。 “哗啦”一声,老翁躲闪不及,被砸到脚后跟,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水缸也在地上砸了个稀碎,缸底还有两条鱼,打在地上,挣扎着拍打尾巴。 舒慈几人顾不上许多,攘开逃窜的人群,只见老翁已经挥动着长袍与碧波仙人斗作一处。 碧波仙人一个旋子上前,死死抓住老翁的胳膊,拧着他的手一翻,要擒拿住他。老头向后一跃,轻巧躲开,与碧波仙人拉开三步距离,撩起长袍两边,举过头顶,活像一只巨大白色蝙蝠,再一张开袍子——老翁不见了,只见一只白鹤单腿而立。 碧波仙人恼道:“哼哼,你这妖孽会妖术,难道本大爷不会?” 说罢,他一团身,倏忽间成了一个泥土团,又从泥团中蹦出一只大蟾蜍。 “呱!”蟾蜍咧开大嘴,“在你碧波爷爷面前妖门弄术,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我作人时,人眼看不清你那些歪门邪道;我作妖时,这蟾蜍金眼难道还看不清吗?” 它鼓圆了一双铜钱大小金黄金黄的眼珠子,死死瞪著那白鹤,然后瞳孔一紧,成了一竖,像是看清了什么,嘴一张,肥硕的长舌飞出,往白鹤身边一尺之处甩去。 不等舒慈出手,只听“哎哟”一声,白鹤“噗”的一声消失了,只见老翁又现了身,捂着眼睛蹲在地上,痛得直喊。 “让你小瞧本大爷!” 蟾蜍尖叫道,一跃跳起八丈,沉沉地落到老翁脑袋上,后腿蹬在他肩膀上,两只前蹼堵住他的鼻孔,长舌绕上脖颈上,在耳边发出刺耳的尖叫:“还我夜明珠!还我夜明珠!还我夜明珠!” 这蟾蜍妖怪是舒慈与杜月恒的老熟人,胡阿烈却没见过这阵势,看得啧啧称奇,目瞪口呆,惊道:“舒司务,这可是狗咬狗……” 敖瑞不高兴地喷了喷鼻子,胡阿烈于是改口道:“是妖咬了妖……” 三宝不高兴地啾啾两声,杜月恒接嘴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舒慈没工夫搭理他们,用力咳嗽了一声,众人得了令,连忙换了个队列,冲上去将缠斗在一起的一人一妖团团围住。 “呔!”舒慈大喝一声,“好你个臭虫合虫莫!果然是你偷了夜明珠!” 蟾蜍竖着瞳孔转到一边,看清了来人,喉咙里“咕”了一声,显是吓了一跳,嘴上手上泄了些力,舌头松了一松。那老翁头立刻一偏,全身用力,身子一甩,将虫合虫莫甩到地上。 蟾蜍“嘭”的一声掉在地上,爬起来,眼珠子一转,喊道:“怎么又是你这女道士——还有你这臭狗!臭鸟!——你们来得正好!都给本大爷评评理,这老妖儿骗了我一颗夜明珠去,你们这什么什么寺还管不管了?” “我呸!”舒慈气极反笑,“你偷了东西倒是自己有理?你这臭蟾蜍就是欠收拾的——把你送去斩妖铡下铡一铡,什么狗屁说法也没有了!” “你这女道士说话也难听,不帮我做主就算了,还要骂本大爷两句!” 蟾蜍眼睛一转,拱起身子,一张阔嘴像吹起的筏子,后腿一蹬,先是往舒慈一边扑去,却在半空中掉转身来,直直地又往老翁脸上跳去。 老翁一躲,蟾蜍落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那老翁一翻身,抄起地上水缸的碎片就往它背后扎去。 “哎哟!” 蟾蜍一声惨叫,这一下子刚好扎进了虫合虫莫背上一个鼓起的脓包里,“啵”的一下,脓□□开肉绽,一团红白相间的脓水飞溅到老翁脸上。 “啊!!” 脓水一碰到老翁的胡须银发就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脸像是被点着了一般,烧得通红,脓水顺着须发向上蔓延,整张脸皮都被腐蚀得不断脱落。 “好好好,你这小妖儿自己活该!”蟾蜍被刺破一个脓包,虽然也痛得声音发抖,嘴上仍不住地咒骂道,“本大爷背上存的可都是精华——蟾蜍血水,碰了皮肉腐烂,吞了当即丧命!我自己平时都用不了,需得人来用针刺出,没想到你个老东西自己作孽,给它扎破了!该啊!该!” 老翁捂着脸,痛得缩成一团,很快他的整张面皮剥落,掉在手心上,抬起头来,却露出另外一张脸—— 这张脸舒慈和杜月恒都见过,正是晁不疑身边那假装不会唐语的老妇人! 蟾蜍血水已经渗了一点下去,他真正的脸上起了一大片红疹。 她扔掉手上的脸皮,爬起来又要挥动长袍,舒慈手从腰间一抬,飞出一张黄纸符,正贴在老妇人脑门上。 “这是显形咒,”舒慈高声道,“现在无论你要用什么样的幻术,都只能现出原形,骗不了我们分毫——连你那什么晁不疑都不是我们的对手,你还敢在此造次?” 老妇人跌坐在地上,一提到晁不疑,更是似有血海深仇一般地瞪视着舒慈,接着,爬起来拔腿就跑。虽被贴了显形咒,但她那双脚还能动啊! “行,女道士,这老妖儿你就放心大胆地抓去吧!”碧波仙人乐得大笑,“众小的,你们就不用送本大爷了!” 说罢它一转身,又要一跳。 “追!” 杜月恒大喊一声,二人默契,他带着胡阿烈去追那老妇人。而碧波仙人有些妖术在身,舒慈带着二妖,往相反处追着那虫合虫莫而去。 那妇人虽会幻术,但论拳脚功夫,无论如何也是敌不过两个青年汉子的。跑出不过半里地,胡阿烈便手一伸,将她擒拿而住。 或是跟着舒慈锻炼了不少,杜月恒如今跑得也不喘了。他颇有官差样子,气沉丹田,高声问道:“你这贼妇!在我大唐大行邪术,你们的主子都被行了刑!你到底是何居心!” 老妇人瘫坐在地,一双眼睛早失了光彩,不得不从实招来。 原来晁不疑被抓捕后,大理寺及金吾卫在长安城四处抓捕“九龙长生教”的遗众。老妇人曾与晁不疑学过幻术,又会易容的手段,这才躲过一劫。但要回倭国,既需通关出海文牒,又需盘缠钱财若干,她想不出别的法子,便在鬼市做起了“行医”骗人的买卖。 这“行医”挣的钱微薄,于是,她又染上了赌这一项恶习,日日想着以小博大,一个骰子出去,赢回回倭国的钱来。前日,她在赌坊中恰巧见了那夜明珠,便想着用一吊不值钱的铜币来换,反正横竖不亏,没想到却换到真的宝物,引来今日一场大闹,如今她要回倭国更是不可能了。 杜月恒皱眉:“你是说,你买了那碧波仙人的夜明珠只是巧合?” 老妇人形容枯槁,虚弱地点点头,嘴里骂道:“你们这些人毁了我教的好事……杀了我们教宗……不信九龙长生之人……必遭天谴……” 杜月恒不禁一阵泄气,没想到忙活一晚上,竟是因着一桩巧合。他挥了挥手,叫她打住,又想起什么了,凑近了看她方才被蟾蜍血水溅到的伤口处。 或许因着隔了一层面皮,她原本的脸上只沾了一点脓水,并没有像外面易容的一层那样腐烂,而是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疹。 她念叨着:“你们如今还不如将我杀了——来世,我再托生回倭国,绝不会再来你们大唐一步……” 第85章 杜月恒“啧”了一声,实在不想再听,至于除了这老妇人,“九龙长生会”是否还有别的漏网之鱼,还是交予大理寺处置。他便与胡阿烈一道,将她扭送回了长安城。 那边厢,。碧波仙人跳得极快,两下就跳出了鬼市,跳进了漆黑幽深的野外。 舒慈与敖瑞、三宝追着它就往荒郊野岭而去。 野外的黑,是透着一点蓝的空旷的黑,舒慈借着夜色,瞪大了眼,却瞧不见蟾蜍一点。它那疙疙瘩瘩,乌漆墨黑的外皮融入了郊外的夜色之中,与树皮、杂草、枯树融为一体,连月光都不愿意照在它的身上。 只有敖瑞能循着它的气味,他的眼睛在黑夜也能看得清楚,舒慈跟在黑犬身后,亦步亦趋,穷追不舍。 碧波仙人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径自往东而去, 在幽深的黑夜中跑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踩过草地,敖瑞带她穿进一片芦苇,忽的伏低身子,龇出尖牙。三宝盘旋在空中,突然也鸣叫了起来。 他们找到了碧波仙人。 舒慈加快脚步,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踩进了一片水洼。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追到了漕渠边。 水上泛着雾气,又有铺天盖地的芦苇,眼前迷迷茫茫,舒慈找得吃力,只得对着敖瑞喷气的方向眨了眨左眼,金光一闪。 环顾四周,只见漕渠水边,一道虫合虫莫的红影影影绰绰地浮现——正是碧波仙人藏身之处! 这臭虫合虫莫,定是要从水路逃走。舒慈心中骂道,脚上放慢,唯恐水声惊动了碧波仙人。 倏地,方才用过的左眼一阵剧痛,像被人用针飞快地刺了一下,眼前立马泛起了泪水,前日梦见的影像又在她脑海中浮现—— 低垂的乌云压在长安城上,天仁寺内,狂风忽起,先是李元信,然后是敖瑞、三宝、范长风,他们全死了。 还有那尊金佛,不,不能再称之为金佛了。它的金箔不知怎的褪去,只剩一尊锈迹斑斑的铜佛。 但无论如何,它还是佛。 佛低垂着眉眼静静注视着她,却发出可怖的,低沉的声音。 ——该你了…… “啊!” 左眼痛得不行,舒慈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腿上依然,控制不住往水里倒去。 “扑通!” 那蟾蜍也应声跳进了漕渠里。 ——他们解脱了,该你了…… 舒慈捂着左眼,那声音却还在她脑海中。 杜月恒倒在她的手臂里,还有烟霞客,没有一丝血迹,只有寂静,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心跳声。 他们全死了……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扯着自己的脖子,一个想法模模糊糊地跳了出来:一定又是中了什么幻术! 她深吸一口气,干脆地将头埋进水中,冰凉的河水灌进她的眼睛里、嘴里,耳朵里只听到“咕噜咕噜”水泡的声音。 脑海中的声音终于停了。 她费力地在水里睁开眼,只见蟾蜍在水中,像得了势一般,蹬动后腿,箭一般飞快地顺着漕渠的水流往长安城而去。 原来如此! 她一个猛子又钻了上来,敖瑞正浮在水上,试着咬住她的衣领把她往岸上拖去,见她没事了,才松开牙。 “汪汪汪!!” 三宝落在最近的芦苇上,急道:“阿慈,你在干什么!怎么方才忽然倒下了!吓死我们了!” 舒慈爬起来,抹了一把脸,又摸了摸左眼,已经不痛了。 她有种奇怪的预感,并没有告诉他们方才左眼痛的事,而是道:“我知道那妖怪怎么进的天仁寺了!” 第75章 却说杜月恒与胡阿烈扭送了妇人,正等在金光门外,过了半晌,终于见舒慈等人远远而来。 她浑身衫子糊在身上,头发打了绺贴在脸上,嘴唇冻得乌青。敖瑞跟在一边,黑亮的毛发同样滴答滴答的。 杜月恒大惊失色,赶忙脱下圆领袍问道:“舒慈,敖瑞,你们怎么掉水里了?!” 舒慈冷得厉害,心道,你才掉水里了。 她既不想提方才自己疏忽让碧波仙人溜走一事,更不想提左眼剧痛,又所见众人皆死的幻象。 敖瑞走到杜月恒身边,脑袋一甩,一身的水全抖到杜月恒身上。 “到底怎么回事?” 三宝倒是没被打湿,从敖瑞身上飞过来,停在杜月恒肩膀上道:“刚刚我们追着那虫合虫莫妖怪到了漕渠边,谁知阿慈她在岸边,忽的倒栽葱似的,直直地倒进了水里。” “什么?”杜月恒一边把圆领袍往舒慈身上罩,一边惊道,“阿慈,出了什么事?你被那妖怪打了?可伤着哪里了?没道理啊,你这么厉害,肯定是那丑虫合虫莫使了什么阴招!” 舒慈扯过圆领袍,胡乱擦了擦脸,含糊其辞道:“马有失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刚刚脚底打滑,不小心跌倒。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你刚刚明明捂着左眼,在水里‘哎哟哎哟’的,痛得打滚!”敖瑞抖干身上的水,告状一般嚷嚷道。 此话一出,连前面押送老妇人的胡阿烈也转过头来盯着舒慈。 杜月恒“噌”的一下凑到她眼前,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的左眼,认真研究起来。 她左眼眼白分明,只是瞳孔上像是蒙了一层灰,薄纱似的。那层薄纱下面闪着一点亮光,是倒映出的月光,还有一张杜月恒的脸,连同他的眼睛也映在薄纱下面。 杜月恒一双黑亮如星的瞳孔瞪得舒慈心头发怵。 “行了,我真的没事。”她把圆领袍往二人眼前一隔,继续糊弄道,“现在不是不痛了吗?” 胡阿烈回头紧张道:“舒司务,你这眼睛金贵。小杜公子说得对,若真是中了那妖怪的什么邪法,那可不得了了。要不还是请大夫瞧瞧?” 她不答话。 她心里知道,从她出生起,这只眼睛便与常人的不同,可若要追问起来,为何不同?因何不同?这眼睛能辨人、妖之法从何而来?却没人答得上来。 打小时候起,她就因这异瞳受了不少欺负,道观中的童子骂她要么是妖怪的女儿,要么就是父母造孽,才生出一只怪眼睛来。她心中不忿,也曾问过烟霞客,为何独独她与别人不一样?她的父母又是何人? 烟霞客只罚欺负她的道童倒立面壁,又作高深状,糊弄说,她的眼睛是仙人之赐,因此才有常人所没有之神力。这神力只要在正途之上,必将能成一番大视野。之后,她真凭着这只眼睛进了大理寺,虽没有成大事,但有了傍身之技,也就不再多问,不再多想,不再多虑。 时间一长,她就真信了烟霞客的鬼话——这眼睛是神仙赠她的力量,她生来就应该吃这碗饭,斩妖除魔,扶正祛邪。 可这两次,她却从左眼中看到另一幅景象——乌云压顶的长安城,寂静无声的天仁寺,尸横遍地。 她的眼睛,真的是神仙之力吗? 道家说,阴阳二气,生出世间万物。祆教徒信仰光明,但光明之处必生黑暗。 难道她这只眼睛也是如此? 思量至此,她背后浮起一层冷汗。 冷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回过神来。 众人不语,皆担忧地盯着她。 “哪那么严重,不至于不至于,你们多虑了。”舒慈干笑两声,摆手道,“此事我心中有数,不必担忧。” 杜月恒以为她冷,又将圆领袍往她身上罩。 见几人还是盯着她,舒慈又道:“刚刚我跌进水里,却发现一件有趣之事。” “……” “那虫合虫莫精顺着漕渠,又往长安城游去了。而且它速度极快,比在岸上还要灵活不少。” 众人都知她在在转移话题,只敖瑞答腔道:“难怪!之前城门的金吾卫都没查到它的来历,原来这妖怪是走的水路!” “孺子可教。”舒慈点点头,又问杜月恒,“杜月恒,你还记得当日天仁寺内,慧空死在何处吗?” 杜月恒想了想,答:“在东司旁。” “没错。” “水路!”杜月恒恍然大悟道,“你疑心这妖怪是从排水进的天仁寺?” “正是。” “可是这妖怪进了天仁寺,若只是偷盗,为何还要杀了慧空?” “这便要明日再去天仁寺探个究竟了。” 要进寺庙,三宝和敖瑞帮不上忙,胡阿烈又要带这老妇人回衙门。二人便说好,明日于天仁寺相见。 *** 舒慈以为左眼疼痛之事就算揭过,没想到,第二日,她到了大理寺,却有一位郎中求见。 郎中说是小杜大人请来的,检查了舒慈的左眼,把了脉,看了诊,一通望闻问切,果然是一无所获,只说她身体虚弱,还需多加调理,硬是开了张方子。 舒慈不好拂了杜月恒的好意,药方一揣,急急往天仁寺而去,又等了半柱香,才见杜月恒姗姗来迟。 第86章 原是茀夜和谈一事因天仁寺案子搁置了,鸿胪寺忙作一团,杜月恒因此来晚了。 他一见她便问,那郎中看出什么没有。 舒慈敷衍几句,抬腿往天仁寺走。 杜月恒跟在后头,嘟囔道:“阿慈,连郎中都看不出要害来,或许真的是什么邪术妖法,要不……问问师父?” 舒慈皱了皱眉,她不是没想过将此事写信告烟霞客。可是一来烟霞客如今在蜀中闭关修炼,信件一来二去也要十天半个月。二来若要告诉烟霞客事情原委,就要将左眼所看幻象一并道出。不知为何,舒慈忌讳此事,心中愈加烦闷,没好气道:“我说了,此事我心中有数。” 杜月恒吃了一瘪,瘪了瘪嘴,语带哭腔道:“阿慈,我知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可无论如何,你心头骂我越俎代庖也好,自作主张也罢,都没有你平安无事的重要……” 舒慈自觉理亏,伸出一只手叫他别再念叨,嘴里蹦出两个字:“……多谢。” 听了这话,杜月恒方才好了,喜笑颜开。 二人往慧空遇害之处而去。 东司地处天仁寺西南角处,隐在浓荫后,虽是不大,仍修建得大气浑厚。一眼过去,还以为是这伽蓝中寺庙的一座。 门前空地处,慧空尸身早已敛了,庭院葱葱郁郁,已与往常无异。 这东司是给修行的和尚用的,舒慈不便进入。只能杜月恒捏着鼻子进去,好一会,又捏着鼻子出来。 “里面的排水这么粗。”他猛吸几口新鲜空气,手上比划道,“我估计一个三岁孩童可堪堪通过,那虫合虫莫应该也能进出自由。还有那金身佛不大,估计也能从排水运出去。那妖怪多半是从排水进来,偷盗了东西又从排水出去。” 这与舒慈的猜测相同,她又寻思道:“我记得,你曾说过,那日慧空曾在东司等你,有要事相商。” 杜月恒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日慧空确实差了个小和尚叫我来此处寻他,刚巧讲经堂内发生了偷盗事故,我才没有来……难道是他在等我的时候,刚巧撞见这虫合虫莫,因此才惨遭毒手?” 他又思索道,“可是,这虫合虫莫怎么知道能从排水的东司进入天仁寺?要么就是它从排水进来过,要么就是……” “……它在天仁寺有内应,替它找好了这条‘水路’。” “没错。”杜月恒又沉吟半天,忽的灵光一闪,“你还记得前几日那倭国老妇无意间戳破了那虫合虫莫的脓包吗?” 舒慈点点头,但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 “那虫合虫莫说,那是它的‘蟾蜍血水’。平常自己都用不得,需人刺出。我猜,它背后的脓包里蓄着毒液,但它自己不好将脓包戳破,因此如果要用此下毒,就需人以针取出。 “我前日仔细看了那妇人皮肤被蟾蜍血水所溅之处起了一片红疹,正好与慧空身上的一模一样……我在想,若是用针沾了蟾蜍血水,再刺入人体许也能致命……” 舒慈恍然大悟:“而慧空、觉顺大师死时,伤口处正是一个针眼,并起了一片红疹!” 杜月恒点点头,完整自己的推断道:“虫合虫莫妖怪或许只负责偷盗,杀人的另有其人——我猜想,虫合虫莫妖在天仁寺内有一内应。那内应将它的毒液刺出,制成毒针。偷盗那日,内应在此处接应。刚巧被慧空撞破身份,才用毒针杀了他。” 说到此处,二人再次齐齐沉默。 “还有一事,”舒慈又道,“慧空又为何在此处等你?他找你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问及此事,杜月恒更是摸不着头脑:“我与慧空交情其实不深,除了茀夜高僧松丹云来天仁寺讲经事宜外,几乎没有其他交流。哦,倒是还有一事。我兄长死前最后来的地方就是天仁寺,我曾以此事问过他,但他没有回答我,似乎是兄长要求他保密。当时,我猜想是与茀夜讲经一事有关,便没再细问……难道他要找我的事情与我兄长有关?” 舒慈一愣,没有想到此案又可能与杜月昇遇害一事有关。可如今慧空已死,又能与谁对证呢? “你再想想,慧空遇害当日,可还有跟你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情?有何异常?” 杜月恒冥思苦想,眉头紧锁,仔细将当日发生之事在脑海中又重过一遍,喃喃自语道:“……用过午膳后,松丹云和茀夜使节就来了,那时候慧空还和我一道在讲经堂内,然后他便说要去一趟法藏阁……对了,是法藏阁。慧空应当是去了一趟法藏阁,之后便叫人来找我!” 他越说,眼睛越亮,“是了,没错。当时我以为他去法藏阁是检查与茀夜交换赠礼情况,可那时,天仁寺的赠礼已备在讲经堂内。他肯定是想起了别的什么,才专程又去了一趟法藏阁。” 舒慈和他对视一眼,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往那法藏阁里再去一趟。 二人说得容易,一番打听后才知,要进这法藏阁,须得先在住持、上座、监寺处取钥匙。 舒慈亮了大理寺查案文牒,才从各处得了钥匙。那监寺又道,他们二人毕竟是外人,又找了一个小沙弥跟着,方可进入。 如此折腾半晌,此时已是夕阳西沉,暮鼓鸣响。 连续两位僧人在天仁寺遭遇非命,这壮丽的伽蓝剪影恢弘,在晚霞中却显得比往常更加孤寂沉郁。 法藏阁内又是另外一派景象,只见斜阳透过阁楼顶的云母片落在各式奇珍异宝上,室内一片宝光氤氲,流转生辉。 饶是见惯各种场面的杜月恒也看得瞠目结舌,围着中间的三重坛城,仰起头来赞叹道:“果真是长安第一伽蓝……没想到天仁寺内竟有如此珍藏……” 小沙弥站在门外,似是见怪不怪,背着手,聚精会神地监视着二人。 满室金银珠宝,佛像宝塔,在舒慈眼中俱与铁器无异。她跟着杜月恒的目光,仰头看了一圈这坛城,看不出其中端倪,一低头,却察觉不对。 坛城所放置台面上,罩一张墨蓝色绣飞天锦缎桌布,面上积起一层薄灰。但一张锦缎齐整地垂坠在台面上,只有一角起了褶皱,被人胡乱地塞在台面下,似是藏了什么东西。 她连忙扯了扯杜月恒的衣角,朝门外使了个颜色。 杜月恒心领神会,一番摇头晃脑,嘴上啧啧称奇,踱步到舒慈身后,将小沙弥的目光隔开。 舒慈伸手一拽,果然,只听极细微的咕咚一声,台面下面滚出一卷卷轴。 她心跳如擂鼓,背过身去,确定没有惊动小沙弥,轻轻将卷轴展开来。 这是一幅丝绸画,颜色艳丽,不似唐工技法。 画上是一个身披赤色袈裟的茀夜僧人,右边则是一个汉人男子。 男子眉目清秀,面如冠玉,即使在画中,他的眼神仍是幽深沉静,像不起微澜的死水,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人她认识,正是她在骊山娘娘记忆中所见,二十年前,那个在大雨中杀人的男人。 第76章 见舒慈一动不动愣在原地,杜月恒凑了过去,背影将她挡住。 门口的小沙弥等得不耐烦了,便要进法藏阁内催促。 杜月恒听见响动,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舒慈。 她方才回过神来,耳边回响起一声一声又沉又重的暮鼓,夕阳已落,天色愈暗,又该到宵禁的时候了。 来不及细想,不等那小沙弥走近,她朝杜月恒眨眨眼睛,手上一抖,卷轴卷好,往杜月恒手里一塞,一脚踩在桌布上,再往地上一坐,“哎呀!” 小沙弥被这架势吓得定住脚步,不敢上前,隔着三丈远,惊慌失措道:“女施主,你这是怎么了?” 舒慈佯痛,又哀嚎了两声,斜光瞥见这一惊一乍之间,杜月恒与她默契有加——他趁小沙弥不注意,将那卷丝绸画藏进了袍袖中。 “舒司务,”杜月恒抽出手来,扶起舒慈,夸张关心道,“怎么了?可伤着哪了?” “不妨不妨,”舒慈爬起来拍拍屁股,干笑两声,转头与小沙弥道,“惊着小师傅了,方才我踩到你们这桌布上,不慎滑了一脚。” 桌布被她踩了一脚,皱成一团,已看不出先前有人翻动过的痕迹。 小沙弥见她无事了,板着脸道:“女施主,法藏阁内所藏皆为大唐珍宝,还请举止小心。” 舒慈连说了几个不是,抬脚跟着小沙弥往外走,说道:“小师傅说的是,天仁寺法藏阁名不虚传,连桌布都是丝绸的,脚感滑不溜秋,实在名贵,名贵。”又赔笑道,“小师父,这法藏阁中我们已经瞧得差不多了,倒是没瞧出什么名堂。倒是松丹云大师,我听说他二十年前也曾来过天仁寺讲经,您可知道?” 小沙弥小心翼翼将大门锁上,回过头来,脸色难看上几分:“我今年十八,二十年前还没从娘肚子里蹦出来。” “是在在下冒犯了,”舒慈拍拍脑袋,客客气气问道:“那您知道这天仁寺中谁知晓此事呢?” 