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死遁文里的女配》 第1章 《我是死遁文里的女配》作者:锦橙【完结】 本书简介: 不虚洲有个闻名大荒的白月光。 相传魔尊为夺她为妻,一剑屠全城;妖界少主为讨她一笑,杀百条鲛鱼以作绫纱;就连太华宫上,那清冷绝尘的仙君都因此女失去神智,最后三方征战,使生灵涂炭。 直到白月光以身献祭,人间界才重新恢复平和。 后世称她为救世的圣女,更会赞叹三人间对她的痴情。 我若是局外者,定也会跟着感叹一番。 可惜,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我的夫君是死在魔君剑下的万人当中的一个;我在逃亡途中被鲛族相救,又眼睁睁看着她被生生挖去鲛珠,在那场三方大战中,我与其余人一起魂飞魄散。 坏消息,我死了。 好消息,我带着白月光的记忆重生了。 更好的消息,他们都将我错认成了早死的白月光。 *正文第三人称,女主万人迷,不是大女主,不是大女主。 第1章 001 倘若真有天道,怎会见世人就此…… 扶荧想,她肯定是要死了。 猩红的天火倒映眼底,身旁枯骨成堆;血肉成泥,这座曾被誉为人间瑶池的天明川就此沦为炼狱。 耳畔有许许多哭声,混杂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无比凄厉的痛喊。 扶荧是倒下来的万万人当中的一个。 她纤弱的身躯伏在血泊当中,横压在腰际的树干让人不得动弹丝毫。 下半身已无感知,与之相反的则是胸腔烧灼的顿痛。 前面躺着一枚玉佩。 不是多昂贵的品相,也没有过于精巧的做工,甚至称得上粗糙。 不规整的圆形,上面雕刻着龙环枝,背面还有一个“朔”字。 朔。 这是沈应舟在她生辰之日,送给她的。 说这是他的剑珮,亲手所制,思来想去,还是想赠她作护身用。 念及爱人,忽然间就有了精神。 扶荧伸长手臂想去捞它,然而就是这微小的动作,瞬间牵扯胸腔伤口,疼痛加剧,气血上涌,喉间一股清甜上涌,鲜血顺着嘴角溢出。 她闭眼喘息,犹如垂死之兽。 片刻,扶荧仍不想放弃,继续探着胳膊,固执地想要重拾玉佩。 当指尖触及那沾满泥污的系带时,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余光。 他跑得急切仓促,身影扶光,背后是弥漫不休的战火,面容隐在斑驳的星火当中,看不太真切。 透过那不甚清晰的面容,扶荧隐约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阿朔。” 她的嗓音细若蚊鸣。 过度的思念与渴望让她开始挣扎,尝试摆脱压在身上的桎梏。 “阿朔,我在这儿……” 扶荧鲜少哭。 便是痛到极点时都未曾落过一滴泪。 此刻,她眼梢猩红,不顾满身撕裂的创口,几近全力从断木下挣脱,握着那破碎的玉佩,摇晃着起身,又立马跌倒。 她双腿似已断折,难以行走,于是扶荧手肘撑地,攥紧那玉佩往过爬。 身上青蓝的长衫破裂,鲜血浸染。 她深知自己活不久了,甚至眼前所见可能只是将死之人的幻象。 幻象也好,幻象也好。 若在闭目之前再看他一眼,便也值得了。 “苏映微!” 他唤出一个名字,扶荧耳前嗡嗡作响,背景的混乱淹没了所有。 他此时也越至眼前。 扶荧仰起头,看到那人身形高且劲健,极具侵略性的五官不见半点温色,眉眼当中的迫切待见到扶荧的一瞬间转为失望,紧接着是居高临下的俯瞰和不加掩饰的厌漠。 扶荧尚未回神,一道突如其来的力度就将她强行扯起,全身托于半空。 纤细的脖颈被一双无形之手死死挤压着,空气掠夺殆尽,脖颈似要从中截断。 她挣扎不得,更喊不出声来,眼角因窒息逼出眼泪,视线迷蒙,垂眸只见他眼神寂寂,带有几分迁怒。 他抬起的手微一紧缩,扶荧紧跟着拉近到他面前,似是想确认着什么。 两人间距离不过咫尺,她清晰看见他额心魔钿形如火纹,骨相神似沈应舟,然气势阴鸷,将两人区隔开来。 因恐惧,扶荧满身汗毛都跟着炸开了,浑噩的意识也清明了几分。 这是—— 宁随渊。 屠万清城数十万人,杀他夫君的凶手—— 宁随渊!!! 恨意取代惧意,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将死之人,有何可畏? 扶荧瞳孔转明,抬指探出藏在袖间匕首,朝对方胸前发狠刺去。 魔尊有天命印法护身,匕首尚未近身,便被重重弹开。 忽如其来的重力震得她手骨瞬断,脑海嗡地炸开。 这等行为无疑是蜉蝣撼树,宁随渊眼尾敛着一抹戾气,旋即轻嗤,“杀我?”宁随渊顿了下,力道收紧,“凡人怎配。” 扶荧具体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读懂了他言语间的不屑,誓不肯罢休,张牙舞爪想要去掐他咽喉。 面对她这愤怒的杀意,宁随渊由始至终不为所动,似对待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对高高在上的九幽魔尊来说,扶荧的确是蝼蚁。 不单单是扶荧,死在脚边的,还有万清城内尸骨无存的平民百姓,倒在天明川的那些鲛人,皆为蝼尘。 扶荧也心知肚明自己伤他不了丝毫,但她就是想做些什么来以此发泄愤恨。 她至今记得沈应舟离去那日。 那时残冬,末雪招摇。 魔尊宁随渊携七万大军攻至瑶山万清城,屠尽全城逼圣女现身。 她的夫君沈应舟作为镇天司小都统,受召而去。 万清城仅百名镇天司兵卫,对的是来自九幽魔渊的万千死士,他们心照不宣,此去绝无归期。 那时候沈应舟用笑贴着她的冷脸,逼她替他穿上甲胄。 他善于哄人,每当扶荧不悦,都会做鬼脸逗她开心;那时也是一样的,他捧起她的手在他脸上乱揉,这人没皮没脸时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见扶荧松了表情,沈应舟才收起笑,对她说—— [阿宁,万清城深陷水火,饿殍遍地,满目凄凉;我虽为凡夫俗子,能力微轻,却也不忍见百姓失离,即为镇天司都统,便该担起保家卫国之任,此去凶险,还望你莫要怪我。] [待我平安归来,再带你去五行山,你觉得可好?] 他抱负不高,唯独对万清城百姓,肩存责任。 扶荧怎能阻止?又谈何阻止。 她等到油烛燃尽,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存活的镇天司卫说,全死了,百姓,兵卫,被死士屠尽,一个不留。 他让镇子里的人往天明川的方向跑。 人族与鲛族交好,鲛人会给他们一线生机。 可扶荧不信。 不信夫君就如此弃她而去。 他说过要带她去五行山;去招摇海;穿过渡仙江,再去那传闻中的仙云境。 他们青梅竹马,年少情深,亦许诺相携到老。 他说过要陪她一辈子。 最后扶荧不顾旁人阻拦没入战场,在尸山下面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她的小郎君。 他死得凄惨。 那样俊朗又爱干净的一个男子,临了,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唯被他掩在胸前的香囊,仍是无暇不染尘的。 她的子朔才二十五岁。 二十五,多好的年华。 泪水失控,源源不断自眼眶滑落,坠至衣襟,又沾了几滴在宁随渊胸前。 扶荧见他皱眉,分外不喜。 她笑出声,张了张嘴:“怎、怎配?” 正欲丢下她的宁随渊在听到这句时,准备收起的掌心顿住,“嗯?” 扶荧讥讽道,“是啊,你怎配登这王座……又怎配握这修为。” 万清城百姓常言道,神道陨落,当今大荒内,不论是不虚洲的那些高仙;或是九幽城的魔修,手握之力,乃天道授意。 倘若三界真有天道,扶荧想指天问一句——他们仅为t儿女私情残害万千生灵,置无辜者于何地? 天道,可存公允? 扶荧话音落下,果真见宁随渊肃沉了脸色。 “大胆!” 伴随着这声怒喝,他掌心生出利刃。 共计三十六颗锁魂钉,全部刺入五脏六腑。 几乎连疼痛都没感觉到,生命便被彻底剥夺。 身躯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整个人犹如破碎的玩偶被弃之一旁。 玉佩跟着掉在身侧,她还想抓握,就见一双黑色金缕长靴没入眼底。 随从过来,对眼前之景惑然不解:“帝君,这是?” 迎着男人高高在上的视线,漫不经心的语调也渐渐消散—— “无妨,一个凡人罢了。” 第2章 他没再多看,衣摆自眼前飘过。 扶荧的瞳孔扩散,缓缓归于空洞,尝试握住玉佩的那只手最终还是没有拿起它。 鲛族不喜日光,于是天明川没有太阳。 一望无际的黑夜绵延,唯一不变的是高悬在穹顶的月光,它清冷笼罩着干涸的洲海,死去的魂灵化作烟尘,那些冤死者的不甘,嘶吼,最终隐没夜色,无人可闻。 扶荧感觉自己的魂魄变得很轻很轻。 意识以十分缓慢的速度从身体剥离,她从未似现在这样轻快过;也未曾如这般放松过。 魂魄不受控制地周游于大地。 她见世间疮痍,也听魂灵痛哭,再往前走,过了奈何,就能重入轮回道。 可她怎甘? 怎甘!!! 冲天的怨气最终没能让她顺利渡过奈何桥。 扶荧忽然被一束光辉吸引,那微末的光亮在瘴气横生的密林中熠熠生辉,又莫名蛊惑着她靠近。 那是一盏灯。 确切来说是一盏残灯。 灯芯形似莲华,在黑暗中努力释放着最后的微光。 当扶荧靠近的刹那,巨大的吸力眨眼间就将她吸纳其中,灯芯啪地下引燃,破碎的莲芯渐渐融合。 扶荧涉身与虚入当中。 她的魂魄化作一缕残存的意识与残灯相融,同时,耳边响起一些莫名其妙的对话,不知来自何处,忽远忽近,忽清忽暗,谈论着一些她听不懂的内容。 [系统,还好你给我开痛觉免疫了,不然那一剑下去我不得痛死。] 谁? 谁在说话。 扶荧还没来得及惶恐,又听另一个声音过来。 不同于之前女子的娇嗔,这道声音冰冷不似常人,[恭喜宿主完成第一阶段任务,按照现代的流逝速度,你只需在现代过二十天,就能重新回到不虚洲了。] [啊?才二十天啊,那……] 正当扶荧想听更清楚的时候,声音隐没。 她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更多不属于她的记忆犹如倾洪之水,猛然浇灌进识海,内容极其的匪夷所思。 其实扶荧所处的世界是一个话本子。 故事的女主名为苏映微,她自“异域”而来,依照“系统”下达的“任务”攻略世界之子。 在这个话本当中,苏映微穿越大荒,化作圣女,与三个性格迥异但身份尊贵的男子缠绵悱恻,纠缠不休。 不同于大荒女子的温婉良静,从“现代”而来的苏映微古灵精怪,很快讨得无数人的喜欢。她善良,聪慧,充满活力,便是太华宫上,那清冷绝尘的司离仙君都对她动了凡心。 除此外还有魔尊宁随渊;妖界新上任的小少主,原本残暴不羁的两人在她面前仿若拴住的忠犬。 为得圣女喜欢,百年间,三人厮杀不断,彼此相互憎恶。 可是当他们站出来逼问苏映微选择谁时,她却难以回答,哭着说让他们不要为难。 苏映微的难以选择落在三人眼里,更加深彼此厌恶的戾气,在一次拔剑相向后,圣女不堪三人逼问,兀自逃至万清城。 不同于修道者们所在的仙云之境,万清城灵气薄微,多是凡人。 为了让苏映微现身,宁随渊带兵攻打万清城,消息传至太华灵宫,司离仙君出面牵制。 然而灾难并没有得到终结。 故事发展到最后,成了妖魔仙的三方混战,在这场大战当中,死了近十万无辜者。 记忆的末尾,苏映微以身献祭,换取三界平和。 然而故事到这里并未结束。 因为女主来自另一个域界,“死后”自然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世界,留在大荒的三人为寻找她,搅得三界天地不宁时,在他们快要疯魔的二十年后,女主再次穿了回来…… 记忆如数吸纳,识海归为平和。 此时的扶荧寄生在残灯里,没有身躯,便连幽魂都算不上。 她满腔愤意无从发泄,清醒又痛苦地面对着那一幕幕流逝而过的画面, 如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她死去的夫君算什么? 为护万清城战死的士卒算什么? 万清城内,无数冤魂又算什么?!!! “npc”,对,被百姓无比推崇的圣女是这样称唤他们的。 可他们不是npc,更不是虚拟话本子里没头没姓,寥寥两笔的背景。 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啊! 她生活在万清城后面的山泉镇,她也有名字,她叫扶荧,小字慕宁;她还有夫君,夫君叫沈应舟,他无父无母,于是教书的父亲也给他提了小字,换作子朔。 朔,月也。 还有,她对门住的婶子有一儿子,与子朔同龄,两人常常背着扶荧结伴喝酒,在互相打着掩护,每当被扶荧发现,沈应舟都免不了一顿痛打。 每个人过着各自的生活,享着各自的人生,期待着明日之后明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扶荧的意识在残灯里扎根,发狠似的一下一下撞着灯身。 她要出去。 若她能活着,若她有机会,哪怕再死一次,也要把这一切讨要回来!! 倘若真有天道,怎会见世人就此蒙冤! 第2章 002 [错认剧情即将展开。]…… 扶荧苏醒时,是在一片干冷的草垛上。 入目昏暗,气息阴潮,看样子是某个废弃残败的山穴。 扶荧一动不动躺着,双眼无神空洞,半天也找不到聚焦点,当看到虚虚垂在身侧的胳膊时,还短暂愣了下,直到感受到身躯之下坚硬的地皮,和涌至咽喉一阵一阵的涩痛,才惊觉自己竟然脱离了残灯,重新活了过来。 激动与狂喜翻涌,扶荧当即顾不得其他,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跑。 当头浇下来的日光刺的人眼珠生疼,四面是密密仄仄尖锐的灌丛,跑得急,自然顾不上躲闪,皮肤被密刺割开一道又一道细纹,她满不在乎,甚至感觉不到疼一样,一直跑下山,奔至溪边。 溪水清澈,波光粼粼地水面映出一张面容。 扶荧的模样算不上惊艳,是小家碧玉的长相,胜在眼睛,大而明澈,清凌凌的,犹如凝结在晨雾中的露珠。 扶荧情不自禁地抚向自己,眼中有欣喜,也有错愕。 这是她的脸没错,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倒影里的样子,比二十一的她多了几分稚嫩,更像是十六七的少女。 十六七…… 扶荧思绪恍惚。 自打与残灯相融,她已分不清现世到底过了多久。 她唯恐忘记,于是日复一日活在悔恨当中,将那记忆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描摹铭记。 扶荧又去触碰心脏的位置,感受不到心跳,亦或说,她已无凡人之心。 扶荧捧起溪水往脸上泼了两把,起身顺着路径向下走。 当今大荒并合为一,仙魔人共处不虚洲,以渡仙江作为中心点,朝北是临仙客们所在的仙云境;下南则是凡人的居住地瑶山。 这些年间,残灯随风四处飘游,扶荧自然也分不清此处是何地。 山路通往的是一座小村落。 屋宅低矮,看起来应该是凡人的居所。 扶荧不禁加快脚步,准备找个路人问问情况。 当走进村子时,却发现情况与想象中的大是不同。 每家每户的门都虚掩着,院中生活痕迹崭新,有的甚至还燃着炊火;然而四下无人,周遭寂静一团。 扶荧挨家挨户找过去,无意外都是空空荡荡。 若是遭遇山鬼或是贼人,厮杀死伤务必无数,可扶荧找了几处院子,也不闻半点血腥。 正当她准备继续找下去的时候,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枯槁的声音—— “姑娘,可是外乡人?” 她回头。 对门的院里坐着个老人,摇椅优哉游哉晃着,因上了年纪,看着不大精神。 扶荧忙不迭上前询问,“阿婆,此处可是瑶洲?”她嗓音干哑,透着微微的清澈。 阿婆说:“此处是瑶山淮郡。” 淮郡…… 淮郡可是不虚洲最偏远之地!便是她有心走回万清城,也难以跨得过那淮山。 扶荧又蹲身问道:“那现在……现在是何年?” 婆婆眼神怪异地上下丈量她。 扶荧将将才化了人形,一身雪白素衫,长发凌乱散着,便连鞋子都没有。 虽然看着狼狈,但面容皎皎,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像这样的偏远土壤,生不出这般娇贵的女子。 尽管奇怪她的来历,事到末路阿婆也没有隐瞒的打算,仍是回道:“天元635年…t…” 天元635?那就是过去十七年了? 十七年……她可还能见到阿爹? 扶荧心潮难平,强忍泪意想继续问些什么,阿婆便出声打断:“姑娘,我劝你还是快走吧。” 扶荧微怔:“何意?” 第3章 “那九幽魔头为给圣女招魂,在伏敝山设立祭坛,四处抓捕活人以作祀品。十里八村的人都已走光了,你若再不走,待魔兵赶至,怕就走不了了。” 即为祭祀品,自要生命鲜活。 阿婆上了年纪,就算魔兵来了,怕也是不稀罕她;少女则不同,干净漂亮,落在魔兵手里,只会凶多吉少。 扶荧自然知道九幽魔头指的是谁。 ——宁随渊。 她至今记得临死前,宁随渊刺入她身体里的那三十六根锁魂钉,胸腔隐隐作痛,似烧灼着一团烈火。 倏尔,婆婆眯起的眼睛落至扶荧身后,微微闪着光亮。 “来了。” 扶荧顺着视线看过去,当即惊了一跳。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携灵带甲的玄鬼!! 当今大荒,玄鬼并不罕见。 约莫一万五千年前,通天塔倾倒,砸至地界形成地裂,地裂由南至北扩至整个大荒,后人将那片地域称之为重明域,此后凡是靠近那处的人都化作玄鬼祸世。 可眼前这只玄鬼身带邪火,并不似寻常妖物。 它闻闻嗅嗅,所到之处妖火乱生,很快便烧毁了大片屋院。 ——不能被发现。 这是扶荧的第一念头。 “婆婆快进去。” 扶荧趁气息尚未暴露,搀起婆婆躲至屋内,又封好门窗,四处撒上米醋来掩盖气息。 这是凡人在遇到玄鬼上常见的应对手段,婆婆见状却是摇了摇头:“没用的。姑娘,你从后门走吧,顺着溪流而上,那里是昔日镇天司设立的跃界。” 跃界相互连接着两个地点,用于凡人避难通行。 不过随着玄鬼横生,四处行害,驻结在此的跃界也所剩无几。 扶荧握紧婆婆的手,歪着头颇为不解,“此处的镇天司呢?” 五千多年前,为保护百姓不受玄鬼侵扰,那时的人皇设立镇天司,并存在至今。 镇天司卫是一群被重明域感染,却没有化作玄鬼的凡人。 相反的,异火给他们带来超乎常人的奇才异能,无需灵力便能撒豆成兵,移形换影,于是也把这类人唤作“异人”。 不虚洲每一处几乎都有镇天司的身影,怎会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允许玄鬼如此招摇过市? 婆婆面露痛色,低叹一声:“姑娘你是当真一无所知啊,十七年前,圣女陨世,她的死重新为仙云境带来了灵气;可我们这些凡山人界……却糟了难。” 提及圣女,扶荧指尖微缩。 婆婆定定神,继续道:“圣女以身殉世,灵力四散,有部分混入重明域,使之邪焰加剧,自然,衍生的玄鬼也不同往日。十七年间,镇天司为震玄鬼死伤无数,多数兵力全部派遣至万清主城,至于我们这遐方绝域,自无人管辖。” 扶荧语带犹豫:“那……太华山上的那些仙人?” 婆婆闻声笑了出声,似在嘲弄什么般地摇摇头,“天上仙,怎会管这地上泥。” 人与仙虽处于同一地洲,彼此间却是两看相厌。 之所以造成这般局面,还要从通天塔倾塌时开始说起。 那天过后,万界灵气溃散,十年间,结丹者不过百人;再往后百年,仅小部分人可自生灵力以供修炼,至于往日那些得道的高仙也难以飞升,便是渡过雷劫,也只能留在这不虚洲做个地仙。 世人皆传,上界沦落,已无真神。 修炼者日渐减少,玄鬼妖魔却是源源不断,因此,居住在不虚洲的凡人都将世间仅存的修炼者唤作“临仙客”。 修道者本就高高在上,自认一介仙人,为何要与你们这群凡人共处天地?矛盾至此横生。 只是扶荧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十七年间,凡境竟会落得如此地步。 一想到造成这般局面的原因是上仙们的儿女情长,一股郁气直冲天灵。 扶荧又一次看向阿婆,她孤零零地留在村落里等死,想必是被子女或是村人丢弃了。 在这样的乱世当中,老弱病残总是事先被遗弃的那一方。 心生痛惜,可又无可奈何,扶荧安抚地拍了拍婆婆的手,柔声承诺:“没关系的婆婆,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婆婆投来诧异一眼。 当今浊世,人荒马乱,两人萍水相逢,互不相识,再者她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就连同村几十年的邻里都嫌她累赘,她更不愿拖累无辜之人。 “姑娘,你快走吧。玄鬼倒是好应付,若遇魔兵,怕是插翅难逃了。” 就在这说话的功夫,头顶剧烈地晃了晃,伴随着震动,窗外传来妖兽粗重的闻嗅声。 两人立马噤音,一动不动地藏在里屋。 寻常玄鬼听音辨位,嗅觉并不是十分灵敏,一般的法子也能驱逐它们。 眼下这只显然不是寻常物。 它在屋外徘徊半天都没有离去之相,扶荧抓紧婆婆的手,谨慎盯着门窗,大气也不敢出。 突然—— 焦黑带刺的利爪穿破窗棂,猛地朝屋里抓来。 扶荧吓得脸色苍白,它显然嗅到了气息,疯狂撕毁着那层单薄脆弱的竹篾纸,照这趋势,用不了多久就能闯进来。 怎么办? 慌乱中,扶荧抓紧衣襟。 她乍得想起来,供她寄生的残灯本是女主利用“积分”从“商店”里兑换的上古神器决明灯,拥有神灯者百厄不近,更有神光庇佑。 当时大战,女主身死献祭,决明灯随主消殒,只余半盏残灯在世,十七年间重铸了扶荧身魂。 若记忆为真,那么她该继承了些许神力。 扶荧搀着婆婆躲至桌下,“婆婆,我出去引开玄鬼,你好生在这里不要动。” “姑娘——” 婆婆想叫住她,然而终究晚了一步,扶荧已抄起门前的扫帚冲了出去。 院中已破坏殆尽,那只形似兀鹰的妖物正不屈不挠抓挠着墙壁。 她深吸口气,将扫帚对准玄鬼丢去,而后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凄厉的喊叫,受到惊扰的玄鬼果真朝她这头追了过来。 身躯虽为神灯所融,可并没有给自身增长什么异能。 凡人之身,怎跑得过妖兽。 一阵狂风袭来,庞然大物挡于前路。 巨大的压迫感和体力不支让她一下子软倒在地。 那双竖瞳静静凝视她一会儿,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对扶荧来说,这段时间漫长且煎熬。 片刻,它收起视线,振翅离去。 扶荧瘫坐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回神,脑海空白,四肢仍是麻软的。 玄鬼窝在不远处的农院里,低头啃食着一只早就死去的家禽。 她小心翼翼地爬坐起身,绕过玄鬼往回走。 “尊上,村里只剩一个老人了,如何处理?” 前方有对话。 扶荧猛然止住身形,屏息躲至树后,探出双眼眸仔细观察着。 路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兵马。 统一的黑色装束,为首的男子背对扶荧,仅看到一个格外宽阔挺拔的背影。 “杀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蕴着微末的不耐。 这个声音让扶荧瞳孔收拢,险些尖叫出声。 宁随渊,是宁随渊!! 不会错,她不会记错的!! 眼眶陡然湿润,扶荧死死咬着手腕才不至于发出声。 想到屋子里的婆婆,扶荧立马捡起一颗石子对着玄鬼丢过去。 这道极其细微的响动同时惊动两方人马。 玄鬼呜吼一声,率先发起进攻。 宁随渊眯了眯眼,“成风。” “是。” 护在宁随渊身前的随从抽出长刀,刀刃尚未脱鞘,玄鬼就化作丝缕红雾消散于残风当中。 宁随渊轻轻敲动着指尖,视线猛然落了过来。 扶荧早就不敢再看,安静无声地躲在树后,但也能感受到宁随渊的视线,凉薄,透着几分无情。 凡人,惯会耍一些小聪明。 宁随渊心底不屑,微微抬手,半掩在宽袖的五指苍白且修长。 只见一团黑雾凝结掌心,又化作一只只乌鸟争先恐后脱离而出。 “活捉。” 随着一声令下,鸟群直冲扶荧。 行踪暴露,她也放弃躲藏,一直跑出村外,又顺着山坡滚落。 一只又一只乌鸟在头顶盘旋,如先前的玄鬼那样迟迟没有攻击扶荧。 它们发出啼叫来吸引主人的注意,扶荧脚踝生疼,蜷缩在坡地咬紧牙关。 耳前先是一阵嗡鸣,接着响起了那两道好久没听见的对话。 系统:[恭喜宿主,女配出现了,错认剧情即将展开。] 错认剧情? 扶荧怔了怔,后面的对话飘忽不清,她还没来得及听全,一道阴影当头覆落。 扶荧仰头看过去。 他身影逆光,一如杀她那日,视线自上而下睨着,瞳孔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第4章 [错认剧情即将展开。] 回想“系统”的那句话,扶荧的心中陡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对着高位的男人张了张嘴,“……阿随。” 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第3章 003 “你t们帝君……为何救我?”…… 伏敝山,九幽城。 此处是位于仙云境和瑶山的中心虚界,绵延万里的猩红山脉分裂大洲,有异火阻挡,凡人难越;至于那些临仙客,更不敢贸然踏入魔族地界。 巍巍宫城矗立在九幽最高处。 宁随渊魔龙所化,一向奢靡,整座宫殿用的都是从仙族那头抢来的玉石构筑,金碧荧煌,几近瑰玮。 他身姿懒散地窝在主殿王座,神态随和,又像在等着什么。 驻守在殿内的兵卒如数遣散,跟前仅立了成风一人,这让偌大空冷的大殿愈显得寂寂。 “翠珑说,她还要些时候醒。”沉默良久,成风终是按捺不住,“帝君欲如何处置?” 宁随渊手上把玩着一颗猩红剔透的朱玉扳指,面对成风疑惑,并未给出任何回答。 [阿随。] 耳畔猛然流跃起少女晕厥前的低唤,还有那无端让他觉得熟悉的眼神。 宁随渊指尖生生顿住,“成风,神器可会换主?” 成风不作停顿,“若是寻常神器,滴血自可换主;若是上古十二神器,一生只认一主。” 宁随渊若有所思。 他并不愚钝,不会仅从一个熟稔的称呼和眼神就断定那就是苏映微。 犹记十七年前,为阻止他和贺观澜厮杀,苏映微以身挡在剑前。 ——身死消殒,便连一抹残魂都没有留下。 宁随渊从她离去至今,更是从未放弃过寻找。 这些年间,为讨得余生富贵,前来假冒的人不在少数。 宁随渊生来就是乖戾嚣张的主儿,那些冒名顶替者不是被他杀了,便是丢进了蛇骨狱自生自灭。 直至遇见扶荧。 他清晰看到她额心前,一闪即隐的金色神钿,那流云纹路是只有神器之主才有的印记。 苏映微在世时,曾有一盏决明灯。 上古十二器,当属决明灯最为特殊,它渡往生;挡百厄,是旁人寤寐求之的宝器。 传言上古神器一生仅认一主,若主人魂死消亡;神器也会跟之破裂。 怪就怪哉,那女子身上虽有决明灯印;却并没有苏映微的魂息,哪怕微末,简直就是毫无息连的两个人。 或者说,她根本不是苏映微,只是利用一些手段,继承了决明灯的神力。 和先前无数个顶替者一样,继续假装成苏映微,从他这里骗取繁荣富贵。 ——凡人愚蠢又贪心,总抱有一丝侥幸,认为可以欺瞒得过他。 “去沧澜宫。” 宁随渊收起扳指,拂袖起身,大步流星行至沧澜宫。 碧宫之内,有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悉心看守着。 随着宁随渊身影出现,二人齐齐行礼:“参见帝君。” 宁随渊:“她如何了?” 翠珑低着头:“早些医师来了趟,称小姐受到惊吓,并无大碍,待养过神自然会醒。” 宁随渊抬手让两婢退下,放轻步伐来到扶荧榻前。 他只是安静在她旁边站着,长睫低垂,身旁的烛火勾笼着眉眼,神情淡淡,品不出心底思绪。 扶荧长得和苏映微仅有三分相似,打眼过去会觉得像,细看却各有不同。 她的五官不甚清媚,是干净的,柔和的,如春柳那般毫无攻击性。 苏映微则不同。 她不拘泥世间,整个人都是自由洒脱的,更不会畏惧宁随渊的身份,每次见面,都会跟在他屁股后面,“阿随阿随”地叫着。 想到苏映微,宁随渊眸色渐淡。 他陡然伸手,掌心探至扶荧额前,肌肤之间并无接触,只是虚虚抵在上方,一丝浅淡微弱的气息从指尖没入她的身体。 额心跟着一亮,淡金色的云纹一闪而过。 是决明灯的神印。 让宁随渊失望的是,除了神印,并未感知到苏映微的魂息。 六道之中,若非是魂飞魄散;不然即便是重入轮回,魂魄也不会是任何变化。 可无魂之人,又谈何轮回? 宁随渊摇摇头,失望离去。 ** 扶荧一开始的确是在装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真的晕睡过去的。 睡梦中,扶荧恍恍惚惚回到了儿时。 她生下来的第十个月,娘亲病逝,之后,阿爹自学起医术。 沈应舟是扶荧替父上山采药时捡到的。 那时候她不过六岁,至于沈应舟,浑身脏兮兮地滚在灌木丛里,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头发鸟窝似的裹在脑袋上,根本看不出是人还是鬼。 想起阿爹的叮嘱,她鬼使神差将他抱进竹篓,一路拉着回去。 阿爹说他中了重明域的瘴火,醒来后无非两个结果——运气好成为异人;若运气不好,便作那玄鬼,要被镇天司拉去砍了的。 年幼的扶荧听后吓坏了,每天掩好门窗,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照顾着。 沈应舟当真争气,晕厥的第十日醒了过来。 更是运气好,没沦为玄鬼;反而能控风行火,当真是威风极了。 他是流民,无父无母,更没有名字,便连记忆都是虚无缥缈的。 一个不知姓氏不知来历的孤子,自是惹人同情。 他祈求阿爹收留,最后跪下对阿爹磕头,一个接一个,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磕得头破血流,终于换来阿爹应允。 于是阿爹给他取名沈应舟,小字子朔。 那天起,扶荧便有了玩伴,也有了保护她的哥哥。 她自小没有娘亲,平日里没少受村里人奚落;每当她被欺负的时候,沈应舟都会站出来挡在身前。 最后他们顺理成章,如话本里青梅竹马的故事那般,成了婚。 后不久,沈应舟被提拔为小都统,虽只是一官半职,每日要忙活的事却多了许多。 每夜回来,都与扶荧抱怨—— 说今儿魔族来犯,刘叔的酒楼又被砸了; 又说太华山的仙君和妖族的小少主在后山林打了起来,山脚的村落烧了大半。 他更愧疚,说忙完这功夫,就带扶荧离开万清城,去四处游山玩水。 每当这时候,扶荧都是捣着药材,笑着听他说一整天的闲杂琐事。 其实扶荧从未想过离开镇子,更不奢求什么荣华富贵。 她想让阿爹身体康健;想继承衣钵,为村人看病;更想与子朔好好生活。 她以为安稳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的。 她以为会的。 梦到这里,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 扶荧清楚,自己该醒过来了,奇怪的是,当她想睁眼时,身体如同魇着般一动不能动,意识是醒来的,梦境中的画面却在持续下去。 如真实发生的那般,扶荧寄魂于灯;化身为人。 然而幻梦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扶荧看到自己被宁随渊带回,为活命假扮苏映微,战战兢兢跟在宁随渊身侧,一边模仿着苏映微的行事作风;一边小心翼翼讨好着他。 扶荧看后只觉得恼火愤怒。 梦境里的女子根本不是她!她不会做出那般委身仇敌的恶事! 扶荧早已死过一次,十七年的灯中禁锢早已让她舍弃生死,怎会为了活命就去曲意讨好她的仇人?! 可是任凭扶荧怎么挣扎,始终无法摆脱噩梦束缚。 在决明灯的作用下,宁随渊最开始的确是相信了扶荧,给了她莫大的呵护宠爱;直到三年过后,正主归来。 后面的内容越发离奇。 宁随渊这三年来的呵护早已将她宠坏了,她习惯了一呼百应,众人对她屈膝卑躬的日子,甚至认为宁随渊真的爱她,最终变得阴毒善妒,数次想要加害苏映微。 然而谎言终有破裂的一日。 扶荧这个假冒者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无情拆穿,面对众人唾弃,扶荧百口莫辩。 宁随渊此生最厌欺骗,命人将她丢入鬼蜮,最终沦为恶鬼口粮,死的时候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那些画面是如此真实,落在身上的细细密密的疼痛当真像是历经了一场蚕食。 她醒过来时满身大汗,呼吸急促而凌乱。 身上湿透,里衣粘连着皮肤,如同刚被人从河里捞出来那样,又湿又冷。 扶荧止不住颤抖,忽然间,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仿若惊弓之鸟,她吓得连连后缩。 “姑娘,你醒了?”婢女狐疑地看着她,注意到她神色中的惊恐,特意拉开距离,小声问,“姑娘可有何不适?” 婢女柔软的嗓音一点点将她从恐惧里拉了出来。 指尖下的绸缎如玉般冰凉柔滑,眼前的婢女面露关切,眉眼渐渐与梦境中的人影贴合。 第5章 扶荧在对方狐疑不解地注视中赤脚下床。 内殿华美,珠玉叠翠,透过微敞的窗棂,院外秀致瑰景映了满堂。 ——沧澜宫。 不是梦,是即将来到的现实。 那残忍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胸口烧灼,她身形委顿,虚弱到近乎站不稳。 婢女见她摇摇欲坠,急忙上前搀扶:“姑娘快躺下,医师说你气血亏损,急需静养。”她扶着扶荧躺回去,又准备汤药喂给她。 扶荧也不反抗,顺从地喝了。 “那姑娘好生休息,奴婢先退下了。” 婢女欲要转身时,扶荧扭头唤住她,“……你叫什么?” 婢女行礼:“奴婢唤作翠珑,与t侍画在此伺候。” 翠珑,侍画…… 果真是梦里那二人的名字。 扶荧被宁随渊带回九幽后,便被安置于沧澜宫。 两名婢女说是贴身伺候,实则是充当眼睛,时刻监视着她。 扶荧闭了闭眼,她得好好想想。 晕厥前的那声“阿随”的确是想暂时迷惑宁随渊,日后若能利用“苏映微”的身份让九幽魔头放松警惕,岁月漫漫,总能找到一线机会。 直到梦境里的画面给了她一棒。 倘若真的这样做了,她只会步入梦境中的后尘。 远在另一个域界的苏映微和她所谓的“系统”正看着她 ,期待她行入深渊,好完成他们所期待的故事结局。 扶荧怎能让他们如愿? 在灯中的十七年间,扶荧日日发誓,如若上苍睁眼,再给她一次机会,那她务必手刃仇人,为那万千身死的无辜者复仇! 对扶荧来说,这是一场艰难的试炼。 但她不甘心!便是不可能,便是再次惨死,她也绝不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 苏映微将在三年后回来,当众拆穿她。 那她便要在三年内成为苏映微,取代苏映微,在她回来前,杀了那三人。 郁结在胸腔的一口气忽然平了。 扶荧支起身子,故作虚弱地咳了两声,“这里不像是寻常人家,可问……是谁救了我?” 翠珑道:“此处是九幽宫城,带你回来的……”她顿了顿,“是我们的帝君。” 说罢,小心观察起扶荧的反应。 她闭着眼,乌黑柔软的长发裹着窄小一张脸,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脸色苍白,未见半点惶恐或是喜色。 末了,扶荧抬眸问道:“你们帝君……为何救我?” 翠珑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就听殿外响起侍画的恭迎声—— “拜见帝君。” 宁随渊来了。 第4章 004 “你可记得,你晕厥前叫了我什…… 随着逼近的脚步,翠珑侧身低首,姿态端的微谨。 华宫明珠照耀,流光飞倾,在斑影当中,一道长影笼映眼底—— 男人着一袭素底银袍,身姿阔然,面容轮廓极深,显得五官格外优越。他神色平沉,细看之下又蕴藏着过分的冷峭。 当他出现在宫舍的刹那,四周氛围便跟着压入沉迫。 宁随渊抬手,不加示意,翠珑便领悟意图,恭顺退避。殿内归于冷清,两人一站一坐,面对面相视。 宁随渊眼神低垂,眉骨笼着阴暗,比起探究,更像是某种估量。 ——估量着她的来历;估量着她尚且存在的价值。 扶荧一动不动,任君打量。 她表现得从容大方,别提畏惧,就连半分的退避都不显露。 宁随渊这人。 沾染杀伐半生,一身金玉皮囊都掩不住的罗刹气,恨他者多,惧他者更多,如此,倒是惹人怀疑了。 扶荧也意识到这点,双臂虚虚支起绵软的身子,就在床上跪下,匍于他眼底:“叩见……帝君。” “帝君”二字,称得属实勉强。 宁随渊不语,扶荧自也不敢擅自起身,“听闻那仙侍说,是帝君救我性命,扶荧在此叩谢。” 扶荧。 宁随渊默念其名,轻一勾指,一股气力凭空而起,强行抬起了她的上半身。 “可还有不适?”他询问,语气单薄,听不见半点关心。 扶荧寻见怪异,但还是摇了摇头。 宁随渊又问:“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扶荧稍加思索,“她们说这是九幽,您是帝君。”扶荧委顿瞬息,“自醒来我脑海中便空白一片,对一切都记不太清了。” 依照原著,扶荧会直接说出两人过往,冒名顶替苏映微的身份。 她承认,最开始打的的确是这个念头,然而在看到自己的结局后,此招未免过于凶险。与其落得个被看破,惨死的下场;倒不如装得一无所知,至于宁随渊信她是“扶荧”,或是“苏映微”,那就都不干她事了。 宁随渊先是沉默,紧接着发出一声低浅的闷笑—— “身无记忆,却知自己名讳。”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响在扶荧耳畔。 下一瞬,身体被一道重力强行拽拉过去。 宁随渊姿态依旧散漫,指尖隔空点在她额前,随着自指腹流溢出的神光,接受感应的神钿也缓缓露出本相。 他持续着动作,探出一抹灵韵侵入她的识海,强破识门,抵掠神魂深处。 扶荧感觉脑袋闷沉,活像是有薄刃生刮脑肉,她疼得闷哼,深知宁随渊在做什么:【这人心存怀疑,分明是想强行掠夺她的记忆以探虚实!】 不对劲。 扶荧冷汗津津,十指收紧抓扯着身下华椴。 如若话本子里的剧情无误,那么宁随渊就是个残暴没什么智商的恋爱脑,不然也不会被女配轻易骗去,甚至从未求证。 以他对女主的深情,就算扶荧没有像剧情那样直接承其“身份”,那声“阿随”和与女主的几分相似也会让他手下留情。 扶荧反应过来不对。 好在她的身躯与决明灯所融,凡魂肉身已超脱五行,便是宁随渊想探究,也只是触到白茫茫一片。 这些空白的记忆让他骤然沉了脸色,猛然收手,冷眼见扶荧跌回床上。 扶荧心有余悸,捂着脖子轻喘,“我并不想欺瞒帝君,我只知自己叫扶荧,至于过往一概不知。” 宁随渊慢条斯理擦拭着指尖,“你可记得,你晕厥前叫了我什么?” 扶荧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他那双幽暗的眼瞳紧紧盯了她一会儿,兀自笑了下,“那你知不知道,你额前的神钿是何来历?” 神钿? 扶荧摸上脑门,话本里并未提及什么神钿,她自是不知情的。 宁随渊见她表情惶惶不似伪装,凝着神也不知想些什么。 彼此默然间,成风前来求见,翠珑前来通报时,扶荧敏锐捕捉到“祭台”二字。 他转身离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出了沧澜宫,成风恭敬驻守殿外,行礼之后,道:“祭台那方生事,帝君欲如何处理?” 寻到苏映微之事乃重中之重,宁随渊等不得。 想到扶荧,宁随渊蜷了蜷指尖:“把她送上去。” 她——指的自是扶荧。 成风略显意外,“难道……她不是苏小姐转世?” 宁随渊沉默,并未给予回答。 他默走在前,成风当即品出对方心底不悦,急忙岔开话题:“是今夜,还是另择良日?” 宁随渊:“七日后,娄金狗归正位,皆时开启祭台。” 成风领命,不敢多做停留,急忙转身去办。 ** 天色渐暗,经过短暂的调养,扶荧也渐渐恢复了些精气神。 她避开翠珑,独自走出宫寝。 沧澜宫位于魔殿后侧,是较为偏远静寂的宫殿。 宫殿不算大,但是布置得奢靡,因后殿种满紫蓝色的沧澜流珠花,固因此得名。 许是为了让她清寂,又或者是知道她一个凡人身掀不起什么风浪,沧澜宫内除了翠珑侍画,就只有寥寥两个把门的魔卫。 扶荧并未贸然出门,她只是站在阶梯前向上看着。 天边高悬着一轮清月,映着远方幽幽灵雾,夜景渺渺,不似九幽魔域,更像是太华仙地。 曾还住在山泉镇时,沈应舟和她提及过宁随渊,说这伏敝九幽城是洞天之地,比那仙云太华山还要神秘莫测。 五千多年前,伏敝山本由当时的山神镇守。 那是一条由天地滋生而出的火脉灵珠所化的神龙,神龙盘踞在此,占山为王,自封山神,导致伏敝山常年魔焰绵连,至于当时的魔族,也只能生活在山地之下,仰神鼻息。 再后来,宁随渊继位,杀山神,剥灵火,将镇压了万千年的魔族解救,从地下迁至地面,又设立了九幽魔都。 当时魔族薄弱,为守护九幽不受侵害,宁随渊利用山神灵火形成结界;又不知从何处夺得避火珠,供于山峦之上,为族人避火遮风;至于这绵延万里的山火,反倒是成了旁人不可涉足的禁制。 第6章 沈应舟说宁随渊神通撼天。 伏敝山乃日月摒弃,四季留滞之地,为了让族人感受三界的岁时轮换,宁随渊大开阵法使其周转。 在魔族的结界之内,族人皆可如常人那般体验春夏更迭,冬雪流转。 昔日听来只觉得奇妙;眼下身处此地,扶荧只看到前路悲凉。 夜寒露重。 扶荧门前站了会儿便觉得肩头冷。 她拢紧肩上披风。 换往时,翠珑侍画早该前来催促了,现在突然消失,与其说是懈怠,倒不如说是不在乎。 [祭台] 宁随渊十七年间从未放弃过找寻苏映微。 她并未如原著走向那般直接冒领圣女的身份,依宁随渊的目的,怕是要直接将她送上祭台,按照婆婆所说那般,开启招魂! 想到这里,寒气直往胸际冲。 他是一刻都不准备多留她,但也有绝对的自信,知道她走不出这伏敝山! 扶荧搀住门框倚住身形,不自觉攥紧衣衫。 她不能死,也不能逃,如今就只有一个办法——先让宁随渊打消杀她的念头。 扶荧开始回忆话t本里的剧情,突然茅塞顿开。 原著里曾提及,苏映微收了一只天地神兽为灵宠,主人殉世后,灵宠饱受打击,不吃不喝生了重疾,于是宁随渊将之收养在九幽魔都。 作者寥寥几笔提过这只灵宠的结局,说是久病难愈,苏映微逝后的第十八个年头就化魂离开了。 掐指细算时日,那灵宠该是还活着的。 苏映微对宁随渊意义非凡,都说爱屋及乌,宁随渊多年来悉心呵养着她唯一的遗物。倘若扶荧能救之性命,想法子让其认主,宁随渊绝对不会轻易杀她。 可是……宁随渊到底将那只灵宠养在何处? 沉思间,翠珑手扶烛台行至身后。 那抹光亮点缀在她背脊,乌发映照着月色,身姿衬得越发单薄。 翠珑柔声提醒:“姑娘还不歇着吗?屋外寒露重,莫再着凉。” 扶荧走回殿内,一旁跟进来的侍画随之合拢门窗。 翠珑服侍着扶荧上榻歇息,又点燃香台,微微用手扇了扇风,熏香袭来,倒真让扶荧生出困倦。 侍画接着放下幔帘,两人正要出门时,扶荧唤住她们。 “我总听见殿外有鸟儿啼鸣,却见不到影子,可是你们帝君养的宠物?” 鸟儿?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摇头:“帝君不喜这些灵物,九幽也不适应灵宠生长,姑娘可是听岔了?” 扶荧闭目摇头,佯装倦怠:“许是我听错了,只是那鸟儿叫声悲切婉转,总是让我静不下心。” 侍画恍然一惊:“说起来,苏姑娘曾养过——” 话音未落,旁边的翠珑急忙用手肘捅了她一下,侍画匆匆闭嘴,小心地低下眼去。 扶荧顺势问道:“苏姑娘?” 眼瞧着瞒不住,翠珑便道:“苏姑娘是帝君的心上人,十七年前陨世,留下一只灵鸟被养在玉赤台。姑娘若是真的听得此声,说不定就是那灵鸟哀鸣。” 扶荧恍然,未多作询问。 两人灭了烛灯,双双退下。 寝宫内漆黑且静谧。 熏香入肺,静神养息,然而她却迟迟未睡。 作者给话本里的这三位男主都安排了非同寻常的身份和手段,宁随渊身为魔界尊主,可聆听万物之声,她现在与翠珑侍画的对话保不准已传落他耳边。 玉赤台……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借此机会寻求生机。 第5章 005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帝君,扶姑娘走出沧澜宫了。” 宁随渊闭眼听着成风的禀报,开启灵境,整个九幽于识海灵地中无处遁形。 他准确在茫茫大地中捕到扶荧气息,灵意跟上,看着她自以为聪明地避开巡逻的魔卫和随处可见的地眼,一路直奔玉赤台。 宁随渊睁开双目。 成风小心观察着对方神情:“需要属下走一趟吗?” 宁随渊未作言语。 玉赤台乃是被他斩杀的山神之心化作而成,昔日山神倒于他的四方戟下,神骨四碎分离,其中一颗心脏坠落玉湖,二者互不相容,此后湖水凝结为一片死域,那片地界也因此得名玉赤台。 玉赤台是九幽唯一的灵地;更是一脉凶境。 千年来,神心尚存的息蕴孕育着那方生灵,日月积累中使万恶滋生,便是有宁随渊布下的结阵抵挡,也始终阻止不住源源不断,脱魂而生的凶怪。 即便她有决明神印护身,然自身能力低微,无法将神力发挥最大,糊弄一些低等的小妖尚可,稍微有些能力的大妖,照样把她生吞活剥。 在这样的时机前往玉赤台? 宁随渊轻嗤,摇了摇头:“随她。”话音将落间,宁随渊掌心朝上,一颗淡金色的圆轮悬于掌间。 它散发着淡淡一层光晕,圆球上纹路错乱遍布,细看有数道符文加持,不多不少,共计十二条。 宁随渊在成风错愕的注视中撤离玉赤台结界,重新收回十二轮,“告诉镇守在玉赤台的兵卫,不必阻拦。” “是。” 成风委身退去。 宁随渊不知想到什么,猛然抬睫,身影化作一团黑雾行至玉赤台。 ** 玉赤台并不难寻。 作为九幽的禁地,稍加打听就能找到。 只是从沧澜宫到玉赤台的这段路程过于漫长。 除了要避开巡逻的魔兵,还要时刻小心遍布在宫殿四处的“眼睛”,等她终于来到目的地,月亮已降了一半。 那是一望不到尽头的赤红色的湖泊。 那片澄莹安静凝结在月亮之下,红淋淋的犹如一块血色的宝石。中央是悬起的高台,四面阶梯通往玉赤台地窟,想必那里就是关着神宠的地方了。 扶荧只身站在湖边,犹豫片刻,还是探出了一只脚。 鞋面贴地的瞬间,平湖亮起红光,湖面之下暗影游弋,冷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其中夹杂着数不胜数的鸣吟。 倏然—— 脚下传来震动,无数颗亮起的眼珠犹如投掷进黑色深渊的萤火。 它们拼命撞击着禁锢,妄想冲出束缚,直抵自由。 四下蔓延的妖气让扶荧脊背发凉,咬咬牙,想要复仇的信念最终克服恐惧,不去再看脚下,一口气跑进玉赤台。 通往玉赤台的阶梯并无设立结界。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扶荧不用思考就知道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在跟着自己。 望着脚下那蜿蜒不见底的阶梯,扶荧毫不犹豫提灯往下。 越往里走,空间越是逼仄。 有微弱的灵光周游在地窟,细听还有极为虚弱的喘息。 通过第一扇门,视野转阔,四面墙壁灵印加持,正中则是被护魂链锁住的一抹青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青鸟。 扶荧还是凡人时,曾听村民议论过:说当今的圣女有神兽相伴,那神兽名曰三青鸟,乃混沌初开,万灵所化,是可降福人间的祥瑞。 当时听来觉得遥远,如今亲眼所见,属实名不虚传。 那鸟儿身有三青色,尾羽斑驳形同孔雀,因灵力耗损,身躯变得干枯瘦弱,羽毛却依旧笼着一层淡淡的神光。 它哀哀切切叫着,叫声之中满是对主人的思念。 扶荧将灯放至一旁,缓步走了上前。 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青鸟猛地睁开眼睛,青蓝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扶荧。 她在扶荧的额前看到了旁人肉眼看不见的神钿,透过扶荧,似乎看到了另外一张笑脸。 青鸟当即不管不顾,扑腾着翅膀就要冲开保护她的护魂链,挣扎着想要奔向她。 “别动。” 眼见护魂链要拉扯开它的血肉,扶荧急忙阻挠,上前跪坐在它面前。 “啾。” 青鸟虚虚地叫了声,费力将脑袋搁在她膝上,一动也不动了。 小家伙身体冰冷,整只鸟都依赖地贴着她,这让原本想利用青鸟来获取宁随渊信任的扶荧瞬间心软软。 她指尖点向鸟儿额心,当即觉察异常。 青鸟的身躯里……有一道束符。 这是什么? 扶荧仔细回想起话本中那些细枝末节,足以被她忽略的细节。 原著里这只鸟儿的剧情算不上多,充其量就是个给女主镀金的装饰品,扶荧从头到尾耐心追忆一番,隐约有了几分记忆。 苏映微靠着系统商城,浑身上下的宝物众多,话本的作者好像是提过一句三青鸟的来历:说这是苏映微花了大价钱从“商城”兑换的上古神兽,为此还和它缔结了同生共死的魂契。 因这神兽不如传言那般厉害,后面也没发挥出任何作用,随着苏映微的离开,它也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可如果真的是同生共死的魂契,青鸟为何还存在至今? 第7章 扶荧隐隐觉得异常,试着调动决明灯的神力,当灵息与束符接触的瞬间,二者碰撞,脑海中再次涌跃出一些来自苏映微的记忆—— [同生契?只有这样它才能认主吗?] [那要是它先死了,我岂不是也要跟着死?] [我不要,系统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最好弄个假契约,能骗过这只鸟,也不被大魔头他们发现。] 画面一闪即过,但足以让扶荧摸清起因经过。 她捂着乱跳的心脏,复杂地望着怀间低迷的三青鸟。 也就是说——苏映微不愿将自己的性命与一只鸟捆绑,但也不舍得放弃让这样的神物充当门面,于是利用系统之便弄了个假契约诓骗过去。 也难怪,难怪苏映微消亡这么久,共结契约的青鸟还能在此残喘。 也许正是因为三青鸟还活着,宁随渊才不相信苏映微逝去的事实,这么些年来大费周章的折腾,四处找寻她的存在。 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最为糟糕的是这道假契约需要灵力加持才可运作,如今苏映微“死去”,那么它只能反噬宿主。昔日缔结在它身上的契约在此刻如同一记蛊毒,正一点点蚕食着它本就脆弱的生命。 它的生命……怕是挺不过七天了。 “主人……” 此时,扶荧识海传来少女脆盈盈的呼唤。 它难以张口,于是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与扶荧说话。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你不会抛弃小笼包的对不对……”t 小笼包。 这是苏映微当时用吃的食物,给她降下的名字。 说话间,青鸟眼边有泪。 “他们都说你死了,可你我共结同命契,若你真的死了,小笼包又为何活着?” 扶荧心口一噎,难以回答。 她不知同命契怎么缔结,即便自身区别于凡时,存了灵力,却也过于晦涩难以驾驭。 倒是子朔还活着的时候,给她拿回来一本契书,称上面记载着大大小小共三千八百种灵契。 那时他洋洋得意朝扶荧炫耀,说这是他从一群妖道手里抢来的,那么些个妖道,都奈何不了他,最后只能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破骂“小贼种”。 扶荧虽为凡人之身,子朔却少不在意。 他翻阅着那本厚厚的籍典,指着其中一页说:“此为还生契,乃魂契的一种。传说一方将死,只要另一方缔结魂契,便能将对方救死还生。自然,将亡者此后的命数也绑在了生者手上,从此后对她当牛作马,说一不二。” 沈应舟嬉皮赖脸的,“阿宁定要好好学,若我有朝一日半死不活,你要用此计救我,等我活了,我必定听从你一辈子。” 那时扶荧听得来气,追着他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听从我一辈子了?” 沈应舟一边躲一边笑,“听的听的,只是我想多活些年,活久些,便能听从你更久些。” 虽然扶荧生气,但也知道,他每次能平安回来,定是十分不易的,于是真的背着子朔翻开那本籍典,熟背其中那晦涩难懂的咒术;学那复杂的结印,然咒语背得再滚瓜烂熟;结印学的再是灵活,最后也始终救不回沈应舟。 所谓还生契,还给扶荧的只有漫长生命中的遗憾与痛缺。 她看着奄奄一息的青鸟,咬破手指,以血为契,双手结印:“三清赦令,洞照灵犀,沉我明台,换以阴阳……”随着术法捻动,曾经她尝试了万千回也不能驱动的灵力第一次亮起了辉光。 缔结而成的还生契最终取代原本的假契约,瞬息之间,浮光明现,将将还脆弱不堪的青鸟立马恢复原本的神采。 它的皮毛变得更亮,脉向归稳,护魂链失去作用,立马解除了对她原本的束缚。 由于青鸟长期不吃不喝,即便此时保住性命,过度的疲惫也难以让她保持清醒。 它蜷缩成小小一只鸟儿在扶荧膝前睡去,对她表达了百分百的信任。 扶荧也暂且放下心,这才好奇地捧起小青鸟左看右看。 它缩小后只有巴掌大,肥肥一个小青球,圆滚滚地连脖子都找不到。 话本里苏映微忙于和几个男人周旋,对这只青鸟并未有什么感情,自然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真的与一只不值一提的鸟儿绑定。 扶荧原先没养过宠物。 家禽倒是不少,鸡鸭鹅猪,每逢过年都会宰了给沈应舟下酒。 她的夫君是个心眼软的,每每看到都会哭天抢地,然后含泪吃下一大盘。 ……也不知这玩意怎么养。 扶荧摇摇头,用素绢裹起鸟儿藏在胸前,然后提着灯离开玉赤台地界。 回沧澜宫要经一条幽径。 这次扶荧并未刻意避开“监视”,快行至路口时,陌生的气息最终还是惊动了四下巡逻的魔兵。 “站住——!” 魔兵手上那冰冷漆黑的枪尖对准她,言辞犀利—— “此乃玉赤台禁地,何人擅闯?” 扶荧提一盏宫灯。 灯火煌煌映着她雪白的纱裙,魔兵也得以看清她面容。 素净娇小的一张脸,生得杏眼桃腮,细看神似旧人。 魔兵脸上露出一抹恍然,接着哈哈大笑:“我当是谁,这不是沧澜宫新住进来的那位。” 魔兵收起最开始的警惕,收起长枪,彼此交汇了个视线,朝扶荧接近,“近些年前来冒名顶替的不少,不是被帝君杀了,就是丢到了那万鬼崖自生自灭。看你这样子,许是听到耳风,不愿沦为祀品,想要借机逃走?” 扶荧烦闷地抿紧唇瓣,见扶荧不说话,他们又一番上下打量,言辞间好不轻浮:“这样,你跟着我们快活一番,我们自当——” 话只说到一半,两人就都不动弹了,表情如同凝固在脸上,变得僵硬而不自然。 下一瞬,他们的身躯在扶荧面前分裂,露出了内里密密牵连的透明丝线。 扶荧惊得倒吸口凉气—— 这二人竟是活傀! 何为活傀,那是他们未死之时,被生生炼化而成的傀人!炼制而成后,他们往往还有活人血肉与意识,却此生不得自由,成为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子朔说此术过于凶残,早已世间不得了。 还没来得及过多诧异,扶荧就见一人逆着夜影前来。 她攥着灯,微微后退了两步。 第6章 006 以宁随渊的性格,放过她不等于…… 宁随渊踏过满地散落的残线,与扶荧相隔不远处停下。 他看出她眼中晃晃的警惕和怀疑,呵地笑了,“既怕我,又敢孤身涉险。你可知这玉赤台业火幢幢,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 话音间,宁随渊抬指捏碎一只蛰伏在暗的邪鬼。 他捻了魂,又当着扶荧的面将魂魄撕裂,面上似笑非笑:“还是说……我那灵宠让你如此垂涎,甘愿舍生忘死。” 似乎是嗅到熟悉者气息,藏在衣襟里,原本昏昏沉沉的小青鸟顿时伸长脖子,拼命支棱起脑袋往外探。 奈何气力不支,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又晕在了扶荧怀里。 注意到那抹青色,还有赤条条印在青鸟脑门上的契纹,宁随渊脸上的笑意须臾间就散了。 这微末的情绪转变自是没有逃开扶荧的眼。 她收起先前那点畏惧,提灯上前两步:“我能寻到此处,是听到这鸟儿呼救;倒是帝君,特意来此处是为除我性命?” 宁随渊抬起眼皮。 扶荧并不惧,暖橙的灯影在她侧颜招摇,一双杏儿眼黑而清澈,明晃晃倒映着宁随渊凌厉淡薄的面容。 “被您杀死的魔兵说,帝君想以我作祭,招圣女回魂。”扶荧反问,“您救我,可是为杀我?” 宁随渊没有回答。 拱在胸前的青鸟又不合时宜地哼唧了两声,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去。 这青鸟是世界罕见之珍物。 苏映微奇就奇在,旁人百年难遇的珍奇异宝,她唾手可得,就连这高傲难驯的神兽,也甘愿低下头颅认其为主。 苏映微离开后,留下的只有这只与她订了生死契的三青鸟。 决明灯,三青鸟,现如今都在一人身上。 宁随渊看向扶荧的目光带着思虑,他生性多疑,就算如此多的巧合放在同一人身上,宁随渊也不敢就此断定,毕竟……这一切事关大局,他不能妄断结论。 除非…… 心里陡然有了主意。 宁随渊抬手召出一缕黑烟,黑烟转为一只无脸傀,宁随渊侧眸命令:“送她回去。” 像这样低阶的傀儡没有自我思考的能力,只会一门心思听命宿主,除了耳朵,自然不需要眼鼻口,白惨惨一张脸,空缺的五官活像是一张裹着皮骨的白纸。 扶荧记得。 屠城那日,这样的傀儡杀死了许多无辜的百姓。 宁随渊只要招一招手,不用费多少力,就能轻易掠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第8章 她脸色苍白,心里陡然怨恨的厉害,扶荧紧着手,不敢在宁随渊面前泄露任何情绪,低下头快速从宁随渊身侧走过。 他此时转目,余光冰冷掠过她发梢,还有耳后一颗红色的小痣,眉头皱起,心里一根弦猛地跳了一下。这莫名而生的冲动让他无端烦闷,双眉沉沉压着,越发显得不善阴鸷。 ** 在傀儡的护送下,扶荧抱着青鸟平安无事地回到沧澜宫。 想到先前和宁随渊的那番对峙,扶荧仍是心有余悸。 即便现在安全了,扶荧仍是不敢大意。 以宁随渊的性格,放过她不等于信任她。 还需再等时机,只要有合适的契机,宁随渊必定会将她留在身边,时日久了,扶荧总能找到复仇的机会。 这是长远之计,急不得。 当下要做的,是要想法子找到一个能顺利杀死他的方式。 当然,扶荧不会将这一切寄托在宁随渊对苏映微的爱上面。 “爱”之一字过于渺茫,它成为不了利刃;也换取不了自由,宁随渊是一界之主,比她强大,更比常人阴狠;扶荧只是凡人,无法一步登天,更不能如他那般挥挥手就能翻手云覆手雨。 她要时刻警惕,更要万无一失。 扶荧能利用这份爱,但绝对不能只利用这份爱。 她能做什么呢? 扶荧转瞬间陷入了茫然。 在未遭受这些变故之前,她只是一个出生在普通人家里的女子,生活在普通平凡的小镇,过着普通安宁的生活。 若有何不同,也只是跟随父亲,多掌握了一门医术。 医术…… 扶荧豁然贯通。 对,医术! 子朔曾言:世间道法,入五脏轮回;若三清不明,便是神魔也难逃一劫。 何物能入五脏?t 自是逃不过毒蛊二种。 扶荧恍然大悟,目的变得坚定。 自古来毒与药相伴,药能救人,亦会杀人,比起兵刃,这显然更适合扶荧。 她深吸一口气,将昏睡不醒的小青鸟安置在床上,这鸟儿内里亏空的厉害,还需入药调理几日,现在太晚,扶荧不好打扰旁人,只能等天亮再命人找几副药材。 ** 扶荧近一宿未睡,直到天且亮时才趴在桌子上小憩片刻。 也许是决明灯作祟,自打扶荧醒来,但凡睡着都会入魇,有时候是梦见和沈应舟在山泉镇的日日夜夜;有时又带入苏映微的视角,看她与世无争,四处游山玩水,最后画面交融,转为滔天难逃的战火。 “姑娘,姑娘醒醒。” 有人在身边一声接一声叫着,对方叫半天,扶荧才终于惊醒。 她睁开眼就对上翠珑不加掩饰的担忧,转眸望去,窗外的天已经透白,“何时了?”她嗓音哑,听着满是惫色。 “刚过辰时。”翠珑将端来的早食放在桌前,“姑娘怎么在这里歇着?莫不是床榻不合心意,睡得不安稳?” 扶荧正要解释,后脚跟进门的侍画注意到床上多出的一团青影,当即惊叫出声:“这是个什么物什?!” 侍画行动飞快,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掀开那层羽被,旋即陷入哑然。 两人齐齐看向扶荧。 扶荧也没有隐瞒的意图,走上前摸了摸青鸟冰冷的背脊,“昨夜被吵得不安生,顺着声儿跟过去,见它可怜,就带回来了。” 难不成…… 翠珑侍画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愕然。 纵使惊愕,两人也没有声张,假意关切,实则试探:“九幽未见过这等灵物,姑娘现如今身子弱,不然我先把它带去给帝君过目,免得不知这物什好赖,醒来后冲撞了姑娘。” 扶荧笑了笑:“一只鸟罢了,谈何冲撞。”话音陡转,“说来昨夜要不是遇见帝君,我怕也不能顺利回到沧澜宫。” 说完,扶荧轻轻抚摸着青鸟光滑的被羽。 翠珑侍画互一对视,他们本想着宁随渊不知情,但看眼下,非但知情,还默允了扶荧。 这么些年来,冒充苏映微住进沧澜宫的女子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可是孤身一人闯入玉赤台,还将这青鸟带出来的,扶荧还是头一位。 ——说不准,她真是那圣女转世。 翠珑侍画立马收起心思,变得恭敬起来,“奴婢也是为了姑娘安全考虑,既然帝君应允,奴婢就不说什么了。” 扶荧抬眼:“这鸟儿身弱,你们这里可有药房?” 翠珑:“有的,不过药房不得擅闯。姑娘你若需要什么要,列个单子,奴婢为你取来。” 扶荧本是想借此机会去药房探探情况,见翠珑存着警惕,若强求,只会引起宁随渊那边的怀疑。 她也不啰唆,列下个方子交给翠珑,继续守在青鸟床边照顾着。 宁随渊派过来的这两人都机灵,很快就按照澄扶荧的需求抓来药,为方便青鸟吞服,还特意让药师炼制成丹。 吃过一服药,青鸟情况立马有所好转。 它憨憨在床上睡着,扶荧闲来无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青鸟小小的爪子。 既已决定养她,总该是有个名儿的。 听闻这青鸟擅变人形,“小笼包”这名字固然可爱,但总归不像是用来叫人的。 起名前要先确定性别,毕竟原著里没提这茬。 之前她听声音像是女孩子,但这事情也不好说,毕竟扶荧没接触过这等神兽。要是日后等她化形成一名男子,那不就糟糕了。 为保证严谨,扶荧快速撩起她的后爪确定了一番性别。 嗯,女孩子。 扶荧放下心来。 女孩子好。 扶荧对着她满身的青羽出神,很快有了主意。 [蜃气连沧海,琳宫隐碧萝] 碧萝,倒也衬她这身颜色。 扶荧继续思忖后路。 现在青鸟是救回来了,问题是光凭一只三青鸟,并不足以让宁随渊相信她就是苏映微…… 她忽然想到什么,叫翠珑进来:“我昨夜回来的时候听到几人议论什么祭台,你们知那祭台是用作什么的?” 翠珑侍画自然不会明着回答,故意躲闪开扶荧的视线,“总归不是什么好地儿,那些人若乱说了什么,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扶荧笑说:“我也只是好奇。”她道,“那祭台可是设立在沧澜宫不远?听他们说什么祭台,祭祀什么的,这些词儿听着让我心慌。” 她越说,眉头皱越紧。 掌心紧紧压着胸前,唇色也跟着白了一分。 侍画递来茶水安抚:“姑娘放心,祭台设在蘅境坪,离这沧澜宫远着呢。” “侍画!” 待翠珑大呵阻止,侍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漏嘴了。 她心虚地眼珠子直打转,怕挨训,一溜烟跑了。 翠珑较为无奈:“那奴婢先退下了,姑娘好生歇息。” 扶荧目送翠珑离去,过了会儿,外面隐隐传来翠珑的教训声。 满不在意地勾了下唇,只要知道地方,那就好说了。 蘅境坪。 既然宁随渊想利用她为苏映微引魂,那不妨遂他心意,换他信任。 第7章 007 “宁随渊留我,无非是想证我魂…… 碧萝在入夜时分醒来。 她碧蓝色的眼瞳来回转动,自从主人离去后,再也没有感受过这么充沛的灵力,不由得扇动了两下翅膀。 “碧萝,你醒了?” 耳畔女声温和,碧萝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坐在窗台前看书,雪白的单衣裹着四肢,单薄的背,细细的颈,发不见任何装饰,乌压压铺了满腰。 碧萝盯着人出神,张嘴正欲叫人,就见扶荧起身接近。 这一下看得更加清楚,她面容姣好清丽,一双安静的眉眼,如凝在湖中的月亮,漂亮,却不如记忆之人那般生动。 “哪里难受?” 扶荧指尖刚探过去,碧萝一嘴咬上了她指腹,刹那间破了道口子,鲜血渗出,一滴接一滴坠在锦缎上。 她收回手,未见恼怒,只是用帕子护住伤口,平静地看着碧萝。 碧萝挥翅而起,还欲发起攻击,这次却给扶荧躲开了,她恼极,嘴里叽叽喳喳重复:“什么碧萝?我又不叫碧萝!我的名字是小笼包,你别乱叫人!我主人呢!我要找我主人!你根本不是我的主人!” 这鸟儿叫的又细又尖,保不准会惊动宫外的人。 扶荧使念制止,那青鸟竟真的一个跟头栽回了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试着挣了挣,最终抵抗不过那股力。 碧萝暗叫不妙,尝试性地灵海周游,竟真的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受到契印的存在,不是苏映微先前下在身上的契印,而是新的!和另外一个人的魂契! 她明明已经和苏映微定下了同命契,怎会再和另外一个人捆绑契约? 第9章 碧萝天都塌了。 神兽傲性,她这凤凰泉养出来的鸟儿更不是好惹的主,碧萝当即把这一切都归咎在扶荧身上,不管不顾地破骂起来,“谁准你与我强绑魂契的!你一个凡人怎配当我魂主!?你到底……到底使了什么奸术!” 骂完,碧萝又觉得不对。 她支棱起脑袋瓜,呆呆重复:“是啊,你区区凡人,怎能与我绑定?” 上古神兽都是开了三生眼的灵物,任何魑魅魍魉在它们这里都无处遁形,这是魔尊和那些神道都修不来的本事。 碧萝专心致志探究着扶荧,很快注意到她额前的决明印,透过决明印,碧萝又看到她的真身——那是一盏通体金澄的决明灯,其中裹着几缕凡人破碎的魂魄。 “你、你可是与神灯相融了?” 说这话时,碧萝眼瞳颤得厉害。 扶荧没想到这鸟儿能一语道破,当即愣怔,神念骤然间泄了力,就在这松神的功夫,就被它逃开掌控,扑起翅羽腾空飞跃,顺着窗棂飞出。 ——不好! 扶荧反应过来坏了事,顾不上其他,拎着裙摆追了出去。 碧萝一路跌跌撞撞飞得飞快,她熟记宁随渊的气味,这方向摆明是冲他过去的。 扶荧生怕坏事,不禁加快步伐。 眼瞧着那抹碧绿的小影子飞出沧澜宫,穿越宫闱,涉过长廊,一直飞到令扶荧陌生的地方。 它飞得急,加上气海亏虚,不留神便撞上一道结界,又被重重弹飞回来。 扶荧抓准机会,拔出发簪朝着碧落的方向飞射出去:“收!” 伴随着短促仓皇的鸟鸣,碧萝身影化作绿光,迅速收于玉簪当中。 那玉簪凝了神兽灵躯,外表作变,化作一根青灯样式的魂器。 啪嗒。 簪子掉在脚畔,扶荧弯腰将之捡起。 碧萝被关在里面动弹不得,一时间气急败坏:“你是个小偷!你窃我主神灯,又趁我不备强行与我绑定主仆契!若我找到九幽渊主,定要让他惩戒你!放我出去——!” 它在里面一阵闯荡,青灯坠发出阵阵嗡鸣。 扶荧捏着簪子,好言好语:“我从未窃过什么,t至于这魂契,也是为了救你不得已而为之。” 青鸟咒骂:“呸你个不得已为之!你以为我被关在那玉赤台,就当真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吗?外面那些个女人贪图富贵,仗着我主身殒,少不得想要顶替她身份的。其中不是没有过不怕死的想要来玉赤台带我出去,好让宁随渊相信她们的身份。不过不是死在了路上就是被渊主杀了。我看你和她们一样,打的都是一个算盘!!” 她吵闹不休,一口咬定扶荧不安好心。 扶荧太阳穴突突跳着,头疼得厉害,她本想解释两句,奈何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一抬眼,便见一行兵卫朝这边走来。 扶荧也罢了解释的心思:从碧萝十七年间的表现就能看出她对苏映微用情颇深,此时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碧萝现在气头上,更听不进去。 “罢了,你先冷静冷静。”扶荧重新将青灯簪戴在发间,边往前走,边低声警告,“但你若再不安分,就永远别想出来了。” “你——!” 碧萝气急,本想再痛骂几句,但又担心扶荧真的不放她出来,硬生生歇了音儿,闷闷不乐地缩在魂簪里生气。 “此乃蘅境坪,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此时,那一行魔兵已行至跟前。 扶荧眸光有几分闪烁,施施然行礼:“我现居沧澜宫,受帝君之命前来蘅境坪。” 整个九幽的都知道帝君带回一个神似帝君心上人的女子。 而驻守在祭台的士兵自然也接到消息:待娄金狗正位,献祭其女。 虽然奇怪扶荧孤身前来,但有成风命令在先,他们也不敢贸然处置。 “先随我来。”兵守顾虑须臾,决定先带扶荧进去。 扶荧颔首,跟在了几人身后。 越过蘅境坪结界,便是一片布置的黑压压地祭台。 树奇多,长得诡形怪状,高低不一,树上结着大小不同的黑色果子。 再往里走,扶荧看见每棵树上倒悬着一只只乌鸟,通体漆黑无肤,白骨连着白骨,筋肉贴着筋肉,定睛一看,每只乌鸟怀里都抱着个刺牢,准确来说,那刺牢是长在它们双臂上的,如同十指交叉聚合起来的掌心,形同牢笼紧紧锁着囚徒。 关押在指狱里的皆为凡人道客,个个遍体鳞伤,瘦骨嶙峋。 扶荧还未从这诡谲的画面中出来,就听一阵惨叫划破祭林,视线顺着惨声过去,目睹关押在其中一个指狱的犯人被活活挤压捏扁,化成一摊血水没入泥土。 犯人死后,那乌鸟重新闭眼,收了十指,身体蜷成圆球,正是她来时,所见的那黑色的“树果”。 这等残相给扶荧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胃中作呕,险些让她吐出来。 指狱里胆子大些的还在不服叫嚷,声声高昂—— “宁随渊你个狗杂种!你不得好死!” “你这等货色苟存世间,早晚遭报应!” “放我们出去——!” “放我们回家!!” 上面闹作一团,接着又传来几下绞肉声,最后全都消停了。 扶荧眼里血红一片,面色却较为惨白,她步伐虚浮,整个身躯都跟着发颤。 碧萝见她恐惧,嘻嘻地讽道:“此乃九幽蘅境坪,又名惩戒林,悬在上面的可都是渊主亲手训出来的狱骨乌,你若不想沦为这般下场,最好老实放我出去,与我解契,说不定我说几句好话,渊主还能留你一条命。” 扶荧没有说话。 她仰头,目光恰巧与一双眼睛对上。 那是个孩童。 年幼,约莫五六岁。 指狱会根据凡人体型来改变大小。 她整个空间比起旁边的大人明显小上许多,位置也低矮些。 小孩子向来会适应环境,不懂得恐惧为何物。 见扶荧正在看她,她眨眨眼,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朵皱皱巴巴,但被保存完好的小花。 蔫巴巴的小花,将逝的生命,犹如这里每个人的命数。 扶荧不忍再看。 她闭上眼睛尝试平复呼吸,过了良久才调整好情绪,一把拽住前面的兵卫:“我要见宁随渊。” 她直呼其名,吓得小统领立马瞪大眼睛。 “这……” “你且退下吧。” 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青年瘦高,面容清俊,约莫二十来岁,与这血腥的祭林格格不入。 “成风大人。” 几个魔兵毕恭毕敬行礼。 成风挥挥手:“去吧,我来处理。” “是。” 待兵卫退下,成风一改冷漠,朝扶荧笑得爽朗:“此处污秽之地,可别冒犯了扶荧姑娘,不妨先随在下出去?” 扶荧不允,“我要见宁随渊。” 成风这下难办了。 宁随渊对扶荧擅闯蘅境坪的事并不知情,距离娄金狗归位还有三日,眼下被她闯了祭台,还看到了祭林惨状…… 她若不是苏映微转世还好说;若是,怕日后会对帝君心存芥蒂。 想到这里,成风笑得更加亲和:“不瞒扶荧姑娘,帝君事务众多,怕……” 扶荧懒得废话。 绕过成风直接进到祭林最深处。 与想象中高耸的祭台不同,正中是一片被八根符柱包围起来的圆潭。 ——水潭平静不见底,水波潋滟,幽光现现。 扶荧对成风说:“宁随渊留我,无非是想证我魂魄真假;既然如此,何必多等。” 成风微怔。 “帝君,您意下如何?” 扶荧扭头,视线越过成风,来到他身后。 宁随渊立在乌影之下,神色看不分明。 第8章 008 “宁随渊尚未走远,你大可找他…… “我自愿进入祭坛,前提是放他们离开。” 指狱里的凡人全凭一口气吊着命,听到扶荧这样说,不少人都艰难地抬起了头颅。 宁随渊走出阴影:“你在和我谈条件?” 扶荧面容下的淡意像极了身后凝结的潭水,“是也不是。” 宁随渊失笑,向她接近,“这是九幽,你凭什么认定我会答应?” “正因您是九幽的帝君,您才会答应。”扶荧说,“于帝君而言,凡人生死皆无不同。帝君之所以带他们远渡九幽,无非是为了开启祭坛引魂,献我一人同理。与其如此,何必大动干戈,伤您天运。” 宁随渊深深凝着她。 魔龙喜爱杀戮,却也无法滥杀。 如扶荧所言,“魔主”之名桎梏着宁随渊。 十七年前万清城,屠戮日,枉死者众多,此后伤及道行灵运,宁随渊损了约百年修为,日日忍受着修为反噬之痛。 ——这是天道所降的惩处。 第10章 宁随渊并不在乎那点道行,也不畏惧那所谓的天惩。 诚如她所言,更不在意他们生死,存活与否,对宁随渊而来都无关紧要。若非是为了苏映微,这些凡人此生都没机会踏进九幽半步。 “成风。” “属下在。” 宁随渊看着扶荧的眼睛,“放他们下来。” 成风面露狐疑,余光又在扶荧身上游弋一寸,转身对狱骨乌下了命令,只见那双眼紧闭,与树杈倒悬的黑鸟齐齐睁眼,双翼齐展,一时间黑压压飞了满天。 除了早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那些无辜受牵连的老百姓全部放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这些饱受折磨的百姓再次生起希望,接连跪地磕头:“多谢姑娘,多谢帝君,叩谢……叩谢帝君。” 也是嘲讽。 一群人跪着哭谢本要杀他们的恶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不杀即为恩赐。 宁随渊听着心烦,挥手让成风将众人安置下去。 他移落过来的目光一瞬不瞬,“你身后的潭水名曰无相渡。它接往日,晓未来,照五蕴轮回,显六道苍生;旁人要想知天地命数,需以生魂献祭。” 无相渡不映现在本相,只晓过去未来,故此得名。 宁随渊嗤弄道:“若你真有胆量走下去,显出你是她的轮回转世,我自会救你。” 他没有说后者,答案显而易见。 宁随渊唇边似有促狭:“倘若你萌生退意,便从那些被你救走的凡人里挑选几个命数干净的,助你开启无相渡。” 扶荧咬唇挪开他紧逼的视线,毫不犹豫地跳进潭水。 这是活潭。 是和人一样,有意识,有吐息,分善恶,更会——食人。 双腿没入潭水的瞬间,密密匝匝的疼痛蜂拥袭来。 仿若有一双双细密的尖牙啃食着皮肉,那股尖锐直往骨缝钻。 这等果决的跃入让魂簪里的碧萝哇哇大叫起来:“这无相渡可是会吃人的,你当真不怕死啊?!” 扶荧当然怕死。 她死过一次,比任何人都知道死亡的滋味不好受。 正因怕死,所以才不想死,所以才要拼命活着。 如若此番涉险能换来往后安生,倒也值得。 她深吸口气整个人都没入潭水。 无相渡水字成方圆,潭水当中每一滴水都孕育着一方小世界,融合之下,连绵成未来。 扶荧的存在具有欺骗性。 在苍生六道中,轮回意味着前尘消亡;可她魂魄未入轮回,寄灯脱生,似人非鬼,似妖非魔,换言之,她已超脱六道,这渡水如何能显化她的来历? 扶荧之所以如此决t断,是因为话本里有类似的剧情。 后期有人当面质疑扶荧的身份,宁随渊亲手将她送进这无相渡水,一通痛苦艰难地试探后,潭水却显出了苏映微的记忆。 ——因扶荧魂魄与决明灯相融,这无相渡便误将决明灯残留的前世之忆当作前世投递了出去。 阴差阳错之中,更让宁随渊坚定扶荧是苏映微的转世,对她百般娇宠。 扶荧当时不知这地方的神通广大,直到宁随渊提起,才大彻大悟。 她整个身躯包裹在柔软的水中,下沉当中,看见头顶水面荡开片片涟漪,宛如一幕幕展开的皮影戏,显现出昔日之人,残留在决明灯当中的过往。 苏映微当真是爱笑啊。 天真烂漫,纯粹无瑕,那等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任何人都会艳羡的人生。 扶荧浸在冰冷的潭水,寸目不移地看着另一个女子的过往,活水撕咬着她的皮肉,她仿若死去般再也感觉不到疼。 魂簪晃动,碧萝喊声刻薄:[怪不得你有这等胆量,你是想利用决明灯,存了取代她的心思!] 扶荧心底泛笑:[我取代不了她。] 在这样的乱世当中,每人都心怀苦衷,身不由己,过度纯粹并不是一件好事。 碧萝不明白她的意思,怒道:[你当然取代不了她!微微独一无二,你这种心思阴毒的女人当然取代不了她!谁也取代了她!] 扶荧懒得辩解。 她快要沉底。 潭水之下是一张深渊巨口,一旦吞噬,便与其融合,化为水中。 扶荧趁机拔下那支魂簪,忍着蚀骨之痛紧攥掌中,对碧萝说:[从这地方出去,宁随渊便会认定我身份。你既知我阴毒,就能明白我做事不留余地。当下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你随这簪子一同沉入水底,我们往生不负相见;其二,跟我出去,老实留在我身边,若你那主人真的还活着,说不定你还有机会重回你那旧主身边。] 碧萝正气头上,当即道:“我小笼包宁可淹死也不——” “好。” “?”等会儿,你好个什么劲儿? 碧萝还愣着,就见扶荧骤然松手,干脆利落,连须臾地犹豫都没有。 无相渡感受到源源逼近的灵力,这是从通天塔倒塌来,罕见的丰盈之力,那张巨口一张一合,引得四面潭水翻腾,更将那根玉簪拉入过去。 碧萝这才恐惧,哇哇大喊起来—— “你不是人——!” 眼瞧着深渊逼近,碧萝急忙改口:“二二二,我选二!” 无相渡是万物滞留之地。 何为滞留?生魂一旦与渡水所融,从此后便陷入虚空,不死不生,不消不灭,这是比直接死去还恐怖的惩罚。 扶荧腰身翻转,抵过逆流顺着簪子的方向游过去。 巨口掀起来的瞬间,扶荧一把将簪子捞入怀中。 天际猛然爆发出刺目的炫光,光芒化作丝丝缠绕的虚线,卷着扶荧把她拖拽上岸。 细细密密的水珠自身躯剥离,重新回到那汪灵潭。 扶荧躺在地上,全身无力。 渡水伤及肺腑,呼吸隐隐作痛。 一双鞋履闯入眼帘,扶荧仰头对上宁随渊睨过来的双眼。 他脸上思绪辨识不清,但扶荧知道,这次她成功了。 宁随渊俯身抱起她。 男人双臂宽厚,隔着厚重的宽袖,她清晰感知到他高于常人的体温,毫无间距的紧挨着她的皮肤。 宁随渊抱着扶荧走出蘅境坪,两边人倒也识相,齐齐让开一条路。 一直抱着扶荧回到沧澜宫,宁随渊又手下人寻药。 把她放回榻上后,扶荧一把拽住他宽袍。 宁随渊回眸,侧脸淡淡地。 她拽着没有撒开,一双眼清凌凌地,“扶荧是否能理解成,帝君此后会一直留下我?” 宁随渊挑眉笑了下,“你愿留下?” 扶荧松开手:“愿或不愿,恐怕由不得我。”扶荧道,“帝君舍我入无相渡,不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那圣女转世,看眼下情景,想来是帝君满意的结果。” 宁随渊不语,好整以暇地听着。 扶荧继续说道:“帝君先前已试探过,我身无记忆,不知自己来历,只记得自己叫做扶荧。倘若您认定我就是那圣女,将我留在您的身边,日后发现我的行为举止与那旧人不同,保不准您再生间隙,定我个欺瞒之罪,杀了我。” 宁随渊听罢低笑出声。 旋即身影逼近。 他的面容在扶荧面前放大。 宁随渊生有一张惑人的眉目,因得气势摄迫,眉眼也透出几分难以直视的凌厉。逼近时,那股气势越显。它牢牢缠裹在扶荧周围,让她毫无躲闪。 “你的确不像她。”宁随渊笑着捏起她的下巴,用粗粝的指腹狠狠刮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天真,愚蠢,自恃世间清醒,独一无二。不过无妨,我想要的,只是这个人。” 宁随渊直起身,同时敛了笑。 他眼底翻滚着浓稠的墨色,“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却也不想再看到一些故作聪明的伎俩。” 说完这话,宁随渊松手离开。 唇被摩挲过的地方生疼,扶荧架不住重重恶心,下床找茶水漱过口,想到他的那些话,不禁好笑。 ——住在灯里的那十几年,一遍遍看着女主苏映微的人生,过程中不是没有困惑过,困惑于作者将那三个男人的手段描述的天下仅有,却能次次栽在苏映微身上。 当时只是不解,现在总算明白,敢情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其余人爱不爱不知道,但是宁随渊他超爱! 扶荧不在乎两人间的感情有多么感天动地。 宁随渊目前相信她就是苏映微转世,然而从宁随渊的表现来看,又因为她区别于真正的苏映微,一时间还难以接受。 没关系,来日方长。 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办法。 身上的疼尚未缓解,扶荧双手环抱着自己,一瘸一拐重新躺回床上歇息。 刚闭眼,藏在衣襟里的簪子嗡地颤了一下,她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麻烦的东西在身上。 扶荧拿出簪子,终于找到存在感的碧萝拼命撞着玉簪,“毒妇!” 第11章 毒妇? 扶荧弯了弯眼梢:“那你别忘了,你现在可在我这个毒妇手上。” 碧萝:“你最好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若我出去,我必找渊主告发你!” 扶荧说:“我也没打算放你出去。” 碧萝听得一噎,怨气蹭蹭上涨。 扶荧收起逗弄的心思,缓缓支起身子,靠坐在软榻上,收起先前玩弄的表情,“我知道你对我心有怨言,有些话说来你只会认为是我诓骗。但既是我救你,我也不愿瞒你。” 扶荧怕隔墙有耳,靠着灵识对碧萝传递,“所谓的同生契,不过是一个缔结在你身上的假契约。我的确是想利用你留在宁随渊身边,然而你当时虚弱,最多挺不过七日,那种情况,我只能与你结契,救你性命。” 碧萝听完,陷入漫长的沉默。 扶荧也不指望她会听信自己,说完就准备休息,结果下一瞬,簪子就爆发出剧烈的嗡鸣—— “你少拿这些话唬我!我是随天裂而生的神灵,是非真假我能分不清吗?!就算想夺我信任,你最起码也辨几句靠谱的谎言!” 碧萝不傻,若苏映微下的真是假契,根本锁不住她。 在她看来,扶荧这人过于恶毒,净说些没根据的事情糊弄她。她之所以如此自信,不就是仗着苏映微下落不明,不能来和她亲口对峙吗?! 扶荧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倘若你真能分清是非真假,就没想过同生共死的契约,为何到头来变成一方死,一方生吗?” 碧萝被问得哑然,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主人没有死!她还活着!” 扶荧咄咄紧逼:“她真还活着,我为何能与你结契?” “……”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在不虚洲,魂器格外神圣,向来都是一方只能捆绑着一方。 碧萝自然怀疑过,在玉赤台的十七年,从苏映微死在大战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无数次怀疑过——为何她还活着。 那时她还抱有期望,认为苏映微没死,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找她。 碧萝崩溃的不是突然变了主人,而是身上转换的魂契。 她付诸真心,自是不愿相信多年来的守护全是欺骗,固执一词:“……那就是你用了见不得光的妖法。”气势显然低迷了不少。 扶荧一笑了之,不再辩驳,玉白的指尖轻轻敲击魂簪,一缕烟雾过后,将碧萝从中放了出来。 那抹青影在床边化作个约莫十四五的小姑娘。 模样娇憨清秀,脸上全是机灵劲,估计是没想到会突然出来,眼神里除了委屈,还有明显的错愕。 扶荧对她说:“宁随渊尚未走远,你大可找他揭露我。” 碧萝毫不犹豫转身。 扶荧不慌不忙:“你想好了,一旦说出真相,此后就无路可走了。” 碧萝背影猛地停住。 她嗓音轻和,语调不紧不慢:“宁随渊的为人你比我清楚,留你至今,不t是真的爱屋及乌,想要照顾你;不过是想利用你的存在去找到她的下落;不然你以为他为何放我,还有先前那些个女人去到玉赤台?” “一旦他知晓真相,看他是否还会像往日那般好生养着你。”扶荧说,“结果无非是两个,我遂你心愿,被他杀了;你若命好,也随我一道赴黄泉;要是命不好……” 她故意顿了下,“再被关进玉赤台,或者是别的地儿,直到第二个像我这样没脸没皮的女人出现,假装苏映微,再与你绑个契。” 一番话说得碧萝脸蛋苍白。 外界都论宁随渊的深情,说他多年来尽心保护着圣女留下的神鸟。 真相只有碧萝知道:他要是真的保护,怎会真的把她关在那妖魔横生的玉赤台。 护魂链是能保她三魂七魄;同时也锁着她三魂七魄。 碧萝不怕死,怕的是漫长岁月的煎熬。 浑浑噩噩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有多苦楚;可她现在是清醒的,健康的。 鸟儿最喜自由,谁愿意被囚在一方天地里? 见她一声不吭地顿在原地,扶荧勾了勾唇:“还去么?” 碧萝眼神怨毒:“坏女人。” 她骂她。 但扶荧清楚,她已经歇了那层心思,自然也不在乎这点不痛不痒的咒骂。 看她这无所谓地态度,碧萝心生恼怒,用仅存的自尊于扶荧争执着:“你以后叫我小笼包,其余难听的名字我都不认。” “随你认不认。”疲惫涌来,扶荧沉沉闭眼,“只是依照我们人间的习俗,不会给孩子取一个宠物的名字。你既愿当宠物,随你叫小笼包还是大煎饺。” “你才是大煎饺!” “你——!” 眼瞧着扶荧睡去,碧萝气得跺脚脚。 确定扶荧不会再理会她,碧萝闷闷不乐地去窗边的茶桌上爬着了。 窗外恰逢日暮降临。 天边悄然无息染上厚重的金灿,风轻,云歇,所有的怒意,悲伤,在此刻突然变得廓然安静。 碧萝猛然意识到,这样的黄昏,她有十七年没看过了。 “喂,你真的睡啦?” 碧萝扭头,不死心地对着床榻的位置喊了声。 “碧萝怎么写呀?” 她紧跟着问了一句。 扶荧本不想继续理她了,听她这样说,还是睁开眼睛,随意披了件衣服过去。 见此,碧萝顿生警惕:“干嘛?” 扶荧在她对面坐下,磨墨,提笔,一撇一捺在纸上落下她的名字—— 【碧萝】 小青鸟拉长着脑袋往过探,除了感觉这字迹好看外,看来看去也没看明白。 “这写的什么?”她语气中满是困惑。 敢情还是只文盲鸟。 扶荧无奈:“你的名字。” “哦。”碧萝拉过那张纸上下来回地瞅,皱了皱鼻子,“不懂,这和小笼包有什么区别。” 扶荧一怔,旋即摇摇头:“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别人叫你时的一个称谓。”她放下笔,“罢了,是叫小笼包,还是叫些别的,都看你自己罢。” 碧萝不明白凡间这些说节。 它生来就无名无姓,直到遇见苏映微,说今天的小笼包好吃,以后就让她叫小笼包了。 她好奇追问:“碧萝是什么意思?” 扶荧重新提笔,在纸上画出碧萝花的样貌,耐心解释:“碧萝花乃凡间的一种花植,常人都说女萝花柔弱可欺,需得依附旁无。却不知它们生长灵活,根茎扎实,可蚕食猎物以此供养自身,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 碧萝若有所思听着。 扶荧明白她听不懂这些,又道:“它通体碧绿,更衬你羽衣。” 碧萝听得眼睛一亮:“行吧,那我先勉为其难就叫这个名儿吧,等微微回来再——” 话将将说到一半,便掐然而止,变作浓郁的失落。 碧落低头看着那漂亮延伸的枝叶,再扭头看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她能等来下一个天明,却再也等不来心心念念想等的人。 其实比起背叛,更让碧萝难过的是永不相见。 第9章 009 这分明是强逼! 宁随渊命人送过来的药具有奇效,一夜过去身上那灼肉烧骨的痛便缓解不少。 翠珑正巧在她醒来的时候进门,将药端到面前:“姑娘昨夜睡得如何?” “挺好的。”扶荧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余光扫见贵妃椅上的一缕青色。 注意到扶荧目光,翠珑解释道:“碧萝一晚上都在那头睡着,我寻思靠窗露重,想要把她带到姑娘床上,可那鸟儿怎都不从,最后只能给她加床垫子。” 扶荧收回眼神:“随她吧。” “那奴婢伺候您穿衣。” 扶荧颔首。 翠珑唤侍画进来,二人一同为扶荧梳妆打扮。 今儿这身装扮显然是她们下过心思的。 一袭鎏金为底色的织锦流云裙,披帛逶迤坠地,云鬟雾鬓,满头珠翠。 光是站在那里,便是满堂映辉。 美则美矣,就是过于招摇了些。 眼瞧着侍画还要往发间添物,扶荧急忙制止:“一不出门二不过节的,未免太过庄重。” 扶荧前世跟着父亲行医问药,素净惯了,冷不丁打扮起来还有几分不习惯,加之这簪饰重,压得脖子沉甸甸,好不难受。 二婢相携一笑:“这些都是帝君为姑娘准备的。”侍画俏生生地说,“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帝君就喜欢这些靓丽的东西,如今送你,定是——” “侍画!”翠珑狠狠抽了一下她的嘴巴子,“莫再乱说!” 侍画捂着被抽痛的嘴巴,委屈地转了转眼睛,不吱声了。 扶荧看得好笑,到底没舍得让她们为难,还是将那珠光宝翠全戴在了身上。 趁着两人为自己调整的功夫,扶荧顺势一提:“昨日被帝君放出来的那些瑶山人氏,现下都离开九幽了?” 第12章 翠珑道:“似乎被安置在了别院,具体的奴婢也不知情。” ……那就是还在九幽。 扶荧并不相信宁随渊会大发善心把他们送回来时的地方,最多就是大开城门让他们自寻生路。 可这伏敝山位处荒境,四周又有邪业焚烧,别说重回瑶山,怕走出九幽都是个问题。 扶荧表情骤沉,“帝君现在何处?” 翠珑顿神想了片刻,“这个时辰……帝君应是在重华大殿处理事务。” 扶荧点点头:“我们去找他。” “?”翠珑忙不迭劝阻,“重华大殿只有要事人员可以进入,姑娘擅自前往,怕会惹帝君不快。” 扶荧冷着脸,她管他快不快。 见她去意已决,翠珑叹了口气,“那……碧萝?” 扶荧余光扫过:“就让她睡吧。” 翠珑没有了法子,命侍画留在沧澜宫,她则跟着扶荧前往重华大殿。 轿撵一直从沧澜宫穿过流霞亭,再越过几个水榭楼台,这才抵达重华大殿。 大殿矗立在山神龙首之上,神骨为基,金玉为顶,雕楹碧槛,十二梁柱通天,甚为宏丽浮靡。 扶荧先是被金殿晃了一圈眼睛,旋即默了默,“你们帝君……一向如此?” 从建筑到服饰,处处都充斥着——浮夸。 翠珑好不得意:“这不算什么,帝君所住的逐明殿比这还要气派。” 扶荧:“……” 算了。 她提步登上高台,快行至殿门,身后有人叫住她们—— “扶荧姑娘。” 扶荧回眸。 成风三两步就跑到面前,双手抱拳施礼,“好巧,姑娘也是来找帝君的?” 除了翠珑侍画相处久些,扶荧对宁随渊的身边人都没有什么好感,他这样亲切问候,她也只是冷漠地点了下头。 成风哪会看不出她的漠然,毫不在意,自顾自搭话:“不过这重华大殿一向不让旁人擅入,姑娘要是不在意,属下前去通禀一番。”他笑了笑,“免得门前那堆御兽冒犯了姑娘。” 扶荧顺着成风说的地方看过去。 殿门上雕刻着两条六首蛟兽,黑鳞镶金,栩栩如生,细看门兽眼泛红光,似有化身而出之象。 扶荧微一沉顿,对着成风轻一低首:“那就麻烦成风大人了。” 成风勾了勾唇:“算不上什么麻烦。” 扶荧目送成风进门,自己则站在殿外俯瞰着华宫之外的世界。 这九幽宫过于壮阔,一眼竟望不到头,绵连的宫墙层层递进,与倾天降落的炽火相连,构成极为奇特瑰异的景象。 “姑娘,帝君允你进去。”成风又对翠珑说,“你且在殿外等候。” 扶荧敛去双眸,跟着成风步伐走进大殿。 她一眼就看见坐在权位上的男人,隔着相远的距离,他高高在上,又颇具懒散地倚在他那张黑色的王座之上。 扶荧垂首行礼,片刻,男人低越的嗓音回荡在殿内。 “靠近些。” 扶荧上前了几步。 宁随渊支着脸,冷清的双目从头到脚对她扫视了一遍。 这身衣裳华美,就连她这碧玉之姿也衬出了十分的惊艳。 宁随渊视线不移,凝着她俏白的脸,又盯着她低下的眼睛看了许久。 扶荧全身最好看的便是那双眸子。 眼仁大而圆,却不显呆滞,比起寻常的杏儿眼,她的眼尾是微微t扬起的,睫细软又长,不算卷翘,密密压着葡萄似的眼珠。 魔龙爱珠玉,爱奢靡,也爱漂亮的人与物。 他向来张扬自我,不懂得仙家那些所谓的内敛,如今瞧着扶荧好看,合他心意,更不会收敛,活像是兽似的,赤条条又直勾勾地盯着她不住看。 扶荧被盯得心慌烦躁,鼓起勇气回瞪了一下。 宁随渊自然不懂羞耻为何,满不在乎地扬了下眉梢,脊背后仰,姿态端得越发闲散,“尚能观赏。” “……?” 他还评价上了。 宁随渊随意翻阅着几本折子,“沧澜宫略显得偏远,本尊已命人将你的居所迁至瑶华殿,有什么空缺的,和下人说一声便是。” 比起最开始,宁随渊对她的态度的确缓和许多。 扶荧没有忘记来这里的目的,道:“帝君欲如何处理那些瑶山人氏?” 他捏着折子的手指一顿,眼皮跟着撩起。 扶荧说:“九幽不适合凡人生活;倘若就让他们这样离去,恐会死在路上,不如帝君派几个人给我,我护送他们回去。” 宁随渊呵地一嗤,啪嗒声将折子随手弃置一旁。 他正欲说些什么,殿门大开,身着盔衣,像是兵统模样的魔兵匆匆闯入:“报!军营蛊毒加重,有很多人已经……”他咬字艰难,“坚持不住了。” 宁随渊神色骤变,倏然起身。 “药师怎么说?” “药师说其蛊难解,闻所未闻。” 宁随渊眉宇间戾气更浓:“抓来的那几个仙家子弟呢?” 他表情更是为难:“有几个自戕了,还有几个……给自己施了相忘术,问不出个什么。” 宁随渊近乎捏碎指骨。 他疾步行出大殿,吹哨召来麒麟坐骑,见扶荧正停留在殿前失神,当即下令:“成风,带上她。” 成风看了看宁随渊早早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扶荧,没的法子,只能毕恭毕敬将扶荧请上自己的驹:“姑娘,请。” 待扶荧上马,成风御剑腾云,牵着烈马直奔军营。 自打护城兵蛊毒侵入,这处就被设为禁地。 到了地方,成风给扶荧递来一个斗笠遮面:“姑娘戴上,这玩意传人,免得伤及姑娘。” 扶荧接过斗笠,跟着成风移至军营内部。 此处可以用人间来形容,共计三千余人的兵卫,倒下的少说一半;尚且能走动的都是面上带疮,肤冒红水;捎带严重的,已不得下地,更别提面目了,早已千疮百孔,满身恶气。 纵使扶荧不喜魔兵,对此情景仍是心有不忍。 “这是怎么回事?” 成风摇摇头,叹罢:“九幽城不得族人自由外出,向来看管严格。直到一月前,细作混入,不知用了什么奸计,使毒毒倒了不少人,饶是帝君也无计可施。” 扶荧捂紧口鼻,眼中若有所思。 来到军营主营,成风开门先让扶荧进去。 屋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宁随渊脸色不善,因是刚发过雷霆,匍在地上的一干人等大气也不敢出。 “也、也不是没有办法。”药师叩首在地,声色颤颤,“此……此蛊来自太华山,倘若有人能潜进太华山,找到良方,半月内……说不定还有救。” 宁随渊听罢,眸光跟着微闪。 他抬眸,似有如无的与扶荧视线紧贴。 “都下去。” 众人哆嗦着离开主营。 宁随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拇指通体碧绿的玉戒,猛然挑唇笑了:“你说,你想带那些个凡人出去。” 扶荧心里一跳,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已猜测出他的意图。 宁随渊缓步走来,一双眉眼压得很低,冷清俯着扶荧,声音一下一下敲击在耳边:“我要你接近贺观澜,拿到解蛊的方子;你若成功,我就给你机会,放他们离开。” 扶荧矮他许多,宁随渊弯腰贴近扶荧,完全与她平时,语调不沉不缓,甚有几分温柔之意,听起来活像是哄诱小孩,“这次,是本尊和你讲求条件。” 他问:“你觉得可好?” 可好? 这分明是强逼! 扶荧眼底满是不可置信,面对她的错愕,他也只是浅笑。 两人间相离不过咫尺,扶荧笃定,她但凡摇头,他绝对不会留情。 不对劲。 依照原著走向,宁随渊对苏映微用情至深,是万般不会把她往男二的那头送的。 难道就因为……她是“转世”,就因为她区别于先前的苏映微,他才如此?? 扶荧大脑发懵,第一次对眼前的男主之一产生了真切的怀疑。 ——他真的爱苏映微吗? 第10章 010 以贺观澜对圣女的一腔痴情,保…… 宁随渊留有十足的耐性等她的回答。 他早已摸清了扶荧本性,料定她会点头同意。 事实上扶荧的确会同意。 不是畏惧宁随渊,或贪生怕死。 此番对扶荧来说,是凶险也是机会。 太华山的人有本事潜进九幽,设下的蛊毒能让宁随渊束手无策,那就说明太华山有更厉害的藏书,她要是能借此机会潜入其中,说不定能找到桎梏宁随渊的方式。 更何况,她也不能将那些无辜可怜的人弃之不顾。 权衡之下,扶荧应允:“我去。” 宁随渊松快了神色,命成风去取从中蛊者身上提炼出来的蛊药。 第13章 他捏着那深色的瓷瓶轻晃,转而递给扶荧:“服下。” 身后的成风一愣,急忙站出来:“帝君——” 宁随渊扫去一记眼风,他讪讪退后。 “因你有决明印加身,少说能为你延长三日蛊毒发作的时间,算算日子,你共有十天的机会寻得解方。”宁随渊沉了嗓音,“你要是死在外面……” 瓶子里装有的蛊毒是魔兵所中的双倍,显然宁随渊考虑到了她身上的决明印。 ——真是良苦用心。 扶荧握紧瓷瓶,仰头一饮而尽,“我不会死。” 不单单是身后的成风,连宁随渊也显出些许意外。 那蛊药入喉三分苦,五分腥,喉腔似是刮了一层油,腻得慌。 扶荧忍着犯呕地欲望,反问宁随渊:“可是帝君如何将我送进太华宫?”她冷笑,“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怕是孤身难赴太华。” 宁随渊轻嗤:“这是本尊该顾虑的事。”他朝成风递了个眼神,“先送她回去。” 成风领命。 待安顿好扶荧,成风返回宁随渊身边复命,同时不解:“帝君好不容易才找到圣女,若放她去往太华山,怕是……” 宁随渊自知成风心中顾虑,眼梢泛起不屑:“贺观澜既耍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那本尊也让他看看,任凭他千般诡计,依旧奈何不了我。” 他笑:“那瓶蛊毒里混着蛇缠藤,倘或她回不来,我赢;倘或她回来,还是我赢。” 蛇缠藤是魔界不甚常见的情.毒。 情毒性阴,对女子无伤,可一旦与男子交合,那蛊便会像蛇一般游弋到男子身上,不出十个时辰,经脉俱裂而亡,饶是贺观澜那等修为,也少不得伤及灵府,沦为废人。 苏映微在时,贺观澜与他处处相争。 如今旧人归来,以贺观澜对圣女的一腔痴情,保不准情难自禁,旧爱复燃。 要是他道心澄明,守住元阳,自不忍见昔日情人保受蛊毒之苦,以扶荧的慈悲心,定会拿着药回来救那群瑶山人;要是扶荧贪生怕死,愿守在贺观澜身边,就算他司离君是个正人君子,时日长了,也难免生出差池。 用他这批魔兵换他上仙之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宁随渊捻着指尖,不值一哂:“我倒要看看,那司离君,当真白玉无瑕?” ** 当夜,扶荧就被带出了九幽城。 同行的还有那几个给自己施了忘却咒的小修客。 几个年轻的小修客迷迷瞪瞪,意识不清,摆明是被宁随渊操控了神识。 他骑在自己那匹威风凛凛的双头狼坐骑上,手臂撑着狼首,微微俯身面视扶荧:“本尊已经篡改了他们的记忆。你是已逝仙医的幼妹,因被长兄牵连,不幸落在我这个魔头手中。他们侥幸逃出九幽后,顺路也带上了你。” 宁随渊说着,丢来一块令牌:“喏,你长兄的腰牌。” 那块冰冷的牌子不偏不倚砸在扶荧怀里,上面印着名字——子言,药仙坊。 扶荧收紧令牌。 宁随渊不忘安抚:“你大可放心,本尊向来信守承诺,在你回来前,定会好好安顿那群瑶山人。” 一个万人唾弃的魔头说信守承诺,属实招笑。 扶荧清楚眼下宁随渊奈何不了他,不忘趁机挖讽:“这是九幽,是否守信不过帝君一句话的事,何必劝慰于我。” 宁随渊听罢不恼,再次压低身躯,似笑非笑:“的确。所以你莫要再说些我不爱听的。” 扶荧止了声儿,轻轻摆弄着斗篷上雪白的绒边。 见她乖了,宁随渊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起身拍了拍手,派人牵来几匹高头大马。 扶荧选了一匹小体型的骑坐上去,在一声喝令之下,烈马展翅腾空,直冲云霄。 这鬼焰马可日行t万里,到太华山也不过一夜的时间。 一直快飞到太华境内,那几个中了幻术的临仙客堪堪醒来。 许是九幽的那段经历让他们心有余悸;又或是幻术影响巨大,即便清醒,一行人也没有闲谈之意,各个脸色沉肃,一门心思地往宗门的地方狂奔。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来到太华山脚下。 碧萝也在此时清醒了过来。 为路程方便,扶荧是趁她睡着时放进青灯簪的。 听到簪子里传来的动静,担心小鸟闹腾,扶荧勒紧缰绳,刻意放慢步伐,偷偷把她放了出来。 碧萝窝在扶荧掌心,还没来得及叽叽喳喳叫唤,就被扶荧用指头肚子抱住了鸟头。 “嘘。” 扶荧小心翼翼地看向前面。 确定对方没有发现,这才轻轻松了手。 碧萝那双翠绿的眼珠骨碌碌转。 耳边狂风呼啸着顺过毛发往身体里灌,同时还有清透泌肺的灵力萦绕四周。 碧萝眨眨眼,这才发现他们出了伏敝山,越过结界来到了仙族的地盘。 她甩着脑袋挣开扶荧的手,小声询问:“你想开啦?不和主人抢男人了?”碧萝好不欣慰,“这样也好,像渊主那般的男子,你小小凡人根本驾驭不住。” ……这什么和什么。 扶荧无奈。 她耐着声儿解释:“我要去太华宫待几日,不能让你一个留在九幽,谁承想你睡得那么死,最后只能……” 碧萝越听,眼珠子瞪越大。 眼看着她要尖叫,扶荧眼疾手快地把鸟重新收进了魂簪。 果不其然,碧萝在里头吵闹起来:“一个宁随渊还不够,你、你还要去找司离神君?!你这个女人好不容易满足,脚踏两条船,你也不怕翻船!!” 这鸟对扶荧成见颇深,她没心情解释,只能叹气。 然而下一瞬,透过两人相互牵连的魂线,碧萝在她灵府深处看到一团浓郁的污秽,似是……蛊毒? 青鸟以灵力相探,大惊失色:没错,是蛊毒!还是中之必死的剧毒! “你你你你——” 碧萝兴许是吓坏了,结巴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 扶荧唯恐前面的临仙客觉察到这边异常,小心将肩上墨色的斗篷拢紧,“宁随渊手下的一批魔兵身中奇毒,于是寻了个法子,把我送了出来。” 余话不言而喻。 碧萝不解:“他拆穿你是个女骗子了?” 