第87章 小沙弥反倒不好意思:“你若想知道清楚,可以查一查我们寺历——每一年要事都在其中详细记载,我猜想二十年前,松丹云大师来我们这也一定是一桩大事情。” 舒慈与杜月恒对视一眼,赶忙打蛇随棍上:“小师父,那这寺历又在何处可查?” 小沙弥面露难色:“女施主,现在天色已晚,正是我们寺内用斋的时间。我都是饿着肚子跟你们在此处,更别说查寺历了,要不二位改日再来?” 二人这才别过,出了天仁寺,赶忙寻了僻静之处,再将那画轴拿出来细看。 “这男人我见过。”舒慈指着画像上右边的男子,与杜月恒将她在骊山娘娘记忆中所见和盘托出。 杜月恒一边听着她回忆,一边紧盯着画像发懵,越看越觉古怪,额头上不禁蒙上一层细汗,又不好细说,干脆合上卷轴,装回袍袖中,与舒慈讨要回去再做研究。 舒慈应了,又问:“若此画是慧空有意藏起的,又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 “怕是只有弄清此画的来历,才知道慧空死前打的什么哑谜——师父若是二十年前查过画师的案子,不如直接问问他最为稳妥。” 舒慈点点头,算是应了。 杜月恒忍不住又加上一句,“顺便也可问问他左眼疼痛之事。” 见她似点头非点头的,杜月恒心中叹了口气,揣着画卷先去了一趟鸿胪寺。 *** 此时鸿胪寺大门虚掩,只剩几人还在埋头公文。他的单间门口,译语蒋四正坐着百无聊赖,显是等他回来。 杜月恒与他寒暄几句,叫他若无要事方可离开。他这才径自坐在书桌前,点上油灯,独自将画卷展开细细查看。 刚刚第一眼看这画卷叫他觉得古怪的,不是画像右边的唐人男子,而是左边的僧人。 画像中,僧人蓄长髯,身披赤色袈裟,戴金色冠冕,眼神澄净,大有超脱之态。 其下有一行小字,用茀夜文与唐文标注此人为松丹云。 不对,杜月恒找到自己觉得异样之处,忍不住将整张脸贴到丝绸上,终于确认——这人和他记忆中的松丹云不甚相同。 这是假的松丹云! 他在天仁寺见到的松丹云,同样是蓄长髯,穿朱红袈裟,没有冠冕,戴一顶兜帽。若只随意一撇,确实与画像极为相似。可是,其人的眉眼、神态却与画像大相径庭。尤其是那双眼,画中人超凡脱俗,而他见过的松丹云却又几分狡诈之态。只有细心观察,才能察觉到微妙的不同。 方才,他正是觉察此事,却又不敢下定论,才未告诉舒慈。 眼下有了判断,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思量之间,不觉呼吸急促,思绪纷扰,一时间不知该从何思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胡乱抓起一支笔,先写一个“真”字,又写慧空的“慧”字,停*顿一会,又加上一个“兄”字。 盯着这三个字,他呆坐好一会,忽又猛地起身,在桌上杜月昇留下的笔记中找出他的笔记。 按着日期飞快翻阅,只见其中记录,松丹云大师并未与茀夜使节一同抵达长安,而是于上月佛诞节前,提前来到天仁寺。与天仁寺高僧短暂会面后,又转头前往五台山朝拜。一直到端午节才返回,又与后来抵达的茀夜使节一同面圣。 这天仁寺高僧正是觉顺大师。 杜月恒读到这里,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禁心神俱震,如一团乱麻抓住了一截线头—— 他猜测,二十年前,松丹云大师至天仁寺讲经。期间,他结识了画师,二人关系匪浅,因此留下双人画像一张。其时,觉顺大师亦在天仁寺修行,同时,又参与调查画师一案,定也见过真正的松丹云。 今年佛诞节前,假松丹云抵达长安,与觉顺大师会面。那时,觉顺大师应已察觉此松丹云非彼松丹云。或许他当时便想将此事告知杜月昇,却不想佛诞节时圆寂。之后,杜月昇定是也对松丹云身份起了疑心,才于端午节当日前往天仁寺,离开时被害。 而慧空呢,定是当日见到假松丹云,也察觉端倪,亦前往法藏阁内与画像两相对照,也惨遭毒手。 但其中几个关窍仍不能解,一是若画像上的松丹云是真的,那现在大唐的松丹云又是谁?又是何人要费尽心机,用假的松丹云替代真的松丹云?作假之人又有何目的? 如今我在明敌在暗,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在屋内踱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如今他才发现自己学识如此浅薄,对这茀夜一国知之甚少。毕竟他是临时接来杜月昇鸿胪寺这差事,虽是曾经听说过茀夜,但对其风俗文化历史传统等等一窍不通,更别说此刻要思索出一个所以然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杜月恒干脆在杜月昇书架上翻找一番,还真让他找出一本《茀夜史考》来。 还有一事,他又忍不住思索道,茀夜到长安请求和谈、假松丹云提前到天仁寺、茀夜至天仁寺设坛讲经,这几样事情都是朝中机密,知之之人甚少。恐怕连慧空等人也是临时才知。那又是谁能知晓杜月昇等曾对假松丹云起过疑心呢? 能知晓此事的人,要么在鸿胪寺内,要么在天仁寺内,或是两处皆有。 这冒出来的想法叫杜月恒又如坠冰窟,不敢细思,只把《茀夜史考》和画卷往怀中一揣,便往外走。 刚一推门,却见屋外等着蒋四,手上拎着一只食盒,眼巴巴地望着屋内。 杜月恒吓了一跳:“蒋四,你怎么还没走?” “小杜大人,我看天色已晚,您忙着公务,还没吃饭呢,就想着给您带点吃的。鸿胪寺最近忙,可不能再把您身体熬坏喽。” 蒋四将食盒揭开,里面一张夹肉的胡饼,油香四溢,满室飘香。 杜月恒这才发觉暮色四合,早过了晚膳时间,方才感到饥饿难耐,连肚子也叫了起来。 他眼睛一转,也不与蒋四客气了,伸手拿起胡饼便往嘴里塞。又招呼蒋四坐下,问道:“你刚好没走,我正有问题想问你呢。蒋四,你曾与我说过,茀夜曾有过什么宝相大师,雪山妖魔,还有什么天女……你再给我讲一遍。” “小杜大人,这故事可就长了。” “那你长话短说。” “哎,”蒋四应了一声,规规矩坐下,一口气答道,“在茀夜,曾经人人都信奉雪山天女。那时的茀夜,并不像现在繁荣,据说各处都是战乱、饥荒和疾病。直到宝相大师从天竺路过茀夜,看此人间炼狱不忍,飞到茀夜上空,才发现真相。他告诉那时茀夜的圣人,雪山天女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盘踞在雪山上的妖魔。茀夜人不该信仰天女,而应该信佛法。茀夜的圣人答应宝相大师,若他真能平息茀夜四处的战乱、饥荒和疾病,便叫全国上下改奉佛法。宝相大师这才与雪山妖魔大战,最终将其封印,茀夜重获和平。” 杜月恒听得津津有味,吃得也津津有味,抬起头来问蒋四道:“那你呢?你信奉什么呢?” “您问我啊?”蒋四拘谨一笑,“瞧您这问题问的,我是咱们大唐的人,我自然只信咱们圣人。” “不错不错,”杜月恒抹了一把嘴,又问,“你之前还说过什么松丹云大师就是宝相大师的徒弟?” “正是。” “那你可曾见过松丹云大师?” “我哪里见过大师,”蒋四摆摆手,“且不说虽然我阿爷是茀夜人,但我去过茀夜次数不多,怎有机会见过松丹云大师?而且,大师也不是我们常人想见便能见的啊。” 胡饼只剩最后一块,杜月恒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不对啊,蒋四,咱们前几日不是就在天仁寺见过松丹云吗?” 第77章 却说舒慈回到家中,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给烟霞客写一封信。 她原本只打算询问烟霞客二十年前画师案情况,一提笔,思绪却如泉涌,忍不住将杜月昇遇害,影子双头狼袭击,天仁寺怪案等等一股脑全在信中道出。末了,踌躇半天,只略略提一句,异瞳近日稍有疼痛。 第二日,舒慈一大早先去大理寺点了卯,寄了书信,这才按约定又往天仁寺而去。 天仁寺山门仍旧宏伟,可进出人等不似往日稠密,只有一个和尚执笤帚洒扫,香客稀疏,门可罗雀。 虽当日天仁寺被盗又出命案一事本应为机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坊间流言纷纷,曾经的长安第一寺院如今不免显出颓势。 舒慈在山门前等了会,不见杜月恒踪影,耐心等待半炷香的时间,已是巳时二刻,日光斜照,气温渐高。 她已等得心烦意乱,心神不宁。 杜月恒这个人,迟到的时候虽有,但绝不是失言之人。舒慈暗忖,或许是鸿胪寺公务缠身——毕竟讲经一事已取消,当日鸿胪寺又将那两个茀夜人扣押审问,因而公务繁忙,情有可原。 既是如此,她安慰自己办案为重,先往寺内而去。 第88章 自觉顺大师死后,天仁寺内重大事务分别由住持、上座、监寺监督,一般事务由慧空打理。慧空一死,查阅寺历此类杂事一时不知由谁经手。舒慈亮了查案文牒,又从住持处被引去上座处,上座又使她找监寺,监寺想了半天,让她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叫来了昨日那个小沙弥,领着她前去藏经楼。 藏经楼在讲经堂之后,是一座朱漆木楼,前殿放各类经书典籍,后殿院放天仁寺建寺至今各种记录。 大门一开,灰尘四起。舒慈被呛得眯眼咳嗽,用手在眼前挥舞两下。 小沙弥也咳嗽两声,解释道:“女施主,这里面就是天仁寺的全部寺历。天仁寺大约百年前建立,按规矩是每月记录一卷,十二卷为一册。除此之外,还有每年各个节日活动的仪注文书。你要找二十年前的寺历,就从天和四十六年那一排的架子找起。” 舒慈往里一瞧,贴着墙开始,整齐排列书架,书本从地上堆放到天花板,千本有余,压得空间逼仄,可谓汗牛充栋,浩如烟海。 小沙弥领着她走进最靠外的一排,这一排书架上还没堆满。 “这是今年的寺历。”小沙弥指了指后面,“顺着这一排往里面,就是前几年的寺历。我估计二十年前的在那边。” 再往里面的架子上灰尘堆积,有的还结起了一层薄薄的蛛网。 舒慈刚要开口,小沙弥双手合十飞快地行了个礼,退到门边,就地打了个坐,双眼微闭,做修行状。 看来要找寺历是个苦差事,他是打定主意不会帮她找了。 舒慈叹了口气,顺着书架一排一排找起来。现在虽是午前,但遮天蔽日的书架将日光全部挡住。她循着书册上的数字往深处走,找得几近头昏眼花。 终于,找到天和四十六年的一排。 骊山娘娘的记忆中,画师杀人一案发生在初秋。她便先取下九月一册,快速翻阅,一无所获。 九月没有,那只有再找十月。她对着昏暗的日光,“哗啦啦”翻得心浮气躁,只恨杜月恒不在,否则二人一起,一个从前找,一个从后找,肯定须臾之间就能查清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什么。 正出神想着,却见十月初,寺历中记了一笔:“觉慧圆寂。” 舒慈手上顿了顿,觉慧大师同样参与调查画师杀人一案,为何十月就已圆寂? 调查青龙寺经书失窃案时,觉顺大师曾说过,觉慧大师是他的师兄,亦是一位高僧。天仁寺按照他的遗嘱修建青龙寺,并伏藏他的经书。按理说,这样的高僧去世,其死因葬仪等等都应详细记载,为何只突兀地记了这寥寥一笔? 她整理思绪,干脆咬咬牙,从天和四十六年正月开始一册一册翻阅。 正月第一页记录便是当年僧人名册。一眼扫去果然有觉顺、觉慧二人姓名,其余僧人法号相近,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翻过来第二页却补记一行:“嘉阳公主,法号妙空。” 这倒是应了嘉阳公主曾在天仁寺修行的传闻。再往后也就没有更多信息,舒慈又按着顺序继续,直到翻到四月。 “佛诞日。天仁寺行佛诞仪式。寅时初刻,寺僧洒扫,沐浴佛像。浴佛后,熔金重塑金身……此间种种略过……当日稍晚,茀夜高僧松丹云至。” “四月十二。松丹云与本寺觉慧作辩经仪式,此即大唐与西域切磋佛法。觉顺妙空等旁听。二人论善恶因果。松丹云曰:善恶互为因果,此有故彼有。觉慧曰:人本无善恶因果,诸行意先发……” 舒慈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二人理论足足记了十页有余,看得直打瞌睡,干脆跳到最后:“辩经后,松丹云闭关,学大唐佛法。” 四月看完了,又往后,直到九月末才又出现:“松丹云闭关止。又与觉慧辩经。”洋洋洒洒数十页辩论记录,“松丹云言败。返茀夜。” 之后便再无其他记录,直到觉慧大师圆寂。 简直莫名其妙嘛,舒慈心道,这茀夜高僧好生小气,辩经输了便灰溜溜跑回茀夜。接着,她又翻来覆去,仔仔细细检查这几页寺历犄角旮旯处。 寺历虽然详细,但未多记载闲杂人等,实在找不出与那画师有关的蛛丝马迹。 舒慈不免灰心,叹了口气,心中愈发烦闷。 不知不觉间,翻阅寺历花去了一上午时间,眼下已是晌午,日头高照。 等在门外的小沙弥等得着实不耐烦,忍不住高声问道:“女施主,你查完了吗?可查出什么?现在是午膳的时间了,再不去斋堂,我就没饭吃啦!” 叫他这么一喊,舒慈方才感到饥饿,不仅“啧”了一声,将几本册子塞回书架,踱步到外面,问道:“你们这斋堂,外人能用吗?” “那自然是能的,”小沙弥捂着肚子,“女施主,你若也要吃饭,咱们就得快点了。过了未时就没有饭啦!” 舒慈不禁想起前日杜月恒的推论——若天仁寺内有那虫合虫莫妖怪的内应,那绝对不能是眼前这呆头呆脑的小沙弥。 *** 斋堂外已排起了两列长队,左边一列清一色的和尚,捧着钵,井然有序,缓慢前进;右边一列,则是着常服的俗众香客,队伍稀疏。 小沙弥朝舒慈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走右边,自己则一骨碌消失在一模一样的和尚队伍里了。 走入斋堂,大厅开阔,左边大堂十张黑漆圆桌,案面磨得发亮,和尚们围坐周围。 右边开一个窗口,挂一张告示:用斋随喜。又摆放三条长案,自然是给香客用的。 舒慈掏了两枚铜板,打了一碗米饭,一碟酱菜,一碗豆腐烩菜。 她心不在焉地把饭菜往嘴里送,斋饭嘛,本来就应当没滋没味,也谈不上好坏,能吃饱就成;一边一双眼睛忍不住在堂内四处逡巡,看谁都像是那碧波仙人的内应。 吃完半碗米饭时,她对面坐下来一个僧人。她咽下一口豆腐,忍不住问道:“师父,我看这边是香客用餐的地方,您怎么也在这边?” 那僧人单手竖立,礼貌答道:“施主有所不知,我是挂单在此处的云水僧。不是本寺僧人,因此也和你们一样,用膳需掏几个铜板。吃饭也不和本寺僧人一处。” 还有这种规矩,舒慈吐了吐舌头,往大圆桌方向张望。只见和尚们吃得矜持,个个细嚼慢咽,所谓食不言,愣是不发出一点声音。 “你看,这本寺的僧人,怎么坐,与谁一起坐都是有讲究的。” 果然,舒慈见过的住持、上座、监寺坐在一桌,又空出一个位子来,估计是以前慧空的位子。 “我们这些云水僧,不过是本寺的过客,有的来此处歇脚,不过几日便走。有的来天仁寺学习,最多也就停留半年。因此,这些本寺的就拿我们当外人,衣食住,哪样不要我们的钱?每日住宿要先缴纳房费,你说这住也就算了,洗澡水也要掏几个铜板……” 僧人抱怨起来没完,舒慈听得却是一激灵—— 先前天仁寺被盗时,因现场众人皆目睹一阵妖风,都道是妖怪偷的宝物。因此大理寺先入为主,认为偷盗与杀人案件同样为妖怪所为。可若按前日杜月恒与她的推理,偷盗的是碧波仙人,而杀人的则是天仁寺内的内应,那么本寺僧人都脱不了嫌疑。 大理寺虽已盘查过包括云水僧在内所有僧人,但并未限制僧人行动。这些挂单的云水僧流动频繁,若是内应之人在云水僧中,怕是这几日中已经逃之夭夭! 想到这一层,舒慈将剩下的米饭往嘴里一塞,严肃地问道:“你们云水僧每日在何处缴纳房费?到了天仁寺可有登记?离了天仁寺去哪里又可有登记?” 僧人被她问得傻了,举起一根指头,结结巴巴道:“施主问的都是天仁寺的事务,我这外人如何晓得!你若想知道,就去云水堂问问。” 舒慈猛地一拍桌子,拔腿就往云水堂而去。 此时未时只过一点,云水堂当班的不在,舒慈又等了半个时辰。要查云水堂的记录自然又要取得住持、上座、监寺的同意,这一来二去,又折腾了一个下午。待取得云水堂的记录,又是将将日暮斜照。 幸好查这房费缴纳簿册就比寺历容易,舒慈直接翻到天仁寺出事那天前后。 几日间来来去的云水僧人两相对照,因寺内出了命案,不少云水僧都在第二日离开,而这离开的僧人里,舒慈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悟尘。 第78章 舒慈又去翻阅云水僧登记所用簿册,果然在三月三十当页记:“入住僧法号悟尘,俗名吴恩正,年二十,受沙弥戒,籍贯长安,受戒于益州云崖寺。天观十六年三月三十入寺。” 三月三十,舒慈记得很清楚,正是青龙寺一案发生之日。 不,应当是青龙寺两案——一样是牡丹惨死,另一样则是佛像中舍利经卷被盗。 前者虽已证实是晁不疑所为,但刚巧就是悟尘发现的命案现场。 第89章 据他所说,他往天仁寺来时,途经青龙寺歇脚,碰巧见牡丹惨死,于是报官。 可他的证言又与佛头石妖石八百所说矛盾——那日石八百只见过牡丹进入青龙寺,之后佛像被推倒,到悟尘报官后,官府之人到青龙寺中,其中并无他人。 舒慈当时就怀疑过,悟尘是偷窃佛像中经卷及舍利之人。可后来跳出那只虫合虫莫妖怪来,将舍利、经卷归还,悟尘也就洗脱嫌疑,不再被金吾卫扣押。 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可如果虫合虫莫妖怪与悟尘是同伙的话,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偷舍利、经卷的不是别人,正是悟尘! 当日,就是他推倒佛像,盗走经书与舍利。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将舍利与经书给了碧波仙人。碧波仙人又在赌坊中拿出舍利抵债,恰巧被舒慈他们碰见。 经书呢,或许是因为悟尘被金吾卫带走,为了洗清嫌疑,他又使碧波仙人自投罗网,交了出来。 舒慈只怪自己愚钝,心中暗骂一声,连声问云水堂负责僧人道:“这悟尘你们可有印象?有谁和他熟悉?可知道他离了天仁寺往何处去?” 僧人被问得一愣一愣,老实交代道:“这悟尘,在我们这,好像真没什么朋友熟人。” 原来云水堂的僧人大多是暂居此处,能有深交者本来就少。再加上,悟尘之前曾被金吾卫带走,寺中僧人对他多有忌惮。关于他被带走一事,僧人中流言纷纷,他却从未解释。此人为人冷淡,处事高傲,自然就没有什么朋友。 至于他离开后会去哪里,就更没有人知道了。 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舒慈道了声谢离去,准备先去鸿胪寺找到杜月恒。 *** 鸿胪寺在皇城西南,门楣悬黑底金字大匾“鸿胪寺”,门口立一对威风凛凛的青石狮子,左右列戟,一扇朱红大门半掩。 若在平时,此时应是外国使臣往来纷纷,络绎不绝。而今日,几个外国使臣却聚在门外,被一个小厮拦住。 外国使节们操着语调奇怪的唐语与小厮争辩。急得小厮一面擦汗,一面不停解释道:“各位大人,不是我不让你们进去,实在是里面出了些事,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舒慈挤到外国使节前面,欲拿出大理寺文牒要那小厮放行,却听“吱呀”一声,朱色大门从里面大开。先走出来几个擐甲执兵的军人,面目严肃,队列森严。 使节们立刻噤声,退至一边。 这些军人的铠甲制服舒慈认得,正是神策军的人。 队伍中又跟着曹仁,他走得器宇轩昂,步步生风,前后簇拥着士兵,中间还押着一个人。 这鸿胪寺中的哪个倒霉鬼又被神策军找上麻烦了? 舒慈心中纳罕,只见那人虽被押在其中,但神态自若,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慌张之情, 此人正是杜月恒。 舒慈脑中如晴天霹雳,不等她回过神,一条腿已经迈了出来。 杜月恒瞥见她,淡定的眼中才闪过一丝慌乱,眉头紧蹙,微微摇头,似在示意“不要!!” 可来不及了,舒慈已经挡在神策军面前,躬身行了个大礼,赔笑道:“哎?曹大人,怎么这么巧,您也在鸿胪寺啊?” 神策军见忽的从人群中蹿出一个人来,纷纷拔刀一半,将曹仁护在中间。 曹仁抬手又放下,“唰唰”几声,刀尽入鞘。他冷哼一声道:“舒慈,怎么又是你?” 这话该我说吧?舒慈心中虽然已经骂了他一万遍,但她区区一个大理寺司务,当街拦下神策军副将已经是大大的不敬。她只能面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曹大人,您瞧你这话说的。我一个大理寺的,来往进出不过就是查案,哪有其他什么事情。您看,我今天这不也是来查案的吗?” 她用下巴朝着杜月恒努了努,“刚巧就是要找您身后这位小杜大人,天仁寺一案正有要事与他相商。” 曹仁道:“哦?那你来得正好,我们也是来查小杜大人的。” “啊?”舒慈惊讶,“敢问小杜大人这是犯了什么事?” “你查的是天仁寺失窃的案子吧?”曹仁道,“就是因为这案子,圣人下旨,彻查鸿胪寺。杜月恒主办此事,有蓄意破坏茀夜和谈之嫌疑。” “此事当真?”舒慈道,“曹大人,您说话得讲证据啊,天仁寺失窃当日我们大理寺立刻赶到,小杜大人为了此案可是亲力亲为,怎会破坏茀夜和谈?” “什么意思?”曹仁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的意思是我们神策军办案不讲证据?” “哎哟,您瞧这话!”舒慈皮笑肉不笑,“有没有证据,曹大人您还不清楚吗?” 杜月恒在后面惊得脸色煞白,幸好大庭广众之下,不然他是真担心曹仁给舒慈一下。 “证据?”曹仁气极反笑,“舒司务,有没有证据好像轮不到你来过问吧?就算是你们大理寺李大人在我面前,也断不敢问我要证据!” 说罢,一甩手,领着神策军扬长而去。 杜月恒走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舒慈,他尽量看得很深很平静,似在告诉她“别急,我没事”。 舒慈呆在原地,眼神跟着神策军,直到队尾消失在街角,小厮又开始招呼各国使节入内,她才回过神来,转身就回大理寺。 *** 一进大门,舒慈先找三宝、敖瑞,道出杜月恒被捕之事,请三宝即刻前去神策军府衙,然后径自往李元信处。 她开口便喊道:“李大人!不好了!杜月恒被抓了!” 李元信正埋首卷宗,听她“咚咚咚”急匆匆进来,抬眼道:“啧,怎么又风风火火的?” 舒慈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方才去鸿胪寺,刚好撞见曹仁带走杜月恒,说是什么因天仁寺一案……” 李元信捋了捋胡子,抬眼道:“你知道了还问?” “什么叫我知道了还问?”舒慈急,“杜月恒怎么可能故意破坏和谈?还有,天仁寺的案子不是由我们大理寺办理?怎么又扯上他们神策军的事情了?” “啧!还说!”李元信挥挥手,示意她闭嘴,起身去将门带上,“此事可不能胡说!” 舒慈大惑不解,皱着眉头瞪他。 李元信只能压低声道:“事情是有这么个事情,你都听说了吧?茀夜使节因所赠佛像被盗,又被扣押在天仁寺大为火光。讲经仪式被取消,和谈一事又被搁置,那几人竟和圣人告状,说是鸿胪寺故意找他们麻烦。圣人这才下令彻查鸿胪寺,小杜大人主司此事,不免首当其冲。” “他们无凭无据的,凭什么抓人?” “哎!又瞎说!”李元信瞪了她一眼,“神策军在皇城之中主管调查官员,怎能说人家无凭无据?” 见舒慈还要理论,李元信又问:“你啊,你就是关心则乱。你想想,现在圣人为何彻查此事?” 舒慈听他又打起哑谜,纵使心急如焚,还是配合地道:“属下猜测,是圣人看重茀夜,所以才彻查之事。” “不错,但你只说对了一半。”李元信道,“你可知道圣人为何看重茀夜?” 舒慈懒得与他一来一往,只得行了个礼道:“还请大人明示。” “茀夜本是西域一个小国,但民风彪悍,军力强大,在西域与吐蕃、天竺等各国成掎角之势。但自从百年以前,茀夜国王推行佛法,民生繁荣,领土不断扩张。虽不能与大唐相提并论,但势力也是愈来愈大。长久以来,朝中对茀夜态度,一直有两派——一派主和,联茀夜对抗吐蕃,保我大唐边境和平;一派主战,不如一鼓作气,将茀夜一国纳入麾下,如新罗、南诏。” “主和一派的,是嘉阳公主。此前的和谈,也是鸿胪寺一手促成。如今和谈失败,太子等朝臣要求严查此事。” 不愧是李元信,消息灵通。舒慈暗自咂嘴,不用他再明说,另一派自然是与公主针锋相对的太子一党,神策军早在太子势力之下。只是她没想到,鸿胪寺竟也已表明态度。但她还是不解:“若是如此,茀夜使节执意放弃和谈,正是出兵的好时机,为何要对鸿胪寺穷追不舍?” 李元信不说话,连连摇头,直叹道,孺子不可教也! 舒慈这才反应过来,此次和谈破裂已成定局,既可以出兵茀夜,又可以借机打击公主一派,太子一党何乐而不为?不禁大骇道:“那杜月恒岂不是成了饵兵弃卒?!这怎么成??” “你怎么比他爹还急?”李元信教育道,“以我多年的经验,这朝堂之上,形势多有变换,虽神策军抓了杜月恒,但多少忌惮其他势力,或许并不会赶尽杀绝。若能证明杜月恒无罪,方可救小杜大人于水火之中……” 废话连篇!舒慈心道,但这话却点醒了她,打断他道:“李大人,杜大人二十年前是干什么的?” “啊?” “我问杜月恒的爹,杜谌义大人,二十年前是不是也在朝中做官?” 第90章 “你这话问的!”李元信猛地被打断,很不高兴,竖起大拇指不耐烦地指了指天上,“怎么连自己的长官都不知道了?二十年前,杜大人正是咱们大理寺的长官——大理寺卿啊。” 舒慈如梦初醒,不等他将话说完,转身就跑。 骊山娘娘的记忆中,分明还出现了杜大人。若他二十年前在大理寺为官,应是代表官府查案。 那么,大理寺中一定还保留着当时的卷宗! 第79章 卷宗保存在偏厅之中,此处面积甚至比天仁寺的还要大上许多。 一打开门,同样灰尘四起,霉湿气混着陈旧墨水味扑面而来。高祖设大理寺以来所有案子的卷宗痛痛堆放此处,舒慈仿佛进了迷宫一般,千万卷案牍,自地面直堆至梁下,堆积如山。一排又一排书架层层叠叠,通道挤得转不开身,成遮天蔽日之势, 天色渐晚,暮鼓即将敲响,窗户被一排排书架遮挡,屋内已是日光昏暗,暗无天日。 按理,大理寺中有专人整理每一年卷宗。并列有卷宗目,可根据年份、日期、类型等寻找对应编号,即可快速找到案卷。可惜,舒慈只知道此案发生在天和三十六年,具体时间多半是松丹云四月至天仁寺以后,案件类型为凶杀。 实在无计可施,舒慈长叹一口气,只得从四月开始找卷宗。她点了只烛灯,找到天和三十六年的架子,小心翼翼将蜡烛放在脚边,先取出四月一卷,卷首一页卷目,并看不出哪件案子与此相关。 远处暮鼓响了,日暮西沉,天边一半为明,一半为暗,正是昼夜交错时分。 约莫又过一炷香的时间,她在十月卷目中,找到“画师杀人一案”。 四下无人,只有蜡烛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 舒慈心跳得飞快,眼前的迷雾之中好像点燃一盏微弱的光,赶忙按照编号找到对应案卷。 出乎意料的是,案卷不长。二十年过去,纸张已发黄,边缘卷曲,短短几页,轻飘飘似一卷枯叶。页首签着杜谌义的名字,字迹刚劲,也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 翻开来,只见内记: 九月初三,大理寺少卿郭巡遇害,首级遭人割下。九月初五,天仁寺内一高僧舍利被盗。九月十二,灵虚观道士周素怀遇害,心脏遭剜出。 经查,此三案为一人所为。凶手为画师吴清秀。此人信邪道,杀人以作异教仪式。十月,大理寺抓捕后执死刑。 天色愈来愈暗,舒慈不得不蹲下来,凑近烛光,才能看得清楚,又翻一页: “九月初三,卯初,平康坊内一歌伎回家路上遇一无头尸,遂报官……” 这是杜谌义办案记录,刚看了个开头,却从背后暗处传来“啪嗒”一声。 这声音极细微又极熟悉,舒慈顿住,背上蓦地浮起一身冷汗。眼疾手快,一掌扇灭了烛灯,将案卷护在胸前,翻滚到书架后面,完全隐在黑暗之中。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地上照出朦朦胧胧的影子,像浪花一般起伏。一条条影子的河流交汇到墙角,聚集成一团漩涡。漩涡像是影子咧开的一张嘴,不断吃进更多的影子,吃得越来越庞大,直到土地不能再容纳它,它就升了起来,伸出手来,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抽出双腿、躯干,黑暗中闪着两点猩红的光。 又是那影子妖怪,它如今用阿达的形象现身了。 真真是阴魂不散!舒慈心中破口大骂,面上只能抿紧了嘴唇,屏住呼吸,后背紧贴在书架上。 那一把弯刀被阿达用一条细细的黑影缠绕在手掌上,他自如地把玩旋转着,“呲呲呲”的,刀刃擦过书架,闲庭信步,往舒慈的方向而来。 上次是有杜月恒等人一同对付这妖怪,牵扯它的注意,这才与它打得有来有回。但这次只有她一个人。舒慈一边轻手轻脚地贴着书架一边暗自思忖,虽然知道这东西真身是影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强光克制它。可上次是在迦陵楼,用了爆炸符,万幸没有引起火灾。可今日,室内案卷塞得满满当当,若再用爆炸,必将此处烧得灰也不剩。 想到这里,舒慈仿佛已经听到李元信尖叫,不仅打了个寒战。 她咬咬牙,右手攥紧了画师案卷,左手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卷宗,使出浑身解数,往反方向一扔,“哒”,卷宗落地,高大的黑影却没有动作。 “……不要……在黑暗中和我们耍花招……” 这么一扔反倒暴露了她自己的位置,舒慈暗骂一句,只得拔腿就跑。 幸好有书架遮掩,她猫着腰,轻手轻脚地顺着狭窄的通道,往大门方向跑动。她看不见阿达的身影只能靠着“呲呲呲”的声音分辨其位置。 声音停下了,她也跟着停住脚步。 “我说过……不要……” 她猛地扭头,阿达正与她隔着书架对视。 “啊!!” 舒慈尖叫一声,想也不想,抬脚就踹翻了面前的书架。 顷刻间,如摧枯拉朽,天崩地裂,轰隆隆,从这一个书架开始,一排接一排,书架开始倒塌。 她来不及回头看阿达是否被书架压到,闷头往门口冲去。 没迈出两步,肩膀却被一把抓住,极大的力道将她掀翻在地。 阿达扬起刀,向她胸口砍去。 她本能*地用右手上的东西一挡,反应过来那是画师案的案卷,手一斜,身子一翻滚,躲过这一刀。虽然未伤到要害,但右手臂立刻血肉模糊,仍然死死攥紧案卷。 两边的书架还在倒塌,她痛得爬不起来,阿达冷笑一声,一脚将她踢倒,又一脚上前踩在她胸口上。 舒慈动弹不得,喉头发甜,痛得快吐血了,挤出几个字:“老熟人……怎么……又是你?” “……与……黑暗……交易……” 使命必将达成。 她想起了祆祠里那火翁的话,扯出一丝苦笑,这话原来不是故弄玄虚,这妖怪是真的收了钱就非杀她不可啊! “你怎么还是结巴啊?” 她现在顾不得爆炸不爆炸,起火不起火了,说话间,左手偷偷摸向腰间,“你说说,谁给你的钱杀我?是不是那个虫合虫莫妖怪?我告诉你,它没有钱,它给你的钱都是假的!你是不是以为那钱是金子,逃跑之前给了郑铁匠?这么说来,你还算是个好妖,还知道孝敬你师父——哎,可惜你这义气没用在正道上……” 阿达见识过她这一招,眼神一撇,根本不与她争辩,抬起脚来,发狠地踩住她刚从腰间抽出来的左手。 十指连心,舒慈痛得泪眼模糊,手松开,掉落出一张黄纸符。 阿达不想再跟她废话,再次扬起手中的弯刀,低沉的声音响起: “……使命……必将……达成……” *** 却说这边厢,杜月恒被神策军带走。 他虽来过这府衙找过舒慈,但却没进过这牢房内,甚至有些新奇地四处打量。 一方小室,一张狭小木床,墙角堆着干草,又有跳蚤虱子若干,墙上一豆腐块一样的气窗。这就算他这几日的卧室了。他不禁苦笑一声,却想起了舒慈——真不知她是怎么在这里呆得好好的。 这么想着,他干脆学着舒慈,盘坐在床上,打坐呼吸。 他没学过什么练功调息,不懂什么大小周天,只能闭着眼睛,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以之为修炼心性。 外面喧闹一阵,他虚起一只眼睛,只见他的牢房外,安排一名神策军看管,又有两名神策军来回巡逻,显然这是将他当做重刑犯对待,似乎他有什么神通功夫,生怕他越狱而逃。 外面的神策军时不时朝里面扫上两眼,杜月恒赶忙又闭上眼,作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状。但他内心却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窃喜。 之前,一直是敌人在暗,他和舒慈在明。如今,终于情况颠倒,敌人现了身,他虽被当成了靶子,但舒慈却有了胜算。 他从发现假松丹云起,就一直有一个疑问——到底是谁,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冒如此大的风险,将高僧身份替换呢? 昨日,他彻夜看完了《茀夜使考》。这本书上还有他兄长杜月昇的批注考证,思索再三,他才总算有了一个猜测—— 茀夜一国,一直以来有两种教派势力。一种是信仰雪山神女的本土教派,另一派则是由天竺传来的佛法。上一任国王为统一,选择立佛法为国法。这一改革虽使茀夜有了数十年的和平,但新王上任以来,威信不足以服众,旧日信仰雪山神女的贵族们却有了起兵谋反之势。新王派使节频频与大唐示好,也有借势制衡贵族之意。 想来想去,也只有茀夜贵族一派才会出此险招——以假乱真,破坏和谈,重新掌权。 只要大唐出兵茀夜,这计策就能得逞。但是,若朝堂之中无人与他们配合支持,这计谋怕是极难达成。 这朝中之人是谁呢? 若神策军不抓他还好,这一抓他,他心中就有了判断。 第91章 杜月恒睁开眼来,如今虽是身陷囹圄,他却不觉担忧害怕,甚至凭空生出几分勇气来,他已经无比接近真相了。 只要舒慈还在外面,就一定还有办法。 他相信舒慈。 正思及此处,忽听墙上那方窄小的气窗有了动静。 “唧唧!!” 碧蓝色的鸟儿跳到了地上,意思是“你怎么被抓了!?” 杜月恒大喜过望,压住翘起的嘴角,他就知道,舒慈一定会来救他的! 三宝还要再说话,杜月恒赶紧摇了摇头,下巴点了点门口,意思是人多眼杂,不宜交谈。接着,不等三宝反应,他便夸张地挥动双臂,朝着小鸟尖叫道:“啊!怎么有鸟!出去!出去!” 门口的神策军被惊动了,见只是一只鸟,不耐烦地用刀鞘敲了敲木栅:“男子汉大丈夫,鸟都怕啊?” 杜月恒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咬咬牙,一把扑住三宝,摔了个狗啃泥。 小鸟挣扎两下从他手臂里跳了出来,“唧唧”两声,又从气窗飞走了。 “哈哈哈哈!” 逗得门口的神策军哈哈大笑。 “让官爷见笑了。” 杜月恒爬起来拍拍灰,咧着嘴赔笑道。 只有他知道,这笑发自内心。刚刚他扑住三宝时,悄悄对它说了三个字: “抓蒋四。” 第80章 弯刀迟迟没有落下,只听“砰”的一声,一只漆黑发亮的猎犬破窗而入。 它后腿在翻倒的书架上一点,借力精准地跳到阿达肩膀上,使出全力一口咬住他的脖颈。 “嘶!” 阿达吃痛,手上一偏。刀刃贴着舒慈的脸划过,带起一阵阴风。 他怒吼一声,用力将敖瑞甩飞出去。敖瑞撞在一堆倒塌的案卷上,翻滚两下,才刹住脚。 这么一下,阿达的脖颈上被硬生生撕出一个口子。 怪的是伤口没有流血,反倒从裂口处飞窜出无数细细密密的黑影,像层层叠叠的黑蛇爬到他的脸上,将他整张脸覆盖。 他的脸在黑影下不停起伏变形,眨眼间,原本少年的年,长出灰毛,鼻子和嘴突出,成了一颗狼头。 不变的是那双猩红的眼珠,在黑暗中发着瘆人的光。他的眼神从舒慈身上转向敖瑞。 那脖颈上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窜出黑影来,像是有东西从里面涌动出来——只见,一颗新的狼头从伤口处长了出来。 新长出的狼头龇出利齿,嚎叫一声,顺势一拧,脆生生地落在地上。似乎从地上无限的暗影中吸取了能量,一落地,它就飞快地长出了躯干四肢,又长成了一匹黑狼。 黑狼甩了甩毛发,后腿蹬地,死死地盯着敖瑞,喷出热气,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 敖瑞退至一边,后腿不住地发抖。 见此情景,舒慈大喊道:“敖瑞,你先跑啊!!” 敖瑞没动,挑衅似的仰天长啸一声,尾音颤抖,显然气息不足。 狼人阿达瞥了一眼舒慈,不屑地冷哼一声,又抬起手来轻轻打了个响指。 黑狼应声而出,猛地朝敖瑞扑去。 敖瑞做好了准备,敏捷地一个转身,旋风一般跳出了窗户,黑狼紧紧尾随它而去。 见狼人注意力被敖瑞吸引,舒慈一手死死攥住案卷,一手拖在身边,挣扎着往门口爬去。 狼人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嗖嗖”一声,掷出手上的弯刀,朝着她的脑袋旋转飞来。 刀刃离她几乎只有两寸,削掉了几根她的头发,幸在此时,大门被人一脚踢开,又屋外飞来一张黄纸符。正好贴在弯刀上,只听“嘭”的一声,气旋一震,弯刀调转方向,向阿达飞去。 阿达偏了偏头,一抬手又稳稳接住弯刀。 一个极瘦的身影飘了进来,青衫飘逸,鹤发银须,腰间一只葫芦,背后一把崭新的桃木剑,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真真是个呆子!还不快跑?!” 舒慈哭笑不得,她全身都被阿达揍得发痛,心说,难道是我不想跑吗?忍不住大喊:“别说风凉话啊!你不是会轻功吗?!” 烟霞客一抬脚,做了个仙鹤样式,飞一般飘落到舒慈身边,提起一口气,拎起她的衣领,二人飞到屋外。可两个人还是太重了,他一松手就将她扔在地上。赶紧又将她扯起来,师徒二人刚拔腿要跑。 只见屋内的黑影一闪,阿达速度极快,高大的影子已经挡在他们面前。 那两点红光死死地锁在舒慈身上——他只想杀舒慈,对这凭空出现的道士没有丝毫的兴趣。于是,又举刀砍向舒慈。 艳霞客拖着舒慈一转身,不算轻巧地躲过,“啧”了一声,没好气地与舒慈道:“你又惹上什么麻烦了?他怎么非要杀你?” “……” “……你……又是谁……” 烟霞客答:“大名鼎鼎的灵虚观烟霞客你这妖怪没听说过?本真人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你又是何人?为何要杀我徒儿?” 阿达道:“……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烟霞客道:“我不是正要跑吗?”说着又一提气,抓着舒慈一跃。 却见阿达伸手打了个响指,远处的黑影一卷,那匹黑狼仿佛乘着月光一样,转瞬间闪到二人跟前。 “嗷呜!!!” 敖瑞的声音也从远处传过来,仿佛十分诧异——追着它的黑狼不知怎的就不见了。 那黑狼一现身,径自就朝着烟霞客与舒慈扑来。烟霞客侧身一躲,不得不手上一松,二人被这一扑分隔开来。 黑狼目标明确,又一个猛扑,与烟霞客缠斗。 烟霞客虽躲过黑狼的几次飞扑,但它势头不减,反倒一次比一次猛烈。他不得不抽出背后的桃木剑,以攻代守,向黑狼劈砍而去。 可纵然他的身手再快,月黑风高夜之下,却快不过这本来就是阴影的妖怪,一时间,竟落了些下风。 这阵仗舒慈熟悉,忍不住大喊道:“影子!它是影子!” 烟霞客点点头,对舒慈道:“呆徒,别管我,跑啊!” 舒慈再顾不上许多,拼了命地往大理寺外跑去。 可眨眼之间,阿达已经闪身到了舒慈背后,一脚踢在她背心。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面朝下放倒在地。 这一脚极狠,几乎将她踢出二丈来远,痛得她头昏眼花。她又试着强撑而起,阿达立刻从后面补了一脚。她彻底趴在地上,脸朝下重重地摔在地上,额头和鼻子一热,流血了。 影子炼化的狼人没有脚步声,飘也似的到了舒慈跟前。 她费力地抬起头,眼前的画面似乎变慢了,只见天边的月亮很大很圆,狼人背着月光,成了一道剪影。它举起弯刀,弯刀像月亮上又长出了一轮新月。 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她执着地用左手又朝腰间摸去。 狼人轻蔑道:“……愚蠢……” 新月落下,狼人手起刀落,将她刚刚抽出来的左手手掌贯穿,钉在地上。 钻心的痛。 弯刀在她左手掌心戳出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狼人耸耸肩,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一提手,将刀抽出。 又是钻心的痛,鲜血喷出,舒慈无法控制地涕泗横流,连一呼一吸之间都是疼痛。 痛,痛不欲生。 从后背到左手,全身上下,牵连着她的左眼,仿佛长安城、大唐、全宇宙都从她身上碾过去,又碾回来了一般。 他抄起弯刀,再次朝着她的胸口刺去。 “舒慈!!” “阿慈姐!!” 敖瑞不知何时从远处奔了回来,牵扯住黑狼的注意力,烟霞客趁机飞出一张黄纸符,正贴在黑狼脑门。 轰隆—— 极小的光团亮如白昼,黄纸符引爆,黑狼哀嚎一声,消失在熊熊火光之中。 狼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继续挥动弯刀—— 她颤抖着抖开右手的案卷,里面夹着一张黄纸符,她用力一扬,黄纸符刚好飞起在狼人眼前。 那双猩红的眼睛瞪大。 ——“你个呆子!!” 烟霞客从袖间又飞来一道黄纸符。 她已无法分辨烟霞客的声音从何处传来。 那张从案卷中飘出的那张黄纸符在她和狼人中间爆炸,将狼人炸飞开来,拳头大小的赤色火焰,炸开刺目的火光。 黑影一卷,狼人阿达再次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还好,艳霞客的黄纸符先爆出一道气旋,气流带着热浪将舒慈推到三丈开外,狠狠摔在地上。仍有几枚火花掉在她背上,烧出了几个小洞。 “烧起来了!!” 敖瑞尖叫一声,跳到舒慈背上,要将火苗踩熄。 “……痛……”她的意识愈来愈模糊,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别踩了……你还不如烧死我……” 说完,终于坚持不住昏迷了过去。 *** 醒来时,她又来到了天仁寺。 第92章 身上已经不痛了,舒慈抬起手来,左手手掌的窟窿也消失了。 又来了?她揉了揉左眼,只是这一次没有看到尸体。还是在讲经堂内,黑压压一片,透不进一丝天光,唯一的光源是堂中的那尊金身佛,在黑暗中散发着暖色的柔光。 金身佛被放置在高台上,它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穿一件白色的宽大长袍,背着手,抬头凝视着佛像。似乎听见了舒慈的动静,他转过脸来。 “吴青秀?” 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脸还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舒慈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梦里?” 吴青秀摇头。 “幻术?” 吴青秀还是不说话,又抬起头,注视那尊金身佛。 她想用左眼看看这人的真身,可左眼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她走到那尊金身佛前,像吴青秀一样仰起头,与佛像对视。 佛就这样低低地注视着她们。 舒慈心中有很多的疑问,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好一会才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杀人?” 吴青秀反问道:“你为何又要杀妖?” “……因为我是大理寺缉妖司的官差,妖物犯唐律,与人同样。” “那你为何又要当大理寺的官差?唐律又是何人所作的?妖凭什么就要与人一样? “你杀妖有你的唐律,我杀人自然也有我的道理。” 这显然是在诡辩,舒慈皱眉,生出一丝百无聊奈之情,蓦地想起了杜月恒。若他在此处就好了,他最擅长和这些怪人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想了想又指着金身佛问:“我先前看卷宗,你杀人是信了邪道。这不是佛,对不对?” “邪道?” 他挑了挑眉,再次答非所问:“我以前也像你一样,认为宇宙之间理所当然存在着真理——万物自然而然地遵守,依照规则行进。那么这世间自然有正道邪道之分。殊不知,这也是一种‘我执’!” 他说着,情绪愈发激动,手舞足蹈起来,“有此‘我执着’,我才画不出真正的画。你知道吗?画和所有的东西都不同——什么诗书礼乐,什么《诗》《书》《礼》《义》《春秋》不同,更不是《华严经》什么《心经》,不在于说教,而在于描,在于绘!写在书上的字,从乐器里响起的乐,都只是反映宇宙万物的一点皮毛!只有画,画画,才能长久地留下来,最圆满地保留宇宙的真谛!” “……” 更加听不懂了,舒慈揉了揉脸,若这是幻术,为什么还没有人将她叫醒? 吴青秀见她毫无兴趣,猛地停下来,笑眯眯地朝她点了点头:“因此,你猜得很对。这不是佛。” “里面是什么?你就为了这个东西杀人?” “油盐不进!”他生气了,眉毛倒竖起来,“你还不懂吗?你的‘我执’就是大理寺——难道你查案,就是为了正义吗?” 他语气一变:“难怪啊,烟霞客说你天资愚钝……” “除了查案,你在这世间还有什么倚靠吗?”他男人的面皮下,忽然发出温柔的女声,“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像孤舟拼命靠岸,浮萍扎根泥潭,或者壶藤缠住小船……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很害怕对不对?如果破不了案,你担心没人看得见你,没人看得起你,更没人会爱你……” 舒慈大骇:“你是谁?!” 他笑了,眉毛放下来,又显得面目柔和了,却发出老人的声音:“你就没想过你的左眼为何能看清人和妖吗?” “舒慈啊舒慈,你不是生来就是如此的——你猜猜,没有了你的左眼,你还能破案吗?大理寺还会破例招你这个女官吗?” “你闭嘴!” 舒慈往后退一步,“你到底是谁?” ——阿慈?这是三宝的声音。 “舒慈,这个人间,本来就处处是地狱啊!” ——烟霞真人,阿慈姐不会醒不过来了吧?这声音带哭腔,应该是敖瑞。 ——呸呸呸,她这是魇住了。都闪开,让我来……烟霞客说的。 吴青秀道:“我就是你啊!” ——“啪!” 痛。 头痛,手痛,眼睛也痛。 烟霞客给了她额头一巴掌,舒慈痛醒了。 第81章 舒慈艰难地从梦魇中醒来,撑开眼皮,已是天光大亮,映入眼帘四张脸正关切地看着她。 “水……” “水!她要水!赶紧倒水!” 李元信指挥道。 三宝和敖瑞,一个小心翼翼地将舒慈扶起来,好像捧着一只瓷娃娃。另一个手忙脚乱地在她屋里翻找。桌上只有一只水壶和一只水杯,倒了一杯递到她手里。 舒慈忍着痛用右手接过来,只见右臂缠了一层绷带,勉强可以动作。咕咚咕咚猛喝几口,想抬手擦嘴,左手手掌则被缠了个严严实实,用一根纱布挂在她脖子上。 “你这伤我看过了,要说你这呆子运气好,右臂伤了点皮毛,左边被那狼泼皮戳了个洞,倒也没伤着筋骨,养养就能好了。”烟霞客坐在一边,欣喜中带点得意,“当然,幸好为师这手医术高明,要不误了时辰,你这手可就废了。不过,呆徒你这几年在大理寺历练有佳,竟能和那妖怪打个有来有回,不错,真是不错。话又说回来,你怎么惹上那泼皮了?它非要杀你不可?” 舒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这房间中床、桌、椅子、柜子都只有一张,仅有的椅子让烟霞客坐了,李元信只能背着手房中来回踱步,面容焦灼。显是因为烟霞客在此,才不好打断说话。 她眼珠子一转,先问烟霞客道:“师父,你怎么来了?我的信前几日才寄出,您这就收到了?您该不会真有御剑飞行的功夫,从蜀中飞过来的吧?” 烟霞客“啧”了一声:“你被打糊涂了?什么信,什么飞,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来长安自然是有要紧的事情。” “什么事情?不会是跟二十年前吴青秀的案子有关系吧?”舒慈道,“师父,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当时不也参与了查案吗?” 烟霞客瞪了她片刻,答非所问道:“你不是看了大理寺的案卷?还问我干嘛?” “案卷上记得不明不白,吴青秀为何杀人,信的什么邪道,有没有同伙,什么都没说清楚——我不是说大理寺记录有失,”舒慈冲着李元信干笑一下,“我想着直接问您不是更清楚吗?” 烟霞客沉默地捋了两下胡子,其余几人都盯着他。他却道:“我只知道你说的那个吴什么,二十年前杀了灵虚观的弟子,因此我才参加了查案。至于他为什么要杀人,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 “怎么,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舒慈急火攻心,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痛得“嘶”了一声,与烟霞客争辩,“二十年前,那吴青秀杀了一个官差,割下了他的头;偷了一枚高僧舍利;又杀了一个道士,剜出他的心脏。二十年后的今日,同样有一官员头颅被割下,高僧舍利被盗。只差一个道士的心脏……我!我就是那个道士!” “哦,”烟霞客恍然大悟,“原来那狼泼皮为了此事才找上你的。” 舒慈见他油盐不进,提高声音:“二十年前的事情弄不明白,我就破不了眼前的案子。前后四十年,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又有多少人被牵连……杜谌义死了,杜月恒又被抓了,我估计离死也不远了!我方才甚至在梦里见到了吴青秀,不知是幻术还是妖法……” “吴青秀死了。”烟霞客忽的打断道,“他死在我眼前,千真万确。” 他又用笃定平静的语气道,“你若再看见他,切勿相信。他早就死了。” 舒慈张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烟霞客道:“你方才不是提到杜家的小少爷?三宝和李元信都是为此事而来,你不听?” 李元信清了清嗓子,对烟霞客点点头,又朝舒慈道:“我刚刚与烟霞真人说过了——舒慈,小杜大人被神策军审了一夜。说是已经招了——他与茀夜国内乱党勾结,蓄意破坏和谈,按《唐律》当斩。明日,太子将亲自面圣,秉明此事后斩。” “什么?!” 舒慈急得跳起来,差点撞道烟霞客脸上,又痛得龇牙咧嘴,坐了回去。 敖瑞道:“这不可能啊?!” “阿慈你别急,”一旁的三宝道,“我昨日晚上见到了杜月恒,他说,让我们抓蒋四。” “蒋四?蒋四是谁?”敖瑞问。 蒋四是杜月恒的译语,舒慈曾在天仁寺与此人有一面之缘,可为什么杜月恒要他们抓此人?这人又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敖瑞不管三七二十一道:“管他那么多,抓了再说!” 李元信也急:“抓,也要师出有名,大理寺没个理由将他绑了来,不合法度,更加落人口实!若真是太子党那群人搞的鬼,你们光明正大地抓了人,岂不是打草惊蛇?” 第93章 “管不了那么多了!”敖瑞着急。 “你们着急我不着急吗?杜大人四处托关系打听小杜大人的情况,专门到我们大理寺来,请我们务必尽快查清真相……”李元信还在絮叨。 舒慈挣扎着挪到床边,恨不得现在就去将那蒋四捉拿归案。三宝和敖瑞立刻将她按住, “呆徒,伤筋动骨一百天。” 沉默良久的烟霞客忽然开口,众人立刻噤声看着他。 “你且在此好好休息,剩下的便交给为师。我有一计,你们几人如此这般……” 李元信掩面,装作没听清,推开门便一溜烟跑了。 *** 却说这蒋四家住怀德坊,一间方方正正的合院,他阿娘与阿爷住正房。他与兄弟姐妹几个分住东西厢房,他则住在其中西南角一间。 今日刚好是他旬假,正在屋内收拾行囊,预备暮鼓敲响前便离开长安城。 他父亲虽是茀夜人,但他从小在长安长大,可如今为了不祸及父母,却要背井离乡。思及如此,生出几分伤感之情,便坐在书桌前,欲留下一封书信,却不知从何落笔——毕竟自己干的是灭九族的大事,正思索间,却听房门敲响。 他阿娘叫他:“老四!有人找!” “谁?!”他不好开门,隔着房门喊道。 “一个男的,说是什么杜大人的朋友,那杜大人可是你在鸿胪寺的长官?” 怕什么来什么,蒋四心跳得飞快,随口道:“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你跟就他说我不在!……就说我病了!头疼得厉害!” 他阿娘责怪几句,便替他去回了那人。 事不宜迟,蒋四只得提前离开,胡乱在纸上一写,“此去一别,父母珍重”云云,便将行囊往背上一背,隙开一条门缝,见四下无人,只听得几声清脆的鸟叫,便紧张地从后门出去。 刚一出门,却见墙角的阴影处跑来一只半人高的黑色猎犬。 那猎犬似乎是直直地向他跑来的,一双凶狠异常的眼睛盯在他脸上,又冲他龇了龇牙,轻轻“汪”了一声,像是立刻要扑倒他一般。 蒋四吓得浑身一抖,加快脚步往大街上走。 又听身后一把男声叫他,“喂!跑什么!” 他一回头,方才的猎犬不见了,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个身穿黑衫的高大男人。 “啊!!见鬼了!” 蒋四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男人两步跟上,一掌拍在他后脑上。蒋四立刻眼睛一闭,退一软,昏了过去。 敖瑞一把接住他,将他的手挽在自己脖子上,远远看去,像是二人勾肩搭背,拖着他往街口走。 巷口停了辆马车,烟霞客钻了出来。 “蒋四啊,怎么大清早的喝醉了……” 敖瑞念叨着,与烟霞客合力抬上马车,塞进车厢里。 烟霞客恭候多时,从胸口摸出两张黄纸符,嘴上念念有词,一张先贴在蒋四背后,一张贴在自己背后。 一眨眼,烟霞客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蒋四的脸。 敖瑞看得目瞪口呆,拍掌道:“烟霞师父,你好厉害啊!不愧是阿慈姐的师父……” “蒋四”拜拜手,又打了个手势,示意敖瑞赶紧架着马车将蒋四带回大理寺。自己则跳下了马车,大摇大摆地又从后门进了蒋家合院。 一进合院,蒋母便招呼他道:“正要找你呢,方才去哪了?那人听你生病,自己走了。到底什么事情,为何要装病?” “什么装病?”“蒋四”不高兴道,捂着脑袋道,“我这脑袋一跳一跳地疼,或许是公务太多了,说不定风寒了……” 蒋母心疼,便叫“蒋四”赶紧回屋休息。 “蒋四”应了一声,在合院里转了一圈,却不知真蒋四的厢房是哪一间。幸好此时,“咕咕”两声鸟叫,西南一处厢房的床沿上蹦出一只三宝鸟来,“蒋四”这才往屋里而去。 原是烟霞客有暗度陈仓之计,虽是知道蒋四姓甚名谁,但不知此人住在何处。舒慈便让三宝和敖瑞请范长风帮忙。范长风一听杜月恒有难,舒慈又受了伤,二话不说,查出蒋四合院所在。几人本打算,范长风将蒋四叫出来,骗他上马车。在马车中用易容符咒换身份。还好三宝先与合院中摸清了情况,见蒋四欲从后门溜走,便叫敖瑞赶忙跟上,这才顺利让烟霞客溜进来。 一进屋,“蒋四”环顾一周,先将床上的被子掀开。然后,便在衣柜中翻找一阵,找出冬季的大氅,铺在床上。找了些衫子袍子之类的,将大氅塞得满满当当,又将一截圆领袍卷起来,摆在大氅的领口,这下便像是一个假人躺在床上。 “蒋四”满意地点点头,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符纸,嘴上念道:“乾坤借法,形随念化。太虚为镜,真幻无差——变!” 符纸往大氅上一贴,假人立刻也成了一个“蒋四”。只是这个蒋四,面露菜色,眼睛下面凹陷下去,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像是病得很严重。 “蒋四”戳了戳假蒋四,假蒋四便“哎哟,哎哟,头疼得厉害……”这么呻吟了起来。 假“蒋四”看着床上更假的“蒋四”,情不自禁得意地捋了捋胡子,却发现没有胡子可摸,只能拍了拍胸口,欣赏一会自己的杰作。 接着,他将棉被给假蒋四盖好,便再次大摇大摆地从后门出了合院。 第二日,鸿胪寺的人迟迟不见蒋四踪影,到蒋家寻人。蒋母便道,蒋四患了严重的风寒,卧床不起,根本当不了差。 鸿胪寺的面面相觑,只能当蒋四告病,其中细节,不在话下。 神不知鬼不觉,真蒋四已经进了大理寺中。 *** 却说几人离开后,舒慈在床上坐不住,左思右想,仍觉二十年前的真相与今日种种脱不了干系,便跳了起来。 她从大理寺带回来的案卷被烟霞客摆放在唯一的那张书桌上。枯叶一般的案卷,已经被染得血迹斑斑。 第一页,正是此案的要略,她先前已经读过。第二页,却不似以往的案卷,不是犯人自述,而是主理此案的官员所撰写的记录。 只见“主理”那一行写着“杜谌义”三个大字,已经被一大团血迹染红。 虽感觉奇怪,她继续往下读—— 吴青秀,长安画师,原籍洛阳,年三十五。其父从吴道子学。天和四十六年初,天仁寺为迎嘉阳公主,扩建寺院,延其作壁画。其欲仿吴道子作《地狱变相图》。屡试不得其法,自忖佛理未精,故难成图。因缘际会,识沙门松丹云于寺中,共参佛义。其言,未见地狱,何以绘地狱?欲画地狱,须入地狱。遂从邪道仪轨,以儒生头颅、高僧舍利、道士心脏作引,后被大理寺、高僧(此处名字被人后用墨水遮盖)、真人烟霞客所擒,自觉无望,自尽于天仁寺。 再往后翻,便没有更多的记录了。 难怪,烟霞客如此肯定吴青秀已经死了。舒慈心道,原是吴青秀正是被他们抓了,或许正是在他面前自尽的。因此,此案卷中也没有犯人自述,只留下了杜大人的手记。 可是,为何与他们一道查案的高僧名字被涂抹了呢?在骊山娘娘的记忆中,与他们一道破案的就是觉顺、觉慧二人,难道这两人中有人的名字不能提? 还有,这《地狱变相图》又是什么意思?这记录也不清楚,“以儒生头颅、高僧舍利、道士心脏作引”之后呢,这三样东西集齐之后,难道真的能使人间变作地狱,那金身佛里面到底是什么妖物?这件事又和松丹云有什么关系?嘉阳公主二十年前亦在天仁寺修行,难道她也与此案有关? 要搞清楚这许多问题,或许只有与吴青秀本人才能问个清楚了。 她抓着案卷又坐回床边,破罐子破摔,闭上眼睛,希望再次在梦中与此人会上一会。 *** 可这一次,她睡得梦见了烟霞客被狼人阿达一道戳穿了心脏,慧空的尸体被人一把火烧出了设立,最后见到被割下脑袋的儒生成了杜月恒……她坠入了一个幽深黑暗的梦境,却迟迟不见发出金色柔光的天仁寺讲经堂,更没有梦到吴青秀。 直到夕阳西沉,暮鼓敲响,她才被三宝、敖瑞叫醒。 三宝和敖瑞来不及关心她满头的虚汗,只赶紧将今日抓获蒋四一事与她道来。 听*蒋四已被关押在大理寺中,舒慈输了口气,方才梦中留在心中忧郁的乌云散去,心中大喜,立刻又跳起来,欲往大理寺而去。 三宝却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忍不住唉声叹气道:“阿慈,你先别急。烟霞客正在审问他呢。可是,那蒋四嘴硬得很,已经一个下午了,愣是一个字没说。” 敖瑞也道:“不仅什么都没说,还责怪我我们大理寺来——说什么无凭无据,就将他抓了起来,他开始一介良民,绝不怕我们官吏酷刑!我们连他一根手指头都还没动呢!” 当然将他打晕后,“暗度陈仓”之计就按下不提了吧。 第94章 “你见到杜月恒时,他可有说为何要抓蒋四?” 三宝摇摇头,“和你被关押时不一样,杜月恒的牢房前足足有四个人盯着他,我跟他没有一点说话的机会,捉蒋四这几个字还是他想办法说的呢。” 舒慈苦笑,神策军这是将杜月恒当做重刑犯对待,但反倒更加说明蒋四关键。 三宝又叹气道:“还真让李元信说中了——定是那蒋四审问中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证据,更不知为何要将他捉起来,因此才有底气与我们叫板。” 舒慈眼睛一转,又问:“你们打听过没有,蒋四这人有没有什么弱点?” 三宝与敖瑞面面相觑,一个道:“虽然这人狡猾得很,我看他倒是很看重父母——他临走的时候还要留一封书信给家人。” 另一个道:“这人特别胆小,我是狗啊,我与人对视的时候,可以感到谁是真怕我,谁不怕。”敖瑞挠挠头,“比如阿慈姐你,你是真不怕。杜兄也不怕。但是这个蒋四,他怕得不得了!还有,一般人看见狗变成人,不是都会喊‘妖怪啊!’但他喊的是‘见鬼了’!” 舒慈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那就兵不厌诈,那就再用一次‘暗度陈仓’。” *** 蒋四的牢房在大理寺最深处。 大理寺的牢房用的是砖墙夯土,墙厚二尺,用的是黄泥混麦秸夯筑,墙角早就生出了一大片霉斑。壁嵌油盏,用的油料劣质,亮光忽明忽暗。铁门外,隐隐传来哭喊声,尖叫声,喊冤声,还有手镣脚镣撞击铁门、摩擦地砖的声音。 蒋四缩在墙角的一堆蒲草上,紧紧抱着怀里的行囊。 烟霞客他们没有给他上手镣脚镣,这让他更加确定——大理寺的抓他,根本没有证据,只要他坚持,一定会有人来救他。他忍不住发起抖来,若那些人不来,他难道就要在此处了却余生了吗? 他一天没吃东西,正是担心有人在饭菜中下毒,毕竟他知道这么多东西,与其救他,不如杀人灭口来得方便。 想到此处,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扑到铁门上,大喊道:“狗官们!放我出去!大唐还有没有王法!抓人要将道理啊!” 他这一喊叫,带起了其他牢房内各式各样的声音,唯独没有人回应他——这里的官差已经习惯了。 他泄气地又缩回蒲草上,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只知道夜已经深了,月光从砖墙上的气窗照了进来。又饿又累,他眯起眼睛,靠在墙角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哐当!” 铁门被人一脚踢开,惊得蒋四一个哆嗦。他睁开眼,墙上的油灯已经燃尽了,只有月光隐隐约约地将眼前的情景照亮。 眼前是一个人,不,那不能称之为一个人。 脖颈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他的头不知去哪里了,只剩下一个空落落一个洞。 “……蒋四……” 不知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兴许是从那洞里,他叫着他的名字。 “啊!!鬼!!鬼啊!!” 蒋四吓破了胆,两腿乱蹬,“杜大人!我我……你知道了?你这是来寻我了?” 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在无头人跟前,痛哭流涕。 “杜大人……小的错了……是小的害得你成了这样……但小的也有苦衷啊……” 舒慈、烟霞客、三宝、敖瑞、李元信正躲在铁门外,请烟霞客用障眼法是舒慈的主意,她本想着变个鬼出来吓一吓蒋四,却没想到连杜月昇的事情他也自己招了,众人不觉有意外之喜,纷纷交换了个惊讶的眼色。 蒋四还在里面嚎啕大哭道:“那茀夜的使节许我事成之后,封我当茀夜的宰相——你也知道,我在大唐考取功名无望,为了让我父母脸上有光,我这才信了他们的鬼话……我……我有罪啊!” 正哭着,那无头人“噗”地一声不见了,从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 他满脸是血,血流如注,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有一双死人一般的黑漆漆,空洞又无神的眼睛瞪着他。 “蒋四……” “啊……啊!” 蒋四吓得往后乱爬,“小杜大人!你……你怎么了……” “我……我死了……” “杜月恒”一边说,伸出右手来抓蒋四,“他们砍了我的手……截了我的手筋……就为了折磨我……” 他又举起左手掌,上面是一个贯穿的洞,伤口刚刚长好,还可以看见血迹。 “啊!!”蒋四爬到墙角,“小杜大人……我错了……” “就为了让我屈打成招……逼我说我是茀夜的细作!”“杜月恒”愤怒道,又哀求一般对蒋四道,“蒋四,你知道,我不是的……” “您不是,”蒋四彻底崩溃了,整个头埋进蒲草堆里,不敢回过头来看“杜月恒”一眼,“我才是……我才是啊!!” “小杜大人,我又罪……可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日问我是否见过松丹云啊!您明明看出来这个松丹云不是真正的松丹云大师,为何要来问我啊! “您问了我,我就只能告诉茀夜那些人,您这才被抓的啊……呜呜……您就放过我吧……我也是有苦衷的啊……” “您和您兄长一样,既然看出来了,就不该让我知道啊……” 大门再次“砰”地一声被打开,这次闯进来的是李元信。 “好你个蒋四,”李元信虽是有几分得意,但仍是沉声威严道,“方才狱卒听你在牢房里叽叽喳喳,原来是受不了良心折磨,全部招了啊!” 蒋四这才回过神来,泪眼模糊,这牢房中哪里还有什么无头人、杜月恒啊? “来人啊!” 李元信大喝一声,三宝和敖瑞冲了进来。 “给我带到审讯室!从实招来!” 第82章 舒慈与李元信连夜审问蒋四,将其供述拟成一份折子。舒慈着急,要立刻去神策军处要个说法。 李元信拦下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每次李元信一露出那讳莫如深,高深莫测的表情,舒慈就一肚子邪火,但她还是恭敬道:“这……明日一早,太子与神策军就将上朝,李大人,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李元信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你若现在找神策军对峙,岂不是亮出手中的筹码?上次杜月昇看破茀夜阴谋,因而遇害。之后他们明知手头无凭无据,仍冤你入狱,不过是想搅乱浑水。这次可就不同了,小杜大人再次撞破他们的阴谋,对方既已抓了人,启会善罢甘休?若贸然出动,不过是给了他们上朝前准备的时间。” “您的意思是,待明日朝廷之上,再与他们当庭对证?” “当庭对证?朝堂之上,谁能替咱们出这个头?”李元信不耐烦地摆摆手,与她头头是道地分析道,“难道叫咱们大理寺的主管——尚书令杜大人出面?但如今杜大人的亲儿子被扣上了里通外敌的帽子,连他都不得不避嫌。其中稍有闪失,杜大人和大理寺岂不是被一网打尽?若没有十成胜算,绝不能请他出山……至于我,我一个小小少卿,能面圣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还敢在堂上与太子对峙?” 那还有谁?舒慈愣愣地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犹豫道:“您这意思是,我?我来……” “你来什么你来!”李元信恨铁不成钢,胡乱挥了挥手,“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我自有办法,切不可轻举妄动!” 说罢,他一甩袖子,迈着大步,往大理寺外而去。 现下已过丑时,烟霞客、敖瑞和三宝都已回去了。只有舒慈一个人留在大理寺内,委实困得不行。她又怕那狼人阿达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回来,仍是强打着精神,在桌椅四周贴上了黄纸符,布了个阵法,这才沉沉睡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李元信才回来,一把摇醒舒慈。 “还睡呢?赶紧走吧!” 舒慈睡眼惺忪,只见李元信眼白里亦是布满红血丝。他虽极度疲劳,但眼神中又抑制不住的激动。 “去哪?” 李元信不答,只催着她赶紧上马,二人沐浴着月光往皇城而去。 *** 二人行至崇仁坊,此处舒慈来得少,因坊内居住的尽是高官贵胄。她只能跟着李元信,往东南隅走,只见朱门林立当中,一扇高大的黑漆木门,缀兽环,门钉纵七横七,正是嘉阳公主府。 李元信下马,恭恭敬敬敲三下门,停一下,又三下。 大门“吱呀”一声从内里打开,小厮是个女子,裹着幞头,着男装。看了一眼李元信,闪身让他进入。李元信赶忙打了个手势,催促舒慈跟上。 小厮领着他们由回廊入内。房顶清一色用青瓦,柱漆玄色,并无彩绘。前院极为开阔,遍植棠棣,叠石为山,引水成一汪小湖,不失雅致意趣。后院则只铺青砖,摆放两排牡丹。再往前,便是正厅,现在已是后半夜,厅堂中仍是灯火通明。 小厮请二人等了会,得了公主同意,才领着二人步入堂中。 第95章 一进门,便觉兰香扑鼻,正中熏着一只香炉。堂前挂一张素白的丝帐,被烛火照得明晃晃的,映出一个绰约的人影——想必正是嘉阳公主。 杜谌义不知何时已经等在此处,也是熬得一双眼睛通红,满腮青黑,双颊凹下去几分。见了二人,却是先向舒慈行了个大礼:“有劳舒司务,查出真相,还我儿一个清白!” 舒慈吓了一跳,经不起这个大礼,赶忙还了个更深的礼,扯得伤口生疼,龇牙咧嘴道:“杜大人,您……您言重了!” 杜谌义赶忙将她扶起来,招呼小厮端椅子到她身后,郑重地请她坐下。 “别客气了,都坐下吧。” 一把沉稳温柔但不容人抗拒的女声从帐中幽幽地传出来。 李元信干笑两声,自己找了把椅子也坐下了。 “李大人,你方才同杜大人说了什么,深夜如此慌忙求见,可也同本宫说说?” 李元信挺直了腰背,如此这般,道出杜月恒如何叫他们捉拿蒋四,大理寺如何用计套蒋四的话。其中自然将自己的作用添油加醋一番,最后掏出一张折子来,上面记着蒋四的供述,递给立在一侧的一名女官。女官又将折子双手捧进帐中。 