扶荧否认:“没有。” 碧萝更为困惑:“那不可能啊!渊主最为宠爱主人,你要是骗过他,他怎么会对你下这般死手!” 她这般振振有词,倒是让扶荧存了几分轻蔑,嘲弄道:“说不定他根本不喜欢你的主人。”扶荧脾气好,但不代表真是个没脾气的软包子,她这般三番四次讽刺,扶荧自然不惯着,学着她先前那般刻薄嘲弄的语气—— “就像你的主人骗你那般,也骗了她。” “???” “!!!!” 碧萝全身毛都炸了。 第11章 011 也许她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良善…… 越过烟岚云岫,太华宫三字坠入眼帘。 这座伫立于浮云仙顶的山宗乃万宗之首,当今掌门贺观澜是历来最年轻的得成大道者。 他十七岁开灵府,结灵州,五百岁攀至大道,是旁人望尘莫及的旷世奇才。 若非通天塔倾然轰塌,贺观澜早已扶摇直上,一飞冲天了。 比起宁随渊的天性残戮,喜怒无常;贺观澜更与世无争,因这份与世无争,又为他镀上神性。 纵观原著的种种描写,比起所谓神性,扶荧更认为那是他生来具有的淡漠无情。 淡漠代表着不在乎,不在乎,自会无争。 无争亦无欲,无欲自成神。 直到女主出现,才将这高岭仙君拉下神坛。 胡思乱想之际,几个小修客接连下马。 扶荧跟在他们后头,身量小,遮挡在众人身后,看起来更是不起眼。 为首的亮出腰牌:“我们乃药仙坊司职,求见司离仙君!” 声音迫切,颤颤宣泄着几日来的惊恐。 太华宫分门众多,不算那些隶属太华山的外门,光本宗便有大大小小六十二山门。 这些山门并不聚集,而是散沙般零星分布在太华山四周。 除了例会大典,各山派较难聚齐,像他们这种各山各坊的小修,寻常时候很难进入太华宫。 太华宫的守门弟子自也不清楚药仙坊先前丢过几个人;更不清楚他们现下遭遇。 更何况贺观澜是太华掌司,光是一句“求见”就轻易通禀放人,属实玩笑。 “掌司正在秘境闭关,你们若有难事,不如先禀报你们门主。” 为首的弟子瞬间哑火。 他不死心地争取着机会:“我们接门主之令赴往九幽,去时九人,归来仅三人。此事紧迫,耽误不得,烦请通报一声,待见过仙君,我等自会离开。” “这……” 驻守在门前的两名小仙面面相觑,见他们一脸惨相,秉承着毕竟是同门的想法,最后还是进去通禀了一声。 第14章 等待的功夫,他们突然注意到一直被遗忘在脑后的扶荧。 小修客靠近扶荧,安抚道:“妹妹莫怕,等我们见过仙君,会好好安顿你的。” 比起那些个舞枪弄剑的临仙客,修医的显然多了一份济世之心。 宁随渊手段毒辣,养出的下属更是沾了他那份阴毒,子言惨死,其余几人的下场自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枉死的同胞,几人面露痛色。 很快,有人出来,并松了门制:“掌司约莫三日出关,你们先在主殿安歇,待会儿会有人领你们问话,老实交代即可;待到掌司出关,自会替你们转交。” 想见贺观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也歇了心,一个接一个见过负责记录的仙司,将山门派遣给他们的任务,还有近日的遭遇和九幽的变故老老实实说了一遍,最后也提及了扶荧。 宁随渊的惑术非同小可,加上那叫作子言的命宫上真有一个妹妹,如此说辞倒也没引来怀疑。 一直折腾到晌午,他们才安顿下来。 因这些弟子都是药仙坊的小修,管事仙司自然而然把他们分派到了药灵宫。 去的路上,几人眼神里流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 扶荧前世是凡人,原著也没有大下笔墨构造背景观,她从来时就十分困惑,不禁问道:“你们……和哥哥既然都是太华宫门弟子,为何看起来互不相通?” 高瘦青年摇摇头,好心回道:“如今不虚洲地脉枯竭,即便太华山是少有的灵息尚存之地,仙家也不敢随意造次。从五千年前开始,为了避免灵息耗尽,于是所有宫门都散分了出去。只有各门派的佼佼者才可进入太华主宫修行,至于一些资历普通的,不是被遣出太华山;便是分到了偏远的山门。” 尚未经历那场浩劫时,灵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后灵海尽干,修行者不得依靠天地灵气,只能自行修行,自然,灵脉变得格外珍稀,最后只能舍弃凡者,将他们留给更有天赋的临仙客们。 现下偌大的太华宫加起来不过千人,然而这千人可抵万军,即便是门前不起眼的守门小司,也能撼动万千玄鬼。 扶荧恍然,也难怪从来时就没见着多少人。 敢情如此。 说话间已到了灵药宫。 此处绿意环绕,灵力充盈,将一进门,扶荧就看到院中种着不少仙草。 她来了兴致,凑近细细看着。 跟来的小修客唯恐她生了乱子,一把拽住:“切莫乱走。”他叮嘱,“太华宫的人比不得药仙坊,脾气都坏得很,小心你弄坏东西,他们将你赶出去。” 扶荧笑了笑,也听话的没再乱走了。 直到日光将歇,趁着守药小仙换班,扶荧才找到机会来到药院,逐个观察。 药材治病不分人仙妖魔。 无论是长在仙山上的药草,还是结在魔窟里的药草,区别无非是生长环境不同,到头来进了五脏六腑,作用都是一样的。 不过这太华山确实灵力充沛。 长在这儿的药显然多了些许盈盈生机,十二月才能结成的药果,仅十二天就已开了花。 “这破药草有何好看的,你再不治你身上的毒,小心命不久矣。” “你怎知我没有治?”扶荧说,“不专研这些药材,又谈何治毒?” 她指着地上翠绿的细丝,“这是春藤子,又名血春藤;若生长在春日暖阳,即为属性为暖的良药;若是顺应严寒陡峭而生,即为剧毒。” 像这样随环境而生的药草不在少数。 扶荧大概明白那群魔兵是如何中计的了——九幽本是阴冷之地,魔修大多是寒阴之体,若良药入身,当时不觉,久而久之自成毒药。 她垂着眸子若有所思。 春藤子,玉蜂浆,鬼牙草,这些都是以上描述的药类。 若是能确定其中某一种,就能缩小范围,找到那批魔兵中的到底是什么蛊毒。 扶荧转身回到寝舍。 她要等今日蛊毒发作,只有了解了症状,才能正确分辨。 ** 太华宫地广人稀,t扶荧托福,一个人占了间独院。 院子不算大,但清净,无人打扰,更方便她辨毒。 她点着灯烛,细细数着从服药到现在的时间。 按理说慢性毒药的发作时间是十二个时辰,因为决明印护身,硬生生推后了两个时辰。 扶荧有些后悔。 早知决明印的作用,应该再找宁随渊多要一瓶,倘若症状微弱,也会影响判断。 然而她显然是高看了宁随渊。 时候一到,腹中就传来剧烈的绞痛,从疼痛程度来看,那瓶毒药的用量是十成十的。 扶荧提过纸笔,在上面写下时间,症状,再细细感知着那绞痛,一笔一划写下——【绞痛,间接发作。】 她又强撑着拿起镜子,先看舌苔,再翻看眼皮。 随后舔上手背,低嗅口腔是否有异味。 确定一番,扶荧继续记:【舌苔发白,眼相无异,喉发苦。】 这是标准的寒毒之相。 困意很快席卷而来。 扶荧支撑不住,对碧萝叮嘱一番:“我怕是要昏睡了,若我昏睡时有呕吐之相,你定要将我翻身过来。”扶荧不放心,二次交代,“再麻烦你帮我清理干净,最好留下一块,免得我错过症状,日后不好寻药。” 碧萝:“???” 碧萝:“!!!!” 大姐,你都要死了啊!!! 满腔槽意无从倾诉,碧萝眼睁睁看着扶荧跌回到床上。 她真怕扶荧死了,顾不上扶荧先前不能露形的叮嘱,急忙化作人形小跑过去,拍拍她脸蛋,“你还醒着没?” 女孩皮肤滚烫,泛着极为不正常的潮红。 碧萝本想关切几句,转而一想——这是太华宫,她要是借此机会找到贺观澜…… 碧萝眼睛一亮,当即就要跑出去。 然而下一秒,契印自颈后亮起,强行拖拽着碧萝倒在扶荧脚边。 她瞠目结舌瞪着眼,一抬头对上扶荧迷蒙却满含嘲弄的眼神。 扶荧还撑着一口气:“找谁?贺观澜?”她讥讽,“别说贺观澜正在闭关修行,就算你真能见到他,你又以为他真的会向着你?” 被戳破的尴尬让碧萝不甘心地呛声回去:“你、你怎知他不会向着我?!” “呵。”扶荧扶着额坐起来,脑门烫得厉害,胃中泛呕,却了无呕吐得欲望,“他要是真的在乎,早在你坠落天明川时就将你带回去了,哪还轮得到宁随渊。” 扶荧警告她:“碧萝,我留你并非我慈悲;如今契印结在你身上,不管你愿不愿,你都要永远捆着我了;第一次是给你机会,这次是警告,你若再三背主,我只会利用这契印杀了你。” 她嗓音冷的厉害,明明是恬静一张面,却让碧萝感觉到难以抗拒的威意。 彼此沉默之下,碧萝安安静静坐回了扶荧脚边。 扶荧长呼口气,重新躺下。 她生性宁静,不善与人争论错对;前世的时候不管遇到什么,都有沈应舟替她出面,在前面顶着;便是真有恶极的病患除了开为难,也有沈应舟为她担着。 就算操心也根本轮不到扶荧。 也许她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良善。 最起码普通人不会这般欺负一只死了主人的鸟儿。 可她处境艰难,孤立无援。 这里不是她和父亲的药房,所面对的也不再是脾气不好的病者,更不会再有一个沈应舟站出来,无论何时地保护她。 她只有自己了,也只能靠自己了。 扶荧背对着碧萝:“你没了主人,我也没了亲人,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比起依靠那些个所谓的渊主仙司,你不妨试着信信我。” 扶荧说:“我不会抛下你的。” 说完,她沉沉昏睡过去。 碧萝凝望着她单薄的背影,隔着薄薄的光影,恍然间想起苏映微在时。 小青鸟此刻才深切地意识到,长相伴,不过是她心血来潮的玩笑话。 ——小鸟确实被抛弃了。 碧萝双手环抱住自己,再也没忍住,低低啜泣出声。 第12章 012 世风日下,青天白日,成、成何…… 翌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将扶荧吵醒。 是前来送膳的仙童。 太华宫的人比起九幽那些个魔修还要冷清,小童面无表情地把早膳送到屋里,一句话也没说的离开了。 兴许是太华山事务繁多;又或者是扶荧的存在过不起眼,这顿早膳过后,这个小院子再也无人问津。 这反而更方便了扶荧。 经过一夜,她断定蛊毒里含有的药材之一是鬼牙草。 鬼牙草的药发时间要慢于其余两种,药效却在这之上。 因药性独特,鲜少有人用它作为温补的药物;又因为药发缓慢,不足以用作害人的毒药,所以能炼制的丹药少之又少。 第15章 今儿是中毒的第三日。 腹痛消减,却伴随着味觉与嗅觉的失灵,同时还有四肢发麻,木僵的症状,综合以上情况,扶荧得出结论——除了鬼牙草,应该还有一记附子。 扶荧神色微闪,叫来碧萝:“你帮我出去探听一番,看看藏书阁所在的位置。” 像这样难解的蛊毒,必定不会记载在普通的医书上,若能想法子混进太华宫的藏书阁,说不定能找到办法,而且……也许会有意外之喜。 经过昨天的那番威胁,碧萝已经认命。 尽管心里面还留有几分对扶荧的不满,但也没有像原先那样顶嘴,只是闷闷不乐道:“太华山共有两个藏书阁。一个是寻常弟子都可以进入的书典院;还有一个是放有禁书,不得擅入的古籍阁。” 碧萝说:“你若去第一个,稍加伪装就能进去;要是第二个,怕有些艰难。” 她说得头头是道,扶荧微一扬眉:“看样子你对这里很熟悉。” 碧萝不免嘚瑟起来:“那是当然,我主人……”似有不妥,碧萝硬生生改口,“她在的时候,会经常来太华山找司离仙君玩儿,我也随着去过一次古籍阁,那地方古怪得很,去一次便不想再进第二次。” 扶荧身子后倚,饶有兴味:“这么说来……你能进去。” “我——” 碧萝正欲说些什么,陡然反应过来,瞪大圆润的眼珠:“你你你别打我算盘,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说了我主人死了,没人再给我面子了,我我我我可没本事再进那里头一次。” 她磕巴半天,终于拒绝了扶荧的意图。 生怕掺上难事,碧萝索性变回小青鸟,圆球似的身子直接钻到了桌上的茶杯下面。 ——不看不问,装傻充愣。 扶荧看着好笑。 她伸指戳了戳杯子:“你进去,用乾坤挪移之术将里面所有医书拓印一份出来,待我看过后我们立马离开,保证不会有人发现。” 躲在杯子里面的碧萝疯狂摇头:“太过冒失,不可不可。” 扶荧说:“你昨个儿还想去找贺观澜告状,当时不觉得冒失,现在倒是觉得冒失了?” 碧萝矢口否认:“那是我不够冷静,不识好歹。你说得对,若被司离君发现,定会杀了我。”顿了顿,“不留全尸的那种。” 说完,杯子明显跟着一抖。 她这番描述不禁让扶荧对这位高岭神君生出了几分好奇,她顺势趴在桌上,“怎么听你说……感觉这司离仙君不甚好相处。” 碧落沉默。 也不是不好相处,只是…… 那人冷清难近,又过于束缚于礼仪道法。 当时苏映微女扮男装夜闯太华山,犯下大祸,按理说这事和贺观澜扯不上什么关系,只要他寻个借口,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可贺观澜始终认为是自己失职,把所有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最后依太华宫门规,三十二落神鞭,一鞭不剩的全挨了。 此事给碧萝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 要是今天真的偷偷闯入禁阁,当下没了苏映微,以贺观澜的品性,绝对会杀了她。 去不得,去不得。 小青鸟如此恐惧,扶荧自不会为难。 她起身开门走了出去,藏在杯子里的青鸟等半天没等到动静,终于意识到不对。 碧萝挣开茶杯,左顾右盼一圈,却见无人,惊呼不妙,扑腾着翅膀追了出去。 扶荧此时已出了门。 碧萝飞快落在她肩头,咬着她鬓发往回拽:“你回来你回来,那禁阁层层把守,想要进去谈何容易?” 扶荧不予理会她的纠缠:“那你说,不去禁阁,我该如何解这蛊毒?” 碧萝:“等司离君出来,你让他看到你额上的决明印,像骗过渊主一样再骗他一次,知你身份,司离君自会救你。” 扶荧失笑:“他要不救呢?” 碧萝果断否决:“不可能,他必会救你!” 扶荧又问:“好,就假如他救我,可救完不放我走呢?那些扣押在九幽的无辜人士,岂不都会因我而死?” 碧萝满不在乎:“那又如何,你死不了不就得了。” 扶荧无奈地摇摇头:“若为生存,我一开始就不会饮下那杯毒水。”她边走边说,“你是天地同寿的神鸟,自不知凡人命数凄苦。当今世道纷乱,除了那条架在他们身上t的无法改变的凄凄天命,这些人的身后还有必须赡养的幼子与双亲,我怎能置之不理?” 碧萝听不懂这些,扶荧也不指望她能听懂。 万清城沦陷时,众人悲恸,奢求神悯于世。 扶荧也和他们一样,曾日夜祈求上天垂怜,救她夫君,求上神施舍他们一个生机。然而没有,到头来除了死亡,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 以前扶荧能力微轻,眼下但凡抓到机会,她就不会舍弃这些人。 死去的人不会可怜。 可怜的是那些等不到娘亲的孩儿;盼不来丈夫的新妇。 更何况进到禁阁,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碧萝若有所思一瞬,像是想明白了似的松开了自己的爪子,贴在扶荧耳边问:“我的身后又没有双亲与幼子,你又为何救我?” 扶荧弯弯眼角,自我调侃:“像我这样的毒妇,自然是为了利用你骗过宁随渊。” 碧萝听得胸腔闷闷的,隐隐约约猜测出缘由。 扶荧没有理由地去救一批无关紧要的人,当初定也是—— 她不想承认这一点,这让她别扭。 最后拍拍翅膀飞进了魂簪,“我知道一条不被人发现的小路,你跟着灵光过去的方向走,片刻就到了。” 簪子散发出辉光点点,莹莹烁烁朝远方蔓延。 扶荧步履微顿,唇边的笑意深了深:“不怕被问责了?” 碧萝哼了声,不理她。 顺着小路走了约莫半炷香,扶荧来到太华山禁阁。 这栋楼宇并不起眼。 四下设立结界,周围无人看守。 “你可以将你的神力渡到隐青灯,利用决明印破开结界。” 扶荧茫然:“隐青灯?” 碧萝振振有词:“毕竟是我以后要常住的地儿,我总得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罢。” 扶荧觉得好笑。 她取下魂簪,捏在手心颇有为难。 碧萝看出她的窘迫,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提点道:“气沉灵田,使念定神,最后发力即可。切莫周游,伤了旁处,引来看守的注意。” 扶荧虽听得懵懵懂懂,但也勉强领悟了意思。 她深做两次呼吸,感受着一股炁在小灵天里周游,而后操控着它镀进魂簪。吸纳了决明印之力的魂簪骤然变作一盏烟青色的青灯。 青灯身携三簇鬼荧火,青莲入芯,灯环彩羽,辉光映映,颇具神形。 扶荧使念挥动,一簇荧火携风而去,与结界产生吧碰撞。 决明印是上古神器,便是这点点神火,也能化铁为水。只见结界波动,轻轻摇曳开一条口子,扶荧趁机钻入,身后的结界又缓慢融合,恢复如初。 扶荧觉得神奇。 她收好隐青灯,在碧萝的帮助下掩去气息,化作一片羽从门缝潜了进去。 “隐魂术只持续半个时辰,你动作快些。”碧萝叮嘱,“这些书籍存世尚久,已生灵性。它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醒一次,你切记,一旦古籍睁眼,定要停止翻阅,小心躲藏,若被发现,上面的监书司就会醒来,到时候我们就完蛋了。” 扶荧跟着抬头,这才发现一只紧闭起来的硕大眼睛占据了整个天窗。 她汗毛倒立,登时不敢耽误,直奔医书区。 如碧萝所说,这些古籍早在日积月累中已生了灵根。 书皮上记载着灵兽的书籍会忽然伸出触手,又迅速探回。 路过一本《天经或问》也不老实,哗啦啦放出一片电闪雷鸣,把周围的书籍淋了个遍,当即引起纷争,场面一片混乱。 扶荧好不艰难地在后排找到医书区。 如她事先猜测的那般,书架上陈列着大大小小约百本书籍。 有《药典》《世间百毒》《天命法》等等世间早已失传的宝术。 扶荧正欲翻看,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嗯嗯啊啊的细碎低呻。 这鬼动静来得过于突兀吓人,她听得面红耳赤,手一哆嗦没拿稳,书啪嗒声掉在了地上。 扶荧僵硬站着,耳根臊红,一动也不敢动:“太华宫……如此开放的?” 世风日下,青天白日,成、成何体统!!! 碧萝也十分尴尬,死死堵住耳朵,不自然地对扶荧解释道:“隔壁是……是春宫秘籍。” 也就是说,书醒来后就……搞起来了。 扶荧:“……” 扶荧:“…………” 第13章 013 [难不成她是你那前世的情人转…… 那边的动静折腾了半天才停下,确定它们不会二次叫起后,扶荧这才松了口气,轻抚胸腔尝试平复紧张和羞涩的心情。 第16章 虽说她早已成婚,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了,但、但这样赤条条的袒在面前……还是太,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扶荧弯腰捡起书籍,正欲起身,忽然注意到掩在角落里的厚重封皮。 它藏在不起眼的边角。 封皮浸染上岁月流逝的厚重,视线与之接触的瞬间,扶荧似乎听到了书本沉重缓慢的呼吸。 心跟着重重一跳,诱惑驱使,扶荧鬼使神差将它抽了出来。 这是一本黑色的书籍。 拿在掌心的力度厚重,指尖贴合,好似触到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的手心。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干枯如草皮的肌肤;还有纹理下冰冷流动的血管。 扶荧隐约觉得不妙,第一时间想要松手,然而书籍比她更有力量,强行操控着扶荧翻开了书本。 书页哗啦啦翻过。 里面空空荡荡,分明是一本无字天书! [叫醒我。] 书页在呼吸。 这次扶荧清晰看到书页仿若脉搏般一下接一下跳动。 [我快死了。] 它说—— [留下我。] 万物有灵,书籍同理。 这本古籍存在尚久,大限已至。 她强忍不安,尝试灵力唤醒,浮光乍现,上面竟真的浮过一张张幻彩的图腾。 画面跃出纸页,跳进识海。 再一眨眼,扶荧就被拉入其中。 她看到四季的更迭;岁时的流逝。 看到生命从降落到消亡的过程,看到发芽的种子,延展的枝叶,这些从未接触的知识倾巢而出,与灵海汇聚。 唰! 色彩褪色,意识惊醒,玄奇诡谲的画卷仿若梦境般抽离,让她留陷其中迟迟不能回神。 “喂!” “扶荧!” 碧萝情急之下叫出扶荧名字,“监书司要醒了!” 扶荧恍然惊醒,呆滞地看向手上那本书。 它职责已尽,已在手中失了力量,变成了一本世间常见的废本。扶荧匆匆将书本归于原位,避开苏醒的灵书,顺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碧萝见她走得慌忙,不禁问道:“找到办法了么?” 何止。 扶荧难以言喻心底的澎湃。 那本书记录着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药草繁殖还有演变的过程。 扶荧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这本未知名的书籍选择了她;抑或是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它的托付者,其中含括的药类知识全部融入识海。 除此外,它的史记中还出现了一个重要的名字——《百杀录》 此书与扶荧今日所翻阅的灵书相辅相成。 若这本书记录的全是治病救人的方子:《百杀录》则是毒蛊之术。 天地无门,法相无道。 百鬼铺路,万蛊吞心。 此乃百杀录。 这本书衍生自上古时期,万年前就已下落不明。 相传得《百杀录》者,神魔惧之。 扶荧不由得步伐加快,倘若她有机会找到《百杀录》,再与今天所学的内容所融,那…… 想到这里,扶荧瞬间激动起来。 现在想要找到的东西已经全部找到,除此外还有意外之喜。收获颇丰,扶荧不准备在太华宫多作停留,当即准备回到小院收拾东西,再想法子溜走。 谁知将将出了禁阁,就撞上了一行前来巡逻的太华宫弟子。 “慢着——!” 对方打横拦住:“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宫门的?!” 度过了最难捱的地方,临门一脚倒是遇到了拦路虎,这是扶荧从未设想到的。 扶荧低头掩饰着神色中的慌张,“我是随药仙坊的师兄们一道来的。” “药仙坊?”巡逻官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一番,“你的腰牌呢?” 扶荧硬着头皮把刻有子言之名的腰牌递过去。 他正欲盘查,身后冷不丁传来声音:“她的兄长已陨在魔头之手,许是路途不熟才误入此地,放她离去罢。” 是女子的声音。 清悦爽朗,又带有几分豪迈。 扶荧没有抬头,接着听到那些人语气恭敬许多:“霄铃师姐。” “免了免了。”名为霄铃的女子大咧咧地摆手,“快快放她离去罢,一个小姑娘被你们堵在半道,看着怪可怜的。” 说话间,阴影逼近:“他们将你安置在哪个院子?” 扶荧闻声抬头,本欲搭话。 可在看到对方瞬间,含在嘴里的话句生生化作苦涩,埂在喉头发不出丁点声音。 怎么会……怎么会…… 皎皎不是……死了吗? 扶荧神色怔忪,眼底满是诧然。 眼前的女子身量修长,扎着高马尾,一身靛蓝剑袍,浑身散发着干净又利落的生命力。 她不会认错。 这张脸,眼前这张脸——就是前世为救她而死的皎皎!!! 为何会在太t华宫? 起死回生还是再入轮回?? 扶荧说不出话,眼里蓄满泪水。 她回望扶荧,眨眨眼:“你可好?” “皎……”扶荧张了张嘴,险些哭出声。 因悲切,又或许是久别未见的欣喜,情绪交织起落,她唇角跟着发颤,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一圈。 这可让霄铃莫名其妙了一阵儿,扭头看了看后面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弟子,抬脚踹过去:“我说什么来着,吓到人家姑娘了吧。”她驱逐,“滚,都滚远点。” 那些个人哪还敢逗留,纷纷仓皇逃窜。 等将人赶跑,霄铃陡然换了张笑脸,“你的事儿我来时就听说了,对于你兄长的死,我无能为力,但你放心,太华宫定不会让你流落街头。师尊明儿才能出关,等他出来我提一句,就让你留在太华宫,分你个闲职。” 霄铃说完,看扶荧还巴巴地瞅着自己,活像是再看她死而复生的丈夫。 霄铃:“……” 不对劲,有点怪。 “你觉得……如何?” 扶荧回过神来,方觉先前表现得过于唐突。 不管是起死回生还是再入轮回,笃定的是皎皎的确不认识她了。 扶荧很快冷静,背过霄铃擦拭去眼角的泪光,再回首,又回复了不久前的淡雅恬静,“那就麻烦……霄铃上仙了。” 扶荧委身行了一礼。 霄铃急忙伸手搀扶起她,“不必多礼。”她问,“不过你是如何走到这处的?” 扶荧随口扯谎:“念及亡兄,不由得心中烦闷,本想着出来走走,谁知……”她咬了咬唇,模样好不脆弱委屈。 扶荧天生一张惹人心怜的芙蓉面,扮起弱来饶是身为女子的霄铃也驾驭不住。 更别提……她总觉得眼前之人莫名亲切。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扶荧说了院名。 霄铃不满:“未免太过偏远了些。”说罢又安抚扶荧,“放心,回头我命人给你换个住处。” 扶荧笑着道谢。 她在前面引路,扶荧恍恍地偷看着霄铃背影。 ——比印象中的高壮了许多。 许是修行得来的好处,整个人都散发着前世所没有的锐利。 扶荧莫名涌出一股与有荣焉的欣慰,笑意也越发温和。 看样子这一世的皎皎过得很好。 她原以为此生再也没机会见她,没机会道那声谢谢了。 能让皎皎复生。 看样子老天还是对她心有垂怜。 想到这里,扶荧笑意更深。 这是碧萝认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她笑得这般从心。 [难不成她是你那前世的情人转世?]碧萝开她玩笑,语气中还有两分酸意,[啧,都笑出花儿了。] 换作以前,扶荧早该训诫她了。 无妨,她现在心情好。 扶荧小步跟上,“要不是上仙出面,刚才我都不知如何是好,扶荧多谢上仙。” 霄铃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本想着去试剑场,谁知遇到几个药仙坊的在四处找人,还不慎顶撞了几个弟子,于是顺便管了下闲事。” 说话间便已回到了扶荧居住的小院子。 霄铃在门前停下:“既然你没事,我也宽心了。”霄铃好心叮嘱,“下次不要乱跑了。” “霄铃上仙。” 眼看她要转身离去,扶荧情急之下叫住她。 其实她有很话想说,也有很多话想问。 譬如她现在的年纪;譬如为何会出现在太华宫。 然而种种疑惑,最终都化作一句:“上仙在这太华宫,可开心?” 这实在是不像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能问出的话。 霄铃诧异一瞬,笑道:“自然。” 笼罩在扶荧眼底的愁绪骤然化作释然:“开心便好。” 霄铃颇为不解地挠了挠头,道别离去。 扶荧一直目送她身影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依依不舍地合门回屋。 第17章 这让碧萝颇为不满。 挣出隐魂灯跳到扶荧面前,大为失色:“那人谁呀?看你熟络得很,该不会真是你前世的情人吧?” “不是情人。”扶荧否认,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是我恩人。” 恩人? 碧萝觉得没劲,隐有几分失望。 她原以为会有机会看到两人磨镜呢。 ——可惜。 “既是你恩人,为何不相认?” 为何不相认? 扶荧没有给出回答。 她已不是原来的扶荧;她也不是原来的皎皎。 对扶荧来说,前世之忆过于困苦,于她,于皎皎,都是迈不过去的深渊。 扶荧既被留在了昨日,何苦再拉另一个人沉沦。 更何况……她说她过得开心。 开心。 就能抵过一切了。 只要她过得好,认又不认又何妨? 何况比起这个,扶荧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扶荧立马收心,坐回桌前,毛笔沾墨开始整理近日的症状和灵海里的医方。 扶荧今天正处于回光期。 “回光期”是医术里常见的假好表现,给患者一种康复的假象,往往过了这一日,病患的情况就会急转直下,直至死亡。 若非无错,她身中的应该是千机引。 结合记载来看,这是一种可以下在活人,亦能下在死人身上的生死蛊。 让扶荧不解的是,毒蛊在她身上的表现,似乎和在魔兵身上的表现不尽相同…… 是哪里弄错了? 扶荧皱了皱眉,她毕竟没有亲眼见到魔兵毒发后的每日变化,要想万无一失,必须回到九幽再行商榷。 ** 午夜时分。 流旋的夜幕吞噬了远山最后一抹霞光。 这座仙山的黑夜来得迟缓又过于短暂。 再过两个时辰,祥云瑞彩便会坠夜而生,如花汁碎在湖里一般,迅速铺满整片天云。 眼下留给扶荧的时间并不多。 苏映微在的时候,碧萝是她夜闯太华宫的得力帮凶。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碧萝早已是轻车熟路。 她显露原形,让扶荧骑在背脊,接着套了个隐息术,就地腾空,鬼鬼祟祟地避开结界,朝着太华后山飞出。 苏映微先前在那方的山洞留下个豁口,又施了障眼法,加上贺观澜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今天都没被人堵上。 二人一路畅通,顺利飞出太华山。 天光惊现的刹那,无虚秘境中缓缓睁开了一双眼。 第14章 014 天姿国色,扶荧不配,玷污尊躯…… 他走出碧虚。 寒玉之水挂在他身上,起离的瞬间,玉水织锦化缎,勾成一件银白长衫隐笼全身。 男子肩背清瘦,银发落腰,过分修长的四肢,站在虚无里犹如一棵生长在雪山之上不可撼动的冷竹。 他抬手,幻境跟着碎裂,裂痕四散最终形成缺口 贺观澜赤脚行出秘境,境外黑压压站了一片人。 由霄铃打头,众人齐唤“尊上。” 贺观澜面容疏淡,是偏向温润柔和的五官,不甚锐利,更称不上冰冷,只是没有任何表情,便显得过于矜冷淡漠。 他站在浓墨重彩的仙光下,银发跟着镀了一层金晖,站在人群当中,整个人似有隔阂般,越发的清逸绝尘。 “尊上闭关以来,门内上下良好。”霄铃为贺观澜披上披风,“药仙坊前些日子回来几名弟子,似是从九幽逃出来的,师尊可要见他们?” 听闻此言,贺观澜拽拢披锦的指尖跟着一顿。 他乘上轿撵,“命藏书阁监察前来觐见。” 藏书阁监察在太华宫称得上闲职。 小秘境里一刻抵人间一年,贺观澜在里面少说待了百年之久,一出来就要见藏书阁监察…… 霄铃略有疑惑,但还是领命去办。 ** 太华宫。 朝云殿。 贺观澜已换上华服,坐于岸前处理着近日堆积的事务,不多时,藏书阁监察进殿求见。 “叩见掌司。” 贺观澜未抬眼,“禁阁可有人擅闯?” 他嗓音淡越,冷冷清清如清泉击石。 监察叩拜在地:“不曾。” 贺观澜面无表情睨着他。 大殿止静,监察莫名感到压迫,“小职……小职一直尽心看守,并无生人进入。” 贺观澜:“取出书茧。” 书茧乃是一件记录着所有禁书的法器。 书或生,或死,或两两结合再生新书,均记录在内。 监察不敢耽误,自乾坤袖内取出茧契。 冰白色的玉茧如卷轴般在半空铺卷开来,每个古籍类型清晰划分,上面详细记录着每本书此刻的变动。 【生卷:一千五百六十八册】 【死卷:十七册】 【残卷:六册】 【换生籍典:零】 所谓换生籍典,就是一本书吞食另一本书,或者书与书交/合形成的新卷,这在灵籍内常有发生。 至于死卷和残卷…… 监察急忙利用书茧查看,回禀贺观澜:“死去的六籍均属残年。”画外之言是——书本老死,属于正常范畴。 贺观澜不语,眼瞳沉沉注视着对方。 下一瞬,他长袖挥扬,书茧落于身前,那双修长十指再一掠动,古籍浮现,随着灵线缠绕,死去的灵籍逐渐拼出生前残相,同时一个名字印在了书页上。 【扶荧】 这不是残年老逝,而是——灵籍易魂。 普通的书籍并不能自生灵性,最终能修炼成灵的是其中内容,是构成其内容的每t一个字。 字在纸上;纸便是它们的容器;字在人的脑海里,脑海便是它们的容器。 一千六百多本的灵籍,随便拿出一本古书易魂,即便是平平无奇的凡人,也能脱骨超生;再有不慎,记录着邪典的书籍进了心怀不轨之人的身体里,结果可想而知。 身为藏书阁监察,犯如此大错,是为死罪! 监察大惊失色,顿时脸色刷白,扑通跪倒在地:“小职真的不知情!小职每日按时巡查,并未见生人擅闯啊!!” 他慌张辩解,一个接一个磕头。 监察看守藏书阁五百年,五百年间从未生过岔子,更没有人胆大包天到不顾禁阁内的巡眼司去触怒宫威! 书在眼下被盗,这是他打死都不敢设想的事,然而就这样切切实实发生了。 “尊上,小职对此并不知情,至于那个叫作扶荧的更是从未听闻!恳请掌司给小职一个机会,让小职排查清楚!恳请掌司!” 不管他怎么磕头认错,贺观澜始终不为所动。 站在旁边的霄铃心有不忍,正要站出来求饶,就见贺观澜对着监察的方向伸出手。 一条银色的,如细针似的东西从指尖脱离,朝对方飞去。 他陡然停下动作,面露惶恐地看着那根逼近的银针,恐惧之下竟忘了哭。随后反应过来,求生的本能让他连滚带爬往门槛的方向跑。 然而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那根银针穿入后颈,蔓延出密密匝匝的线,全身缠绕。 在阵阵惨叫之下,监察衣衫尽褪,头与脚相缝;手与脖相连,顷刻间四肢折叠,最后化作一本书掉在殿内。 此法器名曰不如意。 天不如意,地不如意,万生不如意。 一旦身中此器,那些渡生线就会将这人化作此生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怕生者不得超生;惧死者不得好死。 可谓是阴毒至极的法器! 霄铃幼时就被贺观澜捡回来,他用不如意的时候少之又少,可每次都会给她造成巨大的心灵冲击,或者是恐惧。 霄铃跪身在地,全身都在发颤:“师……师尊,此事……弟子也有责任,那个叫作扶荧的,是是我送回去的,她现在应该……” “早出太华山了。” 贺观澜闭目接话,重新召回不如意。 霄铃愣了下,惶恐地看着长阶上的贺观澜。 他并无罚惩之意,语调依旧淡淡:“身为大师姐却了无判断,自行领过罢。” 此言对霄铃来说已是法外留情了。 霄铃叩谢,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本还在不住跳动的书籍,红着眼眶出了朝云殿。 贺观澜不像宁随渊。 去哪儿都跟着随从若干,不管何时都拿捏着帝君的架势。 身为太华宫掌司,他喜静又厌烦旁人打扰。 于是选僻静的朝云殿作为掌司殿。 巧的是,朝云殿离扶荧住的院子极近。 贺观澜瞬移至小院,人去楼空,此时已空余寂静。 挥指间,时光重现,一幕幕画卷在贺观澜面前展开。 风抚摸枝杈,光影跟着摇摇晃晃,他在原地停留,毫无预兆地与从门内走出来的女子相撞。 第18章 柳红衣,乌云髻,亭亭玉立庙廊身。 冰清玉洁的好相貌,让这院中稀疏盛开的花都跟着娇艳几分。 贺观澜片刻不移地看着她脸。 定顿许久,又跟着进门。 他看扶荧扶灯坐在桌案前,提笔写字。 边写边咳,呼出的病气让烛火跟着窜了一下。 待看到其中内容,贺观澜向来没有波澜的眉眼跟着一拧。 他没做停留,离开时顺便清了院中残留的岁时移影。 一晃,已是过了一个白天。 三青鸟的速度快于寻常飞骑,扶荧赶着落日重回九幽。 一路的奔波加剧了蛊毒流逝的速度。 她明显感觉步伐沉重,体力不支,脑袋昏昏沉沉,体温也在以不正常的温度攀升着。加上咳意加剧,扶荧猜测千机引已经蔓延至肺部。 这个时候宁随渊正在行宫歇息。 许是事先有令,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烛明殿。 翠珑所言不虚。 宁随渊的寝殿确实比重华大殿还要气派。 夜明珠堆砌,鲛玉画壁,就连脚下踩着的宫砖都是琉璃砌造。 眼前这等桂宫柏寝,岂是一句奢靡能够含括的。 可惜扶荧无心欣赏,禀过婢女后,有人领着她穿过殿内回廊,来到了浴殿。 ——顾名思义,魔尊沐浴之地。 浴殿白雾升腾,纱幔重重。 隔着袅袅蔓延的雾气,隐约映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宽肩,长臂。 还有被水汽腾湿的黑发。 扶荧只看了一眼便背过身,对婢女说道:“我看帝君不便,还是等他沐浴过再来吧。” 婢女没应声,只是行礼退去,将扶荧一人留了下来。 她本就身体不爽利,经此一遭更是心情烦躁。 抱着宁随渊可能没发现她的侥幸心理,扶荧准备先走为妙,谁知刚迈出一步,脑袋就重重撞上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壁。 ——是结界。 浴池内的水汽似被清空,朦朦胧胧的视线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扶荧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后背,她不敢回头,微微抬高音量:“帝君,不妨放我在外等候!” 她听到身后传来笑声。 这大殿过于空阔,低低笑意回荡在耳边,让她一阵头皮发冷。 “还有闲心等候……”身后气息逼近,“看样子,这蛊毒未对你构成威胁。” 贴近耳垂的气息沾有几分水汽,黏腻纠缠着柔软的肌肤。 扶荧心生排斥,条件反射地转身躲避,一个不慎再次撞上了那堵结界。 宁随渊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为了避开自己而上蹿下躲。 “怎么,本尊入不了你的眼?” 听起来是一句自我调侃的玩笑话,扶荧却感受到了他的压沉不满。 余光不禁朝前一扫。 男人结实的肉/体闯入眼帘,堂而皇之占据了整个视线。 扶荧心惊之下又立马垂头,“没。”她面不改色扯着违心话,“帝君天姿国色,只是扶荧不配。恳请帝君快穿上衣裳,免得我的眼睛玷污了您的尊躯。” 宁随渊:“……” 天姿国色,扶荧不配,玷污尊躯。 听着好听,其实没一句能听。 话里头的每一个字,包括每次的呼吸都是在挤兑他。 这可反常了。 想那苏映微,次次见他,次次眼冒绿光,恨不得生出十双手全贴在他身上。 宁随渊不喜旁人触碰,旁人也没那个胆量靠近。 像苏映微那样直白的好赏男色,在九幽更不常见,每每两人相遇,宁随渊都得寻个法子让她不得接近。 苏映微口口声声说着他是她的天命之人,说着她是从遥远国度来拯救他的。 难道转世除了让记忆尽失,性格大改,就连所谓的命中注定都不作数了? 宁随渊步步靠近,“怪哉……”他似笑非笑,眼底了无温度,缓沉的语调蛇一般在她耳畔周旋,“昔日你最爱与我相依,如今却如此远离,难道微微……当真毫无印象了?” 说着,宁随渊抬手,缓缓抚上她的面颊。 第15章 015 “重温旧梦。” 他的指尖没什么温度,是全然冰冷的触碰。 指腹一下接一下在她脸颊游弋,摩挲而过,带起阵阵酥麻。 扶荧强忍着心底不适,极力忍耐才没有躲开。 即便如此,抗拒还是从她眼底流露。 宁随渊失笑,忽然生起玩心。 ——想看看她要装到何时。 宁随渊耐着性子,手指下滑,顺着面颊移至下颌,他视线紧随,长指在她颈前稍作停留,只要微微施力,就能勾开领口。 扶荧没想到他竟会做到如此地步,登时失去对呼吸的掌控,也没有了最开始的淡定。 内心的排斥远远大于恐惧,头脑发麻间,恍惚间又划过许多想法。 假意迎合,或是顺势反抗。 她在两者间停留,显然,扶荧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让自己曲意逢迎一个本该厌恶的人。 待反应过来时,扶荧已经牢牢抓住了他落在胸口处的手。 宁随渊瞬间抬眼,笑意还闲散地挂在唇角,眼底漆黑,一片冷泛。 铮——! 有什么撞上结界,沉闷一声像是毫无预兆砸向冰湖的一粒石子,同时也打破了围绕在两人当中的危险氛围。 扶荧跟着宁随渊的眼睛看过去。 是一开始领她进门的婢女。 此时站在结界之外,手握弓箭,又是射出冰冷一箭。 这次结界震裂,箭矢携风带毒直冲宁随渊咽喉。 宁随渊早就习惯了这时不时地暗杀。就连眉心都没有皱,侧身躲开这道攻击,长臂向前一揽,带着扶荧腰身躲离险境。 啪! 箭矢穿入身后朱玉砌垒的墙壁,坚如磐石的华美宝玉当即化作一团黑水。 刺客不见慌乱,飞身闯入浴殿,掌中弓箭化作火云长刀,朝宁随渊劈开一刀,同时也卸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 黑甲,玄鳞,手臂刻着九幽魔兵统一的飞龙烙印。 ——是护城军卫! 宁随渊脸上不见意外,弹指破刃,可那魔兵分明是抱了死意,揣着满身剧毒便朝宁随渊扑来。t 他眼露厌烦,同时也收起了先前的慈悲,双指捻决,那些被刀风卷起的水珠于半空定格,宁随渊手指向前,水珠迅疾,直击行刺者命门。 水珠噼里啪啦穿透冰冷的甲衣,霎那间血肉淋漓。 魔兵还维持着先前攻击的姿态,充血的眼球牛似的瞪大,好像马上要冲破眼眶,其中满是怨愤。 “不屠……不义者;何处……论英雄……” 他咳出一口浓稠黑血,挺直脊背,字字含恨:“宁随渊,我等残杀不尽,终有一日……能在黄泉路上与你相遇,嗬……哈哈哈哈——!” 宁随渊大步自前。 他表情阴鸷地迎着对方的讥嘲,在行刺者毫不顾忌的大笑声中弓起掌心,五指猛然生出尖锐的长指,“扑哧”一下,长指没入对方前胸,生生挖出了一颗心。 一颗漆黑的,淬满剧毒的心。 笑声戛然而止。 尸体坠进鱼池,猩红血色染红了一池子水。 宁随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尸身消融水底,他的掌肉已被毒液腐蚀殆尽,露出森森白骨。 好似感觉不到疼,宁随渊指骨收紧,那颗尚还在跳动的心脏在指尖变作尘沙,须臾就消散了。 再过几个眨眼间,白骨又一点点长出肉色,很快便恢复如初。 宁随渊心有闷气,脸色越发狞恶不善。 余光一转,瞥见扶荧还在旁边杵着,已然是一副吓傻的样子。 饶是见识过宁随渊的残虐不仁,然而亲眼看到他活生生的挖出别人的心,这种视觉的刺激仍给她造成极大地惊愕与恐惧。 宁随渊长睫一抖,眼梢血气消融。 他想到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再次走近扶荧:“我们继续。” 继续…… 继续什么? 扶荧脑袋发懵,耳朵里嗡嗡响着。 转瞬,腰身落进男人掌中,他身上还携带着刚经历过一场杀戮的戾气。掐搂扶荧的力度不大,只是表现得强势,让扶荧感觉到无法逃避的紧迫。 他说—— “重温旧梦。” 宁随渊捏起她的下巴。 眼看着这张脸在眼前不住放大,扶荧唇色苍白,嘴角跟着抽动。过大的压力让她喘不上气,胸腔发痛,一口血喷在了他胸前。 望着那敞开的黑衫和顺着胸肌滑落的血珠,扶荧在宁随渊沉沉的注视下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 “抱歉。” 扶荧这才想起自己是个身中剧毒的将死之人,莫名恢复从容。 “帝君。”她问,“这毒还解吗?” 宁随渊:“……” 第19章 毒自是要解的。 宁随渊顿时失去玩心,兴致缺缺地松了手,他先放扶荧离开,兀自换了身行头,出了浴殿。 扶荧已经整理好说辞,见宁随渊走近,直接道:“我要去军营看过中毒者的情况,才能再下定论。” “情况?”宁随渊上下扫她,“难道这点毒,还不足以让你判断吗?” 他话里话外都是锋芒。 扶荧懒得争执,自隐青灯里取出先前负责记载的纸页递过去,“我的毒发反应与军营里的那批魔兵并不相同,所以须得知道他们近日的所有病症,方能对症下药。” 扶荧没有直接说明这可能是千机蛊,宁随渊接过册子翻了翻,摆明不太感兴趣,“扶荧,你的时日并不多。”他丢开册子,“本尊更没空让你对一批将死之人挨个排查。” 他语似尖冰,似提醒也似警告。 扶荧目光沉默地从那个册子上掠过,回想刚才因刺杀而死去的魔兵,隐隐觉得怪异。 她不禁小心试探着宁随渊。 对方身姿慵懒地倚坐在烛影下翻看折子,不必刻意觉察就能感受到其中探究。 “怎么,以为毒是本尊下的?”宁随渊随意嘲了一句。 扶荧垂眸:“既不让我前往军营,那……可否看一眼医案?” 宁随渊默然须臾,这回允了。 他命成风取来病案本,随意甩给扶荧。 病案本上详细记录着每个中毒者从第一天到死亡的反应。 前几天的症状与扶荧相差无几,然而后面…… 看过最后一页,扶荧缓缓合上病案本,她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更加怀疑,不过这次聪明的没有表现出来。 “我已有定论。” “什么毒?” 扶荧犹豫瞬息,道:“半月散。”她依照中毒者情况随意编造了个名字,“据仙书记载,中毒者最多挺不过半月,故此得名。” 宁随渊呵笑:“看样子,你从太华宫学来些本事。” 宁随渊并未盘问她在太华宫这些天来的细枝末节,更没那个心思,对他来说结果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他既不问,扶荧更没有闲心回答,自然也懒得解释清楚。 宁随渊丢下折子起身。 投落下的影子密密压在扶荧身上。 “解药几日制出?” “三日。” “两日。”宁随渊转身,不容置喙:“你只有两日。” 扶荧:“。” 从烛明殿出来,夜色已悄然寂静。 近些天的折腾早就让她疲惫不堪,光是今夜就耗尽了她所有气力。 好在宁随渊还有点心,没让她直接走回去,安排了轿撵送她回寝宫。 轿撵左右轻晃,扶荧靠榻养神。 听到隐青灯碰撞,她将青鸟从里头放了出来。 “呼,憋死我了。” 碧萝长长吁气,捡起桌上的点心便是往嘴里塞。 她吃得乐此不疲,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扶荧微微柔了眉眼,“那边还有茶水,说是用凤凰泉腾出来的,兴许你会喜欢。” 碧萝一听来了劲儿,端起茶杯咕噜噜饮。 扶荧重新合眼,没再说话。 她满身倦意,病气渡到脸上,时不时伴随着几声轻咳,就算碧萝无法切身体会,也心知她此时难受的厉害。 不知怎的,嘴里清甜的茶水突然变得没滋味了;就连一向爱吃的点心都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 碧萝靠近扶荧:“渊主可是为难你了?” 先前碧萝一直在隐青灯闭关,对外面之日事一概不知。 扶荧摇头:“算不上为难。” 碧萝顿了顿:“那就是怀疑你和司离君。” 扶荧也不知道她一只鸟,每天哪里来的念头,无奈扯了扯嘴角:“也没有。” “那……” “只是觉得这九幽之地,怕不是我想的那般容易。”扶荧打断她,撩开帘子看向外面。 轿撵已行过碧水波,建在碧水潭上的那座行宫便是宁随渊新给扶荧换的瑶华殿了。 扶荧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是感觉这九幽处处都不对。 即便看过病案本,扶荧也笃定自己身中的毒与那些魔兵并不相同。 是宁随渊诚心欺瞒? 可又何必多此一举。 还是说……她喝下的药与魔兵所中的不是同一种? 那就更说不通了,如果不是同一种,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些魔兵,宁随渊又何苦让她去太华宫走一遭。 扶荧中蛊未满七日。 至于病案本——其中记录语焉不详,若是以前,扶荧定被骗过了,可她吸收了灵籍宝典上的全部内容,一眼就能看出蹊跷。 千机引在活人和死人身上的效果不尽相同。 据古籍记载,这是一种特殊的邪蛊,若死人中蛊,七日后死而复生,再过七日彻底失去灵智,沦作蛊尸危害人间;若活人中蛊,七日后惨死暴毙,死后魂魄化为邪魂,因千变万化,顾明千机。 倘若她是活者,那批魔兵就是死人;魔兵若是活者,那么她就是死人。 扶荧收拢拳心。 这个可能性过于荒谬怪诞,不论哪种,都不能让宁随渊知晓千机引的作用。 扶荧自有预感,这件事里藏着宁随渊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一经发现,他定不留她。 第16章 016 那是扶荧从小到大,第一次舍身…… 扶荧回宫后专心调制解药,距离完成还剩最后一剂药草。 这剂药草特殊,是九幽所没有的珍贵之物,不得已,只能再去重华大殿寻找宁随渊。 成风恰巧也在,正和宁随渊商讨前夜的行刺之事,扶荧进门时,刚好听到“青梧”“余党”等字眼。 她的出现打断二人间交谈,成风适宜停止话茬,朝扶荧作揖后退至旁侧。 宁随渊斜睨她:“解药制好了?” 扶荧说:“还差一剂。” 宁随渊不耐:“差什么,去找药师寻来便是。” 扶荧早知他会是这番说辞,解释道:“差缺的药材名曰尸解花。此物乃是人死之后,经血肉滋养,再由日月灵华所浇灌,自尸身上长出的尸灵花,灵花若昙,仅在午夜时分绽放一刻。” 扶荧假装瞧不见宁随渊微微蹙起的眉头:“您这九幽,怕是难寻奇珍。” 九幽是魔域,人死化骨,骨死化石,别说尸首,怕是腐肉都残存不得,这也是扶荧特意来找宁随渊的原因。 ——没他的应允,她怕是走不出九幽。 宁随渊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抬眼见成风在旁边杵着,莫名冒出火气。 眼见帝君不快,成风急忙在宁随渊迁怒之前站出来:“距伏敝山百公里之外有一处乱葬岗,属下可以带扶姑娘前去一寻。” 宁随渊起身走下王座,“没听她说吗?这是奇t珍。”宁随渊重咬最后两字,似乎对她嫌弃九幽的那句话格外不满。 他凉凉盯着扶荧:“让她画下那劳什子灵草,你带一行人往远处走;我带她去另一边,免得奇珍难寻,生出差池。” 每当提起“奇珍”二字时,他都颇为咬牙切齿。 这让扶荧觉得莫名其妙,她只是实话实说,他何苦如此在意?此前只以为这人残暴自大,如今看来,不但残暴,还心似针眼,小得很。 走出重华大殿,成风好脾气地为宁随渊譬解:“扶姑娘莫要与帝君计较,姑娘有所不知……” 他左顾右盼,生怕这话被宁随渊听见,确定宁随渊不会出现,这才弯腰贴近,抬手掩唇,压低声音,“这九幽城是帝君倾尽东海之宝,耗费心血施建而成的。天南地北的珍奇异宝都包罗其中,您这般说,帝君自然不快。” 扶荧意外地挑了挑眉,当即没忍住,抿唇笑了下。 “那可惜了。” 成风不解。 扶荧说:“这些宝贝沦落至此,属实暴殄天物。”她轻叹,“可惜了。” 成风本想多解释几句,谁知话未脱口,就见一人阴恻恻地站在虚光当中。 定睛一看,可不就是他家帝君。 对方神色冷煞,看着好不可怖,成风跟着一哆嗦,赶忙行礼:“帝君。” 宁随渊步风带怒地从成风身边走过,对扶荧勾唇冷笑:“既然我这九幽宫不入圣女之眼,不如搬至狱林罢。虽无尸解花,但以圣女的本事,本尊相信,有朝一日总能培育出来的。”宁随渊弯腰直视她,语气凉凉地,“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扶荧后退一步,低下头去。 宁随渊直起腰身,双手背后:“成风,你意下如何?” 突然被点名,成风吓得唇抖。 他看了看宁随渊又看了看因中毒而脸色苍白的扶荧,颇是为难:“帝君,扶姑娘也是无心之言。”说着拉了下扶荧袖子,“是、是吧,扶姑娘。” 扶荧乖顺低颈。 瑶华殿离宁随渊的住处太近,加上前夜之事,确实让扶荧心存忌惮。 第20章 “扶荧听从帝君安排。” 宁随渊一双眼瞳仿若野兽般诡异地收成一条细线,转瞬又恢复如初。 他微一冷哼,拂袖背身,气腾腾地走了。 这让扶荧更为困惑,明明都顺着他意了,他为何还在生气? 成风无奈摇头:“帝君就是想听些好话,扶姑娘何必与帝君置气。” 扶荧否认:“我没置气。” “以前不管帝君说什么做什么,您都会向着帝君,如今怎么……”成风说到一半,意识到扶荧已经忘了前世的记忆,生生止住声,“当、当我没说。” 扶荧抿紧唇瓣。 的确,换作以前的苏映微,恨不得将他捧得高高的。 可是扶荧学不来苏映微的性格,宁随渊也认定她这个苏映微“转世”不同于前世的品性,若强行效仿,只怕得不偿失引来祸端,提前迈向原著中自己被拆穿后的结局。 她既要成为苏映微的轮回转世;也要让宁随渊明白,转世后的她和原来的苏映微是不同的。 她要将自己和苏映微区分开,只有这样,日后等苏映微回来拆穿她,才有利于自己。 不过成风的话也提醒了扶荧。 为了不惹来怀疑,以后她要时不时哄他一下,让他从她偶尔的行为举止中找到一丝苏映微的影子。 哄人。 扶荧不禁懊恼起来。 她不会哄人。 她从来都是被哄着的那个。 娘亲死得早,小时候都是阿爹哄着她,捧着她;后来遇到沈应舟,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便是生活中不值一提的小事,沈应舟都会先紧着她,捧着她的人从阿爹变成了沈应舟。 即便扶荧不是容易被娇惯的人,渐渐地还是被娇惯出来了。 小郎君从不生气。 唯一一次生气是扶荧十六岁上山采药时,她忘记了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为贪图几两药草,孤身没进那险山峻岭。 小郎君找了她一夜,杀光沿途玄鬼,见她时眼眶红红,抱着她怒斥,教训完又觉得自己言语过于凶蛮,因气恼自己的粗鲁而不住落泪。 他哭了许久。 那是扶荧从小到大,第一次舍身哄他。 好像也是这样的夜晚。 不过山岭里的月亮比九幽城的明亮,安静,也更美好。 他背着她回家,背着她走了许久许久山路,又抱怨找她时,总害怕看见她会倒在哪一处。 他说:“慕宁,那样的话,我也会死的。” 扶荧说以后再也不离开子朔了,她的小郎君听罢开心,扭过头朝她索吻。 往日的幸福越是清晰,越衬着现实残酷。 许是蛊毒又往五脏蔓延了一寸,她明明已经没有心了,此刻心口绞却是疼得厉害,疼得近乎喘不上气。 走在前面的宁随渊忽然回头。 他的眉眼在月光下变得清朗柔和,有那么一瞬间与沈应舟重合,扶荧不禁恍惚一下,然而当他出声,立马让她恢复清明。 “还不快走?” 随从已为宁随渊牵来马车。 扶荧垂眸收起腾升而起的所有情绪,提裙坐进马车。 宁随渊有自己的坐骑,那头幽狼晃了晃脑袋,掀翅直冲云霄。 两匹雪白天马拖着轿撵跟随在后,仅飞了两刻钟就抵达成风所提及的乱葬岗。 此处刚好靠近仙域和九幽,当属乱地,死的人自然也多。 下了马车,森森寒气直冲脑门。 四周密林拥簇着这片乱葬岗,随处可见的坟堆和挣出泥土的凄凄残骨。 夜空坠着几缕疏星向下沉,枯枝却拼命向上攀升,无规则生长的枝丫,凌乱纠缠像极了一双双狰狞扭曲的臂膀。 寒鸦自头顶盘旋。 粗噶的叫声成为这寂夜唯一的响动。 宁随渊随意捻决,扬起狂风漫天。 魔风卷起压在乱坟岗上沙石厚土,同时也将埋在下面的所有东西浮现在了明面上。 场面有些难看。 死了的,腐朽的,半腐不腐的,全部毫无遮挡地暴露于眼前。 味道更是不好闻,就连一直藏在隐青灯的碧萝都恶心地干呕了一声。 扶荧掩住口鼻,忍无可忍地抱怨他的粗蛮:“若尸体长有尸解花,大多会挣出泥土;你如此莽撞,反倒会破坏根茎。” 莽撞? 宁随渊皱眉:“你教训我?” 听他语气,扶荧就知道自己又惹他不快了。 再次忍不住叹息,“扶荧不敢,只是希望帝君行事时温和些,毕竟此行是为了救您的那批部下。” 宁随渊冷嗤,逼近几步:“你要不满本尊,便自己挖。” 说罢打了个响指,只见周围时景迅速倒退,眨眼间竟恢复如初。 宁随渊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扶荧:“快去,莫误了时辰。” ——当真是幼稚极了。 扶荧轻轻咬了咬下唇,一句话也没说的卷起裙摆和袖口,顺着山坡滑进了乱坟岗。 宁随渊就在坡上冷眼旁观。 尸解花并不难寻。 此物自生灵性,凡是生灵的物什均不难寻。 它有个特色就是会随月生光。 是独特的,不属于人间的曼妙色泽。 扶荧徒手挖开一处处坟堆,耐着性子在黑夜中搜寻着那小小的光束。 她必须在尸解花凋谢之前找到它们。 扶荧找的认真,单薄的背脊弯在深色的泥土里,一身湖蓝华服早已沾上污垢。 宁随渊遥遥望过去。 月光细碎,她像是躺倒在枯败之中的雪蓝色的湖,行走一步,飘曳而起的裙摆仿若循循流淌的波纹,一下一下晃进他的眼睛。 宁随渊食指勾起,鬼使神差捻起一缕风诀。 不同于先前的粗暴蛮狠,这次的风是温和的,轻柔的,它裹挟着灵力吹拂开地面土壤,玄月已攀至顶点,照耀之下,一朵朵红色小花争相破土,摇摇晃晃开在夜色之下。 扶荧站在花影当中,转瞬被一片旖旎包围。 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宁随渊收了诀,负手而立,修长指尖重新掩于袖中,轻轻勾了一下。 第17章 017 “镀金身或是披邪骨,不过在你…… 尸解花摘除下来必须置水保存,不然很快就会死亡。 扶荧快速地将一朵朵脆弱娇惯的花骨连同根茎一同剪下,小心放置在水瓷瓶里。 花朵遇水相融,这是扶荧提前一天,特意炼制的药瓶,药瓶里的东西能溶解花朵,还能保存它的活性。 扶荧共计收了三个瓷瓶的尸解花,她剪下最后一朵,起身揉了揉因长久低头而发沉的脖颈,扭头相望,发现宁随渊还在原地站着。 扶荧越过泥泞,也不指望宁随渊帮忙,手脚并用顺着斜坡向上爬。 坡度高,加上因为中毒和长久刨坟导致的体力不支,过程中滑落好几次。 她一声不吭,每当滑下去再换个角度继续爬。 坚持不懈,颇有不言弃,不气馁的精神。 宁随渊双手环胸甚为沉默——他倒要看看扶荧什么时候肯开口服软。 结果等半天也没等到她示弱,不禁失了耐心,又莫名的心有郁气,眼看扶荧就要上来,坏心的魔t头使念意动,她脚下所踩的土壤顷刻塌陷,身体失去支点,瞬间翻滚到了地面。 ——功亏一篑。 身下的地皮埋着粗粝的石子,硌着手腕生疼。 扶荧心知肚明是谁搞鬼,一声不吭地爬坐起来,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瘸着腿朝别处去了。 她的漠然置之让宁随渊眉心一跳,郁气加剧。 宁随渊向来不是能让自己委屈的主儿,正要强行把人捞上来时,猛觉四周空气止静,哗啦一声风卷残叶,他神色收敛,龙泉画影已攥在掌中。 然而宁随渊仍是慢了一步。 对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 噗嗤! 锐刃破风斩物,刺进血肉,深入白骨。 扶荧身子晃了下,手背传来一片温热黏腻,鲜血顺着肩胛染红衣襟,止不住地往下流。 很快疼痛爆发,扶荧喉间溢出一道闷哼。 隐青灯里的碧萝察觉到危险,飞速现身,展开青羽挡住再次飞来的暗刃。 夜色流淌着潺潺乐声。 随着琴动,音刃四面八方而来,碧萝以一人之力难以挡却,步步退避时,龙啸忽现,爆发出的龙灵之光映衬天际犹如白昼。 ——是宁随渊的万法护身咒。 宁随渊以身挡在扶荧面前,手握着的龙泉画影四方戟随着主人的戾气现出阵阵虹光,颇具威严。 “大名鼎鼎的司离君,竟也使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司离君…… 扶荧抱着臂膀一怔。 贺观澜……? 琴音戛止,有人走出。 银衫,白发,抱长琴,在枯枝鸦鸣下与二人遥遥相望。 第21章 他清冷宛如一轮月色,长眸不含人间七情,淡淡凝视着宁随渊,余光掠至委顿在身后的影子,又不经心地收回:“有人偷了我太华宫的东西,我自要取回。” 宁随渊讥笑:“谁偷的你找谁,来这儿作甚?”他成心挑衅,“怎么,难不成是本尊偷的?” 贺观澜见惯了他的无赖耍横,不语,再次看向扶荧。 他是三清圣体,见世间百祟,辨百鬼妖魔,一眼看到她额心的决明印,还有肉魂之下……一盏摇摇欲坠的残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观澜不准备将这一发现告诉宁随渊,缓慢上前两步:“灵籍世绝无二,当属太华,若她真是授你之命盗取籍典,魔尊又坦荡认了这偷窃之名,我自然无话可说。”他颇为宽宏,“一本闲书,送你便是。” 自古以来都是只听江洋大盗,小偷小摸却不是什么好词。 这厮一口一个“偷窃”,摆明是往他身上按一些莫须有的污名,宁随渊哪能忍受此辱,当即冷笑:“是比不得司离君,做不到不愧不怍;只敢使一些毒饵小计,如今却倒是装起磊落大方了。” 贺观澜听得皱眉。 毒饵小计?他什么时候下过毒? 眼看着扶荧气息转弱,宁随渊无暇与之周旋,召来狼兽,抱起扶荧腾云离去。 贺观澜没有追。 他走到先前扶荧停留过的位置,地上淌着一大摊血迹,没入泥土,尚未干涸。 贺观澜捻起一丝血迹,顿眸端量。 没错,是毒,看样子还是仙门不常见的毒术。 他陡然想起霄铃先前提及的药仙坊弟子,当时只顾着藏书阁之事,事后也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 贺观澜拂袖挥散毒气,转身重回太华山。 他没有回宫,径自去了药仙坊。 贺观澜毫无预兆的莅临山门,登时吓坏了宫门之中正在修炼的众弟子,不多时,药仙坊坊主跌跌撞撞地前来相迎。 “叩见掌司。” 药仙坊坊主潜道过千年,也算是修得大成的。 鹤发童颜的老道躬首在他面前,姿态微谨,生怕触怒眼前这位年轻的司君。 “进来。” 四面围观者众多,在弟子面前,贺观澜尚给他留了一丝薄面。 坊主隐约觉察到不妙,低头垂颈地跟着贺观澜进了内殿。 闭拢殿门,贺观澜当即质问:“未有我令,是谁允许你派人潜入九幽的?” 坊主浑身一抖,脑袋更垂一寸,“是……是……在下邀功心切,才……” 他话中似有推脱,贺观澜看出对方隐瞒,眸色微凉,捻力把人拖至半空,死死桎梏着他的脖颈,只留一个气口给他用作喘息。 贺观澜仰头看着坊主:“仅为邀功就折损我门下弟子几人?我不信你身为一门之主,不知我太华宫宫规。说——”他语气幽冷,“谁给你的胆子。” 贺观澜厌恶九幽是真。 但那伏敝山毕竟是魔龙镇守之地,便是真的想赶尽杀绝,也不会在宁随渊鼎盛时只派几个不成气候的小药司进去,属实荒唐! 眼瞧着他动了怒气,坊主哪还敢有所隐瞒,“是祖师爷!是祖师爷的命令!!” 祖师爷? 贺观澜眯了眯眼:“祖师爷正在修闭魂关,如何给你递令?” 他口中的祖师爷乃是贺观澜的师尊,也是太华山昔日掌司——玄牝真君。 可是玄牝真君早已到了化境之年。 纵使他三魂七魄修神得道,然肉\身久久不得脱尘飞升,自也难以支撑他强大的神魂。 如今天道崩殂,灵气溃散,身死就意味着覆灭,即便神魂修炼地再过强大,倘若没了容身之所,到头来也不过是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玄牝真君自知时日无多,三百年前就将掌司之位传给贺观澜。 许是心有不甘,自打传位以来,玄牝真君就将身躯没进了小灵天,暂闭魂关。 所谓闭魂关,指的是魂魄与肉身脱离,二者各自修炼,基本和死去没什么两样。 坊主语气急促:“识灵入梦!” 贺观澜微作思忖,暂时打消了怀疑,再问:“下的是什么毒?” 生死面前,坊主不敢有任何隐瞒,“千机引!是千机引!在下这药仙坊并无蛊方,方子还是祖师爷给的。领命后不敢耽误,当夜派人去了。” “若非是祖师爷给的手段,任凭我小小药仙也闯不进那伏敝山!”他急喘着,“事关祖师爷,在下绝不敢轻易扯谎,还请掌司明鉴!!”” 千机引…… 贺观澜更为不解,这是控生魂和驱死灵的邪蛊,遭不好还会引来反噬,师尊本就身躯孱弱,为何多此一举? 他没再为难可怜的老坊主,撤了灵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药仙坊。 ** 似是算到贺观澜会来小灵天,贺观澜前脚进游园神境,玄牝真君的声音后一步跟上。 “吾儿可是为千机引一事而来?” 小灵天是空空荡荡的虚妄境,一望无际的黑裹着一望无际,看不到顶的神像。 这些枯败巨大的神像都是昔日得道者,闭魂关时留下的肉躯。 随着修行时日的增长,为了不让肉身死去,修行者利用强大的魂力为自己的躯壳生金镀银,幻想肉身是坐在九天莲台上的真神;魂魄化境之后,肉身残留在此,最终成为这一具具遮天蔽日的神像。 说白了,这里的每一具神像都是他们不得飞升,留在人间的残念。 贺观澜找不到师尊的影子,恭敬低头:“还请师尊解惑。” “那九幽魔龙是顺应九幽而生的帝尊,是生来的天魔地鬼。”回荡在周边的声音沉疴,“他在一日,不虚洲便不得安生一日;如今我一探究竟,果真不出所料,他便是那为祸四方的凶灵!!” 说到这里,玄牝猛地激动起来。 贺观澜脸色没什么变化,表情却跟着沉重几分。 玄牝转而问道:“你可找到那圣女了?” 贺观澜摇头:“她不是。”想到决明印之下的凡魂,贺观澜面露憾色,“真正的圣女怕是……”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撞出神宫,环绕在身周。 细数黑影共有十条,刚巧对应了三魂七魄,黑影逶迤着一张硕大的面容,杂乱无章地在他身边,在漫天游荡,像是数条长出触手的鱼。 “真正的圣女?”玄牝截断他的话,“吾儿,是圣是贤,谁来评断?” 贺观澜略一犹豫,回道:“天下。” 玄牝笑声高亢回荡在漫天神像之中,忽地,那张横纹遍布的脸放大在贺观澜眼前,双目生光犹如烁烁鬼火,“天下?”他问,“可这天下,这三生六道,这偌大的不虚洲,由谁称主?!” 玄牝昂声反问:“是九幽的魔?是不得攀天的临仙客?还是瑶山那些个手无寸铁的凡尘子?” 贺观澜压着首,没有回答。 玄牝代替他给出了答案:“天下无主,正道为首!”他的声音像四面八方的黑暗般死死缠上贺观澜,“你论她为妖魔,她便是人尽处之的妖魔;你若扶她上神台,她便是那救世的圣女。镀金身或是披邪骨,不过在你一念之间。” 玄牝说罢又开始放声大笑,笑声好不疯癫。 贺观澜一身苍白站在这漫天黑烬之中,铺天盖地的神像投落下一道道漆黑的影子,仿若一块又一块的磊磊巨石,横悬在脊骨之上,压得他不得挣脱。 贺观澜一句话也没有讲,神色漠漠,看不清心底思绪。 第18章 01t8 “你也忍着点。” 贺观澜的那把琴非同小可。 其名云间鹤,乃世间至臻神器,以音化刃,入骨伤魂,便是极恶的大妖也难逃一死。 扶荧中伤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觉得蚀痛难忍。 不是皮肉,而是识海,像是有万千细碎绵连的针在里面搅。 扶荧全身都没有力气,虚虚倚在宁随渊怀间。 他施了遮风咒,纵使狼兽遨游的再快,也不至于让她感觉到狂风割肉。 她尚存一分意识,懒懒耷拉着的眼皮向上撩,满天星斗横压在他肩背,男人双臂搂得很,胸膛宽厚,如一堵密墙完全护住她。 扶荧的双眼不由凝固在了宁随渊脸上。 “阿朔……” 她低唤夫君名字,宁随渊只看见她唇瓣翕张,并未听清叫了什么。 扶荧毕竟事关族人生死,碍着这一点,宁随渊头一遭好脾气地俯身靠近,“怎么了?”他的语气不算热络也称不上冷漠,平沉沉的腔调,刻意压低时竟也有了几分耐心和温柔。 他低近的面容毫无预兆闯入扶荧眼帘。 宁随渊的五官极具侵略性,眼尾时常勾着阴鸷,此刻压着眉听她说话,神色间显了些许认真。 猛然逼近的面容让扶荧的心跟着一惊,再细细端量几眼,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许多。 扶荧忍着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说:“我没叫你。” 第22章 魔头不满她的敷衍和冷淡,长眉紧皱,习惯性地想讽刺几句,却见她小脸苍白,柔软卷翘的睫毛遮着眼,即便没喊疼,也能知道她此刻定是不好受的。 于是含在嘴里的明讽暗刺硬生生压了回去。 她之所以这般凄惨,宁随渊少说有几分责任,便是为了部下,此刻也不能迁怒她。 想到这里,魔头眉心舒展:“冷?” 宁随渊试探性问。 扶荧没理他。 “疼?” 扶荧还是没说话。 “……”刨那么久的坟,又好端端挨了贺观澜一刀,宁随渊觉得她应该是渴了或是饿了。 离伏敝山还要些距离。 宁随渊自不会为了一个女人降尊纡贵到去寻找水食,想到九幽那些个病重的部下,宁随渊耐着最后一丝性子安抚:“忍着点,马上回去了。” 扶荧被他左一句又一句吵得心烦,低低道:“你也忍着点。” 宁随渊:“?” 扶荧痛不能忍地咬了咬下唇:“先别说话了,听得我头疼。” 宁随渊手一僵,好半天才抑制住直接把她丢下去的欲望。 耳边总算清净,扶荧这才安心地闭上眼。 前方已见烧灼在伏敝山之上的火光,宁随渊拍了拍狼兽,对方意会,立马加快了飞行速度。 它盘云驾雾,振翅翱翔。 快行至九幽魔域时,空气流动的速度陡然变缓。 狼兽似有觉察,全身皮毛炸开,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比起安宁,宁随渊更熟悉这种逼近的危机感,这次他早有防备,一手护住扶荧,一手震碎四面铺来的缚魂网,狼兽停留在半空,冲前方龇了龇牙。 四周猛然变得阴潮。 扶荧费劲地睁开眼,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云层里似乎有几道黑色的影子。 贺观澜? 不对。 现实很快给了扶荧答案。 先是第一个人走出隐息阵,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共计七人,有男有女。 几人身着夜行衣,手背有刺青,不同于九幽部下统一的飞龙印,而是类似凤凰之翼般的纹路。 为首的女子身姿烈烈,半张脸均是烧痕。 狰狞的疤痕犹如赤红的蝎子爬在她的面颊,她坐在马上,勒紧缰绳,眼底全是烧灼的恨意,和她脸上的烧伤一样清晰刺骨。 看到来人,宁随渊气势陡变。 他嘴唇绷紧成一条直线,扶荧清晰感觉到他气息间的变化,从警惕转为不耐,又转为浓郁的烦躁。 宁随渊:“尔等违令出城,当真不怕死么?” 女子声色朗朗:“不出城,如何取你项上人头,如何为我君主报仇!” 这样的话宁随渊不知听了多少次。 他夹紧狼背,扶云腾空,高高在上睨着这群人,“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呸!”身后高壮的汉子怒骂,“你这鼠辈忘恩负义,杀我君主,占我九幽!此仇不报,怎对得起那些被你屠杀的族人!” 他声音高亢,字字回荡在夜风当中。 听到话语里重要的线索,扶荧额心跳了跳:原著并没有太过详细的提到这三人的详细背景,只说他们如何如何强大,如何如何翻云覆雨,正因如此才让扶荧觉得整个故事都透着一股悬浮。 回想先前浴池刺杀而死的魔兵,还有眼前这些个人,结合他们当今所说,宁随渊……是抢了别人地盘? 这让扶荧困惑。 毕竟原著说他是顺应九幽而生的魔龙,是这片土地生来的王。 难不成原著也会作假? [碧萝,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扶荧登时来了精神,在识海里和碧萝搭话。 如果宁随渊真的做出占山为王这种事,那么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碧萝对这些事半知半解:[那个女子名叫鸦九,好像是九幽前朝青梧帝君的部下。我先前病重玉赤台,时不时听到他们商讨如何刺杀渊主,至于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了。] 碧萝未认主前一直过着隐世的日子,对外界纷扰一概不知。 她跟在苏映微身边仅三年,看她在不同男子间周旋,苏映微热忱于众人的热络与殷勤,对于他们的过往身世却鲜少打听,碧萝自也不知情。 要说了解最深的,也就只有宁随渊了。 那次纯属意外,约莫在四五年前,碧萝被关在玉赤台,病得分不清虚实,听几个人闯入玉赤台,说想要破坏结界,放出玉赤台下面的妖魔。 也就是在那时知道了九幽的一些历史。 宁随渊未继位前,九幽族人受困于山神,由青梧带领居于地下;青梧是九幽赫赫有名的战神,她数次救族人于水火,围剿山神,颇受族人敬重。 他们的话断断续续,加上碧萝意识不清,最后记住的只有这些交谈。 值得一提的是,支持青梧的那群旧部居住在苍夜城,也是九幽尽头最为偏远的幽地,青梧遗党连同不服宁随渊管教的九幽族人聚集在此,日久形成了单独的势力,其中这个名叫鸦九的就是目前的领头者。 扶荧听罢不解:[以宁随渊的性子,不剿灭他们,竟还将这群人留在九幽?] 碧萝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宁随渊向来随心所欲,除了跟在他身边最久的成风,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做什么。碧萝只是一只小小神兽,自然也没有胆量揣测他心中所思。 如此就更佩服扶荧了。 [虽然不知你为何接近渊主,但我还是劝你找个机会跑吧。]碧萝说,[倘若真有一日暴露了,渊主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不同于先前的嘲弄威胁,这次碧萝的语气满是认真。 宁随渊之所以对他们数次手软,无非是欣赏这些人的勇气;留下他们更不是为了彰显宽宏,或是让族人看到他的君主之风,而是知道这些人奈何不了他。 他不在乎刺杀,也无所谓世人厌恶,生平最厌恶的只有欺骗。 譬如那些为了从他这里换来荣华富贵,而去冒充苏映微的女人们,个个死得凄惨。 扶荧既变成了她新的主人,碧萝自然不想看到她走向那般可悲的下场。 所以……在事情尚未败露前逃走最好。 天南地北,哪里不比这阴风阵阵的九幽强。 扶荧没有说话。 “小苍,先送她回去。” 宁随渊飞身下去,将扶荧交给了狼兽照顾。 他只身于众人对峙,长睫倾覆,压着戾气:“即执意如此,可别后悔……”宁随渊伸出手,“到头来你会发现,死去,远比活着痛苦。” 鸦九一声喝令,众人跟上。 两方在云层中纠缠,刀光辉映着剑影,术法与术法相撞。 宁随渊明显是收了手,不然以他们的实力根本坚持不到两个回合。 苍狼趁机驮着扶荧往九幽城赶,结果没跑两步就被先前那个肌肉大汉拦住。 他掌心飞出锁链缠住苍狼前腿,猛一记重力拽扯,苍狼发出痛呼,肢体失去平衡,让趴在它背上的扶荧也跟着重重摔落。 碧萝急忙现身驮住扶荧,这才让她免受高空叠坠之苦。 “没事吧?” 扶荧摇头,捂着伤口艰难支撑起上身。 苍狼此时已挣开锁链,那厢还在头顶打斗,扶荧瞥见身后两人打了个手势,接着拿出竹哨对着上空一吹。 只见重云聚集,天色骤变。 “快撤!” 似是目的达到,鸦九收起战意,在族人掩护下撤出头顶那圈诡异的云团。 未想到更让扶荧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最靠近她的壮汉,包括准备撤离的鸦九,所有人毫无预兆地在眼前碎裂,就像是突然打碎的瓷娃娃,连一点声响都没有的四分五裂。 扶荧惊恐地看到汉子脸上的皮肤一块接一块分裂,他对扶荧的方向伸出手,似有所挣扎,然后t很快,眼中的恐惧被莫大的错愕所取代。 扶荧从未在一个人脸上看到如此多的表情。 恨意,茫然,震惊,还有形容不上来的悲恸。 他朝着宁随渊的方向,似要发出呐喊,又像是临行者心有不甘的质问,可是随着一缕风过去,他们全部,每个人在内都化作了烟尘。 宁随渊居高凝视着这一切,自也没错过他们的那份痛苦挣扎。 “我说了……你们会后悔。” 清冽的呢喃,几不可闻。 扶荧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一切,身下的碧萝就发出惊喊—— “洄时云!” “那群人引来了洄时云!!!” 她过度的嘶吼让嗓音变得凄哑,扶荧不得已看向上空。 那团诡异的紫色云团遮天蔽日,完全包裹了整个上空。 有一束光一点点将云团中间浇开一道口子,阵阵炫白的光线刺目,碧萝疯狂拍打翅膀想要逃离这片天域。 她飞的速度快,光跟过来的速度更快,转瞬间就将两人拖拽其中。 第23章 “渊主,救命!!” 碧萝大声求救,那头的宁随渊闻声而至,一手扯住鸟翅膀,一手又捞住扶荧腰身。 可惜还是慢云层一步。 随着紧闭起来的破口,两人两兽一个不剩的全被拉了进去。 天洞闭合,云层消散,四合的夜幕再次恢复先前静谧。 第19章 019[修] 她若不是转世,宁随渊不…… 扶荧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 醒来是在一座阴潮的枯树林里,将将睁眼,脑子还没来得及转过弯,碧萝就哒哒哒从旁边跑过来,蹲在扶荧面前,惊喜地戳了戳她的脸—— “你醒啦?” 扶荧低低嗯了声,继续观察四周环境。 天空很黯,应是夜幕,面前点着一堆燃烧的篝火,对不虚洲来说,这种取暖方式未免古朴,不禁愣了一下。 “这是哪儿?”她嗓子发干,仅一句话就牵动伤口,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这么一咳,更是火上浇油,撕裂的钝痛让她额冒冷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扶荧指尖搭上脉搏,额心猛地跳了跳。 不是错觉,身体里的毒正以不正常的速度扩散,依照这个速度,她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我们被卷进了洄时云,这里是蜃楼。” 洄时云是一种并不常见的异景。 它不时出现,将路过的万物包括村镇一同卷入蜃楼。 在蜃楼里,所见之景,所触之物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洄时云记住了这些画面,并一比一还原旧景,最终形成一个层层叠叠的虚空之境。 也许前一刻还是太平鼎盛;下一瞬就迎来战火纷争。 上一息还走在天元年的街道;转眼就回到了一万多年前的无人荒林。 总之,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不能依照常理判断,这是一片完全独立的小天地,被卷入其中的临仙客鲜少能够逃离。 因蜃楼脱离六道管束,自然,沦落在此的无论神魔都失去了他们应有的能力,待洄时云消散,蜃楼也会同时关闭,对不幸卷入在此的落难者来说,这代表着死亡。 鸦九等人自知不是宁随渊敌手,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招来了洄时云,想用这样的方式除掉他。 蜃楼会平等对待每个生命。 饶是碧萝这样的神兽也坚持不了太久,如今扶荧已经清醒,碧萝不再支撑,匍在地上恢复了小青啾的原形,“帝君去探路,估计很快就回来了,我……先睡了。” 对碧萝这样的天地灵物来说,这样的地方会很耗费她的神魂,魂识归沉会极大程度地保护她的灵海不受污染。 扶荧本想将小青鸟收回隐青灯,然而青灯半天不亮,看样子也暂时失去了能力。无奈,扶荧只能脱下外衣裹住她。 留给扶荧的时间同样不多。 也许正是因为时辰周转不同,所以才加快了蛊毒蔓延的速度。 好在她出来时带来了所有药草。 当时就担心路上发生变故,或者宁随渊变卦,这才将药方,还有提前制备好的一副解药带在了身上,现在只要把尸解花混进去,就算完成了。 按理说尸解花要经过精粹提取方能用药,可情况紧急,已顾不上那么多。 扶荧取出要半成品的药瓶,小心倒了一滴融化的花露进去。 气味冲鼻,即便没喝,扶荧也知道它的味道定不太美妙。 在吞服解药前,扶荧利用匕首割破手腕,取了半瓶毒血储存,这才掐着鼻子吞下整瓶解药。 药水发苦,混着隐隐臭气,她强忍半天才不至于干呕出来。 服过药,扶荧根本没时间等解药生效。 她肩膀的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过了这么久,还在不住地往出渗血。 若不赶快处置,她要么死于失血过多,要么死于感染。 扶荧解开腰束,又忍着疼褪去衣物,那块布料紧贴着伤处,血液将纱衣与皮肤完全粘连,剥离时和直接剥一层皮没什么两样。 扶荧扭头去看后背伤势。 伤口不大,约莫小指长的一道口子,可是深,皮开肉绽,隐见白骨。 她的衣袋里常年背着药,这是扶荧行医多年来的习惯。 用药之前需得止血,扶荧定眸看向眼前篝火。 没有片刻的挣扎,她摘下簪子朝篝火接近。 忽然—— 火光里映出一双猩红的眸子。 扶荧一惊,攥紧簪子护于胸前,满是警惕地看着前方。 很快有人退出黑暗。 篝火噼里啪啦的烧,火苗一缕缕冲天边蹿,映在他玄墨色的袍子上,如点缀的萤火。 啪! 宁随渊朝扶荧脚边丢了只血淋淋的死兔子。 她又被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那只还睁着眼的灰兔。 “就找到这些。”宁随渊说着,顺便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 扶荧:“……?” 食、食物? “你不是饿了,凑合吃吧。” 宁随渊语气恹恹,显然正处于不快。 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不开心,更别提他本身就是个坏脾气。 扶荧根本不想碰那只死兔子,默默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炽烤银簪。 宁随渊皱眉,方才不觉,此刻才注意到她衣衫半褪,肩头虚虚勾着两根细带子,往下坠着件轻飘飘的小衫,他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垂着眼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眼前的篝火。 扶荧才不理他。 捡起一根树枝叼在嘴里,动作利落地将那烤红的银簪贴至伤口。 疼。 能让人死掉的疼。 扶荧瞬间飙泪,然而只这一次不足以止血,最起码还要重复两三次。 她握着簪子的手再抖,后背除了烧痛就只剩麻木。 宁随渊漫不经心地半撩起眼皮,扶荧正忙着给自己医治,根本没注意到魔头正在看她。 她小脸毫无血色,鬓角碎发被汗水打湿,耷拉着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落两片细细的剪影。 倏尔,扶荧的视线撞了过来。 她眼珠黑黑的,清澈又亮,宁随渊生平第一次慌乱心虚了一瞬,眼神着急避闪,却又半天找不到支点,最后为了掩饰尴尬,大手狠狠薅了一把苍狼的耳朵。 气氛变得沉默。 很快,那头传来扶荧的嗓音:“帝君,可否帮我上药?” 宁随渊搭在苍狼身上的指骨陡然收紧。 扶荧说:“碧萝受到影响昏睡去了,我又实在够不到后面,只能叨扰帝君。”她抿了抿唇,“若帝君不愿……” “你坐过来。” 不等扶荧把话说完,宁随渊就打断了她。 许是觉得自己表现得过于急切,或是殷勤,宁随渊眉心一抖,烦躁一闪而过,“算了,坐着吧。” 他起身接近扶荧,目光居高临下:“转过去。” 扶荧听话的转过去,伸手把头发都捞到了前头。 女孩弓着腰身,脊背单薄,弓起时可见中间那根青骨,因着疼,背上的皮肤时不时跳一下。 她也白,晃得人眼晕。 宁随渊眯了眯眼,心无旁骛地摊开掌心:“药。” 扶荧往他手里放了一个药瓶。 他手掌大,瓷瓶在他手心里越发显得小得可怜。 宁随渊从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他是不死不灭之躯,重伤的时候也有,但每次不用管就自个儿愈合了。 给人上药…… 好像没有过。 宁随渊犹豫半天,才试探性地把药往伤口上撒,动作拘谨,活像是偷摸着给人下毒。 扶荧疼得闷哼,他吓得停住,莫名不敢再动,同时又气闷,气闷她的娇气。 扶荧提醒他:“帝君,药瓶里有药棉,用那个涂抹。” 麻烦。 宁随渊取出里面的小棉花球,蘸着药小心涂抹至患处。 那块嫩肉经过各种磨折,已变得不能入眼。 宁随渊越看越觉得心焦火燎,微微别开头,却在此时,余光猛然落至扶荧耳后,一片洁白如玉的肌肤,点缀着一抹小小的红痣。 宁随渊指尖一抖,心底猛然生出一股异样。 不受控制地,他勾着指尖朝那处轻轻碰了一下。 扶荧后耳敏感,这么一碰立马刺激的耳根泛红。 她急忙避开宁随渊的触碰,暗骂天下乌鸦一般黑,偏生不能暴露厌恶,只得生忍着。 “帝君可觉得,这样的场景t熟悉?” 宁随渊回过神来。 想到刚才自己唐突的行径,他更是烦乱,胡乱把药涂抹一遍,将剩下的药瓶丢了过去,“好了。”声音寡淡,并无接话的欲望。 扶荧觉察到对方冷漠的情绪,没再继续强求,兀自用纱布把伤口裹好,随意说道:“扶荧总感觉,这不是帝君第一次为我上药了。” 宁随渊似有思索,片刻凝眉:“何时?” 他眼底是全然的陌生。 第24章 扶荧跟着怔神,怎么回事,难道宁随渊完全不记得? 扶荧之所以这样做,是源于原著中的一场剧情。 这应该是女主和魔尊男主的一场重头戏,也是两人第一次肢体接触。 苏映微被玄鬼中伤,也是这样的荒郊野岭,她撒娇哭求宁随渊为她疗伤,最后终于换来同意,今夜过后,更是拉近了两人间的关系。 这么重要的时节,宁随渊竟然……不记得? 扶荧收回错愕,摇了摇头:“也许是我想多了。”她刻意模糊,“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帝君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扶荧就地躺下,闭目养神。 她是睡了,这回轮到宁随渊愁闷了。 [不是第一次上药。] 除了今天,他还给哪个女人上过药? 宁随渊苦思细想,怎么这话说得好像他经常给女人上药一样。 若不是炁海受缚,宁随渊真想挖开识海看看。 他一直想了大半夜,终于找到一丝模糊的记忆。 好像是有过。 宁随渊恍然——苏映微尚在时,她不看自己几斤几两,独自没进玄鬼巢穴寻找什么宝器,最后不出所料的身中埋伏。 宁随渊自是不能让她死了,但也不会突发慈悲救她。 ——毕竟他不是什么好人,连好魔都算不上。 他躲在暗处等她吃够苦头,半死不死时才出来把人带走。那外域来的女子对他心存不善,然而那一刻似乎错意,误以为他是从天而降的英雄,拉着他手,不住地哭求救她。 想到这里,宁随渊眉心舒展。 那就没错了,当时的魔头只觉得烦躁不堪,他只会杀人,哪会救人,但也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便随意捏了个傀人儿趁机接近。 上药的,自然是那只没任何意识的傀人。 这么说来…… 宁随渊对着扶荧勾唇。 她若不是圣女转世,宁随渊不会留她; 她若是苏映微转世,宁随渊依旧不会留她。 距离下一个溯回日还有一年。 再有一年,万千族人,整个九幽,包括他自己,都可脱离宿命掌控。 所以—— 她有没有记忆,是否转世,叫扶荧或是苏映微,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她是圣女,是异生的魂魄,便能助他完成夙愿。 第20章 020 【入v通告】】 扶荧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回醒过来。 再睁眼,天地间又换了景色。 窗户半掩,喧嚣鼎沸越过窗棂聚集满屋。 扶荧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茫然地看着外面街巷。 在蜃楼之中,她分不清岁时年景。 这也不知是那座小城,似在过什么节日,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布置的喜庆。 扶荧合上窗,揉了揉犯痛的眉心。 昨夜太早就昏睡了,半路迷瞪晃醒,感觉自己在一个毛茸茸的背脊上,如今想来,那个毛绒绒可能就是跟随在宁随渊身旁的那只苍狼。 她走出房间,不出意外,这是一间客栈。 刚下楼,就见宁随渊正和酒家攀谈。 他不知何时换下那身过于招摇惹眼的披风,看着与普通的世家子弟无二,眉眼随性,过分陌生的姿态让扶荧心生犹豫。 宁随渊? 她没敢认,直到宁随渊回头,冲她招手:“阿荧醒了?” “……” 阿荧。 叫得有点恶心。 扶荧辨不清宁随渊在打什么算盘,径自走到他身边。 小二谄媚笑着:“两位上座稍等,小的马上上菜。” 两人择了处角落坐下。 扶荧皱着眉,“这是哪儿?” 小二动作快,很快上来一壶茶水。 扶荧见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茶,慢饮,这让扶荧很怀疑这里面的东西真的能入口吗? 似乎看出了她神色间的困惑,宁随渊说:“虽为虚境,却属真实。”他示意,“无妨。” 扶荧试探性地抿了一口。 入口的茶水没滋没味,含进嘴里里面化成一口细沙。 扶荧面露难色,取出手帕便是往里吐。 她狼狈地清理着嘴里头的沙子,听见对桌传来低低地笑声,当即意识到被耍了。 “走吧。” 未等小二上菜,宁随渊起身走出客栈。 扶荧伤口未好利索,自然跟不上他的步伐,很快落出一段距离。 街上比客栈听到的还要热闹。 人烟熙攘,两边卖什么的都有,四处摆着面具和花灯,若非深知这是蜃楼,扶荧真该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太平盛年。 可是越走,她越觉得熟悉。 两边的建筑,店面,脚下越过的桥,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扶荧倏然想到什么,顺着直觉寻路,最后停在一家药铺前。 [安和堂] 安和堂…… 她情绪攀至顶点,想也没想地跑了进去。 “客官好,看病还是抓药?” 铺子里忙碌的小童和扶荧打着招呼。 她没有回答,匆匆来到后方的书架前,熟练从架子第二排拿出其中一本古书—— [昆山树下梧桐火;万古百杀天地藏] 百杀录,昆仑树。 没错,这里是曲塘县!是距离山泉镇只有二三百里的曲塘县! 安和堂是扶荧常来进货的药铺。 阿爹与这里的老店主交好,老店主喜爱藏书,颇有学识,扶荧每次过来,都会停留小半日,得空了就和老店主聊一聊他的珍藏。 手上这本书是一个重病的临仙客送他抵药的,里面写的都是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扶荧昔日看了两页就觉得无趣,如今翻看,其中那句“昆山树下梧桐火;万古百杀天地藏”所描述的可不就是《百杀录》! 她一目十行大体地看了一遍。 整本书记载的全部都是蛊毒对不虚洲造成的影响,还有零零碎碎有关修行的内容。当时扶荧只是一介凡人,悟不了天道,自也难懂其中深意。 “有人来抓药?” 药房里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线。 扶荧不清楚往日熟人看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紧张地转过身,看到长者拄着拐杖一步步靠近。 扶荧在灯里住了太久。 久到除了熟悉的亲朋好友,已记不清其余人的面容,然而当老店主出现在面前时,仍是唤醒了那些遥远的机会。 然而扶荧注定会失望。 蜃楼只是过去的残影,在那段真实的过往里,她并没有出现在这里,自然而然,老店主也不会认识她,即便她出现,站在他面前,他也不相知不相识。 “抓药?” 扶荧摇了摇头,重新把书放回原位,“进来看看。” “随便看罢。”老店主向来宽善,注意到她手腕上缠着的绷带,问,“需要换药吗?不收你银两。” 扶荧看向自己随意包扎了一下手腕,再次摇头:“不必了。” 老店主没强求,颤颤巍巍去处理堆积在柜台的方子。 扶荧又在里头停留了会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怎么,那些沙子把你的伤治好了?” 宁随渊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 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扶荧无视他的打趣,慢吞吞走下台阶:“沙子治不好我的伤;想必帝君更寻不到这里的出路。” 她不客气地回敬,伶牙俐齿,让宁随渊压着声笑了下。 “出去自是易事。”宁随渊说,“只需有人献祭神魂,以此为钥,自能打破虚空,重回九幽。” 献祭献祭,又是献祭。 扶荧斜眼睨过去:“都说熟能生巧,这对帝君而言想来是一件易事。” 又阴阳怪气地怼他? 不论眼前人是不是苏映微,但这都比原来的苏映微……锋锐。 宁随渊弯腰靠近,笑起来的眼尾勾着坏心,“是啊~”他刻意拉长语调,“所以……对你更是易事。” 扶荧:“……” 注意到她气闷的表情,宁随渊颇为愉悦地舒展眉心。 他直起身重新走在前面,“傍夜午时,蜃界更迭,趁那时寻找出口。” 蜃楼交替虽不固定却有规律。 譬如他们昨夜在荒林待够了五个时辰,那么更迭后的幻境必将存在五个时辰,算算时间,刚好是午夜时分。 蜃楼转换不是一瞬间,而是有个过渡的过程。 像是将一滴墨汁倒在净水里,墨水会一点点扩散,最终与净水混淆,蜃楼交替也是同样的道理。 要想离开,他们必须在更迭时找到那一缕缝隙。 闯入蜃楼的外来者如同混在墨汁中的香油,最终会被发现他们存在的蜃楼挤离虚境,不过穿越缝隙的过程比撕裂神魂好不了哪里去。 “官人,今儿春耕节,不给小娘子买一盏河灯吗?这里还有些翠簪,小娘子生得貌美,戴上定然好看。” 第25章 旁边叫卖的小贩忽然叫住两人。 宁随渊对凡尘间的习俗并不通晓,再看t摊子上的河灯朱钗,用的都是不入眼的材料,廉价的珠翠,色泽鲜明的花灯,胡乱摆在一起,艳俗的好看。 宁随渊随意挑拣起一根把玩,目光又轻飘飘地落在了扶荧身上。 她当即否决:“我不要。”怕嫌弃表现得太明显,又嘟囔一句,“……早晚会成为一堆沙子。” 摊主听不懂她的弦外音,好脾气解释:“小娘子放心,这些钗用的都是东国的翠珠,十年八年都坏不了。” 宁随渊不语,沉默放下了那根朱钗。 两人继续闲逛,街巷热闹非凡,杂耍的,唱曲儿的,河边对诗赋词的,尽管是虚假的蜃境,却也映照出了真实存在过的世间烟火。 宁随渊身处其中,只觉得吵闹。 “春耕节是什么?” 来来往往的路人三句话离不开春耕节,饶是宁随渊存了几分好奇。 扶荧说:“是民间庆祝丰收的节日。” 宁随渊又问:“每个城镇都会过?” 扶荧颔首,“平头百姓靠土壤而生,便是穷家子,也会在这日拜祭土地,并且祈祷明年的风调雨顺,这是代代相传的习俗。” “拜祭?”宁随渊挑眉,“与其拜祭土地,倒不如去找那些乐于助人的仙人来得痛快。” 扶荧听罢叹气,“拜祭为慰藉,不为求神。若庄稼遇懒汉,便是土壤肥硕,来年也生不出麦子。凡人没有帝君的这般手段,便是仙长乐于助人,然凡尘粒粒,从何相助?最终依仗的不过是自己。好比这样的日子,都是为庆祝,更是为了犒劳自己一年的辛苦。” 扶荧语落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宁随渊是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魔尊,怎会体谅凡人辛苦?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随意拿起摊上的玉镯把玩。 粉色的镯子,算不上过高的品相,她拿在掌中观摩了会儿,隐约感到熟悉,有些像是沈应舟曾送她的那个。 不过这样的镯子满大街都是,称不上奇,扶荧只看了一眼就放下。 宁随渊凝着她的侧脸,“看起来你很熟悉凡尘。” 扶荧不慌不忙,“帝君行宫有不少书卷,若帝君细读,自是比我熟悉。” 宁随渊:“……” 这点他文盲呢。 不过无法反驳。 除了日常的打打杀杀,宁随渊唯一的消遣就是睡觉或者擦拭他那把宝贝戟。 看书…… 这是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记得刚从海里出来的时候,宁随渊大字不识一条龙,后来遇青梧,见他一只可怜,于是将他捡回九幽。 后来背着青梧出门,淘气的小孩儿往他背上贴字条,他不识字,本着初来乍到必须友好的原则,幼年的宁随渊好脾气地去询问纸上的意思,那孩子咯咯笑,说夸你的词。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他。 宁随渊喜不自胜,逢人就说自己的名字是“小野种”,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夸赞。 事情自然而然传到了青梧耳朵里,她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青梧狠狠教训了那些个顽劣的孩子,又整日教他读书认字,还给他取名“随渊”,宁作姓,取意安宁。 然违背母愿。 宁随渊这生都不得安宁。 所以读书这件事,也仅在青梧在时做的殷勤。 到她败落,那大批的藏书也都跟着落了灰。 宁随渊是不如贺观澜那厮有学识,但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是九幽的帝君,是众人闻之色变的魔头,当一个人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无人敢评判他的缺点。 “既然爱看这些,等出来后放你去找贺观澜,本尊相信他会让你看个够。”宁随渊毫不羞耻自己的缺德,振振有词道,“听说太华宫的藏书阁,有不少和你一样爱看书的人。你们志同道合,定然聊得来。” 扶荧去过藏书阁,想到那里就毛骨悚然。 她懒得搭理宁随渊,前头快到出头了,基本也没什么好看的。扶荧撞开宁随渊,转身折返。 宁随渊被封了道行,身体与凡人无恙,这么一撞,生生让他撤了一步。 他也不恼,甚至莫名起了几分兴致。 宁随渊坐到如今这个位置,遇到的只有三种人:怕他的,想要杀他的,还有他杀不了的。 扶荧显然不属于以上三种。 她不怕他,更像是……讨厌他? 他三两步就跟上前去,“扶荧。”宁随渊慢声叫她名字,“未到午时,便是你走这么快也出不去。” 这快走的两步确实让她气喘,伤也开始跟着疼了。 她回头欲说些什么,忽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闪出几道身影。 三人均为男子。 一胖一矮,这就间接导致站在他们中间的男子格外鹤立鸡群。 几人穿着墨绿色的戎装,腰挂令牌,这是镇天司常见的打扮。 随着夜幕降落,原本拥挤的街道变得更为密不透风。 扶荧还想看得更清些,却被过路人推搡着向后。 眼看着要摔倒时,一双大手捞着她躲到一旁。 “愣着做什么?” 扶荧根本没听清宁随渊到底说了什么。 她只是踮起脚尖,迫切得向前面张望。 有人不住从两人间穿插而过,宁随渊手一松,她便鱼一样溜走。 叫嚷,笑声,令人才讨厌的四处跑闹的孩子,这些事物带过来的烦躁感在失去的能力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宁随渊没有如这一刻这样憎恶过,使不出术法,又不能直接全杀了,毕竟这里是幻境。他只能和周围人一样,肩挤着肩,艰难在人群中穿行。 扶荧已来到摊子前。 仅隔着不远处。 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挂在街道两边的灯笼都跟着亮了。 一盏接一盏,如同漫游的星火一直蜿蜒至天际。 透过辉映的灯火,少年郎拿起了她刚刚看过的那只粉镯,小心翼翼在掌里掂量一番,又一本正经地伸出自己的手腕比对。 他很高,劲硕。 手指更长,那枚镯子在手腕的比对下显得小得可怜。 “多少钱呀,老板?” “三银钱。” 沈应舟掏出钱袋,抖了抖,最后只掉出几块可怜巴巴的铜板。 他耷拉着眉,抿着唇,表情一下子变得委屈了。 过了会儿,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沈应舟表情里又生了光,他一把拽过胖子:“借我些,发月俸就还你。” 胖子捂着钱袋如临大敌:“沈应舟你差不多得了!前些天借我的还没还呢!再说,你月俸比我们高,你的呢?” 他嘿嘿傻笑:“都给你嫂子啦。”笑完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剩余的……剩余的给路上那瘸腿讨饭的娘俩了。” 四周过于吵闹,扶荧听不见他们后面说了什么。 就见两人拉拉扯扯,你争我夺,老板不知是看不过去,还是碍于他们的身份,最后就收了那几块铜板,包好镯子递给沈应舟,摆手就将几人打发了。 他颇为惊喜,双手接过连连道谢,随后如若珍宝地藏进了胸前的口袋。 三人继续往这头走,离得近,扶荧听得也清楚了些—— “我本答应带慕宁来过春耕节的,可惜任务在身,抽不出空。不过这镯子衬她,她看后定会欢喜。” “等来年,我定亲自带她前来赏灯。” 这话不知是对同伴说,还是对自己说。 他似有遗憾,满天的灯火只映见他眉间的思念。 人潮自两边迅速穿行,扶荧越过人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停下。 “沈应舟。” 她温声轻唤,双眸描绘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生动的眉眼。 沈应舟像是感知到什么,步伐猛一瞬间顿在了原地。 第21章 021 他是想——强行与她神魂相交!…… “子朔……” “子朔……” 扶荧连连叫他, 步伐从僵滞到匆忙。 她撞开人群,一路踉踉跄跄地奔向他,然而双手触及的只有一个一闪而过的衣角, 冰冷地残留在她指尖, 转瞬就消散了。 “那妖物果然在此蛰伏!你去保护百姓撤退, 阿俊隨我来!” 沈应舟拔剑上前, 看都未看扶荧一眼。 设立在曲塘县的结界发出异动, 百姓嗅到危险, 鸟作兽散。 扶荧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推搡着走,看着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离自己愈来愈远,远到彻底脱离她的视线。 ——她在陌生的世界闯进他的过去, 见了一眼再也见不到的爱人。 扶荧对沈应舟的每件事都清晰。 她只是后悔, 后悔那日春耕节, 责怪他失约,还赌气不要他带来的礼物, 任凭他撒娇道歉,都没有看上一眼, 哪怕最后收了,也只是赌气地将它放在了盒子的最下层, 后来一次都没有戴过。 第26章 明明、明明这是子朔用一切给她换来的东西。 恼悔感冲没她,扶荧无声落泪,这个世界是虚妄, 是奢望, 更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她没有家了。 她回不去山泉镇, 回不去曲塘县,离开这儿,更再也见不到沈应舟。 她什么都没了, 以后,扶荧就只是扶荧了。 “是、是玄鬼——!” “玄鬼来了!快跑!!” 结界彻t底震碎,天边蹿出一片红雾。 红雾很快席卷整个曲塘县,鼓乐戛然而止,化为惊恐的尖吼。 很快就见了血光。 失控的人群开始互相攻击,孩童与双亲走散,拿着刚刚买来的糖葫芦,站在混乱的街头无助哭着。 扶荧迅速走出悲伤,上前抱开了小姑娘。 后面还有摔倒的老人,扶荧正欲搀扶,胳膊忽然被人拽住。 “别动。” 是宁隨淵。 他说:“他们结局早已注定,你这是在做无用功。” 扶荧短暂地顿了下,挣开宁隨淵的手,冲上去扶起了老人。然而下一刻,那个刚刚被拉开的小女孩便被卷进了雾中。 这样的场面对宁隨淵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即便死在眼前的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也没有露出任何不忍,表情淡漠得像是遇见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再等两个时辰便是午夜,我灵府暂封,不得受其侵扰,现在去林中,这玄鬼过不来。” 不由分说,宁随淵拽緊扶荧折进了一条暗巷。 身后燃起火光,那些本該用作放飞的花灯成为火种,顷刻间烧毁了一条长街。 扶荧听山泉镇的人议论过这场祸灾。 说这是世间难见的高阶玄鬼,无形无体,但有着蛊惑人心的能力,凡入雾之人,均神志尽失,沦为只管殺戮的恶鬼。 可惜了这场春耕宴,即便有镇天司前来镇守,最终死伤不计其数。 扶荧回头望去。 一张张痛苦的面容深深映在她眼中,扶荧双唇颤抖,生起的悲悯让她不禁落下泪来。 她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腕被男人宽大的掌心整个桎梏着,这张脸……这张与夫君相似的面容,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 恶人怎該活着? 恶人怎能逃出生天,徒留无辜者受罪?? 不公平,不公平—— 眼泪还在掉,她的神色却恢复了冷静,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扶荧缓慢取出掩在袖间的匕首,再快跑出小巷时,对准宁随渊的后腰捅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痛楚让宁随渊闷哼一声,脚下跟着一瞬踉跄。 扶荧趁他转身,手起刀落连刺中他的胸腹。 下手毫无章法,属于是刺到哪里就算哪里。 扶荧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 在这蜃楼当中,宁随渊使不出术法,万尊之躯与寻常人别无不同,再有玄鬼助阵,若是错过这次機会,扶荧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等来下一次。 接着是心脏。 她正要捅进去,匕首被宁随渊徒手握住。 鲜血顺着刀刃和掌心攥合的位置哒哒往下掉,这是宁随渊千年来第一次被人伤到如此地步。 蜃境里让他失去了原本的愈合能力。 宁随渊握緊刀,神色闪烁,似在辨认她眼眸中的虚实。 扶荧目光空洞,装着遭受蛊惑的样子,用另一只手拔下簪子,二次扎向他的咽喉。 宁随渊虽是避开了这道攻击,却没有躲开泼落下来的大雾。 红雾裹挟二人,又如流淌的丝绸,绕过那把染血的匕首,猛然缠緊扶荧手臂,她瞪大眼睛,一时间挣脱不开。 再一甩手,一股重力将她拉进了另个世界。 虚无? 海底? 她辨别不清。 身边已经没有了宁随渊的影子,扶荧不明白此處是哪里,匕首还在手上,她不敢松懈,牢牢握着,步步向前探究。 这里很安静,安静到呼吸的声音都跟着放大许多。 不远處出现了一个笼子,或是一座水牢?扶荧分不清那是什么,它四下緊闭,密不透風。 扶荧走过去,才发现里面还关着……一条龍? 也许是一条蛇,又瘦又黑的蜷缩在笼子底下。 扶荧眨眨眼,伸手想要碰一碰,然而笼子隔阂了她,触到的只是潋滟开的波纹。 她好奇地探究着那条小玩意。 一动不动,看着真是可怜。扶荧懷疑它可能已经死了,正想离开时,它尾巴勾了下,然而只是这一下,笼子四面忽然射出万千尖刺扎向他的身躯。 疼痛令幼龍瞬间睁眼。 也许是疼,又或者是反抗心作祟,他拼命挣扎,扭动,嘶吼,猩红的眼瞳是说不出的愤恨。 挣扎得越狠,扎进肉里的荆棘也越多,更深。 到最后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等惨烈让扶荧张了张嘴,半天都吐不出声儿来。 她急得在外面安抚 :“你别动了,你再动……” 话未落,空间再次流转。 这回是阴暗潮冷的密室,除了点缀在角落的烛火,连一点日光都看不见。 扶荧一回头,看到了被人用锁链链起来的少年。 年纪很小,看起来也就七/八岁,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甚至连一件蔽体的衣裳都没有,小小一只蜷缩在黑暗里。 不时间,有两人进来。 穿着打扮是修行者的模样。 “短短两日,这小怪物就使我突破了两个小境界,天宝……这是天宝……” 男人边说,边面露贪婪地向小少年接近。 正当指尖快贴近少年时,他猛地跃起咬上男人咽喉,惨痛声中生生撕下了一块颈肉。 他狼似的将那块肉咀嚼吞服,临仙客的血肉显然增强了他的灵府。 少年震开锁链,身躯化龍,蹿上前去绞殺了想要脱逃的同伙,随后张开嘴将人整个撕碎吞下。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间,根本不给人喘息之機。 扶荧面色苍白地后退。 那黑龙似是看到了扶荧,猩红一双眼,除了冷血便是野性。 黑龙…… 宁随渊……这里是宁随渊的识境!!! 那么,眼前的这一切……是宁随渊的过往? 她在错愕中又抱有一丝窃喜,扶荧低头看着掌间匕首,想也没想地对着魔龙扎了上去。 扑了个空。 扶荧并未死心,再次举刀攻击。 魔龙忽而化成一团烟雾,她身处熊熊烈火中,扶荧转身看到火光当中笼现出一个影子。 她握着刀的右手背后,小心翼翼走过去。 的确是宁随渊,他的眉眼尚未脱离稚气,脖颈血管流窜着红光,映着神色苍白,也更衬眼底清寂。 “宁随渊!你这忘恩负义之辈!!” 尚且活着地捡起地上的石子往他身上丢—— “帝主好心救你,施你一条性命。你非但不心存感激,还恩将仇报!!” “我主青梧若在九天,定咒你不得好死!!” “滚出去!!自九幽滚出去!!!” 民愤滔天,他全身伤痕累累。 少年不避不让,任万怨加身。 忽然,他摊开手心。 上面悬浮着一个黑金雲鼎。 他没有抬头,唇齿张合,多为冷酷无情:“此乃飞雲鼎,依九幽之规——持飞云鼎者,掌王权,主生死,如若违背,格、殺、勿、论。”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族人自是不服,有人提刀上前,宁随渊操控那盏云鼎,鼎上流转的符纹瞬间化作利刃绞殺了那几人。 ——这说明,飞云鼎归主,凡九幽臣民不得近身。 扶荧错愕地目睹这一切。 却在此时,男人抬眼,幽冷的红瞳直勾勾落了过来。 扶荧本以为宁随渊看的不是自己;直到他向她走来,扶荧方才意识到宁随渊是发现了她。 她藏了刀,一步步后退。 四周归于静止,便连搖曳的火苗都停留在原地。 宁随渊唇角向上勾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准备执行某种处决时表露出的残酷。 他掐起扶荧下巴,声音低沉地从她耳边摩挲而过:“我锁了识门,便是自己也难究过往,你是如何闯进我这识海的?” 宁随渊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魔。 他诞生于不寂海,真身存在了一万五千多年,他是万恶之身,是生来的魔龙,而天地赐予的不死不灭之躯更让任何人都无法杀他。 无论是临仙客或是太华宫上的仙人,最终都对他无可奈何。 宁随渊幼时不幸落入贼人掌中。 第27章 他们妄图入侵他的意识,却未料到宁随渊魂识强大,普通人妄想踏入只会遭受反噬之苦。 过往羞耻,残酷。 宁随渊不看不见,即便是在蜃楼,她也不可能破开他的识海,侵蚀他的记忆。 是因为决明灯? 还是因为她转生的魂魄来自异世? 或者——其他原因。 宁随渊笑了起来,注意到她背在后面的手,温和地问:“你后面拿的什么?” 扶荧紧张到颤抖,僵硬地搖了摇头。 宁随渊无所谓她会不会说,手指一勾,匕首转瞬落在了他掌间。 宁随渊饶有兴味地把玩着那把锐利小巧的刀子,“你果然想杀我。” 扶荧否认:“我没有。” “没有?”宁随渊歪了下头,指了指自己的前胸腹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不都是你做的?” 扶荧不住摇头,选择装傻充愣。 “是、是雾,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我突然就t失去控制,阿随,我不会杀你的,我不会……” 她慌乱解释,又慌乱的落泪,甚至情急之下喊了只有苏映微才会喊的他的名字。 装弱扮苦,尝试换来他的信任。 若是别人,可能也就信了,然而宁随渊不会相信泪水,越是看似柔弱的女子,越是心懷尖刺,更别提—— 扶荧并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性格。 她说得也有道理,红雾的确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智。 可这是识海,她两次的下手果决都充斥着浓郁的恨。 恨宁随渊的人不计其数。 或因为他屠杀对方满门;又或者因为他侵略对方土地,但总归是有个理由的。 宁随渊不认为扶荧有理由恨自己。 因为那场祭祀?不像,她的眼神更像是那些个被他灭门的人的眼神。 一样的不甘,一样的愤怒,一样的恨不得将她抽筋剥骨。 可是宁随渊从未见过扶荧。 除非……她是个骗子,借苏映微之名,前来寻仇的骗子。 倘若如此,那她确实比那些只为富贵而来的女子要有魄力,不过也只是魄力。 “既然你我识海相连,不妨本尊借此机会让你寻回记忆。”宁随渊紧步相比,指尖抵在了她额心。 他是想——强行与她神魂相交!! 扶荧恐惧到牙齿都在打战。 她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都不重要了,这和第一次的试探不同,一旦神魂相融,宁随渊必会看到她的过往。 但她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抗拒,太过否认只会引来懷疑。 扶荧克制住发抖的嗓音,眼泪扑簌簌地掉。 她身不可支地仰头看着宁随渊,“帝君……帝君若想试探,扶荧绝不反抗,毕竟是我伤了帝君。可是……可是我突然来到这里,见你食人,实在恐惧,这才下了死手。” 扶荧努力说完一句话,她闭上眼睛,额心整个贴紧了他的指腹,情绪平复下去:“我是记恨初见时,帝君对我的蛮狠,可我对你,从未有过杀心。” 她说—— “便是世人都讨厌你,我也……” 她没有把话说完,湿润的睫毛轻轻抖着。 宁随渊瞳色间似有波动,指尖跟着一凝,须臾恢复原先的薄冷,“旁人恐惧,都是先跑为妙,你倒是胆识过天,不想着逃,却想着如何杀我?” “……” 忘记这茬了。 扶荧双眸莹亮,她低了低眉,装得羞窘,“我原以为……原以为帝君也被吃掉了,情急之下才……” 这是宁随渊从未设想过的回答。 她的背后是凶欲烧腾的火海,雪白一个人站在枯败的天色间,望着他,一瞬间让宁随渊心潮失序,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昂。 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让宁随渊分外不喜。 外面震荡,地面跟着摇晃两下。 ——蜃界交叠的时候到了。 宁随渊深深凝扶荧一眼,最终点在她眉心的手变作一个怀抱,箍着扶荧腰身挣破识海逃了出去。 天地之外的世界犹如一幅变幻莫测的诡画。 夜色倒悬,时光位移,黑与白更迭,白与暗交叠,宁随渊搂紧扶荧跳进夹缝,大手将她的脑袋紧扣在胸前。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風。 扶荧处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身子在下坠,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狂風消停,扶荧才小心翼翼从他胸口抬起了头。 环视一圈,还在原来的地方。 她清晰看到了伏敝山上绵延的山火。 “阿随。”扶荧惊喜地去寻找宁随渊的影子,“我们回来了。” “不要叫我阿随。”他的伤口正在恢复,宁随渊眉眼冷淡,“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扶荧笑容僵在脸上,毕恭毕敬地颔首行礼:“是我冒犯了,帝君。” 宁随渊斜睨她。 她弯背垂首,一如旁人对他那般,心有郁气,宁随渊重新敛回目光,“你不是我的臣名,更无须唤我帝君。” 扶荧困惑地夹紧眉。 苏映微给他起的小名不行,叫帝君也不成,那该叫什么? “那以帝君之意,我该如何称呼你?” 宁随渊满不在乎:“只是个代称,随你怎么叫。” 扶荧:“……” 她克制着想要叹气的欲望,好脾气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宁随渊。”扶荧说,“以后我叫你大名。” 大名? 除了那个老不死的贺观澜,确实无人叫他大名。 宁随渊兀自上前,没有拒绝,这算是同意了。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很快跟紧宁随渊的步伐,此时心里是有不忿的:本该是个杀他的好机会,不曾想…… 虽然失了一次机会,不过从宁随渊的表现来看,那些胡诌的话确实瞒过了他,也算作一个好的开端,只要以后再小心些,总能找到下个机会的…… 扶荧打起精神,快步与宁随渊并肩。 ** 九幽宫里毕竟还有大批魔兵等着救命,两人不敢耽误,乘苍狼快速回到九幽。 成風早早就回来了,迟迟不见宁随渊和扶荧的身影,正着急地在重华殿焦急徘徊,见到二人同时出现,忙不迭迎了上前—— “帝君!” “属下半天都没有帝君消息,还以为生了变故,帝君无恙便好。” 宁随渊神色漠淡:“怎么,那群东西又准备反了?” 成风面露尴尬,先是扫了一眼旁边的扶荧,接着才说:“殿外是有动乱,不过很快就被我派兵镇压下来,帝君可放心。” 九幽族人对宁随渊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除了苍夜城那些个青梧余党,就连手下兵马都对他颇有成见,若不是忌惮飞云鼎,怕早该同仇敌忾了。 “还有,属下去的那些坟岗,并无扶荧姑娘所说的那类花。” “无妨。”宁随渊摆手,对扶荧说,“解藥的方子给他。” 扶荧轻轻捏了捏自己随身携带的行囊,没有退让:“被帝君抓来的那些人……” 宁随渊不耐:“等你拿出解藥,本尊自会放人。” 扶荧有所斟酌:“解药制作需要时间,帝君不如先放人,我再——” 宁随渊深吸口气,抬手掐诀,指尖夹了一张赤红色的符纸:“此乃不悔印。你可在上面注入祈愿,吾若违背,万火焚心。” 扶荧迟迟没有回答。 宁随渊此刻也烦了,一把将符印甩给成风,“来,你写,当着她面。” 成风捏着符,为难地左看右看。 宁随渊冷声重复:“我让你写。” 成风身子一个哆嗦,哪敢耽误,当着扶荧的面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字印与符印融合,咻地下蹿出一团火,符印跟着燃烧起来。宁随渊捏过符印,眼睛看着扶荧,任由火光顺着指尖钻进身躯。 他挑眉:“如此,你可放心?” 扶荧低下头,“我没有怀疑帝君的意思,只是……我需要看过魔兵现在的情况,才可调配解药。” 成风看向宁随渊,眼神中似有犹豫。 宁随渊沉默须臾,颔首同意:“可以。”他命令成风,“带她去兵营。” 许是没想到宁随渊会答应,成风脸露难色,嘴角抽动似还想说什么,这时他余光警告地过来,成风只能侧开路:“姑娘随我来。” 扶荧转身跟上成风。 眼看就要走出殿门时,宁随渊挥出一道术光砸至她的后脑勺。 女孩身子晃了晃,软绵绵地倒在了成风怀里。 第28章 成风单臂接住晕倒的扶荧,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宁随渊,“帝、帝君,这……” 这不太好吧!! 宁随渊本身就是个缺德货色,才不管什么合理不合理,承诺不承诺。他大步上前一把拽下挂在扶荧腰际的锦囊袋,在里头一通翻找,取出了解药的方子还有那瓶尸解花。 目光又懒懒散散地落在了扶荧脸上。 她昏睡着,看着更加病弱可怜。 接着,宁随渊的视线又游移到她发间的隐青灯,一缕灵丝探进去,确定碧萝还在昏睡,方才取出灵识。 宁随渊顺势把人捞在自己怀里,东西则丢给了成风:“交给药医阁那些人。” 成风捧着东西,一时间目瞪口呆。 ——这这这也太卑鄙了!! “那、那瑶山那些人?” “放走。”让她看病是假,不悔咒却是真,这件事宁随渊不会反悔。 至于他们能否活着走出伏敝山,那就不管他事了。 第22章 022 若因此而死,便也不负重生。…… 扶熒从漫长的昏睡中清醒过来, 翻身的动作引起翠瓏注意,忙上前来:“姑娘醒了?” 她怔怔看着头顶华丽轻盈的幔帐,迟钝的意识陡然变得清明。 扶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几时了?” “刚过辰时。”翠瓏搭话, “姑娘可想用膳?” 辰时…… 扶熒头痛t地捏了捏额心, 再问:“昨夜……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帝君抱你回来的。 ”想到帝君轻柔将她放下的画面, 翠瓏俏臉一红, “帝君对姑娘很是呵护, 还特意嘱咐我们姑娘有伤, 让我们小心伺候。” 宁随淵那样冷情冷肺一个人,鲜少见他对一个人如此担忧。 宁随淵送她回来的? 扶熒不语,抬手抚上背脊。 伤痛有所减轻, 想来是宁随淵找人给她医治过了。 可是—— 她顾不上虛软的身子, 强撑着下床, 随意披了件外衣就是往外走。 翠瓏急匆匆跟过去:“外头在下雨,姑娘会生凉的。” “你给我寻一把伞来, 我要去兵營看看。” 兵營? 翠珑反應过来,着急忙慌追过去搀扶住她, “姑娘可是想去看那些中毒的兵卫?” 扶荧点头。 她昨夜晕得太过蹊跷,十有八九是宁随淵不愿让她进入兵營, 所以才使了那些龌龊手段! 扶荧心里有气。 若兵營里头没有鬼,他为何不让她过去? 所以无论如何扶荧都要进去看个明白。 翠珑恍然大悟,拦住扶荧:“若姑娘是为毒蛊之事操心, 那大可放心, 昨夜用了姑娘带回来的解药, 今日基本已痊愈了。” 扶荧怔住:“已经治好了?” 翠珑点头。 她皱着眉,神色间似有不解。 那些兵卫的症状与她不符,扶荧本以为是宁随渊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或是蛊毒之中藏有隐情,要不就是想利用他们成为活傀,可看眼下这个情况…… 扶荧有些拿不准主意。 “翠珑,你去备伞,我还是要去一趟。” 翠珑阻止不了,只能找了件厚的袄子给她披上,撑伞前往兵营。 雨如断線之珠,雨色朦胧笼罩着整座王城。 轿撵一路搖晃着来到兵营,翠珑搀扶着扶荧下馬,唯恐她受凉,油纸伞一直往她头顶倾摆。 扶荧见此从翠珑掌中接过伞,顺手将她往跟前拉了拉。 注意到这个动作,翠珑心尖一暖,偷摸着红了臉。 九幽城虽是炽热之地,然气候极端,每逢雨雪日,寒意逼骨,较为难顶。 扑来的冷意瞬间冻得扶荧耳尖发红。 她走进兵营,训练场空空无人,一直向前穿过两扇门,终于看到两个打扫的魔兵。 扶荧急忙叫住他:“敢问那些病重的魔兵们安置在哪里?” 军营属九幽要地,平日里鲜少有人走动。 小兵先是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几眼,见她穿着不凡,頓时恍然,态度也紧跟着恭敬不少:“原来是扶姑娘,他们都在营房歇息。”小兵颇为感激,“多亏姑娘出手相助,这才保全兄弟们的性命。” 看样子都平安无事了。 扶荧暂且放下心来,在小兵的带领下来到他们歇息的院落,因担心蛊毒传染,这些天这伙人都住在一处。 扶荧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恢复了精神气,屋子里闹成一团。 等她出现,喧嚣立馬归寂。 一群人面红耳赤,局促地叫着扶姑娘。 她径自来到一人面前,对他好一頓瞧看。 被她盯着的孩子看着也就十五六,这番打量让他全身烧红。 “伸手来,我看看。” 四周嘘声一片,面对着众人起哄的哨声,他左看右看,不好意思地伸出胳膊,怕自己身上脏,急忙卷起身下的褥子擦了擦手,这才老老实实递过去。 身后传来一片哄笑,就连翠珑也忍俊不禁。 扶荧指腹把脉。 不是四平八稳的脉象,而是冗沉缓慢的。 不太对。 她又连续换了几个人,不出意外,这些人都是相同的脉象。 不虛洲內,人妖魔三族划分。 扶荧以前是个凡人,没接触过魔族和妖族,虽然这两个种族“人”的区别不大,她也不敢断定一切都与人族相同。若只有一人脉象不同,可以归为异常;若所有人都这样,那只能是魔族就是这样的体征。 扶荧还想挨个细看。 却在这时,那些个迫不及待排队等待的病患们突然噤声,面露惧色,唰地起身—— “拜见帝君!” 扶荧扭头看过去。 宁随渊站在门前,旁边跟着成风,他的目光穿越人群,准确锁定在扶荧身上。 轻轻抬手让一群人免了礼,跨步进来,余光环视一圈:“这是在做什么?” 小都统站出来说:“扶姑娘……再为我们把脉。” “把脉?”宁随渊挑眉,“那可诊出什么了?” 一伙儿人搖头。 宁随渊笑了笑,径自来到扶荧面前,突然伸出手:“既然如此,也顺便给本尊瞧瞧。”他说,“本尊还从未把过脉呢。” 扶荧抿了抿唇,上前撸起了宁随渊的宽袖。 他手腕朝上,掌心半合,力道不算大,腕內的桡骨跟着凸起一根。 扶荧的手指找准脉搏放了上去。 她手凉的吓人,白莹莹地搭在他偏深的手腕,宁随渊眯了眯眼,目光不受控制地移落在扶荧脸上。 她没有分神,眸色专注。 宁随渊紧接着注意到她小巧的鼻梁,樱粉的唇瓣,缠在披风里的几缕发丝。 他问:“瞧出什么了?” 扶荧收回手:“帝君脉象过快,怕是心神不宁。” 比起人族,他脉象慢;若比起那些魔兵,确实快了不少。 扶荧暂时放下心。 连宁随渊都这样,看样子魔族就是这样的身体素质。 宁随渊收回手,重新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袖,语气淡淡:“本尊脉象从未变过,你定是弄错了。” 他可以自由操控灵府与炁根。 为了时刻让自己保持在冷静的状态,宁随渊的脉象都会固定在一个状态。 脉象快? 怎么可能。 “那就是弄错了。”扶荧懒得和宁随渊争论,“既然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正要離开,有人匆忙跑进来。 “成风大人!” 此时是负责把守城门的护城君。 他喘着气息,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宁随渊,不知该不该说。 这些天局势动荡,成风唯恐苍夜城的人又一个不慎跑出了九幽,赶忙命令:“别磨蹭,遇到什么事儿了,快说。” 他低着头:“昨夜放出的瑶山人氏现下还在门前徘徊。” 成风一愣:“他们没走?” 护城兵为难地摇摇头:“许是担心山外的妖鬼,所以一直未走。” 听罢两人交谈,扶荧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人竟然——趁她昏睡时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丢出了城外?这和放他们送死有什么区别! 她瞪大眼眸,不可置信地看向宁随渊,当即口无遮拦起来:“帝君先前分明答應过,待我治好这些人,你就让她们平安回家,帝君为何言而无信?!” 她的质问骤然让宁随渊沉了脸色,顿生不快:“吾只允诺留他们一条性命,再未承诺其他。若本尊当真失信,不悔咒自会降罚本尊。” “倒是你。”宁随渊冷笑,“只是治好几个人,就敢对本尊大呼小叫,当真不怕——” 第29章 宁随渊话音未落,就见扶荧转身跑至雨中。 粉白的影子很快就被雨幕吞噬。 翠珑先是看了眼宁随渊,接着看了看扶荧,着急对着他行了一礼,打开伞追了过去,“姑娘等等奴婢!” 两人眼见没影,就剩宁随渊在营内沉沉站着。 他眼底戾气狞伐,任谁都能看出心底不虞,站在后面的一干人等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须臾之后,宁随渊袖袍一挥,大步離开。 扶荧匆忙跑到城门口,这时雨線将歇,天色放晴,城门就在几步之远的位置。 她调整好呼吸,正欲接近,身后忽然传来宁随渊的声音—— “若不想被结界重伤,你最好停留原地不要动弹。” 扶荧这才注意到空气中有隐隐流动的蓝光,这是结印。 宁随渊下马丢了缰绳,几步就来到扶荧面前。 “回去。” 他趾高气扬的命令。 扶荧全身都被雨水浇透,发丝湿答答地黏在脸上,本就因病苍白的脸颊,此刻更没有几分血色。 她位于人下,深知自己的话没几分重量。 扶荧也意识到先前之言过于冒失冲动,要是宁随渊真的动了杀意,不单单是外面那群人,连她自己也活不了。 她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仰头看着宁随渊,“我愿再与帝君换取一个条件,只要帝君打开城门,让我送他们平安回家,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 听到这话,宁随渊唇线绷紧。 她眼神中的执拗让他难以理解,包括这份怜悯更让他困惑。 当今不虚洲,三分天下,七分覆灭。 一山之隔的太华山修的是苍生大道,主的是假仁假义,远山外的妖族,更为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就连外头那些个凡人,都会为活命做出鬻儿卖女之苟事。 谁都清楚,乱世之中,t唯保全自身方成“仁义”。 看看她,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想要。 为了一群带不来任何好处,离开后再也见不到的人,与他这个九幽的魔头谈论“交易”。 这是善吗?在宁随渊看来这是天大的愚蠢! 她认不清自己的分量,也认不清他的分量。 “什么都答应?”宁随渊哂笑,“倘若我让你用自己的命——” “好。” 不等他把话说完,扶荧竟点头同意。 不是一时的逞能,更不是营造的假装,她神色中满是将死之前的从容。 扶荧想活着复仇。 但是比起复仇,她想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她依靠着恨度过每一天,但又怎能忘记爱。 ——善与救,这是家人教给她的道理。 若因此而死,便也不负重生。 第23章 023 “命还给你,条件我收下。”…… 不可理喻。 荒谬!! 寧随淵眉间发狞。 从她点头的那刻起, 那股躁意就顺着丹田直往咽喉顶。 扶熒以为他没听见,再次重复:“帝君,待你打开城门, 让我送他们回家, 我自会将自己的性命给你。” 性命给他? 她真以为他稀罕她的这条命? 寧随淵心底泛起冷笑, 最后在她眼神的逼迫之中, 赌气般地撤开结界, 挥手打开城门。 ——他倒要看看, 她当真有勇气死在这里。 “多谢帝君。” 扶熒施礼,转身走了出去。 城门外聚满了人,男女老少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 见城门打开, 眾人面露惶惶, 一时间抱得更紧。 他们身后是一条小路。 蜿蜿蜒蜒的崎路一直没进深山野林,翻过后面那座山头, 再蹚过一条河,才能到达瑶山地界。 这点路对修仙者来说算不得什么。 御劍飞行, 或者捻个诀就能到,然而对凡人来说, 这是一条走几个月也跨越不过的险路,更别提一路的凶险。 他们是畏惧九幽,但也更怕前路未知的危難。 对这群人来说, 这一夜过得定是難熬。 扶熒拔下头顶的簪子, 青灯坠搖曳, 她指尖温柔地抚了抚,“碧萝。” “?”不等她把话说完,碧萝出口否决, “我不去!” 扶熒和寧随淵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就算扶荧不说也能知道她要做什么! 所以—— 她才不去!! 扶荧习惯了她的小性子,没有劝说,温和讲着道理:“你送他们赴往瑶山,你是上古灵躯,寻常的妖类玄鬼奈何不了你,避免迷失,我会放出一缕青烟为你引路。” 她是笃定了心思,碧萝语气可怜巴巴的,“那你真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她不理解,“你傻不傻呀?” 扶荧笑了笑,“我看你才傻。”她说,“他这般说辞,无非是恼我行径,更何况寧随淵早已认定我是苏映微转世,这个人辛苦找我十七年,怎会舍得杀我。” 碧萝听罢不吭声了。 扶荧趁热打铁:“待你平安送他们离开,我也会想法子哄好他。” 碧萝有所动搖,可依旧不甚放心,“你说的可是真的?” 扶荧点头:“嗯,真的。” 她执拗不过扶荧,最终还是从隱青灯里现身。 簪子里大变活鸟儿,活鸟儿又在眼前大变活人,这更让那群人吓得不轻。 扶荧走到人群当中,看着一雙雙灰扑扑的眼睛,柔声安抚:“别怕,这是碧萝,我会让她们送你回去。” 眾人面面相觑,仍是没有说话。 这些人被关在九幽大几个月,整日處于神经紧绷的状态中,怕早就吓坏了,她叹了口气,指尖轻点隱青灯,三团幽蓝青火顺着青灯飘出—— “跟着灯火走,它会带你们回家。” 众人这才意识到什么,眼睛生起光来,接着三三两两起身,对着扶荧接连磕头叩谢。 扶荧搀起最近的老妇,冲碧萝递了个视线:“等找到落脚地,你想法子给他们弄些吃的来。”说着,扶荧又摘下一根朱钗,“若遇城镇,就去找当铺将这个当了,换来的铜钱给她们分了去。” 时景艰难,要不是为了生计,他们也不会被抓到九幽。 扶荧不知道朱钗能卖几个钱,但总归能解燃眉之急。 碧萝接过朱钗,圆润的眼眸小心翼翼瞄着后头的宁随渊。 她靠近扶荧,压低声音:“我总觉得……渊主对微微……” 扶荧知道她在忧虑什么,安抚般地拍拍她的手背,“没事的,快去吧。” 她欲言又止,不舍得松开扶荧,领着一群老弱病残没进了林中。 扶荧一直目送他们走远,这才回头看向宁随渊。 碧萝的直觉没有错,扶荧的直觉也没有错——眼前这个魔头确实对所谓的圣女没有世间相传的那般深情。 要么他一开始就对苏映微别有目的;又或者单纯的无法接受昔日爱人转世后忘记了他,因此排斥扶荧。 但是不管哪种,宁随渊对她和别人都没有什么不同。 “帝君亲自动手,还是我自己来?” 宁随渊长久地注视着她,目光不移,对着站在后侧的成风说:“劍给我。” 成风摘下佩劍放在宁随渊掌中。 他递过去。 扶荧双手接剑,十指收力,锐剑出鞘。 他眼底烧灼着幽火,神色陡然变得晦涩不清。 唰! 扶荧将剑完全抽出,毫不犹豫架在了脖颈上。 宁随渊太阳穴突突猛跳着,堆积的情绪几近爆发,忍耐了不过几息间,最终使出术法弹开了那柄幽幽长剑。 长剑从她手中滚落,啪嗒一声掉在脚边。 她纤长的脖颈已有一道割痕,此时正微微渗着血。 扶荧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宁随渊的心情并不好受,气闷淤堵,伴随着隐隐纠缠的烦心意乱,他不知为何如此,只觉得周围一切都是那般让他不痛快。 扶荧让他不痛快,那伙凡尘子让他不痛快,就连地上那把剑都让他不痛快! “命还给你,条件我收下。”宁随渊垂眸威胁,“但是仅这一次。” 他转身离开,随一干人等重新进了城门。 见扶荧还杵在原地,当即不耐地催促:“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扶荧扭头对着小路的方向看了眼,收回视线跟了进去。 结界重组,城门再次闭合。 ** 扶荧回到瑶华宫,侍画冲过来抱着她一顿哭。 虽说这两个婢女是宁随渊安插过来负责监视她的,但毕竟相處久了,加上扶荧为人和善,或多或少都处出些感情。城门前发生的事不多时就传遍整个九幽宫,侍画唯恐生事,兀自落泪好久。 第30章 小婢女哭得情真意切,莫名还有些让人忍俊不禁,扶荧心底的那抹郁结跟着消减不少,拍拍她的肩膀安抚,“我没事。” 翠瓏拉开侍画:“去找些藥来,姑娘脖子有伤。” 侍画这才注意到她脖子上的刀痕,眼泪又有几分刹不住的迹象。 很快取藥回来,侍画边上药边抱怨:“姑娘何苦为那群人受这罪。” 扶荧笑了笑:“他们本就无辜,我也算不上受罪。” 侍画噘着嘴,仍是替扶荧委屈。 她也没有刻意辩解什么:人族看不起魔族,魔族更瞧不起人族。侍画站在她的立场替她感到不值,她又何必因为一群“外人”,让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侍画难过,辩解多了,只会让真心关心她的侍画心有芥蒂。 扶荧捏了捏侍画的手,“这次我让你担忧受怕,是我不对,下次再也不会了。” 她允诺,眼神温柔似水。 侍画俏生生的一张臉蛋红透,瞬间对那群人的成见也跟着打消。 她收起药箱,说:“姑娘心善,我刚才也只是说说而已,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扶荧弯了弯眼,笑着捡起果盘里的一颗葡萄喂她。 侍画嚼着嫩甜的葡萄,心绪不宁,总觉得姑娘不似表面这般开心,也是,任谁在鬼门关走一遭都会心惶惶。 她眼珠子一转就来了主意,一屁股坐下挽住扶荧:“明夜刚巧是朝月节,街上热闹得很,不妨带姑娘上街瞧瞧去?” “朝月节?”扶荧疑惑。 “是啊。”侍画热心解释道,“魔族千年间都不曾见天日,后来山神死于帝君剑下,我们也得以搬离地下,于是将这一日取名为朝月节,以此庆祝九幽族的新生。” 扶荧恍然大悟。 “至于为何叫朝月节……”侍画歪着脑袋说,“那天是族人第一次看到月亮。” 日与月是魔族不可求的天景,他们将一闪而过的月光铭记,设立节日,年年庆祝。 扶荧正听得入神,旁边的翠瓏一个脑瓜嘣弹上她脑门,“说什么让姑娘散心,分明是你自己贪玩。”又对扶荧说,“姑娘别理她。” 扶荧说:“无t妨,我们一起去看看。” 翠瓏无奈地瞪了一眼,等两人离开,扶荧再次听到翠珑教训的声音。 一个骂一个笑,这场面倒也热闹。 扶荧的隐青灯与灯火牵连,只要三把火不灭,他们自当平安,因此也放心下来。 ** 朝月节对九幽来说是难得的喜日。 扶荧早早就被侍画拉起准备梳妆打扮。 她准备了三套衣裳。 红的,紫的,粉的,身身艳的扎眼。 “姑娘快来选选,这些都是用的天雪蚕丝所制,看你喜欢哪身?” 扶荧先是越过最艳的大红,还有最嫩的大粉,则其一选了最中间的萝兰紫。 侍画心觉可惜。 像姑娘这般出众的眉眼,着红色更靓丽些。 两人一同为扶荧换上衣裳,侍画再给扶荧编发。 虽然大事上比不上翠珑,但她手巧,三两下就能编出时下最流行的发髻,再加上点自己的小巧思,便是最素净的打扮也能彰显出不同来。 毕竟是出门游玩,侍画特意给扶荧挑选了一些华美又不压重量的发饰,最后戴上额心坠,整理好披帛,这一番折腾下来,也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姑娘真俊。” 侍画捂着嘴笑。 扶荧点了点她圆滚滚的臉蛋,“侍画也俊。” 她被夸得不好意思,抱着她臂又是一阵撒娇,全然没有了最开始的拘谨。 翠珑斜了侍画一眼:“昨夜让你去烛明殿通禀,你可去了?” 侍画笑容僵硬在脸上。 翠珑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她们负责照顾扶荧生活起居,但也要事事盯紧,出行行事全要先问过帝君,得到应允才能离宫。 翠珑行礼:“姑娘先且等等,待我问过帝君,我们才能走。” 回想宁随渊那不近人情的墨阳,扶荧摇了摇头:“罢了。”她扯下披帛,“那人定不允我出去,你随侍画去吧。” 说着又递过几块碎金,给她们当零钱使。 扶荧本来也不是喜闹的性子,若非侍画殷勤,不愿抚意,她也不会同意。 侍画看着掌心的金珠子,小脸皱巴巴,全然是失落。 翠珑剜了她一眼,正想劝几句,余光扫见一抹赤霞色的影子向这头走来。 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她们那个穿着向来骚包的帝君? 第24章 024 “帝君,扶姑娘幻想的人似乎是…… 宁随淵今儿这身行头的确亮堂, 赤霞衫,金玉冠,腰间环佩勾光胜雪。 穿的花哨, 因此中和了眉宇间的冷鸷, 反倒凸显出几分少年气, 看起来也更平易近人了些。 “拜见帝君。” 两婢作揖, 彼此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扶熒和宁随淵。 宁随淵打量她两眼, “正好路过。”他似有些许不自然,“伤好些没?” 扶熒愣了下,抚向脖颈。 宁随淵不耐地转开視線, “我指的是后背。” “好多了。”扶熒说, “劳烦帝君关心。” 她语气中多是疏远, 这讓宁随渊覺得此行格外多此一举。 不愿逗留,正欲转身离开时, 扶熒再次开口:“侍画他们想去朝月節,帝君可否——” “腿长在你身上。”宁随渊打断她, “本尊拦着你不成?” 扶荧抿了抿唇,再次行礼。 他离开时的随意一瞥, 桌上摆布着的两套衣裳尽收眼底。 比起紫色,红色似乎要更衬人些。 想法来得莫名其妙,宁随渊略有懊恼, 不在逗留, 大步走出瑶华殿。 ** 九幽城, 朝月節。 这还是扶荧来到九幽以来第一次出行。 宁随渊本就铺张奢靡,在这样的大節日上更不吝啬。 比起蜃境所见的春耕節,九幽在庆祝上更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奇幻色彩。 宁随渊曾从东岳海寻来一面琉璃水镜, 水镜自带灵力,只需一缕魂识与水镜牵连,镜上便能演绎出此人愿景。 于是巧手的工匠切割水镜,分别卖给商户,每逢这些重大节日,商户都会以此揽客。 族人会利用水镜见一面逝去的爱人,或幻想自己权势滔天;可大多數都将自己想象成屠杀山神的勇士,看着自己上阵杀敌,迎来满堂喝彩,那会大大满足心底的那份虚荣心。 除此之外,魔兵会在城内设立斗兽场,放出抓捕来的玄鬼异兽进行厮杀,若不喜欢这些粗暴的节目,还有猜灯谜以供解密。 这是从人族那邊效仿来的,又在九幽的传统上进行了加改。 每一盏灯都是独立的小秘境。 參与者会进入灯笼秘境,再利用水镜投射,如此场外观众可以看到每位參加者的表现。 自从九幽平定,魔族安稳下来,类似这样大大小小,花里胡哨的节目數不胜数。 朝月节上热闹非凡。 街巷交错,天地,水面,各有道路相连,便是人多也不显得拥挤。 浮空点缀着许多星火。 那是利用阵法所形成的“星空”还有灯火,明暗交接,一直蜿蜒至天外一線。 九幽族人不注重那些繁文缛节,无论男女都打扮得艳丽清凉;更不受世俗束缚,街上大胆示爱的男女数不胜数。抛开这里是魔族的地盘不谈,扶荧确实看到了一幅自在繁华的世间相。 翠瓏侍画分别走在她身侧。 侍画一开始还老实护着她,慢慢就被两邊花花绿绿的景象迷了眼,待穿过水桥,撒手奔向面具摊前,拿起一个山神面具对着扶荧搖头晃脑—— “姑娘,快看。” 九幽的一切都具有灵力。 那面具贴在侍画脸上的瞬间,眼珠子就转动起来,接着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团焰火。 扶荧惊得后退一步,翠瓏见此,上前夺走侍画手里的面具,严词教训:“胡闹,你吓到姑娘了!” 侍画吐着舌头笑,又跑到一边去玩儿。 翠瓏过意不去,搀着扶荧道歉:“这厮一直没个正形,许是宫里憋坏了,待回去我再教训她。” 扶荧不在意地笑了笑:“出来便是为了开心,无需紧张。”见翠瓏还紧紧跟在自己身侧,紧接着说道,“翠珑可有什么想玩的?” 翠珑搖了搖头。 她看出来翠珑这是不放心她,环視一圈周围,登时有了主意,“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朝月节,翠珑和我说说,有哪些好玩儿的?” 第31章 闻声,翠珑眼睛果真亮了起来。 “那边开了一家客栈,听说里面的小二都是狸奴,姑娘想去看看吗?”翠珑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雀跃,急忙收住神态,“若、若姑娘不想去,我们就去猜灯谜,今年的头彩是紫髓玉,稀罕得紧。” 扶荧好笑地看着她佯装正经的表情,“无妨,就去那家……狸奴客栈吧。” 全是狸奴? 听起来像是苏映微那个世界的……什么来着?好像是叫猫咖?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不出所料,里面果然都是狸奴。 魔界不是没有动物,但大多丑陋不能入眼。 像狸奴这样体型小巧,花色丰富,又可爱不攻击人的,自然深受欢迎。 扶荧也喜欢猫狗,但远没有翠珑这般热络。 她只在客栈停留了片刻就到门口透风,不知是里头过于闷了些,还是伤口未愈引起的后遗症,近日总覺得头脑昏沉。 吹了会儿凉风,萦绕在额前的钝感有所消散。 正要进去找翠珑,一道熟悉的身影自余光一闪而过。 墨色劲衣,长高马尾,脸上烙着极有辨识度的烧痕,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鸦九? 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扶荧怔愣须臾,正要追上去辨认,可是再一眨眼,那道黑色的影子转瞬消失在人海,过于迅速,就好像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扶荧停留在原地迟迟没有回神,直到侍画冲过来拉住她,扶荧才神思恍惚地低下头。 “姑娘,你不舒服?” 侍画注意到她空洞的表情,瞬间收起玩意,担心地抓紧了她。 听到这里,忙于撸猫的翠珑也火速奔来,“姑娘可是哪里难受?” 二人都担心得很。 扶荧再次看了眼鸦九先前所在的位置,收回视线对着她们摇了摇头:“没有,我是看到天上飞过去一条火龙,不由得入了神。” 听罢两人长松一口气:“需是负责天幕的那群人放出来的,等时辰到了,天上就表演斩山神,过会儿姑娘就能看到啦。” 正在此时,对面的街市传来吆喝声—— “琉璃水境,一灵玉一次,客人们快来参与啊!” “一灵玉,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叫卖声成功吸引了三人注意。 店家将琉璃水镜摆在门口,用昂贵的金丝玉表着框,那镜子当真如同水面,清透晶莹,泛开条条涟漪。 有人迫不及待参与。 他将一缕魂识投掷水面,波纹滚动,缓缓绽开一幅画面t。 男子身着铠甲气度不凡,一剑斩杀了赤炎火龙。 刹那间欢呼爆发,画面接着一转,这次是男子将宁随渊头颅斩下,取而代之成为九幽魔尊;见此,旁边的起哄声更为嚣张放肆了些。 “漂亮!” “只要兄台一声令下,我们将拥护你杀入九幽宫,成为新的魔尊!” 众人昂声打趣,一点都没将宁随渊放在眼里。 如此光明正大的撺掇,不禁讓扶荧回想起蜃楼里曾看到过的宁随渊的记忆。 没记错的话,他的神识牵连整个九幽,凡九幽子民,皆可入心声。也就是说……这些人的所做所言,所思所想,都被宁随渊尽收眼底。 扶荧拉过翠珑:“这些人如此放肆,就不怕帝君责罚?” 宁随渊不是宽厚的性子。 相反,他冷漠,自私,睚眦必报。这样的繁华盛景是他倾一人之力为九幽换来的,宁随渊怎能忍受在如此的节日中容得这般羞辱? 更为扶荧不解的是,宁随渊虽对外族戈伐不断;但对九幽族人来说,他绝对是个称职的帝君,他们何苦厌他?若真的更主,九幽族人过得未必有现在好。 翠珑冷哼:“帝君对这些狂瞽之言少不在意;依我看,就该把这些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们都杀了。帝君为九幽族谋生,他们吃里爬外,光惦念着前主。若她真有本事,怎会让九幽长居地下几千年?” 前主…… 扶荧神色闪烁:“前主是……青梧?” 翠珑点头,近些天的相处让她对扶荧生出几分信任,便也不再隐瞒:“我与侍画是后来被帝君救回来的,对前朝之事一概不知。只听他们说青梧乃帝君义母,九幽皆传是帝君杀母夺位,利用飞云鼎使万民臣服。众口铄金,谁人知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就是苍夜城那头的人记恨帝君,对帝君所散布的谣言……” 说起这话,翠珑颇为咬牙切齿。 扶荧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宁随渊手持飞云鼎的样子。 苍凉寂静,隐约还有几分怆痛悲凉。 她恨他不假,想让他死也不假。 可识海里宁随渊的那副样子,也确实没有夺位成功后的狂妄自傲。 “姑娘,我是不是说多了?”注意到她沉默许久,翠珑小心翼翼地看着扶荧,“姑娘切莫放在心上,也……也千万不要因此误会帝君。” 扶荧回过神,柔声安抚翠珑:“不会。”她抬手整理她鬓角碎发,“我也觉得那是莫须有的谣言。” 翠珑的眼眸又一点点亮起光来,连同因为那些人的话所产生的芥蒂都一并消失了。 两人说话间,侍画已经玩了一遭回来了。 她不由分说拉起扶荧的手就向水镜那头走,“姑娘也来試試看,怪不得旁人那般沉迷,这玩意确实好玩儿得很。” 扶荧摇手拒绝,“我就不用——” 话音未落,侍画便将灵玉给了老板,殷勤地教着扶荧,“姑娘指尖伸进水面,随便幻想点什么就可以啦,它能把你所想的一切都能浮现出来呢,姑娘快试试。” 扶荧架不住侍画的起哄,又对这小玩意生出几分好奇,于是上前几步,缓缓将手贴了过去。 隔着一条长街,有人在窗内默默注视着一切。 包厢仅两人,一红一暗,一坐一立。 成风顺着宁随渊的视线看出去。 街上喧嚣繁闹,处处火树银花,有人烟遮挡,成风一时没注意到扶荧,只以为他是在乎那些人刚才的哄闹,顿了下问:“若不然,属下将这些镜子都处理了吧。” 本来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留下来也是为了给族人消遣解闷,便是都撤走,他们也说不得什么。 宁随渊摇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何必多此一举。” 成风讪讪住嘴。 眼角一扫,猛地注意到一个紫色的背影。 饶是在一群穿得花红柳绿的人群当中,这道纤影也格外瞩目。 成风惊喜地将这一发现告知宁随渊:“帝君,好像是扶姑娘。” 宁随渊目光淡淡地掠出去,并不觉得意外。 “扶姑娘似乎也对水镜感兴趣,不过……”成风的语气变得迟疑,“帝君,扶姑娘幻想的人似乎是……呃……您?” 闻声,宁随渊捏着杯盏的手冷不防地抖了一下。 第25章 025 至于舒不舒坦,那就不是她做得…… 镜中倒映出的少年是扶熒记忆最深處的模样。 年轻, 英俊,如一颗向阳而生的松,眉宇间全是蓬勃的生命力。 扶熒先是错愕, 而后似遭到莫大的冲击般, 手抽离镜面, 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水镜里的人还在对扶熒笑。 可是很快, 一层一层荡开的波纹带走他整个身影。 额心剧烈跳动着, 眩晕加剧, 她忍不住有些想吐。 扶熒掩饰得很好,任凭思绪烧灼似野火,面上依旧一动不动。 侍画笑着打趣:“姑娘是想到帝君啦?” 翠珑也羞了她一眼。 在婢女看来, 扶荧是他们帝君苦寻十七年的“心上人”, 他们互有情谊, 缔结前世之缘,便是扶荧幻想的人是寧随渊, 也是理所应当,自然不会怀疑镜中那过分年轻的面容。 扶荧眉眼间尽是苍白, 没有否认,只是疲惫地笑了笑。 “姑娘可是累了?”看出她眼梢流摆的倦意, 翠珑搀着她远离人群,“我们去茶馆歇歇。” 三人择一家茶铺入座,茶铺正对酒楼, 也讓成風和寧随渊看得更清楚了些。 成風合窗, “扶姑娘果真还如过去那般对帝君一往情深。” 一往情深…… 寧随渊指尖凝在了杯盏上。 他从未体验过人间情爱, 自然也辨别不出苏映微对他当真情深无寿;不过从她时而和那个“寄生体”的交谈来看,怕更多的都是利用和目的。 “寄生体” 寧随渊神色骤然凌厉。 的确,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苏映微来自異域。 第32章 最初相遇时, 宁随渊只要靠近苏映微半米内便能听到她的心声;对宁随渊来说,这种现象当属稀奇,他虽有倾听万物之力,然而仅限于他牵扯的九幽族人。 苏映微不是九幽人,他怎能听到她心底想什么? 后来,宁随渊发现“寄生体”称她为苍生之主,时不时寻来異宝赠她;因此,宁随渊才将苏映微看作为“魔族的希望”,才舍身相近。 这么说来,和扶荧额相處一月有余,宁随渊再未听得她的心声,还有那个奇奇怪怪的寄生体,也一并消失了? 宁随渊眼底疑虑加剧。 是重生后讓寄生体抽离;还是说……她不是苏映微转世? “帝君……帝君?” 成風接连叫了几声,他回过神,唰地下从椅子上站起,目光下视,神情转为熟悉的冷鸷。 “先前离城的那批押运兵断了联系。” 宁随渊收回眼眸:“何时?” “就在刚才。” 成風绽开卷軸。 此物名曰四方天,是整个不虚洲的地图,每个标点都有散布的兵马图案,此时位于角落的一对冒了红光,这表示着消失或遇难;若这支兵卒不幸丧命,则会彻底消失在卷軸上。 他一把捞过卷轴,看到冒着红光的小点还在上面诡异地移动。 宁随渊眉头皱得愈深。 他们移动的速度过快,远不像一般遇难者能有的速度,更何论这批押运兵是宁随渊精心炼制的活傀,寻常临仙客还有玄鬼伤及不了他们分毫。 成风猜测:“会不会是……苍夜城那群人动的手脚?” “他们的手伸不到那么长。”宁随渊收起卷轴,长睫再次垂落,如此说来,鸦九出现在朝月节,怕是要趁乱掠走扶荧,以此要挟。 无论如何,扶荧都不能出现,最起码不能是现在。 啪! 天空先是越起一个白尖儿。 白尖儿腾的一下四面炸开,五颜六色的火花燃烧整片天际。 叫卖的,赏花的,逗兽的,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天空。 此乃盛景。 赤炎火龙在点点烟花地拥簇下游出夜色,长尾摇摆,威风凛凛,一双龙目亮若两轮太阳。 火山神的出现引燃整个朝月节,夜色彻底变得沸腾。 年年朝月,年年相似。 宁随渊只瞥了一眼,便漫不经心地低下头,恰巧捕捉到扶荧。 她跟着人群抬头,耳畔是火龙咆哮带来的热风,吹拂起她的发丝,蘿兰紫的裙摆盛在夜色,安静,似不张扬的灵花。 火光一盏一盏亮起,熄滅;映在她裙摆的花纹上,花纹也跟着亮起,熄滅。 这是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 他猜忌她,不喜她,深知她十有八九是个骗子。 可这骗子就在眼下,灼灼生动,是年年相t似中的唯一一点不同。 鸦九已在远处架起弓箭。 宁随渊指尖凝聚杀光,却在此时,人潮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天幕已开始放映《斩山神》。 就算宁随渊不得九幽族人的拥护,他们也乐意见山神斩于剑下的光景。 宁随渊最终收了手,单臂撑窗,当火龙死去的那一刻,他迎着万人欢庆的烟火一跃至扶荧面前。 赤霞色的衣袍翻卷,漫天烟火燃不去他眉宇间的英气。 那一瞬间,透过他的臉,扶荧好像看到多年以前,少年趁着夜色翻过她的窗,对她说—— “慕宁,我带你去放花燈。” 咻——! 箭羽出弓。 透明箭矢精准避开人群,飞向扶荧。 下一瞬,宁随渊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捏住穿风而过的箭矢,指骨用力,灵箭碎成粉末。 掩在高塔上的鸦九不甘地注视着一切,最后只能悻悻退场。 天幕结束后,族人四下散离。 翠珑扭过头想和扶荧交谈,话未出口,先注意到站在面前的宁随渊,当即就要行礼:“帝——” 宁随渊摆手打断她。 他出来的时候给自己施加了一个伪装咒,熟人看他是本相;在其余人看来却只是个普通平凡的九幽人,突然行礼,未免招摇。 “玩儿的可开心?” 说话间,宁随渊拉开了扶荧的手。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止讓扶荧感到莫名其妙,本想抽出,想了想还是维持原来的样子,“开心。” “臉色不好,乏了?”宁随渊又俯身靠近。 她脊背骤僵,不自在地朝后躲閃。 “小心。”宁随渊捞过她的腰身,逼开了横冲直撞的顽童,不喜,随意捻了个咒,见那孩子摔倒在地上,这才心满意足地舒展了表情。 同时收起试探,再次和扶荧拉开了距离。 “多谢帝……”扶荧想了想,不知如何称呼,帝君他不允,又不好在婢女面前直呼其名,思来想去,扶荧说, “宁公子。” 宁公子? 宁随渊哼笑:“文绉绉。” 扶荧不语,默默跟在他身侧。 气氛变得安静,远没有她和翠珑侍画相处时那般融洽。 “我要离开一趟,归时未定。”宁随渊睨她,“倘若你那鳥儿先回来一步,只能委屈她在外面逗留几日了。” 结界只有宁随渊可以打开,他不在,自然没人给离家的小鳥开门。 扶荧眼神閃了闪,“我不放心,不如也让我出去等罢。” 扶荧想趁此机会回一趟山泉镇,如若阿爹还在…… 想起年迈的阿爹,她喉心隐隐发苦。 宁随渊神色冷冷:“伏敝山凶瘴无数,我怎舍得让圣女涉险。” “……”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不信任她。 扶荧知晓没有指望,叹气打消念头,拔下簪子想看看碧蘿情况。 她要照顾那些人的脚程,估计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隐青燈魂光湮灭,并无青鸟动向,便连那三盏燈也…… 扶荧表情当即一凌:“碧萝出事了。” 宁随渊问:“怎能断定?” “我点了三盏灯:一盏引路灯;一盏招魂灯;一盏为驱魔灯。如今三盏灯尽数皆灭,定是他们出事了!!” 荧早该想到的。 伏敝山本就危机重重,纵使青鸟身有灵力,也护不住那么多人,她从一开始就应该说服宁随渊,一同前往的! 扶荧心急如焚,双手抱住宁随渊手臂:“你能否带我出城?等我找到——” 她指尖冰凉,紧紧抓着他。 宁随渊垂望着她葱白的几根指头,缓慢抽出手臂,“我曾说过什么?” [命还给你,条件我收下。但是仅这一次。] ……宁随渊不会允许她再三得寸进尺的。 她脸色灰白,绝望地后退两步。 既然他不同意,那也只能……趁他出城时,偷偷跟出去。 扶荧深吸一口气,重新恢复冷静,“是我失态,我只是过于担心碧萝,您若不允,我便不去了。” 说完转身,“翠珑侍画,我们走。” 三人踏着夜色扬长而去。 宁随渊眯了眯眼,看着她背影越走越远,冲跟在后头的成风说:“她——当真这般老实?” 扶荧冲撞过他三次。 第一次是在祭台;第二次是解蛊;第三次则是在城门前。 三次,无不例外都是为救人。 执着,倔强,恨不得以命相抵。 宁随渊已经摸清了她的性子:心怀慈悲,却不软弱。 如此好说话,倒是让他费解。 成风眼皮子抽动两下:“怕是、怕是准备偷偷跟着我们出去。” 没猜错的话,扶姑娘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宁随渊笑了。 气笑的。 以死相逼还不算,现在剑走偏锋,该小偷小摸那一套? 不错,真不错。 只可惜他宁随渊不是个瞎子,更不是个傻子。 成风请命:“帝君,要不要我……” “不用。”宁随渊双手负后,行步离去,“她敢跟就让她跟。” 至于舒不舒坦,那就不是她做得了主的了。 想到这里,宁随渊唇角恶劣地扬了一扬。 第26章 026 还不够,她想要得更多,更多更…… 翌日清早, 宁随淵整队出发。 随行的除了成风,仅有两个魔兵和几箱子物资。 扶熒不知道他此行目的,又担心翠珑侍画泄密, 昨夜結束朝月节后, 就一直安分地待在瑶华殿。 直至半夜, 扶熒趁着她们睡下, 放了个假体在寝宫, 自己则越过宫墙, 利用隱青灯躲开眼线,最后化作一只小飛蛾在物资箱里躲了一晚上。 第33章 坚持到现在还没有被发现,也算是胜利在望了。 “帝君, 都准备好了。” “嗯, 出发吧。” 箱子被搬至马車, 一行人行出九幽城。 扶熒对灵术的掌控并不机敏,出城半个时辰后便坚持不住地恢复了人形。 好在这箱子空间不小, 以她的体型蜷缩起来也不算拥挤。 马車一路颠簸,晃得扶熒更加想吐, 她小心翼翼敞开一条缝隙向外张望,这负责押货的车马四周遮挡严实, 隱约有光穿越而过,除此之外也看不到其他。 她担心气息暴露,看了眼后再次钻进箱中。 宁随淵和成风骑马走在前面, 这条路通往梅阳, 更靠近金鳞妖域, 沿路多为险瘴,顺路走来可以用荒无人烟来形容。 成风刻意注意了一眼身后,靠近宁随淵:“就这般……放任扶姑娘?” 宁随淵喉间溢出一道气音:“自不会讓他这般顺遂。” 说话间, 宁随渊夹紧马腹拐至左道。 这是一条夹在悬崖两边的幽径,再往下走,则是数不尽数的溶洞。 洞穴犹如盘踞在悬石上的蜂巢,高低错落,深浅不一。 其中大多居住着尚未开化的妖灵,或是些低阶玄鬼。 宁随渊引燃魂咒。 负责牵马的活傀失去灵智,身躯刹那融为丝线散于空中。 无人驾马,那烈马紧跟失控,拽着身后的厢车从崖边滚落。 哐隆隆一顿乱响,马车四分五裂,其内的箱子跟着脱离,几圈翻滚墜进溶洞。 宁随渊居高临下地看着烈马咽气,他事先探查过,这溶洞里仅几个见不得光的骷髅鬼,伤不得人,倒是能吓她一下,也好讓她长个教训。 “帝君——”成风欲要求情,却见宁随渊岿然不动,又硬着头皮将话咽了回去。 最后还是于心不忍,小心劝说:“属下还是去救扶姑娘上来吧,免得伤及扶姑娘。” “你担心她做什么。”宁随渊轻飘飘一瞥,“她既有胆量提出离开九幽城,就该明白一路凶险,若这点苦难都遭受不住,谈何救人。” 宁随渊懒洋洋弯腰,手臂撑着马首,好整以暇地看着下面,“她身有决明印,那几个小鬼伤不了她,等着便是,要真遇到难处,她会喊的。” 成风怔了一怔,出声提醒:“可是……溶洞互通,帝君怕是……等不到扶姑娘上来了。” 更别提喊了,这么长时间过去,八成早跑没影了。 宁随渊:“……?” 宁随渊:“……!!” ** 溶洞四面通联,蜿蜒曲折形同一座地下迷宫。 扶荧跟着箱子一直滚落,待沉了底,箱子也彻底报废。 扶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胡乱拍去身上的草屑。 她就说宁随渊好端端带两个箱子却只装些草屑,敢情这是请君入瓮,故意在这儿等她呢。 不过不重要,出城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多就是伤筋动骨酸痛几天,也算不得什么大伤。 溶洞黑墜坠的沉闷。 扶荧取下隱青灯變为灯笼形状,幽幽灯火瞬间给她照出一条路。 “吹影化身,去!” 扶荧挥舞隐青灯分别召出三团青雾,雾气變作几道和她一模一样的虚影分别去向三个不同的位置,扶荧则去向正南方。 ——如此,就算宁随渊想下来算账,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她。 隐t青灯可为魂引路,扶荧也不用担心在溶洞迷失。 不过这溶洞确实恐怖压迫,暗处里躲藏着密密麻麻的骷髅鬼,忌惮决明印而不敢上前。 很快爬出溶洞,扶荧已是气喘吁吁了。 不知是先前那一下摔得伤及旧患;还是近日沾染风寒,她四肢无力,头也是晕得厉害。 扶荧抚上额头,果真有些发烫。 她边走边从随身的锦囊袋取出一瓶药丸服下,继续赶路。 此乃梅阳,近妖域。 扶荧深知孤身一人行至此地过于危险,她必须快速离开,便也不敢耽误,用三脚貓的术法变了只騾子,骑着赶路。 变出来的骡子只比走路快一点。 黑骡子哒哒哒地在梅林“狂奔”,疲意加剧,扶荧近乎睁不开眼睛。 她强作精神观察着四周,这林子安静,地面也没有妖物肆虐过的痕迹,想来暂时是安全的。 胸口发闷。 扶荧拧了拧眉头,最终架不住沉沉席卷过来的倦意,趴在騾子身上昏沉沉睡去。 就是这一睡,没让她注意到完全变得灰暗的隐青灯。 天色一点点熄灭。 伴随着被吞噬的白日,四周的梅花也跟着坠落的烈日枯萎,当月亮攀上枝头,花朵又缓缓张开花叶,露出密密麻麻紅色的小齿,扑腾着的花瓣仿若紅翅,飒飒震颤,氛围诡异又充斥着奇魄荒诞的美感。 啪嗒。 灵力耗尽,扶荧从骡子身上坠落。 “嘻嘻嘻……嘻嘻嘻……” “吃人,吃人!” “吃人,吃人吃人吃人吃人……” 花飘动,叶飛舞,枝丫摇摆,紅岑岑的牙齿不住用稚嫩的音儿喊着吃人。 一双眼睛正在黑夜里看着。 那是一只貓,通体黑色,唯四爪雪白,眼为异瞳,一金一赤,眉心烧灼着金色妖纹。 那条细长的尾巴盘旋在他身后,也许是因为不耐,正一下一下啪啪甩着。 晕倒在地上的白色影子已被血红的花瓣完全包围。 黑貓一跃跳到就近的一棵树上,猛然注意到她额间亮起的印记。 黑貓眼瞳竖起—— 那是……决明神印! 印记此时流转着十分诡异的暗光。 很快,金云印转为赤红,从她身体里爆发出的巨大神力震荡梅林,也弹飞了四面包裹而来的梅花妖。 神力蔓延的范围远比他想象中广泛,黑猫急忙捻起护咒,即便如此,身体仍被神力波及,震出两米远。 怎么回事? 它没有搞清楚状况,稳住身形错愕地看着林中。 扶荧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红光浸染衣物,脖颈流转着类似妖纹一般赤色的印记,便连那双眼眸都镀上浓艳的色泽,然而空洞无一物,形若死人。 她抬手抚上心脏的位置。 那里明明已成空壳,此刻却如焰烧灼,炎腾腾地往百骸窜。 空虚? 不像。 更像是……饥饿。 饥饿,所以需要一些东西去填满。 “嘻嘻嘻,吃人吃人吃人——” 震碎的花瓣在此聚集,四面八方地扑落过来。 扶荧的身躯突然变得不似自己,她能感知天地,预知危险,身躯扭转避开花簇袭击,十指弓起,红艳的指甲长而锐利。 吃人,吃人…… 身影化光,扶荧周游在整片梅林。 遇见什么都吞什么,看到什么就杀什么,须臾间,细小尖锐的声音淡了,整片梅林瞬间干涸,只留下满地残叶和如同骸骨一般的花种。 还不够,她想要得更多,更多更多! 扶荧化作一缕红光飞出梅林,直奔金鳞城所在之地。 黑猫急忙跟上。 想要进入金鳞,首先要越过結界。 结界四面皆有妖族把守,寻常人擅闯不得。 不过都不用过结界,一旦来到画阆峰,便是难以跨越的妖族之境了。 此处有着数不尽数的玄鬼妖物,便是妖族都鲜少涉入此地。 不知是妖物感知到危险,或者过于忌惮决明印,往日动荡的画阆峰在扶荧抵达的那一刻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她寻不到吃食,疯一样肆虐着山林。 黑猫静静看了会儿,最后直接将躲藏在暗处的一只玄鬼丢了过去。 他看到她吸食了玄鬼精魄,发间暗灭的隐青灯閃了一閃。 对扶荧来说,玄鬼显然不够。 黑猫甩着尾巴,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转身奔去林内,再出来时,嘴里掉了一颗金光闪闪的妖兽内丹。 他将内丹丢到扶荧脚边,见她吃了,又扭头穿梭进去。 一阵轰隆隆的天摇地动后,黑猫把满林子躲起来的妖兽玄鬼一同驱逐出来。 这些没心的玩意怕得紧,一个个面露胆怯不敢过去,反倒对他这个妖主龇牙咧嘴,想要再逃回老巢。 黑猫哪会让这些畜生如愿,它们跑一个,他就抓一个,剥妖丹也是顺爪的事儿,然后将剥离的妖丹一颗一颗往扶荧那头丢。 待满山林的玄鬼妖物屠光,她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发间的青灯簪再次恢复色泽,扶荧靠着树干,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他跳到扶荧怀间,歪着脑袋上下打量她。 又忍不住靠近,对着她左嗅嗅右嗅嗅,确定有熟悉的味道后,猫尾巴啪啪一阵甩动,似为满意。 第34章 黑猫环视一圈周围狼藉,接着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扶荧,转而又生出坏主意。 它将远处早已死去的妖兽叼在脚边,接着亮出爪子对着自己的胸脯来了一道。 胸前被挠的血糊一片。 黑猫颇为满意地跳到扶荧怀里,用尾巴蜷住自己,呼噜噜地睡了过去。 第27章 027 “姐姐你看他~不像我,只会暗…… “痕迹一直没过梅阳, 看样子是从金鳞城去了。”成风担忧地看着满地狼藉,“从破坏的程度来看,应该是一只高阶玄鬼。” 寧隨渊骑在馬上, 勒紧缰绳的雙手收了收, 神色看起来非常不好。 “谁知道呢。”寧隨渊说着, 眼底泛起冷意。 成风愣了下, “帝君认为另有其人?” 他没有说话。 无论是太华山的贺观澜或是金鳞城内的那只肮脏半妖, 无一不是对圣女虎視眈眈。 何论这是妖族境域, 保不准那只上不得台面的小妖物听到风声,捷足先登了。 要是贺观澜或那只半妖都还好说,就怕是真遭遇不测…… 长久的寻找让他心底烦躁, 寧隨渊不禁攥握住掌心间的布条。 ——蓝白相间, 那是扶熒衣物的颜色。 “驾!” 寧隨渊丢了那条碎布, 继续沿路找寻。 ** 夜空倾轧开一道口子,天光乍泄。 融融暖光映照, 晨风轻盈地拍面过来,扶熒睫毛颤动, 初醒时的雙眸显得惺忪空洞。 她呆坐好久,直到忍受不了胸前沉甸甸的重量, 才终于动了下身子。 这么一动,紧跟着响起几声呼噜噜的鼾音。 扶熒这才注意到身上爬了只……猫? 确实是只狸奴,这么大只的玩意趴在胸口, 也難怪喘不上气。 狸奴尖耳朵, 圆脑袋, 雪白爪子懒洋洋搭在她肩膀上,五个指头一张又一缩,也不知醒还是睡着。 可是这猫哪儿来的? 扶熒脑袋发懵, 完全记不清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的最后还停留在梅林,那时候的她很困,就想着简单睡一会儿…… 視线再转,腳边开膛破肚的尸体冷不防冲击到她。 不止跟前这一只,远处的石头,樹杈,坡地,全部都是大大小小死去的玄鬼妖兽,尸首狰狞可怖,皆被破开肚皮挖了妖丹! 扶荧吓得后缩,这回彻底清醒,此时才意识到空气中流动着浓郁的血腥气。 这么一动,趴在身上的黑猫也跟着醒了过来,它爪子悠闲前伸,软软的垫子碰了碰她的下巴,却懂事地没有露出指甲,只是用行为让扶荧知道它已经醒来。 黑猫生有一双异瞳,坐在扶荧怀里洗脸舔毛。 它肩膀有几条明显的伤痕,猫咪一边舔毛一边烦躁的呼噜呼噜。 扶荧哪儿还顾得上这只猫。 她无法忍受与尸体共处一地,更别提能杀这么多厉害高阶的妖物,背后必定是她惹不起的大妖,当务之急是要快点離开此地。 扶荧果断放下黑猫摘取隐青灯。 她本意是想再变一匹骡子用于赶路,未曾想术光所化,一匹骏馬现于眼前。 扶荧愣了愣,不禁看向手上的簪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那灯坠较于先前更亮了些,便连术法使的似乎都比先前灵活的许多。 咻! 远处山林驚动,猛地飞出一群鸟禽,扶荧不敢耽误,重新将隐青灯戴于发间,骑馬欲要離开。 这让被丢在原地的雲麒当即 :“???” 这就不要他了? 不养吗??? “快走!” 扶荧全然无视了黑猫,一拍馬肚子,烈马蹬着腿儿奔出一段距离。 忽然,一团乌漆墨黑的东西t拦住去路。 它躺在路中央打滚露肚皮,尾巴摇摆,异瞳紧紧盯着扶荧,这样子和在狸奴客栈里打工媚主的猫咪简直如出一辙。 可惜的是,扶荧对猫咪卖萌并不感兴趣。 此处是无人之境,昨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能让那么多的妖鬼被屠戮残杀。怪就怪在,她竟完好无损,还有这只黑猫……它也许保护了它;又或者它就是那只残忍的凶手。 总之它出现在这里过于奇怪,扶荧也不会因为它可爱的外貌和举止就认定对方无害。 无视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走左边。” 雲麒正要躺倒在她腳边,就见扶荧驾着马从身上越了过去。 黑猫欲躺又止,咻得下从地上翻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人一马越走越远。 怎会……? 她以前明明最喜欢他这样了!!! 云麒大受打击,跳上樹杈一路跟紧。 “喵呜……” 小猫一边跟,一边可怜兮兮地叫,为了换取同情,它还刻意掐着嗓子,叫声比小奶猫还要小奶猫。 但凡抓到她扭头的机会,就会向她展示爪子和尾巴的伤痕。 扶荧不为所动,反而越跑越快。 到最后黑猫无计可施,只能气急败坏地看着她越走越远,最后彻底放弃卖萌撒娇这一套路,改为暗中观察。 确定那只奇怪地黑猫不会跟过来后,扶荧终于松了口气。 隐青灯可以助她显现碧萝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她顺着青灯指引一直向前,穿过妖族境内,又走了一个晚上山路,在第二天的中午发现了那行人的身影。 许是担心近路不平稳,他们走的都是临仙客常常出现的大路,因此几天过来也算平安无事。 扶荧翻身下马,快步追过去:“等等——!” 一行人回头,本还是防备的姿态,可当看到扶荧这张脸时,转而化为驚喜。 “神女娘娘!” 众人接连跪地拜谢。 扶荧一一将几人搀扶起来,“快起来。” 不虚洲一座山都有一座山的气候。 此处靠近栖梧山,而栖梧是凤凰盘旋之地,凤凰喜热,此地自是酷热難耐。 他们走得鞋履近破,又不敢接近水源,至于路上所带的那些干粮早已吃完,一个个渴得嘴唇干裂,面黄枯瘦。 望着瘦到衣裳都包不住的小孩,扶荧不禁心底发酸,“你们去阴凉处等等我,我去给你们寻些吃食来。” 众人闻声,惊喜地点头道谢,互相搀扶到树荫处静等。 山里面吃的东西多。 果子,野兔野鸡,还有各种药草。 扶荧猎来几只野物,又摘了一袋果子和降暑的药草,最后打来山泉水为之烹煮。 “你们长久饥饿,油荤怕是不好消化,我先将肉类烤干,到时候你们路上带着吃,现在就先吃点果子将就;还有这青蒿水,都是用作败熟败火的,你们多喝些。” 没有碗筷,扶荧只能从河里摘了几片水叶给她们将就。 这群人一路也都饿坏了,抱着果子朵颐大嚼。 扶荧环视一圈,仍未见碧蘿身影。 等他们吃喝都差不多,扶荧才拉住一妇人问话:“我此前嘱咐我的妹妹碧蘿送你们,她如今在哪儿?” 闻声,众人面露惶色。 沉默良久,最后人群中一个女子颤声说道:“这、这是一件怪事,我们第二夜快走出伏敝山,忽见前面有一村镇。村镇建在荒山之上,灯火通明,可闻人烟。” 说到此处,她吞咽了一口唾沫—— “然而等我们走近,那……那村镇却又到了远处。” 扶荧抓紧问道:“莫非是蜃相?” 女子摇头:“碧蘿姑娘也说可能是蜃相,便说去看看,我们……”她瞳孔长大,恐惧地全身发抖,“我们眼睁睁看着她进了村子,就、就再也没出来。” “于是我们苦等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仍没有等到碧萝姑娘。那处常有凶兽出没,最后不得已只能离开,本想跟着神女留给我们的三盏火,然而发现自从过了那奇怪的村子,火也跟着没了。” 她哀哀戚戚落泪,“我们想寻碧萝姑娘,却不知从哪儿寻;想回去找神女,可失了引路灯,又不知怎么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扑通跪下:“神女娘娘,不是我们贪生怕死,更不是成心隐瞒,而是无能为力啊。” “我这条命本就是神女娘娘给的,娘娘若不弃,便拿去吧,拿去了,也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是我们拖累了碧萝姑娘,神女尽可怪罪。” “求神女怪罪!” 他们一个两个跪在扶荧面前,磕得用力,喊得也用力。 第35章 孩童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跪在扶荧脚边,用稚嫩的嗓音说着“请神女怪罪”。 扶荧哑然看着这一切。 她不知要怪罪他们什么,若要怪罪,也是她行事不周全,才导致这般局面。 扶荧同样跪下,先将脚边的孩子抱起来,温柔拍了拍他额头上灰扑扑的尘土,抱着孩子对众人承诺:“碧萝乃天地神灵,自不会轻易遇难,你们放心,我会把她找回来的。” 众人听罢,便又开始垂泪。 此时,趴在扶荧肩头的小家伙眨巴眨巴眼,一个猛子扎进扶荧怀里,“坏……坏魔头。” 他嘴里含糊不清,扶荧听错意思,拍着他的脑袋说:“等到了家,就可以吃到馒头啦。” 小孩子拼命着摇头:“不是馒头不是馒头,是……” “我。” 身后嗓音清洌,不虞。 扶荧僵硬回头,不期然地对上一双沉凝着冷意的眼眸。 他身坐马上,黑衣风尘仆仆,金缕袖泼着几滴猩红的血点子。 不快,神色间自也不大好看,那眼神活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 扶荧急忙起身把孩子护在身后,出于本能的动作更是触到他的神经,气息压迫当中,四周的酷热竟跟着消散几分,转为难以喘息的沉闷。 两人间似有僵持,成风急忙在宁随渊发作之前站出来,“扶姑娘,帝君找了你一夜。”他艰难挤出几个字,“帝君很是担心你。” 宁随渊眉宇阴沉:“滚。” 成风:“好嘞。” 成风滚了,麻溜地滚回他身后。 宁随渊弃马下来,长腿三两步就来到扶荧面前。 他身上的血腥味呛鼻子,也不知这一路过来杀了多少。 扶荧心有余悸,又要躲闪。 这回宁随渊不愿让她如意,抓住她的腕子一把扯了过来,“怎么,神女娘娘不给我个解释吗?” 他扯得用力,近乎要掐断她那截细细的骨头。 扶荧好久都不吭声,尖瘦的下巴扬起,看起来有几分清冷的倨傲。 无名火腾的一下蹿了出来,直抵胸肺。 宁随渊指尖凝火,猜测到他要做什么后,扶荧瞳孔紧缩,立马扑过来抱住了他的手臂。 然而为时已晚。 术光脱离,聚若利刃朝向身后—— 扶荧第一时间召出隐青灯抵挡。 却见那术光绕过身后一群人,炸飞不远处青色的巨树,从后头露出一只黑猫的影子。 正是此前跟她一路的黑猫!!! 宁随渊紧盯着黑猫,粗蛮将扶荧拉至身侧,冷哂道:“果真是难以见人的腌臜东西,不在你那猫窝待着,来此处作甚?” “你好凶呀。” 黑猫迈着猫步优雅走来,行走时身肢抽长,皮毛化衣,赤金异瞳收作一双曜石般澄亮的猫眼。 他笑,唇边牵出个酒窝。 少年勾着音儿对扶荧说:“姐姐你看他~不像我,只会暗中保护姐姐~” 第28章 028 “我是来加入你们的,不是来破…… 缓慢走过来的少年亂着一头半长不短的小卷毛, 红褐色的发尾蓬哒哒搭在肩头。 他的衣着鲜明亮丽,笑也俊俏,像极了富贵人家生出来的浪蕩子。 一声声“姐姐”听得人委实恶心。 寧随淵眼底全是厌意, “她十七, 你多大?” 雲麒不理挑衅, 反呛回去:“总归是比你小的, 何况……”猫眼一转, 眼梢对着扶荧弯起, “姐姐喜欢我这般叫她,是吧?” 他笑也生动,音也生动。 细看眼珠不是纯粹的黑, 混着几缕明暗交叠的赤红, 掩在那双澄明之下, 如流泛在湖底深处看不见的凶殆。 如今那份凶殆正吞噬着她的理智。 体温一点点抽離,她浑身都坠入冰冷, 跟着跌进漫不见底的深淵。 天明川,上弦月。 她永远无法忘記那天。 三族为争圣女踏平万清城。 人族与鲛族一向交好, 万清城罹祸之后,鲛族出手相救, 利用跃界讓无辜受难的百姓逃至天明川。 救下扶荧的是一年轻t的鲛族女子,其名皎皎。 那时她经历了夫君战死之痛,家园尽失之苦, 大受打击, 了无生趣, 本想也随着亲人一同去了,皎皎却在此时出现,拉着她手, 讓她往前跑,一直跑—— 可她怎能跑得过殺来的万妖。 他们抓了一个又一个鲛人,直至皎皎也跟着倒在眼前。 她倒在血泊之中,最后还是对扶荧温柔笑着说,“阿荧,别为我停下,你总能找到家的。” 可她哪里有家。 她不会再有家了。 妖族那年轻的少主挑起女孩尸首,端量着她艳丽的尾巴,朗声笑道:“待回头,用这鳞片给姐姐织一条裙子。” 一条生命的价值,最后只值一身衣裙。 就是他。 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笑容。 “姐姐,你为何不理我?” 雲麒的脸在眼前放大,唇角耷拉,隐有三分可怜劲。 寧随淵比扶荧速度更快,先将人掩在身后,又粗暴推开雲麒,“不想死就滚。” 雲麒掀了掀眼皮:“一张口不是死就是滚,你有无素质?” 两人争论,可显然寧随淵并不擅长口舌之快。 扶荧趁机背过身擦去不知何时湿润的眼角,再转身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我不是你姐姐。”她颜色冷漠,“我也不认识你。” 原著中,云麒有着天真到近乎残酷的性格。 他的不谙世事在某种程度上要比其余两位男主更为冷血无情。 寧随渊和贺观澜是为争夺苏映微才夜闯万清城,云麒却是毫无理由的四处屠戮。 这是两人初见。 看样子云麒和其他人一样,也将她错认成苏映微。 回想原著中自己的结局——苏映微死遁回来后第一个找的就是云麒,云麒也毫不迟疑地听信苏映微,她冒名顶替的事情之所以被曝光,自有云麒推波助澜的功劳。 自己死去后,云麒将她魂魄收集,囚于一法器当中,日日夜夜遭受折磨迫害。 人死不得超生,可谓是恶毒至极。 想到記忆中那些画面,扶荧更是冷得厉害。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维持失忆的人设。 她要在宁随渊面前保留一些苏映微的小习惯,误导宁随渊她就是转世后的苏映微;可是在云麒面前,她不能表现出和苏映微的相同,必须讓她明白她和苏映微不是同一个人。 假如不幸,苏映微回来之前她仍没有完成目的;那也能在苏映微回来寻他之时,能减轻云麒对自己的仇恨,减少危机的可能。 不过谈论这些都为时尚早。 扶荧要复仇,要一个都不放过。 但也不能像苏映微那样一口气抓三个,如今她必须跟紧宁随渊。 不管宁随渊对苏映微的情深是真亦或假,从目前来看,他的確是唯一一个不会对她出手,也能将她护住的人。 待找到《百殺录》之前,扶荧绝对不能从宁随渊身边離开。 云麒短暂的错愕一下后,唇角扬起:“没关系。”他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苏映微”忘记他的事实,“我是云麒,昔日你——” 话为落下,利风破空直抵额心。 云麒旋身避闪,看着术光穿越脸颊落至身后,一瞬间的地动天摇后,周遭重归寂静。 唇边一阵湿咸,云麒勾舌舔过,是血。 身为罪魁祸首的宁随渊静立一旁,暗道一声可惜。 就差一点就能要了这只小妖的猫命。 云麒任颊边伤痕血液滑落,神色间多为滿不在乎,清凌凌地眼底蕩开一抹猩红,转瞬又化作难言的委屈。 “昨夜姐姐……”云麒顿了下,“阿荧遇险,若非是我出手相救,她怕是早已遭遇不测,我是否有二心,阿荧你最该清楚。” 云麒眨巴眨巴眼,“至于九幽帝,我并不是斤斤计较之人,这次就算啦。” 他摊摊手,大大咧咧地混进人群,撕扯下一块烤兔肉塞进了嘴里。 云麒毕竟不是凡人。 即便他装得天真无害,然而常年与群妖混迹,加上是万妖之主,身上的妖味弄得化不开。坐过来的一刹那,周围人乌泱作散,一双双眼睛里写滿惶恐。 扶荧眉心一凝:“你怎知我姓名?” 云麒咀嚼的动作一凝,他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片刻囫囵咽下去,指着后面一群人说:“他们叫的呀。” 扶荧冷着脸:“他们只叫我神女娘娘,哪里叫过我阿荧?” 第36章 更别提这一路上未见熟人,就连成风也只是叫了她一声扶姑娘。 那么,云麒为何知道她叫扶荧? 站在旁边的宁随渊见此局面,忽地冷嗤,双手环胸看起来热闹。 云麒擦擦嘴,坦荡承认了自己的谎言:“好吧,我確实一早就跟着你了。” 扶荧眼中怀疑更重。 云麒忽然抬手对扶荧變出一只鸟儿。 青色羽翼自空中飘荡一圈,唰地下融成绿烟没入尘土。 扶荧一窒,猛地踏前一步。 “那是碧萝,你将她如何了?!” 面对扶荧的急切,云麒只是懒洋洋耸了耸肩:“我能将她如何,是她自己要闯入回落崖。”云麒话头一转,笑嘻嘻地,“不过也多亏她,我方能确定姐……阿荧回来。” 扶荧沉着脸。 意思是云麒与碧萝意外相遇,和宁随渊一样借神兽认主,认为苏映微转世回来,从而找她? 按理说这个逻辑是成立的。 可是原著中云麒并不清白,他半妖出身,父亲是声名赫赫的妖王;母亲却是青楼里的花魁,妖族最厌人族,更别提像他这样的半妖混血。 因此云麒自幼不受待见,为生存和讨王族那群人的喜欢,云麒从小就练就了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三分真七分假,这是他最擅长的本事。 扶荧抿紧唇瓣,“回落崖在哪里?” 云麒闪烁着清明的猫儿眼,“我忘记了,除非阿荧答应日后都带上我。”说罢指了指宁随渊,“还有離开那个老东西。” 好端端就被称为老东西的宁随渊:“?” 他是个暴脾气,自不会忍受挑衅。 “成风。”宁随渊下令,“弄死他。” 成风领命,提剑杀了上前。 云麒不恼,笑呵呵地双指夹住剑刃,斜睨过去,“果真上了年纪,脾气也差劲。” 云麒手腕施力推力过去。 成风再次凝起剑风,他停坐原地,优哉游哉的应付,本是用作休憩的阴凉地,这番折腾顿时让这片地方沦为废墟。 扶荧忍无可忍,召出隐青燈,一道碧青的念术过去,不单单是震慑住了颤打起来的两人,同时也吸引了宁随渊的目光。 他调向扶荧的目光似有深意,“你如何能使出这般灵力?” 扶荧的三脚猫功夫他最清楚。 除了决明神印的力量,她自身的本事连普通的玄鬼都应付不了,可现在使出的手段,斗死一个中阶玄鬼还是绰绰有余的。 回想沿路走来的狼藉,宁随渊的眼神再次发生變化。 扶荧比他还要意外。 掌中的隐青燈没有多少重量,灯芯闪烁着幽光,一浅一深,却能让她感受到蓬勃灵力。 她诚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云麒乐颠颠举手,“带上我,我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还有九幽帝,我也不强求你离开,只要你不再对我动用武力。” 他慢悠悠咬着字:“我是来加入你们的,不是来破坏你们的,我们好好相处不好吗?” 宁随渊眉宇厌嫌,抬手召回成风。 眼下这个情况,云麒定是不会离开的,想到不知所踪的碧萝还有眼前这批难民,打起来只会波及到无辜者。 扶荧很快有了定夺。 她面向宁随渊:“帝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宁随渊睨向云麒,仍是允了。 两人并没有走太远,确定云麒没有跟上来,扶荧才开口说道:“我觉得帝君消失的那批部下还有碧萝都和他逃不开关系。” 宁随渊眯了眯眼:“成风竟变得如此多嘴了?” 扶荧:“不是成风,是我此前藏在箱子里时听到的。” 想到故意让她掉进溶洞这件事,宁随渊的表情立马变得不自在起来。 扶荧权当他没做过这般幼稚的事,自顾自道:“再过一个山头便能到瑶山,不妨先让我送他们去,也好……” “不必。” 宁随渊果真拒绝,扶荧正欲劝说,又听他道:“我让成风送他们去。” 她愣了愣。 宁随渊垂眸凝着她,一字一顿道:“这次不会失言。” 他知道自己在扶荧心里并不是守信之人。 可宁随渊这次属实累了,不想让她因为几只蝼蚁三番四次生出亂子,如此放他们离开换日后轻快,倒也值得。 扶荧不说话。 宁随渊轻嗤:“你又不信我?” 又字用得妙。 细听他话里t还有几分自己都不易觉察的委屈。 扶荧扬起了眼眸。 日光破碎在她的瞳孔里,四分五裂成斑驳的碎影,如玉如珠,当真是好看极了。 宁随渊猛地就被晃了一下,双眼紧跟着眯起。 “我信或不信,对帝君而言并非要紧事。”扶荧说,“您自有决断,岂是我能左右。” 他呼吸一窒,跟着生出莫名的不快来。 宁随渊欲要争论,却见扶荧已经转身,“不过扶荧相信帝君绝非乱杀之人,所以这次我相信帝君。” 她走远,雪白的衣摆跟着飞出视线。 奇怪般的,那点生长出来的不快也跟着她的衣裙一同飞离。 宁随渊背在身后的双手来回拧了拧,眉心舒展,大步回去。 第29章 029 “阿荧,我要不要也把你弄脏呀…… 寧随淵掐叶捻作几匹坐骑, 托着一群人讓成风护送回瑶洲。 一大批人是送走了,还有个更碍事者在眼下晃荡。 雲麒吃饱喝足,正躺在树下优哉游哉晃着腿, 枕着双臂, 好不惬意。 四下都没了外人, 扶荧担心碧萝的情况, 走过去再问:“雲公子能否细说回落崖?” 雲麒嘴里叼着根翠叶子, 睨她, 不忘控诉:“你对我好生见外。” 扶荧一愣。 他盘腿坐起来,仰着脑袋看向她,“姐姐还和以前一样, 唤我麒儿如何?” 麒儿…… 扶荧缄默。 那双猫眼正眼巴巴瞅着她, 见她迟迟没有回应, 眼尾低垂,雀跃归于低落。 “不要信他。”寧随淵此时走过来, 冷冷对着脚边的雲麒哼了声,“回落崖是传闻之地, 尚未有人见过,我看你就是诓骗。” 云麒眉眼间的可怜刹那收敛, 唇边似笑非笑:“九幽帝善于诓骗,就认为别人也与你相同。”他嘴快,在寧随淵发作之前截住话头, “我既存心诓骗, 早就将阿荧骗走了, 何須等到你这个碍事的出现。” 寧随淵抿着唇,负于背后的双手跟着收紧。 云麒好不嘚瑟地晃了下腿,朝扶荧邀功:“阿荧, 我说得可对?”他存心挑衅,“毕竟我们可是共枕一夜呢。” 扶荧从没想到有人能将一句话说出一波三折的效果。 近乎是一个字一个调,尾音拉得长长的,做作又撩耳,奇怪的是听起来又不是过于惹人讨厌。 她和宁随渊站得近。 分明听到他粗重的喘息,还有捏得嘎嘣响的指骨。 头顿时跟着痛了。 原著里宁随渊是个能动手就不说话的主儿;男二贺观澜更是冷漠话少,唯独云麒,虽说武力值比不上其余二人,这张嘴却是不遑多讓,三番五次怼得宁随渊无话可说。 苏映微每每都很喜欢这种场面。 按她那个世界的话说就是“修罗场”,还有什么“雄竞” 扶荧听不懂,也理解不了这种场面有何樂趣。 每次两个人打起来,遭难的都是周遭的无辜生灵。 等他们打过了,苏映微看够了樂子,才眼泪汪汪出来阻拦。 扶荧不想让自己成为事态变故的中心,先是伸手拉住宁随渊,遂又对云麒说道:“碧萝对我很重要,恳请妖主告知她的下落。” 不是云麒也不是小名儿,而是妖主,疏近可见。 这回轮到云麒沉默。 她的手一直捏着宁随渊的袖口没有松开。 软绵绵的指肚子触着她手背,触感瘙痒,让宁随渊忍不住将所有注意力游移过去。 此情此景似有几分似曾相识。 宁随渊拧眉,很快收起这抹異样,对扶荧解释道:“相传回落崖是流动之地,世外桃源,凡踏入之人再不受六道束缚,超出轮回,永享安乐。” 传说美好,因此在乱世之中,引得无数人想要寻其下落。 可是至今却无一人能证明它的存在,久而久之便成为不虚洲流传广泛的異闻。 扶荧沉吟:“倘若是假,为何那些人都能看到?” 宁随渊漫不经心道:“伏敝山雾瘴重重,多是蜃相虚妄,有何奇怪。” 第37章 幻象在不虚洲常有,不足称奇。 奇怪的是这一界妖主为何出现,又莫名其妙提及这回落崖。 妖族善于伪装欺骗,更别提这年纪小小就坐上妖主之位的半血。 对他,宁随渊从不抱有信任。 想到这里,宁随渊反手扣住扶荧,将她细长的五指完完全全包裹在掌中,順势将人半掩在臂膀之后。 这个动作做得順手而自然,就连宁随渊都没有覺察出不妥。 他的视线居高临下:“你来无非是想带走她,奉劝你不要白费心思。” 云麒听罢,噗嗤笑了。 少年支项,微微歪着脑袋,“先不论我是不是真的费了心思,倒是九幽帝如此霸道,倒显得阿荧像是你的宠物了……” 说着,视线若有若无地往两人相牵的手漂浮。 扶荧慕然意识到什么,用力将自己的手从他掌间挣脱出来,委身蹲在云麒跟前,“云公子怎么能证明碧萝是进了回落崖?” “……” 两人争执半天,结果她三句话还是不离回落崖。 云麒很没意思地撇了撇嘴角,抛出个葫芦过去,“这是映相葫芦,可是记载所见画面。”说着抬了抬眼皮,面露嘲讽,“九幽帝也应该知道,葫芦做不得假。” 扶荧犹豫着拔开塞子,袅袅烟雾腾现,化作一段映相。 只见桃景浮现,碧萝的身影一点一点融入其中,除了碧萝,宁随渊还在背景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熟悉的影子。 那是—— 先前消失的那支押运兵!! 宁随渊神色泠然,已收起了最初的怀疑,化为另一种疑虑。 当今不虚洲混乱,宁随渊从不相信所谓桃源。 桃源也需供养,供养来自何处? 回落崖也许存在,但绝对不是世人口中的人间仙境。 云麒又在如此恰巧的时机出现,保不准是事先策划好的阴谋。 他不动声色掩藏起情绪,问道:“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云麒不肯搭理他,宁随渊陡然黑了脸。 避免事态难看,扶荧只能再问一遍:“云公子是在哪里见到的?” 云麒这回才乖顺地对扶荧说:“回落崖来无影去无踪,我在哪里发现并不重要,不过——”他向扶荧展示了一张符纸,“此前我将一枚追踪符下在了青鸟身上,符纸可以带我们过去。” 说着,他将青铜符递给扶荧。 扶荧将信将疑,正欲接过符纸,一只手比她更快地夹起那枚青铜符。 见此,云麒嘴角诡异地向上勾勒。 下一瞬,就见青铜符生出蜿蜿蜒蜒的黑线,顺着宁随渊的指尖缠绕上他的胳膊。 啪! 黑线烟花似的炸开,斑斑点点糊了他滿身。 奸计得逞。 云麒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扶荧瞠目结舌地看着全身糊滿黑色泥点子的宁随渊,迟迟没有出声。 宁随渊胸前起伏剧烈,气到浑身作颤。 这玩意是“脏术”,顾名思义,一个平平无奇只能让人变脏的小术法,问题就在于普通的清洁咒无法完全去除,必須是地脉引来的活水才能清洗;除此外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对洁癖常伴的魔龙来说,这是此生都难以忍受的肮脏。 云麒捶地大笑,酣畅快乐极了。 宁随渊冷眼凝着,忽而指尖念咒,趁其不备,一张巨大的黑网扣在云麒身上,熟悉地“啪”声过后,黑网像是裹滿水的水袋,破开口子,浇了对方满身。 笑声戛然而止,天地间爆发出尖锐痛苦的嘶吼。 这让站在一旁的扶荧再次愣住。 猫最爱幹淨,云麒满身都是乌漆麻黑的“墨汁”,他濒临破防,痛苦地上蹿下跳,嗷嗷乱吼,可是用尽手段也无法清走那股难闻的恶臭,反而带的周围都狼藉不堪。 宁随渊弹了弹衣角,看着已经成为一个“黑人”的云麒,突然覺得这点小脏乱算不了什么。 云麒哪还顾得上计较,只想快点摆脱这股恶气。 他转身滚进了身后的湖里,想要用山泉水清洗幹淨,然而山泉水并不是地脉活水,洗半天也只是洗了个寂寞。 扶荧就见他在河里气急败坏地搓着自己,一边搓一边失魂般念念有词—— “我不干净了,我脏了……” “我好脏我好脏我好脏……” “怎么办,我不干净了,谁来救救我……” 扶荧:“……” “走吧。” 扶荧扭头看向另一个。 宁随渊背姿从容:“先找个地方沐浴。” 至于那只货色,谁管他? 扶荧恍惚须臾,旋即小步地追了过去。 这术法待在身上的时间越久,味道也越是难闻,她一开始还能忍受,后来实在架不住那股刺鼻,便刻意放慢步t伐。 宁随渊觉察出嫌弃,跟着顿步回望。 他计较着云麒这幼稚的所为,更不满她的远离,眼梢流转着淡淡冷意,“若非是我,沦落如此地便是你了,不感谢本尊你还——” “宁随渊——!!!” 身后跟来一声怒喝,回眸就见云麒火气冲冲追过来。 “卑劣之徒!!” 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能看,此刻写满控诉。 宁随渊斜睨过去,不予正眼,抬手放出一只千纸水鹤,跟着水鹤便能一路找到地脉活水。 云麒更是怒恼至极。 他三两步来到扶荧跟前想要告状,“阿……” 荧字还没来得及脱口,就见扶荧捂着鼻子一退三步。 云麒:“……” 他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转而再次看向扶荧。 栖梧山向来有着好日光。 她扶光胜雪,一身银白犹如圣子,盛阳托举着她,看起来越发清丽脱俗了。 这是云麒一天下来第一次好好打量她。 记忆中的苏映微是活泼好动的,她身上有许许多多他想都想不到的点子,于是他们玩得开也合得来。 可是—— 眼前之人似乎过于安静也过于圣洁。 倒真正像是苏映微世人口中相传的样子——一尘不染,白玉无瑕。 云麒眼眸流转着暗色。 欺步上前,俯身贴近扶荧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阿荧,我要不要也把你弄脏呀?” 少年的声音低劣,又混淆着一抹天真。 她闻声輕颤,一闪而过的惶恐成功愉悦了云麒。 “我在开玩笑呢。”云麒闪巴闪巴眼睛,好像刚才的危险都是扶荧的错觉,“我只是不想你躲开我。” 云麒说:“在他找你的十七年间,我也等了你十七年。” 少年声音很輕,很轻很轻,轻到像是浮云漂浮在她耳边。 奇怪的是她听不到多少温情,只有冷意徘徊,纠缠着她全身,比起所谓的诉思念,更像是某种阴毒的暗示。 云麒瞄着走在前头浑然不觉地宁随渊,附耳靠近:“阿荧,若真找到回落崖,不妨……就把他丢进去罢。”他说,“他进桃源,阿荧进我身边。” 第30章 030 “比起救人,我杀得更多。”…… 雲麒说完, 又哧地笑了下。 他哼曲儿走在前头,好像一切只是个玩笑。 扶荧可不认为这只是雲麒的心血来潮,或是单纯地一句调侃。 雲麒虽是原著中戏份不算多的男三号, 作者却对他大下笔墨。 安排他坎坷的身世, 扭曲的性格, 甚至直白表明他对女主的情感比任何人都要极端。 ——不是极端的愛, 就是极端的恨, 没有中间值。 结合原著描述来看, 雲麒对苏映微的喜欢保不准在她死遁的那一刻就轉为恨意,说不好……已经筹备怎么报复她这个无情抛下他,一走了之的“轉世”了。 逻辑很奇怪, 但这确实是云麒能做出的事情。 如果云麒真的存了这样的打算, 想必碧萝的消失也和他脱不开关系。真若如此, 比起寧随淵,她更要先想办法除掉这个不确定因素。 怎么做才好? 扶荧的目光在寧随身上停留一瞬, 旋即垂眸,将自己的小心思藏好, 安静地跟在两人身后。 借水鹤之力,寧随淵很快寻到一汪活泉。 天已入夜, 他随手在树下捻了个火诀,打量一眼黑乎乎的云麒,紧接着又看向扶荧, “我和他去清洗, 你留在这里。等结束在他带着我们去回落崖。” 云麒唇边堆着笑:“此处妖瘴重重, 你先去,我留在这里保护阿荧。” 寧随淵一哼,旋即眉目舒展:“行。”他说, “这方圆千里仅这一处活泉,待我洗完便损了它水脉,你要等便等。” 第38章 说罢没有理会云麒,先转身去了。 云麒表情变得难看起来,在肮脏还是留在扶荧身边之间,最后还是抵不住本性,选擇了前者。 两人一走,身边也跟着消停了。 扶荧环膝坐于篝火前,听着火光噼里啪啦跳动的声音,目光不自觉越过远处群山。 只要翻过两个山头,便能抵达瑤山。 进入瑤山,离山泉镇也近了些。 想到昔日生活过的镇子,扶荧眼底闪过一抹失落。 她用树枝拨弄着篝火,若能顺利找回碧萝,总要找个机会回去看看,便是阿爹真的死了,也要亲眼见上一见他的坟墓,绝了那点仅存的念想。 困乏。 扶荧就那样抱着膝浅浅睡去。 一双眼睛正在树上盯着她。 贺观澜气息尽掩,半靠树干,清冷的眉目低低垂着,待听到后方传来的响动,不多逗留,悄然离去。 ** 两个人清洁完出来,扶荧也被脚步声惊醒。 他们都换了新衣,一金一红,各个扎眼。 扶荧眼睛疼,挪开视线:“我们怎么去回落崖?” “都说有追踪符。” 云麒又掏出一枚青铜符。 她颇有忌惮,少年见此叹息:“这次是真的。” 扶荧仍持有怀疑。 他牵扯嘴角,抛起青铜符,只见符身化光,缓缓朝一个地方移动。 “喏,我没骗人吧。” 云麒正要收回青铜符,宁随淵的速度又快他一步,迅速捞符入怀,看了眼上面浮现的位置,“隐云台。” 云麒勾唇不语。 扶荧见宁随渊神情中满是深意,似有所隐情,不禁问道:“这里怎么了?” “没什么。” 宁随渊不多赘述,收了青铜符准备上路。 云麒贴心解释:“隐云台曾是玄羅道施法布教之地,多年前被某人端了老巢,死伤无數,此地也彻底荒废,沦作恶鬥場。” 所谓恶鬥場,指怨气聚集之地。 五百年前的那场屠杀让近一半的玄羅道丧于隐云台,怨气催化,久而久之吸引了大量的玄鬼,而冤死的这些道士在死后也化作妖魂不散。 众所周知不虚洲靈气溃散。 于是为了修行,不少临仙客都会寻找类似这样的“恶斗场”,捕杀玄鬼妖魂以获得它们的体内靈丹用作修行。 类似隐云台,就是临仙客的钟愛之地。 然而这种修行手段见不得光,选擇用这种方式增长修为的自也不是正经的修行者,长久过后,隐云台自也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出没其中。 扶荧听罢,目光不自觉游弋到宁随渊的背影身上。 沈應舟之前说过,说玄罗道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修的是逆天法;登的是浮屠道,总而言之——其中都是些妖道! 他们会抓来童男童女,吞噬孩童纯净的命火当作修行手段,也会食人魂肉强身塑体。 五百多年前,玄罗道猖獗时,有无數无辜者死于妖道手下,直到某天,玄罗道一夜间被人屠尽,剩下的也只敢躲藏暗处。 沈應舟还不止一次地赞叹过做这件事的真是个“大好人” 所以—— “你做的?” 扶荧不由问了出来,双瞳中是直白的怀疑。 宁随渊眼皮狠狠跳了跳,再次错意,冷眼睨过来,“是又如何?”他唇边挂着讽刺地笑,“莫不是神女娘娘又要大发善心,想斥责本尊的残酷?” “……” 他话中带刺,让扶荧深感莫名。 回想沈应舟说这事的闪亮眼神,万千柔意涌上心头,“有个人很感激你。” 宁随渊的余光落了过来。 “他憎恶玄罗道许久,若非有人出手,不知会有多少人活在恐惧之中。” 扶荧嗓音轻柔,月如薄纱,温柔地洒在她肩头,轻和一层,如飞舞起的透明的纱绸。 她看起来过于温柔美好。 这还是第一次,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宁随渊掩在袖间的指腹来回拧了拧,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管说什么都会显得过于刻意。 毕竟屠隐云台是私心,他更不是什么救世济道的好人。 然而—— 她说感激。 就好像……就好像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圣者。 宁随渊淡淡别开目光,“那他感激错人了。”宁随渊兀自走在前面,“比起救人,我杀得更多。” 他对自己有着十分清晰的认知。 扶荧当然明白。 然而在她心目中,生命向来不可估量。 救一人为救世;救万生仍是救世。 不管他出自何种目的,何种原因,也确确实实还给万千灯火一个安稳;后来所作所为,也确确实实让无数生灵失去了家。 扶荧不会忘记对他的恨。 可是……可是子朔若在这里,定也会对他说一声谢谢。 他那般正直良善,于是爱与恨都分得清明。 只可惜,这山间的月亮再不会照到他身上。 第31章 031 “我叫扶荧,扶荧渡月。”…… 随着逐渐消散的晨雾, 三人正式抵达隐云台。 这是一座矗立在群峦当中的山城,水瀑相连,石阶回旋错乱, 昔日用于布教的道观早已沦为一t座座地下交易场所, 多年前的那场破坏也讓它失去本来的面目, 入城只见山石斑驳, 路径断裂;也不知是谁修补了疮痍, 只是手艺不佳, 屋宇歪歪扭扭立在崖石之间,万叶遮挡,竟也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古丽之姿。 “隐云台的规矩, 露世不露面。” 云麒吹叶化作一顶帷帽递给扶熒, 又给自己取出一张面具遮挡, 全程忽视寧随渊。 隐云台是目前最大的惡斗场,虽是无人管辖之地, 进入此處的各族却默契地遵守着规矩。 扶熒戴好帷帽,跟着两人进了山门。 沿路随處可见摊贩, 卖一些灵丹妙药,或是稀奇罕见的宝贝;越往上走, 卖的种类也越是混乱和难以入眼。 过第三层石头阶梯,散摊递减,取而代之的是书院堂阁。 这些地方本是用于玄罗道修行之地, 后来破败, 改为交易场。 “客人需要炉鼎吗?新来的上品。” 戴着黑脸面具的店家立在门口吆喝。 扶熒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 屋子里叠着一层层籠子,关在里面的辨不清男女,却也能看出来是个“人”。 “天池里化成的鯉精, 使丹可增百年修为,价高者得。” 另一家的水牢里拴着條已化形的紅鯉,正无助地撞击着牢门。 “客人,可要斗兽?” “我这里有罕见的半妖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喽!” “万年前龙骨,保真!” “……” 活着的人,快死的妖,还有各种头骨和刚挖出来的内丹,全部成为商品胡乱陈列在外。 扶熒看得胃中泛呕,厌惡感讓她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 此时,一條手臂环住她肩头,耳畔气息贴近:“阿荧,不要轻举妄动。” 扶荧神色苍白的看过去,“那里有你的同类,你也无动于衷?” 不远處的架子吊着只半妖。 确实是半妖。 他的身子只有一半,取了妖的部分,留了人的肢体,妖丹暴露在外,敞开的腹腔成为它的貨匣子,公开展示着那颗鲜紅,还连着丹府的晶莹妖丹。 他在喘息,或者是苟延残喘。 眼里尚有生气,只可惜不值一提。 云麒面具下的唇挂着笑,“败者不会是我的同类。”他低着嗓音,“你要是发善心,那我们谁都出不去。” 当今不虚洲难登大道。 天弃不虚,想要修行只能依靠这些极端的法子。 强者更强,弱者更弱。 不吃人就被人吃。 除非通天塔重塑,不然无人可更改其规则,强行逆反只会成为全世界的公敌。 每天有无數人死去,有无數人遭受恶斗场的迫害,云麒不会因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族人就大发怜悯。 一切自有因果,凡尘自有命数。 他淡漠地瞧上一眼那还在喘息的半妖,经过之时,放了一道暗术。 ——他的胸膛再也没有起伏。 扶荧见此變得沉默。 从前还是人时,她憎恶魔的凶残,妖的蛮狠。 甚至无数次幻想过,要是整个不虚洲只有人族就好了,只有人族,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危险和杀戮。 可是…… 似乎没有谁是如意的。 不虚洲有万万个隐云台,如今所见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万道轮回,苍生皆苦。 眼眶涌出一阵酸意,从胸腔涌上来的那股无能为力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第39章 一直沉默走在旁边的寧随渊突然感受到身旁的低落,视线追随过来,隔着雪白的帷帽,他看不到她的面容,更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就是有一个直觉,告诉寧随渊她在哭。 哭什么? 寧随渊活到迄今,见过天地裂變,世道轰塌,对情感早已麻木。 便是身处血海,也依旧喊动不了丝毫。 他抬眼打量了一眼周围,雾色的天空衬映着籠子里一具具灰白的躯体,如末日般绝望残酷。 哭他们? 宁随渊恍然大悟。 毕竟被他找回来的圣女是当真的菩萨心,此情此景难过也是应该。 宁随渊更加不屑。 对他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根本犯不着落泪。 人世间处处是苦海,若见一处哭一次,眼泪怕早已流干了。 他莫名心烦,随手便将自己的钱袋丢了过去,“实在看不过眼,就都买下来。” 魔头财大气粗,就算清空隐云台对他来说也是九牛一毛。 扶荧对着掌中沉甸甸的钱袋哑然,旋即又是悲凉涌现。 她难过他们的命数。 可在宁随渊的眼里,这些人也始终是何足道哉的“貨物”。 “买下来然后呢?”扶荧反问。 “嗯?” “我说——”扶荧扬起眸子,隔着帷帽,目光清明地对着他,“他们要去哪里?” 宁随渊一愣。 扶荧悲叹,“结果无非是落到另一个隐云台。” 看看这里的人,寻不到生路,看不到希望。 便是真的买下他们,放走他们,他们也无从可去,最后再被抓走,再次成为新的货品。 归根到底,这是世道造成的结果。 若能…… 若能平定四洲,换取太平安宁,这些人也就不会沦落孤苦。 然而这也只是天方夜谭的幻想。 扶荧捏着钱袋,还是决定先让他们脱离眼下的困境。 正当扶荧准备与老板攀谈时,忽见雷霆闪现,众人兴奋的欢呼响彻隐云台—— “玄鬼来了——!” 玄鬼出现,就表示着可以抓取以获灵丹。 先杀者先得,谁也不想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纷纷拔剑涌向群雷聚集之地。 所有人一下子跑了个空。 比起高阶玄鬼的灵丹,所买的这些货物简直不足挂齿,仅给它们施了个禁术,便紧随其后。 