三人大气不敢出,堂中一下很静,连公主翻动折子的声音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帐上的人影一动,公主阅毕,招了招手,女官上前接过折子,归还给李元信。 “本宫这侄子真是越发出息了。” 帐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笑呵呵的,却冷了几分,“本宫以前以为,他少年气盛,又是太子,有凌云之志尚在情理之中。上次倭国奸臣作乱,本宫只当他误入歧途。没想到到了今日,他竟致大唐安危于不顾,空有野心,而无大志!而我这兄长,也是糊涂啊……” 无人敢出声,舒慈瞥了一眼李元信,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舒慈也低下头,盯着手上的绷带,仿佛对自己的伤口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好一会,公主才道:“谌义,令郎聪明。有此一子,你大可放心。” 仿佛心中一个大石头落地了,杜谌义从椅子上滑下来,跪拜在地,眼角滑下了泪水,颤声道: “谢公主……谢公主……” 人影挥了挥手,两侧的女官上前将他扶起。 “李大人,大理寺这次有功了。” 李元信满面红光,刚要一表感慨,人影又挥了挥手。 “舒慈?” “哎!” 没想到公主叫了自己的名字,舒慈答应一声,一时不知该站还是该坐。 “我想和你说会话。” 公主既是如此说了,李元信硬生生将一肚子的陈词咽下去,赶忙上前扶起杜谌义,朝舒慈使了个眼色,二人便跟在女官之后退下了。 堂中一下更加安静了。 舒慈迷惑,不知为何公主独独将自己留下。等了半晌,公主仍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受不了这古怪的沉默,便开口道:“上次晁不疑一案,若没有公主在殿前拦下,圣人恐怕遭遇不测,是卑职失职。一直以来还未有机会答谢公主。” 说着,她站起来,想要行李,眼前的纱帘忽的掀开了,伸出一只羊脂玉般的手臂,将她扶住。 “不可。”公主的声音又变回了轻柔沉着,“你有伤。” “多谢公主。” 舒慈又坐回椅子上,这才抬眼看了看嘉阳公主。 她之前是见过她的,上次晁不疑一案在朝堂之上,那日,她身着华服,面容端庄。而现在,公主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一身素衣轻纱,一双凤眼,面目清秀,看不出年纪。可不知为何,越看,舒慈越觉得熟悉,越感到亲切。 “你这伤怎么来的?”她又问。 舒慈答:“回公主,这事情可就说来话长了。” 公主笑了笑:“那你就长话短说。” 她眼珠子一转,道:“我这伤,或许和二十年前画师吴青秀案有关。” 公主愣了一愣,眼底划过一丝惊讶。 “二十年后的长安城中,又有人和他一样,先杀了官吏,盗去舍利。唯独剩下这道士……” “原来如此。”公主恍然大悟,“你是因此才受伤的。” 舒慈甚至还未将案子说完,她就说了与烟霞客一样的话。她忍不住抬眼看了公主一眼。 “……” 她接着大着胆子道:“为查此案,卑职曾翻阅天仁寺寺历及大理寺案卷,可寺历和卷宗记载模糊,尚不能知道二十年前真相。二十年前,公主您刚巧也在天仁寺修行。卑职斗胆一问,公主您可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阳公主那双凤眼蓦地瞪着她,一双黑亮的瞳孔,眼底还藏着很多的情绪,或惊诧,或震惊,或担忧,不知为何,甚至划过了一丝恐惧。 “你知道了?” “……什么?” 她松了口气似的,又道:“不错,二十年前我确实在天仁寺修行。也确实知道吴青秀这件案子……甚至可以说,我才是此案的罪魁祸首。”她别过头,故意不看舒慈,眼神好像在望着时空中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件事情,我最近也时常想起来……” 正如天仁寺寺历记载,天和三十六年,嘉阳公主前往天仁寺修行。天仁寺借此机会扩建伽蓝,但邀请吴青秀作画的,不是天仁寺,而是嘉阳公主。 “……我曾看过吴青秀的画作。他并不出名,但画作颇有灵气,甚至有些禅韵,与宫廷画师的匠气大为不同。又听说他的父亲亦是吴道子的弟子,于是请他从洛阳到天仁寺作壁画。 “那时,我也过于年轻,自以为参透了佛法。认为佛法因果需敬畏,若没有恐惧便没有敬畏。因此命他效法吴道子,在天仁寺大雄宝殿作《地狱变相图》壁画。没想到,吴青秀亦是一个修佛之人,从构思壁画起,便如同走火入魔,最后走上歧途……以外道仪式,召唤地狱。” “……” /:. “近日,我也听说了杜月昇惨死,天仁寺被盗之事……”她叹了口气,“可这最终的源头,竟是因我而起。” 两人沉默了一会,从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鸡鸣,天要亮了。 “不,不是的。”舒慈开口道,“我曾看过一句话‘人本无善恶因果,诸行意先发’,公主您发起善因,却由吴青秀结出恶果。是因吴青秀结了走火入魔的因,这才酿下了大错。” 嘉阳公主看着她出了会神,忽喃喃道:“……他也说过一样的话……” “后来,我听说杜大人、天仁寺高僧和烟霞客合力制服了吴青秀,之后他便自尽了。那吴青秀可真的作成了仪式?又是为何自尽?” 公主摇摇头:“吴青秀死的那日我并没有看见……不过你说的高僧却留下了一本经卷……” “《降魔成佛录》?!” “不错。我听说青龙寺被盗后,请金吾卫查找经卷下落。听说,最后还是你协助金吾卫找到的。” 舒慈又惊又西,恨不得跪下来求公主将经卷给她,面上道:“公主可知经卷内容?” “此经卷中记载了当日觉慧是如何阻止吴青秀,他死后,要求放在青龙寺中,任何人不得翻看……”公主说着望了望窗外,好似那轮又大又明的月盘上有着什么人,“事到如今……或许应该给你了。” “谢公主!” 舒慈像方才杜谌义一样,往地上一滑,不顾手上疼痛就要跪拜。公主笑着摇摇头,伸手将她扶起。 经卷保管秘密,舒慈又在前院等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有一名女官,托出一只青色丝绸包裹的包袱,里面装的正是《降魔成佛录》《钟馗无量毒人咒魔经》。 天色逐渐大亮,她把包袱往身上一背,顾不上细看,出了公主府便往皇城赶去。 *** 含元殿上。 辰时三刻,朝会的余音仍在殿梁间回荡,朝臣们闹哄哄地,正要鱼贯而出。 只有杜谌义仍立在殿内,左右路过多有对他指指点点,但他扔面不改色,双手交叠在身前。 圣人由两名宦官搀扶着,从龙椅上走下来。 正在此时,却听殿外有人报,“太子驾到——” 朝臣们纷纷停下脚步,有的回过头来,往圣人处张望,有的伸长了脖子,往殿外望去。 “太子驾到——” 不等第三声,太子李承昭昂首阔步,威风凛凛地跨进了殿内。后面跟着一个人,身姿挺拔,披挂军甲,但面目严肃,正是神策军的副将曹仁。 朝臣们纷纷驻足,一时之间,不知该是去是留。 李承昭大步流星走到殿前,行了个大礼,朗声道:“臣拜见圣人!” 圣人正在转身,回过头来“啧”了一声,道:“早朝已过,你又有何事?” “可是太子调查杜月恒一案有了进展?” 问这话的却是杜谌义。 听了这话,不知谁带了个头,有的朝臣踱步返回殿内,又站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有的一个劲地打手势,似乎是要赶紧远离是非之地。 第96章 圣人见此情景,怒道:“早朝过了!还等在这里干什么!成了什么规矩!” 众人面面相觑,“哄”地一声,含元殿内便只剩下圣人、太子、杜谌义、曹仁和两个宦官。 圣人叹了口气,招了招手,两名宦官又将他扶到龙椅之上。 “说吧,”圣人高高在上,却是对曹仁说,“查出来什么了?” 曹仁正要开口,圣人又打断他道:“你们神策军请来了太子,杜大人,你呢?” 杜谌义惊出一身的冷汗,仍沉着郑重地跪在殿前,朗声道:“圣人容卑职在此听候,已是开恩。若犬子真有一丝一毫叛国之举,无论如何处置卑职万不敢有何怨言!全为卑职失察,甘愿以死谢罪!” “那你这罪名可大了。”李承昭哼了一声,背着手给曹仁打了个手势。 曹仁立马掏出一张折子,递给立在一侧的宦官,宦官又递在圣人手中。 圣人扫了两眼,怒发冲冠,一把摔在杜谌义面前。 “你看!你自己看看!” 折子的内容不长:吾杜月恒,收受茀夜贵族财物,为破坏和谈,阻止天仁寺讲经仪式。买凶谋杀鸿胪寺少卿杜月昇、天仁寺高僧慧空,并盗走茀夜赠天仁寺夜明珠。最后一行有签字画押,“杜月恒”三个大字上一个血红的手印。 “罪状在此,”李承昭冷笑道,“杜大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杜谌义双手颤抖,又将折子合上,恭敬地递给宦官。 “启禀圣人,卑职方才说过,若真是犬子犯下如此滔天大祸,卑职愿受任何惩罚。可光是这罪状中便有好几处疑点……” 曹仁道:“启禀圣人,此罪状由杜月恒亲口供述,并由他签字画押,绝无造假,还请圣人明察。” 圣人一拍龙椅,手指恨不得戳到杜谌义眼睛上,怒道:“你倒是说说?!有何疑点?” “回圣人的话,”杜谌义越发从容,“此折子上说,杜月恒受茀夜贵族指使因而破坏和谈。可是据我所知,茀夜国内,拥护新王,信仰佛法一派与我大唐素来交好。而这茀夜贵族,正是信仰旧日神明一派,暗中反对新王。若真是贵族一派处心积虑破坏和谈,一着不慎,大唐或出兵茀夜,此举对茀夜一国有何好处?” 曹仁答:“杜月恒招认,若茀夜和谈失败,茀夜国内必乱,贵族便可起兵夺权。” 语毕,三人齐齐看向圣人。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杜谌义继续。 杜谌义再次叩拜,又道:“还有夜明珠一事,大理寺前日已找到夜明珠,但还未查出幕后主谋,因此尚未归还。若真是杜月恒所盗,为何那夜明珠如今收在大理寺中?” 曹仁一惊,却是答不上来。 “还请圣人明察!宣大理寺上朝,辨明真相!” 李承昭“啧”了一声,“这跟大理寺有什么关系?此案由神策军主查,你搬出你管的兵来,证明你儿子清白,杜大人,这恐怕不合适吧?” 杜谌义刚想争辩,圣人怒喝道:“朕是给你们断案的?!” 殿内鸦雀无声。 “该斩的就斩,该滚的就滚吧!” 两个宦官听了令,立刻上前拖起杜谌义,正在此时殿外又是一声—— “嘉阳公主到!” 圣人长叹一口气。 “嘉阳公主到!” 同样不等第三声,嘉阳公主已经款款入内,后面跟着李元信与舒慈。 圣人沉下脸来:“你又来做什么?!胡闹!” “陛下,”嘉阳公主不恼,反倒笑盈盈地行了个礼,瞥了一眼李承昭,“朝堂庄严,臣绝没有让您断案的意思,可这事情,事关大唐社稷,若臣此时不说,天上的列祖列宗可都会怪妹妹的。” 圣人鼻子里哼了一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极为疲惫的样子。 公主不管他,朝李元信使了个眼色,他便也掏出一张折子来,递给宦官,宦官又递给圣人。 这折子极长,圣人看了好一会,脸上涨红,又转为铁青。 李承昭皱着眉头,一会扫一眼嘉阳公主,一会瞪着杜谌义,一会又询问地看看曹仁。曹仁亦是一脸茫然。 圣人将折子叠好,拿在手中,却对公主与杜谌义道:“说说吧,方才说的夜明珠怎么回事?” 舒慈得了嘉阳公主的命令,上前说明如何寻找到夜明珠,又是如何推断出盗贼为碧波仙人。 圣人听完,若有所思,问李承昭:“这个什么碧波仙人,你认识?” 李承昭大骇,面目涨红:“儿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圣人轻声道:“你不懂?” 折子这次摔到了李承昭面前。 圣人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拳头,连拍了龙椅几下。 “你自己看!” 那折子上是蒋四的口供。 今年佛诞节前,松丹云提前来到长安。在长安城中寻到蒋四。 因蒋四父亲为茀夜人,因此精通茀夜语。松丹云一开始请蒋四为译语,后得知他也在鸿胪寺当差,便赠与他金银,要求他在鸿胪寺中监视官吏动作。蒋四起初不解,他曾在茀夜国见过松丹云画像,虽与此“松丹云”极为相似,但细节上却有些古怪。他心中疑惑,便以佛教典故试探,果然,此“松丹云”一问三不知。 假松丹云被识破后,又给蒋四金银,要求他保守秘密。 原是茀夜贵族一派,在真松丹云出访前,已经用假松丹云调包。目的正是破坏和谈,以期大唐出兵,消灭新王一派。 假松丹云及茀夜使节向蒋四承诺,若事成之后,茀夜贵族掌握国家,便可赐他茀夜爵位,保他一生荣华富贵。 因此,杜月昇、杜月恒兄弟二人察觉“假”松丹云一事后,蒋四便告知茀夜。假松丹云等又买凶杀人,这才酿成杜月昇惨案。 同时,茀夜贵族一派欲待大唐出兵后,重建雪山妖魔信仰,再与大唐交好。 他们在朝中,也与主战派联系。据茀夜使节说,此人正是—— “……太子殿下。” 曹仁唤他。 李承昭手中摊开折子,如被雷击一般,呆立原地。 “……陛下,”李承昭颤声道,“这是假的!不可能!” “太子殿下,”舒慈忍不住道,“这是蒋四在大理寺招认的事实,签字画押,绝无造假。” “不可能!”李承昭将折子扬得哗啦作响,一把戳在嘉阳公主鼻尖,“姑姑,你好狠的心,定要扣一个叛国之罪在你侄子头上,你才甘心?!你对得起天上的列祖列宗?我是太子!东宫之主!容不得你们污蔑!” 杜谌义挡在公主身前。公主不看太子,只对圣人苦笑道:“陛下,此事还有重重疑点,真相还未水落石出,若此时治承昭的罪或许确有不妥,还请等抓获那假高僧与茀夜使节,再行发落。” “哈哈哈!”李承昭笑了,“你帮我求情?!姑姑啊姑姑,你今日竟然要带着你大理寺的情郎要治我的罪?二十年前,你去天仁寺修行,发生了什么,这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转头对圣人,声音竟带着哭腔,“陛下!大理寺的话可听得?!” 这话比今日所有的对峙质问都要骇人,舒慈往后一跳,只见李元信也是吓得不行,手舞足蹈地叫曹仁拦下李承昭。 “放肆!” “胡闹!” 圣人这一声极为虚弱,似乎已被方才发生的一切压垮了。 “抓起来……” 殿上的人都停下,不敢动作。 “立刻抓那两个茀夜人……再将李承昭带下去,听候发落。” 曹仁不动,便由两个宦官上前,制住了挣扎的李承昭,将他带下殿去。 第83章 既是圣人亲自下旨,金吾卫立刻搜查茀夜使节及假松丹云二人。当时,茀夜使节还在四方馆中,来不及逃逸,便被金吾卫擒下,移至大理寺,由李元信亲自审问。如此,舒慈得了空,便往神策军府衙而去。 太子党失势一事传得比舒慈的马还快。她一下马,神策军府衙大门大打开,只见杜月恒从里面步履蹒跚地走出来。 他走得很慢,走一步便“嘶”地一声,不知扯着何处疼痛,鼻青脸肿,衣衫也粘了斑斑的血迹,与平常潇洒风流模样判若两人。 舒慈认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半是心上放下一颗大石头舒心的笑,另一半是看他狼狈模样忍俊不禁。 “小杜大人,您没事吧?” 杜月恒不笑,张了张嘴。 他虽在牢里不过呆了两日,却似乎过去了一辈子。两日的刑讯逼供,昏天黑地,神策军都是会功夫的,一两下就打得他眼冒金星,痛得几乎灵魂出窍。有些时候,他甚至看到了走马灯,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一幕幕在眼前展开。他想起阿娘,想起兄长和父亲,想起埋头苦读的自己,想起长安城的声色犬马,辽阔的大唐以外,还有无边无际的西域……他还想起舒慈。 第97章 想起他被胡左胡右、晁不疑打了个半死,被关在黑屋子里,被困在地宫里,舒慈总是这样仿佛神女一般,从天而降,只是,她不是柔美的飞天,而是带着金光下凡的武神。 她终于来了,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有太多的话想对舒慈说。可是,他一张嘴,却从眼中滚下两行泪水,咸咸的泪珠染在伤口上痛得龇牙咧嘴,面上仍嬉笑道:“阿慈,你果然是神仙。” 舒慈跟着眼眶一热,忽然生出拥抱杜月恒的想法,但手上动一动也痛得“嘶嘶”的。只能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 杜月恒还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不是时候。舒慈左手仍被绷带吊在脖子上。他瞪大了眼睛,急道:“你这手怎么了?怎么又受伤了?” 舒慈答:“说来话长。” “一件事一件事跟你说吧,你阿爷杜大人他还在朝中。圣人已亲自下令捉拿茀夜使节和假松丹云。” “你们都知道啦?那蒋四全招了?” 他只知道松丹云是假的,其余茀夜阴谋都是自己猜测。舒慈便将自己如何受伤,在天仁寺调查种种以及蒋四的供述与他细细道来。 二人一边说着,杜月恒一边牵着马,舒慈揽着他的肩膀。二人倚靠在一起,互相借着力,在街市上缓行。 杜月恒忽的笑出了声。 “笑什么?” “我们这样走路,像白头翁媪,霜鬓相倚。” “傻。” 舒慈觉得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似乎又很不合时机,便闷头走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咱们这是去哪?” “去大理寺啊。”杜月恒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那茀夜人还没审,还有假的松丹云没抓到呢!不说别的,总得把我兄长的头颅找到吧?” 舒慈哭笑不得,“你刚放出来,不回家一趟?” “是了,我阿娘还不知道呢。”杜月恒见舒慈脸色顿了顿,又补充说,“你也去——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了。我阿爷阿娘可得好好谢谢你!” 舒慈想躲,脚步一滞。杜月恒便“哎哟哎哟”的,痛得不行,“你可得扶我回去啊!” 见时候不早了,舒慈“啧”了一身,自己先翻身上马,又让杜月恒爬上来。双腿一夹马肚,往杜府而去。* *** 杜月恒一进家门,杜府上下立刻像滚沸的开水,过上元节似的,欢欣雀跃,一拥而上。 他阿娘筱梅也迎了上来,先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儿子一番,抹了抹泪珠,招呼小厮们给杜月恒更衣的更衣,上药的上药,备吃食的备吃食。 她转眼见到舒慈,喜笑颜开,“您就是舒司务吧?我是杜月恒的娘亲,你叫我梅娘就好了。杜郎同我说了,若没有您全力破案,月恒他就……” 筱梅又抹眼泪。 舒慈连忙摆手,不知为何,忽的想起今日太子在朝堂上的疯言疯语,不自觉认真地看起了杜月恒的阿娘。 他母亲很美,眉间一点淡淡的花钿,是极标致的美人。舒慈一直以为,杜月恒生得像他父亲,今日才知,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正气是从杜谌义那得到的,而天然的风流倜傥却是从梅娘处来的。 “你这孩子,”梅娘道,“怎么也弄得浑身是伤?来人啊……” 舒慈这才发现她说的是自己。接着,不知又从何处蹿出来两名婢女。 “搀着舒司务到客堂。” 见舒慈想跑,梅娘笑盈盈地,“舒司务,耽搁不了多长时间,你瞧你累得。你在客堂歇一歇,等等月恒。你平常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千万别客气。” 舒慈被簇拥着进了客堂。梅娘差人沏了热茶,端来杏酪,配上酪樱桃、梅花酥、樱桃毕罗。梅娘说话做事利落,张罗完,请舒慈稍等,又像一道柔柔的风,飘飘而去。 杜府虽然不如公主和太子府上的大,但一间客堂几乎和舒慈家一样了。 既然梅娘叫她不客气,舒慈便一屁股坐下。 不愧是宰相家里,连凳上都铺着一层柔软刺绣垫,坐在上面,着实比家中那张硬邦邦的凳子舒服不少。 舒慈喝了口茶,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她这才察觉到疲乏,她几乎一天没有睡眠了。 可现下也不是打瞌睡的时候,案子还有太多的疑点。她强打起精神,从包袱中取出嘉阳公主给她的两本经卷。三两下将桌面上的点心吃了个精光,把盘碟移开,将经卷铺在桌面上,研读起来。 第一部《降魔成佛录》,正如名称所示,记载的是高人降魔的经过。 里面说是有一种名为“三障尊”的妖魔,曾被封印于一尊佛像中。可以献其儒生头颅、高僧舍利、道士心脏,解封此魔。 此魔难以尽除,先人封印之法业已失传,高人一番研究,发明新法,即以天雷劈其真身,将其再次封印。 之后便记载了引天雷的法术。虽都是引天雷,但又与烟霞客使过的不同,甚至比他的拿招式还要复杂。需三人为阵旗,一人为阵眼,天雷击退妖魔后,重新封印进金神佛中。此术困难,以三人施法最佳,若一人引雷,难承其力,或遭反伤。 经卷最后便是引天雷的咒语,舒慈略过一眼,既有她熟悉的道家咒语,又掺杂佛经,之乎者也等等,虽有心研究,但时间紧迫,便又翻下一本。 另一部《钟馗无量度人咒魔经》,出乎舒慈的意料,上面没有文字,而是一本画册。可这画的画技不敢恭维,舒慈看得云里雾里。 里面画了一个茀夜僧人,一个道士,一个大唐官吏,三人结伴一同前往一座高山。一路上,风和日丽,天高云淡。可三人行至山顶的一出山洞前,忽的天空乌云密布,闪电交加。乌云中,降下一尊三头的怪物,正面如罗刹,另外两面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接着,三人作施法念咒状。最后一页,只画了一只佛像。 舒慈不解其意,忍不住又翻了翻,书页间飘出一张又黄又旧的纸张,叠了两叠,展开来,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左下角有一行小字—— 《地狱变相图》吴青秀天和三十六年 这又是什么? 她方才看了许多的字,实在累得不行,忍不住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决定等着杜月恒来与他讨论…… 她又喝了口热茶,感到无限的疲累…… ……忽然左眼跳了跳,她又来到了天仁寺。 这里或许不是天仁寺,只是一间很大很宽敞的房间。或许连房间也不是。这里没有一点亮光透进来,只有无边无际的黑 目之所及,最遥远的黑暗深处有一团金色的柔光。 梦魇? 舒慈抬手揉了揉脸,她的左手完好无损,感受不到丝毫的痛楚。 梦魇。 她想了想,高声喊道:“吴青秀——吴青秀——你在吗?” 声音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折返回来,在她耳边再次嗡嗡作响了一遍。 远处的柔光好像更亮了一点。 她不禁长叹一口气,向着光亮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那光点面前,只见又是那只金身佛。 她皱了皱眉,心底不禁生出一丝厌烦,转过身去,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道: “吴青秀——杜月恒——烟霞客——” 她决心将能想到的名字都喊一遍,“敖瑞——三宝——范长风——李元信——有人吗?” ——“他们不会应的!” 