扶荧朝着众人离开的方向眨眨眼,想也没想地取下隐青灯打散禁术,跑进去把关在里面的炉鼎们全放了出来,又哗啦啦地倒出灵玉,一人一把全分了过去。 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她没有半点心疼。 宁随渊虽也无所谓那袋子灵玉,可见她如此大手笔,仍是忍不住地凝了凝眉头。 “拿着,拿着跑。” “都去追玄鬼了,估计顾不得你们。” “前面还有一条山路,你们跟着灯火往下逃,玄鬼不会伤害你们。” 扶荧先召出三团火,又咬破指尖把自己的血融进去。 她的肉身是决明灯所融而成,驱邪避魅,寻常妖物进不得身。 “快点跑,不要再被抓住。” 生怕店家转身回来,扶荧抓起一个丟一个,实在丟不过来的就一脚踢飞出去,动作粗暴又利落。 事情发生得太快,不但奴隶们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外面的宁随渊和云麒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纤白的影子在隐云台四下周游。 转瞬间就把能救的都救了,像那些半死不活的也都干脆地给了个痛快。 杀与救,都在这一瞬间。 宁随渊:“……” 云麒 :“……” 过程中有的人道谢,但更多的是头也不回地跑,拼命地跑,拼命想要抓住这难得的生机。 还剩最后一只鯉精。 她的情况比较特殊,扶荧随时注意着后面的情况,着急问一句:“陆地你能走吗?” 小鯉精嘴里吐着泡泡,“我有腿,出来就能跑了。” “好。” 扶荧颔首,挥手欲要打碎水牢。 小鲤精摇摇头:“没用的,这是冰玄铁所制,需要钥匙才——” 扶荧试着敲了一下,水牢嗡鸣,果真一动不动。 她不死心地连挥出数道术光,别说水牢,就连里面的水波都没有晃动丝毫。 小鲤精眼中有泪,渐渐放弃了希望。 天边雷火正在四处流窜,眼瞧着就要从这边过来。 她双手紧紧贴上牢笼,“你叫什么?”小鲤精鱼尾蜷起,“鲤精死后,会凝结一滴珍珠,服下这颗珍珠的人会继承鲤精生前所有的记忆。” 她说—— “我想记住你。” 在这一刻,漫长的寂静近乎吞没一切。 她喘得厉害,最后在小鲤精期待的眼神中摘下帷帽,“我叫扶荧,扶荧渡月,这是……” 这是阿爹给予她的厚望。 荧火虽渺,他却说“万千荧火所聚,终能攀云霄,登云顶;见山川,渡日月。” 他说:“扶荧,切莫因为人弱小而不忿。” 小鲤精似是认命,缓缓退在最后。 却在此时,猩红术光拂面而过,轰然一声乍响过后,坚不可摧的水牢须臾间就扬为沙尘。 她一怔,不禁扭头看去。 宁随渊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狰狞的鬼脸面具更让他气势如煞。 水牢碎裂后,水哗啦啦地落了满地。 小鲤精跟着从里面掉了出来,红尾触碰地皮的一刹那变作两条腿。 她惊喜地蹦了两下:“我出来了!我出来了!!谢谢你扶荧姐姐,我出来了!!” 小鲤精没有看清宁随渊的动作,把一切都归功在了扶荧身上。 轰隆隆! 头顶闪过雷鸣,隐约照见云层中玄鬼的影子。t 现在根本就不是开心的时候。 扶荧跟着回过神,提醒正处于兴奋当中的小鲤精,“快走吧,往远些跑,不要再被抓住了。” “好!”她身影变作红光飞远,过了会儿轻快的嗓音跟着过来,“扶荧姐姐,我记住你啦!等我死后,我也会让别人记住你!” 小鲤精的寿命在三百岁间,扶荧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笑着对她离开的方向挥了挥手。 待回眸,毫无预兆地与宁随渊的视线撞个正着。 他很快挪开目光,继续向前,漠然的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32章 032 “谁说救你了?” 奴隶们顺着石阶跑出隐云台。 逃得快的早就下了山;逃得慢的被遥遥甩在身后, 其中两人身有顽疾,开始还互相搀扶,跑到后面, 还能走的嫌那只有一条腿的是个累赘, 仅挣扎须臾便将之抛弃。 黑云沉压压聚在头顶。 那是玄鬼引来的妖气, 妖气越重, 越能吸引更多的鬼祟。 他一条腿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就算幸运跑出隐云台, 也渡不过湖川。思索想来,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在树下,彻底认命。 甚至还对好心放他们出来的扶熒存了几分埋怨。 是逃出来了, 然后呢? 那些灵玉支撑不了他日后的生活, 烙在身上的奴隶印也不能再和以前一样继续拜山修行, 倒是可以去瑶山生活,然而三族不合, 人族怎会接纳他? 与其逃,还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就在这等死之中, 一条瘦长的影子覆盖下来。 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着低调的银灰长衫, 银鳞面具覆面,平平无奇中又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凌然之气。 隐云台的奴隶身上都有烙印。 一般都在扎眼的位置,手脚或者面部, 他淡淡扫过他脚踝上的符印, 缓声开口:“你们如何逃出来的?” 奴隶暗叫不妙。 顿念一想, 他本身就是个“死人”,就算幸运没被买走,也迟早落在别人手上, 活到最后总归就是好死和不好死的区别,他一个奴隶,没理由还顾全什么仁义道德。 “一个姑娘放我们出来的。”他毫不犹豫地说了,“身旁还跟了两个男人,一个高壮些;一个看着年轻些,趁庄家去围剿玄鬼,便将我们全放了出来。” 说完嗬嗬地哑声笑了起来,“你要是现在过去,指不定还能碰见。” 他安静听他说完。 指念一动,懷间长琴浮现。 那是一把通体晶莹似若琉璃的玉琴,坠着鹤穗,雾气当中仙光欲现。 看到琴的瞬间,奴隶陡然瞪大眼睛。 他长指抚琴,声音清冷地落了过来,“我沿路问了几人,你是第一个告知其身份的。” 第40章 “司……司……” 铮! 弦音短促,一瞬割喉,同时也掐断了他的震愕与惶恐。 賀觀澜淡漠看着奴隶的魂魄自躯壳脱離,三魂七魄成为长琴养分,眨眼收纳琴身,至于肉.身,也成为了一抹白灰。 賀觀澜摇摇头:“忘恩寡义者,最该死。” 不过……能救走隐云台这么多的奴隶,也确实有些本事。 就是不知她的这份善意当真淳朴,还是只是用于满足自己的伪善。 賀觀澜登高半截,仰头看向天际雷火。 世间需得圣女救世。 是真菩萨还是假纯良,一探便知。 他掐符甩去,符光没入云层轰然炸响,只见雷云扩散,符印混入其中,紧紧贴附于玄鬼身上。 此乃魘生符。 魘生符仅对妖鬼有效,身中魇生符的妖物会将余下生命转为巨大的灵力增强自身。 这个符纸本来是针对那些打不过的玄鬼炼制而成,先将它们引至秘阵当中,然后讓它们短暂发狂后爆体而亡,谁承想魇生符的破坏力远远超出符仙们的想象,便是最高阶的秘阵也难以囚困住狂化后的玄鬼,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就连残存的一些魇生符也跟着一同销毁。 天边传来如同雷捣般的咆哮。 一张张混着血的面具从云空跌落,玄鬼冲出云霄,寻着活人的气息追过去。 賀觀澜也成为其目标。 那是一只体型巨大,羽翼长满尖翅的玄鹰鬼。 利爪落过来时,贺观澜不避不讓,任由腹腔被整个捅穿。 他面色不改,掐指化咒召出术光:“去!” 魇生符上还施了一道多余的控魂引。 对这等狂化过后的高阶玄鬼来说,控魂引只能维持几个呼吸间,但是时间管够,足以让他们追上扶熒等人。 玄鹰鬼目光空洞地飛離身边,直奔云台道观。 确定所有玄鬼都杀上了隐云台,贺观澜跟着身形化雾,先一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 数不尽数的玄鬼妖魔如鸦群般盘踞整座隐云台。 如今活下来的几乎只有他们三人。 看着眼前无数逼近的妖气,宁隨渊的脸色难称好看。 他丢了面具,摊开掌心召出四方戟,朝后侧的云麒叮嘱:“你带她先走。” 说话间,群鬼涌上。 四方戟勾出一波灵刃斩断来路,确切说是将整座山体一分为二,隨着破裂的地脉,脚下的土壤也跟着摇摇欲坠。 狂化后的玄鬼根本不懂得畏惧,嘶吼蜂拥,杀意不泄。 “阿熒,走。” 云麒捞起扶荧,转身就跑。 他身上的衣衫蜕化成为黑亮的皮毛,四肢挣脱衣物變作四条粗壮有力的兽腿,上肢从头颅开始演變,尖耳,竖瞳,额心烧灼着的金红妖火。 ——这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黑虎!! 云麒脚下踩着焱焱火光,背着扶熒腾空跃起,飛出重围。 前方还有几只漏网之鱼。 云麒撕咬上前,咯嘣一声咬碎了对方咽喉,喷射出的鲜血溅在她裙摆之上。 云麒粗暴地丢了尸体,扭头看过去,眼神中满是歉意:“对不起阿荧,回头我送你一条更漂亮的裙子。” 扶荧没有说话。 她看到云影中钻出来的黑光,隐青灯紧攥掌中,碧蓝的清波荡开邪祟。 越来越多的玄鬼涌化,杀不尽,除不竭。 云麒逐渐体力不支,托着扶荧歪倒在一旁,过度使用的灵力让他支撑不住,身躯隐隐有变小的趋势。 情况有些怪异。 他似是想到什么,取出青铜符,符光似有所动荡,在掌心发出急促的嗡鸣。 云麒呼吸跟着不平:“回落崖。” 扶荧闻声一惊,一把夺过那枚青铜符,它左右摇摆,最后穩穩指在脚下。 什么意思? 扶荧正在恍神,忽听云麒短促的尖叫:“小心——!” 他一个起跃将她推开。 扶荧身子踉跄,跟着滚进浓郁的沙尘当中。 黄沙携風不散,从身旁吹过,呼嗬嗬的風声像是有人在笑。 扶荧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一直等那个声音不见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一片烟绿,还有潺潺流水声。 像是隐云台的来时路,看着有些陌生。 扶荧缓缓站起来,四面八方都没有破坏过的影子,天空碧蓝干净,似乎刚才所发生的都是错觉。 云麒不在。 更不见宁随渊的影子。 她又着急去找隐青灯和青铜符,好在两个都掉在相隔不远的草丛里。 扶荧松了口气,接着去探究青铜符。 这枚青符不知何时变得灰白黯淡,看样子已经失去了作用。 如此说来,这里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桃源城——回落崖。 扶荧不敢大意,索性把隐青灯攥在掌间,警惕地找寻出路。 刚走出山林,就听不知哪里传出细碎的痛哼。 听起来似是人的声音。 扶荧将隐青灯护在胸前,顺着声音的位置看过去,她没有靠近,只是用灵术捏了一只小小的蝴蝶飞过去为她探路。 洁白晶莹的蝴蝶颤巍巍飞过丛林,最后停留在某棵树后。 它双翼收拢,这说明里面没有危险。 扶荧这才敢过去。 树后面的确躺着个人。 灰扑扑的衣裳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的面具也沾了血迹。 扶荧视线滑落,看到他侧腹一片血淋,情况看着非常不妙。 宁随渊说隐云台是恶斗场,能进里面的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他脸上的面具,八成也是贪心的临仙客之一;又或者是某个黑心店家。 回想笼子里的那些个可怜的奴隶,扶荧瞧了他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起身走了。 大发善心不可取。 阿爹说过,不要随便救路上的人,谁知道他们病皮下藏着怎样的黑心肝儿。 她的离去让躺在地上的贺观澜指尖跟着一勾。 直到确定扶荧不会理他,才终于咳了几声。 扶荧闻声回头,神色间满是打量和懷疑。 贺观澜挣扎着爬坐起身,从她的表情和表现来看,他将她心中的顾虑猜了个十有八九。 贺观澜随手把怀间一个腰牌丢过t去,气游不稳:“姑娘留步。”贺观澜边说边咳,“在下乃清风山小修,领命前来寻找失踪的师弟,未曾想……” 声音顿了下,没说下去。 “我怕是不行了,劳烦姑娘拿着我的腰牌,出山后若能遇见同门,也好告知我的消息,不至于他们再苦苦寻我。” 扶荧犹豫着捡起腰牌。 上面刻着两个字——无忧。 扶荧仍是没有打消怀疑。 她收好牌子,一步步转身离去。 身后没有了动静。 她犹豫着打住步子,那青年垂着颈项,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也可能是早就流干了,蚊虫嗅到死气,绕着他伤口嗡嗡飞舞。 扶荧最终还是抵不过纠结,重新折返回去。 “嗯?” 他又撑起了眼皮。 扶荧从乾坤袋取出藥瓶倒出一颗,递过去:“服下。” 贺观澜沉默须臾,低头就着她的掌心吞服了那颗丹藥。 服药过后紧跟着一声叹息:“我灵府近碎,便是姑娘好意相救,怕也是难过天明,姑娘不如……” “谁说救你了?”扶荧撩了撩眼,淡淡打断他,“这是毒药。” 贺观澜:“……” 贺观澜:“…………” 第33章 033 “只有小狗才会沿路做记号。”…… 扶熒不顾对方惊愕, 两手用力撕开他胸襟衣衫,专心查看起傷势。 她说的话真假参半。 药确实是毒药,当初为给寧随淵炼制解药, 顺便用余下药渣做出来的毒药, 自然也不是什么剧毒之物, 最多讓人肢体酸软, 短暂昏厥。 ——也能唬人。 她手指碰上他的腹腔, 猛然接近的柔软触感讓賀观澜肌肉绷紧, 条件反射欲要拉开。 啪。 扶熒一巴掌拍下去,斥了声“别动” 手劲儿不小,賀观澜手背顷刻多出道红印。 他收回手, 强忍着不适讓扶熒查看傷情。 这傷是他刻意而为, 半分不掺假。 玄鬼的利爪从侧腰贯穿后背, 皮连着肉,肉扯着筋, 森森白骨裹着血淋淋的傷,糟乱的暴露在外。 情况略微不妙。 扶熒所带的丹药只能维持基础的伤, 像这样严重的外伤,没个十天半个月是调养不过来的。何论他们现在身处回落崖, 不知会不会像先前的蜃境一样,有伤口不能愈合的情况发生。 第41章 扶荧先简单清理了一下疮口,敷上止血抑疼的药粉, 再递过去一颗丹药:“服下。” 賀观澜掩眸, 将那褐色的丹药直接吞服。 药腥, 发苦,他对丹药一窍不通,只覺得疼痛确实消减, 至于那毒—— “姑娘先前让我吞服的是何种毒药?” 扶荧说:“你要是确实没做过伤天害理的,我会给你解药;倘若你心怀不轨,七日后爆体而亡。” 她胡咧咧一通,严肃的模样确有几分唬人的架势。 賀观澜沉沉凝着她,忽地笑了:“既然担心我伤天害理,又何必救我。” 扶荧眉眼浅淡:“若你没有伤天害理,自要救你。” 贺观澜登时哑然。 他神色间思绪看不分明,忽听草丛晃动,淡淡鬼气聚集,蛰伏在暗,危险暗涌。 扶荧忙于包扎,并未覺察,纤长的睫毛在臉颊投落出四四方方的青影。 贺观澜心念一动,指尖跟着轻勾。 草丛里的动静變大,巨大的黑色影子匍了下来。 他坐在原地未动,面具下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只是静静地看,静静等她的抉择。 救人救己,这是每个自诩聖者所将面临的抉择。 可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大义,真有危难发生时,谁都会选择保全自身。 他看惯虚伪。 如今只是想知道,身携决明灯的聖女能否挑起救世大任。 甚至,他的私心想见她撕破目前所展示的冷静自持,露出难看的伪善,惶恐,或将他推入妖怪口中时的一点点歉意和惊惧。 她该是那个样子; 所谓圣,不过是土地之上高高供奉起的泥菩萨,洪水冲来时,也只剩下一滩烂掉的泥肉。 这是一条蟒蛇所化而成的玄鬼。 它的动作迅又猛,虽然身上有伤,但也丝毫不影响它的动作。 扶荧是能躲开,可是后面的伤者就不一定了。 隱青灯一直攥在手上,扶荧驱使灵力抵开玄鬼的第一波袭击,趁其倒地的这段空隙,迅速将人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扶荧把人带起来才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高,更重许多,一半的重量压在肩头,自是走不了多快。 她拽着他,卖力地朝水源的地方跑。 贺观澜意外地挑了挑眉,看样子眼前的“圣女”,确实比起之前的苏映微多了几分真实的良善。 良善。 尽管在当今不虚洲算不上什么好词。 玄鬼很快恢复,紧追过来。 扶荧的肩膀实在扛不住他的重量,气喘吁吁问贺观澜,“护法咒怎么使?” “嗯?” 见他不理解,扶荧不耐烦重复:“你不是临仙客?我记得你们有一道万法护身咒,告诉我怎么使。” 贺观澜已经猜测到她要做什么,隱约动了兴致,便将指尖抵至扶荧额心,一些有关灵术的记忆瞬间周游识海。 不单单是护身咒,还有驱灵咒,还魂术。 共計八十三道大大小小的术法,全部涵括其中。 扶荧心生怪异,但也顾不得思考。 她轉身将贺观澜护在身后,双手捻诀,眸光坚定地看着逼近的玄黑色大蛇:“云篆太虚,永保安寧;天地玄灵,护其身形——开!” 护法灵术于指尖闪现,召开护法阵将其抵挡。 贺观澜没有告诉扶荧,越是纯粹的魂魄,术法的光芒也越是纯粹圣洁。 莹白的光芒万丈,铺天盖地将两人缠绕其中。 那束光亮映照在贺观澜眸底,他对着漫天光辉失了神,望着将他护在身后的单薄背影,骤然沉了思绪。 玄鬼冲不开法阵,召现而出的强劲仙光大破灵府,巨蟒发出痛苦的惨叫,弹飞出去后满地打滚,不多时,身上燃起焱焱火光,瞬息间烧作沙尘,连灵丹都一同被烧毁殆尽了。 护法术对灵气的耗损是巨大的。 扶荧当即感觉到浓郁的疲惫席卷而至,但她依旧不敢放松,满是怀疑地看向身后的人。 她是决明灯所化的灵身,按理说普通的玄鬼是不敢靠近她的。 这只玄鬼看似强悍,实则远没有那些袭击隐云台的那批玄鬼厉害,还有那些术法……若他真有这般本事,也不会被重伤如此。 “你是谁?” 她眼神间的疑虑与警惕让贺观澜闪了闪眸子。 正欲上前两步,锐风破开寂静,横拦二人中间,同时也打破他臉上面具。 面具后面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可是很快,男人的五官开始融化,變作另一张模样,黑发褪尽,露出银白的底色。 他的脸也是苍白的。 淡淡的眼瞳,清冷寂静站在那儿,天地间似乎也跟着消寧了。 扶荧额心抽动了两下。 第二波灵风过来,贺观澜身姿不变,抬手作抵,视线依旧是落在扶荧身上,“九幽帝好大的火气。” 有人自暗处走了出来。 一身杀伐血气,眉眼间戾气沉沉。 确实是好大的火气。 “过来。” 寧随淵唇瓣张合,似在克制着什么,短暂的两个字,足以让人听出言语间的不快。 扶荧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贺观澜:“这些都是司离君有意为之?” 贺观澜长睫半掩:“我此行的确是为找寻弟子,无需作假,倒是……” 扶荧不理他也罢,反倒还和对方攀谈起来,宁随淵顿时气急:“本尊让你过来!” 扶荧拧眉,不耐回呛:“左右都是一片小地方,这里那里有何不同?既然如此,帝君为何不过来。” 好好好,真是胆子大了。 敢顶嘴了! 确定扶荧不会过来身边,宁随淵胸脯起伏剧烈。 过去就过去! 他愤愤咬牙,三两步走到扶荧跟前,一把将她捞到身侧,如躲瘟神般自后躲闪。 如此小儿的行径让贺观澜低低笑了几声。 宁随渊不满他许久,还没来得及轻嘲,就见贺观澜腰间缠着的绷带,打结方式……和扶荧给手下那群魔兵的包扎方式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不敢置信地质问:“他置你于死地,你还好心救他?” 扶荧头又疼了起来。 烦躁地摁了摁眉心,若非是他伪装严密,她怎么也不会救他。 比起这个,扶荧更奇怪另一件事。 隐云台的那批玄鬼不似寻常,最后摆明都是冲着他们来的;回落崖却又恰巧出现在脚下,贺观澜又这么正好地出现。 这么多的“恰巧”,倒像是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 说不定碧萝的消失……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扶荧目光过于明显。 贺观澜更是直白:“你怀疑我。” 扶荧反向推问:“司离君突然出现,又故意演这么一出t苦肉計,难道我不该怀疑吗?” 贺观澜面无波澜。 他双眸陡轉,“那只呢?” 那只指的自然是云麒。 不虚洲的仙者向来高高在上,贺观澜也不例外。 他瞧不上妖,或者说是懒得理。 也只有宁随渊,每次都能和云麒争论几个来回。 宁随渊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事情发生的速度太快。 等宁随渊处理完那批玄鬼,就见扶荧被卷进了尘风当中,不得已只能跟着进来。 他找人找的头昏脑涨,她倒好,给仇家行起了医。 “与其怀疑我,倒不如怀疑别人。”贺观澜说,“我执掌太华,出行自不可招摇。伪装也是为行事方便,至于伤……确实是意外。” 贺观澜言之凿凿:“这群玄鬼狂暴不似寻常,一时大意,便中了計。” 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嗓音清冷,每个字都有理有据。 扶荧低头默然。 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云麒,碧萝的行踪是云麒最先发现的;隐云台也是云麒提议来的,最后推她的那一把也是云麒。 云麒很可能是憎恨苏映微了,所以使计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 贺观澜也不是全然无辜的。 这人计谋深远,是宁随渊和云麒都比不上的,万万不可大意。 说完这些话,贺观澜对她伸手—— “解药呢,能否给我?” 宁随渊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周游一圈,“什么解药?”他当即将先前的恼怒抛之脑后,语气变得愉快起来,“难道你给他下毒了?” 扶荧没有否认。 可那毒药都是随便制的,哪来的什么解药。 不过扶荧也是真后悔。 后悔没多做点毒药,药死这群人。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现实。 第42章 他们各个非同寻常,哪是那么容易药死的,只有快点找到《百杀录》 “等出去,自会给司离君。” 扶荧说罢转身,先行走了一步。 贺观澜摊开的手被冷在了原处,宁随渊双手环胸,对着他的手心冷冷一嗤,意义明显。 他重新收回手,不显得尴尬,从容跟了上前。 宁随渊呛他:“司离君如此怕死吗?本尊记得司离君好似是三清之身,寻常蛊毒近身不得。”他余光扫过去,继续讽刺,“还是说,这只是你……蓄、意、接近的借口。” 面对挑衅,贺观澜面色不改,“这路好像没写九幽帝的名字。” 宁随渊存了心思。 存了给路标名儿的心思。 然而紧接着就被扶荧的一句给打破—— “只有小狗才会沿路做记号。” 宁随渊没想到她会接话,一怔,未顾得上发作,就听旁边的贺观澜传来低笑。 他鲜少露出如此轻悦的表情,“既然如此,随便九幽帝吧。” 说罢腾空,扶云飞远。 宁随渊恨得咬牙,三两步拦住扶荧,“何意?” 他冷着脸,神色较不爽快。 扶荧对着他沉闷闷的表情愣了愣,其实那话本是心里头说的,结果一个不留神就—— 仔细想想,她今天连番举动确实是多次惹怒他。 属实不好。 扶荧柔着嗓子,故作无知:“帝君可会做成留记号的事?” 宁随渊咬牙切齿:“当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扶荧眉心舒展,“那帝君还计较什么?” 还计较什么? 她分明是成心! 宁随渊五指作茧箍住她纤细的脖颈,“你信不信我——” 他没有将狠话放完。 细长柔软的脖子落在她虎口,她脸上不见惧意,黑澄澄的葡萄眼倒映着他粗蛮的表情,看着着实无辜了些。 仅这刹那,心间腾起一股非常奇怪的感觉。 似是抵抗,不是抵抗扶荧,而是抵抗他的这股凶劲儿。 那股感觉好像是在告诉他——“不要欺负她”一样。 这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宁随渊喉结滚顿,尝试掐紧,她还在看他,那双眼睛中的清澈即将将他淹没。 宁随渊刷地松了手,近乎是落荒而逃。 第34章 034 “若我替你杀了宁随渊。”…… 傍夜时分, 三人入城。 【回落崖】是传说中的桃源,相传此地不分种族,不存偏见;不忧生计更无虑生死, 是只有梦死后方能抵达的仙境桃源。 不虚洲传言较多, 此前听闻也只是图一乐, 如今身处此地, 却多了种不真实的感觉。 其名虽为回落崖, 和山崖却无多大关系。 城中風格多变, 囊括着妖族生活的溶洞;瑶山常见的悬山式楼阁,也有九幽繁奢的廊宇水榭,街道巷陌鳞次栉比, 层楼叠榭, 满城灯火高低相連, 竟有几分光怪陆離。 三人不敢大意,因天色较晚, 准备先择一住处安身。 这片软红香土人烟阜盛,沿路走来遇见不少妖族和瑶山人氏, 一如传言那般交好攀谈,不见半点芥蒂。 倒是突然闯进来的三个人, 看起来十分格格不入。 “三位是外乡人?” 忽然有人搭话。 是卖糖葫蘆地走街贩。 贩子左臂扛着糖串,右邊袖子却是空空荡荡。 扶熒趁机询问:“我们无意踏入此地,现在想选个落脚地, 可否为我们指个路?” 贩子笑道:“往前走就是客栈, 名迎春楼, 是回落崖最大的酒家。” 扶熒暗自记住。 他熱情介绍:“回落崖好玩儿的多,三位可尽情游玩。还有我这糖葫蘆也是新鲜串的,姑娘可要嘗嘗?” 扶熒不好拒绝, 随意挑选了一串。 旁邊的宁随淵正要付钱,就见小贩摇头:“回落崖都是以物换物,外乡人过来更是不要钱,三位随意,我先去别处了。” 扶熒捏着糖葫芦,怔怔看他走远。 小贩走街串巷,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宁随淵重新收好钱袋,瞥了眼她手上红澄澄,裹满糖霜的糖葫芦,“扔了吧。” 扶荧犹豫须臾,回想上次蜃楼里沙子变的吃食,最后还是将糖葫芦丢至路邊。 一路走来除了走街贩,两边凡是注意到他们的摊贩都会熱情洋溢地打着招呼,送来回落崖的特色小点或玩意。 每个人都热络异常。 终于到了迎春楼,小二前来相迎。 “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给我们三间客房。” 小二是只耗子妖。 他勾背屈腰,眼睛弯成一条线,“实在不好意思,近日客满,见三位都是外乡人,可以想法子给你们腾出两间出来,不然……” 他眼珠子骨碌碌地从扶荧身上转到旁边的两个男人身上,又转回到扶荧这边,“不然三位商榷一番,凑合着两人一间?” 宁随淵眼皮一跳,抗拒之意不言而喻。 扶荧暂时打发了小二,然后叫两人择了张空桌坐下,“我刚才问了小二,他说城里就这一家客栈。” 这么大的地方却只有一家客栈,也难怪会出现客满的情况。 她抿了抿唇,“若不然——” 宁随淵眼風扫过,她頓时没再吭声。 气氛有些僵持,贺观瀾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待小二上了茶水,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 扶荧折腾一天也确实渴了,见他喝完没事,这才放心地给自己倒茶,捧着茶杯連饮几杯。 见此,贺观瀾轻轻捻了捻杯底。 宁随渊冷冷注视过去,“司離君向来对九幽嫌好道歹,眼下更不必同行,我看司離君还是另择宝地吧。” “没听扶姑娘说吗?这里只有这一家客栈。”贺观瀾放下杯子,“况且我从头到尾都是与扶姑娘同行,并不是你九幽帝。” “!!!” 好一个没脸没皮的贺观瀾。 宁随渊指骨收紧,几欲发作。 扶荧接连忙活几天,到现在确实是疲惫不堪,更别提碧萝不知所踪,加上先前的那招护法术耗损她不少气力,如今只想好好歇歇,懒得再掺和到他们的争论中。 “帝君。”扶荧叫住他,“你和司離君住在客栈,我出去找个地方将就一晚。” 天为被,地为床,哪里睡不是睡。 虽然此地古怪,但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威脅到他们的事物,找个角落凑合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以前采药的时候,更危险的地方她也住过。 说罢,扶荧就要起身离开。 宁随渊一把拉住她腕子,额心猛地跳了跳,最终妥协:“让他住。” 扶荧低头:“嗯?” “我说让他住。”宁随渊咬重字眼,言语间变得不耐烦,“我去外面。” 他不愿和贺观澜共处,立马招来小二说明情况,安置好扶荧后便自个儿出去了。 小二给两人准备的都是上好客房。 门挨着门。 望着宁随渊离走的背影,扶荧回房正欲关门,一只手忽地抵上门樘。 那是只素净好看的手。 指骨有力,指节修长,手腕束一圈玉带。他仅用了半成力,却能让门撼t动不得丝毫。 扶荧索性收力。 他清瘦的身影站在门前,完全挡住光亮。 银发顺着肩头滑落,细密长睫虚虚盖着那双淡薄的眸子。 贺观澜脸上没什么表情,凝视一个人时更如同平湖,像是随时将对方溺死其中。 “九幽不是你该滞留的地方。” 扶荧嗓音轻柔:“司离君何出此言?” 贺观澜一条腿已经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身形微微逼近,自他身上扑过来的冷香完全将扶荧淹没,“我知道你是谁,你不是她。” 莫名其妙的两句话,构成了一个真相。 扶荧不见慌乱,表情从一,眼底透亮:“司离君……伪装接近就是为这个理由?”她说,“那你何不告诉宁随渊。” 贺观澜:“我为何与他说?” 扶荧反问:“那又为何与我说?”她笑了下,“司离君不就是想借此威脅?” 威胁一词实在不好。 不,是不堪。 贺观澜从未想过扶荧会是这种反应。 他不清楚扶荧为何要留在宁随渊身边,若是为富贵荣华,可在先前的试探当中,她十有八九不是贪得身外物的重利之徒;那就是喜欢宁随渊?可从一路的种种表现来看,更不像是一个心有钦慕的怀春少女。 第43章 宁随渊那人——狂妄自大,骄矜傲岸,优点半处不沾,留在他身边除了危险没半点好处。 他有心帶她回太华山。 只要她点头,她会成为天下皆知的圣女,会取代苏映微,受世人香火。 “你医术很好。”贺观澜頓了顿,突然转变话头,“太华山的藏书阁你去过,若你愿意,你可以随时进出。” 扶荧笑得更开:“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说,“我记得不久前,司离君因一本禁书对我大下死手,如今却又不远千里地想要帶我回太华,我身上可是有你想要的东西?” 扶荧反向逼近。 在男人侵占的目光之下,她看起来过于娇小,然而气势却并不低矮,反倒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态,“还是说,司离君也想囚我在侧,做那圣女的替身?” 是替身,又不是替身。 贺观澜扣在门樘上的五指微一收紧。 就在这一瞬间,他猛然顿悟她留在宁随渊身边的意图。 不贪财,不图色,那就是—— 被宁随渊所控,不得脱身。 的确。 那人一颗心吊死在圣女身上,颇为偏执可怖。 也许她是被迫,或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上难以抽离,总归是因此恨着宁随渊的。 “若我替你杀了宁随渊。”贺观澜低头,嗓音贴近,“你可愿随我去太华?” 扶荧瞳孔乍得收紧。 她张了张嘴,“你要是有那个本事。” 贺观澜低低笑了。 他后退两步离开房间,看向她的双眸带有几许的赞赏,“扶荧,你很聪明。”贺观澜唇角的笑意薄薄,语意沉着,“可是除了聪明,也要有手段。” 他掌心朝上,透白色的书茧浮现掌中。 贺观澜先是攥紧,然后丢了过去,“你的肉/身乃决明灯所化,这里记载着三十七种神术,若你学有所成,自能保你在九幽顺遂。” 扶荧接过玉茧,皱了皱眉:“我凭什么信你?” 贺观澜负手离去:“凭我能杀了宁随渊。”贺观澜并不强求,“学不学随你。此物一旦打开便会认主,若你不要,丢了便是。” 他折回屋,扶荧也合锁上门。 玉茧冰凉地被她捏在掌中,扶荧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打开,也没有扔,思来想去把那东西暂时藏在了自己的隐青灯里。 这簪子不错。 平常除了当首饰,作碧萝的家,还能藏一些东西不至于让宁随渊发现。 同时扶荧也开始感到奇怪。 原著里的男主们一个个对苏映微情深不减,然而三人接触下来,比起系统所形容的“恋爱脑”,更像是——对她别有预谋。 扶荧微微沉着表情。 倘若不是为爱,那就是为了别的什么。 苏映微除了穿越者这个身份,还有什么值得贪图? 身份…… 扶荧思绪一晃,慕然间抓住了什么。 对,身份! 穿越者就是她在这世间最特殊的身份! 可这身份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扶荧想得头痛,半天也没有想明白,摇了摇脑袋准备先洗个澡,然后歇息会儿再走下一步。 小二已经提前让人烧好了热水。 她今天又是滚土又是救人,身上的衣裳早就一塌糊涂了。 扶荧从乾坤袋里翻出身换洗衣物,褪尽全身,缓慢浸入浴桶当中。 水的温度刚好。 扶荧得以放松片刻。 她握着隐青灯。 从进来后就不止一次的尝试和碧萝连魂,然而一无所踪,唯一能笃定的是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叹息声,扶荧从变凉的浴桶中起身。 手还没来得及勾到屏风上的沐巾,扶荧就敏锐地捕捉到外面一闪而过的黑色影子。 她心里一个咯噔,都没来得及擦拭,匆匆忙忙地抓过衣物胡乱套在身上。 “谁?!” 似乎感受到了她语气中的慌乱,屏风后静息须臾,传来男人低闷的声音—— “我。” 扶荧一愣。 更是慌乱。 宁随渊?他为何回来? 第35章 035 “帝君擅闯女子闺房,有辱身份…… “我、我在沐浴, 你先出去。” 扶熒低头整理着褶皺凌乱的衣裳,因身上水渍尚未擦拭干净,轻薄的料子黏糊糊追着皮肤不放, 她不禁烦躁, 越是烦躁, 越难整理。 不知是不是人走了, 外头陡然没了声儿。 终于穿戴妥当, 扶熒松了口气走出屏风, 却冷不丁撞上杵在外头的那道高大影子。 他站在距离屏风仅几步之遥的位置,眼神看着怪异,像是思考又像是打量。 扶熒好不自在地抚了抚领口, 神经紧绷地局促在原地。 她出来得急, 散开的头发还全湿着, 裹着张清丽的小脸,水汽还没有散开, 从眉梢到鼻尖,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 瞧着干净, 较于往日的宁静多了几分水润的娇艳。 宁随淵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没有移开,受蛊般盯着, 从微卷的发梢到她忐忑的指尖,浑身上下,每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看久了, 竟莫名口干舌燥。 扶熒终于忍不住出声呵止:“帝君擅闯女子闺房, 有辱身份。” 她拧眉警告, 语气已有不满。 宁随淵这才轻飘飘地挪开视线,不觉尴尬,更没有被拆穿后的窘迫, 一如既往地淡然,“下雨,进来躲躲。” 窗未关严,压着条手指头粗的缝。 雷雨和欢嚣顺着那敞开的缝一同灌了进来。 比起夜雨,扶荧更意外的是这样的天气和时辰,外头竟然还是如此热闹。 她上前合窗,梗着脖子往外张望,一张张打起的油纸伞像是各色各样的花,风雨中艳丽招摇,为夜色带来无尽的生命力。 扶荧只看了一眼就急忙关好窗户,顺势揽了揽胸前的衣襟。 宁随淵的余光又情不自禁地追随而至:她穿着素白的纱裙,长发及腰,胸前被头发打湿,灯烛亮着,她的身体窝在灯火之下,看起来温暖又美好。 心不受控制地跳了下。 宁随淵笃定那不是本意,脑海一瞬间似乎划过什么,抓不住,让他无端烦躁,只能拼命压着梗在喉咙间的那股痒勁。 而且他得承認。 ——雨拦不住他,他只是担心旁邊的贺觀澜,或者是其他什么。 总之,他確实冒昧。 “我该歇了。”扶荧开口,含蓄请他离开。 宁随渊一动不动:“我在外面,打扰不到你。 ” 言外之意,他不打算离开。 扶荧:“……” 莫名其妙。 扶荧知道赶不走他,索性放弃劝说,用术法把头发烘干后,上床歇下。 宁随渊静静站在角落,双手环胸,闭目养神。 他觉得很怪,从进到这里开始,就开始不受控制。 宁随渊皺了皱眉,看了眼床上的扶荧,瞬闪离去。 ** 翌日,扶荧准时醒来。 这一夜睡得并不好,脑海昏昏沉沉,较于昨日反而更加疲惫了。 她摘下隐青灯攥在掌间,繼续与碧萝感應。 回應她的是一片漫长的空阔,扶荧不禁叹息,心底沉了沉,起床收拾好自己出了房间。 怪异的是客栈变得非常安静。 悄然的寂,一直从客栈蔓延至街巷,她踱步下楼,见门前站着宁随渊和贺觀澜,便也跟着过去。 比起昨夜的喧腾嚣闹,空荡从街头蔓至街尾。 地上欢乐过后的狼藉还没有清理干净,越发衬出白日凄凉。 见她醒来,宁随渊懒散扫过一眼:“全城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扶荧斟酌道:“鬼城?” 宁随渊嗤了下:“谁知道t。” 所谓桃源其实是一座鬼城,传出去確实招笑。 鬼不鬼城先另提。 扶荧急需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她和这些仙魔不同,会饿会渴,只是需求比凡人时低了許多,可是自打进入回落崖,似乎无形中放大了这股欲望。 扶荧折身回客栈,宁随渊见她进了后廚,想了想也跟着进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扶荧总觉得廚房的摆设过于陈旧了些。 食材原封不动堆积在原来的位置,廚具也都有使用过的痕迹,除了没有厨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勁。 她卷起袖子,在宁随渊的注视下挑选食材前去冲洗。 接着提起菜刀,将土豆削成薄薄细细的丝。 “你在做什么?” 第44章 这问题真是莫名其妙。 扶荧头也不抬,还是回了,“做饭。” 宁随渊不需要充饥,自也没见过世间烟火气。 他好奇的见她生火,起锅,烧油,等油滋滋冒起烟,扶荧开始炒菜。 白烟腾腾往上蹿,油烟混着调料的味道争先恐后往鼻腔钻。 宁随渊鬼使神差走过去。 他捡起碟子里切好的一颗小米辣丢到嘴里,仅嚼了两下辛辣的味道就让他受不了的皱眉;除了瑶山人氏,其他种族对食物的需求并不是很高,便是真的吃也是为了增强灵力。 味道怪虽怪,但确实有些許以前没有尝试过的滋味。 宁随渊来了兴致,又嚼了两根香菜——臭,不好吃。 他正要去抓旁邊的生肉,忽然飞来一巴掌,对着手背就是重重一下。 手勁儿丝毫没收着,掌背眨眼间就落上红痕。 “阿朔,别闹。”她温声呵斥。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愣住。 宁随渊已经完全忽视了手背上不值一提的痛意,曜黑的眼眸沉沉凝着她,“你叫我什么?” 朔与随读音有几分相似。 她叫的低,加上四周声音混淆,不仔细听当真听不出其中差别。 他不知“阿朔”是谁,只以为扶荧再叫他。 和苏映微的撒娇不同。 是亲昵的,毫无界限感,更毫无保留的语气。 恍然间竟给宁随渊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是生活了许久的恩爱夫妻一样。 扶荧喊完便已怔住,旋即而来的是惊惶失措。 沈应舟身为镇天司一员,时常回来得晚。偶尔会碰上她在后厨忙碌,那人并不精通厨艺,但乐得过来帮她,说是帮忙,实则是找个由头贪嘴。 此情此景让扶荧恍然间回到过去,一时间竟没分清现实。 她很快冷静下来,“冒犯了帝君。”扶荧压着眉说,“只是那肉是生的,吃不得。” 宁随渊摩挲着被拍过的手背,没有说话。 扶荧假装没注意到他神色间的深究,繼续低头忙碌。还差料酒调味,厨面上四下翻找也没找到,倒是在下头找到一罐陈酿。 女儿红。 天元310年。 扶荧凝着上面的刻痕,暂时收心,利用这一发现转移开话题:“这是三百年前的酒。” 宁随渊接过酒坛。 打开瓶塞,新酒的气息泼了出来,味道显然对不上这百年陈酿,倒是酒坛的样式和上面的刻字符合年代感。 “你们在做什么?”贺觀澜拿着个包裹走了进来,“我在一间客房找到了这个。” 说着,贺观澜将包裹丢了过来。 宁随渊稳当接过,拆开了包裹。 里面放有一块镇天司腰牌,还有一本手记。 看起来像是行军手记。 他打开翻阅,转而沉默。 不虚洲使用的基本是同一个文字,然而因为各族的生活习惯不同,字的意思也略有不同。 更别提这字迹凌乱潦草,宁随渊看了半天,就辨認出一个日期。 他捧着手记半天没吭声,站在旁边的贺观澜面无表情,眼底却泄出嘲讽:“九幽与瑶山不通往来,九幽帝不认識字也不奇怪。” 宁随渊:“。” 明着暗着说他文盲呢。 宁随渊向来不为难自己,不认識就是不认识,有什么可丢脸的;他更不会求教贺观澜,想也不想地抬手招来扶荧,“看看写的什么。” 扶荧洗净手,接过那本手记。 饭菜正好已经盛了出来,贺观澜顺势给自己倒了杯女儿红,落座拿起了筷子。 注意到这一举动,宁随渊额心猛跳:“是给你做的吗你就吃?” 贺观澜面色一动不动:“九幽帝若是嘴馋也能过来吃。” 宁随渊:“……” 扶荧:“……” 当今这个局面,两人掐起来绝对不是好事。 反正饭菜做得多,不差一两个人,扶荧火速拿起双筷子塞到宁随渊手上,“别吵,一起吃。” 宁随渊看了眼手上的竹筷,手力不稳,咔嚓声掰成两截。 他深吸口气,重新取了双新地坐回到小方桌前。 扶荧一边吃饭一边翻看手记,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写的什么?”宁随渊顿了下,“从开头念。” 这魔尊还真……大字不识一个啊。 扶荧心底摇头,翻回开头念了起来,“天元109年,小春,微雨,一行人返程遇迷瘴,受困不动山。” “109年?”宁随渊抓住重点。 扶荧颔首,继续念下去。 “天字梯共计十六人,存活六人,失踪四人,饿死五人,食……”扶荧顿了下,“一人。” 翻到第二页,下笔者字迹越发凌乱,像是神志不清时写下的—— “天元109年,巧月,晴。顺利脱困,我们一行三人来到霞柳城,这里的百姓好客,接纳了我们。” 中间应该是经历了什么,但到这里,能看出笔者轻松了许多。 “阴,这地方不对劲……”扶荧念到这里顿了下,继续往下读:“阴,这地方不对劲。” 第四页:阴,这地方不对劲。 第五页:阴,这地方不对劲。 第六页:阴,这地方不对劲。 “……” 同样的内容,同样的笔迹,同样的一句话从第四页一直写满整个本子。 扶荧读到最后,头皮开始发麻,那黑黝黝的字如同双双眼睛,密集又冰冷,让她全身跟着攀升起凉意。 的确不对劲。 巧月是人间七月,可是……他口中的霞柳城早在天元109年的三月就沦为了一座死城!! 第36章 036 “扶荧,你今年十七,距离宁随…… 天元109年正三月。 靠近不动山的霞柳城历经一场灭顶之灾, 一夜之间,人与城離奇般地消失。 从城鎮到数以万计的城民不知所踪,只留下一望无际的黑黝黝的深崖, 盘旋在山与山之间, 至今无人踏足其中, 然而那是霞柳城曾经矗立过的地方。 临仙客还是凡人都对此地讳莫如深。 鎮天司想要究其根本, 曾派遣大批兵马前往调查, 然而始终没有找到关于霞柳城的任何线索, 霞柳城此前未遭受玄鬼袭击,更没有经历天地裂变,就是突然的、毫无预兆的从那片土地凭空消失了。 即便是在不虛洲, 一座城的消失也过于玄乎。 因找不到突破口, 这件事慢慢地不了了之, 因留下的迷雾重重,哪怕是过了五百年, 众人依旧津津乐道,扶熒自然也没有错过, 可是——手記却说他们来到了霞柳城! 从記录者的信息来看。 他们應该是在三月前去往不动山的,此后一直深陷迷瘴, 不然这么大的动静,按理说不会不知情。 那就更奇怪了…… 扶熒不由得翻回到第一页。 “怎么了?” 旁边的宁隨渊看出她表情不对,开口询问。 扶熒仔细翻看着合页, 拧眉:“少了内容。” 闻声, 坐在前面的賀观澜尾指輕輕蜷了蜷, 顺着话问下去:“少了什么?” 扶熒指着开头道:“这本手記属于行军册,任务所遇到的一切都要事无巨细記录其中,回头再交给镇天司史统统一抄录。可是你们看, 他第一页却是返程,这说明是他们任务完成后回去遇到的事件,那前面的内容呢?” 沈應舟以前和扶荧说过,镇天司远行前,都会带一个负责记述的文兵。从出行到返程,到每个人做了什么都要详细记录在册,若遭遇不测,文兵也是首先要保护的对象。 扶荧抬起本子,仔细看它的厚度也不对,确实是缺失了一部分内容。 “司離君找到时,就是这样的嗎?” 賀观澜淡淡颔首。 如果找到就是这样的面貌,那…… 扶荧眉心夹得更紧,“可是它没有撕毁过的痕迹。” “我看看。”宁隨渊接过本子,注入一丝灵力。 红色的灵力在手记上周游几圈,很快,有另一缕白色的灵力浮现而出。 那缕白光犹如烟雾,t眨眼即过。 宁隨渊收回手:“是术法破坏。”陡然间,目光落在賀观澜身上,似笑非笑,“莫不是里面提到了太华山见不得光的东西,所以司離君不愿让外人看见。” 宁隨渊就差没指着他鼻子说是他做的了。 难听点讲,这回落崖八成就他们三个活人。 賀观澜是第一个发现腰牌和手记的人,自然也是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对象。 第45章 面对宁随渊的明嘲暗讽,贺观澜面无波澜:“太华山再见不得光,也总比九幽好。”他纤长的睫毛轻颤,“要是我没记错,九幽似乎在地穴生活了近五千年。” 这些话摆明是朝他心窝子来扎的。 宁随渊挖苦不成反倒落了个讽刺,他气得握拳,额心突突跳了两下。 贺观澜不依不饶,接着说道:“再者,与其留下把柄给你;我何不整本书销毁,何苦费这心思带过来给你看。” 贺观澜难得讽笑一下,“尽管九幽帝看不懂这些。” “贺观澜——!” 宁随渊几近发作时,一只手软绵绵地拉了过来。 他气焰未歇,怒腾腾地看过去,对上扶荧柔望来的眼神,心里一个咯噔,所有情绪奇迹般地被那双眼抚平。 他喉结滚了两圈,最终没再计较什么,双手环胸看向了门外,表情仍是冷沉不快的。 扶荧也跟着收回手。 贺观澜是警惕之人,这里面要是真的有鬼,他必会做得滴水不漏,如他所说,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把书册带回来。 “也许除了我们,回落崖还有其他人。” 但是也不合理。 好端端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整本销毁,反而还给她们留了后半部分? 要不就是……这里的时间凝滞了。 手记记载的时间是109年,迄今为止已过了五百余年。 也就是说,这回落崖少说存在了五百年。 五百年。 这里面的人和物却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 扶荧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猛然起身朝外走去。 “你去哪儿?” 扶荧没有回应,步履飞快地走出后厨,来到客栈前堂,从柜台里翻出几个账本。 宁随渊和贺观澜此时也跟紧过来。 扶荧指着账本上的内容给他们看,上面用黑色毛笔字清晰写着——霞柳城迎春楼,108年账录本。 “这里不是回落崖。”扶荧顿了顿,“是……正三月消失的霞柳城。”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原本悄然的四周更如冻结般寂静。 一座城凭空消失近五百年,如迷雾般在不虛洲四处游荡,扶荧不清楚那个夜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活着的百姓是人还是鬼,但如今碧萝不知所踪,此处定不如传言那般是所谓的世外桃源。 “你们昨夜可发现什么异常?” 贺观澜缓缓搖头:“天快亮便都四下散离了,并无什么反常。” 扶荧又看向宁随渊。 他的脸色难堪一瞬,很快恢复如常:“没有。” 宁随渊整夜守在扶荧房顶,光顾着盯贺观澜了,哪有闲心关注外界。 扶荧垂眸沉凝,“若碧萝真的消失在回落崖,我们共处一地,没道理感知不到她。”扶荧再看向贺观澜,“司离君呢?” 所谓找人不过是用于诓骗她的幌子,贺观澜自是不会承认,再次跟着搖头。 扶荧罢了叹息。 事到如今,也只能一家挨一家找了。 三人分头行动,先从客栈查起。 怪哉的是除了随身行李,每间客房空空荡荡,了无活人。 他们转而上街,寻起周围商铺。 每家每户门窗紧闭,别说人,连一只活物都难以见得。 太怪了。 就算那些人真的沦作鬼,也总该有个栖身之地,然而寻找过来就只有一间间空荡寂冷的房屋。 扶荧正要离开酒肆,忽见櫃台后方露出抹白影。 她怔了怔,攥紧隱青灯走了过去。 藏在后头的果真是个人。 四周有酒坛子遮挡,加上他躺在里面,不仔细还真的发现不了。 扶荧小心端详着对方。 晕倒的男子样貌年轻,穿着蓝白相间的剑服,样式熟悉,像是——太华山弟子。 她匆忙过去试探鼻息,人还活着,就是脉象漂浮,似有游魂之症。 扶荧赶紧拽着他两条腿将人拖出櫃面,贺观澜和宁随渊还在前面找寻踪迹,她放出两只蝴蝶过去,不大会儿,一道白色清瘦的影子朝这边过来。 “是不是你宫门的弟子。” 扶荧已将人拖至路面,费了不少力,说气话时气息不稳。 贺观澜凝神观察。 这是个颇为稚嫩的少年郎,看着也就十五六,面色像浸水的纸,又白又肿,印堂隱隐泛青。 太华山的门服都绣着特殊的暗纹当作门派记号,寻常人冒充不得。 贺观澜识不出太华山所有人,但能辨符纹真假,这的确是山中弟子不假。 山中弟子消失本是个幌子。 却…… 他压住眸底异色,上前将掌心虚放在他额心,温和的白光笼罩着少年眉眼,须臾间就给出反应。 先是手臂,接着是眼皮子下面乱晃的眼珠,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直愣愣对着天空,良久,仿若失智般从地上坐了起来。 弟子情况不对劲。 □□虽是清醒的状态,可从神情来看,更像入魇之人,整个人都是虚晃空洞的。 “你叫什么名字?”扶荧蹲身在他面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摇头。 “你还记得从哪儿来嗎?” 他还是摇头。 除了睁着双眼,根本问不出一二。 贺观澜扯了对方身上的腰牌,垂眸,“外楼弟子。” 也难怪未收到折子。 太华山门众多,每座山门都有对应的仙长掌管;若是太华山内门生事,会第一时间告知贺观澜。 见扶荧欲要用隐青灯破他迷瘴,当即打断:“他三魂七魄失了一半,身躯已是半个空壳了。” 根本不是几个小术法就能解决的。 贺观澜漠然凝视着那神智近失的弟子,似有失望,旋即指尖凝光,便要赐他个痛快。 注意到他要做什么,扶荧心中一惊。 抬手以青灯相抵,双臂严严挡住少年,“他还活着?!” 贺观澜微耷眼皮,“不如死去。” 对临仙客来说,不,对人来说,留一具躯壳痴痴无畏活着;还不如干脆果断地死去。 “我门下弟子。”贺观澜微一沉音,“我说了算。” 简直是……莫名其妙。 扶荧看向他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宁随渊来自魔渊,残忍乃为天性,也算是情有可原。 可他是太华宫的掌司,是修得苍生慈悲道的上仙,是历经五百年的世间修炼才坐上这个位置的司离君! 躺在这里的更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旁人,而是他的弟子,是叫他一声“尊上”的弟子! 换句话说,若不是身上这身门服,他怎会沦落在此? 便是真的死,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死在贺观澜手上! 扶荧怒不可遏,艰涩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他若不得医治,你杀他也无可厚非;可他当今脉象稳妥,离魂也只是暂时,说不定只要破开迷局,就能不药而愈。” “他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你更没有非杀不可的必要。” “如果你执意如此,那解药……我也不会给你。”扶荧冷声放了狠话。 贺观澜寂静站于日光澄澄中。 他的眼神是与此反之的清冷,一瞬不瞬,如同凝结在扶荧身上。 倏而笑了。 称不上笑容,更像是情绪操控下的唇角上扬,整张面目依旧显得冷漠不可近。 “那毒药不足以致命,是吗?” 扶荧脊梁僵硬起来。 他满意地看着她微变的表情,俯身靠近,“扶荧,你很聪明。”他说,“但是你骗不了我,我和他不一样。” 宁随渊愚蠢更从未清醒。 他将她当作心爱者的转世留在身边;贺观澜不同,他看出真假,更看出她苦心营造的谎言。 昨天对他说的那番话也许只是用于迷惑他的借口。 她想挑起他与宁随渊的纷争,想利用他杀了宁随渊。 她的恨,绝对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你对我的包扎方式是二十年前瑶山医客少见的一种,迄今早已不流行了;镇天司为行事保密,便是记录也会用特殊的符号用作混淆,每年都有所更改,五百年前的文字,你却能一字不差念出来。” “扶荧,你今年十七,距离宁随渊屠城过后的第十七年。” 贺观澜慢条斯理,“你说……你到底来自哪里?” 他每个字都是平静的,每个字都冷漠地从她耳畔游动过去。 第46章 冰冷地吐息混着低浅的语调,犹如一条从t冰底钻出来的蛇,一圈一圈把她捆紧,捆得严密,让她喘不上气。 脑海中的血山火海再次苏醒。 那是她逃脱不了,挣扎不开,更难以忘记的梦魇它在意识中烧灼,扶荧与贺观澜对峙的双眸很快在几近的痛苦中染上红意,薄薄的一层泪水镀在眼角,将坠未坠。 第37章 037 她颤抖无助的表情竟让他感到愉…… 她颤抖无助的表情竟讓他感到愉悦。 贺观瀾欣赏聪明者, 但不代表願意被人愚弄。 昨夜从扶熒那边離开,贺观瀾思考了许多,再将这些细枝末节相互串联。 譬如——扶熒要是真的被迫留在九幽, 何不借此机会向他求救, 借此脱困, 这样好的时机, 她为何拒絕? 可当贺观瀾提出替她杀了宁随淵, 她却欣然同意。 再到今天。 她做的菜式是瑶山人氏喜欢的, 再准确点,是迎合萬清城人氏的口味。 贺观瀾本不用满足口腹之欲,只是多年前为了哄骗苏映微, 途经萬清城赏味过两次。 他的记忆一向很好。 今天的菜式, 口味, 都和万清城时别无二致。 还有手册的字迹,她熟练地道出镇天司的习惯。 宁随淵常居九幽, 傲慢地与万世隔絕,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可贺观澜知晓, 他知凡间风俗,知变通, 也懂世故,明白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 她的确聪明,也更会隐忍。 若非今日的种种细节, 即便是贺观澜也要被骗过去的。 是啊, 谁会如此良善呢。 自当是身处尘世的凡者。 他们没有自保的能力, 却有想要守护的一切。 家人,亲朋,土壤, 这些都是他们想要保护的,然而无能为力,于是善良。 无论妖魔或是太华宫上的临仙客,早已见惯生死,深知因果不可拦;命数不可求。凡人不懂这些,在他们几十年短暫的人生中只有失去,所以才想挽回。 扶熒几乎忘记眨眼。 即便过了这么久,可当贺观澜再次提起时,她仍然胆寒,身体不受控制的发颤。 他轻描淡写的十七年,是她死去的身躯;失去的爱人,不可再见的家人,是她的一无所有。 扶熒说不出话,只剩泪水扑簌簌掉。 一滴一滴滚落,晶莹的像是一颗颗圆润的珠子。 贺观澜无心惹她哭。 他甚至从袖间取出条素白的帕子递过去,“哭什么。”贺观澜声音轻轻,“我想帶你回太华山,自然不願与你互生芥蒂。你大可放心,人,我不会杀;事,我也不会透露。” 在他说完这些话,扶荧也终于从漫长无尽的惶恐中挣扎出来。 她没有接那条素帕,背过身胡乱擦拭去眼泪,深深喘息着,只有这样才能够缓解挤压在胸腔的钝痛。 他不想知道扶荧的前世过往,也不在乎她为何与决明灯相融。 他认定她是聖女,那么,她就要成为聖女。 扶荧再回头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那么,我想多嘴问一句,司離君为何选我?” 贺观澜直起身,“我需要你。” “需要?”扶荧泛起冷笑,指着胸腔的位置,“是我,还是我身体里的这盏灯。” 扶荧几乎笃定,贺观澜对苏映微绝非传言那般痴情。 所谓痴情怕只是用来得到神器的幌子,如今苏映微身死,决明灯意外与她相融,所以贺观澜的目标从苏映微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扶荧不知贺观澜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但对她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优势? 他默了默。 扶荧继续道:“宁随淵信我是圣女转世,于是将我留在身边,只要我不戳破,他绝对不会伤害我;可是司離君呢?先不提你能否杀了宁随淵,便是真的杀了,我跟你回去,又怎能保证我日后安危?” 贺观澜还是没有说话。 “我不如你们这般神通广大,即为交易,我总该顾虑周全。”扶荧甚至不忘挖讽一句,“若不然,司离君也像宁随渊这般,强行将我掳去。以我的本事除了自戕,根本反抗不得你。” 一句话就打消了贺观澜将将升起来的念头。 此时,一道高大的影子闯入餘光,贺观澜垂了垂眼,“他好骗,但也不傻,你若是——” “不必司离君劳心。”扶荧别开头,想要搀起地上的人,“我自有盘算。” 这话听起来完全是赌气。 贺观澜不恼,只是生平第一次对局面失去掌控。 他原本以为在承诺替她杀死宁随渊后,她就会点头同意,更别提他现在手握着她的把柄,于情于理,扶荧都会向着他这边。 可是……她似乎根本不吃这套。 强行绑回去倒不失为一个办法,然而前有狼后有虎,抛开宁随渊不谈,光一个云麒就够讓人头大。再者以她的性子,指不定真会自戕,到那时就得不偿失了。 贺观澜活了五百多年,这还是头一遭如此为难。 “如果我能找到保你周全的法子,你能否答应我?” 扶荧点头:“那也要等你找到再说。” “好。”贺观澜妥协,“我还是会帮你除掉宁随渊,这件事我会做到。” 扶荧听罢嗤了下,“司离君与魔君不和已不是秘密,他若真的死了,对司离君来说百利无一害,倒也不必拿我当幌子。” 也不知是不是撕破窗户纸的原因,扶荧也懒得在他面前维持体面。 但凡他说一句,她就回怼一句,三言两语下来,讓本就善于沉默对事的贺观澜显得更是哑口无言。 明明一开始他是主导者,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甚至一点好脸色都没捞着。 再看向那个被她搀扶起来的痴痴傻傻的弟子,手指痒痒,最后还是将指尖抵在了袖口。 说话间,宁随渊来到两人面前。 看着她肩膀上多出来的小青年,宁随渊先是一怔,旋即皱眉;再见他身上熟悉的白色门服,脸色更加难看。 “这谁?” “酒肆发现的,还活着。”扶荧怕宁随渊觉察出她哭过,刻意低头避开和他的视线相交,“准备安置在客栈。” 宁随渊想起是有这么一茬。 贺观澜好像是找人来着。 他顿顿音儿:“即是他的人,他怎么不背?” 贺观澜不语。 扶荧也没有吭声。 宁随渊实在看不过眼。 要让她这样背一路,走回去估计猴年马月了。 他抬臂一挥,先将那人拖起;再一施力,直接甩到贺观澜怀里,“帶着。” 扶荧有些擔心,不禁上前两步。 宁随渊似乎意识到什么,眯了眯眼,冷笑:“莫不是司离君嫌弃弟子是累赘,想要狠心处置?” 贺观澜懒得再和他唇枪舌剑,漠然地自袖间取出一张黑色的人形符纸,烧燃变作一符傀,由傀儡带着背着弟子走。 宁随渊冷哼声,不屑地来在了扶荧身侧。 三人一个在前,两个在后,慢悠悠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氛围略有些反常。 他眼角餘光扫过去,扶荧始终低着头,情绪不比往日。 不对劲。 宁随渊瞳孔紧缩,忽然伸手,一把拽住了她。 他掌心宽厚,指节修长,每根指骨都蕴着力度,牢牢桎梏着她纤细柔软的腕子。 扶荧被拉得重心不稳,身躯完全跌进他怀里。 宁随渊箍着她的腰身不让她动弹,顺势弯腰低头,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双眼对着双眼,便连唇瓣也是在咫尺间的距离。 他的气息缠绕着她。 挨得也近,近到暧昧。 扶荧恍然清醒,欲要抽出手臂,然而宁随渊不让她如愿,力度更重,五指收力死死掐着她的腰,让她不可挣离。 扶荧不死心,还在拼命往出拉自己的手腕。 “别动。”他陡然失去耐心,“你哭了。” 扶荧一愣,当即忘记反抗,矢口否决:“我没有。” “没有?” 宁随渊眸光浮现两下。 跟着靠得更近,扶荧因为紧张,全身都是汗津津的。 只见宁随渊鼻翼动了两下,更是确切:“哭了。”他说,“我闻到了。” 眼泪的味道,根本骗不了她。 扶荧听罢一噎。 狗啊他! 扶荧情绪沉着,不想与之对视,索性也跟着低了头。 最后放弃否认,寻了个合适的由头,“是哭了。” 第47章 回想回来时看到的两人间奇怪的氛围,宁随渊反问:“贺观澜做什么了?” 扶荧说:“是我擔心碧萝。” 她的确担心碧萝,这也不是谎话。 宁随渊目光深邃,安静片刻,最终还是松了手。 仅这么一段时间,她手腕就被掐出五个红印子。 印在皮肤间,看着狰狞刺目。 也疼,同时泛着麻。 扶荧松了口气的同时 ,不自觉转了转手t腕以缓解那股难受劲儿。 宁随渊走在旁边,注意到这个动作,刚刚用于桎梏着她的那只手忽然跟着烫了起来。 ——娇气。 他腹诽,他根本没用多大劲儿。 ** 三人各怀心思重新回到迎春楼。 扶荧暫时把小弟子安置在自己的房间,为行方便,三人索性就留在扶荧这边议事。 大半个白天过去,除了这名小弟子,其余线索一无所获。 几人各有心事,面对面坐在圆桌前彼此沉默。 闲着也是闲着,扶荧索性趁这空隙去药铺抓了两副固气养元的药,熬好后喂小弟子服下,见他脸色有所好转,这才暂时安心。 “他的情况支撑不了太久。” 扶荧能感觉到,从回来到现在,小弟子的情况正在逐渐恶化。 扶荧沉吟片刻,“我们只能等晚上了。” 还有两个时辰就是天黑,宁随渊稍加思索:“我和她在房间守着,你在外面盯着。” 如果他们还会出现,无非是室内和室外的区别。 两个地方蹲死,就不信找不到突破口。 第38章 038 “待出去,你若想和他回太华山…… 这个方法笨归笨, 可是放在现在不失为最有效的手段。 扶熒和贺觀澜算是默认了他的提议。 三人兵分两路各自散开。 扶熒私心不想和宁随淵独处,但更不想面对贺觀澜,倘若她独自行动, 想必两人都不乐意, 最后只能二择其一着宁随淵去了客栈后方。 一座用于休息的四合小院。 院子南方是后厨, 朝阳面是打杂佣人们的寝室。 两人觀察一圈, 暂且去了朝阳房。 普普通通的四人间大通铺, 家具用物一应俱全, 房间里到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根本看不出有何不妥。 扶熒正四下查看时,宁随淵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 太阳还没有落。 扶熒迎着窗边正好的夕阳翻开了桌上的书。 宁随淵发现她似乎很爱看书。 这点和原先完全不同。 記得蘇映微时常和他倾诉, 说贺觀澜性子苦闷, 那太华山的日子也不如九幽来的自在洒脱。 话归这么说。 蘇映微却又三天两头往贺观澜那头跑。 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 一口一个拯救他,却又三心二意, 也不舍得放下别人。 想到过往,宁随渊不禁捻弄指腹。 宁随渊不禁好奇起来, 贺观澜到底说了什么,才能讓她哭? 宁随渊又不是真的傻。 她性子孤高又比旁人多了一丝韧劲, 若当真为了碧萝,哪会到现在才落眼泪。 两人间绝对是提了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待出去,你若想和他回太华山, 我也不拦你。”宁随渊突然张口, 说罢, 谨慎观察着扶荧表情。 此前宁随渊未在她身上感应到“寄生体”的存在,倘若她是贺观澜故意送来用于蛊惑他的细作…… 宁随渊微微沉了沉思绪。 贺观澜与他向来不和。 此次同行完全不符他平常的行事作风,包括一同进入在这回落崖, 一切都发生得过于奇怪。 事关九幽,宁随渊不得不多一个心眼。 扶荧覺察到他的懷疑,颇为意外,回眸问道:“帝君何出此言?” 宁随渊别开头:“你们关系一向好。” 关系一向好? 扶荧愣了下,不由得回想起有关苏映微的記忆:苏映微在御男这件事上向来做得滴水不漏,她对这个男的好,就绝不会冷落另一个。 她对每个人都一样,何来一向之说? 扶荧转念顿悟。 宁随渊向来多疑,对她从来是信半分疑半分,想来是她此前和贺观澜的那番接触讓他再生间隙。 扶荧眸光閃烁,踱步靠近,“帝君懷疑……我伙同司离君骗你?” 宁随渊眯了眯眼:“本尊没说过。” 扶荧低头轻笑,“没说,却是这般想的。”她索性直截了当地戳破他的心思,“司离君是给了扶荧东西,讓我杀你,但扶荧并未接受。” 如此,倒不如抓住这个机会。 扶荧将此前贺观澜递给她的玉茧拿出给宁随渊,“我只想找到碧萝,别无二心。” 她这般坦诚,倒是让宁随渊措手不及。 垂眸扫过那域茧,侧脸隐在明明暗暗的光影之间,忽而低哼:“传神茧,他倒是大手笔。” 扶荧佯装着天真,“这是什么?扶荧以为这东西有蹊跷,便想出去后再给帝君过目。” “记载了一些术法,速成的东西,既给你,想用便用吧。” 他的语调满不在乎,显然对这玩意并不感兴趣。 可是为了保证安全,宁随渊特意探过一番,里面并无什么不妥。 只是这贺观澜好大的手笔,竟拿出这旁人望尘莫及的宝物用于诱惑。 他的眼神再次掠过扶荧。 女孩正低头,好奇摆弄着掌心玉茧,无知无畏,懵懂天真。 ——看着确实不像是贺观澜派过来的。 他深吸口气,郁结的胸腔突然松快不少。 成功打消了宁随渊日常的顾虑,扶荧也收敛神色,重新将东西收揽怀间。 日光渐落。 黄昏将天际染上厚重的金红,很快,蔓延而至的黑夜取代了这抹艳色,将山城与天空裹挟在一望无际的暗沉之中。 宁随渊给二人施加一道掩息术,站在角落靜靜等待着。 当日光完全被吞没的那一刹那,屋子里的烛火咻地亮了起来。 不点自燃。 除此之外,就連外头的灯笼也接二連三的閃烁,犹如一双双接连亮起的眼珠,红彤彤地在寂静的院落中忽闪忽闪。 人还是没有出现。 扶荧緊张地站在宁随渊旁侧,屏息凝神,精神緊绷,几乎不敢眨眼地观察着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忽然—— 怪异的事情悄然发生了。 烛火在牆面和地板投落下三个黑色的小点,小点墨水似的扩大,渐渐勾现出一个轮廓。 四肢,躯干,头颅。 可不就是人的剪影!! 影子在牆面扭曲,宛如衍出生命力一般,四肢扭曲着攀出,最后竟逐渐挣出墙壁和泥土的束缚,从中走了出来。 他们没有五官。 直到烛火落在苍白平平的一张脸,描出了面容。 “他们”真像人似的,整理衣装,换上笑脸开门出去。 眼前的画面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让躲在暗处的扶荧全身汗毛倒立。最后还剩下一个,扶荧认出这是起先迎接他们的店小二。 他站在铜镜前摆弄着头顶的帽子。 然而镜子里倒映出来的确实是一个黑色的剪纸人儿!! 太奇怪了。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小二半天拾掇好自己,正欲随伙伴出去,宁随渊倏然撤离术法,瞬闪而过,整条胳膊从小二背后穿过,直抵前胸。 她倒吸口凉气,却见小二依旧笑面盈盈,无任何不妥。 他甚至停下步伐,扭头对向扶荧:“这位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猩红的火苗一下接一下往他脸上蹿,透过那张热络的笑脸,扶荧却感覺不到丝毫人气,那双眼睛只能让她联想到人死之后,供奉在棺材前的纸扎人。 宁随渊已经挖出了那颗心。 灰色的,由焦土凝结而成的一颗心。 失去“土心”的瞬间,小二整个身躯跟着化为一捧沙土,凝固地面。 “去外面。” 宁随渊拉起扶荧跑出四合院,去找贺观澜汇合。 贺观澜此时正伫站于屋檐上方,就着冷清的月色,他居高俯瞰,眉眼清若寂雪。 “看。” 贺观澜怀拦长琴,琴音离弦,分罗四散,青色弦音如雨点般扑落。大街上的行人,四下叫卖的摊贩,巷口里蹦蹦跳跳的孩童,身躯与灵音接触的刹那,融化成土。 可是很快,大地再次将他们肉身重塑。 第48章 一切再次回到原点。 扶荧脸色发白:“怎么回事?”她梗着声,“他们是……死了?” “算是。 ”贺观澜顿了下,“也不算是。” 那些重新活过来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们。 万物在此刻凝滞,所有场景事物蹲在原地,行走在地面的每个人都仰起头,一双双或苍老或稚嫩的眼神落在他们所在的位置,每个“人”的眼神都冷冷冰冰,像是在凝视什么猎物。 “杀。” 地面传来闷沉沉一声。 霎时间无数阴影涌至,宁随渊抬手挡在身前,灵光照显,打飞了扑过来的第一批人。 可是他们死了又生,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就在此时,扶荧注意到夹杂在其中的白色影子——那是白天救回来的小弟子,他双目空洞,好似受到什么召唤,随人群逆开,笔直朝一个方向去了。 注意到这点的扶荧轻轻拉了拉宁随渊的袖子。 他显然也看到了,随手筑起t结界挡开人墙,捞起扶荧追了过去。 扶荧是直接被他夹在腋下的。 他行如风,又不懂得收的力道,几个跳跃就让她唇色发白,胃中犯呕。 忍无可忍,扶荧牙缝挤出抗拒:“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宁随渊本想说她自己走太慢,可见她攀在自己臂间攀得艰难,再寻思起自己的力度,默了默,收力将人放了下去。 扶荧这才松了口气。 这半天他们已经快行出城区了,环视周围黑沉沉的夜色,扶荧轻揉被掐得酸痛的腰身,“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 仅那么一分神的功夫,人就不见了踪影。 宁随渊余光扫去,见贺观澜不慌不忙地走来。 他手上控着一根线。 那是傀线,线的那头牵连在另一人身上。 后面是逼近的嚣闹。 扶荧不禁陷入紧张,却见那些紧追不放的泥土人突然在林外停下了脚步,定定看了半晌后,转身离开。 扶荧:“?” “看样子里面有东西在等着我们。”宁随渊满不在乎地走向林子里,“走吧,本尊倒要看看是谁在故弄玄虚。” 扶荧抿了抿唇,转身跟了上去。 三人顺着傀线走进密林,越往里走,光线越是昏暗。不知是不是过于紧张焦虑的原因,扶荧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回响。 那个声音绵长而厚重。 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呼吸? 心里登时一个咯噔,再看这林子也奇怪。 树细高,枝丫绵连错乱,纵横相交,扶荧仰头看着那遮天蔽日,交贯横生的枝叶,越看越觉得熟悉,那不就是——血管? 对,是血管! 不是叶子!看起来就像是人身体上的血管。 扶荧再看向脚下。 黑色的土壤从脚边一直往外绵延,她总算觉得哪里不对。从走进回落崖开始,与其说是走在地面,倒不如说是走在人的皮肤上。 皮肤…… 一个大胆且荒谬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现,扶荧刷的下抓住宁随渊,在他滚烫的体温衬托下,她的指尖过于冰冷。 “如果,我是说如果……”扶荧唇瓣颤了颤,“当时的霞柳城不是凭空消失,而是……修炼成形了呢?” 话音落下,贺观澜和宁随渊的视线一同落了过来。 第39章 039 “我与她非亲非故,难道你就有…… 如果这座城如万千靈物那般, 在漫长的岁月当中觉醒了自我意识,又在日夜修炼中化形成怪,那所遇到的种种怪异就都说得通了。 城里的百姓由城怪孕育, 脚下的这片土地如同母体可赐予他们生命, 只要土地不灭, 他们自能源源不断再生, 所以泥土就是这些“土人”死而复生的心脏。 树木是都城的血脉;大地是都城的皮肤, 每一缕風响都是它的呼吸, 一屋一瓦构其盔甲,最终让这座亡城苏醒生命。 所以它能来去自由,用繁华当作诱饵, 引诱着一个个迷途客再次驻留。 她的构想大胆且荒谬, 贺觀澜摇摇头:“不虚洲不比以往, 靈气匮乏,万物皆死, 有的开智百年都难以化形,更何况……” 便是在通天塔尚未倾塌前, 也从未有过都城作怪的情况发生。 在不虚洲,先有精, 再有怪;怪大成妖,妖炼成魔,然而在修炼之前, 它首先是个生命, 再经过千百年的千锤百炼, 日月灌养,方有机会开靈化智。 人要居住,便有屋所。 住的人再多些, 便成了村,再从村变成镇,从镇成为城。然而这些瓦木土块都是从石头还有树上砍下来的死物,死物吸收不了日月精华,更永恒不得自开靈窍。 哪怕扶熒推測有凭有据,也是天方夜谭。 听罷他的话,扶熒緩緩低下了头。 这么大的霞柳城不会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要是真有人有这般滔天的本事,能在仙域眼皮子下清空一座城,还不被发现,也不会安分守己到现在。 气氛深陷低迷。 就在此时,宁隨渊忽地召出龙泉画影,那神戟比他身量还长一些,浓夜当中流转着猩红的神光。 “凡生灵者,惧伤惧死。真真假假,一探便知。” 扶熒愕然地看了过去。 宁隨渊戟刀朝下,猛刺地面约入百寸。 四方戟深入其中,割裂大地,生生将脚下泥土破开道豁口。 扶熒很快感觉到了微微动荡,是来自脚下的声音。 像来自土壤深处的震摇,也像是某种不可抑制的痛喊。 宁隨渊及时收回四方戟,身形腾空觀察着脚下的变化。 突然,有东西自那幽深的缺口涌了出来,焦红黏稠的液体泉口似的往外涌,没进深土,再次回流。 扶荧鼻子嗅了嗅,分外笃定:“血。” 土地……在流血。 贺觀澜眼底一闪而过惊然。 旋即就见四周树枝如触手那般迎風招展起来,全部都冲向了他们! 雲间鹤当即召出,贺觀澜大展護阵将两人招在護法之中。 “它”也许是在疼,呜呜狂风席卷而来,伴着黑雨侵袭,听起来更像是某个人痛苦的喘息。此时,有更多的枝丫攀了过来,疯狂撞击着那青蓝色的罩子。 都城作怪,闻所未闻! 饶是贺观澜也不禁有片刻慌神:霞柳城消失至今,始终是盘绕在整个仙雲顶的一根刺!探查至今,一无所获,更无人将它的消失和化精成怪联系在一起。 若都城开灵,那城中的百姓呢? 精怪修行需要养分,不虚洲灵气已是亏空状态,如此说来……一同消失的万千城民,还有误入此地的人,怕都已经……与都城融为一体了。 扶荧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攥緊隐青灯,“既已成妖,自需汲取。有进食就有消化,我们必须找到它的胃袋。” 碧萝迟迟没有消息,很可能已经成了胃中餐! 仔细想想,小弟子是顺着这个方向过去的,都城里对他们发起攻击的百姓不见得是真要掠夺他们的生命;也可能是故意为之,将他们逼入此处。 一个仙,一个魔,若当食用,的确能提供数不尽数的灵力。 扶荧仰眸看着盘旋揪扯在外的桠杈,无数种条还在不间断地繁衍着枝蔓。 她不确定自己的猜測是否属实,八九不離十的话,只有被吃掉,进到都城“腹”中才可遇到碧萝。 总要试试的…… 扶荧闭了闭眼,已然下定决心。 “必须从中腹摧毁。” 话音落下,贺观澜和宁隨渊看了过来。 扶荧喉间涩哑:“你们……随便为我种个什么术法,能找到我的。我做饵子,你们趁机击杀。” 贺观澜眼中浮现意外。 长眸緊跟着沉肃。 通过扶荧此前推断,他大体猜测出她想要做什么。然而此行绝非万无一失,倘若猜测是真,这都城已生灵性,那么五百年间靠着万千生命,修为已达云顶。 他们找不到它的弱点,对这地方更是一无所知,贸然送她进去和送死有何区别? 贺观澜欣赏她的聪慧,但绝不会赞同她的冒失。 “扶荧。”贺观澜稍作停留,“我寻你许久,不会放任你自寻死路。” 圣女应当为众生陨世;而不是为一人消亡。 他拧着眉,衬这冷清語调也有几分痴情之意。 扶荧听得好笑,不由得跟着勾了下唇,笑意自眼梢飞泻,“司離君,不知所踪的不是旁人,而是我的妹妹;我此行更是为她,你我非亲非故,我无须听命于你。” 第49章 她言語温和,说的却是最刻薄的话术。 贺观澜压着指尖,至此陷入沉默。 扶荧的一番唇枪惹得贺观澜哑口无言,倒是让宁随渊心情大好。 他索性没再理会外面四乱的树杈子,大步过来,“这样,她是跟随本尊出来的,本尊该承担责任,由我进去,你告诉我如何做就好。” 宁随渊眉目舒展,心情尚佳。 他本意是想说“她是我的人”,因觉不妥,简单收敛了一番。不过不管哪种,都不会让贺观澜痛快就是。 果真,这话说完的一瞬间,贺观澜陡然收起瞳孔,乌目緊缩,气势凌冽不少。 “帝君并没有同意我出来,是我一意孤行。”扶荧更没有给宁随渊面子,“我要进去找碧萝,不是别人,只能是我。” 她和碧萝共生魂契。 她不想再让碧萝被抛下第二次,寻她至今已是万般艰难,就算最后凶险,她也总归要去的。 在这紧要关头,扶荧意识到自己的话重了些许,以宁随渊的肚量,保不准又生间隙。 她只能暂时收起慌张,抬眸看向宁随渊,垂着眼梢,语气几欲破碎:“帝君,您与司离君神通广大,你们是接应也是后盾,若生事,你也自当会救我出来的,对不对?” 宁随渊本欲t不快,可当最后那几句出来的瞬间,他的呼吸跟着一滞。 脑海自动屏蔽了贺观澜的名字,完整句子听下来光是记住了神通广大和后盾这几个字。 心潮起伏剧烈,莫名的充盈之感盘踞整座心房。 他握着四方戟的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再松开,反复多次后仍是无法缓解心尖的潮起潮落。 扶荧还在用眼神期盼着他的回答。 夜色之中,她的双眸似乎更为澄明,清冽冽地像是泼在月影里的星光。 虽明媚却不刺目;灼灼但不妖娆。 宁随渊竟有些难以移开目光,喉结微加翻滚,最终不露辞色地转移开视线,“既如此,我随你一同进去。” 搞笑。 这飞速的态度转变让在旁的贺观澜嗤了他一下,就算不出声也将不屑不屑表达的非常明显。 宁随渊自动无视了旁边那个多余的身影,在扶荧拒绝前再次开口,“或者只有我一个人去。” 他的眼神不容置喙,扶荧只能打消念头。 “那司离君,劳烦你了。”扶荧上前两步,对他伸手。 她的手腕苍白纤细,贺观澜淡淡扫过,道:“不必。” “可……” 话未说完,贺观澜就别开头:“此前我在你的身上下了追魂引。” 扶荧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宁随渊听罷否决:“不可能。追魂引那般低浅的术法,若真在她身上,本尊怎会察觉不出?” 贺观澜假装没听到他的声音,“乱坟岗,夜半天。” 扶荧总算想了起来。 那夜她身中音刃,也就是说那时贺观澜就把东西种在她身上,并且她至今都没有发觉任何异样? 想到这里,她脊背发凉,不禁倒吸口凉气。 宁随渊走至扶荧背后,掌心虚虚抵着她的脊背,灵力隔着衣衫在她体内周游一圈,竟真的在她灵洲感知到了那抹追魂引。 一般追魂引只会下在浅表,进不到身体最深处。 可是贺观澜利用音刃,让引子躲在身体灵力最为充盈之地,哪怕是宁随渊日日相陪,一时间也难以觉察。 他收回手,眼底泛起冷意,“卑劣。” 贺观澜满不在乎迎着他的斥嘲:“人之常情。”他眉目疏冷,“再者我并未伤她性命。” 若非是那记追魂引,贺观澜也不会跟着来到隐云台,更不会发现这意外之喜。 贺观澜垂眸看向扶荧,颜色温和几分:“若你计较,不如从我身上补这一刀,如何?” 贺观澜设下的壁障牢固,任凭外面那些个怪物张牙舞爪拼尽全力也难以冲破这法阵。 补一刀,完全来不及。 可她没有忘记要紧事:一刀杀不死他,只会虚虚空度时光。 “司离君可以放我们出去了。”扶荧转身,留个背影给他。 贺观澜笑了笑:“错过可没有下次了。” 扶荧无视了这份诱惑,在屏障打开时,她果决地走了出去。 宁随渊也紧随其后,快出护阵前,他在贺观澜身前稍作停留,目光玩味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听到的语调说:“不妨,这一刀我来替她?” 贺观澜神色不变,“我与她非亲非故,难道你就有亲有故了?”贺观澜语似坚冰,“奉劝九幽帝,多管闲事没有好下场。” 宁随渊听罢此言,登时冷了脸。 冷冷一哼,懒得和他计较,跟着扶荧走出护阵。 这都城的一草一木果真生有灵性,他们出来的突然,万木似有疑惑,在半空中凝滞一瞬,接着试探性地过来,确定他们没有反抗后,卷起二人扎进了脚下土壤。 霎时间风停静止,枝叶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整片树木悄悄然的归于夜寂。 第40章 040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被带入地心处后, 那些枝蔓就放下了他们。 地心完全是空的。 枝茎的根绞缠在一起,一同扎进更深处的地脉。 土壤猩紅,偶能看见茎芽间包裹着紅色的芯子, 缓慢跳动, 迸发出强有力的声音。 这里头只有一条路, 空气稀薄, 仅走几步就讓她喘不上气。 宁隨渊走在身侧, 隨时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若有枝叶挡路,便从中砍落,一路走来倒也算平安无事。 再往深处走, 通路开始收緊变窄。 隐约可见白色的骸骨从猩地挣出, 一眼望去, 残骨像沙海里隨处可见的白色的贝壳,一直蔓至黑暗里。 更讓扶熒感觉不妙的是, 自从进来这里,她的太阳穴就嘣嘣地疼, 像是有人一左一右彼此牵拽,相互抗衡间, 受难的只有她一个人。 宁隨渊来自深渊。 越是幽暗的环境越是容易适应,便是此处邪恶滋生,也丝毫影響不到他。 他了无乐趣的砍杀了不知第几波冲撞过来的枝叶, 一边支起耳朵细细听着后方的动靜。 她的呼吸变快了, 步伐变慢了。 体温似有所升高, 味道闻起来像是……病了? 止步,回头,幽目沉沉望过去。 这地儿整个都是封闭的, 逼仄的空间讓人壓抑。她平常略显苍白的皮肤在此刻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虚浮间,仍一声不吭地追着宁随渊的步子。 扶熒此刻的状态极大程度影響了她的关注力,一顆头骨就在脚下,宁随渊率先注意到,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扶熒就一脚踩上摔了出去。 头骨跟着踹飞出去,咕噜咕噜滚了几圈,闷沉沉一响后撞进了角落。 扶熒还在懵着。 她浑噩噩地爬起来,手上刮破点皮,渗出几滴微不足道的血珠子,扶荧随意吮去,又起身捡起那顆头骨。 骨龄很小,约莫也就六七岁。 头顶中间开了个拇指大的口子,想必那就是死因。 她遗憾地叹息一声,赤手挖了个坑,把那颗脑袋埋了进去。 “你在做什么?” 宁随渊不声不响出现在身后,双手环胸俯视着她的动作。 她的袖口已经沾满尘泥,纤细玉白的十指也裹上猩红的沙土,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不住往外渗着血。 宁随渊不理解,于是皱眉。 扶荧不大会儿就重新将那头骨埋了进去,起身时眼前跟着黑了一瞬,很快恢复过来,轻声说:“还是个孩子呢。”語气间满是遗憾。 不只是孩子。 也有妇孺,老人,牲畜。 所有生命轉瞬流逝于赖以生存的都城,流沙似的没在这座不虚洲留下任何踪迹。 也许这些人到死都不知道,杀死他们的是曾经养育过他们的土地。 想到这里,扶荧神色越发寂寥。 宁随渊的眼神从她脸上流轉而过。 她时常是悲悯的,良善的,便是对一个死去多时,不知面貌的陌生骨头,也会流露出怜惜温和。 不是仙山上那群装腔作势的虚伪之徒,而是发自肺腑地感到可惜。 宁随渊不否认世间有好人,然而再好的人,都不会像她这样随时随地发散自己的善心。原先他只是对此感到不理解,嘲讽,此刻却是困惑,好奇。 “有何值得?”宁随渊情不自禁问了出来。 扶荧迷茫地看过来。 宁随渊下颌线绷得很緊,余光再次掠过脚下那新起的土堆,“你们互不相识,有何值得?”说着顿了下,“那只鸟对你也不是全然的服从,有何值得?” 第50章 她用命换走的那群瑶山人也好;隐云台上救过的奴隶也好,包括为了一只鸟儿踏入此地,在宁随渊看来都是多此一举,并不值得。 人心易变。 感激只在一时,没有什么值得亘古铭记。 也许明天,或者今日,那些救过的人就会为利益杀她。 “是我想做,不是为换得什么,更不是交易,比对值或不值。”扶荧不满纠正,“何况碧萝有名字,也会化形,不是什么随便而来的鸟。” 她不开心宁随渊用这般轻蔑的語气代指一个人。 她见惯生死别离,如若可以,她愿用自己的命去还太平盛世;可扶荧知道,她命若蝼蚁,无法与天地抗衡,更难以和天道抵命。 她身如纸薄,壓在他极具威慑的身量之下,更显渺小。 宁随渊不由想起两人识海互牵之时,她在水牢之外一声一声呼喊着他。 当时宁随渊厌恶着她的眼神。 她的目光急切又悲怜,就好像、就好像他是身处下位,急需拯救的弱者。 弱者不是什么好词,被拯救也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在她的世界里,好像没有弱者之说,只有救与不救之分。 她只是單純地遇到了他,單純想救他。 救之一字对宁随渊来说过于遥远,只是简单捻过心房,就讓他有短暂的松怔恍惚。 扶荧已经走到了他前面。 宁随渊怔望须臾,突然说道:“t如若要死的人是我,你也会救我?” 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扶荧一个措手不及。 他站在不远处的光影之下,错综盘旋的树节坠落,繁影盘旋在他眉间。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较为深邃,乌沉沉地牵引着一缕看不清的晦涩。 沉默良久,扶荧笑了笑:“不会的。” 宁随渊眉心下压,情绪转阴。 扶荧接着说道:“帝君能力非凡,不虚洲无人与之匹敌。帝君不会死,我也无须救。” 宁随渊三两步上前,低头以目光紧逼,“如果呢。” “不会有如果。” “我非要问个如果。” 他咬牙追问,咄咄逼人,看着竟有几分恐怖的偏执。 似乎只要她不回答,下一刻他就会摧毁这里的一切,包括她。 扶荧惊讶于他的强势,更意外他的追根问底,不想在此地长久纠缠,扶荧最终点头:“会。” 宁随渊不避不让,那双写满阴鸷的眉宇仍紧紧抓着她,像是在试探这个答案当中的可信度。 最终,宁随渊后退两步,拉开距离的同时也将神色间的戾气掩盖。 他勾了下唇,似在讽刺她的果断,“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扶荧深表认同,再次点头:“我知道。” 宁随渊噎了下。 这一刻他莫名生出些许冲动,想将自己自诞生起所做的恶事一一罗列,让她知道自己非但不是个好人,更是个十恶不赦,犯下过无数滔天大罪的魔头。 他想看她知晓真相后震惊,恐惧,更让她后悔此刻的慈悲。 然而最终还是打消了。 宁随渊什么也没说,平靜地扫过她虚浮的身躯,双手结印,无需符纸更无需大量魂力倾注,随随便便就化了个傀儡出去。 “背着她。” 简单命令过后,傀儡在扶荧面前佝下了背。 扶荧愣了一愣。 宁随渊冷脸走在前头,言语不耐:“让它背着,免得浪费时间。” 让它背着…… 扶荧再看向面前傀儡,这玩意浑身都黑黝黝的,看着无比简陋又恐怖。 ……不管是贺观澜还是宁随渊,好像都喜欢让傀儡背人。 扶荧腹诽过后,也不想委屈自己,果断趴在了傀人儿背上。 傀儡迈的步子和宁随渊一样大。 事实上这傀儡算作他影子的分体,傀影会将五感共享给宁随渊,自然,他也能感受到脊背压过来的重量,还是萦绕而来若有若无的药香。 ——那是扶荧身上的味道。 她平常不用香囊。 不知何时自己用滋体的药草捆了个药囊带在身上,味道偏向清苦,但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特的异香。 因为面对的只是个傀儡,所以扶荧也放松自得不少。 她整个人都匍在傀影的背脊上,双臂虚虚环着傀影的脖颈,发丝垂落,坠在胸前,隔着衣裳羽毛似的一下一下瘙过。 宁随渊余光一闪过去。 此处多是邪妄息,扶荧身携决明印,是至纯之躯,受到的影响自是大于旁人。 她半昏半累,靠在傀影肩头放松地合上眼,以作调息。 如此,宁随渊索性不再刻意避讳,肆意打量而过。 她很轻,肢体很软。 手臂箍过来的力道明明虚软无力,却让他的脖颈如缠了一圈绳索那般喘不上气。 更糟糕的是,宁随渊总觉得这样的画面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发生过一样。 [即便我以后不会走丢,你也要一直背着我] 脑海里突然闪现过去的声音冷不丁让他打了个颤。 宁随渊尚未来得及捕捉,就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好。待你以后变成老太太,白发苍苍了,我也继续背你] 女子娇笑:[我是老太太,你就是老爷爷,你才背不动我呢] 他也低笑:[年轻的……背着他年轻的妻子;那老了的……,就背着他老去的妻子。你在一日,我就背你一日,日日如此,日日愿意] 宁随渊还没来得及听清过程中的停顿是什么,声音就戛然归停。 宁随渊警惕地环视周遭,可是除了灌进来的风声,就再也听不到其他了。 他的三魂七魄均在魂位,所以不存在什么魂魄记忆。 宁随渊生来就不死不灭,更没有什么前世今生,宁随渊笃定这不是他的过往。 然而这动静来得荒谬,宁随渊更倾向于这座鬼城投落进来的幻觉。 ——不可大意。 想到这里,宁随渊并指对准胸膛,狠心给自己下了一道灵力高度加持的噬心咒。 他肉躯不灭,只有这样方能维持清醒。 待心口处传来细细密密的侵蚀之痛,宁随渊一直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松神。 便是这都城真有雾瘴重重,只要他自持冷静,任它幻境迷迭也奈何不了他。 第41章 041 人没脑子,倒是痴情。 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通道的尽头。 視野由窄转宽, 骤然变得空阔起来,道路順下是一个深洞,呈椭圆, 四面延伸错乱的稠红色枝丫朝洞口中间攀升, 齐齐包裹着一个不规则的红色肉瘤。 细看枝丫流淌着血红色的雾气, 如血液那般不住向肉瘤输送。 那肉瘤巨大, 每隔几个眨眼就跟着跳动一下, 扶荧注意到枝丫是自上生长, 牵连着土地,如果这是血管,那这瘤子……就是地脉的胃? 扶荧说不上来, 自打靠近这里, 浑身似是裹了一层黏腻的麻油, 稠而闷,意识也在刺激之下变得浑浑噩噩。 突然, 旁边的宁隨淵拉了她一把。 扶荧順着視线看过去,有人步履緩緩朝肉瘤接近, 与其说是“人”,从行为举止来看更像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 扶荧定定看了许久, 登时惊然:“是那个弟子。” 先前走失的太华山弟子! 他走到肉瘤面前就不再动了,可是很快,惊悚的一幕在眼前展开。 一根细密的枝攀了过来, 猛扎进弟子头颅, 顷刻间弟子的身体干扁下去, 隨着吸食,那肉瘤跟着蠕动起来,伴隨着蠕动, 瘤子里面血色翻涌,隐约可见骸骨还有——碧蘿!! 她的身影混在那團东西里,若隐若现,雙目緊闭似是已经失去了神志。 情急使然,扶荧唤出隐青灯,飞身过去先是一把烧烬弟子头上的那根枝丫,尔后奔向肉瘤。 重创使得地裂山摇,阵阵刺耳的嘶喊近乎划破耳道。 枝丫再生,无數尖刺冲向扶荧,就在这危难关头,一團烈焰不知从何处飞来,哗啦一响将那完全藤蔓烧了个干净。 烧断的藤枝没进泥土又很快再生,不知疲倦地想要缠绕扶荧将之吞噬。 宁隨淵根本不给其机会,他掌间捏着烬灭咒,术法倾覆之地,皆寸草难生。 在周而复始的烧亡当中,它们开始惨叫,痛喊,嘶吼,尖密的声音像是有万个婴儿同时爆发起哭声。 宁随淵踏着残骸走过,目光森冷地盯着那蠕动的瘤球,似是轻蔑一嗤,旋即便用龙泉画影四方戟从中戳破。 第51章 噗嗤——! 瘤子仿若猛然泄气的皮球,从那个小口彻底破裂。 骸骨糅杂着恶心腥臭的黏液一同泼泄脚边,碧蘿也跟着滑落出来。 扶荧根本顾不上地上的那摊秽物,半跪于地抱起碧蘿,轻轻呼喊她的名字。 她没有意识,全身冰冷。 普通的丹藥估计已经难起作用了,扶荧掏出匕首割破手腕,一手掰开她的嘴,攥緊拳头将血往她的嘴里灌。 她神色间满是不管不顾的迫切,宁随淵见此眉心跟着緊拧,抬脚碾碎脚边还在尝试挣扎的黑枝,两步就走到了她身后。 “此处不甚安全,先带她出去。” 说着,宁随渊似有若无地瞥了眼她的伤口。 ——很深,许是情急之下没有把握住力道。 扶荧緊紧抿着唇瓣,说了声“快了”,继续着急碧萝的情况。 也许是决明血奏效,她的睫毛颤了两下。 扶荧面色一喜,轻柔拍了拍她的脸蛋,“碧萝,醒了吗?” “嗯?” 碧萝歪着脑袋,似是应了一声,眼睛也跟着眯起一条缝。 她看起来虚弱极了,好在勉强救回来一条命。扶荧正准备将她暂时放进隐青灯,倏然一条黑色的雾气从破损的肉瘤里钻了出来,它动作飞快,几乎是眨眼间就绕住碧萝脚腕。 突如其来的重力让扶荧心头一惊。 动作更快,直接用青簪扎进那团黑雾。 它痛得扭动,下一瞬分裂出一缕雾气,順着扶荧手腕的伤口钻进识海。 猛烈的入侵感使得识海撼动。 二者互相拉扯碰撞,脑海里的撕扯感是如此剧烈,霎那间天地倒转,胃海翻叫搅,她俯身却只吐出一口黑水。 雙眼泼下一片片猩红,面前场景转换。 她看t到轰塌的城池,席卷的火舌,在灾难中艰难逃窜的人们。 [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都城、都城在吃人!!!!] [万物生,万物死,万物死而不得生!唯我与天地共生!哈哈哈哈哈唯我与天地共生!!!] 先是逃亡,接着是惶恐,最后似乎是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大喊大叫,高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直到浓稠的红雾将整座都城吞噬,大地就此陷入寂静。 那些雾……不是寻常,而是从重明域降来的流云! 扶荧看到流雾后面有一颗颗闪烁的红星,更像是眼睛,它们直直注視着扶荧,又一步步地向她接近。 [世间归于灭亡,既是绝路,何不留在这里,与我们一起……共享天地寿命?] 别过来!滚开!!! 扶荧咒骂,抗拒,然而始终发不出声音。 她的三魂七魄像是禁锢在了这一方世界,声音还在继续:[来吧,来和我们一起。] [来呀,快来呀。] [慕宁,我在这里等你。] [慕宁,来找我。] 在这些声音中,扶荧猛然听到了沈应舟。 她甚至看到了他的眼睛,就在黑夜里温柔注视着她。 如受到蛊惑般,扶荧不再害怕了。 她的魂魄不由自主尝试靠近,吵闹的识海也在此刻安静下去,只有沈应舟还在对着她说话。 [快来,慕宁,与我,与丹光一起。] [快来,我就在这里。] 扶荧双目空洞,一步步走向那顆肉瘤。 她紧紧握着掌间的匕首,正要对准心窝捅下去时,一只手忽然伸出抓住了那把利刃,同时也阻止了她自戕的行为。 男人手骨凸起,因用力,手背青筋一下一下抽动。 血液啪嗒啪嗒顺着指缝滑落,宁随渊低头凝视着扶荧的眼神,她的表情是麻木的,空洞的,然而悲伤的眼泪还是大滴大滴顺着那双无神的眸子滑落。 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无能为力。 雾气还想要掠夺宁随渊,他根本不给其机会,手腕收力直接捏碎匕首,另一只手聚集术光,对准那团肉瘤。 “你们——谁也别想走!” 对方震怒,大地开始收动,似乎是想将他们镇压在此。 同时,扶荧握着隐青灯的那只手对准宁随渊的胸膛刺了过来,青色的簪子上,纠缠着明显不正常的灰雾。 宁随渊反握住她的手,彼此抗衡间,他探到她身体的追魂引…… 是那邪气利用追魂引控制了她的神识。 该死的贺觀澜。 早就知道他们太华山上的没一个好玩意。 宁随渊暗骂晦气,如今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邪妄侵体,普通的方式是取不出追魂引的,只能震碎灵府,从中强行破坏,逼出它。 他深深凝向扶荧,面色晦暗如深。 短暂相视过后,宁随渊没有片刻犹豫,一掌拍向她的腹洲。 灵府受损,剧痛袭来时,扶荧呕出一口墨黑色的血,旋即轻飘飘倒在了宁随渊怀里。 有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头乌血里爬走,宁随渊无暇分神,大地已从中陷落,他揽紧扶荧,用术法维持着脚边的平稳。 很快,數道剑光展裂地脉,天光坠落而下,世间骤然变得通明起来。 风呼号着灌过来。 贺觀澜站在最高处,白衣冷尘,居高临下俯瞰着满地的狼藉。 宁随渊一手抱一个,飞身上来,“磨蹭。” 贺觀澜淡淡睨了眼脚边的洞穴,转又收敛视线,“没死属实遗憾。” 宁随渊懒得和他争执,随意将碧萝往脚边一丢,低头觀察扶荧的情况。 宁随渊下手前收了力,可是架不住他是魔龙的化身,一成都不到的力度,足以让人半死不活。 “这个给她。” 贺观澜丢过去一个小金瓶。 他却是嗤笑:“本尊可不敢用你的东西。” 贺观澜说:“比起你,我最不希望她死。” 的确,两人此前为一个女人争得你死我活,无数次大下杀手。 宁随渊至今还在怀疑扶荧的身份,可此刻,贺观澜的数次相护突然让他确信起——她也许真的是苏映微转世。 贺观澜此人,道貌岸然君子相,实则满心城府。 扶荧也许能骗过他,但不足以让贺观澜如此深信。 倘若她不是他派过来的细作,那就是他昔日的情人。 情人。 想到这里,宁随渊神色深了一寸。 他拿起金瓶,先是自己吃了一顆。 宁随渊的肉身百毒不侵,若真有事也奈何不了他,确定灵台澄明,宁随渊才准备喂藥。 见此,贺观澜不禁冷哂。 人没脑子,倒是痴情。 如此嘲讽着,贺观澜也不由观察起扶荧的情况。 魔头哪给人喂过藥,那颗药丸在他大手的衬托下越发小得可怜。更别提她意识不清,浑身都软绵绵的,就连张嘴都无比困难。 尝试三两次都没办法分开她的双唇后,饶是宁随渊也急出一头冷汗。 怎么办? 难道就只能—— 宁随渊不由自主盯紧她殷红的唇瓣。 在他粗粝的指头三番四次的蹂躏中,唇瓣更是血红,此刻半靠在宁随渊怀间,安静的没一点声音。 他扣在她肩头的手指不禁收紧,五脏也跟着揉紧成一团。短暂的艰难抉择之后,宁随渊准备以唇喂咬。 可是药丸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站在旁边的贺观澜就将人抢了过去,“让开,我来。” 这半天贺观澜因他的笨拙抓心挠肝,忍到现在早就看不下去了。 宁随渊陡然回神,额头猛跳:“用不着你。” 贺观澜抢白过去:“你这般磨蹭下去,我们也不用走了。” 宁随渊气火攻心,没把持住力度,那药丸在指尖捻成粉末。 贺观澜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生生把人从他怀里抢了过来,一勾指,瓶子便飞到了他掌中。 他抱起扶荧,虎口掐住她的下巴,这个行为让宁随渊瞳孔一缩,顿时冷脸:“你要怎么喂?” 贺观澜没有理会宁随渊,迫使她张开嘴巴后,将药丸倒入,再点向咽喉,确定药丸滚进去,贺观澜抱坐起扶荧,呈打坐姿,对她输送灵力。 三清之身的灵力是旁人难以祈之的东西。 它顺着气海涌入,周游过心府灵台,最后没至灵州,在丹药的双重加持下,碎裂的灵邸缓缓修复愈合。 然而让它完全好起来还要些时间。 贺观澜收回手,顺势拦着昏昏不醒地扶荧,笑地看向宁随渊,继续着之前的话头:“九幽帝认为……我该怎么喂?” 宁随渊神色一僵。 贺观澜见此哼笑,倒也没点破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但也没有将人还回去。 第52章 第42章 042 “如果她不是圣女呢?”…… 賀观澜抱起扶熒, 脚边的断石杂枝半点不影响他的速度,仍是身姿稳当,步风快且不亂。 扶熒很轻, 那点重量在他雙臂的环绕间轻得吓人。 宁隨渊跟在旁侧, 仅比他慢上半步, 肩上头还扛着昏死过去的碧萝, 余光漫不经心地往他这头飘。 有賀观澜的半身遮挡, 他只能看到她露出的小半张脸和尖瘦的下巴。 也不知那药有没有奏效, 这么长时间过去,依旧丁点动静都没有,想到这里, 宁隨渊不禁烦躁起来。 快行離树林, 扶熒终于有了几分苏醒的迹象。 受伤的小腹在此刻才迟钝地疼了起来, 绵绵如针的痛感讓她抽了声气,雙眸半眯, 看到月影倒悬,风声急速在身边回退。 旋即, 冷清的眉眼取代月夜,映若瞳中。 “醒了。” 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听起来比萧条而过的风更冷上些。 扶熒还有点顿,滞了几个呼吸才嗯了声,紧接着又想起什么, 挣扎着就要从他怀里下来。 賀观澜没有硬作挽留, 挑拣了块儿还算平整的残石, 放她坐上去。 “……碧萝。” 扶荧抬眼注意到后面的宁隨渊。 他一只手攥着碧萝两只手腕,像背麻袋一样将人挂在肩头。 扶荧看得愣了一愣。 他心有不忿,动作自也算不上轻柔, 麻溜把人往她脚边丢过,转了转手腕,耷着音儿说:“放心,没死。” 估计是摔疼了,碧萝昏睡中難受的哼唧起来。 扶荧又是一阵沉默,可是也不好说宁隨渊什么,以他的性子,能趁她昏睡时带上碧萝已是不比寻常,大发善心了。 她取下隱青灯,贴近碧萝,待将她收回魂器,又重新戴好了那簪子。 在发间摇曳的青簪散发着隱隐薄光,妆点之下讓她的面容也有了些許精神。 扶荧看到泼墨而至的黑。 暮夜淹没,她想起幻境中挣扎纷起的记忆。 揉了揉太阳穴,说道:“霞柳城,是受重明域影响。” 宁随渊听得t眉头一跳:“重明域是会将人畜感染,可是怎会影响都城?” “我不清楚,但我听到了丹光的名字,似乎……是他使得重明域的瘴气进入的霞柳城。” 幻境之中的记忆错亂不堪。 扶荧勉强从乱象当中拼凑出一个不完整的经过。 约在五百多年前,霞柳城本是一座矗立在边陲的小都城。 虽是远離人烟,却也能做到自给自足,加上和重明域相隔两座大山,平日也鲜少遭受玄鬼迫害。 直到某天,一个名为丹光的修行客贸然闯入。 一夜间重明瘴气笼罩遐方绝域,都城为怪,人作供给,至此于世流離。 夜晚,霞柳城布施幻境吸引迷途者;那些热情好客的城民实则都是生前百姓留下的幻影,霞柳城用泥土为之塑心,讓他们继续在此生活,同时吸引着迷途客。 留在这里的时间越长,越会失去本心,最后被都城吞噬魂魄神志,作为供给,这就是为什么那名弟子失去记忆。 到了白天,霞柳城再进行消化。 扶荧胃里泛起恶心,“如果霞柳城已沦为玄鬼,那么只破坏它的胃袋,根本对它造成不了丝毫伤害。” 从出来到现在平静的不正常。 那么只有两个原因解释,一是它死了;二是它在自我修复。 扶荧更倾向于后者。 宁随渊顿了顿声,似有沉凝:“你此前……说谁?” 扶荧不确定地说道:“丹光。”宁随渊的反应让他狐疑,“難不成你认识?” 他撩起眼皮:“记得血染隐云台吗?” 扶荧怔愣,难不成…… 宁随渊接下来的话笃定了她的猜想:“大约是至今的七百年前,丹光此名横空出世,于隐云台重设玄罗道,短短百年间就使得半死不灭的玄罗道重见天日。”他有所停顿,“那夜我要杀的人正是丹光。” 他身受重伤,侥幸逃离,至今杳无音信。 以那样的伤势,想要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事,宁随渊本以为他早就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却意外在此刻听到了丹光的道号。 属实诧异。 扶荧听得愣了許久,不由问道:“你为何杀他?” 宁随渊淡淡扫过:“我为何告诉你?” 扶荧哑然闭嘴。 又注意到賀观澜悄然地站在一角,神情收拢在暗色的阴影当中,扶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躲闪。 扶荧调整措辞,试探道:“司离君可识得此人?” 他从暗影里抬起了头。 须臾,对着扶荧摇了摇:“未曾听闻。” 宁随渊听罢嗤笑:“仙云頂对玄罗道苦手许久,司离君坐镇仙地之首,竟不知此人名讳,未免说不过去。” 仙云頂原叫四方阁,是由太华山,栖梧山,天虞山,西水建设在天上楼的最高仙署,四座仙山互相牵制,分庭抗衡,共同掌管不虛洲,后来通天塔倾塌,西水因此覆灭,四方阁也改为仙云顶。 时至今日,太华山已是仙山之首。 贺观澜不受挑衅,漠然迎着宁随渊讽弄的视线,“五百多年前我尚未出生,不知情很奇怪吗?”贺观澜淡淡说,“是比不上九幽帝阅历丰富,毕竟年纪跟不上。” ——明摆着嘲他老呢。 宁随渊吃瘪的表情让扶荧没忍住,噗地笑了出声。 他的表情一瞬间僵硬在脸上,扶荧的忍俊不禁无疑是雪上加霜,但也很快回神反呛,“的确,你这个青毛小儿是比不上我。” 幼稚。 贺观澜懒得理,三两步走到扶荧面前,“现在如何,能自行走动吗?” 扶荧收起笑,尝试起身。 腹部往下完全没有力,双腿虛弱的厉害,将将站起就要从下倾倒。 忽然间,一左一右都伸出手搀稳稳架住了她的双臂。 一只手偏于清瘦;一只手宽大劲壮,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能完全箍住她的手臂。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 很快错离,最先松开的是贺观澜。 宁随渊趁机拽过扶荧,“我背你。” 回想他此前“背”碧萝的画面,扶荧毫不犹豫拒绝,“不用你背。”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我就是他。”宁随渊冷着张脸,“不让我背,那就是他背。” 扶荧自牙缝挤出几个字:“我能自己走。” 宁随渊泛起更深的冷笑,“行,那你自己走。” 他果真不留情地松了手,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起好戏。 扶荧堪堪维持着虚弱的身形。 她是不想让宁随渊背,更不想让贺观澜背,难听点说,手心手背都是屎,一个都不想选。 可是凭她现在,也根本走不出林子。 倒是能用术法掐匹马出来,然而她现在灵台虚浅,怕是难以掐咒。 扶荧深深吸气,猛地想起两次所见的傀儡,既然贺观澜和宁随渊都能变个傀儡出来背人,那为什么她不可以? 得想想,贺观澜有没有把这个术法给她。 扶荧自灵海里搜刮一圈,竟真的找到了术诀,不过不是傀儡咒,而是以物化形咒,更令人满意的是,此术法对灵力的要求不是很高,只要驱灵者有意识便能操控。 她不敢用这都城里的一草一木。 思来想去,便摘下手腕上的镯子,在两人注视下凝结手印。 灵光忽现而过,镯子变成一匹长得颇为崎岖丑陋的黑色大水牛。 扶荧:“……” 没办法,能力就在这儿了。 她也没有求人,先是踩着石头,然后慢吞吞地爬上牛背,拍了拍牛屁股,“走吧。” “哞。” 牛叫唤一声,迈着步子朝向反方向。 扶荧心底大惊,急忙揪住它的耳朵,“反了,这头。” “哞。” 这牛除了哞,根本走不了几步。 扶荧急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趴在它背上,揪着它耳朵来回调整。 此景此景未免滑稽。 饶是在如此严肃的环境,也让贺观澜看得勾起了唇。 他教的术法,她似乎是记在了心上。 只是——学艺不精。 宁随渊上前两步,似要有所行动。贺观澜掠过一眼,弹指飞出灵术,加持过后,那头不精明的水牛突然变得机灵起来,一蹄子踢开挡路的宁随渊,驮着扶荧奔向前方。 他满意颔首,重新将手指掩于袖间。 第53章 那牛劲儿不小,踢得他小腿骨抽抽。 宁随渊目光如炬,“没看出来,司离君好为人师。” 魔有魔的炼法;仙有仙的修行。 二者有差,扶荧到现在还没有使用那本玉茧,却能使出仙家术法。 从使用程度来看并不灵敏,也就是说从参悟到使用也就这两天的事。 贺观澜笑了笑:“九幽帝倘若不服,也可亲自教导。就是不知……”他语气莫名,“聖女是否乐意入你魔道。” 聖女…… 宁随渊逼近两步:“如果她不是圣女呢?” 贺观澜反问,“若她不是,九幽帝因何留她?” 他轻飘飘地杜绝了宁随渊想利用他得知扶荧身份的心思。 贺观澜自然知道宁随渊什么盘算,想要得到圣女;却又不敢轻易深信。 如果宁随渊真有世间相传的那般痴情,那扶荧留在他身边只会有利无害。 想到这里,贺观澜眸光轻一闪烁,再问:“若她不是,又为何得决明灯青睐?” 宁随渊闻声一怔,旋即陷入顿沉。 第43章 043 将宁随渊留在这里,和这座都城…… 再次行进这座不夜城, 喧嚣闹然骤然褪却色泽,凉月孤冷残留断垣之中,萧条裹挟, 一眼望不到头。 牛蹄子踢踏踢踏没过地面, 接連穿过几个巷道, 猛然又回到原先的位置。 ——都城不准备放他们離开。 三人止步。 鸦青色的石板路一直从脚邊蜿蜒至深处, 长不见底的路巷, 两邊点缀着一座座高矮不齐的屋楼, 猶如一双双眼睛,正死死监视着他们。 倏而风起。 远处的路面高高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游动, 迅速朝他们接近。 宁随渊和賀观瀾齐步后退, 在它猛蹿跟前时同时出手, 剑戟没入脚下,扎中的却只是坚硬厚重的石块。 扶熒此时听到了些许轻微的动静。 竖耳一听, 正是来自身后。 她扭头看去,只见屋宅拔地而起, 砌盖高墙,似要将他们埋葬在此。 “后面——!”扶熒惊声提醒。 宁随渊余光落过去, 嗤了一声:“雕虫小技。” 说罢抽出四方戟,对准高墙飞了出去。 他身形起跃,正面相迎。 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眼睛。 猩红的眼珠子, 细看瞳孔竟有数以萬计的骷髅组成。 它来回转动, 旋即对准宁随渊。 在那颗眼球面前, 宁随渊漆黑的身影猶如不起眼的尘埃,四方戟正中其眼球,枪戟蹿出流火, 瞬间爆发出巨大升腾炽热的赤浪。 衝击之下,天崩t地坍。 “走。” 賀观瀾捞起扶熒跳離脚边残垣。 那处已经彻底塌陷下去。 此举似已惹闹城怪。 四面八方的砖瓦土地嗡嗡震了起来,又全部掀翻出去与高墙汇聚。 先是铸骸骨,接着砌头颅。 硕大的头骨近乎遮蔽半張天际,它咆哮一声,疯狂蚕食着周围一切。 天地轰塌,所有一切都在渐渐抹除。 像是急速融化的雪,从树木到瓦片都快速消散沦为虛空。 “它要吃了我们。”扶熒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唇色更为苍白。 宁随渊嘲讽地看着那巨大的异怪,“本尊倒想看看,你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能留住我。” 他是当真不怕。 恣意妄为,满是傲然不羁。 下一瞬,竟握着四方戟直接衝进了怪物的嘴里! 扶荧骇然,这个行为让小腹又跟着抽痛几分。 先不说这是怪物的地盘;就说这霞柳城已沦为玄鬼,随时有被侵染的风险。 此举冲动又冒失,难道他做事前真的不认真考虑一番吗? 不过,这也全然不是坏处。 扶荧不禁抬眸,看向那只巨眼。 ——要是将宁随渊留在这里,和这座都城一同消失,倒不失为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变得清明。 如果这是可以杀死宁随渊的办法,那么她耗尽手段也要尝试! 扶荧支起身子,遥望向前方,“找到霞柳城的心,然后杀了它。”扶荧顿了下,“在宁随渊出来之前。” 宁随渊现在已被霞柳城吞噬。 不管他正在其中遭受什么,唯一笃定的是,如今他和城是一体的,只要赶在他離开前找到心脏,杀死城怪,那么就有机会杀死宁随渊。 賀观瀾长睫微颤,缓缓看了过来。 她眼底逶迤着一抹亮色,或者说是清明的坚定,彤云之下,昳丽身姿竟也生出力量。 賀观瀾看了许久,才问,“心在哪儿?” 她垂目沉思,心牽連着血液命脉,如若胃在土里,那心——就在水中。 扶荧分外笃定:“水。” 贺观澜细品其中的关系,恍然地笑了笑,“好。”他颔首,“我知道了。” 许是宁随渊成功牽制住了城妖。 自他进去以后,萬物就归于静止,这也给他们留下了充足的寻找时间。 “那我们——” 扶荧正欲去寻找水源,手臂就被贺观澜虛虚拉住。 “交给我。” 她怔了下,后退两步。 贺观澜挡在身前,十指結印,淡蓝灵光随着漂亮的手势而流动指尖。 他双目浅闭,捻动口诀:“天光照影逆灵台;道炁长存破本相——开!” 眼眸睁开的刹那,神魂自灵台分离,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同散开。 贺观澜手持結印不敢松懈,他眼底泛着隐隐蓝光,可透过分魂的眼睛看清所有本相。 很快,贺观澜在城后的湖泊中央发现了一颗沉寂在湖水中的心脉。 它四面牵连着枝草,在包裹当中强有力地跳动。 贺观澜掌心开合,召出万剑诀,霎时万箭齐发直冲心脉。 砰一声过后,心脉四散,止停的场景继续在眼前移动。 贺观澜收回离魂术,俯瞰着塌陷的高城墙垒,一条裂缝从破碎的山城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颗巨大的头颅在难以承受的痛击中也紧跟溃散。 它嘶吼,尖嗥,发出海啸一般的声音,然而始终无法阻挡破毁的步伐,最后在扶荧眼前化为尘屑。 一同消散的还有大地,飞云,苍穹。 随着跌坠的都城,万物奭离。 宁随渊没有出来。 扶荧对着宁随渊离开的方向,良久都没有回神。 直到贺观澜过来抱起扶荧,飞跃进裂缝。 万物在眼前倒退,穿过一道道刺目的白光,耳畔的一切嘈杂突然停止。 此时白天。 太阳耀眼却不刺目的高悬在头顶,春意温柔,这是一片宁和漂亮的花草丛。 贺观澜看了眼身后镜子大小的裂缝。 放下扶荧,甩了一張符纸进去。 原本缓慢并和的缝隙突然加快愈合速度。 看着那道似如星空般的裂口,扶荧双手紧张地攥起,或者是害怕。 害怕宁随渊随时会从中出现;害怕愿望落空,害怕他还活着。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缝隙闭合,暖融融地阳光泼在它存在过的那片花丛,悄然安静,似乎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从未存在过的幻觉。 扶荧在原地怔怔停留许久。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茫然地问贺观澜,“他死了么?” 贺观澜的回答模棱两可,“也许。” 扶荧不甘心地再问:“那他还会回来吗?” 贺观澜给过来一个眼神。 对于仇人的死亡,她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眼底的恐惧忧虑比任何时候都要简单直白。 贺观澜喉结滚了滚。 他记得那场灾事,对修道者而言,那只是岁月更迭,是世道不可抗拒的命数,翻过后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然而对什么都没有的凡人来说,也许那是此生都无法跨过去的炼狱。 留在那样的人身边了,走到现在—— 她一定很辛苦。 不知是怎样的心绪。 在这样的一瞬间,他似乎与她的心潮牵连,竟感同身受了她此刻所有的慌乱无措。 “你觉得……”贺观澜斟酌一瞬,“霞柳城还会回来吗?” 那座亡城葬于五百年前。 它不会再回来了。 扶荧垂下眼,整个五脏都犹如掏空般,空空荡荡的。 良久,扶荧摇摇头:“不会了。” 她希望宁随渊就这样死了。 和消失的霞柳城一样,再也不要,永远不要出现在这个世间。 第44章 044 “让我看看你。” 扶熒陡然轻快不少。 第54章 长久萦绕眼梢的郁气散却, 眸若星光,显出几分豆蔻少女的天真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 賀观澜展开地相天星,星图指向南北, 此处是瑤山一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地。对賀观澜来说, 哪里都一样, 回太華山左右都是顷刻的功夫。 重新收回东西, 他的目光落至扶熒眉眼, “如此, 能否随我回太華山?” 扶熒这才想起两人间的诺言。 杀宁随渊有他一份功劳,他也算是履行了承诺。 扶熒低头思索,又环视周围。 从重生以来, 始终有一个心愿亘横在心头——那就是回山泉镇看看。 如果这是瑤山, 那么多走几天总能到的。 她想回到家乡, 想亲眼看看阿爹是否还活着,也想……找一找昔日那块遗失的剑珮, 尽管心知肚明此愿难成,然心有不甘, 就算是失望,是一无所获, 她也要亲眼所见。 扶荧是会和賀观澜回太华山。 就算不是太华山,也会是金鳞域。 可是…… 如果错过这次,她可能再难踏足此地了。 扶荧思虑许久, 有了主意。 她坚定地望过去:“我可以和你走,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賀观澜眉眼清寂, 静静等她开口。 “我要去个地方。”扶荧说,“必须去。” 贺观澜要是不答应,那她就…… 忐忑时, 耳畔突然响起声音—— “好。” 很淡的一个音。 没拒绝没疑惑,单纯一个“好”字。 扶荧神色错愕,转瞬他又说道:“我也有一个条件。”他说,“我与之同行。” 扶荧:“……” 果然。 虽为遗憾,但总比不同意来得强。 扶荧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贺观澜见此,不禁勾唇笑了下,“难道你认为我会放你独自離去?” 扶荧不語,默认。 贺观澜说:“自瑶山之役,此处并不安宁,以你的身法……” 他止音,其意不言而喻。 贺观澜那双寂冷的眸子淡淡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她脸上病气未歇,想来是受旧伤影响。宁随渊毕竟是九幽萬年来最强大的魔尊,便是轻微一記,也叫旁人难以承受。 若她不是决明之身,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老实说她一路支撑到现在,半声不哼,此韧性也足以讓他诧异。 贺观澜从不好奇除自身之外的因果。 然而此刻他突然生出冲动,想知道在屠城前的她的人生。 贺观澜向来是克制收敛的。 那股冲动劲儿仅维持理智重新碾压,抚平潮动之后,他嗓音低缓:“你要去哪里?” “山泉镇。”扶荧说完,意识到贺观澜可能并不知道这是哪里,迅速改口,“萬清城。” 贺观澜恍然,“你的家乡。” 她低头,神色看起来有几分落寞。 “走过去要两日,用灵法倒是快些,不过以你目前的身体,怕是难以招架。” “那就慢慢走。” 扶荧不在意遠近。 对一个想要回家的孩子来说,遠也是远;近也是远。 不管多远,总归是要回去的。 贺观澜沉默不語地走向扶荧身侧,她身体果然虚的厉害,只坚持几步便要往地皮的方向坠。 他将t人接住,对方腰肢软融似一团水,掐在掌心随时都要流出去,贺观澜微施了点力道把人挂在胸前。她失了意识,双睫歇落在她窄小的一张脸上,漆黑两扇,犹如从玄鸦上扯拽下的两片羽,密密浓浓。 贺观澜的视线在她睫毛上停留,思而不语。 似是好久,他看到自己的食指触在了她睫毛上。细柔的触感并无什么不同,却讓他恍然惊醒,迅速收回手来,局促地攥成拳。 就这样安然站了很长时间。 确定扶荧没有苏醒的迹象,贺观澜只能将人抱起,暂时離开了这片荒野。 不虚洲并不安全。 随处可见的玄鬼;變幻莫测的天象,便是瑶山也处处充斥着危机与不可能。 夜色很快坠落。 这片荒景在极端的月色当中也彰显出震撼人心的美。 贺观澜随意挑了一块靠近溪流的山畔,以脚下为圆点设立结阵。 旋即利用云间鹤勾施出一片桃源幻境以供修养。 她的状况不是很好。 受伤的灵洲讓她灵气四散,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稳的心府。 这是个怪事情。 贺观澜看着床榻上双目紧闭的扶荧,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她的脖颈,随之在心口处停留。 内心挣扎许久。 贺观澜最终还是坐在床边,双指隔着衣裳抵了过去。 没有心跳。 他感知到的是一片沉寂的空荡。 贺观澜眼底闪过愕然,惊得把手抽了回来。 不可置信地再次试探——无心之身,却有神魂七窍! 贺观澜闭上眼,感知到一缕微弱晃动的心火取代了原本的心房。 这是什么? 他正要试探,一只冰冷的手忽然重重挥打开他。 扶荧紧紧拉着胸前衣襟,苍白的脸蛋上满是警惕。 贺观澜骤然失神,他心中疑惑万千,一时间竟失去原本的自持:“讓我看看你。” 说着又想来拉她衣服。 扶荧将将醒来,脑袋还懵着。 他逼近的身形无疑像是恶鬼,让扶荧浑身紧绷,拼命推搡,又用力抽过去一个巴掌。 耳光清脆地落在他清俊的脸上,也跟着让贺观澜清醒了过来。 被打过的右脸颊火辣辣的,这是贺观澜成仙多年,第一次挨人巴掌。 舌尖舔过唇角,血腥的涩气让他反应过来刚才的举止有多不堪。 贺观澜抬起眼睑,长眉压着他水墨似的一双凤眼,摄魂冷清多过那双眼睛所带来的俊俏。 不知是疼还是惧,她身子不住发颤。 捂着胸口的双手也不敢松开,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 贺观澜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 他的影子包着她,密不透风,就像是锁在他袖袍下的一只难以逃脱的蝴蝶。 “冒犯了。” 贺观澜委身,致歉。 她猛地咳嗽起来,脸颊因剧咳牵带去红晕,咳罢又是一阵头晕脑胀。 扶荧再也没有力气,重新跌回那张榻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一间不算破败的屋子里,似乎还能听到外面的潺潺流水声。 扶荧不想问这是哪里,身体带来的不适感难受又熟悉,像是她去找碧萝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扶荧听到贺观澜走了过来。 可是不管他要做什么,她根本没力气反抗。 扶荧不清楚贺观澜到底要做什么。 他不是好色之徒,如今这副身体虚弱亏空,也实在没什么吸引力;要说得到什么…… 扶荧抓住了这个念头,看过去:“你想看我什么?” 他说:“你的心。” 扶荧顿彻。 他看出她是决明之身,却未看出她是无心之魄。 扶荧没忍住,当即嘲弄地笑了下。 “我没有心。” “人无心不可活。” “我无心亦可活,更非妖非鬼,不似浮魂周游。”扶荧半仰起头轻问他,“司離君觉得,我会是什么?” 贺观澜说:“我看不到你的过往。” 他只看到过她的魂魄。 平平无奇的凡魂,是这盞燈为她开了灵州神府;是这盞燈让她變得不同。 在贺观澜的猜想当中。 她是转世投胎,身携前世記忆的凡尘子,也许是意外,又或是机缘巧合,让她得到了那盏残燈,并天真地想以此为手段,进行一场不可能的复仇。 但种种猜想都不重要了,因为—— 她没有心。 人无心不可活,又何来转世? “我哪有什么过往。”扶荧唇畔牵着一抹嘲弄的笑,“对司离君来说,我们这些人没什么不同。” 她迎着他的注视,“如司离君曾点破过的一样,我来自万清城,山泉镇是我的故乡。我生在九月初八,死于七月十七,那年我二十一岁。” “我没有大富大贵的人生,也没有仙山上临仙客的本事,平日只会抄些医书,行医问药。”扶荧说,“这就是我的过往了,要说不同……” 扶荧顿了顿。 她又想起受困燈中的十七年。 没有日月,不见山河,更不分黑夜白天,是一片虚空,也只有那一片虚空。 第55章 她守着记忆,守着过往,守着仇恨过了一日又一日。 “司离君认为是我夺了这盏灯;可是我要告诉司离君,是这盏灯为我镀了身,塑了魂。” 她没有心了。 决明灯的灯芯,便是她的心。 贺观澜没有任何言语,扶荧支起脑袋问:“很平淡,是不是让君上失望了?” 他垂下眸光,缓缓摇了摇头。 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她提及逝时,心底竟也跟着抽空了一瞬。 诚如扶荧所言,高高在上的仙客不会在意凡人的生死命数。 可当她一字一语质问时,当她用那双眼睛嘲讽地看着她时,他才意识到——他,或者是宁随渊,代替天道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她本不应该死在二十一岁的。 是那场大战,掠夺了她和那些人的人生。 贺观澜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对的。 得到圣女,利用圣女改变世间,改变现有的局面,却在不知不觉间牵扯了更多无辜者的生命。 ——是无心无意,却遭难万千。 贺观澜修的是苍生道。 所谓苍生道,方指天下万生。 可是若为救世,弃世人不顾,又何为苍生? 贺观澜归于茫然。 伫在原地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扶荧咳出一口淤血,贺观澜才堪堪反应过来。 “你是如何与决明灯相融的?” 扶荧捂着闷堵的胸口,“我不知道。”她诚实道,“冤死者不得入轮回,是我的魂魄先入了这灯里。” 听完这话,贺观澜已经有了大体的猜想。 与其说是决明灯为她镀身塑魂,不妨说是扶荧变成了决明灯。 灯无火不可燃。 如今灯芯取代心房,如此说来……她需要东西重新引燃灯芯。 他问:“此前可有过这种情况?” 扶荧回忆一番,点了点头。 他继续追问:“然后呢,你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 扶荧再次摇头,“我不记得。”贺观澜的反应让她有些慌乱,“我怎么了?” 她眼神无知而惶恐,看样子对此并不知情。 贺观澜思衬着,一时半晌拿不准主意,只言片语更难说明白,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只怕会走极端。 贺观澜微一沉吟:“许是魂相不稳,你先好生躺着,待我为你寻药。” 说罢,贺观澜起身先行。 合上门扉,他先在门前站了会儿,而后离开小幻境。 说是找药,实则一头雾水。 可以笃定的是扶荧需要东西补充灯芯,可是需要什么却是一无所知。 他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找些东西喂给她。 独自在野外晃荡一圈,最后还是重新返回幻境。 决明灯是上古神灯,他是三清之身。 那么他的血,总归是有效果的。 贺观澜随便翻出一个瓷瓶,割破指尖装了一个瓶子。 再用术法掩盖气温,重新使伤口愈合,这才拿着瓶子找了进去。 这么会儿功夫,扶荧又睡了过去。 她的睡相并不安稳,面色潮红,呼吸滚烫,似是难受得紧,细细弯弯的眉夹紧在一起。 二十一。 贺观澜不禁又想起了她死时的年龄。 对五百岁的贺观澜来说,这还是稚年。 低叹一声,轻轻搀扶起扶荧,把那瓶血对着她的唇喂下。 扶荧很有求生意识。 似乎知道这是救命的药,不用费多大力气就一口饮完。 喝完药,她的脸色果真好转不少。 幻境不分白天黑夜,清透的日光落进来,暖融融的。 贺观澜瞥了眼窗外天色,袖袍舒展,只见月升日落,伴着蝉鸣悄然而至。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月光。 ——即便虚假。 第45章 045 “你们从未把人命当作命!”…… 天光渐明。 扶熒睡到第二天清早才有所好转。 身体t有了力气, 扶熒缓缓用胳膊支撑着上身坐了起来,这才好好观察身处的环境。 这间木宅陈设简单,并不像是有人长久居住。 四下张望没有看到賀观澜的影子, 想必是在外面睡的。 扶熒又想起碧蘿, 摘下隐青燈, 再次感知碧蘿的情况。 她看起来累坏了, 正在里面沉沉睡着。 扶熒担心小鸟不吃不喝光睡觉会伤身子, 小心翼翼将她从里面拿了出来。 小鸟的灵力不足以支撑维持体形, 此刻小小一团蜷缩在掌心,悠然酣睡。 她不吵不闹的时候确实可爱,让人心怜。 扶荧温柔地用指尖梳理着她的毛羽, 下床找了些水喂给它, 照料一番后又重新让她回到隐青燈休息。 照顾好碧萝, 扶荧从乾坤袋找出身干净的衣裳换上,简单束发, 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天清云秀,门前植着一棵高大茂盛的轩辕柏, 再往远便是潺潺河水。双目望去不见人烟,只看到天边若隐若现的灵云, 想必这是賀观澜用术法堆积起来的小幻境。 她缓步来到河水前。 波光粼粼的河水将她的清丽的面容剪成碎影,扶荧正欲捧起一把水,忽然间河面中多出一个人来。 他悄然无息出现在身后, 尘白的衣襟笼罩着颀长的身姿, 安静地像是扶荧的影子。 扶荧先是怔留一瞬, 很快回头行礼,“多谢司離君照顾。” 賀观澜凝着她,她的长发用缎带简简单单拢扎在脑后, 乌黑亮泽,眉眼间看着温丽无害。 脸色也好了不少,起码有了血气,不像昨日那般苍白。 ——看样子是喂过去的血奏效了。 “无妨。” 扶荧抬头对他说:“我已康複完全,司離君不如撤了这幻境,我们也好继续赶路。” 賀观澜再次看向她。 默了默,长袖挥舞而过,猶如燃烧的画卷,幻境从天边一点点烧毁至脚下,逐渐流露出世间真实的破败。 “隨我来。” 贺观澜召剑踩在脚下,对扶荧伸手过去。 她短暂猶豫,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贺观澜握紧猛地一拽,让她站在了自己的前面。 长剑腾空,流跃云际,扶荧在高云之上,俯瞰整个瑶山。 萬清城虽已重建,却难以恢複昔日的光辉盛景。 层层阵法加持在高墙之外,以此杜绝玄鬼。隨处可见蠹害过的痕迹,这座王城犹如矗立在崖边的顽石,看着坚不可摧,实则隨时有颓塌的风险。 贺观澜只在天边飞了一圈就带着扶荧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他放下扶荧,说道:“如你所见,四方祸起,众生自身难保。”贺观澜頓了下,“你有爱世之心,却无济世手段。如此,救之一字也只是空话。” 贺观澜字字点破扶荧的弱点。 她错愕地看向贺观澜,更让她不解的是他为何突然对她说这些。 扶荧斟酌须臾,“司離君此言何意?” 他低着眸子:“拿出卷繭。” 扶荧自隐青灯里取出了他此前送给他的卷轴。 贺观澜将之展开。 玉白的卷轴滚落着扶荧看不懂的金色符纹,他施法召出其中一条符纹,那金光烁烁的符箓悬于空中,竟流变出一幅会动的画卷。 “这是萬厄处悲术,昔日上神不忍见百姓失離,受困于妖灾,因此留下的净尘之术。” 他又挑起另一个:“这是驱邪避害术,乃万害不近的神法。” “这是渡苦术,这是太乙扶悲咒……” 贺观澜一连介绍了很多个。 共计三十七种残存在世的上古术法,均记录在内。 扶荧听得心头一荡,刹那明白了贺观澜的意图。 “你想……让我全部学会?” 贺观澜招手让术法重新回到繭内,“我说过,我与宁随淵不同。”他声音冷清,“救人先救己,若身无手段,谈何救苦救悲?” 扶荧頓了下,“可是为什么?” 她不明白。 贺观澜并不是大发善心的好人,更不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和时间浪费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若说是为了她身体里的决明灯,他大可趁她毫无还手之力时将她带回太华山,如此也省了些力气。 可他救她,照顾她,还要教授她。 种种行为都不像是贺观澜会做的事情。 “扶荧刨根问底不是什么好事。”贺观澜罕见地笑了下,“无论我有何目的,有何私心,并没有害你不是么?你便当我是存心利用,可是学得这玉茧,对你没有害处,说不定……” 第56章 他逼近两步,弯腰将唇瓣贴近扶荧耳侧:“日后你能用其中所学……杀了我。” 扶荧眼底一震,抬眸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贺观澜似是已将她看破,清冽的眼眸仿若一望见底的平湖,倒映着她的错愕,他却是与之相反的淡然。 “如果你恨宁随淵屠城,那裹挟其中的我自也逃不开关系。”贺观澜说,“你恨我理所应当,想杀我也情有可原,可是凭你现在……” 他顿住,失望地摇了摇头。 原来他知道?!! 原来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道造成了多大伤害;他知道自己和宁随渊的荒唐行为让万千无辜者失离破。 扶荧原以为他是高高在上,不在乎苍生疾苦的。 可他什么都清楚,甚至将那一切展露给扶荧看。他既知道后果,却偏偏那般做了,偏偏看着世间沉沦却无动于衷! 扶荧红着眼咬牙,“你们从未把人命当作命!” 贺观澜神色闪烁:“普天之下,皆为蜉蝣,身处轮回谁人不苦?命有因果,是为定数。” 好一个因果定数。 好一个普天之下皆为蜉蝣。 扶荧气得发笑,她清楚自己说的一切对贺观澜来说都是白话,他听不懂,自也无法感同身受。 她深深吸气压抑着心口那股涩闷,别开头不愿意再看他的眼睛:“司离君是世道奇才,生来的天之骄子,从未经历过世间支离,对此你自是不会理解,我也不想白费口舌与你争论。” 提及从未经历过世间支离那句时,他眼中似有动容。 贺观澜指尖勾了一下,上前一步,微微张了张嘴。 “我愿意学。”扶荧后退着躲开他的靠近,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扶荧出声打断,“司离君言之有理,我确实弱小;可我也没有司离君想的那般高尚,我自身无依,救世之词对我来说过于浩大,我做不到,只想力所能及地维护身边人的安稳,如此就已足够。” 扶荧说着来到玉茧前:“我们开始吧。” 贺观澜有许多话梗在咽喉。 良久,看着她平沉的眉眼,万千心绪最终还是如流烟那般,随着莫名的失落一同散了。 他有些嘲弄。 就在刚刚那么一瞬间,他竟然真的想对她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是有必要吗? 贺观澜不会后悔自己的所做的一切,不会后悔所抉擇的这条路,哪怕前方荆棘遍布,哪怕遭世人痛恨,沦为恶鬼,他依旧会走下去。 ——这是由他选擇的因果命数。 第46章 046 “杀我,你还欠些火候。”…… 书茧之内, 自成方圆。 结界尚未开启前,四周是一片水墨般的图卷,卷轴之上, 符纹印画, 笔墨挥遒, 贺观瀾站于世界中心处, 尘白之姿似要与之相融。 “无论是修灵运气, 或是淬体炼虚, 讲求的都是一个靜字。” “心念合一;气法相随,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做到水流心不惊,云在意俱迟。”贺观瀾让开路, “你来试试。” 他挥袖向身后卷轴。 只见墨卷如舒云舒展, 符纹墨画紧跟展开, 点点墨光冲出纸页,合作几道剪影朝她一同涌来。 墨影持长枪, 使大劍;或捏云架雾;或驅火控風,各种手段应接不暇。 在这之前, 扶熒从未钻研过什么武术。 倒是和沈应舟学过两天三脚猫的功夫,不过那也只是心血来潮, 最后因身体素质原因只能作罢。便是成了决明之身,也是凭借着神燈赋予的能力自行摸索。 如今四面八方的刀光劍影让她除了眼花缭乱之外,更生出些许难以应付的无措, 除了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掌中的隱青燈, 几乎无暇顾及其他。 剪影并不会真的伤害到她, 然而逼近的枪劍让她节节败退。 退无可退时,剑風抵至鼻尖,她惶恐瞪大着眼睛, 却在下一瞬,所有墨影均在眼前散退。 “气息太散,步伐太急,灵力操控毫无章法。”贺观瀾失望摇头,“看样子你并没有将我说地记在心里。” 扶熒大口喘息着。 她这才惊覺自己掌心湿透,向上攀升的恐惧感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面对t这一切时的无力。 扶熒从未否认过自己的弱小,也不奢望自己變得有多强大。 可眼前所面对的只是虚幻的影子,并不是太过厉害的对手,仅仅如此就让她束手无策,那么以后呢?若遇到更厉害的,更凶蛮的玄鬼或是更强劲的敌人,她又要怎么办? 先前的死里逃生是因为宁随渊和贺观瀾在,然而他们是她的敌人,她不会将自己的生命依附在几个男人身上,更别提她最终的目的是杀了他们。 自保,是重中之重。 扶熒半天才冷靜下来,看向贺观澜:“我想再试试看。”说着頓了頓,“能否不要那么多。” 扶荧清楚自己的实力,更不会逞强,她想力所能及的變得厉害一些。 贺观澜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有拂意,再次招呼出墨影,这次只有一只。 扶荧攥紧隱青燈,竟认真钻研起对方招式,两三个时辰下来,虽动作略显生涩,却也是有模有样了。 她更将贺观澜此前说的话听了进去。 即便露有破绽,也着重于一个“靜”字,不再那般慌忙应对。 贺观澜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 他看着她柔得好像没骨头似的腰;看着她一板一眼的架势,还有那双专注的眉眼,忽然覺得扶荧又和昨日时给他的感觉不大一样。 说不上是什么,只觉得此刻的她——柔韧之中带上了一股冲劲儿。 心念微动。 贺观澜招出长剑,一道剑风劈开墨影,取而代之。 “那燈是魂器?”贺观澜对着她掌中的青灯问道。 扶荧先是一愣,旋即点头。 贺观澜了然:“此青灯应是凝了灯魂,本就附有神力。”他沉吟片刻,“灯本就与普通的枪剑不同,比起兵器的锐利,你更要学会灵活地驅使灵力。” “试着用灵力避开我的琴刃。” 长剑流转,贺观澜怀抱云间鹤,轻捻慢弹,青蓝色的音刃雨点般落了过来。 扶荧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灯影,她闭上眼,使自己的魂魄与魂器融合为一,驱使之下,隐青灯带着她的身体瞬间闪现在贺观澜身后。 同时,扶荧拔出袖间匕首对着他的腰身刺过去。 匕首穿过一片空气,她身子紧跟着踉跄一下,只见贺观澜无声无息出现在对面,眼前的身影云雾般散开。他神色漠漠且寂冷,抱琴而立,身姿胜过高山冰雪。 “虽有悟性,却过于沉不住气。” 他说,“杀我,你还欠些火候。” 扶荧喉间一梗,抿着唇没有吱声。 “时候到了,出去吧。”贺观澜收起云间鹤,准备撤去卷茧。 扶荧听罢顿时急眼,小跑而过:“我虽是沉不住气,司离君也未免小心眼,因为这个就不教了吗?” 她质问,反倒衬得他是个做错事的人。 贺观澜听得忍俊不禁,乌沉沉的眼眸落过去,对上她坦蕩的神情,不免得更好笑了些。 这世上想让他死的人不止一个。 譬如九幽的魔,金鳞的妖,还有云顶之上的万千仙家,然而只有扶荧,没有力气也没有手段,只有坦荡荡地想让他一死了之的气魄。 属实有趣。 “不是不教,只是时候到了。” 扶荧不明白,仍在茫然。 贺观澜耐着好性子:“急于求成不可取,这样说可懂?” 扶荧恍然。 乖顺地跟着贺观澜出去。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些可口的吃食,扶荧自也没问,坐在夜空下就着冷清的月色吃干净。又放出碧萝,用打湿的帕子清理着她的尾羽,再细心喂水给她。 扶荧坐得耐心,便是看她的动作,也知道是小心轻柔到极点的。 他的目光顺着她葱白地指尖一寸一寸挪移到她脸上,她脸蛋小,青丝半遮半掩,那张脸看起来都没他掌心大,双眉弯弯细细,如远山的黛。 不是多惊艳招人的长相,胜在骨子里的清丽温静,看一眼,就忍不住再多看一眼。 贺观澜缓缓移开视线,端起茶杯细酌,无意之举,看着却像在掩饰什么。 照顾完碧萝,见她仍是没有苏醒的迹象,扶荧幽叹一声。 听到叹息,贺观澜难得解释:“那城怪靠着吸食魂魄而生,她是上古的神鸟,如今神魂受损,自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补回亏空。”贺观澜说,“隐青灯的神力可以滋养她,无需过度担忧。” 第57章 听贺观澜这样说,扶荧松心不少,对他展颜:“多谢司离君。” 她笑时娇俏,静雅的眉眼也跟着舒艳几分,这还是印象中扶荧第一次对他有好脸色,当即怔了下神,又很快垂眸:“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扶姑娘不必客气。” 扶荧没再说话,安静吃着茶点。 ** 为了不耽误时间,贺观澜调整了小幻境的时辰周转。 幻境里的一个时辰只是外面的瞬息间,如此也能让扶荧放心学习术法。 她聪明好学,加之决明灯赋予的神力和贺观澜每时每刻的教导,扶荧仅用两月就学会了卷茧之内全部的上古神术。 然而也只是学会。 要真正的精通起码还要过个几百年。 即便如此,也让扶荧十分心满意足了。 两个多月的学习结束后,贺观澜损毁了小幻境,二人正式启程前往山泉镇。 从这里去山泉镇也就弹指间一个术法的事,扶荧却执意步行过去。 回镇子有单独一条小路,无需进城,待到了万清城地界,熟悉感扑面而来。 其实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变迁和天灾地变,这里早就不是最开始的模样了。 譬如小径两边少了几棵松木;譬如架在河流的长桥整修成了新的样子。 以前扶荧最喜欢走这座长长的独木桥,它横在长流上,一面架着繁华的万清城;一面是隐于森木的清宁小镇。冬日从长桥走过,可以看见冻结的河流,漫天的飞雪;再到夏日,郁郁葱葱,重峦叠嶂,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清朗山色。 她背着药篓走过四季,若遇天气不喜,桥的对岸都会有人等她;有时是父親,但更多时候是沈应舟,即便两人都不在,她养的大黄狗也会在对面摇着尾巴,欢呼雀跃地朝她奔来。 扶荧再次走向这长桥,世间竟已过了十七载,真是不可思议。 她站在桥上没有动,抱着一丝侥幸望向桥对面,万山峻岭包裹着一条蜿蜒的石头路,路口空蕩萧条,并没有人等她。 贺观澜此时走了上来,“怎么了?”他问。 扶荧摇头,一步步走过去。 好像没什么不同。 脚下流水撞石是记忆里熟悉的声音;山岭里的风景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心境不同,她走在桥上,却像是桥压在她脊梁,每一步都让她沉甸甸地喘不上气。 她想父親,可又担心再也见不到父亲;或者是担心再也没有山泉镇,再也回不到她的家。 扶荧趁贺观澜不注意狠狠揉了揉眼,忍着眼泪快速越过长桥,再穿过小径,山泉镇三个字映入眼帘。 扶荧站在标石前,定定凝着上面三个字,明明来时还好好的,甚至是期盼无比的,可是真站在这里,却多出几分不太真实的恍惚感。 就在此时,贺观澜腰际的玉牌震了下。 他看了眼扶荧,默自走到一旁。 也许是宗门里传来的事务,扶荧听不清那头说了些什么,贺观澜的表情是一贯的冷淡。安静听完,再次回到扶荧身边。 “仙云顶传来事务,我要回去一趟。” 不出所料的,扶荧心里咯噔一下。 看出她的忐忑不安,贺观澜说:“你可以留在山泉镇,等我忙完就来带你回去。” 扶荧听罢错愕,“你……让我留下?”她不太敢相信,眼神中满是怀疑。 “嗯。”贺观澜颔首,“你要是不愿意——” “我愿意!”扶荧忙不迭打断,“既然司离君事务繁忙,我且就在这里静静等你,哪里也不去。” 贺观澜笑了笑,“你也去不到哪里。” 说着,他忽然伸手拔下扶荧的一根头发,最后在扶荧的注视之下,缓慢将那缕细长的青丝与自己的长发缠绕在一起。 两缕头发相缠之后合二为一。 贺观澜抬起眼皮,嗓音好像镀了一层冷清的冰霜—— “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第47章 047 “准你碰我了?” 賀观瀾待说过那番话后就自行离去, 留扶荧一个人进了镇子。 山泉镇的夜色是極为寧静的。 她踩着一缕缕月色的碎影,穿过熟悉的路口,拐过三两个巷子,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家。 然而这里终究和记忆里不一样了。 一座座叫得上名字的院子全部空置, 门窗大开, 落叶灰尘堆满小t院, 处处都是无人居住的萧条;倒是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燈, 燈火零星, 在这浓夜如不起眼的星屑。 往前数,再走百来步,就是扶家医馆。 扶荧家住得很偏, 近乎挨着山林, 起因是母亲当时体弱, 喜静,为她舒坦, 阿爹便迁至镇子边缘,直到后来母亲逝去, 也没有再搬回去。 也得亏是住的偏,当初才能隐瞒住沈应舟的存在。 不知家里是否和那些遗弃的空院一样, 无人光顾,空静萧条; 更不知阿爹是否还活着,若还活着, 他又会不会继续留住在这里。 短短几步路, 扶荧脑海中一闪而过许多念头。 她看到了自家门前那棵熟悉的杏子树, 和记忆里的一样高壮结实,还没到结果的时候,枝丫空落, 坠着翠绿的叶子。 犹记每当快要结果时,沈应舟都会每天站在树下垂涎。 他極其爱吃酸,每年不等果肉熟,就偷摸着摘来吃,真到了时候,树上也没几顆果子了。 不过那人也有良心,每次都会留一部分,等最甜的时候摘给她吃。 胡思乱想之际,扶荧已经穿过杏树,停留在了家门口。 那扇小木门早已在岁月洗刷中褪却色泽,风吹雨浇中变得斑斑一片,门口的柱子挂着一盏黄色灯笼,院里菜园子的位置已成空荡的土地。 咯吱。 她推门进去。 透过窗,扶荧只看到漆漆的黑。 再往里走,猛地瞥到台沿上晾晒的几株药草,一愣,心口的位置砰砰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跳了起来。 她没敢再往前走,呆滞在原地,痴痴愣愣地看着阿爹的偏房。 良久,双腿拖着她的身躯开始往前移动。 “爹……” “阿爹……” 扶荧想大喊,想唤他,想讓里头的人听见。 可是很糟糕,她的喉咙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声音如同堵在一个密封的袋子里,微弱渺茫,绷紧在咽喉,近乎讓她窒息。 “慕寧……”慕寧回来了。 她很想这样说。 很想告诉他,想讓他知道他的女儿没有死。 她快要克制不住情绪,踉踉跄跄地朝房门的方向奔跑过去。 却在此时,眼前晃过一道殘影。 眨眼间,那道影子便挡住去路,同时也讓她的所有期待和忐忑戛然而止,沦为极寒的冰冷。 乌云遮掩在头顶。 死寂一般的夜,他高大身形所带来的压迫感完全盖住了深夜的萧瑟。 那双眼睛里的殘冷倾轧而来,瞬间将她心底的悲伤冻结,化作惊惧与诧然。 寧随淵…… 他没死!!!! 扶荧脸色可以用惨白来形容,難以掩饰的惊愕泄在那双眸子里,一切不言而喻。 宁随淵好整以暇欣赏着她的表情,忽地笑了下。 上扬的唇角,不加遮掩的讽刺与冷漠,接着走近两步,身影完全将她覆盖。 “怎么,本尊没死你很失望?”宁随淵挑眉,点破她的心思,“也对,毕竟你毫不犹豫就将我丢在了回落崖。” “那是,那是……”扶荧慌乱后退,尝试辩解,结果那是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似是而非。 脑袋一团乱麻,下巴猛地落入一只虎口。 他掐得紧,比起以往没有半点收敛,力道之大近乎要让她骨头捏碎。 扶荧疼,但不敢哼出声。 她额头全是汗水,被迫扬起的脖颈犹如天鹅项,细细一截,在他视线下微微发着颤。 “那妖道果真没死,将自己的心眼与回落崖相连,在幻境里妄图夺我身躯,最后你猜怎么着?”宁随淵恶劣笑着,贴近扶荧,“我挖了他那只多余的眼睛。” “你以为,凭一座化怪的城就能杀我?”宁随渊眼底泛起冷光,“不过是白费心思。” 说着,他粗粝的指腹狠狠在她唇上刮蹭摩挲,咬牙切齿:“便是本尊真的死了,也要化作邪狞,带你同赴往极乐境。” 扶荧疼得厉害,眼角有泪液渗出,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反抗,谁承想宁随渊早有预料,抬手握住她还没来得及高举起的右臂,死死桎梏,不给她丝毫挣扎的余地。 第58章 “所以那日,你与賀观瀾打得就是这样的盘算?”宁随渊道,“枉费我当日信你半分。” 宁随渊不忘嘲讽,“不过也是,昔日你与他,本就不清白。” 提及这个,宁随渊眼底戾气加剧。 要找到扶荧不是什么難事,他顺着气息一步步走过来,甚至在万清城看到小洞天施布过的痕迹——那群道貌岸然的临仙客就会这种招式,利用术法布置个小洞天,当作桃源地,借此双修。 那她和賀观瀾……也舊情复燃,做了一对野鸳鸯? 未等宁随渊发作,身后的烛火突然亮了起来,房门緩緩从里打开,老人嘶哑的颤音透过那扇房门,由远至近递了过来: “谁呀?” 这声音……是阿爹,是阿爹的声音!!! 扶荧来不及欣喜他还活着,她瞪大着眼睛,不住在心底哀求着,希望他不要出来,不要遇见宁随渊,更不要认出她! 然而期盼落空。 房门打开,烛火映出一张思念至极的面孔。 她的阿爹也曾是朗朗之身,可他如今清瘦了,向来笔直的脊梁也有了弯曲的弧度。面颊凹陷,满头白发,泛舊的袍子罩不住他的身躯,便连双腿都是颤巍巍的。 阿爹此年多大? 应该刚过六十。 然看他此时的样子,已然是垂暮之年了。 扶荧心痛如绞,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流泪,不要露出任何破绽,一旦被宁随渊发现,阿爹,包括整个山泉镇的人都活不了。 扶荧不禁憎恨起自己。 她不该回来,她就应该直接跟着贺观澜去太华山,她早应该料到,唯我独尊的魔头怎会这般輕易死去。 看到她的眼泪,宁随渊收了手。 扶荧大口大口喘息,仓皇背过身擦干净脸上泪痕,更不敢让阿爹看清她的脸。 阿爹举着烛台,灯火在两人脸上晃了一圈。 流泻的火苗蹿在她清瘦的背脊上,阿爹的表情若有所思,旋即若无其事地挪开烛台,又看向宁随渊。 “二位可是过路人?” 宁随渊余光扫过。 他不是好脾性的人,如今正在气头上,更是看什么都不利爽。 此时沉着脸,指尖微微拧了拧。 扶荧敏锐地觉察到什么,转身扑进了宁随渊怀间,双手环绕着他的腰身,抱得紧密无间。 宁随渊瞳眸里的锐利冷清瞬间就被愕然所取代。 她的身体又冰又软,活是一团软玉,窝在他怀里,让胸腔那团烧灼的火气似乎也跟着降温。 一旁的阿爹看得莫名其妙,停留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 扶荧压着嗓音说:“老人家,我能否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阿爹深深看了扶荧一眼,最后折回屋。 成功支开阿爹后,扶荧闭了闭眼,埋在他怀间,掌心輕轻抚着他的脊骨,“是他逼我的。” 宁随渊眸光微闪。 扶荧哽咽啜泣:“他杀了心脏,强行带我离开回落崖,又取我一缕发丝与之相缠。我不知帝君是生是死,碧萝又迟迟不醒,凭我一人更难以回到九幽,除了跟着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扶荧仰起头,晶莹的眼泪将她的长睫洗刷的漆黑干净。 有一滴泪水挂在眼尾,将落未落,她深深看着的眉眼,唇瓣颤了颤,眼泪竟又扑簌簌掉。 “他还逼着我,学了那卷书茧。说倘若你还活着,就回到你身边,借此杀你。”扶荧捂着胸口,拼命摇头,“我、我此前是厌烦帝君残忍弑杀,是想让帝君死,可是……可是不知怎么,我越来越……” 她难以把话说完,只是闭目哭着。 身体颤得厉害,似乎马上就要被这悲切冲击的晕厥过去。 宁随渊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双目沉沉地看着,似乎是在探究其中真假。 笃定的是,他确实心软了。 他从未见过人的眼泪可以这样落,一顆接一颗,像是圆润的珠子顺着她苍白窄小的脸颊滚落,或者说,宁随渊从未见她这样哭过。 扶荧看着柔弱,却并不弱小。 便是在最困苦的时候,也从未对他服软过。 他看过她的倔强;看过她的抵抗;看过她的不甘心还有挣扎,唯独没见过她这般可怜脆弱。 想来也是。 他被最开始的愤怒冲刷了头脑,仔细想想,她一个弱小的女子,怎有本事计划杀他;进入回落崖的身体后,宁随渊也遭受了剑气冲击,那是贺观澜的手段,再然后,幻境崩塌,时空破散。 以她的本事,t是做不到那种地步的。 贺观澜不是什么好人,又一向憎厌他。 ——他才应该是那个罪魁祸首。 宁随渊恼的是,她竟真的弃他不顾,随贺观澜去了,还设了一个小洞天。 倘若是她被迫,那么一切又都说得通了。 宁随渊气消一半,依旧沉着脸,“你越来越什么?”他追着她那双眼睛问。 扶荧看着他的双眼,沉了沉语气,轻柔回道:“越来越割舍不下帝君。” 宁随渊指尖一顿,眸色跟着颤了一颤。 扶荧伸手抚向他唇角:“我这般,算不算……冒犯帝君?” 她指尖柔软,带着熟悉的药香。 缓缓抚过他唇瓣,让他不受控制地滚了滚喉结,回想起落崖种种,宁随渊仍是气闷,偏头咬上了她指尖。 不轻不重地一咬,像发脾气的野狗,远没有最开始捏她的那一下疼。 扶荧松了口气,心知他八成是消火了。 “准你碰我了?” 魔头压着睫,神色冷淡又凶戾。 扶荧后退,乖顺低头。 他注意到她的下巴,被自己掐得通红一片,上面甚至还残留着指痕。 宁随渊深吸口气,又开始烦躁。 环视一圈,这才注意到屋里的灯还亮着,他的语气散漫:“那这个破地方,也是贺观澜让你来的?” 第48章 048 “我这床榻,可不只是供人睡觉…… 扶荧心头跟着一紧, 尽量用自在的神情去掩盖那份紧張,“他说要回仙云顶议事,便让我在这小鎮落脚, 结束后再来找我。许是不放心, 所以取了我一根头发, 捆在了他那儿……” 最难识破的谎言是真假互掺, 从某种角度来说, 扶荧没有完全欺骗他。 宁隨淵沉默须臾, 许是信了,輕輕嗤了声,又问:“这里呢?” 扶荧低着头说:“我一介女身, 不敢贸然惊扰旁人, 便特意寻了最偏远的院子, 本以为和其他人家一样空落着,谁想到还有人居住。” 这解释几乎是无懈可击。 山泉鎮眼下人丁冷清, 加起来连百户人家都没有,夜深露重, 又是孤身一女子,远离人群确实是个警惕的选择。 “如今帝君安好, 不如我们直接回九幽罷。” 扶荧挑了个借口准备离开,免得给阿爹招来祸端。 宁隨淵沉了沉神色,倏而问道:“贺观澜可和你说过, 他何时回来?” 扶荧摇了摇头, “没有说过。” 他笑, 再审视一圈周围,游走的目光让扶荧格外不安,不禁紧紧拧起指骨。 扶家是开医馆的。 扶荧的祖父曾留下不少家底, 父亲扶有行多年来行医诊治,更算不上贫穷。这院子虽偏,比起小镇里的其他人家也称得上是大门大院了。 从院落的落索衰飒能看出已经多年无人打理,但也能住的舒坦。 宁隨淵收回眼神,“既然如此,我们就住在这儿。” 扶荧一怔。 宁隨淵扬眉,“这不是你一开始的打算吗?” 扶荧急了,“帝君——” 宁随渊不听她劝解,弯腰伸手,抬起她尖瘦的下巴,面上似笑非笑:“本尊向来仇怨当场报,他既杀我一次,我便不会就此作罷。还是说……”他頓了下,神色讥讽,“你舍不得?” 扶荧牙关紧咬,艰难摆了摆头。 “很好。”宁随渊满意地松开手,“我们就住在这里,直到他回来找你为止。” 宁随渊决意如此,扶荧心知肚明劝不得什么。 她苍白着脸色,垂下的睫毛遮蔽瞳里的惶恐。 扶荧不怕别的,就怕宁随渊发现什么。 山泉镇是她自幼生活的家乡,她如今的面貌与十六七岁相差不多,老一辈的十有八九都能认出她。更别提……这里就是她的家,處處都是她存在过的痕迹。 父亲对此一无所知,若不慎交底…… 扶荧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 第59章 她长作呼吸,重新拉住宁随渊袖口,柔声相劝:“帝君也看到了,这里有人生活。我看周围空置的房子不少,我们不如……” 话音未落,宁随渊便重新敲开房门,“这里幹净,清净。”宁随渊睨她一眼,“有人更好,方便伺候你。” 听听这叫什么话? 借住不说,还让主人伺候他。 比起这个,扶荧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宁随渊可能是觉察出什么,所以才执意留下来。 他好哄,可又不是那么好骗。 若扶荧再推脱下去,怕只会加重他心底的疑虑,如今也只能祈求阿爹早就收好了她的“遗物”,毕竟十七年过去,总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 很快,阿爹又开了门。 宁随渊长得高大,黑压压地身量堵在屋门前,一身气势犹如鬼煞,冲的这夜色都肃森至极。 她的阿爹举着灯,瘦弱一个小老头,在他面前看着就可怜。 “我们来借个宿。” 宁随渊随意丢过一个金玉环,“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宽敞点的。” 那玉环沉甸甸地颇有分量,阿爹看着掌心的玉环,越过宁随渊,又看向身后的扶荧。 她站在昏明交替的分界线中,身姿半明半暗。 扶荧慌慌别开头,他一阵若有所思,收好金玉环,对着宁随渊说:“二位且等着。” 说着,阿爹随意披了件衣裳,去收拾东南角的偏房。 趁这段工夫,宁随渊随意走动起来,扶家其实有两个相连的院子,四合前院是阿爹的住處和替人看病的医馆,穿过廊坊,后面的就是扶荧和沈应舟两人生活的庭院。 宁随渊显然也发现了,招来扶有行,向前示意:“我们住这儿。” 小夫妻生活的住处比前院还要大些。 离奇的是十七年过去,院中的一草一木都维持着本来的生态,便连后方的锦鲤池都还蓄着水,紫藤架下摆有一个秋千,秋千幹净无损,昔日用红绳编在上头的那朵紫藤花都还好生生待在上头。 扶有行站在宁随渊旁边,欲言又止。 扶荧眼底发酸,克制着不去看院中的一切,对宁随渊说:“这院子这般大,老人家收拾起来不容易,天色已晚,我看还是——” “这里干净,前面收拾起来才不容易。”宁随渊越过台阶,已经来到了寝房门前。 扶荧紧张的情绪已经提到嗓子眼,却在此时,扶有行挡在宁随渊面前。 他从容不亢,举止间进退有度,“公子有所不知,这院子是我女儿和贤婿的住处。他们死去多年,这院子留到今日,全是为了满足老夫的念想。” 扶有行说:“若不然,二位就先在我那处将就,等到明日,老夫打扫一间更干净的住处给贵人歇脚。” 宁随渊伸出去的手頓在原地,轉而收回,“哦?”他漫不经心地拉长语调,随后问,“怎么死的。” 扶有行低着头说:“被玄鬼所杀。” 扶荧诧异地抬起头。 扶有行仍维持着原来不卑不亢的神态,从头到尾都没有和扶荧对视过一眼。 ——阿爹八成已经认出来了。 她鼻子发酸,眼泪哽在喉咙,憋得胸口生疼。 扶荧不敢哭,不敢发出声音,甚至连一点悲切都不敢流露在外。 宁随渊作罢,轉身出了院子。 她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扭头回望。 阿爹此时也在看她。 他苍瘦,胡子花白,一如记忆里的慈祥,只是……只是凄苦冷清,眉宇间多了失孤之后的沧桑。 对望之下,扶有行对她笑了笑。 慈爱的,温柔地笑。 扶荧登时没忍住,啪嗒一下,眼泪转瞬跌落。 她迅速擦干净泪水,转过身没多看一眼。 ** 当夜两人还是宿在了偏房。 此处是用来收留病患的,现在医馆冷清,活人都难见,更别提病人。 屋里共有四張床,都用屏风隔着。 扶荧合衣躺在最里头的床上,她焦心不安,难以入眠。对山泉镇的人和阿爹来说,她早已是个死人,死人自也要有宿处,说不定……阿爹已经堆好了她的坟墓。 想到这里,扶荧不禁两眼一黑。 坟墓倒是没什么,就怕宁随渊会发现。 她现在就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用扶荧这个名儿。 她这姓氏本就少见,若宁随渊瞧见碑文上的生辰八字,哪怕他是再愚笨的人,也会找到蛛丝马迹。 可是……怎么才能阻止他出去。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 扶荧心乱如麻,緩緩翻了个身,看向屏风后头。 最后沉不住气,轻唤:“帝君,你还在吗?” 良久,屏风后面嗯了一声,看样子是在的。 扶荧不想让他走出此地一步,不想他去后面的院子,也不想让他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 思来想去,她还是起身下床。 低头看了眼完整系拢的衣襟,挣扎了几来回后,扶荧微微敞开胸前,拿着灯燭走到了屏风那头。 燭火t影影绰绰落下来,她纤薄的影子在脚边摇晃。 宁随渊没睡,正坐在床上打坐,听到动静,緩缓眯起條缝。 少女身形单薄,发丝披散如瀑。 她衣裳乱着,浑然不觉敞开的胸口和花白的脖颈。 宁随渊眯起的眼骤然缩动一下。 扶荧掩着灯一点点靠近,抿了抿唇,“我在那头……有点害怕。” “怕?”宁随渊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屈膝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夜闯蘅境坪的时候你不怕;误入回落崖的时候你不怕,在这儿你倒是怕了?” 扶荧弱着声儿,虚虚地解释:“这和此前不一样……” “嗯?”宁随渊单手托腮,“哪里不一样?” “我以为……帝君死去,至今不安,所以……” 宁随渊耐着性子听她狡辩,半晌轻嗤。 他没有点破,“所以呢,你想本尊陪你睡觉?” 扶荧举着灯的手一抖,险些被掉落的煤油烫了指尖。 最后强行克制不适,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烛火下的眸子深深凝视着她。 片刻,宁随渊让开床榻一角,懒散着嗓音:“上来。” 算是允了。 扶荧放好灯烛,脱掉鞋子小心翼翼爬了上去。 医馆的床能有多大,勉强只供一人歇息。 他又生得过分颀长,扶荧这么一趟,整张小床彻底没有了空隙,两人紧密贴在一起,为了减少彼此间的触碰,扶荧只能侧躺。 她还不敢背对宁随渊,只能面对着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姿势憋屈,看着就委屈巴巴。 宁随渊一條腿伸开,一条腿半屈,半靠在床头,垂着眸子看她。 扶荧浑身都冷,靠过来的瞬间就逼近一股凉气;他不同,他浑身都炽热滚烫,这股凉意贴近时,同时携来一抹淡香。 扶荧不喜香囊,只带了一个药囊。 如今药囊也不在身上,那就是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味。 不甜不腻,清淡怡人。 宁随渊喉咙发干,喉结来回翻滚,才勉强按捺住那莫名而生的躁动。 他不信她是害怕,也不信她真的担心他的生死。 如此怪异反常,倒让他好奇起来。 宁随渊坏心顿起,不管她是何原因,他也不在乎其中猫腻,如今只想知道……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宁随渊忍不住勾了下唇,掌心缓缓抬起,覆向她耳朵,那处有不大一点的一颗红痣,坠在不起眼的角落,雪白衬托之下,仿若一滴血红妖冶的珠子。 “翠珑侍画有没有教过你。”宁随渊语调缓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我这床榻,可不只是供人睡觉的。” 说着,指尖恶劣且故意地揉紧她的耳垂,并狠狠捏了一下。 第49章 049 “我不喜欢勉为其难,你若怕,…… 扶熒疼, 朝后躲闪想要避开他的靠近,宁随淵不给其机会,上身倾轧而来, 指节同时抵至, 不轻不重掐住她的下颌。 两人距离极近。 男人以墨冠束起的长发顺着肩颈的弧度流落, 扫在她胸口, 扶熒整个人锁在对方怀间, 密不透風。 宁随淵垂着眼, 浓睫壓着深瞳。 他眉目间的神情极为浅淡,淡薄如雾,不见半点欲望。手上动作却没有停, 指腹先是摩挲着她的下唇, 接着缓慢移至她的脖颈, 视线跟随指尖的速度寸寸下移。 扶熒觉得他的手指像火,烫过皮肤, 带来微痛的刺感。 头脑有一瞬间发麻,又猛地激起想要抵抗的欲望, 很快就被回笼的理智按壓回去。 第60章 宁随淵俯身逼近,呼吸自她头顶掠过, 高大的身影完全盖住身后微弱的火苗,带给她一片沉闷的阴影。 他的目光锁着她,犹如锁着猎物。 扶熒胸脯起伏的弧度变得剧烈, 唇尖麻木, 四肢更如同生僵一般感受到不到半点反应, 甚至忘记眨眼,略有不安地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 两人双唇距离五指宽时,他突然不动了, 勾了下唇:“阿荧可是怕了?” 阿荧。 多親密的称呼,便连沈应舟在世时都未曾这样唤过她。 扶荧恍惝恍一瞬,摇头,又点头。 他嗤,旋即起身拉开距离:“我不喜欢勉为其難,你若怕,我就去外头睡。” 扶荧听罢,全身紧绷。 双手的反应更是快,迅速拽住宁随淵手臂,用力往胸前拉过,突如其来的重力让宁随渊猝不及防地倒在她身上,为了避免完全压住她,宁随渊用一只手撑住上半身,眼尾短暂的闪过错愕。 紧接着,脖颈被虚虚环住,她支起颈项,一抹柔軟印上他的脸颊。 突如其来的,是她的唇。 任何字眼都不足以描述这一刻的心情,他双目睖睁,从未有过的讶然浮现在他神情当中,所能感知到的只有脸颊上被轻轻碰过的那一片皮肤。 柔軟,卷携着女儿家的香气,一同漫过肺腑。 喉结快速滚了滚。 宁随渊不可置信地看向扶荧。 她微微抿唇,杏儿眼水润湿漉,似有娇羞杂糅。 宁随渊猛地识海放空,忍不住去看她的唇——饱滿,粉莹,像樱桃。 耳边砰砰叫嚣起来,声音一下比一下大,一声较一声快,杂闹无比,吵得心煩。 可四周没有什么动静。 房间是悄然安静的,便连外面的風都歇了声儿。 宁随渊半晌意识到,吵得不是夜色,而是他的心跳。 怎么回事? 他搞不懂,焦躁涌上,竟莫名让他生出火气。 宁随渊的心情向来都直截了当地表现在脸上,开心或不开心;煩闷或不耐烦,一眼就能看破。 注意到他眉宇间夹杂的阴云,扶荧心底也是一沉。 男人好哄。 平日里给颗甜枣就成。 譬如沈应舟,没有親一口解決不了的事情。 如果宁随渊有所贪图,她的主动只会让他开心,没道理会生气,那他垮起个脸到底是给谁看?難道这不是他想要的? “帝君……”扶荧佯装不宁,小心勾过他的尾指,“我哪里做错了?” 她说话间唇瓣开合,露出雪白的牙齿。 宁随渊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定力,滿心满脑子只想盯着她的嘴巴,还有说话间微微露出的舌尖。 看着也软,甚至比先前那个冒昧的親吻更具有诱惑力。 喉咙干渴得厉害,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喧嚣沸腾,挣扎着想要破开理智疯长而出。 更是烦躁,宁随渊翻身而起,“我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 她舍身的目的就是为了将他留下!哪能出去走走!! 扶荧急忙忙抱住他整条胳膊,“帝君不要将我留在此处!” 宁随渊皱眉,当即就要甩开她的手。 扶荧牢牢缠着,一长串话珠子似的往外蹦:“賀观澜随时会过来,我不想和他去太华山。那头一点都不好,帝君上次将我派过去寻制解药,就那一次,我便決定这辈子都不要涉足太华。” 扶荧心有余悸:“说不定,賀观澜如今就在暗处等着,帝君您怎能独留我在此不宁?” 她拽着他袖袍的手指遏抑不住发着抖。 宁随渊果真没再动,眉间似有所深思,而她也不敢松手,清凌凌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他,一言不发就让他高垒的心墙片瓦无存。 真是疯了。 就在刚才沉默的那一瞬间,他竟真的将自己代入贺观澜,甚至不受控制地幻想,若他是贺观澜,确实会趁机偷走她,然后—— 宁随渊閉了閉眼,不动声色地掩去所有低劣,缓缓坐回床上。 扶荧紧跟着放心下来,继续伏过去,伸手準备解他衣裳。 她的手又小又滑,柔软无骨,从后贴近像是盘旋过来的蛇。宁随渊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肌肉再次紧绷,反手桎住她乱动的手腕,眼中警告意味明显。 “做什么?” 他警惕十足,如此防备的姿态倒是让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的扶荧怔忡一瞬。 “伺候帝君歇息。” 扶荧从决心假扮苏映微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付出一切的準备,倘若身体可以成为武器,那么也乐得利用。 所谓“清白之身”只是世人赋予女子身上的枷锁,她不在乎,便是爱沈应舟,却也不会因此守节;即便沈应舟知道,他也不会怪罪她所做的这一切。 宁随渊闻声冷笑,甩开扶荧,“在你心里,本尊就如此随便,什么人都能来伺候?” 他面露不虞,阴潮之气比先前还浓了些。 扶荧面露茫然,明明是他最先挑起来,怎么到最后她倒是成那个不知好歹的了? “可是,我以为帝君想……” “你以为?”宁随渊不满打断她,“你以为你国色天香,我就要受此魅惑?” “……”扶荧拿捏不准宁随渊心思,于是乖顺跪t在床上,“扶荧不敢。” “既然不敢,以后就注意言行。”宁随渊心烦意乱地松了松领口,趾高气扬的命令:“回你床上去。” 扶荧早就领略过他的独断独行,任性妄为。 然而面对这样的无端指责,她还是高看了自己的耐性。 扶荧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不喜欢勉为其難,这话是帝君说的。”扶荧顿了顿,“我只是向帝君证明,扶荧并未觉得勉为其难,倒是帝君……” 扶荧根本不给其面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我以下犯上,犯您尊贵之躯了。” “你——” 宁随渊刚想发作,就对上她坦荡荡眉眼。 骤然歇了火。 他不禁捏紧指骨,气恼地背过身去。 的确,他一开始是想试探,是欲见她难堪,可真当她那样做了,他反倒不满。 她明明是不愿地,既不愿,又为何违背自己,曲意迎合? ——不过是碍于他的身份罢了。 只要想到这点,宁随渊便如坠刀山,浑身刺的慌。 “那又如何?”宁随渊冷着脸,固执己见,“现在,立刻,从我床上下去。” 扶荧:“……” 犯神经。 她暗自磨牙,不情不愿下床,又不情不愿走到屏風后面,过了会儿,脑袋又钻了出来,“帝君可会趁我不备,独自离去?” 她耷拉着眼尾,少见地露出几分不宁。 宁随渊深吸一口气,“我不走。” 得到笃定的回答,扶荧重新躺回自己的床铺。 正欲合眼,忽觉光亮加剧,她扭头看过去,却见隔阂着两人间的屏风倏然消失。宁随渊仍在闭目打坐,神色淡淡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扶荧心念一动,翻身面对宁随渊,缓缓闭上了眼。 烛影将两人相隔,宁室安稳,夜色悄然地蔓了过去。 一夜无眠。 等天亮起,扶荧也准时起床。 她走出门看到自家的后厨飘出青烟,转瞬,阿爹端着将将烧好的菜从屋里头出来,“二位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话音刚落,宁随渊紧跟着出现在她身侧。 两人并肩而立,迎着阿爹温善的笑脸,扶荧陡然生出些许的窘迫和无所适从来。 阿爹早该认出她了。 他既不知宁随渊的身份,也不知她的经历,对一无所知的阿爹来说,眼下只看到自己的女儿死而复生却不与之相认;甚至与一个陌生男子親密无间,共处一室。 种种一切,阿爹此时作何心情?又如何看待她? 扶荧心底酸楚,上前接过他手上餐盘,“老人家不必忙活,借住在此已是叨扰了。” “我孤家寡人一个,算不得叨扰。”他说着又去招呼后面的宁随渊,“公子快来用膳罢,一些家常小菜,莫要嫌弃。” 扶荧这才注意到手上端着的两盘菜都是她昔日最爱吃的。 小炒肉,清蒸甜瓜。 眼下并不是甜瓜丰收的季节,想来是他一大早就出去,不知找谁人置换而来的。 眼眶在此涌上酸意。 宁随渊向对这些凡尘物兴致缺缺,加上昨夜的事让他心潮平平,此时更懒得回应,兀自打量着院落中的摆设。扶荧懒得叫他,帮忙整理好碗筷,一同坐在了院里的石桌前。 第61章 以前一家三口每天都在这头吃饭。 春夏时尤其和美,那时院中的紫藤树开得正茂,迎着凉爽的夜风,听得一天下来的闲散事,便是清粥小菜,也能吃出一番滋味来。 时隔多年,再坐到这张凳子时,恍然让扶荧觉得一切都未作更改。 她还是扶家长女,常伴父亲膝下;她的父亲也未曾离去,只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 “姑娘尝尝老夫的手艺。” 恍惚中,阿爹给她夹过一筷子菜。 ——是小炒肉。 扶荧看着那热气腾腾的肉片,不禁抬眸看向桌对面的父亲。 父亲从来都是笑意喜人的,据邻里邻居说,从认识父亲起,他从未和人红过脸,是尽人皆知的大善人;母亲恰恰相反,她的娘亲出身优渥,家里更是千恩万宠,脾气最为娇惯。 两人间的相识也像是老土的话本子。 母亲受难被阿爹所救,当即对清风俊朗的阿爹一见钟情,追在阿爹身后死缠烂打,甚至利用家族胁迫,威逼之下,让小小的读书郎无从反抗,只能成了大小姐的高门赘婿。 阿爹原先姓路,名路有行。 后来娘亲家族落魄,二人迁至山泉镇,他也不曾改回原姓。 小的时候,所有人都说阿爹不爱娘亲,可是只有扶荧看见,每当深夜,他独自对着母亲的画像出神落泪,更无数次恨过自己,为何不得与天命抗争,从阎罗掌中为她夺一条命。 阿爹将最好的给了扶荧,从小到大,不舍得她受丁点委屈。 失孤的这十七年间,这个善良且不善言辞的小老头又是怎么独自走过这漫漫长夜的。 眼泪闷声滑落。 扶荧怕被宁随渊看见,端起碗埋头喝粥。 这粥苦得很,苦涩到难以下咽。 阿爹看着她发颤的指尖,嗓音沙哑许多,“味道如何?” 扶荧偷偷擦去眼泪,放下碗筷,笑着点了点头:“好吃。” 简短地回应,换来阿爹泛着泪光的苦涩的眼神。 扶荧小心翼翼看了眼前面的宁随渊,不敢出声,更不敢使用术法,她用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阿爹。 她无声地唤他。 桌面上的水渍很快就被风干,巨大的悲恸镌刻在那张沧桑的面容上,他的嘴角似有抽动,转而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 “你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 第50章 050 直到他死前,都未曾让她落过一…… 用过早膳, 阿爹收罗着去后厨洗碗。 今儿的日头不是很足,天气略透阴闷,院内更是寂静悄悄, 扶熒一直坐在石凳子上没有动。 她在思考如何能讓宁随淵马上离开山泉鎮。 贺观澜事务缠身,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扶熒更不愿两人碰面, 若因此产生冲突, 最后遭难的还是山泉鎮的百姓。 在此苦等更不是办法, 她可以讓宁随淵安分守己一阵子,但不能一辈子。 山泉镇只有扶家一个医馆,平日镇民有个头疼脑热都会过来, 保不准遇见熟人, 认出她来。 留在这里的时日越久, 暴露的风险也越大,所以她必须尽快和宁随淵离开山泉镇。 扶熒掩目思忖。 倘若她提出离去, 宁随淵定难赞同;若是遇到不得已的情况…… 可眼下身在瑶山,能有什么事务牵绊住他? 除非她演一出苦肉計, 逼他回九幽。 苦肉計 。 扶熒内心长叹,此法虽为笨拙;在眼下却乃最有用的妙计。 宁随渊对苏映微存有利用, 留她也是为了其他目的,是断然不会讓她魂死消亡的,因此, 只要她伤重, 他绝对会带她去往九幽进行医治。 普通的伤骗不过他, 那就只能…… 扶荧不由自主抚上腹下丹田,昔日这里遭过重创,距离从回落崖离开未满一月, 旧伤复发也分外合理。 “出去走走?” 此时,宁随渊走了过去。 扶荧唇角弯起,温和的笑意不余声色地掩藏了先前那番心思。 “好。”扶荧说,“劳烦帝君静候片刻,我去換身衣裳。” 她还穿着昨日那条衣裙,向来是有个男子共处一室,不便更換。 宁随渊果真没有多想,淡淡嗯了声,特意走远了些。 扶荧趁机回屋,上好门闩,打开乾坤袋四处搜刮着藥物。 仅此一遭,她原先积攒起的丹藥都用了个十之八九,仅剩下几颗滋补的丹药,根本难成气候。 她为难地皱了皱眉,紧接着低头看向手掌。 先前丹田碎裂,是被宁随渊一掌拍碎的;那她给自己来一掌……似乎也行。 ——就是疼得慌。 罢了,疼就疼罢。 扶荧充分做好心理准备,从那些个剩下的丹药里挑出一颗止疼的服饮而下,旋即灵力蓄积掌中,朝向腹部重重拍去。 痛气袭来时,她想,近日所学定是颇有成效,换作之前哪有这般大的反應。 扶荧捂着绞痛的肚子,右臂扣住桌角,扶着桌面缓缓坐下,佝偻着脊背以此缓解这难忍的撕扯之感。 伤情愈合,只是缺乏巩固。 如此再遭痛创,虽没有先前那般严重,却也足够讓她养一阵了。 扶荧不能让宁随渊看出这是故意弄出来的新伤。 她苍白着臉将所剩无几的丹药服下,灵丹见效快,片刻便有所缓和。 吸气时肚子仍有余痛,扶荧强撑着换好衣裳,思来想去,又取出面纱戴上,这才施施然出了屋。 “帝君久等了。” 宁随渊闻声回头。 扶荧一身淡蓝长衣,乌发素点,白纱遮t面,仅露出一双黑的匀静的眼,看过来时含烟惹雾,生生让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滞留半瞬。 “帝君想去哪里?”扶荧问。 两人相隔一人间的距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覺,透过那抹熟悉的香气,他隱约嗅到一缕不甚深浓的血腥气。 宁随渊狐疑的视线扫量而过。 她娉娉婷婷立于眼底,脊背单薄,脖颈修长,站的笔挺端庄,面纱盖着臉,让宁随渊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只有眸子里流露的疑惑颇为明显。 “帝君?” “没什么。”宁随渊收起试探,转身出门。 扶荧这才微微弯了下身,待疼痛消减,才撑持着脚步跟过去。 白日里的山泉镇相较夜色多了几分烟火气,因着人烟稀少,山禽倒是多了许多。平日罕觏的山兔鹿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街景,见人也不知躲,更有胆子大的来眼前讨食,想来是没少被人投喂,才养出这副性子。 扶荧来前也没拿吃的,所幸路邊有不少果子树。 鹿儿就在脚邊眼巴巴瞅着,扶荧心软,輕輕推搡着身旁的宁随渊,“帝君可否为它们摘点果子来?” 宁随渊不满使唤,欲要争还,就见扶荧对那鹿儿伸出了手。 笑意藏不住地从她眼角流泻,晅光倾于身后,淡蓝身影笼罩其中,迷迷幻幻,竟如九天之上的神女,无端透出几分难以抓住的孤越圣洁来。 宁随渊神色不惊,拂袖使果子落入手中,沉默交给扶荧。 她弯腰喂鹿,那鹿儿也懂事,先是贴着她的掌心蹭了蹭,最后才细嚼慢咽吃了起来。 见扶荧对鹿儿照顾有加,宁随渊不禁双手环胸,冷冷嗤了声:“丑东西。” 这鹿确实难入魔尊的眼。 它身量小,鹿角大,全身灰不溜秋,没一处能看的。 扶荧假装没听到,把剩余的果子递过去:“帝君可要试试?” “不试。”宁随渊挪开头,“太丑。” 扶荧听罢笑了笑:“这是雀儿鹿,它们的皮毛会随心情变幻。若能讨它们喜欢,便会像孔雀一样露出七彩色,帝君当真不试试?” 扶荧还小的时候,最喜欢和沈應舟漫山遍野地找雀儿鹿。 两个小孩打赌,看谁能让雀儿鹿变色。 那时候雀儿鹿难找,半个月才能偶遇一次,每次都是扶荧赢。她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最讨长辈和小动物的喜欢,便是雀儿鹿不敢靠近,也会远远地对她露出七彩的鹿儿角,扑灵闪烁,漂亮极了。 沈應舟不服,一路上都气鼓鼓地不和她说话。 扶荧原以为他是嫉妒她的可爱讨喜,直到有一次,有几个泥巴孩子说她丑,沈应舟反倒是恼了,连夜套入麻袋,把对方拖到小黑巷子揍了一顿。 揍罢还不忘发狠,凶恶地指着他们灰扑扑地脸颊叫嚣:“雀儿鹿都覺得我家慕宁可爱!这双眼珠子长你们脸上就是白瞎,光会看路不会看人!呸——!” 第62章 第二天邻里上门讨要说法,阿爹自觉理亏,点头哈腰,好声好气一顿相劝,这才平息对面火气,可是唯独没有对沈应舟的那句话道歉。 因为在阿爹心里,慕宁就是全天下最可爱漂亮的姑娘。 毕竟打人不对,沈应舟自也免不了责罚,好在阿爹不是善于动武的暴躁脾气,只让他抄写书文。 那夜就着快要烧尽的烛火,沈应舟对着一直陪着他,昏昏欲睡的扶荧解释:“我不是讨厌慕宁赢我;我只是嫉妒雀儿鹿。” 扶荧听不懂他的话,下巴抵在桌前,大眼睛眨巴眨巴。 小少年脸蛋红红的,字也抄不在心上:“我没有长漂亮角,不能变七彩色,如此……自也不能惹慕宁开心。” 他只是想……想让扶荧每天,每时,每刻,都能像见到雀儿鹿时笑得那样开怀无忧。 可他不是雀儿鹿,没有能让她开怀大笑的鹿儿角。 因此苦恼,所以不悦。 后来沈应舟还是做到了。 他长成了一个有担当,知退让,懂善德的男子,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扶荧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直到他死前,都未曾让她落过一滴眼泪。 果子吃完,雀儿鹿歪着脑袋盯着宁随渊看了半天,正当宁随渊以为它要变色,不免得意之时,就见雀儿鹿仰着脑袋跑回到扶荧跟前。 它用下巴顶了顶扶荧的手指。 只见那双巨大的鹿角隱隐散发光辉,褪却深色,变为玉石般的五彩斑斓。 雀儿鹿围在两人身边一蹦一跳,爪印落地生花,片片绽放,最后踩着日辉奔进森林,消失无踪。 不管看了多少次,扶荧仍会惊讶于生灵的美丽。 她良久才回过神,扭头却见宁随渊黑着脸,神色欠佳。 过了会儿,他朝林中踱步。 扶荧不禁叫住:“帝君去哪儿?” 宁随渊:“抓一只带回九幽。” “……?”扶荧焦急拽住他袖袍,“雀儿鹿是瑶山之灵,九幽阴潮之地岂是能养活得了的?” 她顿了下,“雀儿鹿吃完帝君的果子才露出七彩色,本就是帝君的功劳。”扶荧哄诱,“它来我身边,也是怕我看不清晰。” ”?” “???” 什么意思,她认为他会因为一头鹿和她争风吃醋? 宁随渊眉心夹紧,语气急促许多:“不是这个,是——” “因为什么?”她长睫轻颤,等他说下去。 那双眼眸近在咫尺,宁随渊倏然恢复理智。 他咬了咬牙关,硬生生将那股冲动咽回去,回归的理智让他避开相接的目光:“没什么。” 三个字,冷淡又自持。 “那……” 扶荧正要说话,冲上印堂的眩晕让她脚下晃了两晃。 敏锐的反应力让宁随渊在她晕厥前迅速将她的身体揽入怀间,“怎么了?”他低头,看到她脸色苍白,犹如雪色。 “略有眩晕,许是近日累了些。”说着,扶荧惊咳起来。 他隐约觉得不对,一把抓起她的手,灵气顺着手腕的内关穴探入灵田。 灵台不稳,四脉混乱,分明是丹府沉浮之象。 宁随渊猛然想起回落崖时因他而起的旧伤,眸色跟着深了深:“一直如此?” 扶荧虚虚捂着胸口,气若棉絮:“……先前司离君给了灵药,喝过好了许多;只是从早上起,就变得难受了些,许是忧虑引起,帝君不必挂怀。” 不必挂怀?! 她这德行,说不定明儿个都挺不过去! 分离近一月,宁随渊本以为贺观澜已经将她照料完全,如今看来——贺观澜并不如传言那般情深不减。 若真情深,怎会让她缠病至今,不见好转? 他压着火气将人抱起,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 扶荧双眼半睁不睁:“帝君,这好像不是回去的路。” “不回去了。”魔头说,“我们回九幽。” 第51章 051 子朔是最先死的;紧接着就是慕…… 看样子是她赌赢了。 扶熒抬手牽了牽他垂落的发丝, “医馆还落了些东西。何况老人家收留我们一场,突然离去又没个知会,未免不合礼节。” 都成这般模样了, 竟还在乎那些个繁缛礼节? 宁随淵差些气笑, 换作昔日, 宁随淵根本不会听她半句, 可当低头触及少女柔软的眼神时, 冷硬的心口终是跟着深陷一块。 最后还是折了步, 带着扶熒重新回到医馆。 扶熒讓他在门前放下自己,兀自进屋收拾那莫须有的行李。 好在宁随渊没有跟进来,留给扶熒一点和阿爹告别的机会。 扶有行这会儿正在偏院晾晒藥草, 今儿日头浅, 昨天晒的藥草到现在都没有干, 听到脚步声,扶有行没有回头, 继续忙活着手头上的活儿。 “可是要走了?”似乎有所觉察,扶有行一边忙活, 一边随意问了句。 扶荧长久注视着他蹲在地上的背影,轻轻嗯了声。 扶有行说:“姑娘若再路过山泉镇, 便直接来老夫这里,院落宽敞,姑娘想留几日都成。” 扶荧顿了下, 嗓音沙哑:“怕是不会再来了。” 扶有行的动作陡然停下。 她看不到阿爹的表情, 只觉得此时此刻, 风丝如刃,刮得肺腑都疼。 “我回来,是特意与您告别的。” 她不会再回来了。 此次相见已是幸事, 若得阿爹余生安好,她愿抛弃前尘,舍弃旧忆,便当慕宁真的死在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事之中,与夫君同穴,一同渡了轮回。 她是扶荧,此后却不只是扶荧。 所以她必须告诉阿爹真相,身为女儿,他不能讓他永远都在无望的等候中留守徘徊。 对阿爹来说,这过于残酷。 胸口处沉闷,闷到讓她忘却了伤口的疼。 扶荧说不得太多,垂眸对着阿爹的背影施了一t礼,缓缓轉身朝外走去。 临到门前,阿爹忽然将她叫住:“等等,姑娘还落了东西。” 扶有行起身回屋,取出一个深色的小匣子递交给她。 扶荧先是愣了愣,接着打开匣子看了一眼,仅这一眼就让她怔在原地。 圆形玉佩,刻有龙环枝。 “朔”字隐于背面,这是……她曾经丢失的那块玉佩,这是沈应舟留给她的玉佩!! 也就是说……阿爹曾去过天明川;曾找过她! 也就是说,他親手安葬了她! 哪怕她现在还活着,她也是真的死过一次,而阿爹……也真的失去过她。 扶荧不敢想。 沈应舟的逝去让他病重一场,阿爹当初是如何拖着病重的身軀赴往天明川,如何在那片惨不忍睹的炼狱中找寻到这块玉佩和她破碎支离的肉軀,又是如何苦苦支撑至今。 可是扶荧不孝。 她不能听他诉说着十七年间的苦楚;甚至不能相认,不能光明正大叫他一声阿爹。 痛苦让扶荧全身颤抖,从心潮滚落的碎裂感远远大于□□的疼痛。 她捧着匣子的雙手战栗,雙目猩红,已经有了想要落泪的欲望。 阿爹慈颜依旧,笑意吟吟:“近日天气莫测,姑娘出门在外,記得给自己添衣。”他叮嘱,“莫要着凉。” 扶荧忍住近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小心收好那块玉佩,轉身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在她走后,扶有行不知在院中站了多久。 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朝大门外追赶过去,路径遥遥,一直蔓延天边,春风裹鹊鸣,巷里早已不见了扶荧的身影。 空落的让扶有行觉得,也许一切都只是他人老之后的错觉。 他怅然若失,慢腾腾地转身锁好门,背影猛然间苍老了几岁。 “阿爹!” 扶有行冷不丁听到少女欢快地唤他。 他神思恍惚,一回头看到紫藤花架下,身着鹅黄衫的娇俏女童在秋千上晃悠,身后还有一少年郎推着她。 “阿爹你快来看,子朔把我推得好高好高。” “慕宁坐稳当,小心掉下去。” 沈应舟在后面提醒她,她玩心重,根本不害怕,还咯咯笑了起来。 秋千果真荡的高,那上面鹅黄的影子似是要飞到天边去;扶有行视线追过去,看到那秋天高高的起,又高高的落,稳稳归停之后,上头空无一人,紫藤花架也失去了原先的艳色,凋零破败,不复昔日。 再向前几步,是他的医馆。 慕宁聪慧,十三岁起就能帮他分担压力,抓药写方,把脉看相,做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凡是来看病的,都打趣他,说这医馆怕是要易主喽。 第63章 扶有行听罢不恼,反而开心。 女儿能干,为父的最为自豪。 扶有行甚至傲然觉得,王城里的公主也比不上慕宁一点好。 “阿爹,这药方对么?” 看,她在里头对他笑哩。 扶有行又穿过医馆,径自来到后院。 这是女儿女婿共同生活的小院。 其实当沈应舟牵着慕宁的手,跪在他面前求婚媒时,扶有行心底很不是滋味。 一方面是开心,开心孩儿终于长大,找到了一个好夫婿;一方面是難过,難过孩儿突然长大,要自成家室。 好在女儿虽成家,却没有离家。 子朔懂事,在成婚之前先盖好了这院子。 子朔是最先死的;緊接着就是慕宁。 扶有行至今記得那日。 萬清城大乱,战火纷飞,血腥气一直蔓延至这尽头的山泉镇。 鲛人前来相助,然而难民太多,一时半会不能全部带走。 子朔没了,他不能让慕宁也没了。 那时扶有行病重缠身,与旁人里应外合,骗她进了跃界,去了天明川。 然后…… 然而第二日,便听闻天明川沦为血海,逃出去的人死了大半。 倒是这緊挨萬清城的山泉镇,反倒无所波及。 扶有行难以接受,拖着病重的身躯没入天明川,在几个存活的鲛人的帮助下于尸山当中找到了慕宁的尸首。 千疮百孔,不成人形。 有存活者庆幸,说靠着装死躲过一劫;还说看见扶荧顶撞魔尊,被无情捅杀。 扶有行不相信孩子就这样死了。 天底下只有儿女送葬双親;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 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无疑是普天之下最沉痛的惩难。 他扶有行此生,光明磊落,救死扶伤,未曾做过一件恶事!老天却要夺他妻女,若他上辈子当真十恶不赦,为何不就此向他索命!为何偏要将祸事降在他无辜的妻儿身上! 他的慕宁,逢人都夸良善。 他的慕宁,他最为乖巧的小女儿,最后落得如此凄苦。 最后,扶有行和送葬的邻里一同埋了慕宁还有沈应舟。 那天大雪漫过十里长街,恸哭声掩盖了整座山城。 扶有行似是想到了什么,恍然惊醒过来。 他捞过一把锄头,兀自去了后山,这条路已走过万万遍,早已烂熟于心,即使闭着眼也能摸清脚下的每一颗石子;每一朵花草。 然后是一片坟地。 这里葬着亲朋邻里;还有他的女儿女婿。 扶有行径直来到一座墓前。 他攥紧锄头,凝着墓碑出神。 爱女扶荧;爱婿沈应舟之墓。 扶有行先是摸了摸墓碑上的名字,然后挥臂,毫不犹豫地将之捣毁。 过后又折返医馆,用钥匙开了小夫妻的闺门。 这里的所有东西扶有行都没有动,衣物,书本,茶具,都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甚至连他们生活过的痕迹都没舍得抹平。 包括扶荧儿时的玩物,几个他亲手缝制的布老虎娃娃,扶有行都好好留着。 可是现在不能留着了。 她不得相认,必有苦衷。 扶有行不知女儿因何活着;更不知她的盘算,也不知伴她身侧的那个男子是魔是人,正因不知,才不能给她留下把柄,所以他要亲手斩断自己的念想。 扶有行一口气把所有东西收拢出来,杂物多,他搬了一个时辰才全部清理出来,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什在后院堆积起一座小山。 即便如此,最后仍有遗落,扶有行甚至从柜底翻出她幼年时写的一份认罪书。 [阿爹: 慕宁不该顶撞阿爹,阿爹养我辛苦,慕宁不知礼数,属实不孝,今日知错,还望爹爹消气。 乖乖女儿留] 最下面还用毛笔画了几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儿。 扶有行记得这“认罪书”,还是她七岁时写的,所谓顶撞,也只是淘气地往他的茶里放了点清肠粉。 不过不是故意。 起先是他说了一句肚子不爽快,慕宁心系爹爹,又因年幼不知药理,错将清肠的药放了进去,害得扶有行蹲在茅房一夜。 第二日误以为孩童贪玩,好生教训了一顿。 她委屈巴巴,拧着手指不知所措,扶有行骂完又悔不当初。 现在想来,他只后悔当时的大发雷霆。 扶有行看着那稚嫩的笔迹,一下子想起了那段时日,忍俊不禁。 笑罢,更多的苦意涌上心口。 扶有行把火折子点燃丢了过去。 火星子猛地从那堆小山中蹿了起来。 越蹿越高,越烧越旺,眨眼间就将所有东西烧得片甲不存。他苦不能忍,脸颊埋入那张信纸,古旧的纸张转瞬洇湿大片。 ——他的女儿死了。 第52章 052 索吻 从瑶山回九幽约莫两日的路程。 顾念她现在的身体招架不住长途跋涉, 寧随渊特意择选了一条平缓的道路,还讓蒼狼放慢了前进的速度。 轿撵一路平稳地驶离山泉镇。 扶熒的状态不是很好,离开山泉镇立马就陷入昏睡, 身上的温度也逐渐攀升。 轿撵放有一块靈泉暖玉, 温身的同时, 四散的靈力可以滋补五脏肺腑。即便如此, 扶熒还是覺得冷。 她全身瑟缩在寧随渊那件寬大的外衫下, 寒气森冷入骨, 与之相反的却是心口處的炽熱。 冷熱相缠。 四肢仿若冻结,胸腔的滚烫烧灼更是难以忍受。 “冷……”扶熒忍不住嘟囔,把盖在身上的衣服拢得更紧, 可是还不够, 简单的衣物根本难以抵挡这股严寒。 冷意是自骨缝逼出来的, 除了蜷紧自己,扶熒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她唇瓣无意识地呢喃着冷, 说话间牙关打颤,双眉拧成一团。 这辆轿撵是寧随渊紧急寻来的, 称不上寬敞。 那块放在桌前的暖玉来自靈泉深處,足以支撑一座行宫的冬日。 便是寧随渊, 在暖玉近距离的炙烤下也会覺得燥热,更别提是如此狭窄的空间。 她竟然还覺得冷? 他起身靠近扶荧,掌背輕輕碰了碰她的额头, 滚烫, 烧得像是火炉。 宁随渊还没来得及抽手, 手指猛地落进一团柔软的温暖里。 思绪跟着怔了瞬,旋即就见扶荧t把整张脸埋进了他宽大的掌心当中。 她细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扫过掌心肉,那股细微的瘙痒顺着掌间直抵心头, 讓他整个胸膛都跟着泛起酥麻。 宁随渊近乎忘記抽手。 他低着头,双眸一瞬不瞬。 病重的少女沉睡在他視线之下,不知是他那衣袍过于宽大;还是她生得太过娇小,窝在其中的身躯显得过于单薄瘦弱了些。 病弱盈盈,似一朵枯涸的雪莲花。 扶荧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放,许是舒服了些,眉心略有舒展。 宁随渊睨下的长睫微颤,被她压在脸下的指尖跟着勾了一下。 脸蛋绵软,触过去犹如触到一团雪棉。 宁随渊瞬间闪过一抹难以克制的冲动。 他向来不知隐忍为何物,只会顺遂心意,此时不假思索,毫不犹豫遵循着思绪托起了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拦住她的腰,环托起她的上身,顺势将人搂到了自己怀间。 扶荧无知无觉地靠在他怀里,呼吸均匀缓慢。 她病得昏重沉沉,对外界的感知只有黑暗,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道强壮有力的声响。 一下一下,在耳畔跳动。 ——那是他的心脏。 倏然间,心口的火炽感也跟着消减。 感觉到她的安宁,宁随渊扣在扶荧肩头的指骨微有收紧。 她身上的气息正惑着他。 以前有过吗? 宁随渊自问,发现从未。 他承认,来自异域的苏映微有着许多新奇的想法,性格洒脱活跃,充满生命力,和死气沉沉的不虚洲格格不入。 宁随渊未曾动过心。 他来自深渊,一眼看出她骨子里的贪婪,所有表现出来的品性不过都是用于吸引他人的手段。 她想要他的爱;他想要她的命。 两人间互有利用,宁随渊到最后也不认为苏映微对他是真的喜欢。 可是—— 扶荧既为转世,却失去記忆,改头换面,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宁随渊无法把她与苏映微联系在一起。 她不像苏映微那般时刻笑着,也更安静,安静得像是沉在夜里的月亮;性格更加不好,固执,倔强,守着所谓的不值一提的良善。 第64章 种种一切,都是宁随渊最讨厌的那类人。 他明明应该像原先一样,装模作样,予她关怀;待时机成熟,再掠她性命。 如今所作,是为虚妄吗? 宁随渊不知。 身下的呼吸变得重了些。 宁随渊垂落的視线对上她微微睁开的双眸。 她眼底映着层轻薄的水雾,迷迷蒙蒙,不知是醒着还是依旧昏沉着。 扶荧抬手,像是要抚摸他的脸。 许是周身无力,将要抬起便沉沉坠了下去。 宁随渊微一忖度,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面颊上。 扶荧轻轻摩挲着那温热的肌肤,忽地松了口气:“……我瞧见你死了。” “嗯?” “我吓坏了,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 宁随渊定睛一看,果真看到她眼角有泪。 这份害怕和惶恐是普通人装不出来的,难道她前世对他的喜欢不全是虚伪,而是真的……刻骨铭心? 宁随渊心有徘徊,不禁握紧扶荧,哑声说道—— “是梦。” 她松了口气,很快又不依不饶,“不对,也许现在才是梦。”扶荧惊恐地瞪了下眼睛,“你真的死了。” 宁随渊:“……” 宁随渊:“我没那么容易死。” 她的表情不解又悲伤:“若你此刻活着,为何不親我呢?” 世道不宁,邪祟丛生。 沈应舟归家的时候越来越晚,有时是天黑;有时天亮才回来。 扶荧也越来越不安,害怕他病,害怕他残,更害怕他死。 害怕令她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很长一段时间梦魇缠身,魇醒后,小郎君在床边笑意吟吟,又趁她尚未清醒时親她。 親她的脸,和她的睫毛,耳朵,鼻尖,或是手指,等她完全清醒,再给她一个深吻。 他如此爱她。 拼尽全力地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身体的不适让她支撑不住眼皮。 那张熟悉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起来,她狐疑地用眼神描摹着他的眉眼,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晰,唯有指尖的体温确定着对方的存在。 梦境的画面过于清晰。 她甚至还记得冰冷铠甲上黏稠腥湿的触感,那是他的血;她还记得他一双眼睛是睁开的,瞪得很大很大,其中满是不甘。 包括他身上的伤,每一刀,每一寸,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亲我……你亲我一下。” 扶荧突然陷入无尽的恐慌当中,张开的眼眸满是惊惶失措。 她固执而迫切地朝他索吻,情急之下,甚至想扬头去寻他的唇。 无理取闹,活像是讨糖的顽童。 宁随渊喉结滚动,此刻本应是推开的,最后鬼使神差间,竟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 扶荧顿时安静了下去。 下一瞬,双手揪住他衣领,用尽全力向下拉扯,双唇准确无误地捕到他唇齿的位置,重重印了上去。 万物似如凝滞,这一刻就连天地跟着归于沉寂。 她全身滚烫,唇瓣却极为冰凉,贴过来时软得像是一团水。 宁随渊头脑发胀,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心口的位置炸开,那股麻意顺着丹田肺腑迅速流窜至四肢百骸。 她疯了? 宁随渊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接着又是另一个——她怎么敢? 离奇的是宁随渊并未动怒,只剩怔愕。 然而随着逼近的气息,最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呼吸变得潮重错乱。 转瞬间欲念横生,克制不住地想要掠夺些什么。 这是魔龙骨子里生来就带有的低劣,在沉寂近六千年间,此刻好像终于苏醒,犹如藤蔓疯长,疯狂蚕食着他的理智。 她毫无觉察,已经重新昏睡过去。 宁随渊双眸赤红,深深凝视着她的双唇。 齿间生干。 终于忍不住,手指缓缓朝她唇瓣接近,将要触碰时,轿撵猛地一个颠簸,蒼狼跟着停下步伐。 突如其来的摇晃让扶荧哼了声,同时也唤醒了宁随渊。 他惘然地看着自己快要触碰到她的长指,回神之后陷入错然,宁随渊很快压下心底的那股不宁,强作镇定地放下扶荧,目光落在轿辇之外—— “怎么回事?” 负责拉车的苍狼嗷呜嗷呜叫了两声。 他沉着脸走出去,只见远方天光覆灭,黑云压顶,当中祟气流窜,似有不祥之兆。 若是普通邪祟,是不会惊动天象的,由此来看,应该是前方那座山头恶事丛生,因此沦为滋生妖邪的邪山了。 这种事在当今不虚洲屡见不鲜,换作平常闯过去便是,真有妖祟万千也奈何不了他,然而眼下—— 宁随渊睨了眼身后的扶荧,烦躁地拧了拧眉。 他闭目召开万物界,天地山川于识海中无处遁形,宁随渊精确找到脚下山城中的一处小桃林,此地自身靈气,虽微薄,对养身却十分适合。 “跟着灵火走。” 宁随渊放出一缕灵火引路,同时又放出一只傀鸦飞往九幽。 若路途顺利,成风不日便能赶到。 飞小半个时辰后,苍狼拉着轿辇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庙宇前。 此地为天虞小南天。 昔日也是一座灵脉充盈的灵的天,随着地脉干涸,最终沦为凡山。至于这片小桃境,许是意外残存下来的。 不出所料,扶荧一下来脸色便好看许多。 他所带的灵丹不多,加上不知病症,不敢贸然用药,思虑再三才让她服下一颗滋身养神的寻常灵药。 唯恐灵台倾覆,宁随渊又强行封她五蕴灵州,做完这一切,才得空打量这座落脚的庙宇。 佛台在上,已是残躯。 宁随渊静静与那破损的佛像对视一眼,收敛目光,挥袖清理出角落杂物,暂且将扶荧安置在上面。 庙门之外是轰隆隆的雷雨。 他引燃所有烛火,怕她还觉得冷,甚至将那块暖玉也搬到了她脚下。 一道闪电啸鸣而过,将夜空撕开一条惨白的口子。 守坐在扶荧身边的宁随渊猛然睁开双眼。 ——他嗅到了妖气。 第53章 053 “是看到苏映微了?”…… 夜风将那扇紧闭的庙门吹得哐当乱响。 风雨浩荡, 势头猛烈,似要将这座破庙从土地里连根拔起。 難闻的妖气混在潮冷的空气中,越来越浓, 也越来越近。 门外驻守的苍狼有所觉察, 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宁随渊瞥了眼草垛上的扶熒, 她有决明印护身, 寻常妖物不敢贸然靠近, 可想而知妖群是冲他来的。 不難猜测, 这群妖祟玄鬼都来自临近的那座邪山,想来是此前路过时吸引到了它们,才追随而至。 宁随渊不禁头疼起来。 若有缠斗, 必会波及此地, 如今t夜寒露重, 再寻找新去处也不现实。 他微微叹气,叫向门外:“小苍, 进来。” 话音刚落,苍狼就一个猛子顶开庙门, 一屁股坐在了门口。 庙门因风舞动的咯儿呀直叫,风连着雨一同灌入。 大黑狼那身厚重的皮毛跟着东倒西歪, 看得宁随渊直皱眉。 “你且守在此处,看照好她,我去去就回。” “嗷。” 宁随渊还是不放心, 施法为整座庙宇镀上结界, 做完这一切才独自离去。 苍狼那双兽耳高高立起。 听到主人步伐远去的声音, 又回头看了看昏睡不醒的扶熒,谨记使命,走到扶熒脚邊趴在了地上。 庙外是阴凄的寒夜;庙内是阒无人声的死寂。 突然, 苍狼听到耳邊有东西动了下。 它竖瞳扩张,龇牙咧嘴看向身后。 却见一抹青影钻出青簪,幻化为人。这一幕让它眼底的警惕变作茫然,待看清对方面容,苍狼有短暂的呆滞,很快反應过来,搖着尾巴贴到了对方脚邊。 “去去去,一边儿去。” 碧萝无视了这番动物间地讨好,嫌弃地推了推苍狼,奈何这家伙个头大,她推搡不动,只能暂且放任。 比起这头脏兮兮的狼,现在最该关心的是扶熒。 碧萝蹲坐在她面前,伸手戳了戳扶荧的脸,没回應,转而瞥向她胸膛。 这世间没有人比碧萝更清楚扶荧的情況。 人需心火续命;灯要命火点魂。 她的靈力越为高强,灯火燃灭的速度就越快。 可惜贺观澜和扶荧都不懂这个道理。 那本玉茧的确能使她靈力强大,自然而然,灯芯就需要更多的养分来维持这股强大的灵力。 第65章 ——普通的妖丹怕是難以满足她目前的情況了。 碧萝感到棘手。 她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就要面对这种情况。 深思熟虑之后,碧萝掌心贴近扶荧胸膛,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神力引渡到她的芯火里。 碧萝已在魂器休养大半月。 她对外面发生的事已无太多印象,不过能这么快恢复,想来有人将她照顾得很好。 碧萝一边渡气,一边歪头看着扶荧。 腦海当中迷迷糊糊回忆起不甚清晰的画面,是她的眉眼,还有低头喂药时的温柔模样。 她好像……还每天给她擦羽毛。 好像……危难关头,还对别人说她是她的妹妹。 上古神兽自古以来形單影只,哪有什么兄弟姊妹。 蘇映微在的时候,对外说她是养来解闷的宠物,若意外惹她生气,又称她是储备粮,二人之间上下分明。 碧萝也不在乎这些。 她毕竟是一只鸟儿,鸟儿哪能和人相提并论。 妹妹? 碧萝晃了晃腦袋,新奇当中又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胸口胀胀的,好像是开心,又像是满足。 不过……从年龄上来讲,她应该是她奶奶,不是妹妹。 “碧萝……” 胡思乱想之际,耳畔冷不丁响起一个虛弱的声音。 碧萝收回手,眉间一喜:“你醒了?” “你醒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扶荧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缓慢从草垛上坐了起来。 “小心小心,你虛弱得很,还是躺着为妙。” 碧萝赶忙上前搀扶。 扶荧也不知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看着伫立在身前的那座高大佛台,思绪跟着怔了怔;再一扭头,看到苍狼在脚边搖着尾巴。 这好像是……宁随渊座下的那只? 叫什么来着? 小苍?又似乎没名字。 扶荧闭了闭眼,转眸看向碧萝。 女孩娇俏,眉宇间灵动一如往昔,她长松口气,身体难以支撑,虛虚地倒在了她肩上。 “躺下,你快躺下。”碧萝着急扶她躺好,嘴里嘟囔着,“你现在不宜乱动,我那点灵力也只够维持你一会儿的。” 也难怪她会突然醒来。 