一个甜腻腻的童声响了起来,舒慈惊得回头,只见金身佛的嘴裂开一条缝—— “他们都死了。” 金身佛道。 舒慈哼了一声,“……你这把戏玩了太多次,已经不新鲜了。我不怕,你明白吗?人都会死的!你只能在梦中吓吓我。” ——“……她知道了……哈哈哈……” 金身佛面目扭曲,那双仁慈的眼变得尖细,嘴一张一合,却发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利又脆,像片刀刃擦过,划过她的耳朵。 ——“她知道了。” 金身佛的脸又变了,眼瞪得如环,重复一遍。这次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仿佛从它肚子里挤压出来的,振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闭嘴!” 童声又尖叫一声,它的脸回复了正常,低眉垂眼,仁慈的样子。 它对舒慈道:“是吗?你低头看看呢?” 这里太黑了,舒慈低下头什么也看不清。 “蹲下呀,蹲下看看。” 她蹲下身来,这才看清地面上模模糊糊躺着一个人影。 她伸手将人影拉起来,仍是看不清,只能拖着那人凑到金身佛微弱的光亮下。 ——是她自己。 “舒慈”躺在她的怀中,面色仍是红润的,闭着双眼,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像是沉沉睡去。胸口插着一只短刀,鲜血浸黑她那套大理寺的外袍。 她尖叫一声,往后一退,手上一松。 “舒慈”却坐了起来,将胸口的短刀拔出,一刀插进了她的胸口。 第98章 飞溅的血与黑暗融为一体。 之后左眼一阵剧痛,她闭上眼来,坠入了黑暗中,仿佛那是永无天日的黑。 第84章 “阿慈?醒醒啊!舒慈?舒慈!!” 她终于醒了,额头上冒起一层细密的薄汗,挣扎着睁开眼。她还在杜府的客堂,宽大的桌上铺开经卷,就这么趴在上面睡着了。杜家的下人点起了熏香,左眼的疼痛随着腾起温热的沉香味道渐渐消散了。 杜月恒惊魂未定,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慈,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到底梦见什么了?” “我就说,这孩子累得啊。”这声音是梅娘的,她又进来,招呼人续上茶水和点心,“大理寺用人怎么用起来就没完?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忙着查案!赶紧用了饭,好好休息休息才是呢。” 舒慈感激地冲梅娘笑笑,用手指了指铺开的经卷,与她二人道:“方才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做了些怪梦,好像是在这经卷里看过的东西一般。” 杜月恒狐疑地接过经卷,“这就是虫合虫莫妖怪从青龙寺偷窃的经卷?” 舒慈点点头,大致讲了得到这经卷的经过,看他研读得入神,她又问梅娘道:“梅娘,我这伤不要紧,我师父烟霞客瞧过了,未伤着要害,好好养着没问题的。” “烟霞客?”梅娘听了这名字略微惊讶,“阿慈,你的师父是烟霞客?” 舒慈点点头,眼睛一转道:“梅娘,你也认识?” “那是自然,”梅娘道,“二十年前,杜郎有一次从骊山查案回来,说幸好有一位叫做烟霞客的真人相助,要不然他就死在骊山了。“ 舒慈心里一动,看了看杜月恒,只见他仍埋首经卷之中。 梅娘自顾自密密匝匝地说了下去,“当时,我刚生下月恒不久,长安城内却连出了三件大案子,连大理寺的少卿都被人杀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杜郎每日早出晚归,不知去向,我在府里担惊受怕。一问起他,他又什么都不说,只说自己是查案。 “问他和什么人一起,他便说一个叫烟霞客的真人,两个什么觉的和尚。阿慈,不怕你笑话,”梅娘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一个大理寺的官差,怎么会和道士和尚一起查案?我当时笃定他是在外面眠花宿柳,带着两个孩子,不禁日日以泪洗面。直到那年十月的一天,我记得清楚,那日太阳刚刚落山,他被一个人背了回来。两个人衣衫破烂,脸上焦黑,活像被火烧过,被雷劈了似的——那人就是你师父,烟霞客。我才知道杜郎没有骗我。” 舒慈听得入胜,刚要询问接下来发生何事,杜月恒却大喊一声。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你明白?”梅娘不高兴道,“我同阿慈说话,你插什么嘴?” 杜月恒急迫地“啧”了一声,嘟囔了一句“跟你说不明白”又向舒慈道:“阿慈,我明白这经卷怎么回事了!” 他先拿起两卷经卷道,“这两卷经书,虽然存放在一起,”他伸出左手的《钟馗度人咒魔经》来,“但这一卷颜色深,纸张更脆,年代更加久远。另一卷呢,”他收回左手,伸出右手的《降魔成佛录》,“这一卷颜色尚浅,应该是近几十年内的成书。” 他展开《钟馗度人咒魔经》,“我在《茀夜史考》中读过,茀夜之所以改立佛法为尊,便是因为宝相大师收服雪山妖魔。但这经卷的内容却和我读过的不同——” 他指了指画上那头戴冠冕的僧人,“这僧人头戴宝相花冠冕,正与史书上记载的宝相大师相同。”有指了指高山,“他们去往雪山降魔,又与史书上记载的相同。” “可是,这经卷的记载,降服妖魔的却有三人——宝相大师、一个道士、一个大唐的官吏。最后这妖魔又叫作‘三障尊’——《茀夜史考》中称其为‘雪山妖魔’,我猜可能是误译,或是茀夜民间不知其真面目而起的误称。不管如何称呼吧,反正这妖魔被三人封印在了一尊佛像内。”他指了指最后一页的佛像,“正因此,要解封这妖魔刚好需要的就是对应的高僧舍利、道士心脏和儒生头颅。我猜这一经卷正是这道士或是这个官吏所记录的。” 他又展开《降魔成佛录》,“这一卷呢,记录的刚好又是天和三十六年,有人在长安想要解封妖魔,又有高人阻止妖魔现世之事。“ 他顿了顿,面色凝重,似乎在整理思绪。 “我猜,这《钟馗度人咒魔经》中记载的,封印了‘三障尊’的佛像不知为何流落到了大唐……二十年前,真正的松丹云大师或许就是为了寻找佛像下落而来。” 舒慈恍然大悟,“天仁寺的金身佛……” 杜月恒点点头,脸色愈发难看,“那时,吴青秀在天仁寺作《地狱变相图》,阴差阳错认识了松丹云大师。松丹云或许告诉了他金身佛所封妖魔之事。他为绘制壁画,便想要放出金身佛内的‘三障尊’。因此接连杀了大理寺少卿、灵虚观道士,偷走了天仁寺的舍利……“ “也正是因此,我父亲、烟霞客师父还有觉顺、觉慧大师才会一起同查案。” “《降魔成佛录》中说,先法失传,又研新法。宝相大师他们的封印之法已失传,留下的或许就只有这一卷《钟馗度人咒魔经》。因此师父他们便想出了融合儒释道三法的引天雷之术。可这阵法强力,需三人为阵旗,一人为阵眼。” 舒慈沉默片刻,接着他的话道,“所谓阵眼,正是传天雷于妖魔之人……若稍有闪失,也会一同被天雷吞噬……” 二人再次相对无言,梅娘听得云里雾里,刚要开口招呼晚膳,却听二人同时叫道: “糟了!” “不好!” 说着,齐齐急匆匆地要往外走。 “哎?”梅娘急了,拦道,“你们这是去哪?晚膳都不吃了?” 杜月恒更急,左躲右闪,“晚膳有的是,案子不等人啊!” “还有你们的伤!这大理寺找不出别人了吗?!” 舒慈苦笑,伸出右手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心,“你放心,我们一定平安回来。” 说罢,二人头也不回地便往大理寺而去。 *** 大理寺内,李元信刚刚审完那茀夜使节,正写就一篇文书上报圣人。烟霞客也在一旁,捋着胡子,看着李元信正洋洋洒洒提笔,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舒慈与杜月恒脚上着火一般,冲到他面前。 “你们怎么来了?”李元信捋捋胡子,难掩得意之情,“知道我刚审完要犯,来看我写的文书啦?” 你还审呢?舒慈心道,刚刚跑得太急,看了一眼烟霞客,顺了两口气道:“师父,你怎么也在?李大人您自然厉害,可这案子还有疑点……” “疑点?什么疑点?”李元信不高兴了,食指中指并拢戳了戳面前的文书,“人赃俱获,证词严谨,还能有什么疑点?连烟霞真人都没说什么,你们俩还有什么意见?” 舒慈不管他,一把将文书拿过来,杜月恒凑近,两人匆匆扫了一遍,对视一眼。 杜月恒先开口道:“李大人,您不觉得奇怪吗?我兄长的头颅去哪了?” “啧,”李元信皱眉,点了点二人面前的文书,“这里面不是说了吗,他买凶杀人。那杀手提头来见,证明自己杀了人,头埋在四方馆庭院内——正说着呢,还得跟你们鸿胪寺的说好,我们还得派人去四方馆内挖呢。” 舒慈道:“这里面说,是他们找到碧波仙人,给它钱财,让它去偷茀夜的夜明珠,可为何天仁寺内的金身佛、舍利子也不见了?” “哎哟,”李元信生气了,“仔细看看!写得清清楚楚!他们只要夜明珠,是那碧波仙人自己见财起意偷了其他东西!等捉住碧波仙人,审问清楚,不就结案了吗?正说着呢,抓碧波仙人,是不是你们缉妖司的事情?” 舒慈又道:“还有那假的松丹云,他可说逃去哪里了?” “你们到底看没看?识不识字?茀夜使节说,假的松丹云跑得快,应该是混进胡商的队伍,打算从栗特改道回茀夜——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舒慈大惊:“不对!你赶快把人叫回来!” 李元信彻底愤怒了,把文书一夺回来,“你们两个到底想干嘛?伤着脑袋了?别在这捣乱!” 舒慈不自觉地赔了个笑,好声好气道,“李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茀夜一个区区小国,为何非要破坏和谈,迫使大唐出兵?既要破坏和谈,暗杀、绑架、伏击,随便哪一样都行——把使节和松丹云杀了就行,为何非要千辛万苦地假扮?“ 这问题把李元信问住了。他拧眉问:“什么意思?” 杜月恒道:“这事情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天仁寺的一尊佛像里阴差阳错地封印着茀夜的妖魔,要放出它来,需献上儒生的头颅,也就是我兄长。高僧的舍利,也就是碧波仙人偷走的那一颗。还有道士的心脏,也就是舒司务被袭击的原因。” 第99章 舒慈看了一眼烟霞客,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接着道:“他们之所以非要假扮使节与松丹云,正是为了混入天仁寺中,找到金身佛的下落。他们真正的目的也不是什么迫使大唐出兵……而是准备将妖魔放出,长安城必将生灵涂炭……成为地狱……“ “那时,他们再出征大唐。大唐就不再是现在的大唐了。” 李元信目瞪口呆,一时间,没人再开口说话。 “你们两个呆子,没想到还挺聪明。”烟霞客却出声道。 “假的松丹云应该还没有离开长安,”舒慈又道,右手不禁摸了摸自己跳动的胸口,“虽然我不知,为何他们非要我的心脏……但如果假松丹云还逍遥法外,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再杀一个道士,将那妖魔放出来。” “……审!”李元信面色铁青,大喊道,“给我再审!” *** 四人赶到茀夜使节的牢房,只见他平躺在墙角一堆蒲草上,双手搭在胸口,闭着眼睛,很是平静的样子。 李元信见了这副模样,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上墙,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怒道:“说!假松丹云在哪!你们来大唐到底有什么阴谋?” “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茀夜使节的唐话不算流利,一字一顿的,“我不知道。” 李元信把他扔回蒲草上,气得破口大骂,恨不能再来上几脚。可无论他怎么咒骂,那茀夜使节仍是呆坐在地上,不做声响。 杜月恒出声道:“你知不知道,你们信仰的神明,其实是一种妖魔。” 听了这话,那使节才抬起头来,“那你们的神呢?佛便不是妖魔了?如何为妖魔?非人非畜便为妖?如何又为魔?” “我不信佛教啊。”杜月恒摸了摸鼻子,“我什么都信一点,懂一点,我没有你们那么多的执念,非要信什么,不信什么。信一派便要将另一派赶尽杀绝——不过,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可不想管。我只知道若你们将‘三障尊’放了出来,即使茀夜进犯大唐,打到长安城,也同样是生灵涂炭,战乱不休啊。” “你不懂。”使节道,“我们与神明,共同生活了几百几千年……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王’,强迫我们信仰别的神明,便可以消灭的。” “糊涂。”杜月恒摇摇头,“假的松丹云还在长安吧?所谓擒贼先擒王,能够在长安城内放出那妖魔是最好的。可是,你们在长安没有栖身之所,那会选个什么地方呢?我猜,假松丹云一定是假扮成云水僧人,在长安寻了个破庙——刚巧这几年圣人整佛,这样的寺庙可不少。虽然长安城内外这样的寺庙众多,但调动金吾卫、大理寺之力,一处一处地找,一天之内必能将他擒获。” 使节轻蔑地斜视他一眼,“那你为何还要来问我?” 杜月恒耸耸肩,“我只是告诉你,经此一事,大唐必定出兵茀夜。而你们若失败,长安城没有了内应,茀夜会怎么样呢?” 使节这才正视他,眼底像忽的放了把火,燃起了恐慌、惊惧、担忧还有愤怒。 “大唐的骑兵,一定会直捣你们的都城……” “闭嘴!”使节怒道,跳起来想要掐他的脖子。 烟霞客一抬脚,使节又滚回了蒲草上。 “徒劳,”杜月恒叹了口气,“不管如何,你们带给茀夜的始终是战火,可还要假借‘神明’之名,实在可笑!我才那‘三障尊’放出来,看到是你们几个,也会气得直跺脚——愚蠢啊愚蠢,天下已哀鸿遍野,地狱已现,还要我如何!” “闭嘴!闭嘴!”茀夜使节指着杜月恒,用谁也听不懂的茀夜语高声咒骂。 “虽然你们失败了,”杜月恒继续说个不停,“但却还是成功了——不过变成地狱的不是长安,而是茀夜……” “我们没有失败!”使节怒吼道,“还有……” “还有什么?大唐的骑兵明日就出发了!你若现在供出松丹云到底在哪里,还能救你的父母、兄弟、姐妹!” “即使假松丹云死了,也有人帮助我们的神明!”使节高喊一声,可声音逐渐模糊不清,“……你们唐人很仁慈,很正义吗?便可以随意羞辱别人的神吗?你们唐人就没有人向往地狱吗?” “什么?” “你们唐人有句话,父债子偿……” 他的话越来越难以听懂,只见一条血痕顺着他的嘴角留了出来。 “别说了!”舒慈尖叫一声。烟霞客也反应过来,冲上前,想要掰开他的嘴。 为时已晚,茀夜使节睁着的双眼失去了光彩。 他死了。 “啊!!”李元信暴跳如雷,恨不得往他尸体上再来上两脚,“现在好了!现在好了!”他食指戳到杜月恒脸上,“你把人说死了!” “……” “他不是故意的……” 烟霞客安慰似的拍了拍舒慈的后背。 “现在好了,”李元信深吸一口气,又用手指点了点杜月恒,“我现在去找你爹,还要去找金吾卫,让他们尽快搜查长安各处寺庙……” “我去吧。”烟霞客竟自告奋勇道,“李大人你责任重大,我替你去找金吾卫。” “还得是烟霞真人您啊!”李元信顺了顺气,转头高声对舒慈和杜月恒道,“傻站着干嘛呢?赶紧去找那个假的什么松丹云啊!!” 第85章 李元信跑得飞快,一溜烟就出了大理寺门。 舒慈和杜月恒拖在后面,沉默着到了门口,却谁也没有动作——偌大一个长安城,上百间庙宇,他们要从哪里找起?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舒慈开口与杜月恒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先前怀疑,慧空是因撞见碧波仙人在天仁寺的内应才惨遭杀害。“ 杜月恒点点头,“我推测,他是在法藏阁内看到了真松丹云的画像,意识到假松丹云的事情。想尽快将此事告诉我,因而才在东司等我。却刚巧撞见了碧波仙人从东司逃走,才被那妖怪杀害了。” 舒慈面色凝重,眉头聚着一片乌云,“是了,我一开始也是如此猜测。可是,即使碧波仙人被慧空瞧见了,它犯得着杀人吗?还有,慧空是死于蟾蜍血水。可碧波仙人说过,脓包在它背上,需有人以针取出血水,才能杀人。“ 二人对视一眼,杜月恒拧了拧眉,“慧空肯定是被人所杀。案发当时,假松丹云、茀夜使节分明和我同在讲经堂内……”他恍然大悟道,明白了舒慈的意思,“你怀疑,杀人的另有其人?碧波仙人在天仁寺内确有内应,但与茀夜人无关——难道,他们还有同伙?” 舒慈沉重地点点头,“蒋四被捕后,我理所应当认为,此间种种都与假松丹云一案有关,便把慧空之死也算在了他们头上。可是,方才那茀夜使节却说‘还有他人向往地狱’。我便猜,或许长安城内也有和他们同样信仰的人帮助他们…… “查天仁寺内应时,我曾怀疑过天仁寺内一名叫悟尘的云水僧人——他既出现在青龙寺经书被盗一案,天仁寺被盗时碰巧也在……现在想想,唯一有可能帮助他们的便是此人了。“ “悟尘?” 舒慈便将青龙寺经卷被盗前后及天仁寺云水堂所查等等与杜月恒道明。 杜月恒抱着手臂,眉头锁成一道“川”字。舒慈同样愁眉不展,坐立不安,像是有人戳弄着她的后脑勺,她转身想抓又逃得无影无踪——真相明明那么近,一伸手就能抓住,却死活想不到答案,忍不住抓耳挠腮。 “刚刚还有一句话我听不明白,”她喃喃自语道,“为何那使节要说什么血债血偿……” 这句话仿佛点醒了杜月恒,他大喊一声,又问道:“你方才说,那悟尘和尚叫什么?” “悟尘当然叫悟尘啊?”舒慈不明所以。 “不是他的法号!他的俗名!” “好像叫什么吴……”舒慈眯起眼睛回忆道,“是叫什么吴恩正……”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她反应过来,震惊又呆滞地看向杜月恒——真相原来早早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她能看清人、妖的真身,却看不清苦苦追寻的真相本身竟藏在一个名字里面。 “……吴青秀……吴恩正……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悟尘就是吴青秀的儿子!”杜月恒激动得满脸发光,“我明白了!原来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假松丹云提前来到长安,就是为了寻找封印三障尊的金身佛的下落!而悟尘呢,不知从何知道了两卷经书,于是去青龙寺偷了《钟馗度人咒魔经》和《降魔成佛录》。在天仁寺,悟尘要为吴青秀报仇,假松丹云要再次解封三障尊,于是这二人一拍即合!” 舒慈顺着他的话道:“茀夜人想要在长安城内悄无声息地杀人、偷盗,难度极大。因此他们找悟尘协力,接着,又找了杀手阿达杀人、碧波仙人偷盗,以此收集儒生的头颅、高僧舍利和道士心脏。” “杀什么人也许也是悟尘决定的……”杜月恒脸上的红光退去,渐渐苍白,“杀我兄长,是因为他既是鸿胪寺的官员,又是杜谌义的儿子——他杀不了当年抓捕他父亲的人,便想杀了他的儿子报仇!偷觉顺的舍利,亦是因为他当年参与了吴青秀的案子……”他说不下去了。 第100章 “杀我,则是因为我刚巧是烟霞客的弟子,又是大理寺的官差。”舒慈苦笑一下,“看来这人法力平平,杀不了烟霞客,只能对我下手。” 杜月恒笑不出来,接着道,“可即使如此,悟尘和假松丹云会藏在哪里呢?” “两个和尚还能去什么地方,”舒慈道,“你之前的推断没错,估计这二人是寻了一间庙宇安身……” “青龙寺。” 杜月恒如梦初醒一般,“经卷藏在青龙寺,悟尘去过。那里刚好又是一处破庙……” 话音未落,二人便冲出了大理寺,翻身上马,往长安城南郊而去。 *** 三宝与敖瑞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从大理寺回家,却见舒慈又从外面走进来。 她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只盯着前面的路,跌跌撞撞地,失了魂魄一般,走到桌前坐下。 三宝吓了一跳:“阿慈,你怎么回来了?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又生病了?” 舒慈摆了摆手,一字一顿道:“不、妨。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敖瑞也觉得不对,出声道:“阿慈姐,公务是永远处理不完的,我方才瞧见李大人跑出去了,你赶紧走吧,要不他一会儿又回来了,估计又有事情!” 舒慈摇摇头:“不、用。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快回去,我等等元信。” 三宝仍不放心:“你忘了前几日那影子狼人,它若是又来找你怎么办?” “不,怕。烟霞真人教了我厉害的阵法。那泼皮一来,便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你们放心,快快走吧。” 虽然觉得古怪,但二人对视一眼,耸耸肩,往外面走。 敖瑞化成黑犬,三宝停在它头上,一犬一鸟轻巧地跑出了大理寺大门。 刚绕过门口的石狮子,三宝却“啾啾啾”惊叫起来。 黑犬紧急刹住脚步,喷了喷气,眼睛向上,想找三宝。 三宝拍拍翅膀,停在它鼻尖,开口道:“傻狗,你不觉得阿慈方才特别奇怪吗?” 敖瑞点点头,喷喷气,“是有一点!” 三宝道:“你说,你几时见过她这么勤奋?” 敖瑞答:“阿慈姐虽然散漫了点,但不能说不勤奋吧?” 三宝不耐烦地抓了抓它的鼻子,敖瑞打了个喷嚏。 “啧,那你说,阿慈什么时候叫过李元信‘元信’?” “是哦,”敖瑞也疑惑道,“她一般跟咱们都是李老头、李胡子什么的,看来她今日比较有礼貌了。” “啧!你!”三宝无语,飞到地上,“还有,阿慈怎么可能叫烟霞客‘烟霞真人’?!“ “是哦,她一般都是跟咱们说‘我师父’或者‘烟霞老头子’,要么就是‘烟霞老道士’……哎?!说好的回家呢?” 只见三宝已经一转身,飞回了大理寺内,敖瑞甩甩爪子,迅速跟上。 果然,方才还点着一豆烛火的房间,不知何时已经漆黑一片。 三宝在空中盘旋一圈,示意敖瑞躲在房门外,自己则无声无息地飞进去,停在横梁之上。 今日又是一轮弯月,月光斜斜地照进来,瀑布一般倾泻在地上,映出横梁正下方的地面上一滩鲜红的污渍。 舒慈倒在上面,脖颈处被划出一道弧形的伤口。那地上冒着热气的,鲜红的血液,就是从那切口处流出来的。 她的面目更加苍白了,头歪歪斜斜地倒向一旁,已经没有了气息,一双眼睛彻底失去了神采,空洞地,了无生息地瞪着上方。 三宝想尖叫,却不敢。 她身前还站着一个人,身影高大,罩着一件黑袍,黑色兜帽下面是一双猩红的眼睛。 是阿达。 说是人,但它现在只是用人的皮囊站在那里,那张皮下面,是一匹双头的狼,是世间所有的阴影,所有的黑暗,没有一丝光可以照进它的眼睛,照进它的灵魂。 行凶还没有结束,他转了转手上的弯刀,然后又是一刀下去,瞬间鲜血四溅,喷到了他的脸上、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擦了擦眼睛继续动作。 