扶荧道:“我这是旧疾,只需静养;倒是你,司离君说你神力几近蚕食,现如今好不容易醒来,何必在我身上浪费这些。” 她一只鸟听不懂她的关切,只认为做好事还落了埋怨,登时嘴巴一鼓,反呛回去:“你管我?!” “不是管你。”扶荧早就习惯了她的炮仗似的性子,也不恼,更别提现在根本没有恼怒的力气,“是关心你。” 碧萝听得一愣。 睫毛不安地颤了颤,再次想起出现在脑海的那些记忆。 挣扎许久,碧萝忐忑相问:“我……此前昏沉时,听到你去找我。” 扶荧颔首:“是去找你了。” 那果然,昏迷前所看到的不是幻觉。 碧萝不慎落进回落崖,神智迷离,还成了那怪物的养料。好在她是天地神物,不是那么好死的。 可是慢慢地,碧萝觉得自己真要死了。 逐渐绝望之时,有人破开迷瘴,救她脱身,轻抚她脸颊,让她醒来。待她有了意识,看到那人为救她而中了计谋。 如此想来,那人就是…… 碧萝抬眼看向扶荧,“你干嘛去找我?”她抿了抿唇,不肯相信世上真有人为救她而以身涉险,甚至试图劝说自己,“说来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若因此死了,你还能落个自在。” 扶荧听得笑了笑,“是我自在,还是你自在?” 碧萝不吭声。 她还想说什么,一阵咳意就打断了她。 扶荧咳得头晕目眩,口间发腥。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單纯地旧疾复发那般简单,许是此前回落崖,那城怪涌入识海时,不慎在身体留下了一些难以根除的瘴气。 扶荧不准备将这些告诉碧萝。 好不容易止住咳,她看向碧萝:“人命若薄纸,风易侵;火易毁,可这世间飘搖,常有风雨,正因死得容易,才更应该好好活着。”扶荧看她耷拉着一张小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还是那句话,找你,是关心你,不为别的。” 碧萝鼓了鼓腮幫,眼眶倏地红了一片。 扶荧及时岔开话头:“那些人我都好好送回去了,倒是你,好端端怎么跑到回落崖的?” 这个问题骤然让碧萝心虚起来。 她缩了缩脖子,低头来回绞弄着自己的手指。 扶荧一语点破:“是看到蘇映微了?” 碧萝:“……” 根本连找借口的机会都不给她。 此事说来也蹊跷,起先只是听到响动,碧萝最开始担心是妖物霍霍,安顿好那批人族后,便循声而去;紧接着就看到酷似苏映微的人被玄鬼追赶。 碧萝救人心切,回神就被卷进那回落崖。 回想种种发生过的一切,碧萝莫名感到心虚,小心翼翼打量着扶荧,却发现她神情淡淡,似有思沉,登时一个咯噔,急忙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是……” 她是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这等仓皇让扶荧忍俊不禁,“我知道。”语气跟着顿了下,“……我只是觉得一切过于巧合了些。” 若碧萝是意外驱使进了回落崖,那么一切也都能说得通。 可是…… 她偏偏说看到了苏映微。 扶荧垂眸,脑袋阵阵疼得厉害。 碧萝原本还想把新发现的东西拿给她看,好将功赎罪,可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硬生生止住了那个念头。 “罢了罢了,你先别说话了。”碧萝打定主意,“你等着,我去找东西救你。” 说白了,扶荧现在就是“饿”了。 附近多的是妖物玄鬼,她只需掠杀一批,找来妖丹替她点灯续命,只要灯芯亮了,她的身体有了养分,自然而然能好起来。 等她好起来,再将东西给她也不迟! 说时迟那时快,碧萝起身便要行动。 “哎,碧——” 扶荧根本来不及阻拦,眨眼就见碧萝摇身变作一缕青光,顺着窗缝钻了出去,眨眼间杳无踪迹。 扶荧伸出去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目光陡转,猛地注意到被她抛诸脑后的苍狼。 苍狼有所感知,拼命摇了摇脑袋,接着就嗷嗚嗷嗚叫了起来。 叫声曲折婉转,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就算听不懂,扶荧也清楚它的意思。 定然是宁随渊安排它在此看守的。 “碧萝尚未痊愈,她就这样贸然离去,我实在放心不下。” 扶荧好声好气劝说,“她估计没走多远,你只需带她回来,用不了多久的。” “嗷呜呜。”苍狼还是在拼命摇头。 扶荧面露痛色,“此地有结界护法,妖物近我不得;外面却是危机重重,她一只伤病未愈的鸟儿,难道你就忍心看我们再次分离?” 苍狼:“……” 扶荧:“若你再也见不到帝君,可会难过?” 苍狼:“…………” “好吧,你若不幫我,我就自己去找。”说着,扶荧咬牙起身t,拖着虚浮的步伐向门前走去。 苍狼皮毛炸起,张嘴叼住她裙摆往回扯拽。 扶荧低头看它:“帮不帮?” “嗷嗷嗷。” 苍狼估计是没了法子,对着扶荧委屈巴巴叫了两声,最后飞身飘出门外,还是去找了。 庙里此时只剩下了她一人。 扶荧已是站立不稳,仅这两步路就耗费了她所存不多的气力,看样子灵府确实受损。 她捂着灼痛的胸口准备躺回原先的地方,忽然,身旁的烛台来回飘忽,跟着灭了一瞬,再亮起时,脚边多了一道影子。 ——一道不属于她的影子。 第54章 054 “我想要你。” 庙外的风嗥一声接一声凄烈。 惊雷作响, 于残像眼底撕开一道惨白的缺口。 少年黑色的影子惯在地上,他獨坐佛台之下,悬着条腿, 手上来回抛着个金灿灿的小玩意,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在他掌心时高时低。 少年的目光好整以暇, 看向她时似笑非笑, 又帶着莫名的玩味。 扶荧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最不想看见的对象, 当即滞顿在原地。 直到他闪身下来,扶荧才后知后觉地退了两步。 少年打量扶荧几眼,对着她苍白的面容啧了声, “阿荧现在不大好看。” 第66章 说着, 将先前把玩的东西丢了过来。 她哪敢接, 任那东西啪嗒声掉在脚边。 敢情那是个不大点的金色瓶子,也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 见她不为所动, 雲麒长眉扬动,勾指召回瓷瓶, “令你恢复如新的药,姐姐当真不用?”说着, 诱惑般地晃了两下。 扶荧这才回神,不敢松懈,更没有回答, 问道:“妖主因何而来?” 雲麒笑嘻嘻说:“自是为了找你。” 这么说来, 他是跟了一路?! 扶荧眼底闪过慌张, 那山泉镇……他也是去过了?? 扶荧咬了咬唇,强作镇定:“妖主好本事,一路尾随, 我与帝君竟都无一察觉。” “那我可没本事。”雲麒摇了摇头,“也就跟了几个时辰。” 他邀功似的靠近:“要不是利用那座邪山里的那群邪祟支开寧随淵,我还找不到和姐姐獨处的机会呢。” 扶荧眉心直跳,她就说好端端的寧随淵怎么会突然离开,敢情是雲麒从中做了手脚,既然如此,那先前那些事……肯定也和他逃不开关系。 想到这里,她的双目跟着冰冷几分,“果真是你。” “嗯?”云麒懒洋洋睨过来一眼。 “是你设计碧萝中瘴,引她进入回落崖。再利用碧萝失踪的消息将我和寧随淵骗至隱云台,依我看,那批失踪的押运兵也是你的手笔。”扶荧咬牙戳破他,“你想讓我和寧随淵都死在里面。” 云麒静静听她说完,先是愣了愣,緊接着就大笑起来。 他捧腹不止,半天才压住笑,抬手擦拭着眼角泌出来的眼泪,“姐姐你确实比昔日聪慧许多,我的确想讓宁随渊死。可我没有神机妙算的本事,怎能事先得知回落崖就那么刚好地出现在她走的那条道上呢?” 扶荧下颚绷緊,神色冷淡:“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再者说……”云麒缓缓逼近,声调沉缓,“云麒仰慕阿姐至今,便是用你换十个宁随渊的性命,我也是舍不得的。” 说着目光滑落,凝着她的唇,手指跟着抬起,似是想要触碰。 扶荧根本不给其机会,重重拍开,扭头就要夺门离去。 砰!! 一只手发狠按上庙门,同时也拦截扶荧去路。 她心里惊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妖主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云麒笑说,“我想要你。” 这般言辞讓扶荧呼吸不畅,心口堵得更厉害了些。 她暗骂他疯子,磨紧牙尖,拼尽全力挥出术咒打在他抵住门框的那只手。 此乃降妖咒,她身上的决明印可以将术法发挥最大化,只要云麒一松手,她就有逃走的机会。 扶荧嗅到血肉融化的味道,她打中了,然而他并没有离开。 那道术法如灼灼焰火,让他掌背的肉烧融大半,眨眼就只剩白骨暴露在外,即便如此,云麒仍没有让开的意思。 少年似乎也不感到疼,圆溜溜的眼睛凝紧扶荧,眼尾耷拉,无辜委屈地像是被主人遺弃雨夜的大狗狗。他的眼神却不委屈,是森冷难近,阴潮猶如暗处蛰伏的野狼。 “姐姐,就算你砍了我这只手,我也不会放你离去。”他收回胳膊,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处可怖的傷痕,目光依旧直勾勾地逼着她,“你是好好和我走?还是不那么体面地被我掳去金鱗。” 云麒颇有难意,“姐姐如今身体单薄,云麒实在不愿动粗。” 他明里暗里都是威胁,说是商量,实则根本没给她选择的余地。 刚才那一击几乎是她所有的灵力,扶荧舌尖发麻,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想来是支撑不了太久。 她冷静下来,问:“为何非要带我去金鳞?” 云麒歪着脑袋思索,也思索不出所以然。 背地里的那个人想要得到她,云麒私心并不乐意,与其放任她到别人手上,还不如自己偷偷藏着玩儿。 苏映微曾经给他带来过快乐,也帶来过从未有过的自由。 她不止一次地承诺,说她永远不会离开,然而最后违背誓言,独自离去。 她舍身六界,换得天下美名。 在他们三人当中,也许会有人悲傷,不舍,遺憾,唯有云麒,对她是恨的。 恨,且愤怒着。 背信弃义者,自当遭受责罚——这也是他们昔日许诺。 所以,云麒有什么理由把她交给别人?有什么理由不带她回金鱗? 这不虚洲多的是人对她虎视眈眈,她左右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留给他。 毕竟,他曾经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她。 即便看出她的游移不定,也从未改变过这份喜欢,甚至为了让她开心,无数次地在她面前和那两人演一出三男争一女的戏码。 她要是愿意,云麒自也不介意将她和别人分享。 然而苏映微不聪明,偏偏选了最让他厌恶的那条路。 死亡是逃避,是背弃,是背叛! 云麒无法原谅她所做的这一切,所以……她该还回来。 云麒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面对扶荧的脸颊是笑意吟吟的,“我说了呀,云麒钦慕阿姐已久,难道这不能成为理由么?还是说阿姐宁可选择宁随渊,也不愿意随我回金鳞?” 扶荧张了张嘴,忽然不知说什么。 她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狗屁的钦慕阿姐,估计就是记恨苏映微当日的离去,想带她回去折磨报复! 太阳穴发胀,她疼得哼了一声。 扶荧努力维持着清醒,告诉自己不要倒下,同时觀察着四周的情况。 如果顺利,苍狼很快就会带碧萝回来,现在只需拖延,稳住云麒。 扶荧闭目稳定呼吸,“那药呢,先给我?”扶荧摊开掌心,“待我喝过就和你走。” 云麒挑眉,毫不猶豫地把药瓶递了过来。 扶荧垂目摩挲着瓷瓶光滑的表面,耳畔忽听风动,她指尖凝滞,猛地抬眸看向云麒身后,下一瞬,闪身躲至一旁。 噗嗤! 坠着雷云魔火的锐戟刺破血肉,刹那间鲜血喷涌,梅花似的在她裙摆落下斑斑点点。 云麒低头看着刺破肩胛的钝器,瞳眸闪烁,旋即缓缓抬头看向扶荧,他无奈地摇摇头:“阿荧……何苦呢。” 话音落下,云麒挣开四方戟跃至佛台之上。 温热的液体顺着伤口不住滑落,渗入佛像的眼球当中,又在佛像的面颊留下一条深色的血线。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面容隱在暗处,少年高瘦的身姿在雷雨夜的折射中透着沉闷难近的潮湿。 “到我身后去。” 四方戟在掌心转了个花。 宁随渊淡淡睨了眼扶荧,身影高大,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完全将她遮蔽其中。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稠难化,混着潮冷的水汽,扶荧只需抬眸就能看见他发丝上凝结的水珠,一滴接一滴顺着发梢滚落,隐入身躯之间。 “金鳞妖主何苦自寻死路。”宁随渊微微仰头,用他先前说过的话沉声回敬,四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风不清月不明,确实是个找死的好日子。” 云麒听罢,更有闲心打趣:“九幽帝这是在说遗言吗?” 宁随渊掀了掀眼皮:“不知礼数。” 云麒扫过伫在一旁的扶荧,也不知打起什么心思,转瞬消失在佛台上。 很快,扶荧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东西向她接近,然而还没来得及靠近,宁随t渊脚尖踢起四方戟,长戟隔空横拦,再一伸手,便将扶荧稳稳捞入怀间。 至此并未结束。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抬掌布阵,只见四方戟分裂为四朝向四个方位,随着掌心收拢,它们猛地从中聚合。 噗! 一团血墨散在地上,空气中有黑影闪了闪,隐藏起来的少年维持不住术法,颇为狼狈地摔落在地。 云麒捂着伤重的心脉处,委身再次咳出一口污血。 宁随渊并不准备就此放过,他目光下视,嫌嗤地抬起手臂,深色的术光于指尖凝结,闪闪烁烁,犹如不太明亮的星辰。 “你应该感谢,死后有佛祖为你超生。” 云麒呼哧呼哧喘着气,不禁梗起脖子看向身后那座巨大的九莲佛台。 此前落在上面的血渍已经干涸,佛像低眉垂目,那行血线宛如眼泪,令其神性毕现。 云麒深知自己不是宁随渊的对手。 前面几次交手都有苏映微拦着,便是真的打起来也不会到难以收场的地步。只是……他没想到此前还是低看了宁随渊,这人的修为实力远远大于他先前对他的想象。 第67章 他还清醒着,看似完好,但只有云麒知道,四方戟已经搅碎了他的根骨。 ——宁随渊是真要他死。 狗贼。 云麒咬了咬牙,愤愤地盯着宁随渊,“就算我不得超生,我也要让九幽帝知道……”他笑看扶荧,换了一副温良的面庞,“阿姐,将你此前对我说的话,再对九幽帝说一遍。” 扶荧一怔,她此前说什么了? 宁随渊眯了眯眼,搂紧扶荧:“遗言说完了?” 云麒喉间发出枯哑地笑来,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一字一句摩挲过他耳边:“阿姐说,你不如我年轻;更不如贺觀澜学识渊博,哦对了,你还不能……” 他未将话说完,神色暧昧,唇边挂着意味不明地笑。 不如云麒年轻; 还不如贺观澜学识渊博? 这点他不否认,那下面呢,下面又是什么? 宁随渊不由得看了一眼扶荧,正欲找云麒问个明白时,却见那小子趁其分神,甩过一个迷迭咒,趁机逃生了。 厚重白稠的烟雾转而散离。 屋外的结界已被破坏,窗前留了一条黑色的断尾。 他有点胆识,为了活命,不惜损弃了自己的尾巴。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宁随渊不在乎他是生是死,如今更在乎一件事,他冷清的视线低睨过来—— “我不年轻,也不学识渊博,下面呢?”他淡着声问,“我还不能什么。” 扶荧:“……” 扶荧:“…………” 她哪知道!!! 第55章 055 “她到底是扶荧,还是苏映微?…… 宁随淵不语, 眼底隐约透着些許不依不饶。 扶熒不禁更加憎恨起那个小疯子,强忍着疲惫安慰道:“他说那话分明是在诈帝君,帝君何必当真。” 诈他? 未必。 扶熒对他的嫌弃从不藏着掖着, 想到回来前所看到的二人间亲密的举止, 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到底说了什么。 “我除了文盲不年轻, 难道还有更讓你不滿的?”宁随淵说, “本尊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倘若你实在不滿, 直言便是,本尊又不会因此迁怒你。” “……” 这可不好说。 见她不吭声,脸色又实在苍白的可怜, 宁随淵低低哼了声, 还是不情不愿地放过了。 要是他再逼问不放, 倒显得他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再者说他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他是不够年轻,但他这些年搜刮来的财宝堆山积海, 那小子出生穷乡僻壤,此生都攒不到他一个零头。 文盲又如何? 他若想, 全天下的才子都要为他墨写赞诗。 只是宁随淵不满,不满她只看到他的这两处缺失, 还对着别人“诉苦”。 便是不满,今儿也只能咽下。 她病重缠身,又伶牙俐齿, 宁随渊说不得, 只能忍住这份不悦, 余光瞥向她手上金色的瓷瓶,“把那东西给我。” 扶熒这才想到云麒此前给她的药还在手上,犹豫须臾, 仍是递了过去。 他未分丝毫眼神给那东西,五指收拢,一串金色流沙自掌间倾泻,旋而再问:“我走前特意讓苍狼看着你,那头畜生呢?” 宁随渊不快,便将火气撒在了那头看不见的苍狼身上。 剛说完这话,听到身后庙门哐当响了声。 循声看去,见苍狼咬着碧蘿裙摆,生拉硬拽地把人带了进来。 “别咬别咬,我自己能走。” “哎哟喂,都说了别咬了,我衣裳都要被你扯坏了!” 碧蘿越是拍打,苍狼叼得越緊。 一人一狼拉拉扯扯的过来,直到看到站在前面的扶熒和宁随渊,才都老实下来。 宁随渊睨着眼,眸中似有冰冷。 觉察到主人不快的视线,苍狼的耳朵緊跟着折到后面,毛绒蓬松的大尾巴也蔫蔫地贴在了地面。 扶荧知道宁随渊心情不好,生怕宁随渊迁怒这头可怜的大狼崽,赶忙站出来解释:“是我让它去找碧蘿的,帝君若要问责,罚我便是,不要怪罪它。” 宁随渊摆摆手,威胁般地扫了苍狼一眼,轻嗤:“你本事大,我哪敢问责你。” 阴阳怪气的调子一时间让扶荧哑然。 宁随渊扯了扯嘴角,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是大了些,斜睨过去:“罢了,你去歇着吧,等成風到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两人靜靜在庙宇等了小半个时辰。 雨势渐拢,成風带三名属下赶赴此处。 外面那些妖鬼已经如数摆平,有成風在,剩余的那几只虫子也不足为惧,宁随渊当即决定启程。 苍狼乖巧地拉上攆车,展空而起,直奔九幽。 宁随渊将飞攆留给了扶荧和碧蘿,自己则与成风驾马前行。 怕宁随渊听见二人接下来的对话,碧萝压着喉咙凑到扶荧跟前:“渊主好大本事,我本想给你寻些妖丹补命,结果……找了一圈一个不留。”她还想去远处碰碰运气来着,结果未等走远,就被苍狼咬了回来,属实可惜。 扶荧半阖的双眼倏然睁起,思绪也跟着清醒几分,她抓住其中重点, “妖丹补命?”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碧萝登时僵在了榻上。 扶荧知觉到怪异,强撑起上身坐起,“你说明白,什么叫妖丹补命?” 扶荧怀疑过是灵府受损导致的气海亏空;也怀疑过是回落崖时不幸染了邪气,可是从碧萝的这番话来看,似乎另有隐情。 碧萝心里一个咯噔,掩饰性地舔了干涩的嘴唇,仓皇寻找借口:“你身体虚弱,自然需要滋补,妖丹便是滋补。” “妖丹滋补?”扶荧不解拧眉,“若我用妖丹补身,那和隐云台那些个利用他人之躯来增长修为的妖道有何区别?病需药医,我才不稀罕什么妖丹。” 一想到自己要吞下从旁人身体里剥下来的血淋淋的珠子,扶荧就忍不住作呕。 她难受地干咳两声,没了支撑的力气,身体重重跌回了软榻。 最后还怕伤到碧萝一番好心,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放软语气:“谢谢你关心我,只是以后……莫要做这些了。” 扶荧困倦,说罢便沉沉昏睡下去。 望着她苍白的眉眼,碧萝可以清楚感知到她胸膛里的那盏芯火正在耗盡。 她早该明白她不会接受,若得知真相…… 想到这里,碧萝脸色刷白,颇为愁苦地揪了把鬓前的头发。 ** 天色将明,轿撵终于重返九幽城。 宁随渊直接命苍狼看落地瑶华殿,落地后,又命成风马不停蹄地去寻医师。 在这等待的空隙,翠珑侍画去伺候扶荧梳洗更衣。 宁随渊兀自在殿外等候,须臾间就没了耐心,召来门前驻守的兵卫:“去看看,人怎么还没到。” 从成风离去还不到一刻钟,药医阁到瑶华殿再快也要一刻多钟了。 看出他的焦躁,兵卫不敢直言,诺了一声,转身自殿门而去。 内殿寂静。 越是无声,胸腔的那股燥闷越是鼓动的厉害。 宁随渊夹緊的眉头就没有一刻是松开的。 最后忍无可忍,起身准备进去寻找扶荧,结果剛站起来,就见碧萝从里头出来,看向他的眼神欲言又止。 宁随渊神色一滞,“说。” 碧萝咬紧下唇,不知如何开口。 便是世间最优秀的医师站在这里,也治不好她的病症。 碧萝一方面想告诉宁随渊扶荧的情况;一方面又担心他因此对扶荧产生芥蒂,造成不好的后果,可是倘若不说……在这封闭的九幽城,扶荧又如何能好。 “扶荧这般……怕是药医阁的人来了也根治不好。” 碧萝鼓足勇气一t开口,小心观察着宁随渊的表情。 他沉默须臾,“什么意思?” 碧萝正欲回答,忽见翠珑侍画急匆匆跑出来,扑通跪在了宁随渊脚边,声泪俱下:“姑娘、姑娘她不见了——!” 宁随渊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 他绕过二人,大步走向里面,床帐里空无一人,抬眼却见窗户大开,可她一身病骨,哪来的力气翻窗逃跑? 翠珑不住在脚边磕头:“我去拿换洗的衣裳,侍画前去倒水,眨眼间姑娘就不见了!!” 宁随渊捏紧拳头,好半天才克制住火气。 苍夜城那群老鼠没那么大本事闯入宫城,更没人敢在他眼皮子下面抢人,说来说去,那就只有……她自己跑出去的。 宁随渊一把拽过碧萝,“把你刚才的话说完。” 第68章 許是真的慌了,他收不住手劲儿,力道大到像是要将她骨头捏碎。 碧萝哪敢喊疼,眼里憋着两泡泪,“我要是说了,帝君可会放过扶荧?” 宁随渊语若寒冰:“你若不说,我定不会放过你。” 碧萝抽噎两声:“扶荧……扶荧是殘灯所化,无心之躯;遂灯火点命,芯作心饵。如今……如今芯火烧盡,怕是沦为灯鬼了!” 宁随渊不可置信地听完这一切,他原以为扶荧只是苏映微利用决明灯转世后的化身,如果是殘灯融躯,那就根本不存在转世一说!! 从头到尾她都在骗他?! 宁随渊捏紧碧萝,咬牙逼问:“她到底是扶荧,还是苏映微?” 碧萝被迫与那双眼眸对视,身躯跟着颤了颤:“微……微微。” 苏映微? 碧萝将准备许久的措辞一并述出:“当日主人献祭,身躯消融,魂魄寄生残灯,因此得了重生的机会;主人苏醒,却了无前尘记忆。正因残灯凝躯,若无生魂点灯,主人便会失去控制,化为灯鬼,长此以往,终有一日会成为堕生的妖鬼!” 碧萝字字泣泪。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般笃定的回答后,心底竟涌出无尽的失望。 宁随渊不知自己在失望什么。 他倾尽所有,苦寻苏映微十七年;初见扶荧时,没有人比他更盼望她就是苏映微的转世。 如今得到了如此确切的答案,反倒让他心口空落,失望如成群的食人蚁从胸膛爬过,整颗心肺都跟着啃食了大半。 他好像——并不希望她是苏映微。 为什么? 宁随渊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唇瓣紧抿,手上力气跟着松落,后退两步恢复了最开始的淡漠。 “成风回来了么?” 魔兵小心翼翼回道:“大人……在中天廊受了袭击,可能就是……”他未把话说完,战战兢兢地将脑袋埋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跪在脚边不敢吱声,唯恐受到迁怒。 宁随渊吹哨召来苍狼,扭头问向碧萝:“灯鬼会吃什么?” 碧萝稍作沉吟:“妖丹魂血,发起狂来应该都不挑的。” 宁随渊颔首,心里多半有了主意。 “去玉赤台。” 玉赤台曾是关押碧萝的地方。 碧萝心知肚明那地方聚存了多少妖气,还有数不清的魔物,对于一个饿极的灯鬼来说,玉赤台确实是个觅食的好地方。 碧萝急急忙忙追过去:“帝君,我也去!” 说罢幻变青鸟,扑腾着翅膀跟在了宁随渊身后。 第56章 056 诚如他们所言,他是个疯掉的昏…… 通往玉赤台的道路是一片惨烈之相。 万木折枝, 焦血铺地,将死的魔物尚且苟延残喘着,但大多都是运道不好, 被吸食了生魂, 化作浓浓魔雾纠纏林间。 蒼狼越过林间, 猛地听得前方传来山崩般的巨响。 宁隨渊勒紧蒼狼, 遥遥至天边望了一眼, 一团红雾直冲苍穹, 仿若烟焰于顶点四散,稠红色的浓光混着聚集的妖气,瞬息间笼罩整个玉赤台。 爆发出的巨大冲击将飞在半空的碧萝弹出好远, 要不是苍狼张嘴咬住, 碧萝估计自己要飞出玉赤台。 “发生什么事了?”碧萝隐隐感到不安。 宁隨渊面似寒霜, 声音更沉寂至极:“她拔除了山神之心。” 没了那颗神心震慑,镇壓在湖低之下, 靠着神心来修炼的魔种都将破冰而出。 碧落住在玉赤台十几年,怎会不知那颗心的重量。 她怎么也没想到,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扶熒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连那万妖都破毁不开的神之心给生生拔除了?! 完、蛋、了! 碧萝脸上血色褪盡:“怎、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伏敝山没有第二个火山神给他殺,既已拔除镇湖石,那便只能来多少妖物就殺多少。 ——全部铲除, 自无后患。 “走。” 宁隨渊夹紧狼腹, 直冲玉赤台中央。 碧萝慌乱无措地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来到玉湖边缘。 不出所料, 此地已沦作炼狱。 浓稠的红雾使得天地都透着凄艳的血色。 无數道玄黑色的影子在雾中穿梭,不是旁的什么,那些全部都是被放出的妖魂瘴鬼! 扶熒果真……破坏了镇湖的神心。 多年以来, 那颗山神的心脏令万千妖魂死而不得脱生,妖物肉躯虽死,魂魄却镇壓湖底千年,最终形成食掠魂魄的怨瘴。 环眼望去,怨瘴犹如飞虫,黑压压地铺满湖面。 宁隨渊身居高處,于万物困顿中,得以寻见他的圣女。 她一身单薄银纱逶地,裙摆蘸进微微碎裂的冰湖,乌发盡散,浓雾之中纤细的身姿似要与风同散。 无數怨瘴朝她驚掠而去,宁随渊驱出魔火以镇邪祟,飞身下狼,挡在扶熒面前。 然而在看到扶熒的一瞬间,他怔住了。 女子面容一如往昔,却双瞳染血,诡异妖纹自胸口攀升向上,便连额心的决明印记都染上妖冶诡异的猩红,已然不是人的面貌了。 “扶荧。” 宁随渊轻声唤她。 她双目溃散,许是听到声音,眼神虚虚的落了过来。 旋即殺意顿起。 锐利的五爪直冲宁随渊面门。 宁随渊側身躲避,一把桎梏住她的腕臂。 扶荧彼时召出數盏银蓝鬼火,鬼火吞噬周围生灵的同时,也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两人一攻一守,就此纏斗了数个回合。 碧萝在上头着急得要死,又怕宁随渊伤到扶荧;更怕扶荧失控做出更出格的事。 可是情况不会更糟了。 玉赤台溃散的魔气吸引了后林的魔物,数不尽数的魔怪正涌至而来。 “渊主!”碧萝情急之下大喊,一边抵挡一边对宁随渊说道,“将你的魂血喂给她!” 宁随渊乃九命重莲心,只要喂了魂血,便能迅速使灯芯复燃,此计是委屈了他一些,但也好过她一直失控。 宁随渊眸色闪烁,准备强行羁勒住扶荧。 可哪有那么容易,扶荧已化作灯鬼,决明灯的神力此刻如数化为强劲的妖力,根本不是那么掌控。 只见她身躯流作灯火,堂而皇之的自他眼前窜離,甚至挑衅般地越过他头顶,绕着他身子转了两圈。 再然后,眼前几只妖鬼凭空化为灰烬,那抹流窜的荧光变得更亮了些。 宁随渊只觉得脖间一凉,她悄然无息地贴近他的后背,细软的双臂缠绕过来,葱白十指,血红色的爪子如野兽般锐利尖长。 眼下,正抵着他胸口的位置。 宁随渊一动不动,余光扫过,对上她雪白的側颜。 她尖瘦的下巴抵在他肩头,两人间的发丝纠缠相融,彼此亲密,了无暧昧,只余杀意。 扶荧视线游弋,落在他胸前,倏然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耳垂。 酥麻激起,宁随渊额心泌上一层轻薄的汗珠。 呲。 胸脯衣襟被指甲勾裂,甲尖没进肉中半寸。 宁随渊胸前起伏不定,在她还要靠近时,双指施展缚身咒,金色光绳顺身缠起,金枷玉锁,她无路可逃。 扶荧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再化萤火,术咒四散,身影消失的了无踪影。 大雾渐深。 宁随渊看到黑暗處响起弓弩绷紧的闷响。 咻咻咻几下,数支箭矢自身侧划过。 他躲闪极快,可仍被流箭伤了面颊,淡淡的血腥味登时让暗处的那群怪物发狂,从四面八方袭了上来。 宁随渊不动分毫,静默间便让第一波妖怪灰飞尽灭。 还没有结束。 躲在暗处的那群杀手实施了第二波刺杀。 天罗地网,危机重重。 便是如此,宁随渊仍没有召出天命神器。 龙泉画影四方戟乃震慑天地邪魔的上古神器,他看不到扶荧的方位,保不准因此受到波及。 至于暗处里的那群人…… 宁随渊不难猜出他们的身份,王城中除了成风可信,其余的无非都是怕他的,恨他的,想讓他死的。t 想来玉赤台的变故传到了宫城之中,内鬼大开城门,与苍夜城那些个老鼠里应外合,借此索命。 可他们也不想想。 这是九幽,他才是唯一的王,凭借区区几个蝼蚁,也配取他性命!! 宁随渊心底冷冷一笑,双手结印:“魂震八方,役使雷霆——破!” 万灭雷霆阵自指尖而生,八方驚雷四起,他立于阵印当中,额前魔钿烧灼若火。撼天动地的惊雷过后,妖气彻底崩散。 第69章 同时,宁随渊听到了心声。 [就趁今日杀了宁随渊!!尔等开路,我们护其冲锋!] [雾散了!他要发现我们了!!] [发现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继续留在都城当你的军统,当他座下那条狗?] 军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宁随渊冷哼,凉凉地对着湖对岸笑了起来。 [他、他听到我们了。] [不要怕!我们只需给鸦九大人争取时间,待阵法形成,便将他镇压在这玉赤台!] 镇压? 难不成他们是想去寻找四散的残心,将他像那群怨瘴般埋在下面? 宁随渊低头,这才发现脚下冰块碎裂。 抬眼再看,果真在湖面四周看到了紧密围绕起来的十方缚魂阵。 宁随渊恍然大悟。 “渊主小心——!” 随着碧萝的一声惊喊,一道雪白的影子掠入余光。 噗! 他不躲不避,生生讓她锐利的五指自胸膛穿过。 扶荧与他相对而立,清冷面容凛如霜雪。 她的五指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前胸,只是偏了些位置,没有正中心脏。 浓稠的血腥味显然引起了扶荧的注意。 看着顺着手腕源源不断地滴落的鲜血,她歪了歪头,眼中深红更浓。 宁随渊垂眸看他。 他并不觉得疼。 湖中的冷风吹散她的发丝,裙摆与他的衣袍纠缠。 冷月勾星,天地寂灭。 在四周冰冷的杀意当中,宁随渊就这样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她欲要挣離。 宁随渊不给其机会,默念血咒将她锁在自己的身体里,旋即低头,用力吻住了她。 突如其来的拥吻,让天地间都跟着寂静下来。 [???] [宁随渊疯了吗!!] [昏君!不可理喻!!我们一定要杀了他!!] 脑海里是无尽的骂声。 他吻着怀里的人,听着那些叫骂,听着妖物可怖的嘶吼,离奇地生出几分愉悦快哉。 他想,他可能真的是个疯子。 诚如他们所言,他是个几乎疯掉的昏君。 ——比起死,他竟更想触碰她。 宁随渊不在乎胸前作痛的伤口,更不在乎流了多少血。 他甚至揽腰收紧,让伤痕更深,屏息吻紧她的唇,将自己的魂气渡进她唇齿当中。 扶荧残存了几许微末的意识,抗拒让她开始挣扎,同时将自己的手从他的胸膛抽离出来。 她懵懵然地睁大双眼,腥甜的血腥气将她萦绕,宁随渊抱得紧,近乎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头,任凭扶荧怎么挣扎也始终不得撼动。 炙痛,烧灼,饥饿,渴切,寒冷。 所有一切,都随着渡进来的气息抚平,也渐渐让她变得安静。 短暂清醒过后,她终于看到了眼前之人的眉眼,还有额心的魔钿。 扶荧耳中嗡地叫了起来,瞳孔紧缩,情急之下张嘴咬伤他的下唇。 宁随渊闷哼,没有松开,继续渡气。缓缓抬眼看到她眼神中不甘的愤懑,诡异地笑了下,看也不看地抬起手,放出术光烧死身后那群靠近的邪魂,才不紧不慢地与她分离。 啪! 扶荧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宁随渊被打得脑袋偏至一侧,不恼,满意颔首:“清醒了,不错。” “???” 扶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她一天折腾下来早已体力透支,疲惫不堪,还没来得及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虚软晕在了宁随渊怀里,彻底没了意识。 宁随渊揽着她腰身,随意揩去唇角血渍,阴凉眉目环过四周—— “现在……”他说,“轮到你们了。” 漆黑魔气在他脚下汇聚,男人瞳眸稠深如墨—— “准备好去死了吗?” 第57章 057 没为何,但为情所困呗。…… 宁随淵扫向身后, “那只鸟,过来看照好她。” “?”碧蘿很不满意这个称呼,但是想起现在身处的环境, 只能嘟嘟囔囔过来, 接过扶荧特意站远了些。 宁随淵为二人展开护陣, 透明色的罩子犹如一个巨大的水泡泡自四面保护着她们不受妖祟侵袭。做完这一切, 宁随淵挥手召出四方戟, 神器撼地, 万法动搖,顷刻间妖邪四離,捻尘作灰。 既真身已现, 自没有了继续躲藏的必要。 只见刺杀者蜂拥而来, 抬眼过去约莫几百来号人。 “宁贼身受重伤, 弟兄们不要后退!” 手持狼牙棒的刺客大喊助威,率先冲锋陷陣。 宁随淵不屑低哼,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胸前的伤口正以缓慢的速度愈合。 刀光剑影映照玉水湖畔。 邪魔成群, 杀意化海,四面八方皆为险恶境。 宁随渊不动如山, 眼尾勾曳着一抹血色。 枪戟近在咫尺,凝着扑涌过来的刺杀者,他一动不动, 却在眨眼间, 百道黑影化为黑尘。 不解, 恐惧,困惑,茫然。 种种情绪定格在他们脸上, 旋即随风消散。 至此并未結束。 宁随渊斜睨玉湖一侧:“你的人都死了,还要继续么?” 耳畔传来烈烈风动。 未得回应,他抬掌唤陣,瞬间破开結陣,随着分離四散的结界,也露出隐藏在暗中之人的身形。 女子身前悬着一块碎玉。 细看之下,那碎玉正是神心残片,此时掌心结印,与碎玉之间链着一條血线。 这是献魂血阵。 她欲将自身献祭,碎心为眼,以召十方縛魂阵。 宁随渊曾在古籍中听闻此阵:若阵法练成,便将入阵者縛于天地之间,永生不得解脱。 他缓缓接近,妄想夺舍的邪魂未且触及衣袍,便魂飞魄散。 宁随渊似是没看见一般,依旧闲庭漫步,颇为悠然:“以身入阵,倒是有些胆魄。” 看着越来越近的宁随渊,鴉九眼神中的惧色也更深一分。 她知道自己不能退让,若在此萌生退意;那他们至今所做的都将功亏一篑;那些逝亡的也将不得安生! 她是青梧的后代。 她的母神声势赫奕,她怎能在此退步? 想到这里,鴉九顿时生出底气。 “呸!”她唾他,“我等苦盼今日良久,便是身死魂消,也要取你性命为吾主复仇!” “噢?”宁随渊挑眉,“这么说来,是你们故意引她入阵,好助你们完成刺君大计?” 那个“她”,指的自然是扶荧。 宁随渊就奇怪,单凭一个扶荧怎么能轻易破开玉赤台神心,看样子果真是他们预谋良久,看样子……王城里果真有了叛臣,并且那个叛臣还有法子规避他的心息。 宁随渊循循善诱:“青梧乃本尊养母,对本尊有知遇之恩,你为其后代,我自不会轻易杀你;只要你告訴我,你们用的什么法子……” “去死吧!” 鸦九将自己所有的灵力倾注碎心之中,刹那间天地忽变,无数條金色锁链如碎裂的冰痕,一条一条于脚边扩散。 她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你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哪配作她义子。” “是么。”宁随渊遺憾地搖了摇头,“那就没办法了。” 他挥手拽过鸦九,只听噗的一声,五指没入她胸膛。 鸦九“哇”地吐出一口血,剧烈的疼痛使然,让她緊緊拽握住他的手腕。 砰,砰,砰。 这是心脉跳动的声音。 倘若细听,是会发现两人间的心跳同步。 他微微仰眸看着面露痛色的女子,这是青梧的后代,眉眼间有几分故人的影子。 如他们所言。 青梧是个好君主,宽宏,良善,众人爱戴。 不似他,残忍,弑杀,万人唾弃。 “真是可惜。” 鸦九听到他喟叹一声,墨黑的瞳眸一闪而过遺憾。 她不知他在可惜什么;也不知在遗憾什么,意识的最后,就連疼痛都别无感知了。 阵法还在继续。 群妖似乎觉察到危机,刹那间陷入狂乱。 月夜若血。 宁随渊冷眼看着它们的丑态,不予理会快速扩大的阵法,眸光淡淡瞥至湖中央。 缺失的神心使其剖开个巨大的缺口,源源不断的妖气从中挣出。 如果不找东西取代神心压制妖祟,用不了多久,九幽便会陷入危难。至于这缚魂阵…… ——死人的魂血,怎会铸阵。 不出所料,阵印蔓延的速度转缓,那块融着魂血的碎心很快归于黯淡,啪嗒一声掉到地面,看起来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第70章 “渊主,t阵法好像失效了。” 碧萝惶恐地看着脚边。 缚魂阵的印芒愈来愈暗,已震慑不住它们,湖底亮起一双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 碧蘿心里吃紧,不知是该庆幸阵法没有成型;或是失望阵法没有成形。 宁随渊没有说话。 他不紧不慢走到那处缺口前,对着脚边凝神。 片刻,掌心突然抵至胸前。 伴随着一道闷哼,一块闪烁着金光的物什自他身躯脱离。 因用力,他手背青筋凸起,便連指骨都微微发着白。 不看还好,一看碧蘿的脸都吓得刷白,当即倒吸口凉气,“渊主,那是你的魂、魂骨?!” 魂骨脱躯,宁随渊掌心托着那块灿金色的骨头,面无表情地震碎想要冲上抢夺的一干妖物,旋即向前两步,将东西送了进去。 ——他这是……欲要以魔骨补缺! 即便如此,碧蘿仍是惊得说不出话。 这世间无论仙魔,丹心魂骨都是修炼者最为重要的命心,他今日生剥魂骨,损失修为少说千年,更别提此痛难忍,和挖心抽髓没什么区别。 碧萝胆战心惊地看着,就怕宁随渊晕死地上,成了那群妖物的粮食。 他没有倒下。 宁随渊神色淡漠仿若水色,雾气当中的脸色极为苍白,愈发显得瞳深如漆,满身戾气无处遮挡,遥遥一眼便让人心底发寒。 “驱邪避离,万物归元!” 宁随渊双手起印,魂骨炼作囚魂石,将所有流窜在外的妖物吸纳其中。狂风惊起,天地寂灭,又瞬息间重归平静。 他顺手将封印注入囚魂石,步伐沉沉地朝两人走来。 ** 马车之内,碧萝大气都不敢出。 宁随渊正在闭目养神,扶荧则躺在软榻上,呼吸平稳,已经睡去。 忽而,他泛着血色的眸子落了过来。 碧萝心里惊了半瞬,忙不迭坐直身子,姿态颇为小心翼翼。 他在看扶荧。 许是“吃饱喝足”,少女玉面红唇,便连发丝都像缎子似的发着光。 “她大概……”宁随渊沉吟,寻找着说辞,“多久一次。” 指的是今天发狂的样子。 碧萝思索须臾,不甚确定:“一两个月?若灵力使用频繁,可能会间隔更短。” 宁随渊闻声,再此敛目。 碧萝提起胆子问:“渊主可会因此责罚扶荧?” 他冷笑:“你觉得呢?” 碧萝:“……” 碧萝不敢觉得。 但也识相的也不敢再问。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确实让宁随渊损失巨大。 他低头捏了捏泛痛的眉心,喉结翻滚,将上涌的血气咽回,再抬眸时,眼尾逶迤着一抹浓郁的倦色—— “不要告訴她。” “啊?” 宁随渊没了耐心,“我是说,所有一切都不要告诉她。” “可——” 烦。 宁随渊抬指甩过去一个缄默咒,突如其来的失声让碧萝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颇为惶恐无措地盯着他。 他不为所动,轻声慢语:“若你破口戒,咒术反噬,若皮里抽肉。”他阖眼,“自己掂量。” 碧萝憋红一张脸:“那你亲她……” “嗯?”宁随渊的眼神凉凉地落了过来。 “……”碧萝急忙更改措辞,“那你用你的嘴唇抽她嘴唇的这件事也不能说吗。” 宁随渊沉静许久,道:“我是在救她。” 碧萝面无表情:“哦。”她不信。 宁随渊在无奈的同时又萌生出些许烦躁,不是对碧萝,像是对自己。 他闭了闭眼,选择妥协:“随你。” 碧萝小声试探:“那我可就说了?” 宁随渊皱眉,再看了一眼扶荧,“罢了。”他警告,“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准说。” 碧萝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咕一句:“……我看你就是喜欢她。” 宁随渊浑身震了下:“你说什么?” 碧萝生怕宁随渊迁怒,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没什么!渊主你听岔了,我都没说话。” 听岔了?他怎么可能听岔。 她说的分明就是——他喜欢她。 ……喜欢她? 宁随渊在莫名其妙的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到底是谁给这只鸟的错觉,让他认为他会喜欢一个……祭品? 祭品这个念头一出,宁随渊的情绪更加不妙。 “停车。” 外面负责驾马的傀儡立马原地停顿。 碧萝不解地看着宁随渊:“渊主,怎么不走了?” 宁随渊:“我走回去。” “?”碧萝颇为困惑,“为何?” 她接连的问题让宁随渊心烦不已:“没为何,我想走。” 碧萝原本还想再问个为何想走,然而看他气色不佳,再问下去只怕都走不了。 不过她心知肚明原因。 没为何,但为情所困呗。 第58章 058 万千红尘皆可舍,眼前明月不可…… “都城上下都查了一遍, 未见其异常,避天法阵也尚未存在侵扰之相。至于鸦九等人,复生后于苍夜城安分度日。” 成風立于长阶下简述着九幽近日的情况, 座上之人玄衣玉冠, 姿态散漫地半卧在他那张九龙黑漆王座上, 半耷着一双长眼, 像闲散睡着;又像是在听。 迟迟没有回应, 成風顿了下:“倒是司城署里的, 对此事生出不滿。” 寧随渊闻声撩了下眼。 成風道:“玉赤台受损严重,他们想讨求个说法。” 司城署管着九幽城的散杂事,寧随渊特意瞒下玉赤台的内因, 但动荡太大, 保不準声音会传到城里, 加上好端端一颗神心碎裂,屬实令人起疑, 便是司城署忌惮寧随渊,此时也不得不站出来讨要说法。 寧随渊顯然并未将这件事放在眼里, 随口道:“便说那群孽障冲出了结阵,若继续咄咄逼人, 大可让他们直接找我。” “是。” 成風正要退身,宁随渊忽然叫住他:“回来。” 成风疑惑,轉身来到宁随渊跟前:“帝君还有吩咐?” 宁随渊捻弄着指尖, 瞥他一眼:“你伤如何了?”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成风沉默须臾, “并无大碍, 帝君可是……有其他事宜想和屬下商议?” 迎着成风困惑的视线,他唇瓣紧抿,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气氛就此诡异地凝固, 宁随渊思量许久,才深深吸了口气:“你觉得……本尊对她如何。” 她? 成风迷茫地眨眨眼,旋即了然:“帝君所指的是扶姑娘?属下觉得帝君对扶姑娘颇为温和宽容。” 换作旁人闯这么大乱子,早发配魔狱领罰受苦去了,哪还能继续待在瑶华殿让一群人伺候着。 成风敏锐觉察到什么,试探性问道:“在帝君心中,扶姑娘是否也是不同的?” 宁随渊神色轉凉,指尖似是烦躁地在腿上敲了敲。 他心头一凛,急忙低头。 宁随渊重新闭上,黑暗当中,竟浮现出扶熒的一颦一笑。 心绪陡然乱了几分,他又问:“那你觉得,我可喜欢她?” “啊……啊???” 成风人傻住。 宁随渊抬睫冷睨:“耳朵不好使?” 成风:“……” 不是,是过于震惊。 成风良久才恢复淡然之色:“蘇姑娘对帝君用情至深,所做颇多,帝君若因此动心,也——” “和她没关系。”成风不提蘇映微还好,一提这个名字,他眼神中的不快如有实质般,汹涌的倾泻而出。 宁随渊定了定情绪,“和蘇映微没关系。” “可……” “本尊知道。”他说,“但我没办法把她们联系在一起。” 他利用苏映微是真,想杀苏映微也是真; 可当扶熒站在他面前,即便所有人都能证实她是苏映微转世,宁随渊也无法将她和苏映微联系在一起。 便是现在,回想起苏映微这个名字仍是漠然居多; 可是若将扶熒这个名字挂于心头,万千冷硬却将化作蚕丝,互相纠缠,扰乱心间。 宁随渊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他不知自己因何矛盾,因何愁苦,甚至这份愁苦远远大于生抽魂骨时所带来的痛。 看着宁随渊紧皱的眉头,成风忽而陷入沉默。 “帝君……”他犹豫片刻,道出真相,“可是中意扶姑娘?” 宁随渊一震,反问:“为什么?”他问成风,“我为何喜欢她?” 宁随渊顿了下:“她不够貌美,不够聪明,她只是借灯转身,连人都算不上的妖邪。为了所谓的善心,她三番四次与我作对;更固执己见,行为冒失,这样的人,本尊为何喜欢?” 第71章 成风沉默以对。 宁随渊像是在说服成风,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连她前世都媲美不得。” 成风打破他的虚妄:“可是帝君并不喜欢她的前世,不是吗?” 宁随渊陡然陷入死寂沉沉的漠然之中。 是啊,他并不喜欢苏映微。 任凭她用尽手段讨他真心,最后回以的永远都是虚假的情感。 宁随渊没有爱过任何人,更难爱他人。 自深渊衍生的魔龙先天一颗冷t漠的残心,谁也靠近不得,所以他也不明白,他为何对她不同,为何只对她不同。 她缺点不算多,优点也不够明顯,是众生红尘中普通平凡的一粒。 然而当她亲吻他时,宁随渊却觉得……万千红尘皆可舍,眼前明月不可弃。 他甚至荒谬的,想舍弃一切只换取那抹安宁。 安宁。 这是扶熒带给他的感受。 他从小到大,从未感受过片刻安宁。 宁随渊紧了紧指骨,眼眸中的混沌散却,转为从未有过的清明冷静,“喜欢又如何。”他眸中游离,似有呢喃,“喜欢……又不能相守。” “帝君……” “在溯回日到来之前,不準让她离开九幽城。退下吧。”宁随渊闭目托额,“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成风欲言又止,在原地停留须臾,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的退了下去。 大殿陡然变得空荡。 点亮在大殿两侧的长明烛忽明忽暗,灯光泼落在珠光堆砌的地面上,呈现出深海般冷质的色泽。 殿内俱寂。 九幽城所有的声音从远到近落入他的识海。 [再且等等,总能找机会杀了他的!] 这是想让他死的。 [若不是宁随渊,我父亲怎会死!我恨他!!] 这是憎恶他的。 [等他死了,老子就做这九幽的王!!] 这是贪图权利的。 宁随渊睁开眼。 他突然好奇起来,扶荧心里在想什么,或者说……扶荧是怎么想他的? 然而扶荧不属于九幽,他也无法与她心脉相连,对她心中所想,注定难以所知。 恍惚之时,飞鹤传令—— 是扶荧醒来的消息。 ** 寝殿内婢女张罗个不停,端茶送水,贴身服侍。 都是几张生脸,环视一圈殿内的珠光宝玉晃得她眼睛生疼。 扶荧遣散了一群人,自外喊人:“碧萝?” 好久,碧萝才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 她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是昏暗的,都怪这宝殿珠玉过多,让她错以为是白日。 “这里不是瑶华殿。” “唔。”碧萝打了个哈欠,困倦不已,“这是烛明殿。” 烛明殿? 扶荧一愣,这不是宁随渊的寝宫?她为何在这儿? 扶荧暂掩疑惑,继续问道:“翠瓏侍畫呢?” 碧萝困得脑袋不支,想也没想的回答:“被暂押指狱了。” 扶荧听罢心里一个咯噔。 当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后,碧萝瞬间清醒过来,瞪大眼睛看向扶荧,“不是,是那个……” “你说清楚。”扶荧根本不给她狡辩的机会,继续追问,“帝君为何将她们二人发配指狱。” 指骨狱那地方她去过,和阎罗殿没什么两样。 翠瓏侍畫本身就是宁随渊安插过来的眼线,打来她身边就安分守己,未做过出格之事,他因何责罰? 眼前忽然闪过一些不太美妙的畫面。 凌乱无章,捉摸不透,不知是梦还是真实,她好像……打了宁随渊一巴掌? 头痛得很。 可以预见的是,在她晕厥时定然发生了什么。 扶荧顾不得多想,翻身下床便要去找宁随渊讨要说法。 结果未等走出大殿,一道过分颀长的身躯拦住了她的去路。 在滿殿辉光中,他依旧气势冷峭,玉光华翠不映其身,松形鹤骨之姿,眉眼深浓宛如夜色。不知是不是扶荧的错觉,他似乎清瘦许多,脸色彰显出些许苍白,看起来越发的阴鸷难近。 “大半夜的,又要去哪儿?” 宁随渊问,嗓音微哑。 他的眸子快速地从她眉眼扫掠脚下,颔首,“看样子是好了。” 扶荧正愁找他呢,不假思索地质问过去:“碧萝说你将翠珑侍画发配指骨狱,为何?” 宁随渊神色散漫:“她们疏忽職守,自当责罚。” 疏忽職守? 扶荧不满这番说辞,“翠珑侍画自来我身边,便尽心竭诚,帝君的疏忽职守来自何处?” 宁随渊表情渐冷:“本尊可以理解为,你是因为两个婢子而质问本尊吗?” 扶荧垂首:“扶荧并无此意,只是她们是扶荧的身边人,如今不清不楚地去了指骨狱受罚,我自要知道内情。”扶荧顿了顿,说,“若她们真的疏忽职守,也该是我来过问。” 宁随渊气笑了。 他身为九幽帝君,惩罚小小的婢女还要过问她的意见了? 便道:“若非是她们疏忽职守,苍夜城的叛臣也不会将你掳至玉赤台,闯下大祸。” 宁随渊就是看在她们伺候扶荧的份上,才留了她们一条性命,若不然早和瑶华殿那些侍卫一样,全被他处死了。 宁随渊向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宫城细作不少,消息之所以那么快传到苍夜城,只能是她身边人所为,将她们发配到指骨狱,已是法外开恩了。 望着扶荧略显呆滞的神情,宁随渊逼近几步:“不记得了?” 扶荧确实不记得了。 她不由自主看向他近在咫尺的唇,脑海中一闪而过什么,让她抓不住,身体的速度倒是快,抬起巴掌就准备扇过去。 宁随渊这次早有准备,抬起手臂将她甩过来的手腕稳稳截获,顺势挑眉,再次看向扶荧,笑了笑:“果真好了,都敢动手袭君了。” 扶荧抽了抽自己的胳膊,没抽回来。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似笑非笑:“生气?” 宁随渊存心逗弄她:“倘若你好声求我,我就放过那两名婢子,神女觉得如何?” 那声神女,分明有调侃之意。 扶荧咬着下唇,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气恼,表情称不上凶,就是看起来气腾腾的,反倒让宁随渊觉得很有生气。 比她平日更讨喜些。 宁随渊笑意变大,恬不知耻地靠过去:“神女怎么不说话?” 扶荧张了张嘴,指尖微颤,最终妥协:“扶荧恳求帝君……放过翠珑侍画。” 说罢低眸,情绪转为消沉。 宁随渊扯了扯唇角,瞬间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松开扶荧,“放她们可以,但是从今往后,你都要住在烛明殿。” 扶荧怔了怔。 他视线逼迫而来,“宫城之内,多是乱臣贼子,本尊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若你不同意,那……” “同意。”扶荧打断他,“扶荧愿意和帝君同住一殿。” 同住一殿…… 这四个字一出来,宁随渊呼吸微滞,不受控制地想了一些旖旎的画面,这些乱七八糟的幻想顿时让他失去了最开始的从容,神色间多了几分被戳破后的慌乱窘迫,但很快就被淡然掩埋。 “你住偏殿,我住主殿,不算一殿。”宁随渊盯着她艳红的双唇,咬牙道,“再说,你这般碍眼麻烦,若非情势所迫,本尊才懒得让你进来。” 扶荧毫不在意他的讽刺,后退两步,施施然行礼,“那扶荧就多谢帝君抬爱了,至于翠珑侍画,还请帝君现在就放她们出来。” 宁随渊:“。” 说来说去,她在乎的还是那两个婢女。 宁随渊收紧十指,忽然重重一哼,拂袖离去。 这让扶荧感到莫名其妙,不解地问向碧萝:“他大半夜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耍个脾气吗?” 碧萝:“……” 第59章 059 “若帝君立扶姑娘为后,说不定…… 寧隨渊动作算快, 天亮前将翠珑侍画放回了烛明殿。 指骨狱是陰邪之地,略有道法的臨仙客落入此处都要掉层皮,更别提是两个娇滴滴的婢女。 扶熒深知她们受了苦, 估计也吓得不轻, 亲自开了药方, 命人给她们抓了补药调理, 又安排几个人去伺候, 等她们情况好转明显, 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只是这件事多有疑点,不得不让扶熒多留个心眼。 寧隨渊说是她们看顾不当,所以才遭贼子掳她出城, 可寧隨渊身为九幽帝主, 聆听万物之声, 在他的眼界之下,哪个贼子能有这么大本事? 偏偏扶熒对晕厥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这种情况先前也曾发生过两次,扶熒甚至莫名预感……这件事和她脱不开干系。 第72章 一番沉思过后, 扶荧叫碧蘿来至小花园。 小花园位于烛明殿最偏远的一角,八成是鲜少有人踏足, 花园僻静,数种花色争奇斗艳,开满脚边整片土地。 “来这做什么?” 花儿对青鸟有天然的诱惑。 她隨意摘下一朵青蘿于掌中把玩, 又满是好奇地左顾右盼。 寧随渊早起就去前殿处理事务, 也不怕他突然过来。 扶荧自前几步:“你老实告诉我, 玉赤台生事,与我有无关系?” 距她醒来已过两天,两日来安稳无事, 碧蘿本以为这事儿算是糊弄了过去,谁承想扶荧会突然过问,倒是让她不知作何解释。 便是碧蘿有心想说,也难以开口,毕竟……先前那道术法还在她嘴上封着呢。 望着扶荧看过来的眼神,她干巴t笑了两声:“……渊主不都和你说清楚了嘛。” 扶荧说:“我不信他,我信你。” “……”碧萝坐立难安,硬着头皮扯谎,“事情就是渊主说的那样,他们对你下了咒,趁你病重又意识不清,将你掳走,以此要挟渊主。” 扶荧目光不移,似是要将她彻底看破。 良久,扶荧才道:“那玉赤台的神心又是如何损毁的?” “他们设了十方缚魂陣,用神心充当陣眼,是渊主用自身魂骨补全了神心,才没酿成大祸。” 碧萝编造的话真假参半,可谓是天衣无缝。 扶荧听罢,缓缓垂眸,不禁陷入顿沉。 虽然没有了当夜的记忆,但也隐约记得一些画面,似乎是听谁喊了声十方缚魂阵。 “那……” 她还想问个明白,碧萝就用力缠住了她的双臂,掐着嗓子冲扶荧撒娇:“那天你病得要死要活,整个宫城都乱套了,渊主心系你,所以才让她们有机可乘。总之你先别想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和你说呢。” 扶荧好奇地看过去。 见成功转移了扶荧的注意力,碧萝登时窃喜。 担心隔墙有耳,她一颗小脑袋瓜子贴近扶荧,嘴巴里叽叽喳喳:“先前我不慎闯入回落崖,虽说九死一生,却也得到了些有用的……” “什么?”她这般神秘,倒是真让扶荧提起了几分兴趣。 碧萝偷偷摸摸说:“你此前不是在找什么《百杀錄》,我在回落崖遇到了一个名叫裴俊的人,许是回落崖先前留下的记忆残相;他说其表哥裴怀远拥有一本奇书,那本书正是《百杀錄》。” 扶荧听得一怔。 碧萝仰着双水润的大眼睛,“不过我还从未问过你,你为何找《百杀录》?那本书是凡尘不容之物,便是你有心习得,也要付出些代价,在我看来,学它得不偿失。” 扶荧没说过,碧萝也从未主动问过。 不过听那裴俊说,此书在世千年,有过几任主人,然而那些人的下场却都不太美妙,就算扶荧有决明印护身,也未必驾驭得住那本上古邪卷。 扶荧掩去眼底神色,笑了笑:“听说它记录着不少遗缺的医术,于是想寻来看看。” 碧萝恍然,不多过问。 两人又在花园停留了会儿,才慢悠悠回到主殿。 成风正在外殿等候,见两人出来,弯腰作揖:“扶姑娘。” 扶荧笑意温和:“成风大人怎么来了?” “奉命给姑娘送药。”成风侧身让路,待随行侍卫将药盘放在桌上后,才道,“姑娘四象亏空,帝君便让药医閣的配了些补药,用来给姑娘补身体。” 扶荧看向托盘上那只墨黑沉沉的药碗,“帝君让你来的?” “是。”成风笑得开朗,“帝君近日事务缠身,实在走不开身,只能让屬下跑一趟了。” “姑娘快喝吧,我也好回去复命。” 婢女端起药碗送到了扶荧面前。 她接过,一股难闻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 扶荧不禁皱眉,轻耸鼻尖嗅了嗅:桑槐,血人参,蚕珠子,这是补药不假,可是除了这些……里面还夹杂有一味扶荧从未闻过的陌生气息。 这让扶荧怀疑地看向成风:“这方子里可还加了什么?” 成风身形一僵,旋即回道:“还是帝君特意寻来的药灵珠,是仙界的东西,扶姑娘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那也难怪。 她忍着那股腥味将药一饮而尽,苦涩感纠缠在唇齿间迟迟未散,就在她漱口的这段工夫,没注意到背后的成风微微松了口气。 ** “扶姑娘最后就说身体已无大恙,让帝君不必再送药过来了,许是嫌那药腥苦,不好下咽。”成风顿了顿,问,“明日还送吗?” 重华大殿,宝石砌地,金玉堆墙。 宁随渊横卧龙榻,身姿慵意,看起来没个正形儿。 他随意丢了手上折子,再拿起一本,看了眼,再次丢下,才道:“送,怎么不送。” 成风说:“扶姑娘是医者,多几次……保不准会对帝君间生怀疑。” 他垂着睫没有回答,抓着玉折的手骨节分明,罢了泛出一声冷笑:“看看司城署的这些个贱东西,近来本尊的好脸色给他们太多了,竟敢管起我的婚配来了。” 扶荧可以说是逗留在他身边最久的女人,加上搬入烛明殿,下臣理所应当地提了立后之事。 宁随渊心知肚明他们在想什么。 他越早成婚,越早生子,他们越能理所应当的弹劾帝君,命他下位。 一群胆大包天的狗臣! 宁随渊气不打一处来,啪一声将折子甩到成风脚边,“拉出去,处极刑。” 成风静默须臾,弯腰捡起折子,大体扫了眼后,无奈叹息:“帝君何必。处罚他们,最后还是会反噬给帝君。就算没这一次,也会有第二次,何况……”成风捏着折子,“百姓确实很中意扶姑娘。” 宁随渊睨过来:“嗯?” 成风就知道他不关注这些,就把这些天里的军营所聞一五一十说给他听:“解毒之事让扶荧在军营那边颇有威望,传到外城,也都对扶姑娘赞不绝口。”成风微顿,“也有人称,自从扶姑娘来到帝君身边,帝君变得和善许多,甚至为了扶姑娘免了那两个婢子的死刑。” 成风:“屬实宽宏。” 宁随渊:“……” 最后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陰阳怪气。 成风一本正经的开起玩笑:“若帝君立扶姑娘为后,说不定会改善帝君在百姓心目中的风评。” “本尊不稀罕什么风评。”宁随渊倏然起身,广袖拂过桌面,转瞬来到成风身边,冷眼警告,“你一口一个扶姑娘,倒是向着她了。” “……”成风很是无奈,“属下并无僭越之心。” “呵。” 他冷笑,又想起那碗被她嫌腥的药,立马叫过成风:“去药医閣。” ** 九幽的医修水平比不上太华山。 药医閣整体是落后的,从上到下加起来不过百来号人,宁随渊突然莅臨医阁,登时让一干人等诚惶诚恐。 众人烏泱泱跪地行礼,宁随渊免了他们礼仪,“烏明子呢。” “阁主正于暗殿配药。” 宁随渊颔首,径自穿过殿廊,再乘升降井来到地下暗楼。 暗楼主要负责蛊毒之类的灵丹煉制,蛊丹讲求朝阴不见阳,自然,此处密不透风,日光难近。 几声痛苦的闷哼自偏阁传来,宁随渊一脚踏入,看见墙上用琵琶锁挂着好些个半死不活的妖族和几个临仙客。 ——都是些不知死活,先前想谋害他的外山人。 “帝君。” 乌明子身高仅为五尺,着一身灰色丹衣,鼠头胖身,见面施礼。 宁随渊睨向关在炉房里的几人,又轻飘飘收敛视线,“她说那药腥臭难聞,不易下咽,可有其余煉制的法子?” 未等乌明子作答,被关在炉房里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那临仙客梗起脖子,强撑着力气破口大骂:“宁随渊,你不得好死——!” 宁随渊低笑:“本尊不知日后是不是真的不得好死,不过……本尊可以确定,你马上就会不得好死。” 他倒也不屈,闻声又是一番难听的辱骂。 外面的人对此充耳不闻,专心忙碌手头上的活儿。 “内丹需生脉活血供养。”乌明子说,“生剥内丹,兴许比死后挖出来的要味道轻些。” 那人还在不依不饶的叫骂,从天骂到地,从畜生道骂道十八代族谱。 宁随渊耷拉着眼尾,“就他。”他下巴微仰,目光低视,“一刀一刃,慢慢地给我活刮了。” 骂声像是沉塘的石子,戛然止停。 望着那张因恐惧而变得灰白的脸颊,一抹残虐的笑意在他唇边挂起,宁随渊那写满阴鸷地嗓音自暗阁摩挲而过,“本尊说了,在我不得好死前,我先让你们不得好死。” 第73章 他讥嘲:“敢来找我索命,就该想到会是这个下场。” 暗阁无声。 从炉内的炼人到炉外的魔医,皆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开口。 成风看了看挂在里面的人,眼底一闪而过犹豫。 在炉门打开,眼见那人被生架出去时,成风终是忍不住站出来,“帝君,我看罢了。” “嗯?”宁随渊睨过去,讽笑,“你在求情?” “属下不敢。”成风急忙下跪,“只是扶姑娘对此一无所知,若被她知道帝君用他人灵丹为她制药,怕是……” 成风咬牙说:“怕是会对帝君心存芥蒂。” 宁随渊挑了挑眉。 沉吟须臾,一字一顿道——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 成风跪地不语,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这种事情……是能瞒住的吗? 第60章 060 “你还要软禁我不成?”…t… 扶熒回神后越想越觉得奇怪, 寻常药灵珠多是融于玉佩或是香囊当中,随身佩戴,用作滋身养气, 还从未见过直接饮入的。 其一是浪费, 其二是直接吞服远不如佩戴的效果好。 她揉了揉额心, 不禁抚至胸口:但是该说不说, 一碗汤药下肚, 灵洲充盈, 四海清明,周身更是从未有过的轻快。 九幽这种魔域,真能长出这种药灵珠? 扶熒不禁怀疑起来, 忍不住叫过碧蘿, “碧蘿, 你可知药是从哪里送来的?” 碧蘿略一思索,道:“也就是药医阁了。” 扶熒颔首:“我们去看看。” 刚巧, 也能借此机会再薅点药材。 扶熒算盘打得响,碧蘿更是没意见, 命人备了车辇,直接前往药医阁。 她突然而至, 令一众医師骇然。 扶荧只当是忽然过来吓到了众人,当即笑颜温和,“我家婢女受到惊吓, 于是想过来抓来药材, 可否行个方便?” 药堂的人面面相觑, 最后互相递了个眼神,领着扶荧去了草药房。 药房约莫千多种药物,整个不虚洲能找到的药材几乎都囊括其中。扶荧寻个借口打发了帮忙抓药的小童, 再让碧萝把门,偷偷摸摸地把每样药抓了一些放进自己的乾坤袋。 完事之后,扶荧继续寻找药灵珠。 不过那种稀罕物,想来是不会随随便便放在外头的。 她叫来药阁的小药童,“帝君今早命人给我送了药,你可知配药的是谁?” 小药童诚惶诚恐:“神女可是对灵药不适?” “并无不适。”扶荧看出他的惶恐,温柔安抚,“那药是我喝过最好的药,只是同为医者,想借此讨教一二,求个方子。” 小药童恍然,犹豫片刻道:“那药……是我们阁主所配。” 扶荧:“他人呢?” “兴许是在爐室。”他说,“不过除了阁主和几位師兄,爐室不允许外人涉足,神女还是快回吧。” 说完这些,小药童提着药篓離开药房。 扶荧垂眸沉思,却在此时,碧萝鼻尖动了动:“我嗅到帝君的气味了。” 扶荧看过去。 她上下来回地闻嗅,忽然看向脚边,猛地跳起来踩了踩,地板发出闷闷的回声,显然,这下面是空的。 扶荧微微拧着指,“有办法下去吗?” 碧萝看着进来的两名药師,灵光一闪,唇边挂着抹狡黠地笑。 **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即便是在九幽魔都,依旧春日和媚,暖风拂面。 迎着懒懒坠地的暖光,两个年轻药師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穿着靛蓝色的药师长衫,穿过药草堂,又过了配药殿,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通往暗楼的升降井前。 升降井设有结印,需得令牌打开。 碧萝早有准备,把顺手牵羊得来的令牌与结印相融,井梯闷沉沉地响了几声,随后青铜铁门在两人面前缓缓敞开。 她们一同进去,梯井逐渐下落。 高瘦青年靠近扶荧,对她咬着耳朵:“这地方邪气重,不像是个正经地方……要是让帝君发现,保不准生气。” 扮作胖医师的扶荧沉凝着臉色,“我总觉得不对劲,还是下来看看比较好。” 说话间,梯井落地,到达暗楼。 准确来说,暗楼更像是个巨大的丹爐,约莫三层,每层又分为几间大小不一的炼丹房,每间炼丹房各有妙用,似机关般随意变幻方位。 好在碧萝嗅觉敏锐,靠着寧随淵的气息一路追寻,才没有在更迭的地下迷失位置。 “应该是这里了。” 扶荧跟在碧萝身后,小心越过冗长狭窄的阶梯,再走过一扇暗门,终于到了乌明子所在之地。 未等行至其中,阵阵凄厉惨叫就让扶荧停住步伐。 碧萝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伸手拽住扶荧手腕,“且再等等。”她歪着脑袋探进一眼,待看清里面景象时,登时臉色一变,犹犹豫豫地对扶荧说道,“要不……还是别进去了。” 碧萝话音将落,就听惨叫中掺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帝君,还是算了,如此只会折损帝君修为,更不利于扶姑娘疗养;若不然屬下再出去一趟,定能找到更好的灵丹。” 成风? 什么算了?什么不利于她?? 扶荧听得云里雾里,直觉告诉她这里面必有隐瞒,她不顾碧萝阻拦,猛地推开碧萝走了出去。 炉房中央高立着一个巨大的玄青色方木丹鼎,三足两耳,四面镂空,鼎内燃火,当中还用几根手臂粗的玄铁锁链穿挂着几个人,或者说是几张人皮。 ——只看他们皮肤灼火,显然已成炼丹之物。 画面移转,更为惊悚的一幕出现在她眼前。 一个青年男子倒吊在一面矮墙上,血肉分離,骨皮模糊,按理说受了此等重刑,不是晕厥就是晕死过去,他却依旧双目怒瞪,疼得四肢挣扎,嘴里痛骂,哀求,最后都化作难以忍受的凄切嘶喊。 扶荧看到宁随渊背对而坐,他姿态懒散,似是欣赏够了,缓声开口:“行了,嚷得让人心烦。” 乌明子闻声,干脆利落地将一枚内丹从他腹里刨了出来。 尖厉的惨叫过后,男子就此咽气。 乌明子捧着那内丹,对寧随淵恭敬作揖:“烦请帝君给微臣一夜时间,这次定会调配出无色无味的灵药,好让帝君和神女滿意。” 调配灵药??? 扶荧看着墙上和丹鼎之中那些个半生不死的人,冷不丁想起白日里所服的那碗补药,她还奇怪为何如此腥味难闻,敢情是……敢情是从活人身体里剥離的内丹!!! 胃中一阵一阵作呕,扶荧捂着胸口,那股呕意让她臉色苍白,扶荧不知是恶心那碗药,还是恶心眼前这个人。 “你们两个,去给丹鼎添火。” 有人过来命令,扶荧没有动,眼尾赤红,一瞬不瞬地看着不远处的男人。 “和你们说话呢?快去给丹鼎添火。” 他不耐烦地上前催促了一遍。 动静终于惊扰到了不远处的几人,寧随淵余光落过去,先是漠然地瞥她一眼,緊接着注意她额心的决明印,眼底漠然转为浓郁的惊愕。 下一瞬,身体猛地弹坐起来。 扶荧咬唇看着寧随淵,眼底的厌冷几乎将他吞没。 宁随渊已经认出来人,心里跟着一緊,油然而生的慌乱登时让他僵立原地。 “和你们——” 那炼丹师还在催,扶荧此时收回目光,转首离去。 宁随渊回过神来,闪身上前拉住了她手腕。 未等他开口,一记耳光率先落在了他脸上。 颇为清脆响亮的一声,让整个炉室陷入一片死寂沉沉。 这一巴掌完全是出于身体本能。 扶荧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紧紧握着自己打过人的那只手,掌心发麻发烫,还隐隐颤抖着。 然而生气远远大于恐惧,扶荧脸色发白地站在宁随渊面前,没有丝毫退却。 在旁的炼丹师看傻了眼,急火攻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冒犯帝君!!” “滚。” 突然,旁边传来一道冷清压抑的嗓音。 炼丹师直愣愣地看着宁随渊。 他面色冷沉,无盡戾气近乎渗出,“我让你们滚。” 成风很快反应过来,忙不迭招呼一群人出了炉室,便连碧萝想要留下,也被他一并扯了出去。 偌大的房内只剩下了两人。 扶荧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厌从心起,忍不住掩唇干呕,转身再欲离开。 宁随渊不给她机会,挡在她面前,“若不然再打我一巴掌?”生怕扶荧够不着,他还好脾气地弯腰靠近,把另半张脸递过来,指给她,“来,朝这里。” 第74章 扶荧从未见过这般恬不知耻的。 她气得浑身作抖,既然都已经打他了,也不怕接下来的话再惹他恼怒,当即颤着手点向身后,“你将……你将他人的内丹剥给我吃?还用如此残忍的法子,你为何这样做?!” 宁随渊神姿冷漠,似乎并没有把她的控诉放在心上。 望着扶荧隐隐泛红的眼眶,宁随渊缓声解释:“医师说你身体孱弱,需得内丹调补;他们本就是该死之人,如此也算是物盡其用。” 物盡其用?好一个物尽其用! 扶荧滿是荒谬地看着他,“我也是医师,你为何不先来问过我的意见?你这般所为,让我和生食血肉有何区别?” 宁随渊对此满不在乎,语调仍是温和不变:“我是为了救你。” 扶荧哪会听信这个理由。 她后退两步,面露失望与排斥:“到底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满足你残暴肆虐的私欲,只有你自己清楚。” 一句残暴弑杀的私欲,立马让宁随渊的面色陷入冷寂,心也跟着跌入谷底。 他打消了继续解释的心思,t冷冷一哂,向前逼近,“残暴肆虐?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 “难道不是吗?”扶荧仰起头与之对视,“麻木不仁的是你,杀人盈野的是你,诛戮无尽的也是你,这本该就是你的本貌,又何必打着为我救我的旗号当作你残杀的理由?你就是想看着我吃了他们,好满足你变态的私欲!” 扶荧怒火攻心,一时间口无遮拦起来,“你就是想让我变得和你一样不堪!只有这样你才开心,你才自得!” 她的每个字每句话无疑都是在往他心口捅刀子,宁随渊从未否认过自己的残酷,旁人说他冷血,那他就冷血;旁人说他残忍,那他就变得残忍。 ——优柔寡断,是一个魔尊最不该拥有的东西。 他明明已经习惯了,明明已经习惯了的…… 可是…… 他好像没有办法把扶荧当作旁人。 宁随渊心口绞痛,便连血肉都跟着绞缠在一起。 他眼尾猩红,凝目她生气的面容,听着她锐利的质问,经过了几息般的停顿之后,最后奇异般地冷静了下来。 他勾唇笑了下,身形欺近,眼底冰寒犹如凛冬深雪,“没错。”他嗓音寂冷,“你既知道我的本性,就不该胆大违背。明日那药还会按时送去,你若不喝,本尊有的法子让你喝。” 扶荧听罢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宁随渊,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宁随渊语气沉抑,“只是如你所愿,变得麻木不仁。” “此前我对你过于宽容,好像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宁随渊说着直起身,眉目低敛,过长的睫毛坠压下来,衬着双眸寒意犹若冰霜。 愤怒堆积在胸口,一时间让她匀不过气来。 宁随渊无视她惊诧的眼神,抬眼唤成风进来,“送她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烛明殿半步。” 扶荧哑然失笑,“你还要软禁我不成?” 宁随渊说:“你未经本尊的允诺踏足此处已是大错,若嫌烛明殿难待,那便去指骨獄,二择其一,本尊不为难你。” 不为难,这句话已经是为难了。 看似宽宏,不过是料定扶荧不敢吃苦。 的确,扶荧见识过指骨獄的可怖,对那地方讳莫如深,可他又偏偏忘记她性格倔强,最不擅长妥协。 “不必。就依帝君所言,让我去指骨獄,”扶荧罢了还讥落一句,“和一群活死人待着,也好过活吃人。” 扶荧说罢,昂首离去。 宁随渊双拳紧拢,眉间阴气几欲倾泄,成风站在两人当中左右为难,思来想去,只能先扭头把人送回烛明殿。 扶荧到底是块硬骨头,不往烛明殿的方向走,却是直接去往蘅境坪。 大步阔首,饶是成风也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澄光坠离,整座九幽城是难得的温和良日,扶荧不似这天光,满心寒霜,想到丹炉里犹如咸鱼般烤干殆尽的人,终是没忍住,佝着脊背吐了出来。 “姑娘可好?”成风急忙上前关切。 扶荧连带着看他也不顺眼,拒绝其靠近,声音更是疏远异常:“成风大人请吧,我会自行前去牢狱,不劳您操心。” 成风是操心。 他这辈子就没像今天这样操心过。 “姑娘不要说气话,你晕厥多日,帝君倾尽全力命人为你医治,绝非那种麻木不仁之人。” 扶荧听罢嗤笑:“倾尽全力救我的是医师,和你们帝君有什么关系?”旋即恍然,“也对,若非是你们帝君之命,我确实会死在九幽,毕竟他身为帝君,谁敢违背?” 成风:“……” 这天儿根本就没法聊。 眼瞧着蘅境坪就在不远处了,成风急的是头晕脑涨,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冲碧萝使着眼色,恳求她帮忙说个好话,要是扶荧真的进了指骨狱,到时候生气的还是宁随渊,迁怒的还是他们这些屬下。 哪承想碧萝和扶荧一条心,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成风心一横,扑通声跪在扶荧脚边,高声哀求:“姑娘,就当属下求你,若你真的进了指骨狱,最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帝君定会责罚于我。” 扶荧果真顿住了步伐。 看着成风苦苦乞求的面容,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抿了抿唇,仍是说:“是他开口让我去指骨狱,是他的命令,关你何事?” 成风有样学样:“因为帝君麻木不仁。” 扶荧:“……” 无话可说。 扶荧走这么大半天,基本是冷静了下来。 遥遥看了眼前方通往蘅境坪的小径,深吸口气最终是打消了念头,她转身折返,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顺利回到烛明殿,成风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然而这头好了,另一头还没好。 没有办法,成风只能苦哈哈赶回药阁,不出所料,宁随渊还在原地站着,一丁点位置都没有挪。 他脸上表情犹如凝固,无波无澜,无悲无喜,全如死湖般沉沉,越是如此,越让成风心底打颤。 最后硬着头皮上前复命:“在属下的劝说下,扶姑娘已经回了烛明殿,帝君大可放心。” “我放什么心?”宁随渊冷眼过去,“你哪只狗眼看到本尊操心她了?” “……”成风毕恭毕敬低头:“是,怪属下有眼无珠,还请帝君消气。” 消气…… 宁随渊自喉间溢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她在那么多人面前顶撞我,甚至动手打我,本尊没有下令责罚,已是宽容;她却说我麻木不仁,残暴肆虐,若非是为了救她,本尊何苦让这几个腌臜货色招惹于我!” 宁随渊欲说欲气,越发觉得丹鼎里的那几条人干儿变得不顺眼起来。 “把他们放了。” “帝君,他们已经死了。” “我说把他们放了。” 宁随渊不耐重复。 没了法子,成风只能命人开了丹鼎,循序将人抬走。 随后,成风再来安抚盛怒的魔头:“扶姑娘也只是说气话,帝君何必放在心上。”成风顿了顿,“不然帝君去服个软,好声解释一番,扶姑娘并不是那种刁蛮任性之人,知晓后,定会理解帝君。” “服软?”宁随渊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呵地笑了,“我乃九幽魔尊,让我和她服软?我救她性命,她该叩谢,为何要我低头认错?” 宁随渊气得咬牙,这地方更是一刻钟都不想待。 ——晦气! 他狠狠攥了攥拳头,大步离去。 还让他服软? 这辈子必不可能! 第61章 061 “我觉得渊主这样做,都是因为…… 白夜将落, 薄暮压着雲层匐向大地,直至那道浓稠红雲被入侵的暗色吞噬,整个九幽这才踏入枯寂的黑夜。 整个院落的饮月莲悄然绽放, 它们依靠月华而生, 花瓣輕盈, 闪烁着若月般輕薄的色泽, 冰清玉洁, 并蒂相开, 如同泼落在夜晚的银霜。 这是扶熒在烛明殿里发现的为数不多的好地方,更无人知道她正坐在这里。 掌中的玉佩早已褪色,便连那个朔字也跟着不大清楚了。 她垂眸摩挲, 仰头看见一株饮月莲想往高处攀, 可它不是菟丝子, 缠不上高墙,更饮不到月光。 “阿熒, 你一晚吐了很多次,要不要吃点东西啊?” 恍然当中, 身后钻出一个糯糯的声音。 像是担心惊扰到她,语气也跟着小心翼翼的。 第75章 扶熒急忙拭去眼角湿润, 不动声色地藏好玉佩,笑看向碧萝,“你躲哪儿干嘛?” 她锁在柱子后头, 鬼鬼祟祟, 作贼似的。 碧萝鼓了鼓腮, 这才走过来,“我看你心情不好,不敢打扰你。” 扶熒闻声轻笑, “我没有心情不好。” 碧萝坐到她身邊,扫了眼院中密密匝匝的饮月莲,“我也不是为淵主解释,但他确实对你上心不少,便是……便是她在的时候,都没见这般过。”碧萝邊说边小心观察着扶荧的臉色,“那日你受困玉赤台,淵主以一人之力相抵,又取魂骨摄邪魂,此次……也是为了救你。” 碧萝笃定:“我觉得淵主这样做,都是因为喜欢你。” “喜欢我?”扶荧像是听到莫大的笑话一样,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无比荒谬,她摇了摇头,“碧萝,先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即便是,喜欢也不能成为作恶的理由。” “喜欢一个人的前提是尊重,而不是自以为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去伤害别人。”扶荧见碧萝一臉困惑,就知道她没听懂。 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譬如我喜欢碧萝,若碧萝有朝一日遇到危险,我会竭尽全力去救你,如果可以,我会用自己的t命来換你的命,但不会用别人的命来換你的命。” 碧萝听得懵懵懂懂,但只听懂了那句——扶荧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 她睫毛颤了颤,心底一下子变得软乎乎的。 “那……就是淵主错了!” 扶荧再次摇了摇头:“他也没有错。” 他是高高在上的魔尊,所看所见,所思所想,注定与她不同;所以,他们也注定背道而驰。 扶荧时常在想,倘若沈應舟还在,定然不会这般做。 便是她病得真要死了,他也不会用残害他人的方式来为她换命,即便他如此的爱她,如此的不想失去她,他也不会那样做。 因为沈應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是行医救人的医者。 就像扶荧每每担心他的安危,但都不会阻止他成为镇天司一样。 他有抱负,有坚持,有为人的良善与责任,她亦是。 为妻为夫者,理应相互尊重,此爱才能长久。 扶荧更不会认为宁隨渊喜欢她。 比起喜欢,扶荧更倾向于他想利用她,正因失去过一次苏映微,所以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扶荧不知他再打什么盘算,只是这九幽疑点重重,她不能再作逗留,与其成为他人饵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離去寻求生机! 她已经看出了宁隨渊的本性。 这人残暴是真,愚钝是真,留在世间只会酿下大祸。 扶荧抓住碧萝,“先前你说的那个楚俊,你可曾记得有什么特点?” “特点?”碧萝抓耳挠腮思索片刻,乍然想起了什么,对扶荧说,“他打了一对穿耳,只在左边,当时觉得稀奇,就多看了两眼。” 穿耳…… 扶荧不禁沉思。 人族也有氏族之分,一个地方和一个地方的习俗可谓是天差地别。扶荧早先爱看一些民间遗俗的书籍,隐约记得瑶山有个燕水氏落,住在此处的骊族人有个习俗:若诞下男婴,族里的老人便会给孩子穿耳,取谐音“坠子”之意,保佑孩童平安长大。 不过隨着岁时更迭,氏族落魄,习俗也终究掩埋在了岁月流逝中。 回落崖会记住进入这里的每个人,裴俊很可能是百多年前的人物了,当今燕水也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叫酒泉镇的酿酒之乡。 如果碧萝的记忆没有错,那《百杀录》很可能就在酒泉镇。 扶荧心底已有定夺。 她拉握住碧萝的手,“你是愿意和我走,还是留在宁随渊身边?” 碧萝被问得蒙了一下,毫不犹豫道:“当然是选你呀!” 扶荧很是欣慰,“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扶荧说干就干,风风火火地回到寢殿,在碧萝的目瞪口呆之下将宁隨渊殿内的那些值钱玩意全部扫荡一空。 碧萝看得心惊胆战,“扶、扶荧……你是不是拿太多些了?” “不多。”扶荧说,“瑶山不比这里的规矩少,多拿点钱,总归是好的。” 这是最好的时机,扶荧已经决心離开。 至于翠珑侍画,她也不担心,她们如今在沧澜殿休养,就算她走了,宁随渊也牵扯不到她们身上。 碧萝匆匆忙来到扶荧身边,“可是九幽设有结界,我们怎么离开呀?” 好问题。 扶荧捏紧自己那沉甸甸的乾坤袋,微一沉吟:“此前……贺观澜教了我神法,里面有一个天地遁形術。” 贺观澜说,此術法是神卷当中最为莫测的一种。 它无视天地法规,不受六界束缚,可自由来去,倘若使用不当,随时会将自己置于险地,若非情不得已,定要再三定夺。 可是再凶险的地方,也比不上她如今身处的九幽。 此术法需要符箓驱使。 扶荧翻箱倒柜找到枚符牌,她咬破指尖,在碧萝不解的注视下于上面写下符纹,做完这一切,扶荧将那血符静静攥在了掌间。 下一步就是结印行符。 扶荧抿了抿唇,看向碧萝:“可能会很危险。” 碧萝神色一晃,很快又说:“我不怕呀,若真有危险,我也会保护你。” 明明此前更大的困苦都度过去了,偏偏是这一句“我保护你”讓她生出了几分委屈。 扶荧眼眶发酸,低睫瞬间,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她不哭还好,一哭陡然讓碧萝慌了神,弯腰仰起脸用目光寻找着她的眼睛,“哭啦?” 扶荧背过身,胡乱擦拭去泪水。 碧萝绞弄着系在身上的穗子,又屁颠屁颠跑过去,“你此前救我,我很是感激。再说我们命契在身,除了跟着你,我也不知去哪儿。比起留在九幽,我还是更喜欢和你在一起。” 扶荧早已调整好情绪,扭头就看见她一本正经的表情,绷不住破涕为笑。 “那走吧。” 扶荧对碧萝伸手过去。 她立马握住,乖乖站到了扶荧身边。 扶荧深吸一口气,双手掐印,将那枚符牌包裹在灵印当中。 漆黑的符牌漂浮眼前,扶荧掌印缔结:“行地无疆,越天有术;十方万物,为我引路!” 符纹彰显,那枚符牌在扶荧面前燃起火光。 灰烬消散之前,二人一同消失在原地,留下的只有扫荡一空的寢宫。 ** 丑时三刻,宁随渊仍留在重华殿内翻看折子。 几十本折子,翻来覆去都是些陈年旧调,没一句新鲜词儿,最后看得烦了,便直接捻指烧毁,堆积的满满当当的桌案瞬间清空。 成风看出他肝火旺盛,不敢打扰,又实在架不住困倦,忍不住站出来相劝:“帝君操劳多日,还是回殿歇着吧。” 宁随渊头也未抬:“不累。” 成风:“。” 阶下不语。 随后成风又道:“扶姑娘自回了烛明殿,就没出来过。听人说早些时候吐了几次,送的膳食却是一口没动。”他鼓起勇气说,“扶姑娘大病初愈,怕是禁不起这番折腾,帝君可要回去看看?” 宁随渊面无表情,这让成风颇为失望。 台阶都递过去了,他们帝君怎么就是不懂事呢? 正当成风以为没了希望,就见宁随渊撩起眼皮,盯着他眼下的两团青色看了几眼,长眉扬动,啪一声将折子丢在桌上,顺势起身:“行吧,看你累得不轻,本尊今日就先到这儿了,回烛明殿。” 成风大喜,忙去准备轿撵。 回烛明殿不过瞬息间,成风将人送到殿内,正欲拜君离去,忽见宁随渊在偏殿门前停了步。 他广袖下的手指轻轻蜷了蜷,目光幽深,忽地叫住成风:“成风。” “帝君。”成风退勤未果,无奈作揖。 他看向殿内烛火通顶,微加一顿:“本尊错了吗?” “啊?”成风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发现他家帝君正沉沉望着前方,思绪似有徘徊。 成风当即道:“您身为帝君,应当宽容。” 潜台词是:适当服软,不要和别人计较。 宁随渊冷冷一哼,“本尊已足够宽容了。”说罢甩步向前,再未回看偏殿半眼。 成风内心叹息,疲惫更深几分。 结果在快到他寝殿之时,宁随渊毫无预兆地转身折返,行事之快让成风猝不及防。 他赶忙追过去:“帝君这是还要去哪儿?” 第76章 宁随渊眼不眨心不跳地说:“我看天色有变,恐会有雨。那偏殿年久失修,说不准会漏水,闲着也是闲着,我去修修去,免得浇坏我那满殿明珠。” 成风仰头看了眼天色,眼睛困惑地眨了眨:明月舒星,哪里是生雨的样子。 说什么怕浇坏满殿明珠,怕只是想找个借口去见别人吧? 成风还没来得及戳破宁随渊的小心思,就见走在前面的魔尊广袖挥动,凉月遮蔽,浓云覆盖,一阵霹雳啪嗒的雷公作势之后,雨珠子当头浇落,砸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成风抹了一把糊了满脸的雨水:“……” 好,好一个雷神显灵。 妙。 第62章 062 她宁可死也要离开九幽,离开…… 雨僝風僽, 黑云蔽盖下的宮城犹如不见底的深淵,眨眼就被疾雨所融。 临近偏殿,寧随淵却再次停了步子。 他低头看自己两手空空, 再抬眼瞥至雨雾中亮起的珠灯, 反身回往寝宮。 一来二去, 成風更是无奈, “帝君改主意了?” 寧随淵说:“既是修墙围, 总要拿些东西。” 成風:“。” 成吧, 不就是想带点手礼道歉嘛。 成風看破不点破,取伞支在了他头顶。 他的寝宫设一个单独的藏宝暗閣,那里是真正的金石垒墙, 明珠嵌地, 世间罕物數不胜數, 无需烛火,滿室珠宝交相辉映, 照亮若白昼。 寧随淵在藏宝閣一番翻找。 寻常的夜明珠过于普通,拿不出手;至于珠杈翠簪更是凡物, 不够彰顯用心。 苦思t冥想之际,寧随渊注意到陈列在正中央的万生琉璃盞。 盞玉秀澈清莹, 鲤纹靈秀。 看似不起眼的杯盞,却是滿堂宝玉中最为出众高昂的一个。 此乃天地神品,內有生靈千亿计。 曾是东海之宝盏, 宁随渊闲来投身其中, 发现其妙, 深感有趣,便陈列在此,用作无趣时消遣的玩意。 扶荧总说九幽无趣, 这琉璃盏总能给她解闷吧。 宁随渊想也不想地将琉璃盏连同盒子一同拿起,大步走出藏宝阁。 这让成风看得暗自咂舌。 他们家帝君平日里没什么爱好,收集珠宝算一个,这琉璃盏可以说是他最为喜欢的玩意,如今为了讨扶荧欢心,竟毫不犹豫拱手相送。 看样子……帝君是真的喜欢她。 雨无歇然之相。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路来到扶荧所住的寝宫。 扶荧不喜生人服侍,于是除了碧萝,留在这里的都是他亲手所制的傀人。 已是夜半。 宁随渊不知扶荧是否歇下,斟酌许久,才上前敲门。 屋里无声,灯火却是燃着。 宁随渊唇瓣紧抿,终是开口:“睡了?”他站在门外,“忽临大雨,本尊想起房瓦有几处破敝,想来看看有没有漏水。” 他自认借口完美,偏偏一段话说完里面依旧没任何声动。 宁随渊还是失去耐性,手腕略一施力,门吱呀开了条缝。 没锁。 他跨步进去,却见殿內空阔,桌上摆着的小食更是一口未动;再行至里殿,幔帐之后地拔步床空空如也,羽被整整齐齐叠在上面。 成风打量一眼,道:“许是在院落,属下出去找找。” “不必了。”不知何时,宁随渊的表情变得沉冷,他睨着眉眼,看着地面微末难察的火痕,凌厉面容浸在烧火的烛火当中,双眸寂静而凉薄。 “她走了。” 话音落下,惊雷在此刻适宜地盘旋深空。 惨白的雷闪打在他阴暗的眉眼当中,又转瞬消散,只剩下一抹冷厉勾缠眼底。 成风屏息凝神,喉咙似被扼住般,颇为艰难地才发出声音,“那、那属下派人出去找寻,九幽设立结界,又逢大雨,扶姑娘走不远的。” 宁随渊不语。 他一步步来到那处痕迹前,蹲身捻起那抹火痕,随后放在鼻下輕嗅。 冷笑自喉间渗出。 宁随渊站起身来,“天地遁形术,她如今倒是长本事了。” 成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啪嗒一声脆响,那被称之为无价之宝的琉璃盏,连同玉盒全部四分五裂,散了满地。 宁随渊胸前起伏剧烈,怒气化戾,四周墙柱难以承受此等威压,须臾间千疮百孔,烙痕丛生。 屋外天色骤变,雨线犹如密密匝匝的尖刃,肆意残虐着大地。 天残地乱,不外如是。 成风半跪在地,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头晕目眩,胸腔嗡鸣,最后只觉得喉心发苦,一丝血迹顺着齿间渗出。 即便如此,成风依旧不敢退下,仍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宁随渊额心魔纹灼红,他扣在桌上的手青筋暴起,从未有过的愤怒近乎将他整个人蚕食。 她用贺觀澜教给她的术法离开了九幽城,殊不知那天地遁形术根本是旁人难以驾驭的。 过程中□□绞碎,魂魄遁入他界也是有可能的。 贺觀澜不是傻子,他不会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把这一切传授给她。 她明明知道凶险,却还是走了。 她宁可死也要离开九幽,离开他。 去哪儿? 去找贺观澜,还是云麒? 可是他们又好到哪里去? 宁随渊自认自己已经足够退让,她说喜清净,他便清了整个烛明殿;她要那两个婢子活,那他就放了她们。 他让她如意,让她称心,换来的却是一声不吭的逃离? 如今想来,先前对他的示好求弱,恐怕也只是她曲意逢迎的假象! 宁随渊闭了闭眼,缓缓直起身。 “成风。” “属下在。” “备车。” 他冷漠看了眼满地狼藉,头也不回地走出寝殿。 找一个人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他倒要看看,她一个孤家寡人能跑到哪里去。 ** 浮云山,仙云顶。 这是一座矗立于神云之上的仙山,此地靈脉自生,邪祟难近,通天塔倾倒之后,自也成了四山群仙汇聚之处。 此时,仙阁内众仙家莅临在此。 太华山身为群山之首,贺觀澜自身居高位,比起那些个修行千年之久的仙家来说,贺觀澜要顯得过于年輕了。 在一众鹤发童颜的老者当中,贺观澜银衫玉冠,玉骨横秋。不显仙者生来的倨傲;也没有年轻者的轻浮,只是冷冷清清坐在那里,神姿平平,端的从容矜然。 “回落崖之谜困扰仙家多年,此次得以平定,与司离君的苦心竭力脱不开关系。这杯是我替栖梧山万民,所敬仙君。” 以栖梧山崇真人为首,率先举杯致谢。 “多谢司离君。” 众仙齐齐举杯,面对众人答谢,贺观澜神色淡薄,“鄙人只是误打误撞,若要谢,也该谢另一个人。” “噢??”崇真人来了兴致,挑眉作问,“能得到司离君赏识,此人定非比寻常,司离君可否与我们细说。” 他笑:“百年来,崖鬼肆虐,若非是司离君得明真相,绞杀邪祟,还不知有多少人进这妖鬼的肚子。若司离君所言是真,此人更是功不可没,不妨派人将她邀来,我好当面感谢?” 贺观澜轻捻杯盏,睫毛密密压着。 數道视线相迎,他沉默不语,也不知再想些什么,瞬息之后,贺观澜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不必。”贺观澜声音寡淡,“她不喜见人。” 崇真人与旁边的天禹闪上仙彼此交互了个眼神,最后笑了笑,“既然如此就不强人所难了。” 三言两语之后,众仙又将话题移至旁处。 这场长达半月的议事道今天总算终结,贺观澜离去时,就见天禹山的山主匆忙追上,“司离君且慢。” 他回眸,“山主还有要事?” 天禹山主是土地修炼成仙,先天就低人一等,他恭恭敬敬地对贺观澜施了一礼,胖乎乎的肚子跟着颤了颤,好半天缓过气后,说:“小仙前来,是有一事拜托。” 贺观澜静静无声,自仙云而来的璀璨仙光映在他那头银发上,反倒显得眉眼越发清寂。 天禹山主强忍胆寒,毕恭毕敬:“小仙与月下城城主一向交好,每年城主都会送花卉来我仙山,可是今年却杳无音信,便连前些年送来的花也都一夜之间凋零,小仙担心……” 贺观澜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未等他把话说完,清冷至极的嗓音便将他打断,“难道天禹山连传话的小厮都没有了吗?” 天禹山主听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急忙解释:“司离君误会了。仙君有所不知,那月下城城主乃天地花灵所化,花卉与其灵脉相连,小仙是担心月下城受邪祟侵缠。得知回落崖一事的内情后,小仙实在不安,因此才拜托仙君。” 第77章 贺观澜不为所动:“世间邪祟万千,若哪里有妖祟我就去哪里,那这太华掌司也不必当了。” 天禹山主一噎,骤然无言。 “告辞。” 贺观澜微一颔首,架云离去。 天禹山主眼睁睁看他离去的仙姿,最后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来他这山主当得也可怜。 因前身是土地公,命脉自也与土地相连,稍微来个风寒发热都会换来天崩地裂,于是为了山中生灵的安危,他只能小心谨慎,不能沾染半点邪气。 天禹山主沉沉叹气,转身离开。 ** 从仙云顶下来后,贺观澜先回太华山小灵天,找玄牝复命。 比起早些时候,玄牝状态更差。 贺观澜在内园等了五个时辰,他才终于出声。 “吾儿回来了?” 满殿残像,此声若断弦之音,极为沉杂脆弱。 贺观澜行礼,先是简单复命,接着告知仙云顶上的议会,罢了才眉眼沉沉,“弟子未将扶荧所做全盘托出。” 他顿了顿声,“为救世而害世,弟子不知此番所为是否正确。” 那日扶荧说的话始终萦绕心头。 贺观澜看够人间千疮百孔,妖祟横行,他毕生所求也不过是想换人间一个太平安宁。 可是太平渺渺,安宁茫茫。 在这之前,他只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无数家庭的破碎支离。 命有因果,是为定数。 可这苦果,却是由他所种。 贺观澜坚定的这条路,在和她相处的短暂几日,忽然不甚确定了。 耳畔回荡着玄牝沉重的呼吸。 “吾儿,抬头。” 贺观澜抬起头来。 当看到天卷当中他化魔的可怖模样,还有山河崩塌的惨烈之景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可想变成这般样子?” 贺观澜抿唇摇头:“不想。” “你t又愿见大命将泛,万生毁于一旦?” 贺观澜面露挣扎,微微沉音,“不愿。” 玄牝说:“不破不立,万物先死方能后生。你心存善念,为师甚感欣慰;只是比起几人的性命;众生才是根本。” 他喟叹:“吾儿,不可优游不断。” 贺观澜深吸一口气,弯腰作揖:“是。” 师父说得没错。 所有的牺牲都是为换来永久的和平。 他不愿堕魔,不愿见苍生饱受疾苦。 一城的命还是天下人的命,孰轻孰重他自能分清。 贺观澜再次告诉自己——命有因果,是为定数。 若想更改定数,自当斩处因果。 他是果,那扶荧就是改变一切的因。 他不能犹豫,不能更迭。 第63章 063 那么他挟恩图报也属合理。 这是一条黑壓壓的, 一眼见不到尽头的长廊。 廊路细窄,仅允两人通过,墙壁隐约可见血迹, 有的痕迹漫长, 早已褪色干涸;有的还新鲜, 艳红一片, 与凌乱的好似抓痕一般的纹路交织, 處處透着诡谲。 扶荧和碧萝相互搀扶, 时刻对四周保持着警惕。 她们运气不错,初次使用遁形术没有形飞魂散,安稳无忧地离开了九幽城;但是运道也不好, 来的这个地方只有一条长廊, 退无退路, 去无去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扶荧让魂灯燃着在前面点路, 觉察到碧萝的不安,安抚性拍拍她的手背。 碧萝靠近嘀咕:“此處妖气汇聚, 杀意深浓,怕是一条险路。” 扶荧看向自己引路的魂灯, 说:“总归能出去的。” 话虽这样说,但她心里还是一个劲打鼓。 两人沉默不语走着,殊不知黑暗里看不见的眼睛早已将二人暴露在外。 “王主, 有两名女子凭空出现在却生桥, 看装模打扮……不像是妖族之人, 倒更似临仙客,依王主所见……要如何处置?” 幄帟之内,人影缥缈。 那少年醉卧红榻, 懒洋洋支着项,指尖隨着鼓乐在膝上轻轻敲打。 下头的人不敢扫王主听曲儿的雅兴,更不敢贸然催促,就那样跪在下面畢恭畢敬等着。 良久,他睁开了眼。 透过幔帐,台下之景一扫而空。 雲麒勾了勾手。 半跪在地的妖如临大赦,赶忙起身走了过去。 “王主。” 雲麒半阖着眼,嗓音柔和散漫,“却生桥隶属你管辖之地,出了差池,却来问吾如何处置?” 闻声,他战战兢兢低了头。 “若有人三天两头进我这金鳞城,那吾要你们何用?” 他硬着头皮认错,“王主……教训的是。” 雲麒撩抬眼睑,只听鼓乐转密。 急促的鼓点敲打在花月楼一角,无端使人神经紧绷。 他仍不敢抬头与雲麒对视,最后好似觉察到了什么,两股战战,豆大的汗水湿了鬓角的发丝。 不知过了多久,云麒丢过去一把金色匕刃,“出去自行了断了吧,莫脏了我这青鸾帐。” 对方一怔,“王、王主!” 云麒就知道他要哭天抢地,烦躁地摆摆手,静候帐外的几名妖兵立马闖入幄内,架着他出了花月楼,细听一道皮开肉绽之声,楼宇之内仅剩舞乐盘旋。 片刻,云麒又招呼属下,“虛照镜给我取来。” 属下毕恭毕敬呈上一面椭圆水镜,云麒从中调出却生桥的画面,透过潋滟波纹,看见一双人影浮动。 一人着碧绿襦裙,秀致娉婷;另一人…… 云麒眯了眯眼,不自觉转动方位,好瞧得更清楚些。 她纤细,修长,一身粉糯水衫掩不住的清澈出众。 虽不知她是如何闖入金麟城界,避开万千耳目进入却生桥,云麒依旧觉得惊喜。 少年不禁笑开,把虛照镜丢至桌面:“下一場試煉在几时?” 属下说:“回王主,在午时。” 距离午时也就小半个时辰了。 云麒饶有兴味地看着镜面里的两个小小人影儿,“让她们进去。” 属下一愣:“如此……若被太华山那些个人知晓,怕会生出事端。” 对方显然是将扶荧二人认作了太华仙客。 妖族不比魔族,对仙者多为忌惮,云麒却是轻声一嗤:“放心,太华山的手伸不了这么长;再者是她们自己闯入我这妖城,就算出事,与我何干?” 何况……他也不会让她死。 属下领命,驱人开了却生桥的通路。 ** 妖族善于享乐。 比起仙族的迂腐;九幽的阴郁,金麟城日夜都困在朝歌夜弦之中,用作消遣的玩乐数不胜数,其中斗兽,百人試煉,都是妖族最为钟爱的两项。 所谓百人試煉,是将一百个吞了“神霄散”的失智半妖和群兽一同放在迷失境中,经过厮杀之后,活下来的那个将获得赏赉。 妖族天性喜爱杀戮。 越是残酷的厮杀越能换得兴奋。 百人试炼存在百年,至今经久不衰,始终为妖族钟情。 为了看得更清楚前,云麒特意移至试炼内場。 这是一座巨大的看台,约莫能容纳千人,四面均设有大型虛照镜,牵連试炼场,配上专门的讲演者,能让看众更好地了解情况。 同理,每个看众也都有一面小型虛照镜,方便隨时切换方位,更重要的是用作下注押宝。 看台之上设立数间专为高官准备的雅厢,云麒进入雅厢时,外面早已黑压压坐满了人。 今天的迷失境是以四灾为主的黑水城。 试炼者除了彼此对抗之外,还要抵御瘟疫,洪涝,火难,战事所带来的一系列灾厄境,想要逃生根本就是妄想。 云麒一邊吃着甜果,一邊好整以暇地等着扶荧出场。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因为惊恐而泪盈于睫的模样,想象当中,唇边笑意更深。 到那时,他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救她于水火,以她的性子必将感恩戴德,那么他挟恩图报也属合理。 乐极,云麒不禁哼起小曲儿。 扶荧并不知道背地里已经有人将算盘打到了她身上。 也不知在这条幽长的深廊走了多久,直到看见远处泛起光亮,扶荧才和碧萝生出了几分希望。 两人急忙顺着光跑过去。 果不其然,这里就是出口。 “这是……哪儿呀?” 碧萝站在扶荧身边,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里似是一座荒城,天昏地暗,火光四起,随处可见残垣断壁,怪异的是在这一片荒景当中,未见一个活人。 再扭头看去,連同来路也都一道封闭了!! 第78章 碧萝试着召出灵光,眉心不禁夹紧:“扶荧,我们似乎遁入虚境了。” “虚境?”扶荧反问,“是幻境?” 碧萝摇摇头:“是虚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天地遁形术本就能超脱五行,不受天地束缚;若使用不当,抵达另一个世界也不是不可能。 可眼下,她们也没有第二枚符牌了。 就算有,以扶荧目前的身躯,怕支撑不住这般耗损,到时候变作灯鬼,只会得不偿失。 见碧萝愁云紧锁,扶荧温柔抚平她眉心褶皱:“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先去前面看看,总能找到办法的。”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碧萝叹气,只能跟紧扶荧向前。 两人小心谨慎地穿过危楼碎瓦,一路来到城中心。 这个地方处处透着一股死气,沿路走来别说是活人,连半个活物都不曾见得。 “阿荧,我肚子饿了……” 碧萝揉着空扁扁的肚子,开始叫苦。 她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进一滴水米,青鳥又是贪吃的本性,忍到现在已属不易。 扶荧看着她苦哈哈的小脸蛋,顿生不忍。 她踮起脚尖环视一圈,看到侧方有一块还是干净的石头,立马拉着碧萝坐过去,“先坐会儿,我看看口袋里有没有什么吃食。” 碧萝也很听话,坐在石头上乖乖看她翻着口袋。 这次出行扶荧确实带了不少东西,药材半兜,黄金半兜,就连衣裳也都有两三身,可翻来翻去,就是没有到一块点心。 用于装点心的翡翠盘倒是有…… 当时觉得这东西值钱,典当也能换不少银两,便拿来了,至于里面的点心…… 扶荧正尴尬着,忽见碧萝身后黑影闪过。 她脸色骤变,拔出青簪朝那影子甩了过去。 青簪自碧萝身侧飞速穿过,于空中闪过幽青光影,只听噗嗤一声,正中靶心。 碧萝如临大敌,紧跟着站了起来。 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倒在泥坑里苟延残喘,那东西长有双翅,外形却分辨不出是哪种鳥兽,远远看着就觉得巨大狰狞,使人心底发寒。 这还不算完,越来越多的黑鸟盘旋而来,遮天蔽日,叫声犹如鸦啼,粗噶尖锐,听得人汗毛倒立。 扶荧勾指召回青簪,捏于指尖,和碧萝背对背相站,时刻警惕着它们的动t态。 “像是妖兽。”碧萝还有闲心打趣,“长得倒像是本地鸟,看样子我们没有遁入虚空。” 坏消息,这座城已经沦陷,怕四面八方都是妖物邪祟。 “看样子已经有人抵达了第一个试炼场——四灾其一的火难城!” “不过……竟是两名女子?” 虚照镜清楚映出两人的身形眉眼。 讲演者狐疑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其中的二人,怪哉的是她们未有中瘴之相,身上更没有专属的号牌。 分明是不小心闯入迷失境的!!! 这一发现顿时让讲演者慌了神,不知所措当中,面前的小型虚照镜突然浮现出一行小字。 【王主之意,继续。】 王主…… 他抬头,这才看到高台之上,雅厢窗扇半开,少年坐于其中,红衣灼灼,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虚照镜中的画面。 他沉了沉神,高亢的声音透过传音符抵达整个看台—— “这是我们专门为各位看官准备的惊喜!二人未中神霄散,更对此毫不知情,她们能否顺利从却生桥回到这里,还请诸位拭目以待!!” 台下叫好不断,同时也伴随着质疑无数。 “可她们不是妖仆,反倒更像临仙客,如此,若被太华山知道,岂不是会牵连我族?” “尤其是两个娇滴滴的女子,更提不起精神。” “是惊喜还是你们失职让外族闯入,此事要说的清楚!” 眼看下面乱成一团粥,讲演者无话可说,一时间急得大汗淋漓。 倏然间,一道慵懒嗓音打破混乱—— “此为本君之意,诸位可有不满?” 这分明—— 他们妖主的声音!!! 第64章 064 “不知有多少权贵正欣赏着这场…… 看台无人再敢质疑, 更不敢四下寻找云麒到底隐在哪處,比起先前的哄闹嘈杂,现下只余静谧。 眼见众人老实, 云麒哼嗤, 随手扔掉那張传音符, 对伴与身侧的木槿说道:“吩咐迷失境的人, 将那些个半妖逼至她们所在之地。” “是。” 木槿转身前去安排, 雅厢仅剩余云麒一人。 他半倚勾阑,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玩味凝视着虚照镜中的女子,越发期待起后续来。 黑水城的夜色来得迅猛。 扶熒和碧萝好不容易驱散那群玄鸦, 趁着还有点光亮抵达城中, 找了间屋宅勉强落脚。 她们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唯恐灯烛会引来危险,便摸黑掇弄一番, 依偎在榻上相互取暖。 这地方也不知荒废多久,處處充斥着霉味儿。 碧萝饿得蔫头耷脑, 整只鳥都没什么精神,扶熒心疼地摸了摸她蝴蝶似的发髻, “忍忍,待天亮我们就去寻个出路。” 碧萝本在烦躁,听得她嗓音轻柔, 春雨似的拂过耳畔, 那股躁意竟离奇般地平静下去。她睫毛忽闪乱颤, 没忍住,歪头去打量身旁的人。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索性外面还有点月光, 映在她脸颊一侧,犹如蒙上的珠光,愈显得温柔宁静。 碧萝猛地想起这人年纪还没她大呢,此刻她倒是更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鼓了鼓腮,碧萝仍是诚实地靠近扶熒,脑袋枕靠在她肩头,嘟囔一句,“我饿,可是也睡不着……” “那我给你唱歌?” 碧萝好奇地抬眼,“你会唱?” 扶熒颔首,顺势揽紧她,轻轻哼起了歌。 “路遥遥,星河灿,且待晚云散,莫嫌秋月慢;山昭昭,烟火黯,相思心底漫……” 逼仄阴潮的暗屋当中,她轻柔缓缓地歌声竟是唯一的温度。 碧萝突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了,她紧靠扶荧肩头,长睫颤颤,几欲睡却。 两人这邊迟迟没有动静,外面那些看客自也不会继续盯着她们。 只有云麒,透过桌前小型的虚照镜,凝视着她温和无害的面容,唇瓣紧紧抿起。 这曲子……他昔日听过,应该说听过很多次。 还是幼年时,那时母亲尚未逝去,他与母亲住在最为偏僻的宫殿,云麒记得金麟城的隆冬终日被大雪覆盖,无论天白或是昏暗,都包裹在那无尽的凛霜当中。 每到雪夜,母亲都会搂他入怀,唱歌哄他安睡。 即便羽被单薄,殿内冷清,只要母亲抱着他,他都不会怕了。 可是…… 她已离去四百余年,这样的曲儿……早已埋葬心底,再也记不清,更听不到了。 云麒掩在袖间的五指紧缩,赤瞳凝望着倚在扶荧肩头的少女,心底离奇地生出一抹憎恨。 他知晓自己自私狭隘,便是自己得不到,也不想他人轻易所得,因此嫉妒,厌恶,更愤怒。 倏然,虚照镜里传来声音。 是一批半妖已被引至城内。 “木槿。”云麒头也不回地唤人。 “王主。” 云麒指着紧挨着扶荧的碧萝,“安排疫人出动,殺了她。” 木槿:“是,属下这就去办。” 云麒身姿后倚,长松口气,心底这才松快不少。 迷失境的时辰周转与现实无異,一场试炼下来快则一日,多则七天;因此内场都是按天数卖入场牌子,若累了,还有其他玩乐消遣。 进入午时,空阔不少的看台再次坐满人,因为他们知道,夜晚才是最热闹的时候。 不出所料,存活下来的半妖和新放出来的疫人全部朝城中攒聚,而扶荧所在,正为城中。 “好像有人敲门。” 门外突如其来的响动顿时让碧萝清醒过来。 她拢着扶荧手臂的双手不禁收紧,满是警惕地看着门外那道晃动的黑影。 此前他们一路走来未见活人,满城狼藉,想必是遭受迫難无一存活,如今又是三更半夜,突然有東西造访,还不知站在外面的是人是鬼呢。 碧萝贴近扶荧,“你别出声,我去看看。” 不等扶荧阻拦,碧萝就蹑手蹑脚来到了门前。 木门相隔,夜色中闷重的喘息听起来格外清晰,她小心将门压开一條缝隙,大街上人影晃动,四處游走。 可是怪異众多。 街头的百姓个个眼神空洞,犹如游魂之人,毫无目的地麻木走窜。 第79章 碧萝正疑惑着,黑暗里一双眼睛冷不丁对上了碧萝的视线。 意外爆发,伴随着一声嘶吼,无数身躯朝这头扑了过来。 一双手竟直接穿过木门伸了进来,只见十指尖锐,甲床泛着紫红。 碧萝连忙后退,上前一把拽过扶荧:“快走!” 二人仓皇翻窗逃离,到了大街,街景异象更令人咋舌。 人撕人,人食人,互相拉扯咬殺。 尚未走出怔愕,身邊猛地刮起一股异风,扶荧动作迅猛,掌间青簪直抵风眼,只听铮的一声嗡鸣,似是撞到了什么坚硬的铠甲。 待狂风作散,却见与之对峙的是一个年轻的半妖! 从青涩的面貌来看也就十五六岁,人的体貌,双手作翼,此前隐青灯扎上的可能就是他的翅膀。 许是见暗殺落空,少年轻轻一嗤,又咬牙攻来。 “阿荧站在我身后——!” 碧萝甩出一团流火直抵半妖面颊,青色流火水似的在空中化开,凝成数條青色绳链将他四面缠裹。 他拍翅欲逃,碧萝不给其机会,双指结印欲要一击必殺时,突然被扶荧打断—— “等等!” 动作生生止停,碧萝困惑地看向扶荧。 她绕过碧萝来到半妖面前,那孩子被捆得动弹不得,即便如此依旧咬牙切齿地想要撕咬她,活像是一条失狂的猎狗。 这邊的动静已经吸引了大街小巷的疫人,扶荧环视周围,对碧萝说道:“帶上他,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碧萝瞥了眼地上那条来回蛄蛹的玩意,嫌弃地皱了皱眉:“何必麻烦,我看直接杀了……” 扶荧加重语气:“碧萝。” “……”碧萝努了努嘴,“好吧好吧,帶上就是了。” 她不情不愿地扛起那只半妖,见他在肩膀上不老实,狠狠一拳锤晕,这才快速跟上扶荧步伐。 两人这边发生的一切如数落入看众眼底。 百人试炼存在至今,还从未见过有谁来到这里不打不杀,反而直接扛回去的,着实使人不解 “看她们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今带走半妖,莫不是想要处私刑?” “看这女子面似观音,若真如此,未免狠毒。” “常言道最毒不过妇人心,长兄切莫以貌取人。” “……” 看台之下争论不断。 木槿随王主纵观全程,此刻也是按捺不住困惑,小声询问,“以王主所见,她们这是要做何?” 云麒单手托腮,挑眉笑了笑,也跟着下头的那些人打趣:“处私刑呗。”他此前见识过扶荧的良善,此举无非是看出半妖身中神霄散,想寻方解毒。 可这里是迷失境,别无解毒之法。 除非—— 她有本事破坏t迷失境,放他们出来;幻境破除,此前在幻境的中毒之人自也能不药而愈。 然而以她现在的能力,凭借区区善心,怕是不足以与整个黑水城为敌。 ** 此时,扶荧已和碧萝避开那群发狂的疫人,带着那只半妖跑到了算是安全隐蔽的驿馆之内。 半妖已经清醒。 他双目赤红,不住冲两人发出吠叫。 这一路过来碧萝着实累得不轻。 好在驿馆有不少存粮,趁扶荧不备,翻箱倒柜找出一張大餅啃食起来。 “阿荧呀……”嚼嚼嚼,“你非要我带他回来,可是你看看,他就是个累赘。”嚼嚼嚼。 扶荧原本正专注观察着半妖的情况,直到咀嚼声太大,才吸引了她的注意。 扶荧当即扭头看去,见碧萝蹲在旁边,一張大餅吃得香喷喷。 她陡然一噎,急忙夺过那張粗粮餅,“你……从哪儿找来的?” “后面橱柜呀。”碧萝咂咂嘴,“还有好多呢,阿荧你若是饿了,我再给你拿来就是,不必抢我的。” “……” 算了。 扶荧看了看手上的餅子,又对着她的脸色打量一番,无奈还了回去。“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喟叹道,“只是这地方处处诡异,外面那些人分明是中了毒,你就随便捡这里的東西吃,若有个闪失可如何?” 碧萝倒是没想到这茬。 不过仔细想来也确实,她尚未化形时经常漫天遍野乱捡东西吃,三天两头不是头晕就是拉肚子,开始还以为是吃的东西多了,现在想来,八成是扶荧所说的中毒了。 碧萝没敢再吃那块饼子,双手托腮看着地上挣扎乱叫的半妖,“你在这里盯了他半天,他到底是怎么了?” 扶荧说:“此人唇周发青,舌苔呈暗紫,再看他口舌不清,瞳孔扩张,再从种种举止来看,分明是中了神霄散。” 碧萝一脸茫然,“所以呢?” 扶荧摇了摇头,怜惜地看着地上那只半妖,“你记不记得我们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了许多半妖自相残害。” 碧萝懵懵懂懂地点头。 “神霄散是……”她微微顿了顿,“富贵人家用来助兴的玩意。在瑶山,王族会将神霄散用在斗兽上,服用了神霄散的猎兽因此发狂,互相撕咬厮杀,不到死时绝不松口。” 碧萝听得直皱眉头。 “神霄散并非自由生长之物,而需专门炼制。如今这座城中充斥着这么多身重神霄散的半妖,碧萝,你觉得我们来到了哪里?” 碧萝被问得一怔,张了张嘴,“你的意思是……这里是斗兽场。” 得到她的肯首,碧萝的背脊不禁蔓延上无尽凉意。 扶荧长睫低垂,摇晃的光影使得她侧脸在暗,思绪蒙蒙,看不甚清明。 “抑或者是他人所编织的幻城。”说着,扶荧抬眸,“不知有多少权贵正欣赏着这场围猎呢。” 她的视线穿过虚照镜,与镜外之人齐齐对视。 看台之上满是死寂,漫长一段沉默后,忽然爆发出山海呼啸一般的掌声。 赞叹,兴奋,可无人在意其中之人的生死。 他们只是想看清醒者如何破局;抑或者是破局之人如何死于局中。 这是单纯的血肉厮杀中不曾带来的新奇体验。 云麒长凝镜面的双眸突然变了神色。 赤瞳毫无避闪的对上她漆亮的眼睛,即便是隔着一层虚妄,她好像也能将他看透一样。 云麒自嘲笑了下,身姿依旧松散地倚着软榻,神情却不如开始那般漫不经心了。 扶荧的话让碧萝心底发寒,两条胳膊爬满鸡皮疙瘩,她倒不是害怕幻境与否,只是一想到暗地里有无数双眼密切关注着她们的行为举止,便浑身難受。 “如何才能打破?” 扶荧再次摇头,倏尔似想到什么,打开窗户朝外望去。 透过浓郁的黑夜,一座古旧的舍利塔高耸玄月之下,她沉沉望了须臾,重新合窗回到碧萝身边。 “此地……应该是黑水城。” “黑水城?”碧萝疑惑地眨了眨眼,“未曾听过这个地方,阿荧你是如何得知的?” 扶荧凝眉,自然是原著剧情告诉她的。 原著曾有一段内容,不过那是发生在蘇映微死遁回来之后了,就说云麒恶意丛生,故意将蘇映微和她这个恶毒女配投送到迷失境,设下险境让看她们狼狈。 其中迷失境里的那座城,便为黑水城。 原著描述——舍利塔约十八层高,高耸入月,供奉舍利佛陀。 因此推断,这里很可能就是原著后期的那座黑水城。 在剧情当中,苏映微以自己的聪慧机敏破解難局,获得云麒好感和万千妖族的赏识;至于扶荧,她全然没有苏映微的胆魄勇气,遇到磨难只会哭啼,互相对照之下,不仅是云麒,便连金麟城的众妖都对她厌恶至极。 直至最后的危难关头,“扶荧”为活命拉苏映微下水,在这万分紧急当中,云麒和宁随渊同时出现救其性命,此事也引起了宁随渊的不满,和对她身份的怀疑。 总的来说,这段剧情完全就是为了给苏映微和几个男主打感情基础的。 回忆原著,扶荧不由心惊起来。 即便剧情有些错位偏移,但她还是担心,宁随渊会像写的那般突然找来…… 她自行逃离,以他的性子定是十分不快,若再被抓来,怕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百杀录》至今没有下落,即便上再回九幽,也不能是现在。 扶荧愁云满面,视线再次移至地上那人。 她稍加思索,在碧萝惊讶地注视下取出匕首划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到了他唇腔之中。 “阿荧,你这是……” “此地暂无解药,便是制药也无工具,我的血兴许管用,试试看也不碍事。” 一番安抚过后,碧萝未再阻拦,但是也阻止不住心底的那股气闷。 第80章 在她看来,决明身珍贵异常,救这种人根本就是浪费。 扶荧不知道碧萝的心思,正专心喂血救人。 她不确定是否奏效,不过她是决明之身,本就邪祟难近,如此微末的毒药,总该是能管点用的;就算没用,试试也损失不了什么。 那药进了小少年的身体,原本还处于狂躁的半妖忽然渐渐冷静下去。 他不再挣扎,意识似乎还处于懵然当中,此时睁着眼忘记了眨,呆呆看着扶荧近在咫尺的面容,片刻后再一次变得惶恐,一只手竟挣开青链,朝她脸面抓来。 碧萝眼疾手快,一脚踹飞过去,破口大骂:“无礼之徒!阿荧好心救你,你竟恩将仇报?!” “好心救我?”少年果真清醒,狼狈倒在墙角,嘲讽似的一嗤,“救一次,又不能救一世。清醒只会让我痛苦,若真好心,不如直接将我杀了!” 他了无生意,满脸的讥刺冷漠。 扶荧没有搭话,起身将橱柜里的饼子取出一张递过去,“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他抿唇躲开,全身写满抗拒。 碧萝甚是不服气:“你给他干嘛,这就是个白眼狼,我看杀了算了,也好成全——” “碧萝。” 扶荧微微提高声音打断她。 这让碧萝更是气闷,重重一哼,跳坐到桌上不理人了。 扶荧眼下没空哄小鳥儿,拿着饼来到少年面前,再次送到他嘴边,“就算寻死,也该填饱肚子,饿死鬼可不好受。” 饼子没什么味儿,然而对一个几个月微进食的半妖来说,足够抵万金。 他看了看扶荧,又看了看那张烧饼,犹豫瞬间后,就着她的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碧萝一双小眼神正偷偷摸摸往这边瞅。 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扶荧正给半妖喂饭,登时更加难受,心里头咕噜噜泛起来酸水。 她眼眶红红,更重地哼了一声,背过身完全不去看他们。 等好半天也没等到扶荧过来哄人,小鸟儿气得不轻,索性也不再等了,跳下桌子大步走到半妖跟前,“你丢他面前让他自己吃就好,也不怕他咬下你的手指!” 鸟儿气性大,这让扶荧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直到少年吃完整张饼,她才拉过碧萝到他听不到的角落,促狭一笑,调侃道:“吃味啦?” 碧萝双手环胸:“什么话,我才不吃味。” 扶荧看着她气鼓鼓的脸颊,噗嗤一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软乎乎的腮帮子,压低声音说:“他想必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对此处知根知底,我们若想出去只能依靠他的情报。你也看出来了,这孩子警惕心重,比起硬来,不如好生待他,给予我们信任。” 这些话碧萝显然是听进去了,神情松泛不少。 她温柔整理着她乱掉的簪子,接着又说:“何况碧萝是天地神鸟t,总不该和一只可怜的半妖置气,对不对?” “那是。”这话她爱听,立马挺胸抬头,重新笑开,“行吧,我就给他几分好脸色,只是你不要随随便便给人喂饭吃,多不好。” “好。”扶荧眼角弯弯,“以后我只照顾我们碧萝。” 她耳根又红了,偏生嘴硬得很,“我才不稀罕呢。” 扶荧但笑不语,又摸了摸她的脸,直到重新哄好了碧萝,才重新回到少年面前。 “我们并无恶意,此前意外卷落在此,还想……向你讨求一条出路。” 话音落下,半妖少年登时变了脸色。 第65章 065 这个世间本就豺狼当路,势孤力…… 他低头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躯, 呵得一声冷笑,“出路?”少年眼露嘲讽,“何曾有过出路?我们非人非妖, 生来便是那些权豪势要的玩物!你看看这里……决疣溃痈, 躺滿枉死者的躯体, 即使出去又如何?不过是走向另一条绝路!” 说到痛处, 少年裂眦嚼齿, 恨不得生啖其肉。 比起命数所带来的不公, 他更多的是心有不甘,不甘止步在此;不甘眼睁睁看着同胞厮杀!不甘此生都无法复仇! 可他又要找谁去复仇? 半妖是金麟城极为不齿的存在,他们既不能为人接纳;更不能融于妖族, 夹杂其中, 无家可归, 最后只能沦作尘泥。 然而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在短暂倾泻完滿腔怒意后,他猛地颓落下去, 自嘲地摇了摇头:“罢了,你根本不懂。” 未在其位, 未知其苦。 除了同情怜悯,换来的也只是他人笑柄。 扶熒沉默站着。 她当然懂, 这个世间本就豺狼当路,势孤力薄者何以定天? 她见识过兵戎扰攘,苍生涂炭;比任何人都深谙其中的可怕。 然而扶熒却在这当中覺察到一抹怪异, 雲麒身为金鳞城的王主, 妖族之首, 也是半妖之身。原著提及半妖这个身份给他的幼年带来巨大的创傷。 既然同样经历过歧視虐待,她又为何放任其餘半妖沦为玩物? 或者说……他到底是如何取代手足,荣登王位的? 除非, 他刻意隐瞒,金麟城万民根本不知他真实的身份。 扶熒敛睫轻颤,“碧萝。” “嗯?”碧萝走到了她身边。 扶熒说:“给他把绳子取开吧。” 不但是碧萝,连脚边的少年也怔愣一瞬,他直勾勾盯着扶荧,丝毫不隐藏野性:“身在試煉境,就没有退路可言;一旦你放任我自由,我就会杀了你们。” “你小子——” 碧萝欲要动怒,扶荧抬手阻拦,“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她说,“你心知肚明外面的人想看什么。你若杀我,我自当还手;可是比起杀戮,我更想讓所有人活着离开,这才是我的本意。” 她语调温緩,面无波折,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是这件事本不平常,是他想也不敢想,做也不敢做的。 真是荒谬。 少年不禁嗤笑:“你可知这里是哪里?” “百人試煉,一人生,数人死。” “你既知道,为何还——” “正因为我知道。”扶荧打断他,同时逼近几步,不待碧萝动手,便在少年惊愕的眼神中亲手扯断了他身上的灵锁。 “正因知道,才要做。”她将解开的青链摊开在他面前,简短七个字,表明了她的决心;也打消了他的顾虑。 少年恍惚地看着解放的双翼,女子半跪眼前,脖颈纤细的好像一折就能断,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趁其不备杀了她。 可他最后还是没有。 的确,他清楚外面的人想看什么。 鲜血,厮杀,你争我夺,你死我活。 就如同这个世间,如同这个不虛洲,处处都是弱肉强食,生死予夺。 他深覺自己可能疯了。 在这一刻,竟然真的相信这个只有一面之缘,底细未知的女子救他们。 “你可知你的话已被他们尽收耳中?” 扶荧点头:“知道。” 少年心有动摇,“他们不会允诺的。” 扶荧笑了笑:“他们不允是他们说了算;我想做是我说了算,旁人管不得我。” 少年沉默,不再多言。 不出所料的,这番交谈果真讓外面乱作一团。 无论是守在看台的;或是金麟城内的,皆听闻一个外面来的女子欲要将所有半妖放出迷失境。 前所未闻之事登时引起轩然大波。 “迷失境乃先王亲手设立,她有何本事破坏为之?” “若真放出那些半妖……岂不是会朝我们索命?” “依我之见,她有这等魄力,也算是奇女子了。” “得了吧,说不定只是逞口舌之快,谁不知那迷失境乃先主用魂珠所设,坚不可摧,凭她?如何做到。” “……” 大街小巷众说纷纭,群妖纷纷想看她要如何破局。 原本没有买到入场票的此刻更是捶胸顿足,好在有专门的说书人在试煉境外支起了摊位,将里面的状况实时告知。 从里到外,街头攒满了人,金鳞城还从未像今天这般热闹过。 木槿把外面的事一并告知云麒,他饶有兴致地听着,罢了拍腿大笑:“好好好,且不用管,就看看她如何做。” 木槿却是十分担心,“若她真的侥幸放出半妖,看台上的城民怕是……” “生死有命,何须在意。”雲麒微微勾唇,显然并未将木槿的忧虑放在心上。倘若扶荧真有这般本事,那也说明外面这些人的命数到头了,有何可怜的。 就是不知,她的能力能否配得上这般野心。 第81章 云麒嗤了声,随意捡起一颗葡萄丢到嘴里,继续看着虛照镜。 初见只觉得她柔弱,更不似前世那般活泼;今时再看,倒让他生出几分兴趣。 ** 那少年身上傷处不少,扶荧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瓶金疮药,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道:“你有名字吗?” “没有。”他摇头,“我们都以代号相称,唤我十九便好。” 扶荧再问:“此前可有人从中出去过?” 十九认真思索片刻,“未曾。”他说,“要是有人侥幸存活,会继续投入到下一场试炼,这是我参与的第二次了。” 许是疼了,他肌肉紧绷,却也没有躲开。 扶荧低低叹息,不禁放緩了上药的速度,十九盯她须臾,也问:“你是四山人?” 妖界会将仙族统一称为四山人,若是魔族,便称之为九幽人。 不过三族历来不和,彼此在交界之外平安无事,自打金麟易主,更无临仙客敢踏入此地。倒是有不少妖族对九幽不满,更有胆大包天者闯入九幽地界,妄想刺杀,不过下场都不怎么好就是了。 扶荧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 她不属于九幽,更回不去瑶山,思来想去,扶荧只说:“我并无来处,唤我扶荧即可;这是我妹妹,碧萝。” 他的視线在两人身上游转,对上碧萝不善的视线又匆匆低下头去。 待上完药,扶荧再次看向窗外。 透过夜色稠浓,看到无数道影子隐藏其中,正步履缓慢地朝这方接近。 十九也起身走了过来,“看样子你成肉中钉眼中刺了。” 扶荧微一沉思,“你可知试炼者还餘留多少人么?” 十九闭目缄默,再睁眼时,笃定道:“还余七十六人。” 为了看客更好的观赏体验,试炼者识海互通,随时都能找到对方的存在,因此避免了他人避战的可能性。 扶荧心里已有了个估摸,至于外面那些…… 原著对背景的交代不算很清楚,背景里简单提过几笔,说他们原本是黑水城的百姓,身中瘟疫转为疫人,至于是什么瘟疫,因何感染却是一概不知的。 扶荧沉思凝神,旋即看向十九,“十九,你可否为我抓一只疫人进来?” “杀了?” “不,活捉。” 十九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翻窗离去。 望着他振翅高飞的样子,碧萝颇为不满,“你使唤他干嘛?万一他一去不回怎么办?” 敢情这小鸟还醋着呢。 扶荧笑意吟吟地调侃道:“都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看你这心眼也挺全的。” 面对打趣,碧萝双手环胸,轻轻一哼:“我又不是麻雀,我是神鸟。” 扶荧笑她:“是,你是天地最为厉害的神鸟。” 这些话夸得碧萝心底美滋滋的,登时也不计较旁的了。 交谈之间,十九已捆着一个疫人重回驿馆。 他粗鲁地将那个缠得严严实实的疫人丢到地上,并且提醒道:“他的血带有瘟毒,你们小心些,莫被染上了。” 那疫人还是个不大点的孩童。 如今已是全身黑紫,皮肤溃破,他彻底陷入失魂状态,牙齿t无意识地嚼动着,便是碧萝,看了也觉得可怜。 扶荧正要靠近,想起十九的叮嘱,碧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不准靠近。 扶荧心知她在怕什么,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接着小心翼翼走过去,低头观察着他。 这孩子约莫八/九岁,瞳孔扩张,牙齿松动,舌腔隐约可见疮口。 扶荧目光向下,又见到手腕处的齿痕,极大程度是受到咬伤而经历的感染,她从包裹里寻了一双手套戴上,在碧萝战战兢兢的目光中搭上他的脈搏。 脈位深沉,伏而不见。 此为伏脉,常见邪闭,厥症,倘长时不见纾解,待阳气欲绝时,将身死。 可是……这也表明他们还是活着的。 扶荧收回手,长睫低低垂落:原著说黑水城是以幻境搭建而出的城镇,其中当为虚妄,无论城瓦抑或生灵,皆是假象。 若为假象,他们为何又生脉搏? 这说不通的。 毕竟不虚洲灵气匮乏,修炼更是不易,没有人会为了一些假人塑一颗活心。 除非……他们本就不是假人。 第66章 066 他果真如原著描述的那般——阴…… 不过这些也只是凭空猜测, 未得证据前不可妄断。 扶熒再次看向倒在地上不住挣扎的孩童,短暂的思虑后,她做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决定。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当中, 扶熒蹲身上前, 竟将自己的手腕伸到了孩童的尖齿之下。 那孩子嗅到血肉的香气, 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咬了过去。 “阿熒, 你做什么——!” 碧萝終于反应过来, 一把揪开那孩子丢至一旁, 将两人分开,可是最終晚了一步。 她嫩白的手腕被咬得皮肉分離,鲜血淋漓, 便連旁边完好的皮肉也染上不正常的黑紫, 至于那孩子, 食过血肉后,愈刺激得发狂。 “你疯了吗?!”碧萝捧着她的手, 眼底慌乱顿显。 十九搖搖头,遗憾道:“这蛊毒是先主手笔, 药石无医。” 听到他这样说,碧萝急得眼眶猩红。 不单单是碧萝觉得她疯了, 就連外头一干人等也都觉得她不清醒。 “这女子是要破罐子破摔?” “这瘟毒是先王亲自调配,别说是凡人之身,便是仙魔也要退避三舍,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当真胆大包天, 不怕死?” “别急,说不定她有什么锦囊妙计。” 重坦纷纭之下,只有雲麒目光沉沉地对着虛照境不多言语。 此瘟毒名曰“见平生”, 身中此毒者,倘若意外咬食了另外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在感染前会看见前者的一些生平往事。 ——见他人平生,不渡往生。 故此得名“见平生”。 可是这瘟毒內情只有他与父王所知,她是如何得知的? 雲麒睫一低颤,忽而笑了。 胆大妄为,属实有趣。 “让所有疫人汇聚舍利塔。” 就算真的得知內情亦如何? 在自身安危与他人之间,他不信真有人宽宏大度到舍弃自己于不顾。 是救是杀;是自保还是庇护,对雲麒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想看见她亲手毁灭自己的坚持,还有在这之后的崩溃和无能为力的愤怒。 ——那才有趣。 云麒有的是耐心等,黑水城疫人万千,她谁都想救,怎么可能? ** 面对碧萝緊张的神情,扶熒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就在刚刚,眼前走马燈似的闪过许多不属于她的昨日往昔,有和小伙伴一起玩儿捉迷藏的;有因为犯错被父母责罚的,还有在书堂当中的琅琅读书声。 种种一切都是最为淳朴的生活,同时也告知了扶荧一个真相——他们不是幻象。 “这孩子……家中排行第五,幺名五郎。”扶荧半天才恢复了一些气力,虛弱着嗓音对碧萝说道。 碧萝听不懂,茫然地眨眨眼,“那、那又如何,他咬了你,我看还是杀了算了。” “还不明白吗?”扶荧忍着瘟毒蔓延的痛苦,艰涩地閉了閉眼,“他有名字。” “有名字……” 碧萝怔忪半天,恍然彻悟,不可置信地看向扶荧,“你是说……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扶荧轻轻点了点头。 不是这座城为幻境;而是有人将这座城变成了幻境。 这座城,这里的百姓,从来都不是虛妄假象,而是切切实实的,活生生的人。是有人用幻境与黑水城相连,故意投毒残害,最终让这里沦为试炼场。 扶荧心底生出无尽的悲凉来。 天道陨落,坐于涂炭,苍生析骨而炊,处处可见险恶,仙也好,魔也罢,无人再对世间施以援手,在看不见的角落,又有多少个黑水城?又有多少伏尸白骨? 扶荧不知,她只觉可悲。 可悲万生等不来太平;可悲仙人的冷漠置之;可悲这一座座城,一个个人,如束之高阁的残杯碎盏,掩入灰尘,无人捧之入世。 “阿荧,先别管这些了,你的手……” 瘟毒正在以缓慢的速度蔓延,她半条手臂爬满青色毒仙。 扶荧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无妨,这点毒伤不得我。” 决明燈可以助她侵抵邪祟,疼也是暂时,最多一个时辰,神印便会将一切消融。 比起这些,扶荧更想快点解决眼下的困境。 原著里苏映微是如何逃出去的? 第82章 扶荧仔細思考着剧情当中的所有細枝末节,清楚记得她是在緊要关头找到了迷失境的阵眼,与系统举力破坏阵眼,然而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身为恶毒女配的扶荧竟想借此机会杀了苏映微。 好在魔尊宁随渊及时赶到,有了宁随渊的助力,迷失境摧毁殆尽。 阵眼…… 就设立在舍利塔。 从此处去舍利塔要途经城中,便是得以避开疫人,也难以避开那群失狂的半妖,合论真有争斗,也总会有个死伤。 要是他们真的是玄鬼妖魔也就罢了,偏偏可能是身中奇毒的活人,如此,扶荧自该不能坐视不理。 “眼下我们要快些赶到舍利塔。”扶荧微作沉吟,“我知你二人身手不凡,但有件事必须拜托你们,路上若遇半妖或疫人,不得与其冲突,免得重伤他们。” 碧萝还顾念着扶荧的伤口,但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不情不愿点了点头。 倒是十九显得颇有为难,“那些疫人和半妖都处于失狂状态,即便我们不主动袭击;也难保他们不会纠缠,最后总会有个损伤的。” 碧萝灵机一动:“隐身前往呢?” 十九摇了摇头:“为了有人动这些歪念头,迷失境已限制了部分灵術,在这里是使不出隐身術的。” 碧萝不信,试着驱使灵力,谁承想维持瞬息就被另一道紧致压没下去,她登时泄气,没了主意。 须臾之后,扶荧抿了抿唇,“我有办法。” 她召出隐青灯,利用自己的三滴血凝出三盏火。 扶荧分别将三盏火置于三人肩头,“如此,他们就不得靠近了。但是注意,切莫要让神火熄灭。” 这肩头火以魂血引燃,自然犹如灯芯一般有时效。 三人不敢耽误,推开门出了驿馆。 当一阵妖风刮过来时,肩头的火苗左右曳动。 碧萝吓得不轻,忙不迭用手护住。 奇怪的是,驿馆外并没有多少疫人,接头空空荡荡,是极为诡异的寂静。这让早就应对准备的碧萝疑惑地嗯了一声。 “人呢?” 扶荧看向远处高塔,冷冷一笑。 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那位年轻妖主的手笔,他猜测到她会去舍利塔,于是将所有疫人安排在那里等他。 他果真如原著描述的那般——阴晴不定,且恶劣凶顽。 就是不知道这三盏火能维持多久。 扶荧心底隐隐叹气,以云麒的本性,定不会让她们平安无事地走到舍利塔,必定会设下重重意外让它们熄灭。 正因如此,三人走在一处反倒不太好。 扶荧思虑再三,冲两人勾了勾手:“你们来……” 十九和碧萝附耳靠近。 她幻化纸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碧萝和十九把她围得严实,便是虚照镜也看不出其中字迹。 正当外面众人一头雾水时,三人突然散开。 在一阵迷雾过后,几个人同时消失在了原地。 “奇怪,人呢?” “他们哪里去了?” “快快快,切方位!!” 催促声中,虚照镜终于显现出扶荧。 不止是一个扶荧,东南,西北,西南等等六个方位皆有她的存在!! 仔细数来少说有二十来个“扶荧”。 哪个是她? 其余两人呢? 众人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对着虚照镜大眼瞪着小眼。 所有“扶荧”離开的位置不尽相同,有去舍利塔的;也有和舍利塔完全相反的,至于她真身在何处,却是一概难知。 这等操作让虚照镜前的木槿目瞪口呆t,不禁看向云麒,“王主,扶姑娘这是……狡兔三窟?”他沉思一会儿,“属下记得,迷失境的分/身术也在禁制之内。” 云麒听得低低一笑,“她这分明是声东击西。” 木槿大为不解,“王主的意思是?” 云麒胆小不语,只是将虚照镜对准了舍利塔。 扶荧的确是声东击西。 分/身术只能在迷失境维持一刻钟不到,她也不指望这点小伎俩就能骗过云麒,其目的是为了掩饰罢了。 都说大隐隐于市,树隐隐于林。 藏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隐于人群。 扶荧身携瘟毒,自然与外面那些疫人无异。 此时她已撤离那盏神火,稍加易容,泯入街巷。为了不在虚照镜中暴露自己,扶荧就连走路都歪歪扭扭,慢慢腾腾,要是见疫人扑咬,也效仿他们的样子张牙舞爪,扑过去凑个热闹。 这招完美,一路行至舍利塔,竟无人觉察。 舍利塔外围此时已经围满经受感染的疫人,其中也混杂着不少半妖,两方撕咬争乱,场面惨不忍睹。 扶荧忍耐着不去看那副惨景,依靠着纤细的身躯和灵活的走位,一路穿过人群,直抵舍利塔塔门。 毫不意外,门设有禁令。 扶荧垂睫拧着门上的禁符,开始回想苏映微当初是怎么打开的。 半天有了估摸。 她指尖贴近禁符,沉目捻咒:“五炁照开,金光速现——开。” 一抹流光自指尖倾泻,下一瞬,禁符飘落,紧闭的塔门“咯吱”开了一条缝。 第67章 067 ——献己为众生。 这时終于有人注意到塔门前的情况。 “那是?” “你们快看那个疫人, 她竟开了舍利塔的大门!!” “看那身形似乎是……先前那个女子?” “她何时混入其中,出现在这里的?!” 众人哗然,掀起波澜万千。 只见突然推门而入的女子衣衫褴褛, 浑身沾满血渍, 半张臉紧严密裹在深色面罩下, 一时间讓众人不好辨認她到底是不是扶熒。 直到她合拢塔们, 扯下面巾, 熟悉的五官赤条条地暴露在虚照鏡之下, 才讓她们認清了她的身份。 即便臉上惹了不少灰尘,仍不难认出——此人正是扶熒! 也就是说……她一直伪装成疫人,混入其中这才没被觉察?!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怪不得虚照鏡都找不到她的存在, 如此伎俩, 实在上不得台面!” “就算上不得台面也骗过了众目, 我倒是觉得她有些胆识。” 台下争论不休,只有雲麒早有预料, 继续安静看着虚照镜,唇邊噙着一丝颇为懒散的笑意。 眼看扶熒闯入舍利塔, 便要抵达与幻境相連之地了,木槿略有些坐不住, 向雲麒示意,“要不……属下走一遭?” 雲麒摆摆手,“不必, 随她。” 木槿不知其意, 也不敢多问, 最后默然退下,静观其变。 扶熒此时已经爬上了第七层。 舍利塔共计十八层,对应十八功德, 每层也都有特殊供奉的舍利子。 面对着金光烁烁的舍利珠,还有金身打造的神像,扶荧不为所动,直接通往最高层,顶端便是集齐十八种功德后,最終抵达的“长生之果”。 她一路爬至顶层,气喘吁吁之下,終于见到了原著中所提及的“阵眼”。 那是一朵黑色的菩提莲,舍利子渡化莲心,四方围阵,讓整朵莲花安静悬浮于半空。 菩提莲共计七朵花瓣,分别代表着六德一善。 六德为为人的礼仪德行,指的是——礼,义,仁,厚,智,信。 其尾奉善,谓天人十善同修;善修者渡苦,不杀生,不见邪,得其道,法渡长生。 因此,供奉在此的舍利子又名曰三善之果。 此时整朵菩提莲連同舍利子都侵上妖气,一经靠近,巨大的祟瘴就将她逼退。 扶荧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抵着邪气缓慢靠近。 离得越近,邪妄气也越是侵抵识海。 所以……妖族就是以这颗舍利子为媒介,在此设下幻境,以此操控整座黑水城?细看之下菩提莲的色泽与瘟毒类似,想来也是它日夜制造瘟毒,才令百姓沦陷。 也就是说只要能净化这朵菩提莲,无需破坏,黑水城与其中百姓便都能得救。 可是讓扶荧困惑的是,能让舍利子这等神物沦为阵眼,并且以此控制了整座城近百年,该是有着多么强大的修为魄力。若设镇者真有这么厉害的本事不该早就揭竿而起,也不至于处处被仙魔两族打压了。 说不定……妖族先王只是个用作掩护的借口;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沉思之际,耳畔轰响爆发,塔身因这巨响发出嗡嗡颤鸣。 扶荧还未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见碧萝和十九匆匆跑了进来。 “天清地明,法护安宁——立!” 第83章 碧萝施法堵住大门,結阵设立的下一瞬,无数张狰狞面庞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密密匝匝堵在门外。 碧萝心有余悸地看着外面那群疯狂撞击着結界的疫人们,“还好还好,赶上了。” 碧萝说着来到菩提莲身邊,“这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吧?我们赶紧将它摧毁好快点离开!” 正要动手时,扶荧忽然挡在她面前,缓缓搖了搖头。 她目光不解:“为何?” 扶荧说:“众生皆在菩提心,若就此破坏,怕他们也难逃一死。” 黑水城,身中瘟毒的百姓,失狂的半妖,包括她们,都在这颗菩提心里。 碧萝虽有狐疑,却也没贸然动手,“既然不能破坏,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扶荧捻着冰冷的指尖,沉了沉眸色,“人病需药医;花病也需药医。”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去哪里找药? 碧萝还没来得及表达疑惑,就见扶荧稳步上前。 她深深凝視着那朵墨染般的黑莲,抬指趋近。 她本就是已死之人。 是这盏神灯为她塑了金身,身携神印,百厄难近,所以……她既为“救病”的药。 扶荧缓缓合眼,在碧萝惊诧的注視下捻动灵力,将自己心脉间的力量连同魂血全部朝舍利子输送过去。 ——献己为众生。 这是扶荧选择的救术。 只是这此行与绝路没什么区别。 在意识到她做什么后,纵观全程的云麒终于失去冷静,倏然从榻上坐起 他神色间有意想不到的错愕惊然,更多的是迷茫费解。 雲麒原以为她会破坏菩提莲,便放任她闯入结界,如此能亲眼看到她在摧毁一切后绝望的神情。 全然没想到比起破坏,她先想到的是施救。 可是凭什么? 黑水城里所住的不过是万千贱民,与之非亲非故,毫无牵连,便是救活他们,他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换不来半句感恩! 更别提她并无魂心,耗尽心力只会遭神印反噬,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云麒从未见过会有人决绝。 他寻尽借口想为她的行为找一个不堪的私心,最后却陡然意识到,她的私心就是为了救这里的所有人。 诚如她一开始所言——让她们活过来。 昔日他受尽坎坷,所见所遇皆为灾厄。 云麒从不相信世间是真有人为他不为己的,然而看着虚照镜中倾尽全力的扶荧,他猛地生出一股冲动来——若当初所遇是她,定不会让他饱受苦楚。 可惜,没有如果。 云麒眼眶发胀,心头酸涩蔓延,在最开始的期盼褪尽后,如今只剩疲惫。 他觉得今世的扶荧和前世大不相同,他本以为他们二人是相似的,骨子里有着相同的冷血漠然,于是将之视作知己,甚至想过将自己的真心奉上。 可是到底是不同了。 云麒垂睫凝视着镜中容颜,不禁伸手,用指尖描摹着她柔和的眉眼。 不知怎的,在意识到她们的不同后,他突然对过去放下了。 “木槿,外面如何了?” 木槿瞥了眼窗外,顿了顿神,“不少人都……为之动容。” 云麒轻哼,心觉可笑。 妖族大多是动物修炼成精,在成妖,大多冷血弑杀,因此百人试炼才经久不衰。结果看了这么多年的缠斗,手刃了那么多无辜者,现在倒是懂得动容了。 虚伪。 惺惺作态。 云麒摆了摆手:“关了吧。” “是。”木槿犹豫片刻问,“那日后……还要再开启么?” 云麒道:“一旦扶荧将菩提莲净化,那么幻境也会与却生桥分离。我们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灵力编织第二朵菩提莲了。” 更何况这株菩提莲有旁人的手笔,以云麒眼下的能力,还没有那么大本事去直接控制一座城。 想到这里,他神色微沉,轉身出了t雅厢。 ** 源源不断的魂血被莲心吸食,供奉其中的舍利子也渐渐露出它本来通透的色泽。 然而还不够。 扶荧强撑着一口气,将更多的魂血渡过去。 碧萝看了看外面似是安静下去的疫人,又看了看臉色越发苍白的扶荧,她自知劝说无用,咬了咬牙,走到她身旁施法与菩提莲相连,学着她的样子为莲心输送魂血。 扶荧惊讶地看了过去。 碧萝面不改色道:“我是天地神兽,若你能;我自然也可以。” 扶荧嘴唇嚅动,最终没有劝解。 十九站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站在门前抵着外面的那群人,不让他们靠近。直到莲花雪白绽放,舍利塔外晨曦辉照,万千暖阳穿越蔼蔼流雾,最终破开天光,迎来日出。 “碧萝,你看。”扶荧疲惫地收回手,金色曦光映照在她脸上,整个人似要羽化成仙。 她说—— “天亮了。” 扶荧长舒口气,闭上眼放心地晕了过去。 ** “那就劳烦碧萝姑娘代为轉告了,此情我等没齿难忘,若有机会……” 十九的声音断断续续悬浮在耳畔。 待扶荧醒来,那声音也一并跟着消失。 她艰涩地睁开眼,头顶天空湛蓝,枝丫舒展,耳畔清泉击石,这是个难得的好清晨。 扶荧恍了恍神,旋即摸到掌下的草皮,才发现自己正宿于野外。 扶荧起身揉了揉睡得酸痛的肩膀,扭头撇到身旁烧干的篝火,正疑惑着,就见碧萝拿着一个篮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阿荧,你醒啦!” 扶荧缓一颔首,指向她臂弯间的篮子,“那是什么?” “哦,这个呀。”碧萝反应过来,“是十九那小子给你买来的干粮,让我们路上吃。” 扶荧恍然大悟,想到睡时听到的那番交谈,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抬睫又问:“我是睡了一夜?那他人呢?” 碧萝到她身旁坐下,掀开篮子取出一盒小点送到扶荧手上,自己则拿起一个大包子,边吃东西边含糊不清地说:“你睡了两夜。十九担心他们的存在会吓到城民,于是先在这里落脚,依他的意思,他准备和那群兄弟去月下城了。” 月下城…… 扶荧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微微皱了皱眉。 碧萝知道她在思量什么,解释道:“月下城不隶属仙山,也不归妖魔掌管。”她仔细回忆一番,“我记得几千年前,有一昙灵在月下林修炼成仙。后来通天塔倾塌,四方界祸乱,月下林修炼的昙灵神女便大开结界收容那些无家可归之人,迄今为止,月下林也成了月下城。” 月下林,月下城…… 扶荧总算有了记忆,原著后期所提及——苏映微在月下城遇难,那是三人第一次联手救她危难。 大破城门,舍身救死,此情可谓是感天动地。 就是不清楚碧萝口中的月下城是否和原著为一个地方。 见扶荧不语,碧落以为她还在忧心,耐心道,“阿荧你大可放心,我虽未与那神女有过交集,但她是良善之辈,若真的愿意接纳十九等人,对他们来说算是一件好事,此后有了容身之所,也不必担心妖族再抓他们回去。” 月下城乃完全封闭的孤城,再有神女坐镇,自不用继续担惊受怕。 比起十九,碧萝觉得她们的处境才更加艰难。 先不提她们擅离九幽;现在又轻易破坏了妖族设立了百年的试炼幻境,以妖主的性子,说不定早就对她们下了通缉令。 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了。 碧萝越想越觉得前途灰暗,只能愤怒地对着肉包子一通嚼嚼嚼。 扶荧这气鼓鼓吃东西的样子和小仓鼠没什么两样,扶荧忍俊不禁,“我晕倒后呢?没出什么乱子吧?” 碧萝摇摇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招摇的性子。菩提莲净化之后,身中瘟毒的全城百姓也都恢复如初,幻境断灭,那些半妖自然也都清醒了过来。为了不惊扰到城众,我和十九就暂时在此处安顿下来。” 碧萝没告诉扶荧。 那群半妖在前夜发生了一些冲突,最后十九出面,也不知背着她们说了什么,这才将众人安抚。若他们有心对扶荧不利,那碧萝定会将他们杀个干净。 好在十九是个知恩之人,便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也没忘记维护扶荧。 扶荧又想起黑水城的那群百姓,顿时急乱不少:“那黑水城的城民呢?他们有发现什么吗?” 她接连的问题让碧萝很是无奈,却还是耐着性子一一解答:“这些城众被菩提莲控制许久,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我早些时候下去看了眼,他们已在重建家园了。此地远离重明域,若非有人成心迫害,相信他们都会安枕无忧,就是……”碧萝顿了下,不甘地咬了咬牙,“你做了这般大好事,旁人却一无所知,属实憋屈。” 第84章 扶荧先是一愣,接着笑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她道,“对百姓来说,这始终是一件灾事,不是说有人拯救就值得庆幸了;也许不知情……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灾厄始终是灾厄。 若不遭难,他们又何须拯救? 无知者是福,知情者悲痛。 可是不管知或是不知,扶荧都相信他们会让这片土地重回安宁。 比起得到别人的感恩,扶荧才是最应当感谢她的那一个。 “碧萝,谢谢你。” 突如其来的感谢让正在吃东西的碧萝猛然瞪大眼睛。 扶荧温柔注视着她,言语真挚非常:“谢谢你挺身而出;也谢谢你相信我。” 其实那一刻,她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她也不知道最后能否做到,能否真的救下全城的人。 直到碧萝站出来,才终于让她有了几分底气。 碧萝咕噜一声将满嘴的东西咽下去,深深盯了她好久,接着嘴唇下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以为你又要死啦——!” 她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天崩地裂。 扶荧无措片刻,这才急忙伸手安慰,“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碧萝抽噎个不停。 她也觉得丢脸,然而眼泪就是止不住。 碧萝没有办法告诉她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让她知道她身体的情况。 上次就已经将她吓个不轻;这次更是唯恐她晕过去就醒不过来。 于是在扶荧昏睡的这两天,碧萝偷偷将自己的血喂给她许多次,因此肚子才总是饿个不停。 她曾经失去过最重要的人;如今不想再失去第二次了。 便是不想承认,碧萝也早已将扶荧放在了心底最重要的位置上。 “你以后、以后别这样了。”碧萝抽抽搭搭地说,“你看你老是做老好人,最后什么都捞不着不说,只会吓我一跳,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的?” 说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掉,“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她哭得实在喜感。 扶荧知道自己不应该,但就是没忍住,在她哭泣不止时低低笑了出来。 碧萝更气了,推搡过去,“笑什么,我都这般难过了,你还笑。” 扶荧逗她,“说来说去你就是怕殉主呀?” 碧萝气恼:“你才不是我主人呢!” “是是是,你主人另有其人,毕竟……我只是个坏女人~” 她故意学着她当初的语气,诚心用原来的事情打趣她。 想起那些尴尬往事,碧萝又羞又恼,一时间气的是脸红脖子粗,彻底决定不理她了,最后直到最后上路都不肯和她说一句话。 这是她单方面的冷战!!! 眼看出了黑水城,天色都要转暗,碧萝还是闷头走在前头不理人。 扶荧觉得这样不好,小跑过去拉了拉她的袖子,“好啦,是我不好。那些话都是我拿来打趣你的,做不得真的,你就莫与我计较了。你看天色转阴,似有雨,不如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去?” 碧萝愤愤甩开她的手,别开头不理人:“你明知道昔日那些话不是我真心的,你还偏偏拿来打趣,不就是故意让我不好看。” 扶荧一本正色地致歉:“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说那些了,碧萝可会原谅我?” 碧落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扶荧转而笑开,重新拉住她的手,“那我们——” 话音未落,一个物什忽地从天而降,闷响过后重重砸在了二人脚边。 尘土飞扬散开,扶荧也得以看清楚了那东西的样子。 短发劲衣,浑身浴血,那分明是一个人!!! 待将目光转移到他的脸上,透过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容,t依稀辨认出他原本的样子。 登时,扶荧脸上血色褪尽。 ——是十九。 第68章 068 “哇噢,你胆子真是好大。”…… 从黑暗中踏出一双赤色祥云履, 重重碾压在十九伤痕累累的脊骨上。 他疼得痉挛,喉间无意识地溢出几声痛苦的低吟。 碧萝怒从心起,“你谁呀?!离他远点听到没有!!”说罢便要冲过去阻止。 扶熒猛然意识到什么, 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她, 旋即, 那人的身影映出了黑暗。 少年红衣如枫, 抹额点缀着一滴碧绿的玉石, 熠熠生辉, 衬着眉眼朗朗。他笑着,脚尖来回重碾,眸色天真又透着浓郁的残忍。 “小……小妖主?”碧萝登时傻眼, 忘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折磨过劲儿了, 云麒才终于抬头, 笑看扶熒,“阿熒, 许久未见,我甚是思念你。”他说得情真意切, 一脚踹开十九,踱步朝扶熒所在的方向走来。 扶荧敏锐的嗅到他身上那股微浅的血腥气, 抗拒讓她条件反射的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自然没有逃开云麒的双眼,顿时止步在前,唇角弧度跟着深了几分。 “看样子……阿荧并不期待与我相见。” 扶荧没有说话。 她不敢細问半妖结局如何, 也不敢问云麒为什么能这么快找过来, 默然不语, 全身肌肉绷緊在一起。 覺察到她的緊张,碧萝也緊紧挽住了扶荧双臂,一声未吭。 姐妹两人的变化自然没有逃过云麒的双眼, 他没忍住,扑哧笑出声,“阿荧何须如此警惕,我又不会吃了你。” 扶荧瞥了眼脚邊的十九,微微定神:“我与魔尊途中失散,还望妖主行个方便,放我等离去。” “魔尊?”云麒歪头眨眼,“寧隨渊?” 他跟着逼近,一双湿润的圆眼颇为无辜地盯着她,“可是……我来时并未嗅到寧隨渊的气息,倒是在却生桥找到了些许残留的符末。” 云麒慢悠悠的戳破她,“容我大胆猜一猜,阿荧是用了遁形符,意外之下来了我那金麟,闯入了试炼场,搅得我整个金麟天昏地暗,阿荧,我说的可对?” 扶荧不禁陷入沉默。 他不着急她的回答,眼神慢悠悠挪移到碧萝脸上,黑琉璃似的一双眼珠子,盛着比冰湖还要凉薄的色泽。 俱寂当中,他毫无预兆施法朝碧萝攻来。 扶荧在他看向碧萝的那一刻就有了防备,捞过碧萝迅速闪身至旁侧,他袭了空,指尖妖火尚在烧灼。 云麒慢条斯理地捏碎那缕橙红色的火苗,遗憾地叹息一声,接下来不再有所行动。 突如其来的殺意不止惊吓到碧萝,更讓扶荧再压抑不住愤怒。 扶荧将人护于身后,面如霜雪:“妖主这是何意?就算动手也要有个缘由,碧萝与你无冤无仇,为何置她于死地?” 这番凛冽质问讓云麒委屈地耷拉下睫毛,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许久,才缓慢回道:“因为我想。” 我想? 真是荒谬! 突然,扶荧瞥见躺在地上的十九动了动手指,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心头陡然一惊,扶荧大步走过去挡在两人当中。 她目光逼视,“我有个提議,不如我们各自离开,互不相干,如此对你我都好。” 云麒唇邊挂笑,嗓音清脆琅琅:“阿荧倒是说说,这个提議好在哪里?” “妖主身为一族之首,掌管众妖,万人对你俯首称臣。可若他们所知你身份,是否还会毕恭毕敬,奉你为主?” 扶荧说完这番话,云麒当即眉眼沉凝。 碧萝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迷茫地左看右看。 过了良久,他眼底的怔愕一点点化开,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捧腹大笑起来,笑声突兀的徘徊在夜色,这回換扶荧错愕。 “你笑什么?”她问了出来。 云麒捂着笑到痛的肚子,慢悠悠直起腰,声音一字一句地摩挲过耳畔,“阿荧,威胁我,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扶荧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绕至身后,冰冷修长的五根指头死死架在了她纤細的脖颈上。 “阿、阿荧……” 碧萝恐惧地想要过来。 云麒扫过去一记威胁的眼刀,“别动。” 她一下子吓呆在原地。 云麒再次低头,饶有兴致的凝视着她因为不安而缓慢颤抖的长睫。两人间毫无间隙,那略显粗糙的指腹一下一下在她细白的脖颈上摩挲,视线却是对着倒在地上的十九。 “吾知道你没死,来,告訴她吾是谁。” 十九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咳出一口黑血。 第85章 “十九——!” 碧萝情急之下跑了过去,小心搀扶起他。 莫大的激昂让他全身战栗不止,十九紧盯着云麒,即便是面颊沾满污血,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浓稠恨意。 云麒眼露玩味,“不敢说?那換我来告訴你。”他贴近扶荧耳邊,“我的母亲是人族的一名伎伶,尽人皆知,并非什么不可说的东西。他知晓,金麟城的所有人知晓,你凭什么认为……它会是一个秘密,你又凭什么认为它要挟得了我?” 他的气息扑洒耳侧,犹如蛇的吐息,蕴着浓郁的讽刺与冷漠。 扶荧瞳孔紧缩。 她原以为金麟歧视半妖,定然不会让云麒坐上王主之位;可是如果不是秘密,半妖为何沦落如此? 明明是相同的身份,一方在王位,掌王权,受万人跪拜;一方在泥尘,遭冷眼,无处可藏身。 如此极端,却又是切实发生的,何其嘲讽? “你在奇怪是吗?”云麒看出她在惊愕什么,继续说道,“王主身为半妖,却还能荣登王座,放任同类受尽侮辱。”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他微微掐紧扶荧的脖颈,语音凉薄,“昔日我殺了父王和那七位王兄,大权在握,他们无人敢置喙我半句。若心不诚者,不是被我殺了,就是被流放进了试炼场。” 说到这里,云麒轻轻嗤了一下,“阿荧,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半妖又如何?只要有了予夺生死的权利,你可以改变想改变的一切,我从未认为我和这些肮脏的东西是同类,他们又怎敢谈论我是谁?” 提及往事,云麒甚至是眉飞色舞的,似乎是在得意自己的种种抉择。 他并不厌恶自己是谁,或者说,除了他自己,他根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无论是妖还是半妖,在金麟,他即是唯一的王主。 他要谁生就谁生;要谁死就谁死。 开始的确有胆大包天者借此折辱,然而都死的凄惨,自然而然,整个金麟城潜移默化地接受,或者是忽视了王主的身份。 真是个疯子。 扶荧心底暗骂。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随我回金麟;二,我殺了你。” 扶荧沉心定气,冷静寻找着机会:“我不认为妖主是真的喜欢我,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带我回去?” 云麒笑眯眯地说:“昔日你背我离去,我总归是要讨回来的。” 潜台词分明是要将她带回去折磨。 这可如何是好? 扶荧一时间头痛得厉害,更别提身后还有碧萝和十九。 她掐紧手指让自己保持清醒淡定,思绪一转,很快就有了主意。 “比起这个,我倒是想和妖主谈个交易?” “嗯?” 云麒漫不经心一应,卡在她脖颈上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扶荧也不啰唆,直言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苏映微呢?” 闻声,她感覺肩头的手臂跟着僵了一瞬。 此招可谓是险中求胜,倘若云麒听得进去,那她不但能活命,还能反向利用;倘若云麒听不进去,她只能殊死一搏,说不定还能给碧萝争取一个活的机会。 左右都不算亏本。 扶荧大着胆子甩开他的手,扭头面对向他,複言:“真正的苏映微已经离开,我只是借助决明灯重生的凡魂,就算妖主寻仇,也寻不到我身上。” 云麒面无表情凝视着她的双眸,仿若在确定她话语间的真实性。 她的目光不避不让,由着他探究打量,继续说道:“前世我意外死在宁随渊之手,留在他身边也只是虚与委蛇。之所以三番四次拒绝妖主,也是为了留在他身边複仇。” 云麒听罢眯了眯眼,“我凭什么信你?” “妖主若能出手合作,日后自会信我。”扶荧的语气不慌不忙,“世有《百杀录》,其中所学可以取他性t命。我此次出逃,也是为了寻找《百杀录》的下落,妖主不妨与我一起,我们二人合力攻下九幽,如此我能复仇,你也能掠下那片厚土。” 她说的合作确实诱人。 云麒再次看向扶荧的眼神变了意味,他起先还怀疑过她怎么突然变了性子;最后又觉得这人比起原先,过于悲悯。 如今再看,她眼底残忍不比他浅。 一个人能有这么多面,属实好玩儿有趣。 云麒又一次对她生出乐趣,笑眼弯弯,“那你的要求呢?” 这般反问让扶荧得以喘息,她松了口气,垂眸瞥向十九,“我的要求很简单,他们对你构不成威胁,不如妖主大发慈悲,放他们一条生路。” “扶荧你不要信她!”十九登时急躁起来,“此人杀父弑兄,善于玩弄人心!切莫被他利用了去!!” 看得出来十九是真的恨他。 冒死陈言,甚至不再忌惮他的身份。 恰逢云麒心情好,不和他计较;换作半个时辰前,早就将他一刀杀了,便是被如此提论,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快。 “好,我放他们走。” 扶荧颔首,“如此就先谢过妖主了。” 她短暂地歇了口气,见十九仍是一脸不忿,生怕他再说些什么触怒云麒,扶荧赶在他开口之前来到了他身边。 瞥见扶荧拂面而来的身影,十九暂消火气,看过来的眼神欲言又止。 她缓缓蹲下,自乾坤袋里取出一袋药物和一些金银细软,如数塞入到十九怀里。 他从未想过扶荧会将这些给她,当即一怔:“扶姑娘……” “别说话。”扶荧轻声打断,在十九那复杂的注视下低低说道,“我也不知你那些兄弟如何了,不过以你的身手,本应该可以逃脱的,想必是你用自己为换了他们一条生路。” 说完这话,十九神色微闪,缓缓低下头去。 扶荧叹息:“这些药每日服用一次,内外伤同治;至于这钱……若月下城不接纳你们,你们也可隐姓埋名,另外寻一片桃源地继续谋生,天大地大,总归是有一片依所的。” 十九抿着唇,突然落下泪来。 他哑声哽咽:“是我无能,救不了姑娘……” 扶荧温柔地笑了笑,“我有我的谋划,自也无需旁人拯救,你更不必过多苛责。” 前路毕竟凶险,与虎谋皮,怎么着也能换来些好处。 扶荧自有私心,并不是全然的良善。云麒毕竟是妖主,有身手也能手段,若能利用他得到 《百杀录》,顺利地杀了宁随渊,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快走吧,一路小心。” 十九点了点头,擦干眼泪腾空离去。 扶荧仰头望着年轻半妖遥遥飞去的背影,默默为他祈福之后,重新将关注点移在了云麒身上。 “夜色已深,妖主不妨给我们找个住处?” 她毫不客气地开口使唤,云麒不可思议地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紧接着就露出两个酒窝,小虎牙也跟着挂在唇边—— “哇噢,你胆子真是好大。” 第69章 069 “阿荧可有婚配?” 少年眼底流露出几分危险的笑意, 让在旁的碧萝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只能暗示般地扯了扯她的袖口。 谁知扶熒根本不惧,优游自如:“还有我们走一天, 肚子也饿了, 就劳烦妖主车顺便再找些吃的。” 碧萝:“……” 天塌了。 找什么吃的!找死还差不多!! 少年那双泛着浅浅赤色的妖瞳凝视她许久, 忽而失笑, 神色中的锋芒锐利转瞬便收了个幹净, 仅剩下清凌凌的愉悦绽放在他眉眼当中。 云麒对着前方示意, “我来时途经一座小镇,就在前面不远处,就是要劳累姐姐多走几步了。” 变脸如变天。 妖主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老实说碧萝和云麒的相处不多, 仅有几次见面也是沾了苏映微的光, 但是她能看出云麒不喜欢她, 甚至有几次像今天这样对她动了杀意。 莫名其妙的同时也给碧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碧萝本以为云麒会动怒打杀了他们,可是……好像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碧萝不由困惑地看向扶熒, 却见她神色自若,道:“三更半夜, 怕是早就到了宵禁时间,我看我们还是不要过多叨扰的好。” “行。”云麒环视一圈, 隨手指着不远处的几棵柳树,“就哪儿吧,姐姐你看我找的这位置如何?” 扶熒没说什么, 牵着碧萝坐了过去。 第86章 云麒继续说道:“你且等着, 我去找些吃食来。” 他闪身离开, 去的是和镇子相反的方向。 确认沉云麒走远后,碧萝赶忙扯住扶熒,语气急切, “快快快,趁现在我们快走。” 扶荧反力将她拽回到身邊,迎着小鸟困惑不解的视线,扶荧笑说:“你真以为他会让我们走?” 碧萝闻声心里一惊。 扶荧又说:“何况就算他不试探,我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碧萝若有所思,这次想起不久前她对云麒说过的那些话。 她重新在她身旁坐好,低着头也不知想些什么,片刻,看过来的眼神欲言又止,碧萝張了張嘴,“你……此番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嗯?” 碧萝神色复杂:“……你说……淵主杀过你。” 扶荧倚靠着树幹,唇邊噙着一抹浅淡的笑,“若是真的,你可会向宁隨淵告发我?” 碧萝用力摇头。 她从未问过扶荧的过往。 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她和那些个爱慕虚荣的女子一样,假借苏映微之名招摇撞骗换取富贵;后来却发现都只是自己的臆测,便是如此,碧萝也不清楚她留在宁隨淵身邊的意图。 如果真的是宁随渊杀了她…… ——那岂不是十分无辜。 “阿荧,是我原先对不起你……” 碧萝深深埋首,情绪骤然低落下去。 那时她定然是十分憎恨渊主,她却认为她心存不轨,对扶荧来说又是何等的难过。 突然,耳邊覆盖上一團温热。 碧萝抬头,对上她的眼眸——她有一双清凌的眼睛,像月光,却没有月色冷清;似湖泊,却不如湖泊冰冷。 就连那抹温柔,都是恰到好处的。 碧萝愣住神,由着她抚摸鬓角的发丝。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更没有怪罪过你,所以这道歉从何而来?” 碧萝抿唇沉默,睫毛不安地颤了颤。 “那、那你现在还有家人吗?” 扶荧思来想去,还是摇了摇头。 她上次离家,给父亲留了些金银;阿爹定是知道她不会再回去了,所以才将沈应舟的剑珮交付给她。 扶荧不知前路是凶是险;更不知如今所做是否会付之一炬。 便是成功,她怕是也回不到山泉镇了。 所以—— “我没有家人了。” 她嗓音很輕,輕到没入夜色转瞬消散。 在那瞬间碧萝看懂了她眼底的悲凉,曾经失去苏映微时,她也是如此。 碧萝忽地就鼻腔泛酸,她极力忍住眼泪,用力攥緊扶荧的手,“没事,以后我们就是家人。” 扶荧见她眼珠子红红的,莫名的好笑冲淡了那股寂寥。 她逗她:“只是以后?那以前呢,不算是家人?” “你又挖苦我。”碧萝揉了揉胀涩的双眸,“以前,以后,我都和阿荧在一起。就算我死了,也要变成鸟魂纠缠着呢。” 扶荧忍不住弹她鼻子,“乱说。” 碧萝嘻嘻笑了两声,緊紧挽着她的手臂贴靠过去。 月明如昼,满天星斗。 她胸腔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碧萝说不上来是什么,伸手揉了揉胸脯的位置,“虽然我很饿,但是感觉饱饱的,好奇怪耶。” 扶荧被她的说辞逗笑,“你说的是幸福。” “幸福?”碧萝歪头不解。 “嗯。”扶荧耐心地对她说,“填饱肚子会幸福;得到喜欢的东西会幸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会幸福。” 碧萝恍然大悟。 她坦荡地接受了喜欢扶荧这件事,除了耳根有点红,有点害羞之外,更多的是开心。 因为碧萝意識到,她以后不会再孤独了;不用再继续等待着谁。 她会和扶荧一起填饱肚子;会和扶荧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会和扶荧一起在一起。 “和” 这个字光是单拎出来就会让她无比的期待与……幸福。 身边的叽叽喳喳渐渐被均匀的呼吸取代。 扶荧担心她冷,特意用隐青灯点了盏魂火放在她身边,用于取暖。 她正想闭目养神,一道闷响打断了她。 扶荧睁开眼,对上脚边一團血糊糊的东西,从外形来看像是只兔子,半死不活,小腿还在抽搐着。 扶荧不适地皱了皱眉,抬头就对上云麒无辜的眼神。 “荒郊野外t,我费了不少力才抓来的。” 扶荧:“。” 这狼崽子分明是故意的。 云麒耸了耸肩:“吃食我为姐姐寻来了,不过云麒厨艺不精,只能靠姐姐自力更生了。” 说罢,他打了个响指,地上凭空燃起一团篝火。 话都搁在这里了,扶荧若是不做点什么,倒真是让他遂心了。 她小心移开靠在肩头的那颗脑袋,如此轻柔小心的动作让云麒神色转淡,什么也没说,捡起一根树枝搅弄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火苗。 扶荧抽出随身携帶的匕首,先给兔子来了个痛快,然后动作利落地扒下兔皮。 云麒从始至终都一动不动观察着她。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下手却是十分的干脆,开膛破肚的样子丝毫都不拖泥帶水。鬓边无意識地沾了点血迹,映在那张莹白若雪的面颊上,如点缀在上的灼灼红痣。 云麒看着看着,忽然喉间发干。 他眯了眯眼,又见扶荧起身,这才回过神,“姐姐去哪儿?” 扶荧步伐稍頓,“前面有条河,我带去洗了,妖主可要一起?” “自然。”云麒跟上,“如此偏僻草野,云麒自要贴身保护。” 扶荧不置可否。 前面果然有一片小水塘,她卷起袖口将兔子清洗干净,云麒双手背后站在身侧,倏尔开口:“阿荧不妨与我说说你的前世。” 扶荧回应的冷淡,“寻常生活,没什么可说的。” 云麒蹲在她身旁,语调慢条斯理,又夹杂着些许玩味,“若是阿荧,寻常生活我也願意听。”他頓了顿,“就是不知阿荧願不愿意与我说。” 河水冰凉,她的指尖长久泡在其中,几乎麻木。 好在兔子已经清洗干净,扶荧抖落去上面残留的余水,又在周围挑拣了一根偏粗的树杈将之贯穿,顺势提着往回走。 “妖主想听什么?” 他慢悠悠跟在后面,嗓音也是慢悠悠的,“阿荧可有婚配?” 扶荧顿了下,“未曾。” 云麒听罢,紧追过来,恬不知耻地凑到扶荧耳边,“那……如若我助你杀了宁随渊,阿荧随我回金麟,做我的王后如何?” 扶荧莫名其妙地回他一眼,“妖主既然已经知道我并不是昔日圣女,为何还提出这般要求?如果是为了戏耍我,妖主大可……” “所以,阿荧你该庆幸,你不是苏映微。”云麒眼角笑意倾泻。 他上前几步,玉白指尖挑拣起她垂落胸前的一缕碎发,放在唇边轻嗅。上抬的眼瞳如野兽那般,夜色之中贪狠异常。 “如果你是,我早该将你杀了。” 扶荧静默。 他暂时收起颜色间的阴鸷,后退着拉开距离,“阿荧有趣,更有胆识,我甚是中意,并非戏耍之言。” 呵,说白了还不是当她是个好玩的乐子。 就像是当初喜欢苏映微,也是看出了她的与众不同。可是这份喜欢又有几分真心在?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心血来潮时的玩意,还有被另外两个男人所激发而出的斗争心。 扶荧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将心里话告诉云麒。 她扭头继续向前走,“那要等妖主帮我杀了宁随渊再说。” 云麒笑意加深,似在玩笑,又似在试探,“就怕……有人坐山观虎斗。” 扶荧并未回头:“坐山之人首先也要有近虎的胆魄,扶荧惜命,何敢逞勇?” 她从随身的行囊里找出一些可以调味的药末均匀洒在兔肉身上,然后耐心地烤了起来。 云麒还从未见过这样的。 ——不为所动,软硬不吃。 不过…… 也确实有趣。 “好了,说说吧。”他说,“你那个什么《百杀录》” 第70章 070 不是贼人,分明是——贱人!…… 扶熒毫无隐瞒, 将《百杀录》的所有线索告知云麒。 云麒静静听完,“你的意思是,那本书可能在酒泉镇?” 扶熒颔首。 他捻弄着指尖, 沉思须臾, “行吧, 既然如此, 我就与你走一遭。” 此时, 兔子已经烤至烂熟, 扶熒分下一条兔腿递过去,他意外地瞪大眼睛,片刻接过大口咀嚼起来。兔子肉外酥里嫩, 那药料里也不知添加了什么东西, 比平常烹饪的香料味香百倍。 第87章 扶熒吃得慢, 抬眼瞥向旁侧大肆朵颐的少年,眸色微沉, 缓缓开口:“我已经将自己的所有底透露给了妖主,妖主总要也向我分享些其他, 如此才算公平。” 她的烤肉水平属实不错,加上云麒今天心情好, 颇是爽快,“好啊,阿荧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定会告诉你。” 说罢, 他依依不舍地吮着那根骨头上的余味。 扶荧思绪微頓, 声色缓慢:“曾听闻过一个关于妖族的传言, 说倾付真心者,可凝结杀刃,入心必死, 就是不知……传言是真是假。” 所谓传言均是苏映微的记忆。 当年二人游湖,苏映微问云麒可有弱点,不清楚是玩笑还是真实,云麒说道——凡为妖者皆有心鳞,若遇到深爱之人,将心鳞剥出渡化为刃,再交给那个心爱之人,那么这个人就有了杀死对方的能力。 苏映微当时并不相信这些,三言两语就将对话转移到了旁處。 这些天,扶荧已经见识过了妖族的癫狂和云麒的可怖,所以她翻来覆去找寻着曾经的记忆,还真被她找到了一些遗漏。 云麒唇边笑意变浅:“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他将吃剩的骨头丢至火堆,“若是真,阿荧还想借此杀我不成?” 猩红的火苗在风的撺掇下胡乱摇曳,扶荧面色无波,“即是真,我也没有得到妖主真心的本事。” 云麒低笑,“那可未必。”他看着扶荧,火光破碎在他琉璃般的眼瞳里,笑意似真似假,“阿荧如珠似宝,我非上善若水,更无圣者澄心,说不定哪天……阿荧就有了杀我的能力呢。” 他瞳孔深深,笑意浸在唇边,清浅一抹,“若真有那天,我定然欢喜。” 扶荧一噎。 这真是个疯子。 他还欢喜上了? 扶荧套话半天也没得到一个所以然,不禁有几分郁闷,也不再理睬他,继续烤肉。 兔肉的香气终于让睡得昏昏沉沉的碧蘿醒了过来,她鼻尖嗅动,双眼惺忪地就朝扶荧这边爬坐过来。 “好香……” 扶荧早就知道她会醒来,把烤肉的兔肉都塞到了碧蘿手上,言语温柔:“吃吧。” 只啃了一条兔子腿的云麒:“。” 对方的眼神隐约透了几分幽怨。 扶荧可还记得他先前準備刺杀碧蘿这件事呢,既然决定接下来要一起行动,那就必须打消他所有不善的念头。 扶荧清清嗓子:“碧萝是我的妹妹,恳请妖主日后对她和颜悦色些,这样也能有益于我们的合作。” 妹妹? 云麒不爽,“那鸟儿都比你大,算哪门子妹妹。” 扶荧不为所动。 云麒叹息,“行行行,我不碰她就是,不过……”他眼珠子一转,“这肉好吃,若不我再猎来几只,阿荧继续烤给我可好?” “……” 美的他。 三更半夜不说,她又累了好几天,哪有那工夫再给他烤兔子。 扶荧正想找个由头搪塞过去,就听旁边的碧萝连连赞同:“对对,再烤几只,这些天我都饿坏了。” 就一会儿没见,那大半只兔子就只剩下了骨架,再看她吃得满嘴是油,连眼神都清亮不少。 扶荧一阵无奈,最终点头允了。 云麒笑嘻嘻起身,“那你们在此等等,我很快回来。” 他向来是个行动派,眨眼间身形如风,隐没山林。 这荒郊野外最不缺的就是干粮,可是这次云麒并没有着急捕猎,他潜入夜色,长身委在一棵茂密的大樹上。 眼前灵符烧灼,不一会儿就亮了起来。 云麒睨着远處微弱的火光,半张脸掩在暗沉的夜中,脸上神色看不真切,“她并为苏映微转世,前世死于魔头之手,今世想来寻仇,倒是有些胆魄。” 说到这里,云麒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灵符那头没有声音,他当即正色,“師父,不如借她之手,取魔头首级?” 半晌,那头终于传来了回应,“她要什么?” 这个嗓音苍老沉疴,含着病气。 云麒頓了下,说:“《百杀录》” 那头也笑了,甚至有几分赏识:“《百杀录》乃是一本凡人不得学,仙者不得入,生人不得近的上古邪卷,她决明化身,确实合适……” 说着,对面重重咳嗽几声。 云麒听得直皱眉,“師父你早已知晓?” 那头没有回答,只是长长舒气,“至回落崖一役,寧随淵伤我至深,没了那颗心眼,我已无力维持肉身。倘若再无灵气铸魂,下场无非是魂飞魄散。若此,要么是重莲心;要么是决明灯,t只有这二者方可为我定魂。” “可是……”云麒深深埋首,“弟子无能,不是寧随淵敌手。” “你就随她去酒泉镇,助她得到那本上古典卷。”那头说,“若她真有本事杀了寧随淵,那么我们一石二鸟,未尝不可。” 云麒緊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去,“師父放心,弟子定竭力去办。” 对方很是欣慰,“云麒放心,为师若能重塑金身,自也有能力祝你母親重返凡尘,与你重聚。” 提及母親,他一双长睫微微颤了颤,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团符火漸漸消散,隐没。 云麒深吸一口气:是啊,母亲。 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母亲,可是…… 云麒咬唇,心底始终觉得不快。 可是转念一想,师父说除了决明身,还有重莲心,如果他助力扶荧杀了寧随淵,回头再向师父乞求几句,说不準会将扶荧交给她。 想到这里云麒登时有了盼头,一跃樹下,开开心心猎来了数只野兔。 等再回到扶荧身边的时候,她对着他挂了满身的兔子傻眼。 这小子估计是真的贪吃。 这次不但猎来了,还乖乖地扒皮洗净,就等着烤来开吃了,就是满身的兔子看起来过于惊悚了些。 “别傻看,阿荧你快来烤。” 扶荧:“……” 扶荧略显无语,“你这是屠了兔子满门吗?” 云麒不为所动:“给我吃那是它们的造化,别磨蹭了,快些烤。” 他催促个不停,就连旁边的碧萝也是满眼期待。 扶荧无奈,只能抓緊时间开始烤肉。 最后一狼一鸟儿,两只少说干完了八只兔子,扶荧不停歇地烤了一晚上兔肉,等天光大亮时只剩下满地吃剩的骨头架。 除了扶荧外,两人吃饱喝足又睡了一夜,可谓是精神抖擞。 她身上的味道不算好闻,扶荧准備先去前方镇子休整一番,再出发前往酒泉镇。 云麒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只是快进镇口时,他步伐突然顿住,回头看了一眼。 觉察到异样,扶荧心里绷紧,“怎么了?” 云麒遥遥地看向远處,眯了眯眼,回神又是如常色,“没什么,许是我多虑了。” 扶荧还是不放心,“是不是宁随渊找来了?” 云麒凑近她,笑得没个正形,“若是,姐姐可还会像上次那般与他合力杀我?” 扶荧避而不谈,“上次是宁随渊执意杀你,与我何干?” 云麒低嗤,却也不再逼问。 他拉开距离跟在扶荧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放飞出一只漆黑的纸鹤。 ** 三人前脚进入小镇,后脚就有人抵达黑水城。 这座荒城正在重建,尽管败井颓垣,支离破碎,但尚还活着的人们依旧心存着希望,努力让它恢复本来的面貌。 一番忙碌的景象当中,两匹烈马突兀立在一座旧庙前。 四五个年轻人正在修缮庙堂,其余两个雕刻师则在专注刻像。 石像初见雏形,是个年轻女子,面容清丽姣好,隐约显露出记忆当中的影子。 宁随渊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凝视着石像当中熟悉的影子。 两人穿着打扮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外乡人,里头的人忙活半天,终于注意到了长久伫立在门前的二人。 过了会儿,工头爬下梯子走到他们面前,热络搭话:“二位少可是寻落脚处?” 成风翻身下马,笑问:“途经在此,敢问此处发生了什么?” 工头言简意赅:“妖魔当道,黑水城不幸遭难多年。还好神女落世,救我等出苦海,这不,一大早就准备将此地修缮成神女庙,以作供奉。” 许是因为大难不死,工头难得多说几句,“这里的情况二位少主也看见了,若寻落脚处,往前百里地就有座镇子,总归比这里好。” “多谢。” 成风道谢,重新来到宁随渊身边。 他将大体情况说了一遍,稍加停顿,“那名神女……应该就是扶姑娘了。” 第88章 即便成风不说,宁随渊也能看出来。 他勒紧缰绳,转身出城。 大人们都在忙碌,稚儿蹦蹦跳跳,歌声蔓延街巷—— “神女降临彩云间,衣袂飘飘飞若仙。 妙手定尘惊雷散,平灾息祸万世安……” “……” 稚嫩童音逐渐飘远,宁随渊眼底的神色也愈来愈冷。 烈马顺着既定的路线疾驰,快到临镇,他觉察到空气中残留的浓郁妖气,还有混杂在其中的一抹熟悉的气息。 宁随渊犹豫须臾,当即决定调整方向,朝东西方狂奔而去。 此处是城与镇的交接之地,四野寂寂,全然的荒芜景。 宁随渊让马儿放慢脚步,踢踏踢踏地来到几棵柳树前。 不巧,这里正是昨夜扶荧的歇脚处,地上的篝火还未消散,就连那堆骨头都还在原本的位置。 成凤下马揩了一抹地上的痕迹,抬头对宁随渊说道:“还有温度,估计是今早才走的。” 宁随渊坐于高头大马上,视线低低睨着那团火痕,脸上毫无表情,仅有彻骨的冷漠。 成风看出自家魔尊情绪不佳,默默退至一旁,不再多言。 旋即,宁随渊指尖凝光,对准树下,银白的灵光渐渐扩散,于眼前勾勒出昨夜的画卷。 此为时辰流转之术,可重现曾发生过的一切。 在那虚幻的残景当中,宁随渊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之人。 她过得很好。 身上未见伤痕,气色不错,甚至颇有精神。 ——此时正和对面的男子相谈甚欢。 由于术法不能显化声音,他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就看见扶荧嫣然含笑,温柔地撕下一块兔肉递给了对面的云麒。 他唇瓣紧抿,勾指调整时间。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云麒坐得更近了,甚至凑过去吃了她手上的兔肉,如此亲密的举止,近乎让宁随渊指节崩裂。 再往后,她似是累了,靠着碧萝沉沉睡去。 她好像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是恶名昭扬的万妖之主,好像不清楚他是多么的阴毒恶劣,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在他眼下安然酣睡。 明明……不久前他还想试图加害。 可是这一切她似乎都忘了,她睡时的容颜无害,安静,乖巧。 月光似乎也怜惜她,毫不吝啬地将所有光辉洒落在她身上。 然后,宁随渊看到那贼人靠近,和碧萝一样靠在了她肩头。 不是贼人,分明是——贱人! 对,贱人!!!贱男人!!! 宁随渊心底咒骂。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怒恼过,更无力于满腔妒火无从透过重现镜发泄,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厌恶云麒,更气恨扶荧。 若知如此,当初就应该不遗余力地将他杀了,以此杜绝后患。 情绪难以宣泄,它们化作一股气流在五脏六腑和横冲直撞。 宁随渊可能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多么可怖,阴鸷,森冷,金质玉相都遮挡不住的戾气。 成风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神情,最后忍不住开口,“帝君,我们……” “走吧。” 不等宁随渊将话说完,宁随渊便已转身。 成风心知近日来他心情烦躁,今日所见,怕是更生郁火。 他无奈叹气,摇了摇头跟紧上去。 ** 第71章 071 一个……原本应该死去的人。…… 瑶山, 酒泉鎮。 顾名思义,这是一座酒泉之乡,乡鎮百姓世世代代靠酿酒为生。鎮子矗立于瑶山和天禹山的交界带, 虽不甚繁华, 但远离重明域, 鲜少遭受玄鬼侵袭, 鎮中人自给自足, 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镇中酒香十里, 百姓衣着朴素,于盛日下忙碌。 酒泉镇曾经名为燕水,即便昔日燕水不复存在, 也随处可见燕水族人残留的风俗民情。 他们会将动物残骨制成骨铃, 再用五颜六色的缎带装点, 悬挂屋檐或是马车之上,用作祈福。风一吹, 满街的铃铛乱响,叮叮当当甚是清脆悦耳。 “请问, 这里可住了一户姓楚的人家?” 扶熒寻了间卖早茶的铺子前,耐心朝那阿婆询问。 这酒泉镇僻壤, 又没到酒酿节,平常鲜少有人造访。 她上下丈量扶熒几眼,瞧着这姑娘眼生, 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家, 便暗中藏了几分警惕, “这里半个镇子几乎都姓楚,不知姑娘具体找谁?” 扶熒頓了頓,“那阿婆可认识一个叫作裴俊或是裴怀远的?” 她思忖许久:“我儿时倒是听闻过裴俊这个名字, 他是我们村子唯一的异人,后来辞去镇天司一职,做了散客。不过时隔多年,我也记不大清了,这样,往前几里就是裴家醫館,他曾经就住那儿,姑娘不妨去那头打听一下。” “多谢阿婆。” 扶熒致谢,在对方诧异的神情中留了几枚铜板在桌上,继续顺着前路走。 碧萝趁着她剛才问路的时候买了几个煎包,邊吃邊说:“那阿婆少说六七t十了,裴俊说不準是她上上一辈的人,我们还能找到吗?” 说话间,三人来到了裴家醫館。 比起旁邊新修缮的屋宇,这间醫馆略显得老旧,不过进出的人都是不少,看样子都是过来寻醫问診的。 想到这两人的性格,一个马虎一个凶厉,唯恐驚扰到里面看病的人,扶荧扭头对雲麒和碧萝说道:“你们在此等等,我进去问问。” 两人剛好都不想进去,便都答应了。 门槛拥挤,她小心避开进出的病者进了里堂,里面还算崭新宽敞,左边是药堂,以屏风相隔,隐约映出几个不甚清晰的人影,想必后面就是大夫接診的地方。 扶荧收敛目光,来到药堂前,“请问……” 药童正忙活着,头也不抬道:“看病下路来,上午满了。” 扶荧顿了顿,“请问你们这里谁与裴俊或是裴怀远相识。” 闻声,药童才终于抬头。 他还没来得及应话,就听满地嘈杂中响起一个颇为温润清和的嗓音,“天冬,这位老爷子眼睛不好,辛苦你走一趟,好生将老人家送回去,还有这药,也记得带着。” 名为天冬的抓药小童干脆应了声,钻出柜台绕过了扶荧。 她顺势回头,却在一众烦嚣之中,冷不丁对上张熟悉的面庞。 一个……原本应该死去的人。 青年一袭泛旧的靛蓝衣袍,身姿清瘦但不显孱弱,顾念到对方上了年纪,甚至特意俯身,贴耳叮嘱,药每日用几次,饭前还是饭后,就连忌口都说得精细入微,可谓是耐心又细致。 唯独扶荧,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双耳似乎在此刻失聪,扶荧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听不见旁人再说什么,就连周围景色都变得模糊不堪,万物褪却,只有那袭蓝色是清晰分明的。 扶荧定定看着他,猛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温温浅笑,目送老人出门,这才注意到扶荧。 两人对视的瞬间,扶荧近乎笃定,那就是记忆中的眼眸,如出一辙的五官,此刻眼底噙着陌生,医者之心让他虽奇怪但还是靠近几步,“姑娘可是来看病的?” 青年身上是药草沾染过的苦涩之气,扶荧没有作答,只是看他。 沈应舟有一双好看多情的桃花眼,他亦是。 便连眼瞳都是和他一样,黑色当中夹杂了浅浅琥珀,笑时像是玄日盛放在了眼中。 怎么会有这般一样的人。 可是他的轮回转世?可是他又回来了? 扶荧一时间看得出了神,竟忘记来时的目的,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眉眼。 突然唐突的接近让对方隐约皱眉,倏然后退,“姑娘。”他的神情不似先前那般和缓,夹杂了几分明显的不快。 “我这里是医馆,姑娘若不是看病,还请速速离开,莫干扰到旁人。” 冰冷的警告扶荧恍然间回过神。 她再次端量过去,还是发现了细微的不同,沈应舟喜欢亮丽的穿着,却唯独不喜靛蓝;他性格爽朗明媚,不像眼前人这般沉稳。 而且……沈应舟逝亡近十八年,他少说也二十五六了,就算是轮回,从年龄也是对不上的。 可是就算是为巧合,也足够在她心底掀起波澜万千。 扶荧已经认清了现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就算轮回转世,失去了过往前尘,也终究只是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就算他生得与他这般相似,扶荧也不会将他当作替身。 她乍然清醒过来,忍住眼中的酸涩,“冒犯先生了。” 扶荧不敢抬头,闷声问:“我来这里……是寻一个名叫裴怀远的人,敢问……” 第89章 “裴怀远是我太祖父。”未等扶荧把话说完,他便出声打断,“在我未出生前就已去世了,你找他做什么?” 他的语气透露出怀疑。 此时旁边来人催促,“师父,刘婶的情況不太好,怕是要师父亲自走一遭了。” 他看了眼扶荧,拎起小童準备的药箱出了门。 眼下人都走了,扶荧更不好留在这里继续打扰,只好先出去在外面瞪着。 见她出来,碧萝趕忙追过来询问情況:“如何了?” 扶荧的神情透出些许疲惫,“打听到了,不过他正在忙碌,我们就在外面等等吧。” 碧萝点点头,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 医馆里人头攒动,也不知要等到几时,不但是碧萝没耐心,旁边那位难伺候的年轻妖主更是没耐心。 “那么麻烦作甚,抓出来不就得了。” 扶荧闻声一驚,急忙拽住。 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拦雲麒,忽见一对年轻夫妇拉着辆驴车匆忙趕来,“救命!裴大夫快来救救吾儿!!” 那妇人哭啼不止,躺在马车上的孩童约莫五六岁,此时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小童闻声跑来,看到孩子症状,更是着急,“不凑巧,临街的刘家婆病发,师父刚刚才出去,你且抬他进来,我赶紧去叫人。” 孩子情况危急,四面等着抓药的人们见了,都出来搭把手,手忙脚乱的把孩子用担架抬了进去。扶荧眸光闪了闪,在碧萝意外地注视下跟了进去。 雲麒双手环胸,也不动声色地跟着进去。 跟在身后的父亲也是着急追问:“裴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孩童已神志不清,身体仍是在不住抽搐。 妇人先前怕孩子抽搐时咬到舌头,情急之下塞了快鞋垫子在嘴里,此时孩子咬着鞋垫,白沫不住往出涌。 妇人又驚又心疼,抓着他的手不住落泪。 医馆现下没个说话的人,除了干等别无他法。 扶荧挤开人群走过去,观察了一眼孩子的情况:眼下聚青,唇色泛紫,她又看向妇人,“他这般多久了?” 妇人本还在哭着,听人问话,抽噎着说:“昨夜起,他就和我们说腹痛,我们只以为是积食,便喂了药,谁承想不见好转,早上便开始惊厥抽搐……” 扶荧了然,温和地拍了拍妇人的肩膀,“先将他嘴里的东西取出来,要有呕吐物回流,怕是会窒息而死。” 妇人听罢大骇,看了眼孩子,仍是不甚放心,“可是、可是若咬到舌头。” 扶荧安抚:“无妨,他只是惊厥,不会咬到舌头的,你先让开我看看。” 妇人虽然不识扶荧身份,可从她刚才的言辞来看,想必也是懂些医理的,眼下裴大夫又不在,与其干等,倒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懂得人身上,犹豫须臾,妇人起身让开了位置。 扶荧坐下,先是翻看孩童眼瞳,接着开始把脉。 她小心翼翼问:“姑娘也是医者?” “略懂一二。”扶荧继续换手继续把脉,心里几乎有了定论,“孩子可是喝了生水?” 妇人思索片刻,“是是是,是喝了生水,可是水里有虫?” 扶荧摇头:“小公子肾脉亏空,难管水液代谢,因此才造成此相。” 她说得头头是道,妇人听得一愣一愣,“那、依姑娘之见,要如何诊治?” “不难。”扶荧见桌上放着针袋,便顺势拿过,准备为他施针,“只需用伏龙肝兑蝉蜕虫,连饮几日自能痊愈。” 妇人根本听不懂,不过听她说没事,暂且将心放回到肚子里,妇人正准备让夫君前去抓药,就听人群中传来质问:“什么伏龙肝,蝉蜕虫,不就是黄土和虫子壳,这东西怎么能用药?小姑娘你年轻轻的不要信口胡诌!”罢了又对妇人说,“这位娘子,我看你还是等裴大夫回来在再议吧,这女子脸生,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搞不好是来砸裴大夫的招牌的。” 一听是黄土加虫子壳,妇人脸色也是变了。 刚才一门心思扑在病重的儿子身上,这才忽略了她的样貌和穿着,便连行为举止也不是小镇中人该有的样子。 顿生警惕,妇人一把夺过她手上的针袋不说,站在旁边的男人更是眼疾手快地将她从位置上拽扯起来。 “走走走!我们不需要你治!” 扶荧被推的一个踉跄。 周围人都面露不善,团团围住将她和那孩子相隔开来。 扶荧很是无奈,“便是裴大夫回来,也会是这般诊治,我并无恶意……” “谁管你!”人群中那男人大手一挥,“医馆的人呢?快将这人赶出去!” 他们这般态度恶劣,让跟在后面的碧萝颇为不爽,撸起袖子就准备给扶荧撑场面。 扶荧赶忙揪碧萝,“那伏龙肝是……” “肾主北方之水,主封藏,依五行相克来说,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一道温润嗓音如平地之石,骤然打破混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扶荧身后。 扶荧跟着扭头,对方已经走到身边,对众人说道:“伏龙肝与蝉蜕虫均属药材,并t非这位姑娘信口胡诌。” 他一说话,四周质问都消了声。 裴容舟来到小儿跟前,垂眼打量一番,“先前天冬已经将他的情况转述于我,你的孩儿肾中带病,这才引起的惊厥抽搐。”他叫来天冬,“你去备药,再加乙基车前草,碾碎后最后加入,快去。” “是。” 天冬不敢耽误,匆匆去后堂煎药。 妇人先是看了看扶荧,又看了看裴容舟,小声作问:“那……他可严重?” 裴容舟耐心安抚:“稚子年幼,好生调养自会康复。”说完又环视众人,“倒是各位,未免过于苛刻了些。” 这话摆明是为扶荧而说的。 妇人和其丈夫面露窘迫,最后鼓起勇气来到扶荧面前,言语愧色,“抱歉,先前是我们误会了姑娘,蝎子王姑娘不计前嫌。” 她摇了摇头,“无须挂怀。” 天冬很快熬好黄土汤,在众目睽睽之下喂给孩子,一碗汤水下药,孩子果真止住了抽搐。 四下满声惊叹,与之前的质疑排挤形成两个极端。 这幅画面显得未免讽刺了些,云麒轻轻一嗤,似是嘲讽。 裴容舟还有几个病人要诊治,她本想继续去外面等着,很快天冬就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姑娘,师父让你们去后堂静候,他说待忙完就来。” 扶荧眼底一闪而过意外,抬哞瞧见裴容舟对她轻一颔首。 她没有拒绝,跟着天冬来到了后方用作休息的院落。 约莫小半个时辰,裴容舟才步伐匆匆地进门,他对着几人微一施礼:“在下裴容舟,几位久等了。” 裴容舟… 扶荧默念其名,回之一礼,“我是扶荧,这是我妹妹碧萝。” 裴容舟命天冬换来一壶新茶,温温浅笑:“伏龙肝入药不算常见,姑娘可是同行?” 最后那句有几分调侃之意。 扶荧回应的谦虚:“家父是为医者,耳濡目染学了一些,不算精通。” 茶水已经端了上来。 裴容舟亲自为扶荧斟茶:“几位先前……说要找我的太祖父,请问是所为何事?” 扶荧和碧萝交汇了一个眼神,“裴先生可知晓《百杀录》?” 这个名字一出,裴容舟陡然转变了神色。 他笑意转淡,眼神当中也没有了最开始对扶荧的欣赏,变转瞬得疏离抗拒,“几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么?” 碧萝好声好气道:“我们长途跋涉赶赴到此,如果你知道,希望你能告诉我们。” 裴容舟微微一声冷笑,倏然起身,“恕我无可奉告,几位请回吧。”他叫来天冬,“天冬,送客。” 天冬过来便是准备撵人。 可是须臾间,一把利刃抵在了天冬咽喉。 ——是一直尚未出声的云麒。 他姿态依旧慵懒,表情更是端的散漫,目光不经心地扫向裴容舟,“阿荧是个好说话的,可我不同。裴大夫若知实情最好不过;倘若不知,那你这小童……” 他轻轻嗤笑,刀背顺着天冬的咽喉划过,杀意必显。 从小到大生活在镇子里都没出过门的天冬哪见识过这等场面,登时吓得腿软,哆哆嗦嗦地看向裴容舟。 青年一动不动,唇瓣绷紧,掌心跟着收拢。 云麒扬眉,“如何,裴大夫想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裴容舟似是妥协般地深吸口气,“天冬不禁吓,恳请公子放过他。” 云麒冷哼,倒也没有为难,收回匕刃将天冬推回到裴容舟身边。 第90章 药童当真是被云麒吓坏了,瑟缩在他身后一声都不敢吭。 裴容舟站姿挺拔,形如松柏:“那本书就埋在镇外的梧桐树下,出门往左一直走,到了镇门就能看见。” 听他说完,云麒不再刁难,率先出门。 扶荧跟在其后,踌躇许久,仰头看向裴容舟,她轻轻抿了抿唇,“我事出有因,不便透露,还请裴先生不要怪罪。” 裴容舟面色冷淡,一言不发,看样子并不接受她的道歉。 扶荧不多辩解什么,又施以一礼,转身离开。 目送着几人远走的背影,天冬这才从恐惧中回神,后怕地摸了摸脖子,“公子,树爷不喜生人,你这不是让他们去送死嘛。”他很是遗憾,“那个男的也就算了,我看那个扶姑娘倒是个良善之辈。” 裴容舟声色淡薄,“生死有命,何须悲悯。” 他上前合拢屋门—— “随他们去。” 第72章 072 “子朔呢?其余人呢?”…… ** 几人依照裴容舟的引路出了小镇, 再往前几里果真看到了一棵高硕的梧桐树。 这棵巨树少说千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而它的身后是遥遥绵连的山脉, 其名为昆玉山, 越过昆山之界, 就是另外一座天禹仙地了。 扶熒冷不丁想起昔日在医书上看到那句“昆山树下梧桐火;万古百杀天地藏”, 所谓梧桐火, 难不成就是这棵梧桐老树? 她沉思许久, 踱步靠近。 然而刚向前迈出一步,一根树枝啪一声从头顶抽了下来,若不是扶熒避闪及时, 早该粉身碎骨了。 看着脚邊深刻的痕迹, 扶熒不敢贸然前进。 “这棵树有灵性, 它不准我们过去。” 碧萝小心护着扶熒,对老树嚷嚷:“我们是来找東西的!不会傷害你, 能不能行个方便?!” 不说找東西还好,一听说要找东西, 梧桐老树登时激动起来。 叶上燃火,火色若花。 灼亮的色泽便连天光都黯然褪色, 无数条枝蔓仿如舞动的触手般杂乱无章的四下挥舞,将他们逼退地界。 “小儿好大的口气,速速退去, 不然休怪老夫不客气!” 树里传来警告之意, 是极为厚重的老声。 这棵梧桐树能自由生长至今, 想必极受镇民爱戴,扶荧不想与之生出间隙,正欲好声攀谈时, 耳邊忽听一声冷嗤。 “只是一棵尚未化形的树灵,就如此猖狂,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不客气。” 话音刚落,妖火凝炼扑向巨树躯干。 猩红的火光眨眼间就飞蹿着将老树包裹,炎气腾腾,形如巨大烧灼的火球包裹着天地。 火焰中痛喊动天,扶荧掩袖抵挡着扑面而来的热浪,隐约看到躯干中混淆了一團什么,它在蠕动,像是一團烂虫。 没等扶荧仔细琢磨,就见老树震怒,数片梧桐叶齐飞,密密匝匝的叶缕倾轧自下,云麒脸色骤变,拉过扶荧准备脱逃,可是那些叶子仿似压下来的紧密相连的雨点,不给他们丝毫脱生的机会。 四周光芒盡数吞噬,天际寂灭时,一切又都安静了下去。 ——扶荧掉入了一片茫茫之地。 耳邊充斥着许多声音,杂乱无章,四下飘忽着。 “劉家的女儿也死了,尸骨无存……” “还有老林头那个孩子,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二岁,听说肠子都搅没了。”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 众人唉声叹气,一片靡靡当中,有人一把拉起了她。 扶荧恍惚中抬头,对上父亲含着热泪的眼睛,“子朔托人给递来了信儿,说那魔头不日便要攻进万清城,他讓我们快走,穿过桥后那个躍界就能抵达鲛族的地盘,我们可去那里避险。” 扶荧的目光落到了父亲身后,看到他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没多少东西,估计只装了几身换洗衣裳和他亲自所撰的医书。 