弯刀举起又落下,阿达在她的胸口割开一条口子。 三宝受不了了,闭上眼睛——阿慈死了! 不等它发出声响,黑暗中猛地窜出一只手来,稳稳地捏住了它的喙。 是烟霞客。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躲在了横梁上,翘着一条腿,坐在一边。三宝还想挣扎,烟霞客冲它眨了眨眼睛,又竖起食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三宝不叫了,只见横梁下的阿达还在动作。 他伸手将舒慈胸膛的伤口扯开,里面早已血肉模糊,看不清楚。他便干*脆一只手探进去,在里面又搅又掏。 三宝想吐。 烟霞客看得饶有兴致,然后抬起一只手,袖口立刻飞出一张黄纸符,从梁上悄然无声地,轻飘飘地贴在了阿达的后背上。 阿达毫无知觉,还在投入地在胸膛里翻找着,过了好一会,他停了停,抽出手来。 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月光下,那是一颗新鲜的,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满意地轻哼了一声,然后“哒”的一下,黑影下陷,仿佛溶在了影子里,他又消失了。 “啊!” 三宝忍不住,放声尖叫。 敖瑞听了响动也冲了进来,惊得大吠,“汪汪汪!!” 烟霞客飞身下了梁,大喊一声:“闭嘴!”又踢了一脚地上的“舒慈”,只见她背面贴着一张黄纸符。 一鸟一狗收了声音。 他弯下身来,一把扯下黄纸符,地上的“舒慈”立刻消散不见,变成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 三宝也飞下来,落地成了少女样子,心有余悸地喊叫起来:“烟霞老头!到底怎么回事!” “汪汪汪!”敖瑞也叫道。 烟霞客撇了他们一眼,懒得解释,从兜里掏出一只罗盘,捏着决嘟囔一句咒语,外层立刻先转了三圈,内层转了三圈,然后指针也咕噜噜地旋转了起来,最后停在了东北方向。(注) “你们别跟着。” 说完这句话,他就把罗盘一收,飞也似地离开了大理寺。 第86章 佛堂里很黑,悟尘擦亮一只蜡烛,插在佛台旁的烛台上,火光这才将满室的黑暗驱散。 “松丹云”也在,他解开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袱,取出一尊到人膝盖高的佛像、一只发黑的人头骨、一颗粗糙发青的舍利子,把它们整齐放置在佛台上,郑重地鞠了一躬。包袱里还有一只牛皮的小包,他瞥了一眼悟尘,迅速地收回到自己的衣袖里。 悟尘毫无知觉,正举着一只蜡烛,凑到佛堂一侧墙角,鼻尖几乎要碰到墙上,入神地观赏着。 整面墙上泼洒着巨幅壁画,可惜成画时间久远,色彩已经渐渐褪去,只剩青金与赭红鲜明,其上已经覆了一层霉斑。画面虽模糊,但仍可感其笔力劲怒,画面阴怪。(注) 而墙根处还躺着一个老和尚,仿佛安然睡去,其实早已停止了呼吸。更显得画面怪诞不经。 “你把他杀了?” “松丹云”用下巴点了点和尚的尸体,开口道。 悟尘“嗯”了一声,举着蜡烛,顺着壁画往前走,细细观赏。 “如今的圣人崇道抑佛,小的寺庙或被道观吞并,又供帝君又供佛祖;或直接被拆除,什么也没剩下;或因零星香火尚存,虽保留了下来,但只剩一个和尚守着,和潦倒了也没有多大差别。” “松丹云”“哼”了一声,结跏趺坐,“我只是担心,会否有人突然闯入……” “不会的。”悟尘轻声答道。 “还有一样东西呢?你的人什么时候送来?” 悟尘答非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画?” “松丹云”不耐烦地抬起眼,这才扫了一眼壁画,震撼良久,才吐出两个字: “地狱。” “正是。”悟尘的语气轻快,“这就是吴道子的真迹,《地狱变相图》。” 整面墙被绘成了阎罗殿,线条绵密劲挺,从下至上,描绘着仿佛挤压过的扭曲的回廊螺旋上升,连接一个又一个地狱。阎罗殿的柱子向内弯曲,远处的火焰向上坠落。一个罪人的影子反复出现在回廊之中。他没有五官,是匆匆勾画的游魂。他的舌头被拉长成一卷佛经,又被绑在人骨齿轮上,被碾压践踏,再被一次次推下深渊,肢体摔得粉碎,再活过来,去了最上面的回廊…… 在画面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剪影,线条有力,几乎要飞出墙面。一双眼睛清晰可见,双眉飞扬,凤眼威严,怒视众生。 而墙角处,藏在四散的火焰中,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临摹地狱场景,笔下所画正是观者此刻所见。 “地狱为轮回,”“松丹云”入迷地看着,不禁道,“大唐的画师,确实不俗。” “画作就是如此,”悟尘感叹道,“不需语言的解读,而是如实反应人与当下、人与瞬间、人与本心,是人本身与宇宙本身的缩影。因此,只一眼,连你这个茀夜人也能看出画的好坏。 第101章 “我父亲的父亲曾是吴道子的徒弟。我的父亲亦是一名画师。据说,我父亲就是看了这幅画作,决心画出超越吴道子的地狱……”悟尘走回他身边,将蜡烛放在烛台上,屋里更亮了,“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他在天仁寺认识了真正的松丹云,知晓了金身佛的存在,他下定决心,要放出三障尊,将世间化为地狱——只有亲眼见地狱,方可画出真正的地狱……” “松丹云”“嗯”了一声,兴趣不大,又重复问了一遍,“还有一样东西呢?还差一样东西,我们便能了却你父亲的遗愿。” “唔。”悟尘嘟囔了一声,盘腿坐下,双眼微闭,仿佛遁入虚空。 “松丹云”干瞪着眼,见他不再理会自己,便也闭上眼睛。 二人相对而坐。 等,等待亦是一种修行。 烛火忽的无风而动,只听“啪嗒”一声,一道高大的黑影出现在二人身后。 二人睁开眼,虽从没见过他,却都猜到了他的来意。 阿达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小的包裹,他打开来,里面躺着一颗淌着鲜血的心脏。 “好!太好了!” “松丹云”大喜过望,跳起来一把上前,想从阿达手中夺过。 阿达一扭身,叫他扑了个空,开口道:“钱。”又将心脏伸到他眼前,攥了攥,“黑暗的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松丹云”责怪地瞪了一眼悟尘,无暇与阿达争论,鼻孔里狠狠出了一道气,发狂一般抓起地上的包袱,从里面抖落出来镶宝石的匕首。他踢到阿达脚边。 “够不够?” 包袱里面又掉落出来一件丝质的长袍,“松丹云”颤抖着从内袋里面掏出一粒拇指盖大小的金锭,抛给阿达。 “够不够?!” 阿达这才满意了,收下金锭、匕首,接着,手向上一抬,把心脏往天上一抛。 “松丹云”尖叫一声,滑倒在地,一手接住了心脏。再一回头,阿达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松丹云”呼吸急促,颤抖地捧着这颗心脏,跪在佛台前,却没有立刻将它放置其上。 他转头对悟尘道:“你来。” 看不出一丝情绪,悟尘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心脏,放置在佛像前。 他身后,“松丹云”已从袖口里摸出了牛皮包,从里抽出一只极细的柳叶一般的小刀。 刀光一闪,他往悟尘的后背刺去。 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刀尖还未近身,悟尘已经往一旁躲开,撞倒了烛台。 “哐当”一声,烛火全熄灭了,烟尘四起。 二人周旋在黑暗之中,谁也没有说话。 借着微弱的月光,“松丹云”捕捉到悟尘的轮廓,朝他飞扑而去。可他根本动弹不得,已经被人从后面死死地缠住。 碧波仙人不知何时出现,双臂勾住他的腋下,将他死死锁在身前。 “师父!” 悟尘点点头,也从袖口抽出一根银针,干脆地刺进了“松丹云”的脖颈里。针孔处立刻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松丹云”挣扎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碧波仙人松了口气,将他拖到墙角,和老和尚的尸身一起放好。 “师父,你真是料事如神,幸好你安排好了,让我叫那狼人先进来,我守在门口。” 悟尘没答话,将烛台扶起来,再次点上蜡烛,屋内复又明亮。 “东西齐了?”碧波仙人这才看清佛台上的东西,大喜,“恭喜师父!贺喜师傅!大事已成……” 悟尘叹了口气,“等等。” 他衣袖一拂,竟将那颗心脏扫落在地。 “哎哟!” 碧波仙人瞪大眼睛,心脏“噗”地一下,变成一个纸团。他捡起来,只见好几层纸叠在一起,展开来,最里面的一张写着三个大字: “哈哈哈” “呱?!”碧波仙人气得把纸团一摔,“谁?!” *** 舒慈与杜月恒赶到青龙寺,此处仍旧破败不堪。 庭院内杂草长得更高了,稀疏如鬼影,一片死寂,在阴冷的月色下更显诡异。 杜月恒打了个寒战,跟着舒慈进了佛堂。 佛堂内空空如也,二人分头,将其他几处厢房搜了个彻底。 不说人了,连鬼的影子也没有。 “嘶,”杜月恒挠挠头,“难道是我们猜错了?他们真的混进胡商的队伍里已经跑了?要不要跟李大人说一声,继续追查胡商队伍?” 舒慈愁眉不展,摇摇头,来回踱步,“不,他们花了这么大力气就为了在长安城中放出那个什么‘三障尊’,断不会就此功亏一篑……虽然还缺我的心脏,但他们大可以换一个道士……” 她猛地停下,直勾勾地盯着庭院里——紧挨着佛堂的一角,杂草稀疏,显然被人拔去,泥土也翻新过。 二人对视一眼,赶忙上前挖开。 东西埋得不深,很快先挖出一大团黑色的东西,舒慈上手摸了摸,是头发。用力扯出来,又牵出一片一片腐烂的皮肉。 杜月恒反应过来,失神地退后一步,弯下腰来,他以为自己想吐,却是胸膛一阵钻心的痛,不觉眼泪涌出。 “……是我兄长……” 舒慈同样震惊,动了动右手,抚过他的后背。 半晌,他直起身来,抹了一把脸,却道:“……说明他们之前确实来过此处。定是那茀夜使节被捕后,他们担心被供出,才换了地方。” 舒慈惊讶,仔细看了看杜月恒。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里闪着火星子,在月光下极亮。 舒慈想了想,从兜里找出一方手帕来,蹲下身,将头发和所剩无几的皮肉捡起来。 杜月恒也蹲下身,二人很快把杜月昇的遗体收好。 他忍不住伸出手,感激地握了握舒慈,二人对望片刻。舒慈忍不住开口:“……那现在,他们能去哪呢?” 杜月恒收回手,挠挠鼻尖,“至少咱们猜的没错,他们定是用和尚的身份作掩护,估计还是藏在寺庙之中。” 舒慈叹了口气,这要从何找起? “还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舒慈道,“那两卷经书里还夹了一张吴青秀的《地狱变相图》,嘉阳公主也曾说过,此事开端就是她请吴青秀往天仁寺作壁画。可这画上什么也没有啊?还有,为何经卷之中会留着他的画?” “画!” 一语惊醒梦中人,杜月恒一拍脑袋,“我明白了!” “阿慈,你太聪明了!” 舒慈一脸茫然,不知其所云。 “画是一切的缘起! “嘉阳公主因想在天仁寺内模仿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才请了画师吴青秀。而吴青秀因画入魔,才有了二十年前的惨案!若悟尘是为了替父报仇,他说不定会去源头……” “源头?” “是的。源头的《地狱变相图》,其真迹也在一座寺庙里,正是长安城内的赵景公寺。” 第87章 佛堂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嗤笑。 “来者何人?!”碧波仙人警觉地跳到悟尘身前,“报上名来!” 逆着月光,翩翩飘进一道细长的人影,只听烟霞客道:“蟾蜍妖怪,没想到你倒是和这小沙弥主仆情深。” “你!!” 碧波仙人一张丑脸涨得面红耳赤,“骂谁是仆人啊?你又是哪里来的道士?!” 烟霞客手里把玩着一只滴溜溜乱转的罗盘,斜乜了一眼碧波仙人,根本不屑回答。 悟尘仍在地上结跏趺坐,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只是幽幽开口道:“……烟霞客。” “呱?谁?” 碧波仙人疑惑地看向身后的悟尘,露出一个呆滞的表情。 烟霞客冷哼一声道:“既然知道是本真人,还不速速投案?” 悟尘不理,却与碧波仙人道:“二十年前,杀害我父亲的人里就有他。” “呱!” “你这小沙弥好没道理,”烟霞客不耐烦道,“果然和你那疯子父亲一样——” “呱!” 碧波仙人双腿微蹲,然后用力一蹬,虽是人的样子,但活脱脱像一只大蟾蜍似的朝烟霞客扑来,“骂师父的老子就是骂我的老子!老道士,看招!” 烟霞客“啧”了一声,身子一躲,顺势就朝着碧波仙人的屁股一脚。踢得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停下来。 碧波仙人骂咧咧地爬起来,又欲扑向烟霞客,悟尘却打了个手势,叫他退至身后。 “烟霞客,你说得没错,我父亲确实是个疯子。”悟尘双手垂在膝盖上,平静地望着烟霞客,“人人都说,他是一个画疯子。为了画画他可以背井离乡,可以豪掷千金,可以付出一切……” “……还可以杀人。”烟霞客嘲讽道。 “你们道士讲求修行,修行够了,就可以成仙。画画难道不也是修行的一种?所谓‘凡画山水,意在笔先’。若要有‘意’,必先修性,若要修性,自然要修行。只要日常事务以修炼心性为目的,自然做什么都可以为修行。”悟尘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样子,反倒像是在与烟霞客论道,“若画画、吃饭、睡觉等等皆为修行,杀人自然也是。” 第102章 烟霞客哼道:“歪理。本真人没空与你废话……” “烟霞客,为何你还不醒悟?若不是你们二十年前杀害了我的父亲,二十年后,长安城也不会再出此案。” “啧,无聊。”烟霞客不耐烦道,“你父亲二十年前杀了人,杀人既要偿命,你到底有何不服的?” 悟尘不恼,继续道:“二十年前,你们为了重新封印三障尊,强迫我父亲为阵眼,引下天雷,他因而惨死。” “哦!”烟霞客恍然大悟,“原来你以为吴青秀被当成了阵眼——难怪你神神叨叨的,觉得自己冤枉得很,要替父报仇!” “报仇?”悟尘的声音里仍听不出一丝起伏,摇了摇头,“这便是嗔。” “了却吴青秀遗愿?” “贪。” “那就是你也疯了。” “痴。” 烟霞客不想再和他过多废话,正欲飞身跳起。方才滚到一边的碧波仙人却猛地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他抽出桃木剑,往碧波仙人头上一劈,碧波仙人痛得呱呱乱叫,立时变作了一只漆黑的大虫合虫莫。 “你才是‘贪嗔痴’三念全聚,”烟霞客嫌恶地拍了拍方才被大虫合虫莫抱过的地方,“我告诉你吧,二十年前根本没有人强迫你的父亲为阵眼——三教天雷阵确需三人为阵旗。一人为阵眼,待天雷落下,引雷至佛像之上。但为阵眼的并不是吴青秀,而是觉慧。” “……撒谎。” “其实,你父亲吴青秀当年已经成功完成仪式,”烟霞客用下巴指了指佛台上的那尊佛像,“我记得,当时他收集齐三样东西,放在金身佛跟前。之后佛像金箔脱落,眼看天仁寺上空乌云密布,一道黑气腾升。我们来不及商量,觉慧便自告奋勇作了阵眼。我给了他换身符——待天雷落下之时,他将换身符贴在金身佛上,这样天雷降下后无法分辨,直接劈在佛像之上。用此办法需掌握时机,快一分,慢一分都不行。可惜,觉慧将要换下符纸时,吴青秀却忽然窜了起来,死死抱住了觉慧。 “觉慧别无他法,只能以身引雷至佛像,将三障尊逼了回去……而你的父亲,因抱住觉慧,同样被天雷击中,二人皆当场殒命。” “怎么会呢?”悟尘的声音仍平平淡淡的,只是多了些疑惑,“阿娘的信中不是这么说的。” “哦!”烟霞客又是恍然大悟,“你阿娘——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觉顺和杜谌义似乎说过这么一回事。” “……” “你还不知道吧?”烟霞客捋了捋胡子,“你的阿娘,是平康坊的一名歌伎。她帮助吴青秀,诱骗出大理寺少卿和灵虚观周素怀,好叫吴清秀杀了他们。吴青秀死后,她亦因协助杀人被关入大牢。 “那时我们没想到的是,她已有了身孕。” “……” “她在狱中生下了你。当时,正是觉顺不忍,提议她将孩子送去学佛——如此至少孩子从小学习向善,不必再像父亲一样走上歧途。” 听到这里,悟尘才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是觉顺亲自去狱中将你接出来,送到蜀中云崖寺——云崖寺的住持是他和觉慧的师兄觉心。之后不久,你阿娘便在牢里因病去世了。觉顺似乎说过,你阿娘留下了一封信,但他并未打开来看,只是一同转交给觉心。觉顺过于善良,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没想到内容竟是教你卧薪尝胆,替父报仇。没成想,他的善因却结恶果。” “……不,”悟尘的眼底闪过一丝愤怒,但很快复归平静,“觉顺将信转交给师父后,师父看了,但并没有交给我。” “哦,那觉心还算是个聪明人。” “今年年初,师父圆寂,我整理他遗物时才发现此信。” “哎,觉心应当是不相信其中内容——觉顺与觉慧竟会使人作阵眼降魔,才没有将其销毁。他定是想着有一天与觉顺问清楚吧……”烟霞客叹道,“不知该说此人是聪明还是蠢。” 悟尘不理会他的感叹,继续道:“虽然我从小学佛,但却一直有一个问题,我从何来,又该去何处?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又如何寻求自身与宇宙中无穷无尽的联系?这问题连师父都回答不了我。我读了阿娘的信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父亲是谁,根在何处。我便又去了父亲洛阳的老家。 “原来,父亲死前还留下了一本手记——他或是已预感自己将会失败,于是把解封三障尊前后全部记下,在仪式之前托人寄回了老家……或许,他也预感到他的儿子将会找到他,定会像他一样,不入地狱不见真相…… “正是看了他的亲手留下的笔记后,我才明白他为何会痴迷地狱——所谓‘空’不就是地狱本身吗?若万物皆空,天道与地狱有何分别?极乐净土不过是一场更大的虚无!是永恒的绝望!” 说到这里,烟霞客已经烦了,摆了摆手,打断道:“行了行了,你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吧?你现在和吴青秀一样,注定要失败了。别啰嗦了,赶紧投案吧。” 他还没说完,悟尘嘴角勾起似笑非笑道:“我为什么会失败?我只差一样东西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五指间里夹满了银针,一甩手,雨点一般砸向朝烟霞客,“你不也是道士吗?” 烟霞客用桃木剑一挡,银针四散,方才伏在角落的虫合虫莫伺机而动,再次朝他扑来。 “师父!” “烟霞老头!” 四个身影闯进佛堂,立刻将悟尘团团围住。碧波仙人见势不妙,调转方向蹦回悟尘身边,挡在他身前。 “怎么还是跟过来了?”烟霞客皱了皱眉,不满道。 “什么叫跟过来了?”舒慈答,“是我们自己找过来的好不好?” 三宝撇撇嘴:“老头,你别不识好歹……“ “悟尘,蟾蜍精,你们今日跑不了了!”杜月恒高声道,“我劝你们放弃抵抗,赶紧跟我们回大理寺!” “汪汪汪!” 佛堂内几点摇曳的烛火,映得碧波仙人的嘴脸摇晃,更加骇人丑陋。 “放弃?”他大笑道,回头与悟尘对视一眼,大骂道,“能抓你爷爷的人还没生出来!” 他猛地一挥手,掌风带熄了所有的蜡烛,火光化作几缕青烟,佛堂暗了下来,只有月光照出一人一妖模糊的人影。 不等众人反应,碧波仙人两腿一蹬,径直朝着杜月恒扑去。 杜月恒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这一招。敖瑞和三宝立刻化了形,前后围堵住碧波仙人。 小鸟腾空而起,啄他的眼睛,猎犬则直冲上前咬住他的大腿。碧波仙人哀嚎一声。 杜月恒灵机一动,就着翻滚的姿态趴在地上摸索着。 另一边,悟尘转身从佛台上抱起佛像欲从后门逃出。 舒慈和烟霞客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正要追去。 却见暗处的阴影里忽又升起两团黑影,一道又瘦又长的往烟霞客身上缠去。另一道又高又大的,眨眼间就飞到舒慈跟前,将师徒二人分开来。 眼前的黑影里伸出一只尖利的狼爪,舒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它扼住了喉咙。 “呆徒!” 烟霞客桃木剑劈砍两下,细长的黑影被弹开,落在地上,长出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是一只黑色的狐狸,龇出利齿,一跃而起,跳到烟霞客身上。 “怎么……又……是你……” 舒慈挣扎着,左手尚不能动弹,右手又要摸出符纸来。 “与黑暗交易……黑暗必将达成……” 黑影长出两颗狼头,四点猩红的光,瞪着她,再一用力,将她摔在了佛台边。 舒慈摔得五脏六腑似乎移了位,痛得直咳嗽,撑起身子,一万句咒骂的话涌向嘴边。 但这一次,阿达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把扯起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举起弯刀,极为干脆,扎进了她的胸膛。 “舒慈!” 烟霞客高喊一声,一剑劈在狐狸头上。狐狸尖叫一声,蹿到阿达脚边。 “舒慈!” 杜月恒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他抄起地上的一把银针,跳起来扎进碧波仙人的脖颈。碧波仙人立刻弯腰干呕,直愣愣地“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死了吗?” 狐狸的声音脆生生的,它问阿达道。 阿达皱了皱眉,弯刀捅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舒慈一定必死无疑。古怪的是,除了顺着刀刃流出的飞溅的鲜血,伤口里还涌出一道一道纷飞的红影。他想拔出弯刀,却被红影死死缠住,怎么也拔不出来。 鲜血顺着舒慈的胸口,流淌到她的指尖,滴落到地面,红影不断从伤口飞出,向悟尘怀里的佛像奔涌而去。 “哎哟!” 悟尘惊叫一声。手中的佛像忽然像有了生命似的,振动着从他的手里跌了出来。佛像为坐像,没有双腿,只能笨拙地滚了两圈,停在人头骨和佛舍利之间,又哐当一下坐正。 第103章 佛像颤抖起来,红影像听从着它的召唤,在它周身聚集,为它笼上了一层血雾般的袈裟。 “地狱!”悟尘呆滞地出声道,“咚”地一声跪在了佛像跟前,虔诚几个响头,痴迷地喃喃自语,“……处处为地狱……” “不好!”烟霞客见此情景,一把拉住冲向阿达的杜月恒。一向镇静的他声音竟不觉颤抖起来,“三障尊……放出来了……” 杜月恒目瞪口呆,脑海中一片空白——舒慈的心脏虽然未被狼人剜出,但却触动了仪式,难道她已经死了吗? 由不得他们过多思考,烟霞客冷静下来,从怀中抽出几道符咒,喊道:“这妖孽只能以三教天雷将它逼回!三宝、敖瑞化成人形!你们为阵旗……” 说着,烟霞客飞出两道符纸,三宝、敖瑞听令,赶到各自方位,接过符纸站定,刚好将佛像、悟尘、阿达、碧眼狐狸围在其中。 不等烟霞客再发令,杜月恒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符纸,只留下一句“师父,你还要念咒,我来引雷!”,便冲向那染上血色的佛像。 “他们要引雷了!” 碧眼狐狸催促阿达道,“哥,你还在等什么?!” 阿达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手扼住舒慈的脖子,一手握着弯刀。 无论他怎么用力抽出,弯刀陷在舒慈的身体里纹丝不动,连他用来固定弯刀的黑影都在被她伤口冒出的红影吞噬。 “别管刀了!”碧眼狐狸大喊。 烟霞客气得直跺脚,心中大骂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呆子,但事已至此,只能飞快地翻动嘴唇,手中符纸翻飞,念起咒语。 疾风骤起,将四面八方的云都刮到赵景公寺上空,顷刻间便乌云漫天,佛堂内又暗上几分。 杜月恒飞扑过去,想要一把抱住佛像。那佛像却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一骨碌又滚进悟尘怀中。 悟尘死命地护住佛像,嘴上仍在念念有词,“哈哈哈……这世间终于要成了地狱……” ——轰隆隆…… 远处雷声低鸣,墨色云海中一条金龙若隐若现,闪着白炽电火,只见其龙首钻出云端,却不见其尾。而云层中又翻涌着一赤色龙尾,如拖曳流火,随雷光游动。还有一尾,直冲云霄,刮起靛紫电屑,劈开星穹天幕。 雷声越来越近了,杜月恒咬牙切齿,一脚踢在悟尘屁股上。 悟尘扔不撒手,双臂像抱着命根一般紧箍着佛像,被踢得硬是抱着佛像滚了一圈。 “杜月恒,你跟我拼什么命?”他抬起头额头,因为刚刚那一脚,在佛像上磕出一条血痕,“我听说,你学富五车,会作诗词,又会佛法,还会些道家的本领……可你为何不考取功名?是你不想吗?” 若在平时,杜月恒还有闲工夫与他辩上一辩,可此时,他干脆了下来,手伸进悟尘怀里,要将佛像抠出来。 “是你知道宇宙中一切都是‘空’!你害怕绝望!对不对?” “闭……嘴!”杜月恒要扯开他的胳膊,“我在救你啊!你难道想被天雷劈死?!” “救我?”悟尘不断躲开他,抱着佛像打滚,“你是救我还是不敢杀我?!” “油盐不进!”杜月恒气急败坏,站起来又朝着他的屁股狠踢一脚。 ——轰隆隆…… 三条龙首尾相接,盘旋在赵景公寺上空,带起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似乎在寻找着、等待着什么。 细碎的闪电划过,佛堂内一亮,照出悟尘的满脸血痕。他笑了,像是人皮面具上裂开了三条缝,眼睛笑得弯弯的,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现在,你爱的人死了!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分别?活着的每一天便是地狱!” “我呸!” 杜月恒杀红了眼,抬脚往悟尘头上招呼。 那边厢,烟霞客聚精会神念咒,却听三宝尖叫一声:“阿慈她!!!” 杜月恒回过头,只见舒慈伤口中的红影像是渐渐消散了,阿达终于从她胸口抽出了弯刀。 “快走啊!” 碧眼狐狸被闪电的光亮逼得蜷缩成一团,靠在阿达腿边。 但他没有走,而是再次举起了弯刀,他要再杀一次舒慈。 阿慈没死? 杜月恒反应过来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一脚将悟尘踢开,循着本能一跃而起,一把扑向了阿达。 ——轰隆隆…… 杜月恒身上闪烁起赤紫金三色的光。 三龙咆哮,仿佛找到了召唤它们的人,盘旋着合为一体,漫天雷光火光对撞,奔腾的雷电汇聚成一尾巨龙,从天而降。 仿佛星辰坠落,云海倒流,九霄倒悬,如万鼓齐擂,摧枯拉朽,星河坠地,巨龙直朝着杜月恒而来。 惊雷落下了。 比白昼还要亮上百倍、千倍、万倍,所有阴影被彻底抹除,眼前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几道人影映在绝对的白和绝对的亮之上。 什么也看不见了。 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88章 好像掉进无尽的深渊里,在黑暗中盘旋了好一会才落地,舒慈睁开眼,脑海中天旋地转,分不清自己是真的从高处落下了,还是一直躺在黑暗中。 又是无边无际的黑,她坐起来,抬起手,右手活动自如,左手手掌完好无损,摸了摸胸口,方才被弯刀捅入的伤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熟练地摸索了好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只见不远处高高的半空中闪着一团模模糊糊的红色光点。 循着光线,原来是一座高大的佛台,佛台上坐着半人高的佛像——正是天仁寺的那座,周身闪着淡薄的红光,但它的面貌又不一样了。 它长出了三张脸来,正对她雕刻着一张稚童的脸,闭着双目,仿佛婴儿沉睡。紧紧连在一侧的是一张女人的脸,双眼细长,柳眉飞入两鬓,嘴唇浅笑,风情万种之姿。另一侧则是一个男人的脸,剑眉张扬,睚眦欲裂,金刚怒目之态。 稚童的嘴裂开,睁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低头问道:“你醒啦?” 舒慈仰起头,想了好一会,开口问道:“……三障尊?” 佛像不回答,稚童的那一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另外两面一动不动。 “你们被放出来了?” 她说着摸了摸胸口,难道阿达真的剜出了她的心脏?她已经死了吗? “当然!”佛像能听见她的心声一般,童声轻快又急促地答道。 舒慈又问:“那……你是嗔?” 童声听起来很不高兴,不满道,“人果然愚笨!什么贪嗔痴,欲念善念邪念本来就为一体,哪有什么好坏之分!是你们非要分出个一二三来,日日夜夜不停祷告忏悔,于是我们才分出了三个分身!真是讨厌!” 它的声音又甜又腻,好像在和人撒娇一样。舒慈不舒服,咽了咽唾沫,问:“那你为什么长成小孩的模样?” “你见过孩童打斗的模样吗?婴儿为了生存就要争夺父母的爱,手足相残的事情从出生起就有了,不是吗?孩童撒娇争怜并不是因为天真,而是因为憎恶。因此你们的邪念自然会化作孩童的模样。” 它又编出一支童谣,唱道,“你的人间已经快要化作地狱啦——地狱——地狱!” 地狱?舒慈眼前立刻出现了吴道子所作《地狱变相图》的景观——层层叠叠幽冥的回廊,无数种刑法降临人间,阴风四起,长安将变成炼狱,街市上随处可见腐败的人骨,壮丽的宫殿燃烧起烈火,人群尖叫着涌出城门……* “不对不对!”童声尖叫着打断她,大受冒犯的样子,“那画上是人臆想出来的!真正的地狱并不是某个特定的空间地点……真正的地狱与就是你们人本身啊!” “听不懂。”舒慈绕着佛台转了一圈道。 “啧!”童声不满意,“愚笨!” 舒慈听出来,它是在学着烟霞客的口气骂她。 “牲畜没有邪念,它们只想着如何生存,因此,它们残杀同类也好,吃掉弱小者也好,都是为了生存,并不是出于邪念。但你们人就不同啦……人与人之间会莫名其妙地生出嫉妒、占有、憎恨、欲望等等,因而互相争斗,互相讨伐,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人一旦有了如此种种邪念,便自然而然滋生出了地狱。牲畜学了人的各种念头,这才成了妖。世间不仅有了人的邪念,还有了妖的邪念,地狱越来越大,这才生长出了我们……” “你们人比牲畜聪明多了。智者发现若不对地狱加以约束,世间便会始终战乱灾祸横行,便想出了什么礼法、戒律、修行,妄想把我们彻底消灭。又将我们分成什么贪嗔痴,什么三毒三尸,什么礼崩乐坏——可惜,无论如何约束,邪念本就生在人心,还是不断有人想出办法要将我们放出来,他们以为我们可以为人所用。”它又“咯咯咯”笑了几声,“殊不知,我们来到世间,本就昏庸无道的暴君将更加荒淫无度,奸佞祸臣更加阴险毒辣,丧尽天良的妖魔鬼怪更加灭绝人性……本来表面善良的人呢?他们本来也不过是用礼法克制了心中的恶,他们会比恶人更加的恶!表面仁慈的君主其实就是暴君本身,自以为正义的人——”它天真的眼睛低下来,视线转动到舒慈身上,“不过是举着大旗的卑鄙小人!” 第104章 舒慈干脆坐在佛台跟前,尽力思考佛像说的话——此处到底是梦境,还是幻术,亦或是真实?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突破口只有眼前这座三障尊。又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若是杜月恒在此,或许能与这东西辩上一二。 “杜月恒?”稚嫩的声音带着戏谑,“你果然爱上他了,对吗?——可惜啊可惜,他已经死了。” 她胸口没有伤,却一阵钻心的痛,“死了?” “哎呀,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人间已经是地狱啦!”童真的佛像笑得开心,眼睛愉快地转动起来,“像杜月恒这样的人,你以为他没有私心?他自以为学富五车,不过会写些酸诗!从小嫉恨自己的兄长,和你查案是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嘴上说着不慕功名,心里却放不下荣华富贵,他简直就是世间最虚伪最胆小的人!他受不了人间地狱,自杀啦! 佛像不住地笑,幸灾乐祸道,“不仅是他——我之前不是让你看过吗——什么烟霞客,什么敖瑞三宝,什么李元信等等,全都死啦!” 舒慈一把拧住胸口,想要平复剜心刺骨的痛感。 “烟霞客说得对,你真是天资愚钝!你如果稍稍聪明一点,早点想通我给你的预兆,他们或许不会死——” “闭嘴!” 心脏越来越痛,汗如雨下,她挣扎尖叫道。 “哦不对,他们一定会死的,但你至少不会这样痛苦啦!死在地狱是一种解脱——” “我呸!!” 她痛得打滚,连意识都逐渐模糊了起来。 “你应该庆幸,你现在还能去死——” 不对,舒慈躺在地上,稚童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振得佛台抖动起来,佛像的红光逐渐模糊,染成了一团光点。光点越来越亮,衬得周遭的黑暗更加的黑。她将被黑暗吞没了。不对,她想起了之前的那些怪梦,又想起了佛像的话。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知道杜月恒、烟霞客和我说过什么?” “什么?” 稚童的声音很困惑,佛台停止了抖动。 “你说过,你就是我……” “……” 红光淡了一点,连胸口也没有那么痛了。舒慈从地上爬起来,她想明白了,深吸两口气,猛地爬起来,往佛台上一跳。 “你要干什么?!” 佛像惊声尖叫起来,它没有双腿,只能睁大惊恐的双眼,另外两张脸仍是一动不动,整个佛头滴溜溜地旋转起来,想要寻找舒慈的踪影。 她手脚并用,借着微弱的红光,弓着身子,手指死死抠住高台,颤抖着抬腿,一步一步坚定地爬上高台。不知是因为痛的,还是因为攀爬,她面上苍白,汗水顺着太阳穴滚落。 “啊!!” 等佛像再看到舒慈,她已经一步蹬上台面,重重爬在平坦的台面之上。她呼出一口气,问道: “你一直在我身上,对不对?” 稚童的脸上露出一个呆滞的表情,这才有了几分孩童应有的天真之态。 舒慈伸出手,推了推佛像。半人高的佛像并不重,甚至是轻飘飘地。 “你要干什么?!” “为什么是我?” 她把佛像推到佛台边,稍稍倾斜一点,下面是无尽的黑暗,她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也不知道将这东西推下去它会不会死,但孩童却哭闹起来。 哭声很凄厉,咿咿呀呀,倒真像是婴儿的啼哭之声。 “你不能杀我!”它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就是你,你亦是我!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了……你不能杀我!!” “你不是说,死了在地狱也是种委屈吗?”舒慈很累,却忽然很想笑。 “那应该你去死!!” “你就是我,我亦是你,你死了我死了有什么分别?” “强词夺理!”它又尖叫起来,“你犯了杀心!杀心一起,就有了地狱!你杀我,只会让我们更强大!” 舒慈把它放正,佛像的红光似乎弱了许多,胸口的痛似乎随着红光一起消失了。 “你们?另外两个并没有和你一起出来,对不对?” 稚童的哭声一滞,又哭得更大声了。 “二十年前,烟霞客他们晚了一步,吴青秀已经成功了三分之一——他放出了你,但剩下的‘贪’和‘痴’还在金身佛里面。悟尘没有成功,但阿达却误打误撞放出了你……你想回去找他们,对吗?” “呜呜呜……” 她很累了,也听得厌烦了,抓起佛头,提到佛台边缘。 “乖,别哭了,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把你推下去。” “真的吗?” 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是我?” “呜呜呜,因为当日天仁寺内,只有你一个婴儿——” 话还没说完,舒慈手上一用力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了深渊,佛像跌进了黑暗中。 舒慈趴在高台边缘,探头出去,分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但她眼前却无端出现了《地狱变相图》中碎肢遍地的景象。 她想吐,忍不住干呕了出来。 她醒过来了。 赵景公寺的天花板上被劈出来一个大洞,看出去是漫天星河,沉沉的天幕。 “痛……” 这次是真的,她胸口的伤口还在不断涌出鲜血。 “舒慈!!!” “阿慈!!!” “阿慈姐!!” 亮个声音响起来,她看到烟霞客、三宝和敖瑞朝她跑过来。 她身边还躺着一个人,脸上焦黑,浑身像被火烧过一遍,上好的绸缎被烧得破破烂烂,是杜月恒。 他死了吗? 她不知道,只能趁还有意识的时候,吃力地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手,再次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第89章 舒慈整整昏迷了七日,醒过来时,这屋子她很熟悉,又很陌生。 屋子还是她的屋子,但多了很多东西——桌上堆了很多东西,摆放了一只华美的妆奁,还有药材、补品、几卷公文,又多了几张凳子,地上铺了棉被,杜月恒躺在上面,睡得很熟。 窗外微弱的天光照了进来,快到卯时了。 她长叹一口气,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左手动一动也是一阵痛, 她这一动,惊动了杜月恒,他从地上爬起来,睡眼惺忪,但出奇地喜悦:“阿慈,你终于醒了!” 舒慈“嗯”了一声,憋了半天,正要问“你怎么在这?” 杜月恒涨红了脸,自顾自道:“你伤得太重了,师父说日夜都需要人看守,但那日他一个人布阵引的三教天雷阵,实在体力不支,不能时时照看你。只能我和三宝、敖瑞三个轮流着照看你。我白天还要去鸿胪寺点卯,所以白天是三宝和敖瑞换着来,晚上是我……不过你放心,每日上午师父都会过来看你的!” 舒慈瞪着他,半天道:“谁是你师父?” 二人一对视,“噗”地一声都笑了出来。杜月恒立刻又转身,打水,拧了帕子,给舒慈擦脸。 “嘶,”她坐起来,扯得伤口生疼,又想起一件极重要的问题,“阿达呢?” “死了。”杜月恒回答得很轻快,“你不用担心了。” “死了?还有他那个同伙——什么狐狸呢?” “应该都死了吧。” “悟尘呢?” “你好不容易醒了,怎么还是一心在案子上。”杜月恒嘟哝一句,把帕子扔回水盆里,又开始收棉被。一边干活,一边和她解释。 “那日,阿达捅了你一刀,封印三障尊的佛像就像受了什么召唤似的开始震动。我们以为悟尘成功了,三障尊要被放出来了。于是师父布阵,敖瑞和三宝当另外两个阵旗,我当阵眼,准备像上次一样,引雷劈了那佛像……” “你当阵眼?”舒慈震惊,忍不住想坐起来,“嘶……”扯得伤口生疼,又躺了回去。 “师父给了我阵眼和换身符。”杜月恒解释道——至于符纸是他自己抢过来就先不提了吧,“我本来准备天雷降下之时,立刻将换身符贴到佛像上。可是,阿达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刀从你身上拔出来,那狐狸一直催他,他都纹丝不动。可是忽然,弯刀又被他拔了出来,他居然又举刀,要再杀你一次——我猜,那时候你并没有死。他为了什么‘黑暗交易,使命必达’的规矩,必须把你杀了,才会铁了心要再捅你一刀。 “既然你没有死,那三障尊也不可能解封。我便灵机一动,最后关头,将换身符贴在了阿达身上。” 舒慈恍然大悟:“阿达被天雷劈了,他本来就是影子所化,难逃一劫。难怪你也像被雷劈过一样……” “那狐狸也在天雷之中化成一缕青烟没了。她应该也和阿达一样,是影子所化,”杜月恒点点头道,“当时时间紧迫,我也被劈了一点……不过伤势不重,师父给我调理了几天也就好了。 “悟尘和碧波仙人被敖瑞和三宝带走了。悟尘由李大人亲自审问,碧波仙人好像要被斩妖铡铡了——说来也怪,我用蟾蜍血水的银针扎了他,他居然没死,只是昏死了过去。原来,它曾经是蜀中的一只虫合虫莫,修炼的时候遇上地震,是悟尘救了它。悟尘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第105章 舒慈苦笑,“这蟾蜍竟然拿还算是有情有义。” 杜月恒收好东西,又端了凳子坐在她跟前,“……还有一件事,阿慈,你有没有觉得左眼不舒服?” 舒慈一脸茫然,之前,她的左眼确实是不是发痛,但死里逃生后,浑身都痛,唯独左眼没事了。 “……你的异瞳,好像消失了。” 他又找来一面铜镜,递到她跟前。 只见镜中的自己,凤眼黑亮如墨,左眼那层薄薄的灰雾消散了,左右两只眼睛都成了明亮的黑色。 “……我明白了!” 她惊叫了起来,“原来是它搞的鬼!” 杜月恒不明所以,舒慈便将起死回生所见告诉他。 “……你的意思是,二十年前,吴青秀放出了三障尊的其中一尊……它附在了你身上。” “没错,正是因为有这个东西,我才能分辨出人和妖……那天,阿达杀了我,但它也在我身上,我和它只能有一个被杀死,我把它推下高台,活下来的是我。如果我放弃抵抗,活下来的或许是它……不,或许它也没有被杀死,只是从我身体里消失了。毕竟它说过,它们是人的邪念……” 杜月恒松了口气,一时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于是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了……” 舒慈顿了顿,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心里还有很多事情,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偏了偏头,又看见桌上多出来的一只妆奁,神使鬼差地问道:“那是什么?那匣子不是我的。” 杜月恒急得面红耳赤,手忙脚乱,拿过来妆奁,揭开来是各式各样华贵的珠宝。 舒慈躺在床上,他想平视她的眼睛,不知怎的,竟“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 “我……我我我……”杜月恒道,“阿慈,你可愿收下这些……你现在有伤在身,不该说这些……” 舒慈脸烧得通红,不知是不是该点头,又想是不是不合礼法? 这时,门“吱呀”一声看了,先是敖瑞、三宝进来。敖瑞揉着惺忪睡眼,“杜兄……我来和你换班……哎,你怎么跪在地上?哎?阿慈姐,你醒啦!太好了……” 话还没说完,三宝尖叫一声,拉着敖瑞就往外走。 烟霞客跟了进来,只瞧了一眼,绷着脸,“嘶”了一声就又要往外走。 杜月恒不管了,抓着烟霞客道:“师父,别人都能走,你不能走!我要向阿慈提亲,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烟霞客少见地慌乱尴尬,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这可怎么是好?” “什么怎么是好?”杜月恒急了,“你平常不管不顾就算了,这是阿慈的人生大事……” “……不是,我管不了这事情啊!” “师父,”舒慈从床上撑起来头来,面色苍白,“二十年前,我为何会在天仁寺?” “啊呀!”烟霞客尖叫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见了烟霞客这反应,舒慈心中明白了几分,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颤声再次将起死回生之事与烟霞客道来。 “……我父亲,可是你?” “啧,”烟霞客听得连连点头,听了这话吓得往后一跳,“话不要乱说!!” “……那是……” 舒慈声音颤抖,眼角不觉带着泪花。 烟霞客不忍:“你别乱想……这事情和杜家老子无关……” “……那是……” “……你阿娘,当年因着这件事,将你交给了我。皇室在外寺修炼,发生这种事情,你也知道,一定是奇耻大辱,连你也难以保下……” 舒慈醍醐灌顶,又躺回床上。 难怪,这么多年是烟霞客养育她长大。难怪,为何烟霞客对她的父母闭口不提。难怪,她见到嘉阳公主说不出的亲切…… 她震动非常,有些愤怒,又有些难过,别过脸去,泪水顺着眼角滚落。 她又想起什么来,闷声闷气,背对着对烟霞客道,“师父,不是我天资愚钝,是那东西附在我身上,自然学不好降妖之术,等我伤好了,再和你修行……” 烟霞客难得得露出感动的神态,朝她摆了摆手,算是应下,又同情地看了眼杜月恒,狼狈地蹿了出去。 杜月恒心中猜了个大概,把妆奁收好,又坐回凳子上,默默陪着舒慈。 “我看,我这点聘礼或许是不够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声,转过脸来,笑中带着泪水。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需要她担心的事情,但不知怎的,她忽然不怕了。 明亮的阳光照进来,长安城天亮了。 end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