扶荧再次看向阿爹,“那子朔呢?” 扶有行眼神游离,摇着头说:“驻守在周遭村镇的镇天司已经全部调遣去了万清城,子朔……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扶听完父亲这番话,扶荧又扭头自窗外張望。 天光昏暗,霞影深深,俱寂的不正常,不少人途径门前,或步伐匆匆,或面露愁容。 过了会儿,有邻里停留在门前,“扶大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扶有行喊:“你们先走,我待会儿就跟上去!” 说罢,他强行拉起扶荧,“慕宁听话,快跟爹走,” 扶荧迷迷糊糊地被父亲拉着出门。 她木然地由父亲牵着,出门之后,不禁回眸对准来路,往来沈應舟都会顺着那条路回到她身邊。 扶荧转而意识到什么,顿了一顿,猛然甩开了扶有行的手。 扶荧抗拒,“不行,不行。” 扶有行着急唤她小名,“慕宁。” “不行……”扶荧拼命摇头,不住后退着,“我是他的发妻,他在战场杀敌,我怎能独自逃命?阿爹你先去,我在这里等着子朔回来。” 扶有行顿时哑然。 他还想劝说时,天边猛然亮了起来,那光芒比晌午时分的太阳还要耀眼。 刺目的光焰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 驻足之下,他们齐齐仰t头看向天边,可是下一瞬,众人眼底的好奇就被巨大的错愕和恐惧所取代。 不是什么光,而是火,是流火! 大片大片的流火从天的盡头浇落,化作火兽无情地掠夺着脚下的土地与生命。 “慕宁躲开——!” 此时一团火光冲撞过来,扶有行一把推开扶荧,两人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扶有行心有余悸地看着脚边被流火砸出来的巨大凹洞,要是砸在人身上…… 他不敢想,忙去关切女儿,“慕宁可有受伤?” 面对父亲关切的询问,扶荧没有任何反應,目光呆滞地望向天边,透过云层,她看到大片大片的兵马往万清城的方向涌。 而那无尽流火来自魔君铁骑,竟然仅仅只是炎马掠过上空时从脚边坠落的火点。 扶荧陡然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就往前面跑。 “慕宁!” 扶有行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抱住她,“不可!”他声嘶力竭,近乎哭出来,“慕宁不可,不能去,不能去!” 他抱着扶荧,人却在猛力颤抖着。 扶荧眼神空洞,張了张嘴:“阿爹……可是……可是……” 扶荧可是不出什么,面对着灾祸,她分外无助。 “听爹的,我们走好不好?”扶有行眼泪纵横,“若你生事,我怎么和你娘交代?算爹求你,我们快走,行吗?” 他语气卑微到近乎哀求。 扶荧心头酸涩得厉害,她没有办法抛下沈應舟;可是更不想讓阿爹难过,若她执意留下,阿爹定会相陪。 她可以为了沈应舟不畏险难,但是不能弃阿爹的安危于不顾。 扶荧强忍苦楚,点了点头,“好,我们这就走。” 扶有行这才松了口气,牵着扶荧的手往躍界的地方去。 然而眼看快到地方,却见不少人又都原路返回。 扶有行暗叫不妙,忙不迭抓住一个人问,“怎么都回来了?” 那人脸色灰白,死气沉沉地说:“先前的流火损坏了跃界,负责留守的镇天司说,修补少说要三个时辰,讓我们先自行避难。大家伙商量了一下,都准备去粮仓。” 粮仓铸改得结实,地方又大,还存储了不少粮食,那地方确实适合避难。 父女俩人互相对视一眼,最终随着大部队去了山泉镇的粮仓。 镇里还留下百来号人,众人三三两两聚集在粮仓之内,不敢点灯,只在一片黑暗中互相取暖。 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蔓延着死寂。 忽然,一抹光亮流窜。 是一颗夜明珠。 孩子抱着它,直勾勾看着。 旁边的母亲急忙想要躲回,这才有人出声,“没事,有点光也好。” 她讪讪收了手。 孩子还在看那颗珠子,看了会儿,又仰头看向母亲,“爹爹和阿兄何时才能回来?” 仅这一句话就让她红了眼眶,“快了,瑶儿睡吧,等睡醒,爹爹和阿兄就回来了。” 扶荧怔怔看着,猛然又听到人惊叫:“有没有大夫!我妹妹不行了!有没有大夫啊!” 急促慌乱的求救声让父女俩都站了起来。 那青年也認出了扶有行,匆忙叫人,“扶大夫,快看看我妹妹!她快不行了!” 第91章 扶有行急忙走过去,扶荧则拎起药箱跟紧在父亲身后。 躺在草皮上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还穿着镇天司的门服,她一臂残缺,正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神色间满是痛不欲生。 饶是见惯了傷重时的病人,这等惨状还是让扶荧心头震撼。 望着女子那雙灰暗的眼神,她思绪抽空,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慕宁!” 直到阿爹叫她,才恍然惊醒,忙跪坐上前打开了药箱。 女子的兄长面露痛色,“她前日守城时被魔军重傷,扶大夫,我自幼父母离去,只剩胞妹与我相依为命,无论如何你都要救她性命,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他砰砰砰地磕头,一下接着一下,直至头破血流都不停歇。 扶有行没有空回他。 他先查看伤者伤情,却见断臂不似锐器所伤,倒更像是被什么猛兽生生咬下去的,断臂不足致死,真正令父女两寒心的是腹部的伤洞。 ——已经感染肺腑,怕是神仙难救了。 扶有行浑身泄力,女孩兄长那雙满是期待和哀求的眼神让他难以启齿。 。 女孩却是洞察到了他们默然当中的意味。 猝不及防中,血淋淋的手拉住了扶荧。 她对上了女子的双眸。 女子眼睛很亮,全然不是将死之人应有的灰暗,她用尽全力梗着脖颈,喉咙里发出嘶哑不堪的声音,对扶荧说道:“杀、杀了我……” 她用力之紧,以至全身发颤,“恕、恕我无能,无力……无力护世间周全。恕我……恕我……无能。” 临了,她仍在为满屋的百姓而生出撼意。 青年哭着爬跪她身边,颤抖着握起女孩千疮百孔的手,“阿妹,坚持一下,不要死,阿妹,不要离开我,长兄求你,不要离开。” “长兄。”女孩重重倒了下去,她的瞳孔开始扩散,无意识地发出声音,“此去,我将于双亲团聚,长兄……莫要为我忧心。” 她长吸一口气,如同解脱一般,脸上没了痛色,只余安宁。 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安宁,她的眼睛还睁着,像是在不甘着什么。 “阿妹——!!” 青年趴在她尸身之上痛喊。 哀恸之声惊天裂地,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悲他所悲;苦他所苦,除了跟着流泪,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天黑了,又亮了。 很快,粮仓的门也被人打开了。 刺目灼光泄洒满地,隐约映出一个影子来。 扶荧眯着眼看寻光而去,回来的人满是鲜血,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但扶荧認出来了,他是对门劉婶的儿子,是自小就和沈应舟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 沉入谷底的心瞬间被期待填满,扶荧在扶有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踉踉跄跄跑过去,先看了眼他的身后,又拽过刘川,语音急切:“子朔呢?其余人呢?” 这般过问之后,不少人也都围了过来。 “我孩子呢?” “川子,你可看见我侄儿?先前还和你一起喝酒呢。” “他们人呢?他们都还好吗?”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疑问,刘川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沉默着摊开手,伤痕累累的掌心,躺着一枚早已失去了原本色泽的玉佩,唯有扶荧,她认出来了。 那是子朔的剑珮,是子朔送她护身所用。 他执意上战场,扶荧劝说不成,气恼之下将剑珮丢还给他。 扶荧平静地看着那枚脏兮兮的剑珮,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但她还是问,“子朔呢?他们人呢?” “都死了。” 短暂的三个字,令整个粮仓陷落死寂。 “魔君大敌当前,我等无力抵挡。子朔以身护我撤退,除了我……都死了。” 她站在阳光之下。 这时的天日是近月来最好的天日,可那光却像是冰湖,拉着她下陷。 冷,疼,难以呼吸。 扶荧好像……也快死了。 眼泪不住滚落。 痛苦难以抵挡,它们折磨着她,纠缠着她,吞噬着她,却又给她留了个足以活命的气口,不至于让她真的就此解脱。 泪眼婆娑当中,扶荧对上了一张哭啼啼的面颊。 “阿荧,你醒来了吗?” 她问,泪水扑簌簌地掉。 扶荧也不知是醒来了,还是没醒来。 一切依稀停留在昨日,停留在刚得知沈应舟死讯的那天。 不单单是沈应舟。 还有那个不知其名的女子,还有稚童永远盼不回来的阿爹和兄长,便连刘川,最后也没能支撑着去往跃界。 亲朋,邻里,认识的,不认识的,皆丧命于十七年前的大好春光。 ——他们都回不来了。 第73章 073 “以杀止杀,何以安宁。”…… 扶熒恍然间就清醒了过来, 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看着面前泪水盈盈的小青鸟,她上前几步用袖口擦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怎么哭成这样?” 碧萝也不想哭成这样的。 只是命契令两人魂脉相连, 她看到了一切, 感知到了一切, 所悲, 所痛, 所苦, 它们切实存在,蚕食着她的每一寸血肉。 或者说,蚕食着扶熒的每一寸血肉。 与其说是同情, 倒不如说她成为扶熒, 安慰的语句在此刻是苍白更是渺弱的, 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碧萝忍不住去抱她, 埋在她肩头抽噎。 扶熒意識到了什么,短暂地怔了一怔, 輕輕抚摸着她的脑后的发丝,“没事的, 都过去了。” 碧萝用力地搖着头。 过不t去。 永远都过不去。 死者入黄泉;生者渡苦海。 万般恨意如何消渡? 所谓的过去,也不过是将这痛苦嚼碎入腹,直至麻木。 昔日的不解, 迷惑, 在此刻拨云见日, 悉数明了。 “不哭了。”扶荧温柔推开碧萝,对着她哭肿的双眸笑了笑,“你是如何找来的?” “我们被卷入了幻瘴。”碧萝艰难地忍住眼泪, “我寻了你……好久。” 扶荧放目环视,发现此地迷霧重重,确实是脱离了现实,来到了神树设立的幻境之内。可是按理说……她已挣开幻境束缚,该是可以出去的。 “云麒呢?” 碧萝搖头,“他好像没进来,就我们两个被卷进这儿了。” 碧萝最后看得清楚,云麒被树杈子甩开十几米远,要不是为了拉扶荧,其实她也不至于被拉进来。 碧萝身为神兽不受幻气束缚,于是她找呀找,找呀找,终于找到了意識不清的扶荧,结果刚拉住她手,就和她共享了记忆,看到了那般多不堪的回想。 想到这里,碧萝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她曾经有家世有好友有夫君,然而当今……什么都没了。 听到她的回答,扶荧松了口气。 她生怕云麒也和碧萝一样看到她的过往,以此为要挟,前去山泉镇刁难那里的百姓。 “我们先想法子出去。”扶荧牵起碧萝的手,顺路往前走。 霧瘴当中传来粗重的喘息。 这道声音听起来痛苦不堪,扶荧留神细听,不禁仰头看向穹頂:声音自上而下,她凝了凝神,对碧萝说道,“你打我一下。” 碧萝嘶地倒吸口凉气,“不行,好端端地打你做什么?!” 扶荧忍俊不禁,“那我打你?” 她只犹豫了一瞬间,点头:“也行。” “……”这小鸟。 扶荧忍着笑聚出一团灵火,在她哆哆嗦嗦的视线之下,打向了自己的手臂。 “哎——!” 碧萝吓得惊叫。 却见那团灵火顺着身体钻了过去,閃烁一瞬后,眨眼就被霧瘴吞噬。 她眼底满是诧异。 扶荧再次对着碧萝甩出灵火,不出意外的,灵火穿身而过,毫发无损。 “我们的身軀在外面。”扶荧笃定。 碧萝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我们进了老树的識海?” 扶荧点头:“很有可能。” 如果只是寻常的迷幻境,那破镜后她们自会离开。 可是现在囹圄在此,意識清晰,更寻不到阵眼,那么极大程度是神识进了老树的识海当中。 碧萝若有所思,“也难怪我会看到你的昔日过往,开始我还以为是受命契牵连的原因……” 若是她们的神识进了老树的识海,那他们几个人的识灵都是相牵的,不单单是扶荧的记忆,如果找到法子,她们也能看到树灵的过往。 第92章 至于这些雾瘴…… 扶荧斟酌须臾,抬手取簪。 “取我三清气,静我凡尘身!” 隐青灯魂光萦绕,片片蝶叶逶迤着神光四下蔓延。 湛蓝的光华没入雾中,映出一幕幕飞掠而过的画面,都是些岁月惨景,昭示着人间残相,唯一不变的就是这棵老树始终驻扎在此處。 日月斗转,风雨变迁,它为百姓抵挡着一次次玄鬼的侵袭,根脉逐渐腐烂,破败。 尽管那些画面都是一閃而过,但足以触目惊心。 碧萝眼露诧异,“这是……” 扶荧平静地看着飞逝而过的流景,沉声接话:“这是病灶。”她顿了下,“更是病因。” 千年树灵本该有澄明境识。 可是这里惡瘴重重,结合进来前在树干上所见的那团烂肉,如果猜测无錯,那么这棵树……怕是受重明域火浸染多年,最终感染灵心,病入膏肓了。 幻瘴也是惡瘴,正不住吞噬着这棵老树的识海,因此才会让身陷此处的扶荧回忆起那些痛苦的过去。 再次回想刚来时它的抗拒,虽然不情願她们靠近,可是并没有真的伤害到他们,想必就是担心她们靠近后,会遭受幻瘴的侵蚀。 结果好巧不巧,云麒那一击正好击中了老树軀干處的感染之地,失控之下,这才把她和碧萝卷入其中。 碧萝錯愕须臾,不禁问道:“如果治不好,它会怎么办?” 扶荧道:“一念成神,一念成魔,若治不了,便沦为妖魔。” 碧萝听得倒吸口凉气。 这梧桐树受了不少香火供奉,如果真的成魔,那必将为祸四方!可要是殺了,她们更会成为那些不知情百姓们的公敌!! 不管如何择选,对她们总归是不利的。 碧萝犹豫当中,扶荧已有了权衡。 她准备将所有的灵气聚于青灯之内,再使用三清净尘术驱散祟气,此招尽管会将自己的灵力耗损亏空,可是有近七成的把握治好这棵梧桐树。 “小儿,莫要冲动。” 正在此时,头頂苍声萦绕。 扶荧顺着嗓音抬头,她会错了老树的意思,急忙辩解道:“我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想寻得《百殺录》解苍生凄苦,见你饱受幻瘴侵扰,这才想要救你。” “解苍生凄苦?”老树笑了笑,“若吾没有看错,你这肉身是为决明灯所铸?” 扶荧毫无隐瞒,“正是。” 老树又反问:“你连自己的身躯都没有,又如何解苍生凄苦?” 扶荧说不上来。 她长睫垂落,“当今世道,天塔轰落,粒粒凡尘裹挟乱世,身不由己者众多。我死过一次,深知这一切的元凶是谁,只要殺了她,百姓自得安宁。” 头顶传来漫长的沉默。 良久,它唯有叹息,“以殺止杀,何以安宁。” 扶荧听不懂老树话里的凄意,正欲继续劝解,一颗金色的种子凭空浮现眼前,“《百杀录》分上下两卷,上为生卷,可起死人,肉白骨;下为死卷,可藏百杀,研百毒;倘若两者合一,参悟之后,自可习得两种天地生死之术。” “其一是名曰枯木逢春的生术,以身献世,换大地逢春,时光逆流,枉死者重返现世。” “其二为日暮穷途的死术,以天地献世,换人神俱灭,世间不存。” “我负责看守的,是为生卷。”满是雾瘴的幻境当中,老树历尽沧桑的双眸似乎停留在了扶荧身上,“多少年间,有多少人为这本书争得你死我活,妄想用它来成为这世间的共主,可是到最后……都成了书的粮食。” 说到这里,老树嗬嗬讽笑几声。 扶荧没有说话,她伸手想要接过那颗书种,碧萝忌惮老树的那番话,拉住她搖了摇头。 扶荧看她一眼,仍是接了过来。 树种与指尖触碰的瞬间,便如藤壶般紧紧吸附而过,未等扶荧回神,它咻地下钻入识海,与自己的魂识紧密相连。 扶荧心头一悸。 此时才明白了老树的那句“粮食”的用意。 和昔日在太华山藏书阁所得到的书卷类似,这书种也是活物,不过更加顽劣。 它可给人带来生杀掠夺的无尽学识;可如果宿主死去,也会带着宿主的生平继续流窜,也难怪……它能无所不知。 在这世世代代间,它不知侵吞了多少人,才有了如今的能力。 所谓百杀,本就是指的这颗书种。 注意到她眼底的惊异,老树揶揄:“怕了?怕也晚了。” 扶荧摇了摇头,“我会救您。” “罢了。”祂拒绝,“我已残烛之年,便是你真的将雾瘴净化,以我虚弱的神魂,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何苦浪费你的灵力。” 扶荧张了张嘴,正欲劝说,就听老树掷地有声:“杀了我吧,以无尽火,烧我肉躯,灭我神魂,如此才能将恶瘴尽数斩除,不伤及无辜。” 无尽火三字一出,书种立马将所学浮现识海。 她恍惚地看向头顶,“之所以给我百杀录……是为了让我杀你?” “先前你我二人识海相牵,让我看到了一颗澄真之心。”老树说,“树生千年,虽不生灵肉;可风吹雨打,见人世变幻,最知天地黑白色,我既给了你书,你自也要了我残願。” 扶荧回眸对着恶瘴丛丛。 她不知梧桐树留在此处具体多少年,可过往记忆久久不散,比起日月同寿,梧桐老树更想要庇佑此地的百姓世世代代。 既为愿景,她何必拒绝。 扶荧深深垂睫,竟奇异般的笑了下,“树爷这般委托,也不怕我遭人误解。” 树爷笑着反问:“你可怕?” 扶荧摇了摇头。 孰是孰非她是分得清的。 树爷深知她有七成的把握救祂性命;可是比起这七成,祂应是最害怕那三成的失t败。 祂守护土地千年,怎舍得临了让他们不得安宁。 扶荧忽然释然,她轻轻摊开手,掌心多出一片猩红的叶子——此为无尽火。 这是百杀录教给她的第一种术法。 无尽火可烧灼世间百厄,明明知道这一切是树灵的意愿,可她依旧觉得遗憾。 祂该成神成圣,而不是沦为玄鬼,受无尽海蚕食身躯。 那片微小的叶子顺着指尖飞舞而出,转瞬化作火浪照亮了天际,也映出了它此生所有的记忆。 那些记忆闪现而过,很快就被火舍无情吞噬。 在这一幕幕之中,扶荧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沈应舟的身影。 他怎么会来这里? 扶荧还没来得及过多震愕,梧桐老树就将两人的灵识驱逐出去。 第74章 074 “怎么,你如此不甘,难不成也…… 赤炎燒灼的热浪层层包裹, 从皮肤到内脏似要被烤化一般,便連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巨大的冲击让扶熒短暂的意识沉昏,视线模糊, 她看到天地染成血一样的红色, 那棵巨树矗立在烈焰当中, 不折, 不弯, 一如当初傲骨。 “阿熒, 快起来!” 碧萝奔跑过来搀她起来,等二人离开炎浪周围,就见火舌滔天, 树脉連同根枝转瞬燃化成灰。 [多谢。] 识海当中传来言谢之声, 天光猛地归于黯淡。 扶熒惝恍地环视四周。 不知何时外面竟已是暮夜, 望着满地的余烬,她神色空洞, 連同心口都跟着那句消失的道谢欠缺了一块。 “阿熒可还好?” 扶荧搖了搖头,回神关切:“碧萝有受傷吗?” 碧萝也跟着摇摇头, 目光转移到一处。 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雲麒倒在不远处, 身下血迹斑斑。她神色闪烁,犹记得当初他断尾逃生,以他的修为本不至于一击就落败不起, 想必是旧傷複发。 真是活该。 扶荧腹诽一句, 放缓步伐走了过去。 她在他面前蹲下, 少年双目緊闭,脸色苍白,也不知晕了多久, 唇邊的血迹早已干涸。 扶荧伸出手正要试探鼻息,他猛地桎梏住她的手腕,重重一拉,扶荧毫无防备地跌落在对方怀里。 头顶传来少年计谋得逞后的闷笑。 扶荧冷不丁反应过来,迅速将他推开。 这一推正巧推中患处,他轻一闷哼,很快就爬坐起身,捂着胸脯对扶荧笑道:“见我还活着,阿荧似乎很是失望。” 扶荧没有说话,起身准备离开。 雲麒跟着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番松动的筋骨,“阿荧可找到那本书了?” 第93章 扶荧不施对方正眼,语气极为冷淡:“你也看到了,老树自焚,连书一并燒了。” 她有所保留,加上态度过于冷然,雲麒自然没有过多怀疑,“啧,那难办了……” 扶荧又对他说,“不过老树烧掉的是上半生卷,我只需再找到死卷,不知妖主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行。”他笑,“既然是你拜托,我总是要允的,不过……” 雲麒俯身倾近,清亮的眼瞳倒映着她灰扑扑地一张脸,睫羽低落,沾血的手指忽地卷起她胸前的一缕略有烧焦的发丝。 “我能从阿荧这里换得什么好处?” 他嗅着她那缕头发上火焰的气息,举止轻浮,活像是登徒子。 扶荧不动声色地拿回自己的头发,顺势后退两步,自然地转移开话茬:“妖主有没有觉得异样?” 他撩起眼睑。 扶荧一本正色,“梧桐树是这里的神树,如此大的火光,却没有吸引任何人过来……” 说到这里,扶荧神色有所严肃。 从天色来看,现在不过刚过戌时,加上正值夏日,小鎮的百姓哪会在此刻就早早睡下。先前的火色冲天,以他们对老树的敬重,不该如此安静的。 除非…… 鎮子出事了。 扶荧首先怀疑云麒,情不自禁对他一番打量。 如此明目张胆的怀疑自是被云麒洞悉,她嗤地笑了下,长臂揽住她的肩膀,附耳轻言,“与其怀疑我,倒不如——” 说着微微施力,扳着她的身体猛地转向了身后,“怀疑他。” 暮夜遮盖之下,有人骑马立在前方。 他的神色不甚清明,遥遥而来的目光泛着一丝漠然的睥睨。 毫无防备地再回就这样发生了,扶荧通体生寒,瞬间忘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云麒好像十分乐意见这出好戏,嗓音透着愉悦,“我旧疾複发,自知不是宁隨渊的对手,就不留在这儿和他纠缠了。”云麒坦然承认自己不是其敌手,又压低声音,“还有你说的那本书,我会想办法替你寻来,至于你接下来怎么应对他,那就是你的事了。” 云麒唇邊含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轻轻拍了拍扶荧肩膀,最后朝前方递去挑衅一眼,化雾离去。 两人间暧昧不清的互动被宁隨渊尽收眼底,他一动不动,从头到尾都没施舍给多余之人一个眼神,只是凝着扶荧,似乎是在等她主动走来。 碧萝担忧地走近扶荧,“渊主他……” “没事。” 扶荧静了静心,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宁隨渊找到她的速度比预想中药早,不过左右不亏,毕竟顺利地拿到了《百杀录》,至于宁隨渊,她笃定他不会杀她。 心存利用也好,真对她有几分情谊也好,总归是不会下手杀她的,至于最后如何处置…… 扶荧抿着唇,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很快,她在他马下停留住步伐。 “帝君安康。” 扶荧施施然行了一礼。 宁随渊深深凝视着她的眉眼。 她现在的样子不算好看,灰扑扑地像是刚从地里捞出来的一样,好在未见伤痕,想来路上没吃多少苦。 也是,有云麒在,她能吃什么苦。 回想两人此前种种亲密的举止,宁随渊心绪骤沉,勒着缰绳的力道緊跟着收紧,找到她之后的放松安然很快就被另一种情愫所取代。 “上来。” 意外地,宁随渊没有直接动怒,反而对她伸出了手。 扶荧怔了一怔,紧接着说道:“帝君可否给我一些时间?我还想回鎮子一趟……” 都现在了,她竟然还想着其他不相干的东西? 宁随渊心底泛起冷笑,翻身下马,衣摆在夜色划过一道翻滚的痕迹。 他在扶荧想走之时,使力拽住她的手臂拉扯了回来。力道之大,根本让扶荧难以挣脱,脚下跟着踉跄两步,便撞进了他胸膛。 扶荧诧异仰头,对上他冷冷低视的双眸。 他身上血腥气浓郁,细看之下,深色的衣袍洇着几滴尚未湿透的血迹,扶荧还没来得及深思,头顶就传来他淡漠的嗤意—— “如果那座镇子有你什么在意的人,那么你大可放心,都死光了,何须多跑一趟。” 瞳孔乍然收紧。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本就清冷的月光在他眼底镀了一层淡薄的霜色,连同唇边微末的嘲讽也显得格外刺骨森寒。 扶荧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战栗。 喉咙犹如被什么扼住一般,发不出一个字节。 轰——! 身后响起诡异的猛响。 花火乍开,熊熊赤炎倒映在她眸中,连同混杂其中的,微小的,几乎听不到的哭喊。 隐青灯似有所感知,不住发出刺耳尖锐的悲鸣。 那道尖音震得她双耳嗡嗡,头痛欲裂,她惊然反应过来,反手拉住他的袖袍,“你把他们怎么了?!!” 她厉声质问,表情是宁随渊从未见过的癫狂。 显而易见,她在恨他。 宁随渊顿时平静了下去,眉眼厌薄,所有的嘲意被一片阴风晦雨所取代,他语意沉抑,“你擅自离宫,背弃与我,他们将你私藏在此,我自然是全都杀了。” 宁随渊看到她双瞳震颤,陡然生出报复的快感。 他知道她的弱点,知道她最害怕什么,所以成心让她难过,以此报复她的离去和背叛。 宁随渊大步逼近,眼尾戾气折狞,唇边却是勾勒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你如此不甘,难不成也想杀我,为那群贱民复仇?” [我把他们都杀了。] [都死了,除了我,都死了。] [宁随渊携十万魔兵不日攻打万清城,若此刻不逃,我们便没有逃走的机会了!] [[阿宁,万清城深陷水火,饿殍遍地,满目凄凉;我虽为凡夫俗子,能力微轻,却也不忍见百姓失离,既为镇天司都统,便该担起保家卫国之任,此去凶险,还望你莫要怪我。] “……” 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很多种声音。 他们在痛喊,在不甘,在咒恨,最后所有声音都没了,仅剩下宁随渊的面容停留在眼前。 扶荧看着这张脸,恍惚间t想起了自己将死的那天。 他说—— “一个凡人罢了。” 可是憑什么呢? 凡人……凡人就该死吗? 他憑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掠夺他人的性命!凭什么去践踏别人的尊严!他又凭什么夺走这一切…… 猩红的火苗在天际滚落,又散滅于眼底。 在成风错愕的注视之下,和碧萝的惊喊当中,扶荧理智全无,愤怒取代了一切,便连额心的神印都在失控当中流转着浓郁的血色,最后竟直接将隐青灯刺入了他的胸膛。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 扶荧空洞地看着那根刺入他心口处的簪子,她将全身的力气都积攒在了一处,因用力,握着青簪的指尖都在发抖。 须臾过后,噗嗤声将青簪从他身体里抽离。 隐青灯将残留的鲜血吞噬的一滴不留,簪子洁净如初。她仍是难以平复,呼吸不畅,全身不住地发着抖。 宁随渊似乎没想到她真有如此勇气,唇边笑意凝固,双眸流泛着一片寂寂。 “帝君!”成风着急跑过去,“扶姑娘,你误会了,我们帝君……” “滚。” 宁随渊冷眼朝成风威胁,他面露难色,生生地将辩解之意吞了回去。 倏然间,镇子里似乎有人在惊喊。 碧萝忙不迭跑到扶荧面前,“好像、好像有人在求救,没死,扶荧,他们没死!” 她的眼睛这才有了些许焦点,彻底不再看他,匆忙就往镇里跑。 沿路火光烁烁,越往里去,人们的哭喊声也更大,她片刻都不敢停留,因跑得急,不慎与来人相撞。 一双手臂将即将坠地的她稳稳截获,嗓音轻和:“没事吧?” 扶荧循音抬头,星火勾勒出一双熟悉的眉目,她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裴容舟扶起她,扶荧才短暂地找到些许残存的理智。 扶荧如同抓住救星,不肯松手,慌乱无措地组织着语言,“我……我听到有人呼叫,镇子里……可是发生什么了?” 裴容舟注意到她脸色凄白,耐着性子解释:“玄鬼连夜来犯,就近的几户人家不幸走水,我正准备赶过去。” 简单交代完情况,裴容舟便准备离去。 扶荧冷不丁反应过来,重新拽住他问:“可有伤亡?” 裴容舟看到她眼尾凝结的水光,愣了一愣,:“听闻恰巧有高人路过,斩杀了那几只玄鬼 ,并未有伤亡,倒是有人中了火里的烟气,晕厥不醒,我这才要过去。”他顿了顿,问,“扶姑娘要一起吗?” 第94章 扶荧摇了摇头,慢慢松开了拉着他的那只手。 裴容舟点头质疑,步伐匆匆地扭头离去。 这一刻浑身的力气犹如抽空一般,扶荧整个人都跌坠到了地上。 远处传来的声音此刻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火滅了!!还好烧掉的只是两间仓房!” “人没事就好。” “辛苦大家伙儿帮忙灭火了,待会儿都留在这儿吃酒!别客气,都算我的!” 吵吵嚷嚷,闹闹哄哄,十里之外皆是人声。 扶荧望着远处逐渐湮灭的焰火,没忍住,抿唇笑了一下,可是最后,眼泪仍是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 ——哭声委屈,而又无助。 第75章 075 这让宁随渊感觉到了背叛和抛弃…… “帝君, 你没事吧?” 面对成風殷忧的询问,宁隨淵一句话也没有说。 神器入体三寸,微刺破心脉, 她当真毫不留情, 奔着直接杀他的心思去的。 宁隨淵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不恼她胆大妄为想杀他, 就连须臾想要报复的心思都没有;比起这个, 他更加愤怒她的离去, 愤怒她背着他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这让宁隨淵感觉到了背叛和抛弃。 胸脯的傷痕正在以微缓的速度愈合。 成風小心观察着宁隨淵的脸色, 大着胆子说道:“帝君为何不将实情告知扶姑娘?扶姑娘并非不讲理的人,如果不是帝君出手,那些人早该都死了。” 宁随渊心里尚有余气, 听罢冷笑:“有什么好说的, 她对我误解颇深, 岂会信我?更何况,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来时遇见火光深深, 夜色当中祟焰弥漫,他只是担心……她落入玄鬼手中, 不幸遭难,至于那些贱民, 换作平常他怎会理会? 可当最后看到她和云麒親密无间地站在一起,就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回想先前的一幕幕,宁随渊仍是心有不忿。 成風问道:“那要去找扶姑娘吗?” “找什么?”宁随渊冷眼睨过去, “找不痛快吗?” 成风低头, 不再吭声。 傷口此时已经愈合了大半, 比起寻常物器,这隐青灯融了神印,完全康复少说也有三五天。宁随渊深吸口气, 感受着胸前血脉的牽动,最终还是往镇子的方向去。 成风也不知自家帝君是要走还是留,不禁多嘴一问:“帝君去哪儿?” 宁随渊头也不回:“找不痛快。” 成风:“……” ** 玄鬼突然夜袭,使得几间仓房遭难,最先发现玄鬼的几人尽管侥幸留有一命,但是或多或少受到波及,好在不算严重,简單医治便可下床。 裴容舟先救了那两个被烟呛晕的镇民,又去打量其余三人的傷情。 手头上正忙活着,有人疑惑:“你们大晚上的,跑边郊那块做什么?” 那男人像是还没有走出惊恐,呆愣愣地看着手臂上的伤,半晌才有所意识,嘴里不住呢喃着,“老樹没了,老樹没了……” 裴容舟指尖一顿,突然抬头:“你说清楚,什么没了?” 他看过去,尖声喊道:“樹爷!樹爷被烧了!我親眼看见的!!!”像是遭受到莫大的打击,男人不顧手上伤痕,抱头痛哭。 与他一起的伙伴比他冷静,但也好不到哪里,他抽噎道:“我们夜钓,忽见远處火光,发现火是自树爷那头升起的,可当我们赶到时已经晚了,焰火熊熊难以靠近,正想回去找大家伙帮忙,就遇到了玄鬼……” 一切发生得突然又蹊跷,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闻声众人沉默,镇守忙叫人骑马往老树那头赶,距离不远,小童很快回来复命:“没了!都烧干净了!他们没说谎!!” 得到笃定,老镇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旁边还有人不信,三三两两地往梧桐树那头跑,回来时无一不都是垂头丧气的。 酒泉镇不比其他繁华之地,有镇天司驻守,也有跃界可躲。 自从十七年前那场灭顶之灾后,镇天司少之又少,更别提他们位于两山之界,多年来全依仗着老树才能安枕无忧。 世世代代将那棵梧桐老树視为地靈供奉,便是闹荒时候,也没克扣过老树的一分贡品。而那老树更是善靈,它守安宁,镇邪祟,偶有小童顽劣,也从不气恼,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长,这棵树更像他们的神。 没了? 就这样没了?! “怎么会,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镇守难以接受,气攻心房,一时间老泪纵横,眨眼的工夫就苍老了十岁。 在众人悲痛当中,手臂受伤的男人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将才走过来的扶荧,他瞪大眼睛,脸上的肌肉跟着牽动,下一瞬就甩开裴容舟,大步走来将她从里面揪了出来—— “就是她!!” “我亲眼看着她往老树那头去的,然后再也没出来过!” 扶荧一愣。 跟在后面的碧萝脾气蹭地上来,重重将男人推开护在扶荧面前,“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男人正在气头上,裂眦嚼齿地指着扶荧一顿贬斥:“山泉镇十年间都没有玄鬼为祸,为何你们今天一来,就突然遭难!分明是你们将玄鬼引至在此,想置我们死地!” “你、你放屁!”碧萝怒骂,“我们好端端地为何置你们死地,你这是血口喷人,凭空污蔑!” 不得不说男人的话确实引起了众人怀疑。 酒泉镇还没到活跃的时候,她们造访得突然,加上一路询问裴家线索属实可疑。男人认定她们就是罪魁祸首,朝身后捞一根竹竿就对着她们挥打过来。 “碧萝小心。” 扶荧急急拽过碧萝,闪身将她护在怀间。 然而意想中的痛感并没有落在身上,背后跟着是一片死寂。她隐约觉察到了什么,缓缓抬头看了过去。 宁随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側。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眉眼寂寂,目无下尘,周身凌冽犹如立在凛冬当中的威威玉像,无處不覆寒。 那根t敲过来的竹竿诡异地停留在半空,旋即,碾碎为尘。 威压倾轧而来,男人腿膝一软,竟直直跪倒在地。 他的視线居高临下,似是要将他和那根竹竿一样同样碾碎。 “你、你是此前救我们的那个。” 伙伴认出了宁随渊的样子,面露诧色。 裴容舟神色闪烁,看向他:“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伙伴解释道:“此前我二人被玄鬼追逐,是这位仙客出手,我们这才……没遭毒手。” 他们误将宁随渊认作临仙客,宁随渊也没有解释,只是用余光打量着扶荧在听到这番话后的神情。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她情绪当中没有丝毫变化。 在她面前,宁随渊犹如一个隐形人,彻底被她遗忘和忽视。她像是看不到他似的,自顧自牵紧碧萝,小声关切—— “没事吧?” 碧萝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对站在她后面的宁随渊示意。 她还是没有在意,等大家伙都冷静了下来,这才站了出来:“树爷确实是我烧死的。” 平地起惊雷。 不單单是镇民,连宁随渊都跟着拧了下眉。 周围人的眼神让碧萝心惊胆战,急忙站出来拉住她,“扶荧……” 扶荧甩开碧萝,自顾自道:“他病入膏肓,担心化作玄鬼伤及你们,这才拜托于我。我不忍它心意落空,更不忍见它日日遭受祟气折磨,因此才全它愿景。” “你胡扯!”人群中有人站出来斥责,“树爷乃千年树灵,怎会生病?分明是你信口胡说!” “哦?”扶荧回眸反问,“那我倒是想问问,这千年来酒泉镇可曾遭过玄鬼袭击?” “自是有过,可是全都被树爷驱逐了!” “玄鬼是重明域火侵染而出的孽障,本就是妖邪之物。凡生灵者,均会受日月庇佑,妖邪侵抵。它为护你们周全,多次抵御外敌,日积月累,病痛缠身,你们承他托庇之恩,对此可曾关注过?在意过?” 面对她的百般质问,所有刁难顿时哑火。 扶荧环视着周遭众人,继续道:“树爷直至终了,也依旧牵挂着你们。我知道自己这般所为必定会遭到误解,可是换做你们,又该如此选择?” 没人回答。 静默当中,裴容舟起身站在扶荧身側,“我相信扶姑娘说的。” 第95章 “裴大夫……” 众人诧异地看向他。 裴容舟嗓音温和,“此前我去祭拜,虽是三月良景,树爷却枝丫萎靡,想必那时就病痛缠身了。都怪我,身为医者没有洞悉一二,若非是树爷疾不可为,又怎会让路过的扶姑娘为祂脱苦。”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想起了那些曾被他们不注意的细枝末节,想到了不再茂盛的梧桐叶;想到了风雨中变得宁静的老树,想到夜色中,小儿听到的痛苦喘息。 他们只以为是树爷老了,却从未想过……祂也会和人一样,会生病,会痛苦,会需人医治。 “怎会是你的错。”有人痛哭流涕,“要怪也是怪我们,若非是保护我们,树爷也不会……” “是啊,多年前我们都依仗着树爷,我们习以为常,理所应当,却从未……从未关心过树爷。” “树爷……树爷定是受苦了。” 众人哀哀低泣,无人再怀疑其他,皆都陷入自责愧意 老镇守此时也恢复了过来,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罢了,赶明儿在梧桐树下盖设庙宇,日后便是没有树爷,我们也要继续供奉香火,为树爷来世祈福。” “姑娘。”他在儿孙搀扶之下来到扶荧面前,颤巍巍行礼,“冒犯姑娘了,多有得罪。” 扶荧急忙搀起老镇守,“树爷从未怪罪过你们,相反,在这里的千百年时光,祂自得其乐,甚是自在。至于这几位地伤情……我自太华山而来,有妙方可为此医治。到时候我也会为你们设立结界,算作补偿。” “姑娘所做情有可原,何须谈论补偿。” 老镇守扭头叫来裴容舟,“听闻姑娘和裴先生一样,同为医者,既如此,不如就劳烦裴先生接待几位贵人。” 裴容舟拱手委身,以作应允。 此时夜色已深,众人简单处理好一切后,便都各回各家了。 裴容舟看向他们四人,“不嫌弃的话,就暂宿寒舍吧。” “不用了。” “那就麻烦裴先生了。” 宁随渊的拒绝和扶荧的同意几乎来自同一时间。 他气息凝结,瞳眸冷意攒聚,凝着扶荧的眼神活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宁随渊忍了又忍,最后喉结滚动,重新改口—— “行,就住你寒舍。” 裴容舟觉得这两人氛围怪怪的,尤其那男子,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人。然而既然同意,哪能再突然拒绝,便伸手为四人引路。 扶荧走在裴容舟身侧,踩着脚下两人的影子轻问:“此前我无凭无据,裴先生为何信我?” 第76章 076 “扶荧斗胆,帝君可是……钟情…… 裴容舟说:“不是信你, 而是我所言属实,早早就注意到了树爷身上的顽疾。” 只是可惜,他一个凡人医者, 寻不到救病之法,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棵护佑百姓的树灵渐渐走向凋零。 说完, 裴容舟那双略带笑意的眸子重新放在了她身上, “何况, 扶姑娘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扶熒闻声一怔。 裴容舟移开目光, “若非是得到树爷青睐,谁人又能将那珍物品一揽入怀,祂自願给罷了。” 扶熒耷着睫羽没再说话。 宁随淵默不作声跟在后面, 对两人的攀谈冷眼相凝, 神色间隐隐压抑不住火气。 偏偏成风不识好歹, 看不出主子心情不畅,靠近宁随淵说道:“什么东西?帝君, 他们在说什么呢?我一句都没听懂。” 宁随淵果真不客气,沉声低斥:“与你有何干系?” 成风讪讪, “我也是关心帝君。”他压低声音,“而且这男子……隐约还和帝君有几分相似呢。” 本是随口之一句, 立马讓宁随淵的注意力放在了裴容舟身上。 他是凡人。 从里到外都没有任何不同,要说面容……宁随渊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寻常人有他三分神似就是以不俗了。 至于这男人…… 优柔, 普通, 平平无奇, 哪有他半点英姿? 宁随渊不知自己在嫉恨什么,看谁都覺得不快,眼中锐利似要将走在前面的那人直接生吞活绞了。 很快, 裴容舟在一草堂前停下,“此处就是寒舍了,几位请进。” 裴家惯来简朴,园中虽大,铺陈摆设却不显奢靡。 裴容舟命天冬去为几人收拾房间,先将他们请自前堂歇脚。 “我这里没什么伺候的人,四位暂且等一下,我去给你们做些膳食来。” 扶熒急忙拉住裴容舟,“不必麻烦了,我们也都不饿。” 话音刚落,碧萝的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笑了笑:“无妨,只是些家常小菜,用不了多长时间的。”说罷,裴容舟起身去往后厨。 等他一走,周遭再次陷入死寂。 扶熒干坐着无聊,便起身摆弄起身后瓶架上的几只瓷瓶,将无视表现得坦坦荡荡。 成风和碧萝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后默契地凑到一块。 成风先是嘀咕一句,“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碧萝本来想多和成风说几句,可是一想到幻瘴里看到的过往记忆,臉蛋登时耷拉了下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成风:“……” 这一个两个都是吃火药了? 两人不欢而散。 宁随渊忍了一路,到现在已是忍无可忍。 他额前青筋直跳,凝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满是火气。 “難不成本尊在你眼里,连那几个烂瓶子好看都没有?” 扶荧佯装没听到,又自顾自去了屏风后面。 此处摆放着多本书籍,都是她早早阅过的医书,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把小木劍。 被主人珍视地陈列在劍架上。 扶荧情不自禁被此吸引,缓缓走过去。 木劍一看便知是亲手所雕,挂着红色的穗子,剑身上还雕着几个小字——沈應舟所赠之礼,願稚子长安。 沈……應舟? 扶荧当即愣怔,不可置信地想要伸手触碰。 “扶荧,你非要见我气恼,你才会开心?” 身后的声音冷不丁打断了她。 扶荧深深看了眼那把木剑,悬停在半空的指尖蜷缩收紧,最终垂落在身侧。她扭过头,这t才正视来人。 宁随渊沉默地站在屏风之外,不知是屋内冷清;还是他伤重未愈,苍白面容透着些许清然寂寥。 扶荧视线垂落,淡淡扫了眼他胸前那块洇透的痕迹,转又看向他。 “为何不和我说话,为何不理我?”他逼近几步,微末的血腥气衝鼻而来,可是比起这伤,宁随渊好像更在意别的。 扶荧被问得一噎。 她原本以为他会质问她为何衝动离开,又为何出现在此处,結果……却与心中所想大相径庭。 扶荧此前动手,全然是冲动之为,像是有人操控,根本来不及考虑后果。宁随渊在意还好,偏偏表现得不太在意,反倒讓她有些束手无策。 扶荧终于肯回應他:“我没有不理帝君。” “没有?”宁随渊问道,“那你为何一声不吭离开九幽?你可知那遁形术会让你魂飞魄散?!” 面对他咬牙切齿地逼问,扶荧登时哑然。 她低着头,长而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颊投落一片青色的剪影。一言不发,身姿单薄,月影氤氲之下越显得娇弱可怜。 宁随渊本想借此机会问个一清二楚,若她有所隐瞒,那他有的是手段讓她如实透露。 然而,在此刻,这一瞬间,多日里的恼意,郁結,嫉恨,都随着她的一个低首烟消云散了。 他想他可能是疯了。 他宁可见她气势汹汹,将他剜心入骨;也不想看她如此悲弱可怜。 “罢了。”宁随渊深吸一口气,终是妥协,“此后我不逼你,也不会问你缘由,你也无须……” 他顿了顿,“无须大费周章的编一些谎言诓骗我。” 这番话让扶荧意外地看向他,“我从未诓骗过帝君。” 宁随渊唇边勾扯起一抹讥笑,不知是讽刺扶荧,还是在嘲弄自己,“扶荧,你心知肚明我的为人,便是你自认手段聪明,也依旧骗不过我。” 扶荧缄默失语。 下一瞬,她由退为近,上前几步,“那帝君覺得,扶荧骗了你什么?” 那双眼清凌凌的,映照着他此前嘲弄的神情。 第96章 宁随渊喉结滚动,对视之中難能说出一个字,良久,他才逐字逐句道,“你对我并非真情,先前几次亲近,不过是想活下去,我可有说错?” 扶荧脸上不见被拆穿后的慌乱,反而轻轻地笑了笑:“那帝君呢?帝君今日骗我,不过是生气我和云麒在一起,可是帝君又为何因为我和别的男子在一起而生气?” 她问得直白,不留半点回旋的余地。 宁随渊气息粗重,眼神游移似在逃离。 扶荧笑意暂敛,轻言慢语,一字一句自他耳畔摩挲而过:“扶荧斗胆,帝君可是……钟情于我?” 她的目光不避不让,安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任他心墙固若金汤,也在此刻溃不成军。 宁随渊瞳孔紧缩,心口猛然传来扼痛,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无措慌乱过,或者说是狼狈,狼狈于长久隐藏的秘密昭然天下;狼狈她不加掩饰的突然点破。 在这刹那,昔日高高在上的魔尊突然沦为下臣。 他站在她面前高高在上,却要仰望她的眼神,更不知如何作答。 一瞬间他的情绪千回百转,便是没有直接回应,也让扶荧知道了答案。 当时夜奔,并非冲动之意,而是有意試探。 在碧萝说完宁随渊是否情动后,扶荧就升起了試探的念头——对他这样天生的上位者来说,若深陷情爱,该如此自处?是用尽手段得到,还是步步退让?不管是哪种,一试便知。 看样子……宁随渊是后者。 她觉得嘲讽。 一个屠城的魔尊,向来视人命如草芥,却也为情之一字落得卑微。 “我若说,我难以回应帝君,想暂时留在酒泉镇,帝君可会应允?” 他嗓音涩哑:“你在得寸进尺。” 扶荧不再恐惧于他的身份,故意抚摸着他胸前的伤痕,“既已知道帝君对我钟情,我自当得寸进尺。” 她仰起眼睫,“帝君如有不甘,大可一如往昔,将我直接绑去;我身力微薄,自是难以抗衡。做王后还是囚奴,全凭帝君之意?” 甫一说完,乖乖把双手递到了他面前。 流云宽袖顺着皓白的手臂滑落,露出双纤细的腕子,上面还带了几道小小的口子,不算深,殷红绽放在雪色之上。 他凝视良久,忽觉牙尖发痒。 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逼退他;故意试探他的底线,故意让他步步退让。 明明厌他至深,却偏要以此拿捏。 她真以为他会如她所愿,次次忍耐,对她无可奈何吗? 不知是气闷还是憋屈,宁随渊抓起她手,低头在她手腕重咬了一口,直到头顶传来闷哼,才甩开她的胳膊,扬长而去。 扶荧盯着手腕上的牙印出神,转而深深对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眼,过后抿了抿唇,小心遮盖住那痕迹,重新回到了前厅。 裴容舟此时已经做好了饭菜,碧萝正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倒是那对主仆却是不见了身影。 裴容舟不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也尚未注意到她眼底阴霾,热络相应:“扶姑娘快坐,家常小菜,还望不要嫌弃。” 扶荧坐过去接住裴容舟的筷子,他环视一圈,疑惑问道:“那两位呢?” 扶荧说:“他们不吃,不用管。” 裴容舟早就看出几人身份不一般,没有过多细问,坐在旁边为两人斟茶,“今日多有冒犯,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扶荧摇了摇头,忽然想起里面那把木剑,刚巧宁随渊不在周围,她神色略有闪烁,转而放下筷子问道:“可以和裴先生单独聊一下吗?” 听到这番话,碧萝的眼神忍不住在两人身上来回转动。 裴容舟虽是奇怪,却也没有多想,颔首跟着扶荧来到了屏风后面。 扶荧拿起那把剑,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名字,“请问……这剑是何人赠予?” 第77章 077 “你要从旁人那里……换取一颗…… 扶熒问得并不是什么不能提及的隐秘之事, 裴容舟自她手中接过木剑,輕輕抚摸着木纹的痕迹,“不瞒姑娘, 我裴家本是世代看书人。” 扶熒疑惑抬眼, “看书人?” 裴容舟颔首, “因这一本书, 不知有多少无辜者死于非命, 就连我祖辈, 也鲜少能落个寿终正寝的好下场。我出生后命脉亏缺,玄罗道为夺取《百殺錄》,故意伤我命格, 致我重病痴傻。最后幸得路过的镇天司所救, 他不但助我们殺了那些玄罗道, 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一缕魂丝补全了我的命格,这才换我安枕无忧的长大。” 裴容舟是裴家最后一个子孙。 因这本书, 上面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不是死于毒手, 便是不幸夭折,还有他的叔父, 也都在他很小的时候因病逝世;如果不是这缕不凡者的魂丝,以裴家命脉,想必他也会早早的魂死身殒。 他继续说道:“祖父意识到这本书招来了太多祸端, 于是临死之时将书籍交给了樹爷看管。至于这把木剑……”裴容舟頓了頓, “当时恰逢我生辰, 因身体难受啼哭不止,那年轻的镇天司为哄我歡喜,于是親手所制, 因是救命恩人给予之物,父辈将它保存至今。” 扶熒听得一阵怔然。 沈应舟常常和玄罗道交手,每每从他们手上劫掠了什么都会冲她大肆炫耀,此事却是从来没有透露过的。 她猛然间想起,沈应舟是去过一次燕水,并且还带回几本有关燕水习俗的书籍和一些风情之物;正是那些本书,才讓扶熒对酒泉镇有所了解,并且记忆深刻。 算算日子,他去的时候……正好对应了裴容舟出事的时间。 发生这么大的事,他竟然闭口不言,就连那些个嘴上没把门的兄弟都没有和她透露一二,想必是沈应舟成心隐瞒,不想讓她知晓。 时隔这么多年,一想到沈应舟隐瞒了这般大的事情,扶荧仍是由衷地生起对方的气来,还想狠狠捶打他几拳泄火。 按年头来算,当时的沈应舟不过才十八、九岁。 十八/九,就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抽出去一缕,也不怕日后痴傻。扶荧不知该说他年轻气盛,一无所知;还是骂他没有心眼,不计后果。 他就是个傻子。 心底怒骂一遍后,末了扶荧又冷静下来。 想想也是,他死这么多年她都想打他,更别提当时还活着了,要是当时知道,扶荧定会教训的他头破血流。 子朔定是害怕,才t不敢告诉他。 一想到他在做完这些事后,为了不讓她知道,每天担惊受怕,苦苦隐瞒,说不定还拿出不少私房钱去贿赂那些个狐朋狗友,扶荧就忍不住想笑。 笑罷,又生出几分化不开的苦涩。 裴容舟神色迟疑,“姑娘先前看我的目光似是看一位旧人,莫不是……那位救我的镇天司是你的长辈?” 长辈一词让扶荧有瞬间的恍惚。 转念一过,她现在不过是少女容貌,谁也不知她在灯中兀自过了十七载。若没有那场大战,若她和子朔都还活着,细算年龄,子朔现在也该四十二了。 ——说不定,两人孩子都好几个了。 扶荧好像想象不到他成为父親的样子,迎着裴容舟疑惑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算是长辈。” 不过,不是她的长辈。 裴容舟恍然大悟,思来想去,郑重将那把木剑双手递过,“既是你熟人旧物,那么这把剑理应交由你来保管。” 扶荧凝视着它,月光雕刻出它身上的旧痕,本是一件死物,却又好像让扶荧看到了活着的人。 子朔性子顽劣,不受世俗拘束,便是长大了也不掩那股孩子气。 他爱玩,很小的时候就会背着阿爹偷酒喝;也会夜闯闺房,只为给她带来一罐子亲手抓来的萤火虫,闲暇无事,还给她缝毽子,扎鞠球;即便是平平无奇的一小块木头,到他手里也都能变成栩栩如生的小玩意。 像这样的木剑,她曾经有很多把。 他可能以为这样的小玩意能讨得她的歡喜,自也能让小儿止啼。 其实……扶荧并不喜欢这些小东西,只是因为那是他给的,所以她才喜欢。 后来它们和子朔一样,都烧在了那个春夜里。 什么都没有了。 十七年太久,扶荧原以为自己已经将一切遗忘;然而那些日日夜夜,点点滴滴,那些共同相处的细枝末节,只要回想,便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扶荧深深看着那把剑,她摇了摇头:“不用了,既是子朔于你的赠礼,便该由你保管。” 第97章 裴容舟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神伤,还有所念小字。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重新把木剑放回本来的位置,斟酌许久,才道:“《百殺錄》本是一本邪卷,因此多年来才诞出无数祸端。可不管是得到了生卷还是死卷,是想杀人抑或是救人,最终反噬的都是自身。” 裴容舟这番话似在警醒着她,目有灼灼:“我不知扶姑娘有何目的,但……你本是无心人,若遭其噬,必受其苦,便是手握生死之卷,最后不过也是这本书的提线木偶。” 扶荧心中一颤,深感诧异地看向他:“你能看出来?” 裴容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俯身拱手:“冒昧了。只因世代看书多年,受其影响。加上此前赐魂的镇天司不似凡人,所以……有了洞悉他人命火的能力。” 因这份特殊,他才能更好地行医问诊。 扶荧若有所思,片刻问道:“既然先生看出我的不同,那么敢问,我如何才能不被书种操控。” 他语气微顿,对着扶荧字字深重—— “你要从旁人那里……换取一顆不灭之心。” ** “你要从旁人那里……换一顆不灭之心。” 夜静更阑,扶荧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满脑子回荡着裴容舟此说的这句话。 不灭之心分为三种:一是生来的不死不灭澄灵心。 其二为:以生魂渡化,煉成的一颗心。 抛开其一其二暂且不谈,其三更为荒谬:得百人仰之,其怀钦敬之忱,取心头血所融为一,渡煉明心。拥得此心者,□□脱凡;凡骨离尘,羽化飞仙,方能邪祟不近,自成神体。 扶荧自没本事得到不死不灭之澄灵心;也做不成用生魂修炼的恶人;更没办法换得百人仰之。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自打得到了书种,她四海腾腾,总有一股冲动牵扯着她。 “阿荧,快吃……不吃就没了……” 正心乱如麻着,旁边忽地传来碧萝不甚清晰地梦呓。 她怔了怔,看到她一边睡觉一边吧咂嘴,想必是又梦到了吃烤兔肉。本是烦乱的心间顿时软化,扶荧小心给她把被子拢紧,轻轻在她脸上捏了把。 她已经不在乎最后会变成什么。 妖祟也好,邪魔也罷,只祈求上天能让她在清醒之时达成所愿,便最后真的化为恶鬼,她也会自我了断,不去戕害众生。 扶荧一下子想开,搂着碧萝安然睡去。 月影重重。 云麒已行出瑶山境。 待到了无人处,他才燃烧符紙,与对方通禀,“那棵老樹烧了百杀录,我本想将扶荧直接带回,可是宁随渊出面阻挠,只能作罢。” 对面咳嗽几声:“老树向来顽固,不足稀奇。”他说,“烧掉的是生卷,我这里还有死卷的下落,届时我会命无忧引她去往此处。” “无忧?”云麒眉眼平静,“倒是第一次知晓司离君的小字,师父对他果真厚爱。” “何来厚爱,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那头的声音无波无澜,“你已做得足够多,接下来就不必你操心了,至于试炼场损毁之事,为师也既往不咎。” 云麒低首:“多谢师父。” 眼看符紙即将燃尽,云麒神色闪烁,抬眼问道:“如果……她已得到生卷,那般说辞只是为了诓骗你我。师父再将死卷予她,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云麒多半了解了《百杀录》的利害之术,生死卷相结合,借此成为天下之主也并非难事。以玄牝贪意,真会舍得将这个位置拱手相送??? 玄牝听罢冷笑:“《百杀录》存在世间万年之久,却从未有人成为其主,你可知为何?”他道,“本尊昔日不是没想过利用此书号令三界。然习得此书谈何容易?生人不得学,死人不得渡,便是侥幸贪得此书,最后也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单看那裴家,仅为看书人,世世代代便都受其反噬,未落个好下场。” 听到这里,云麒微微皱了皱眉。 玄牝道:“扶荧既是决明之身,就算得到书种,也没那本事驱使其书。我们何不抓住机会,利用她攻入九幽城,到时她被书种所控沦为书傀,再利用其开启众生相。吾儿,皆那时,你所想所愿,自会所得。” 符纸已燃烧殆尽,他逐渐激昂的声音也一并吞没。 云麒对着脚尖残留的灰点出神。 不知为何,昔日所想所愿,此时真到达成之时,却没有了片缕的欢喜,甚至不由萌生出几分怀疑。 以师父的贪婪本色,真的会助他? 云麒无端烦躁起来,深吸口气,扭头朝夜色奔去。 第78章 078 “日后我都听你的。” 日升月落。 扶熒依照承诺, 为酒泉镇重新设立结界,镇里的百姓得知了这个消息,一早便在梧桐樹那头等着。 待她过来, 都热络地打起了招呼。 扶熒简單回应几句后, 便着手开始准备施陣事宜。 酒泉镇不算大, 但也说不上小。 这还是扶熒生平第一次设立护陣, 免不得一陣緊张, 生怕在这么多人面前搞砸, 让他们希望落空;又怕以自己三脚猫的灵力维持不了这般庞大的护陣。 扶熒深做两次呼吸,又将护界阵法心底默念两遍,万事俱备后, 这才走到了梧桐樹的位置。 百姓昨夜就将这里收整了一番。 残灰余烬已经打扫干净, 只剩土地烧焦的痕迹, 还有镇民祭拜过后留下的几壇酒和余落的黄纸。 ——这些都是给樹爷的。 想到樹爷,最开始的不安登时就被抚平, 扶荧闭目,正要捻诀, 一只手突然握了过来。 黑暗中,她感受到粗粝的指腹和炽热的温度, 不轻不重地桎梏在腕间,扶荧猛然抬眸,对上宁隨渊沉凝相望的眼神。 扶荧一夜未见其人, 如今乍然出现, 当即让她怔了怔神。 宁隨渊说:“我来吧。” “?”扶荧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四下围观的眼神不少,交头接耳,神间暧昧, 这令宁隨渊颇为不爽,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住那股躁动,耐着性子重复—— “我说我来。”他道,“护界阵要不少的灵力,以你目前的身体,怕是不能承受。” 扶荧就知道,他哪会这么好心,说来说去还不是瞧不起她。 她对此并不放在心上,缓缓将手从他掌间抽離,语气温和又疏離,“不劳帝君費心,毕竟是我揽下的擔子,怎好意思让帝君代劳。” 这等冷淡还隐带嘲讽的说辞让宁隨渊额心一阵猛跳,“難道你听不出来?”他克t制着自己的呼吸,压低声音,近乎是咬牙切齿,“我在关心你。” 关心她?? 扶荧更加错愕,旋即笑了笑:“不劳帝君关心,我有分寸。” 说罢绕开宁随渊,自顾自往前一步。 被人当众拂面,他脸上自然不好看,换作以前,早该直接发作,哪还会由她自我。 不过……那也是换作以前。 现在的他,纵使权势滔天,也倾轧不在她身上。 无力感深深地将他裹挟。 宁随渊回眸看向扶荧,她雪白一身衣裳,相比日光,整个人光华更甚,娉婷纤细,脊背單薄却不折。 宁随渊兀自看着出神,心底缱意勾勒,旋即又是深不见底的空落。 宁随渊意识到,她果真讨厌他。 以前还虚与委蛇假意迎合,许是昨日都说开了,到了今天,就连那份假意都不乐意维持了。 難道她当真不怕将他惹怒?还是她自信,他始终退让,不会迁怒。 如果是后者,那么她确实赢了。 宁随渊最终没说什么,安静地退至一旁。 扶荧布阵,碧萝为其护法。 书种给她带来足够充盈的能力,便是第一次驱阵,也没有丝毫費力。 “天地威威,日月灵灵,借以神光,护法安宁——立!” 阵诀自指尖乍开,在四下惊呼当中,那束灵光直冲天际,又轰然爆开巨大的银白波纹,波纹潋滟扩散,将整座小镇护佑其中。 直到阵法完全封闭,扶荧才收回阵诀,平心定气,“好了,这样就不用擔心玄鬼日后来犯了。” 天地护法阵是上古神法,若非是大妖们齐齐攻阵,不然单靠寻常的小妖小鬼是很難攻破的。也多虧书种,其灵力让她免于四海虧空,比起最开始,扶荧明显感觉到气海充盈,灵气潺潺。 镇受拄着拐杖走上前来,对扶荧敬拜:“多谢姑娘。” 突如其来的作揖让扶荧心中一惊,急忙搀扶他起身:“举手之劳罢了,镇守何必行此大礼。” 第98章 镇守对着空荡荡的焦土摇了摇头,“从前……有树爷护佑,如今树爷不再了,若非是姑娘,这酒泉阵没有镇天司,也没有异人,要是真的遭難,一镇子的人……怕都难逃天命。” 提到树爷,镇守眼底泪花闪烁。 扶荧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担心什么,在这乱世之中,百姓无处可依,对他们来说,树爷就是依仗;树爷在一日,他们就不用担惊受怕一日,可是树爷死了,依仗没了,只留下一镇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常人。 “这阵法有树神之力。”为了让他们更加安心,扶荧故意寻了个由头,“是树爷将死之后留给我的,所以你们大可放心,以后……还和原来一样,安心度日。” “多谢姑娘。” “谢过姑娘了……” 众人感激不尽,接连跪地叩谢。 本来就是举手之劳,扶荧哪能承此拜谢,和碧萝一起,挨个将这些个男女老少搀扶起来。 她的身影在人群中不住穿梭,早已将宁随渊抛之脑后。 成风忧然地朝宁随渊看了一眼,发现他目色深沉,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走吧。”宁随渊陡然转身。 “帝君?” “走走吧。” 宁随渊转身离开人群,成风犹豫一瞬,还是跟緊过去。 酒泉镇随处可见卖酒的酒家,即使听说了扶荧施阵的善举,也碍于店面走不开,见到宁随渊,都以为他和对方是一道,因不知他身份,都热心地打起了招呼—— “少侠吃酒吗?免费的!” 店家也是实诚人,直接端起一壇新酿的甜酒送到了宁随渊怀间,“大家伙儿都知道了你们的事,多亏少侠,才令我们免于一难。这酒啊是春酒,味道不算浓厚,但胜在清甜,你们尝尝。” 宁随渊抱着酒没说话,成风反应过来,急忙掏出铜板送过去。 老板却是摆了摆手,回屋继續忙活。 他握着铜板的手还悬在半空,迷茫地看去宁随渊,却见他摇了摇头,继續往前走。 “少侠慢走,这是新出的姜饼,热乎着呢,你们拿着路上吃。”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不必给钱了。” 隔壁饼摊的大娘不由分说,把热乎的饼直接塞到了成风怀里。 成风抱着饼不知所措,“帝君,这……” “出门在外,不必叫我帝君了。”宁随渊低头瞥了眼他怀里的饼,“拿着吧,夜里找个机会再把钱给他们。” 兴许是担心还有人过来,宁随渊步伐一转,挑了条僻路。 此处直通后郊女儿湖,远离喧嚣,宁随渊这才尝起了那坛酒。 店家没有骗他。 这酒不算醇厚,但确实胜在清甜。 成风啃着大饼,嘴里含糊不清:“也多亏扶姑娘了,不然我们还尝不到这等美味呢。” 宁随渊听罢一笑,借此打趣:“难不成跟着本君,让你吃苦了?” “哪里的话。”成风毫不介怀,“帝君威名远扬,吃苦没有,挨打倒是没少过。” 宁随渊低笑出声。 他眼中倒映青山绿水,重峦叠嶂,这等清丽的风光,凡尘人日日可赏,九幽却是难得一见的。 宁随渊随意晃动着坛中香酒。 “难道我当真十恶不赦,令她憎恶……” 突如其来的呢喃自问让成风瞪大眼睛。 他囫囵把饼吃完,抹掉渣渣来到宁随渊身旁,“帝君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立场,何来十恶不赦?” 成风顿了顿,“要不然……属下去将一切告知扶姑娘,她要是知道了帝君的苦楚,定会体谅帝君。” 眼看成风准备行动,宁随渊扯着他的后领将人拽了回来。 “多此一举。”宁随渊将一坛酒饮尽,随意丢了那酒坛,“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换得他人怜惜的,你不必告知,即便她日后真的知情,如何看我,待我,那也是她的事。” 宁随渊问心无愧。 他从诞生起就知道自己注定要为祸四方,他知自己残忍,冷血,视他人如蝼蚁;只是恍然有一天,一个与他全然相反的灵魂降至身侧。 他是钟意于她。 便是不想承认,他也如是。 她善良,灵洁,初见时被他厌嫌的天真懵懂如今都成为他的触不可及。 一个生来就澄澈的灵魂,确实会想远离如他这般污秽的人。 可是他又心生盼意。 若她真的怜爱世人,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也愿垂他一眼? 宁随渊紧了紧拳,衣摆于风中翻滚而过,成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帝君消失眼前。 他闪身回到裴容舟住处。 果真看到扶荧的身影,她和裴容舟一坐一站,围着一株枯草不知讨论着什么。男人低头冲她说了些其他,就见少女掩唇轻笑,春色自眉眼荡开,心情颇好。 宁随渊抿紧唇瓣,大力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两人的视线同时放了过来。 宁随渊没有多看裴容舟一眼,嗓音薄冷:“你出去。”眼睛看着扶荧,话却是对裴容舟说的。 扶荧眉头一皱,当即站了起来。 裴容舟倒也是个好脾气的,非但没生气,反而还温和笑了笑:“没事,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后面的药熬好没。” 说完转身离开。 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扶荧重新坐下,继续对着医书钻研那株药。 “日后我都听你的。” 头顶突然传来他的声音,莫名其妙的一句,让扶荧翻书的指尖一顿,抬头看过去的眼神满是疑惑。 宁随渊面无波澜,继续道:“如此,你可否多理理我。” 扶荧:“……?” 扶荧深感莫名其妙,“帝君……这是何意?” 他胸前聚攒着烦躁,胸脯起伏急促,还有隐隐的羞耻之意。 宁随渊怀疑她分明是装傻充愣,故意让他在她面前难堪,他单手撑桌,俯身将她的身体完全覆盖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又猛地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处,目光逼视,一字一句:“你既看不出我在关心你,难道你更看不出来……如今我是在讨好你吗?” 第79章 079 “帝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 掌心所拢的是他蓬勃有力的心跳, 连同他胸膛滚烫的体温,一同透过轻薄的衣料洇入指尖。 似乎是怕她刻意躲闪,平日里本就阴鸷的眉眼此时更显得强势, 那双深邃的瞳眸牢牢锁在她身上, 密不透風, 几欲令人喘不上气。 扶熒尝试抽手, 他反倒攥握得更紧。 最后索性放弃挣扎, 平靜回望:“帝君想讓我怎么回答?”她嗓音是一如既往的轻柔, 不见半分的惊惶。 猝不及防的反问,反倒讓寧随渊怔神。 他神色间有片刻的恍然松动,扶熒t趁机将自己的手抽出, 这个人向来不会掌控力道, 下手没个轻重, 这么长时间过去,手腕早被掐出一圈红痕。 扶熒紧了紧因血脉不通而发麻的指尖, 垂眼遮目,长睫歇落在脸上, “除了同意便是拒绝,倘若我拒绝, 帝君要如何处置我?” 寧随渊张了张嘴,没等出声,又听她说—— “您是欲要强取豪奪;还是迁怒旁人, 或是利用无辜者逼我答應呢?” 三番质问, 令寧随渊哑口无言。 他仓促地后退两步, 喉结上下翻滚,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多了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寧随渊嗓音喑哑:“在你心里,本尊就如此不堪?” “并非不堪, 而是事实。”扶熒大胆回视,“帝君曾经定是有喜愛之物,若那喜愛之物在旁人手上,您是会拱手相讓;还是奪人所爱?便是我不说,帝君心中自也有答案。” 宁随渊默然。 “扶荧并非对帝君心存偏见,只是多日相处,透过种种,我只知道您是九幽帝君,高高在上,恣意横行;恨者便杀,厌者便死。我自知难以抗衡,对帝君也只有敬畏两字。你的钟情讓我惶恐,是我不愿,您是否会像对旁人那般对待我?” “您不是问我为何一言不发离开九幽?”扶荧笑了笑,“就像是帝君看出我的手段一样;我也早早看出帝君对苏映微不像是别人说的那样。所以,我想出来尋一个保命的法子。” “帝君现在说喜欢我,谁知是装给别人看的喜欢;还是心血来潮的喜欢,若你有一日不喜欢了,要杀我,我也束手无策。” 《百杀录》会给她带来巨大增长的灵力,宁随渊现在情窦初开,被冲昏了头脑;可是一旦反應过来,就会觉察出她身体里的不同,以他多虑猜疑的性子,必将对她心生怀疑,从而觉察到其他。 第99章 与其苦苦隐瞒,倒不如直言不讳。 毕竟这一切都源自她的不安,合情合理。 她的一连妙語连珠让宁随渊无从辩驳。 宁随渊承认,对待苏映微,他确实不是出于真心,因为假装得太好,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份伪装如今成了她远离的借口。 他既不能告知真相;也不能随意编造借口。 宁随渊略有无措:“……我不会杀你。” 扶荧摇摇头,指着远方的山峦说:“你看你巍巍山脉,即便矗立在此,终有一日也会被岁月變故消平棱角;天地日月终有變迁之时,更别提这虚无缥缈的感情了。”她说,“帝君一开始想要杀我,如今突然又说爱我,你要我如何相信?” “还是说,你想像骗苏映微那样,也借此骗我?”扶荧步步逼近,“帝君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很好奇,宁随渊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以宁随渊的性子来看,未必会全盘托出。 不出所料,这句话一经出现,他的神情骤然恢复了最开始的冷靜。 诚如她所言,他高高在上,生死予夺;更无从辩驳,他的利用之心。 他的沉默令扶荧失笑,“看,帝君也不知怎么应对。” “我是不知。”宁随渊抬眼,“我从未……” 他静默,一时间尋不到合适的措辞,語气歇顿许久才道,“从未喜欢过别人,也从未对别人好过,即便是你的前世,我也……” 也只是心存利用罢了。 宁随渊在这世间活了太久。 他的出生伴随着厌恶与排挤,即便长大,也未曾有人予他过真心。 他只知道她是不同的。 在她面前,他会心软,会犹豫,更会不安。宁随渊并非徘徊不定的人,既已知晓自己的心意,那么就该坦荡地昭告天下。 可是他全然忘記,自己是九幽的帝君;扶荧也非同寻常,横栏在他们面前的从来都不是情愿或不情愿。 莫大的寂寥将他纠缠裹挟。 宁随渊低头苦笑一声,即便如此,他仍是心有不甘,“好。” 宁随渊归于冷静,“我不会强迫你,更不会迁怒旁人,你要是不安,那就去寻让你安宁的法子,我不会阻拦什么。” 扶荧挑眉:“帝君不问我要找什么?” 宁随渊摇头,视线轻飘飘落至她的胸口,“你气海充盈,对我又不似以往,想来是已经找到了底气。” 宁随渊忍不住勾唇,“我不在乎那是什么,如果它能让你不再怕我,那么我会帮你。” 这是扶荧没有想过的回答。 年轻的帝君手握杀生之柄,早已习惯了他人的恐惧,如今却希望她不要怕他。 扶荧不禁凝向宁随渊的那双眼睛。 它好像真的不一样了,扶荧至今記得初见时,他残忍没入她身躯的三十六根锁魂钉,还有冰冷嗜血的眼神。 当时疼吗? 扶荧不記得了。 她想,魔尊定也是不记得了。 “裴大夫在吗?” 宁随渊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就有人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突如其来地打断自是令宁随渊不悦,他余光扫去,气势倾轧,转而又想起扶荧不喜欢他这样,于是生生哑火—— “我去。” 本来是平常两个字,却让扶荧和成風都惊在原地。 “帝……主上,还是我去吧。”成風急忙改口,扭头就要进去。 宁随渊一把扯过他,“顺便的事,分什么你我。”不由分说,他大步进了屋宅。 裴容舟正在药房煎药。 满屋飘着药草独特的苦涩香气,对方没有觉察来人,一边翻看医书,一边观察着药的火候,神情分外专注。 宁随渊眯了眯眼,此情此景让他冷冷一哼。 裴容舟总算意识过来,抬头对上他嘲冷的视线,温润一笑:“是宁公子啊。” 宁随渊说:“外面有人找你。” “好,辛苦宁公子告知了,我马上过去。”裴容舟怕把药煎过劲儿,暂时端离了炉子。转身出门时,一只手猛然拍向肩头。 力道不算重,可是五指紧扣,不给他脱逃的机会。 仅是这相处的一瞬间,宁随渊就已将他的生平吸纳识海——裴容舟,燕水人氏,二十五岁,家族世代看书人,曾被玄罗道所害。 玄罗道…… 透过畫面,一闪而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让宁随渊瞳孔紧缩,指骨力道收得更紧,然而当时的裴容舟只是婴儿,五感发育尚不完全,加上身染重疾,无论是面孔还是记忆都透着一层朦胧虚影,即便是宁随渊想看,也根本看不清晰。 直到再大些,记忆才逐渐褪去模糊。 那些畫面迅速自识海闪过,很快,宁随渊看到两人亲密相立的画面—— 他还想要继续,裴容舟突然挥开宁随渊的手:“宁公子,既然外面有人等候,在下就不在此奉陪了。” 裴容舟有意避离,低头绕开宁随渊准备出门。 宁随渊瞥向他的背影,“裴先生身姿不凡,留在这个穷乡僻壤,岂不屈才?听闻裴先生的未婚妻现居万清城,不如我帮你引荐,也好让你们团圆。” 裴容舟听得一愣。 他分明感受到了宁随渊对他的敌意,默然须臾,才温和回应:“多谢宁公子抬爱。然而在下胸无大志,只想安居一方。至于未婚妻……我们是父辈定下的娃娃亲,她早已寻到良缘,我也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就不劳烦宁公子的良苦用心了。” 裴容舟施以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那抹飘尘身影,宁随渊眉眼当中冷冽流泛。 起先他只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小医生,可是通过先前试探,他气脉中灵力流动,魂丝更是奇怪。 人有三魂,分为胎光,爽灵,幽精。 怪异的是他胎光黯然,分明是早死之魂,却有他魂渡脉,为他重铸魂魄。 有趣。 宁随渊指尖捻诀,正欲下个咒术借此操控,猛然瞥到扶荧接近的身影,他急忙捻灭指尖荧火,踱步跟上—— “裴先生忙于煎药,耽误了些时间。” 扶荧狐疑地打量他一眼,转又看向裴容舟,轻言细语:“好像是昨夜的玄鬼生了变故,邻里惶恐,这才让你我过去看看。” 裴容舟听罢不敢耽误,“容我去拿药匣,扶姑娘稍作等候。” 扶荧颔首,趁裴容舟去拿东西的这空隙,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宁随渊身上。 他站得笔挺,生怕扶荧误会,一本正色解释道:“我没有为难他。” “……”扶荧抿了抿唇,“帝君还是先回九幽吧。” 宁随渊:“?” 扶荧:“九幽要务繁忙,帝君不必整日围着我打转。” 宁随渊恍惚一瞬,“我…t…” 扶荧就此打断,“帝君先前不是还说,都会听我的?” 一句话,生生让他把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扶姑娘久等,我们走吧。” 裴容舟背着药匣匆匆赶出来,两人并肩而行,彻底将他抛之脑后。 目送两人并肩远离的身影,宁随渊胸前郁结更甚。 直至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他仍是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成风走近:“帝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随渊颇为冷漠:“不当讲。” “不是,我是说……”成风大着胆子开口,“溯回日即将抵临,帝君是当真情真,还是假意相迎?” 宁随渊沉默着没有回答。 掩在袖下的指尖轻轻勾勒,神色晦暗不清:“那青年有丹光的记忆。” 成风赫然。 宁随渊轻嗤,“若丹光侥幸逃过一死,一直借那本书汲取灵力,维持命脉;未尝不是一个突破口。” 成风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要是顺利找到丹光,一切迎刃而解;即便找不到……” 他话音歇落,长眸遥看远方,心中已有定夺。 第80章 080 宁随渊……不是走了吗? 先前被寧隨渊所杀的玄鬼暂时搁置在祠堂后院, 两人过去的时候,不少人都面色凝重,在后院围了一圈, 但都没人敢靠近那具尸身。 直到扶熒和裴容舟过来, 才都默契让开了一条路。 死去的玄鬼由白布遮盖, 负责把守的青年先是和两人打过招呼, 緊接着上前拉开了盖在上面的布子, 当即, 四周传来一小片惊恐的低呼声。 第100章 “我们本想今天找个地方埋了,结果就发现……” 他欲言又止。 那具尸体横躺在草皮上,全身浑无一物, 长有人的四肢与面貌, 可是皮肤却覆盖着猩红厚重的鳞片, 明明死了许久,厚重浓稠的污血仍是从傷口渗出, 隱隱散发着難闻的恶臭。 似人非人,形同妖祟。 扶熒看得心里一惊, “它原来也是这等面貌?” 青年摇头,“原先体型庞大, 犹如玄鹰异变。正因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才想着叫二位来看看。” 扶熒心底有疑,上前翻起玄鬼的眼皮, 从瞳孔扩张的程度来看, 它死去才不过两个多时辰。裴容舟顯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和扶熒对视一眼后,扭头问道:“早上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他思索须臾,回道:“早上都去树爷那边看热闹, 这里自然” 裴容舟抓起玄鬼的手臂,以匕首划破,再从药箱取出一个小竹筒,滴了几滴血进去,隨后起身:“安全起见,直接焚烧,再将残留的骨灰全部埋入地里。” “好,我们这就去办。”他颇为担心,“玄鬼突然变成这般面貌,到底是为什么?” 裴容舟安抚眾人:“我们先回去调查,有结论后,自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裴容舟的话颇有分量,眾人听罢就此安心,拉起玄鬼准备去后山焚烧。 二人更是不敢耽误,回到裴容舟的住处开始对其深究。 裴家有一祖传下来的宝贝,名曰聚灵瓶。 起先是仙人用作炼丹的法器,将寻常药草放入瓶内,经过多年炼化,聚灵成丹,后来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被裴家意外所得。 裴家世代凡人,自是没有炼丹的本事,然而当时的裴家老祖很快发现妙用——聚灵瓶除了炼丹,还能分辨百草,凝炼世间百毒。 即便是有人不幸中了難解的奇毒,只要将毒血滴入聚灵瓶中,再经过短时间的炼制,也可凝出解药。 然而这等法器始终是不为凡人所驱使的。 每使用一次,小则运气有落;大则傷病难愈。裴家本就在看书上严重耗损了自身命格,自不会为了名声与之博弈,因此除非是特殊緊急的时刻,不然绝对不会拿出聚灵瓶。 裴容舟未将这些内情告知扶荧。 尽管相处短暂,但也能看出扶荧与人为善,并非作奸犯恶之徒,于是没有藏着掖着,当着她面取出了裝有聚灵瓶的小匣。 聚灵瓶虽为法器,可长得平平无奇,和平常药瓶一样大小,通体澄白,要是毒药;瓶上的花纹将顯露深色;若是良药,瓶子将显露淡色,色泽隨着药的深度而发生变化。 他简单和扶荧解释一番聚灵瓶的作用,随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滴血滴入其中。 经过一段漫长等待后,聚灵瓶渐渐显露出银蓝花纹,花纹由浅至深,到清晰后没有了任何变化。 扶荧扭头看到裴容舟面色惕厉,全然没有了最开始的温和从容。 “怎么了?”扶荧的语气也不禁多了几分緊张。 裴容舟摇了摇头:“人的血一般是红色;妖魔呈黑,仙长为白。” 扶荧看向花纹:“那这银蓝纹路……” 他语气凝重:“世间非魔非仙,却能自在驱使灵力的,只有一类人。” 扶荧顿了下:“异人。” 他点头,未作言语。 回想那具尸首的异样,一个荒谬的念头乍然生出:重明域的域火既然能让都城衍化玄鬼,那……那些本就是因为重明域而脱离了肉身凡体的异人们,是否早晚有一天也将化作玄鬼? 这具尸身的死亡时间在两个时辰内,也就是说他被寧随渊重伤之后,才恢复了理智变回人形,最后清醒的,在痛苦中一点点死去…… 扶荧脊背生凉。 凡人既不得上苍庇佑;更无能力与妖魔抗衡,多年前全靠着异人们所成立起的镇天司才能与之抗衡,安稳度日。 凡是瑶山之界,均有镇天司出没。 甚至有的人为了获得能力保护家人,不惜铤而走险主动赴往重明域,倘若有一日这些异人全部化作玄鬼,那么周遭的百姓,城镇,又该去依仗谁?这些异人所化的玄鬼,他们杀还是不杀? 不杀,他们将为祸四方;杀,他们最后都会重新变回人,何去何从,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莫大的不安与恐慌让她四肢冰冷,扶荧一把抓紧裴容舟,“会不会弄错了?” 裴容舟显然也和扶荧一样,他全身已无气力,嗓音微弱:“不会。”裴容舟声音紧绷,“这是聚灵瓶,不会出错。” 得到了确切的回答,扶荧心绪跌落,拉着他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 “李叔他们也都看得清楚,攻来的是一只鹰鬼,如果没有人动手脚,那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 血液表明了他的身份,而异人是不会再次受到玄鬼浸染的,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也是他们最不想面对的真相。 想到酒泉镇的乡亲四邻,裴容舟强作镇定,压低嗓音对扶荧说道:“要是被众人得知真相,那么注定会引起恐慌,恳请扶姑娘不要将这一切告诉他们。” 扶荧点头:“我知道。” 裴容舟深吸一口气,颇为无奈:“大厦将倾,谁也不知这世间还能安寧几时,我只愿……亲者能顺遂过完这一生。” 他所能做得不多,无非是治病救人。 可这世间崩碎,苦生者众多,就算知道一切又如何?他救不了天下,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守好这一方天地。 裴容舟倍感凄惘,扶荧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他们生在这个荒世当中,能力微轻,所能做的不多,扶荧不知如何劝慰,两人就这样静坐许久。 “不说这些了。”裴容舟笑了笑,一扫先前阴霾,“扶姑娘准备在酒泉镇逗留多久?” 扶荧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百杀录》,既然顺利得到所需要的東西,自然没有了继续留下的借口,可是……却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发现了这样惊天的秘密。 秘密…… 扶荧的目光不禁转移到桌上的聚灵瓶,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一脸正色,扭头对裴容舟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容舟:“扶姑娘请说。” 扶荧咬了咬唇,从储物袋里将先前裝有魔兵之血的器皿递过去,“这聚灵瓶能看出这里是什么吗?” 裴容舟伸手接过那小瓶。 扶荧道:“我在魔界时遇见一蠱,其名千机引。此蠱在活人和死人身上的表现各有不同,怪就怪在……他们明明是生者,中蛊之相却恰恰相反,不知是我弄错了,还是蛊毒有异,这才想拜托裴先生帮我解惑。” 裴容舟是人间医者,自不懂仙家的蛊种,不过扶荧的话倒是提起了他想要钻研的兴趣。 “聚灵瓶只能分有毒还是没毒,扶姑娘……” “先生叫我名字便好。”扶荧打断他,“不然也太过于客套了。” 裴容舟闻声一怔,笑道:“我小字怀舟,阿荧也可以这样唤我。” 互相交换名字后,两人骤然亲近了几分。 裴容舟继续剛才没有说完的话,“阿荧要是不着急t,给我小半月的时间,等我仔细弄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扶荧道谢:“那就麻烦怀舟先生了。” 这件事始终萦绕在扶荧心头,奈何她日日生活在宁随渊的眼皮子下,就算有心调查,也难以避开九幽的众多眼线,如果裴容舟真的能帮她解开谜题,说不定还能借此知晓宁随渊想要隐瞒的秘密。 只是…… 扶荧神情深重,“我不想欺骗你,但是这件事关于九幽,不慎……可能会招来危险。” 要是裴容舟因此拒绝,也情有可原。 裴容舟恍然,“和跟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有关?” 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裴容舟对此并不意外,“你帮了我,我自然也会帮你。”为了让扶荧安心,他还说道,“放心,我自会小心。” 说到这里,屋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彼此交汇了眼神,默契地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拉开距离假装互相探讨。 “裴先生。” 屋外传来小童天冬的声音。 裴容舟唤道:“进。” 天冬推门而入,先是看了眼坐在他身旁的扶荧,接着说道:“有太华山的仙长过来,似乎是为了玄鬼袭击一事,镇守让我叫你过去一趟。” 裴容舟:“好,我知道了,你先去通汇,我收拾一番就过去。” 等天冬走后,裴容舟这才起身收整起东西。 扶荧跟着站起来,“要是他们问,你准备怎么答?” “只能说是凡人遭袭,不慎遇难。”裴容舟说,“那些仙人向来眼高于顶,我若是实话实说,想必不会让我好过。” 第101章 不单单是他,整个酒泉镇也将失去宁静,所以息事宁人,假装不知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裴容舟走得匆忙,剛刚才收拾好的东西被主人孤零零落在案桌上,扶荧很快回神,拿起那只布包追了出去。 裴容舟尚未走远,扶荧小跑着朝他离开的方向喊了一声—— “怀舟,你的东西。” 裴容舟闻声回头。 她拎着裙摆,一路奔至他面前,在他诧然地注视下将东西递过去,“我记得里面有你刚撰写好的手记,没它的话不好交差吧。” 裴容舟若有凝思接过那只老旧的布包,冷不丁对上她张望过来的视线,“看看有没有少什么,我也好回去帮你拿。” 她气息凌乱,说话间带着轻微的喘音。 裴容舟没有说话。 暖阳之下,她面颊泛着一层轻薄的樱色,碎发贴着鬓角,忍不住想让人伸手抚去。 裴容舟捏紧布包,一瞬间心潮潋滟;一瞬间又归于平沉,他笑意温煦:“多谢阿荧,你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 扶荧说:“路上小心。” 他颔首,转身离去。 走几步又回头,发现扶荧还在原地站着,即便相隔较远,也能感受到她遥遥落过来的视线。 这种感觉可真奇怪。 裴容舟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发现那里烫得厉害。 扶荧并不准备回住处,更想先去医馆看看那两个被玄鬼中伤的病患,要是没什么大碍,她明天便能启程。 一经回首,扶荧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疏冷沉抑的视线。 那道颀长身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墨衣玉冠,气势倾轧,盛日灼灼覆不进他的眉眼,神情厌薄,戾气深掩其中,凝落过来的眼神瞬间将她的紧张抽提到极点。 宁随渊……不是走了吗? 第81章 081 “我想见的人,总能遇见。”…… 寧隨渊冷冷一嗤, “阿荧,怀舟,叫得倒是親昵。” 扶荧假装没听到他語气间的嘲讽, 低头耷眼, 颇为恭敬顺从:“帝君不是回九幽了吗?” 寧隨渊没有回答, 他沉步走近, 视线在她鬓边的碎发前多停留了会儿, “与一个相识不过两日的人互换小名, 对我倒是恭敬。” 想起她小跑出来时飞卷起的衣摆,还有送物时親密攀谈的神情,两人站在一处, 倒真像是一对登对的璧人。 寧隨渊背着身后的双手骤然掐紧, 阴鸷聚拢眉目, 越发显得气势冷魄难近。 扶荧哪敢说话。 好半天才迟疑地撩起眼帘,眼前之人怏怏不乐, 比起旁的什么,倒像是更不忿称呼这种小事。 ——看样子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舍内的交谈。 紧绷的情绪暂时得到放松, 扶荧張了張嘴,轻唤:“阿隨。” 寧随渊还在生气, 淡漠睨过去:“嗯?” 扶荧原以为他是没听清,又一板一眼叫了一次,“阿随。” 宁随渊这时才反应过来。 神色间的冷厉化却, 那双深邃狭长的凤眼难得睁圆了些, 错愕难掩, 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森森威色。 饶是扶荧也感到几分无奈,微微扯了扯嘴角,“这样你可满意?” 宁随渊可算回神。 似乎意识到先前的反应过于剧烈, 不自在地轻咳声,很快恢复了以往神姿。他嘴角难压,努力想要维持着之前的阴冷难近,可是愉悦依旧从说话时的語气流露而出,“这种小事,本尊会在乎?”说罢又此地无银地补充一句,“本尊又不是三歲小孩。” 这下连仅剩的那点不虞都没有了。 “……” 好吧,没有三歲,最多五岁。 扶荧本来只是为了敷衍了事,却未想到他确实好哄,一时忍俊不禁,“阿随不是回九幽了?” 她语调柔和,简单地两个字讓他倍感心悸,一瞬间甚至对自己的名字生出几分陌生来。 阿随,阿随。 宁随渊怔然地在心底重复着,她看过来的眼神清澈,不见畏惧与半点厌嫌,就好像他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宁随渊骤然恍了神。 他刚出生时是没有名字的。 族人以“妖孽”唤他,初生的幼龙不知其意,天真地以为这是母亲赐予他的乳名,即便被他们联手骗至无朔海,小龙依旧天真地对着族人離去的方向喊着“难道你们不要妖孽了吗?” 那时他们又叫他傻子。 他被禁锢在无朔海多久?五千年,或是一万年,时至今日宁随渊已经记不清了。 那漫长的囚禁生涯教给了他残酷,直至上岸,人们仍是会用“妖孽”唤他,然而这时的宁随渊已经不在乎了。 ——是妖孽还是傻子,他都不在乎了。 宁随渊这个名字是义母青梧给他取的,她要讓他宁随长渊堕九天;不与碧落覆云烟;她要讓她做人人畏惧的魔,也不能做那臣下的仙! 阿随。 这样亲昵的小字,是从未有人叫过的。 在这一刻,宁随渊竟真如三岁稚童那般,无端生出了几分委屈。 “本是要走的。”宁随渊很快克制住那股一拥而上的涩意,微微抿了抿唇,低压着嗓音,“谁承想发现了一些意外之喜。” 扶荧茫然地歪了下头,“阿随发现了什么?” “……”又这样叫他。 宁随渊耳根发红,他转身避开扶荧的视线,“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完也不管扶荧能不能跟上来,自顾自地闪身離去。 扶荧犹豫须臾,最后还是跟紧了他的气息。 宁随渊走得不算远,所谓的意外之喜竟然就在梧桐老树原先所在的地方。此时这里四下空荡,也许是因为玄鬼那边的异动让众人恐慌,即便是在青天白日,也没人敢过来。 “阿荧,你来啦——!” 正茫然着,就见碧蘿蹦蹦跳跳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成风。 扶荧赶忙握住她的手,埋怨道:“一早上也没个人影,你来这边作甚?” “嘿嘿。”碧蘿笑说,“本来想去打几只兔子,結果就遇到渊主他们,成风说有好玩儿的,我就跟着过来看看热闹。” 扶荧知道她天性爱玩,对此也无可奈何,转又看向宁随渊,“你的意外之喜呢?” 宁随渊也不啰唆。 他掌心靈力浮动,驱使之下,树下余烬竟在眼前漂浮而起,缓缓凝聚成一幅画像。 入夜,梧桐树下,有两个道长模样的男人正在此交谈。 一人低说:[只要顺利拿到生卷,再回雁渡坪找到剩余下卷,那往后还不都是我们两个说了算?] 另一人明显带有犹豫:[可这树靈……少说千年道行,仅凭你我能打过吗?] 他气道:[你怕个屁!你想想,要是能拿到百杀录,到时候就连丹光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对话到此結束。 眼前灰烬被风卷去,一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扶荧惊错地愣在原地,丹光……这个名字曾在回落崖,意外卷入幻境时也曾听过。 她不禁看向宁随渊,“这是?” 宁随渊双手环胸,神情淡薄,“如你所见,二十多年前的遗忆。”宁随渊道,“这片地界沾染了老树灵力,昔日发生过的事t情会短暂残留,你找的书不出意外就在雁渡坪。” 宁随渊的本意是为了寻找丹光,不过裴容舟倒是提醒了他,于是就利用裴容舟的记忆来到梧桐老树这里,再对应时间开启追忆之术,没想到真的会有意外所得。 如此也更加坚定了他先前的猜测——玄罗道昔日道主丹光,并未死去。 他掩去眸底深思,“雁渡坪位于不动山之内,过去也就小半日,即刻动身的话晚上就能到,去吗?” 扶荧不语。 她狐疑不决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宁随渊,男人眉间磊落,看样子是真的对《百杀录》一无所知。 想来也是,宁随渊生来就有了众人望尘莫及的力量,如今又高坐九幽王台,自是对这些“宝器仙书”嗤之以鼻。 在宁随渊看来,强硬的自身才算底气;任何从外界借来的能力都不足以将之撼动。 扶荧若有所思。 云麒早些说过助她找到下卷,可是以云麒的性子,就算真的找到,也不会白白给她。 权衡之下,扶荧已经有了主意。 她抬头,二字笃定:“我去!” 宁随渊并不意外,轻一勾唇,“我帮了你,你要回报我什么?” 扶荧听得一愣。 他见罢低笑,也不再逗弄她,垂眸说道:“以后不要随便跑了。”宁随渊说,“我又不会真的关着你不放。” 第102章 这番话让扶荧思绪晃曳,轻轻点了下头。 他骤然心情爽朗,吹哨招来苍狼,宁随渊先行跨坐上去,紧接着就对扶荧伸出手。 她走上前,抬起的掌心还未稳当落过去,忽觉身后惊风乍起,顷刻间,几道金色符箓凭空穿落,铸成四面高墙结界,将几人围堵其中。 扶荧心底一惊,猛然回头。 透过烁烁金印,贺观瀾不知何时出现几人身后,他身姿冷清,白衣勾勒着金缕云纹,腰携环佩,发束银羽霞冠,眉间清寂,站在那里犹如一株高冷不可侵的松柏。 宁随渊跟着挑眉,许是心情好,难得对死敌有了三分好颜色,“好巧,竟能在这遐方绝域遇见司离君。” “不巧。”他的视线越过流光,径自落在扶荧身上,嗓音清冽摩挲而过,“我想见的人,总能遇见。” 扶荧这才想起……她还欠了贺观瀾一个承诺。 “那确实不巧。”宁随渊笑道,“我们有要事在身,司离君不妨先撤了这法陣。” 贺观澜没有回他的话。 他缓步接近,最后在法陣之外停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扶荧总觉得……他眼中深意莫明,让她压力骤增。 男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冷清的像雪,覆着高不可攀的寂寂凛然,这让扶荧顿然生出一股危机之意。 “司离君……”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扶荧就注意到又有人向这边跑了过来。 是个女子。 她着一身深蓝色剑服,袖口紧束,长发干净利落地在脑后拢收成一个马尾,全身没有一点多余的坠物,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露出一股劲气洒脱来。 看到她的刹那间,扶荧陡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师尊。”她先对贺观澜行礼,旋即注意到阵法里的扶荧,先是短暂地怔了下,旋即瞪大眼睛,手指立马怼了过来—— “魔族的骗子——!!!” 五个字,声音动天。 “好呀好呀,你这个女魔头可害惨我了。”霄铃摩拳擦掌,呵一声冷笑,扭头对贺观澜说道,“师尊,昔日就是她潜入藏书阁,盗取藏书,今儿被你抓个正着,不妨直接收了,省得她危害四方。” 霄铃说得那叫一个正气凛然。 站在旁边的碧萝澄听罢不乐意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扶荧身边,隔着法阵对霄铃大肆叫嚷,“你谁啊?!我们家阿荧才不是骗子呢!不过就是一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收她你也配!” “你看我配不配!”霄铃正愁找不到人,当初她以为她是孤女,好心为之解围,谁承想上了奸计,责罚她是领受过了,那当初欠下来的账自然要偿还过来。 霄铃当即捻诀:“九星离火,号命阴阳;金戈贯日,叱斩妖魔!” “我怕你不成!”碧萝气性上来,跟着就要掐指结阵,“天元应现,雷——” 两人间剑弩弓张,扶荧唯恐生事,在碧萝施法前一把堵住她的嘴,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整只鸟收回到了隐青灯。 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小鸟还没来得及反抗就突然回到了自己的快乐老家。 口诀刚念了一半的碧萝:“???” 这对吗?! 放!她!出!去! 第82章 082 “我是在救她。” 碧萝在隐青灯里抗拒不停, 扶熒全然无视了她的叫嚷挣扎,对霄铃施一行礼,“多有冒犯, 还望霄铃仙长不要怪罪。” “???”不道歉还好, 道歉之后碧萝更加, “你和她道什么歉, 分明是她冒犯在先!!” 可是任凭碧萝喊破天, 扶熒始终无动于衷。 “无视我是吧?行!那我以后也不要理你了!!!” 她气得不轻, 放下狠话狠狠踹了几脚魂器結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理人了。 霄铃上下打量扶熒几眼。 她态度端的端正,即便是她有心也实在难说出重话, 再看身旁的賀观澜, 一言不发, 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霄铃最终作罢,默默退到了賀观澜身后。 扶熒抬眸看向賀观澜, “如果我没有猜错,司離君应该是为了调查玄鬼一事而来, 既然司離君有要务在身,不如就先撤了这束天法陣?” 她好言相劝, 賀观澜却没有任何松动。 他垂目凝视,忽然说:“我去了清泉镇。” 只是隨意的一句,又像是在和她解释着什么, 扶荧闻声一怔。 贺观澜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沉默地将目光落在了宁隨渊身上, 他的眸子淡,是日光融化不开的寂冷。 贺观澜又说:“去别的地方可以;去找那本书,不行。” 扶荧微微睁圆了眼睛。 宁隨渊俯身趴在狼背上, 姿态懒散,笑意更是散漫:“哦?”他语气中带有玩味,“难不成这《百杀录》也隶属太华?那就怪了,本尊可没听说这书署了司離君的大名。” 对于这等明目张胆的讽刺,贺观澜并不恼怒。 “你已经吸收了上半卷的书种。” 这话是对着扶荧说的。 她没想到他能立马看破,仓促之间后退了两步。 这样微小的动作换来他一声轻笑。 贺观澜不予理会身后的宁隨渊,对扶荧说道:“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难以驾驭书种所带来的能力,若执意得到它,只会招来反噬。” 贺观澜知道扶荧要做什么。 当玄牝命他下山,将扶荧引至下卷所在之地时,贺观澜就已知道她其中目的。 讓他没有想到的是,扶荧竟然真的有本事得到树靈青睐,讓生卷认主。 万年间,有数不胜数的人沦为傀儡。 即便她是决明之身,有神印护魂,可一个无心之人,又怎能驱使那本上古邪物?最后只会和那些死于贪婪的人一样,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逐渐被书种吞噬。 诚然他想讓宁随渊死;想利用她扭转天地命运,但也绝不会放任她堕落,起码不能是现在。 宁随渊翻身下来,一步步来到扶荧身侧,“一本书罢了,司离君何苦杞人忧天。” 贺观澜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微微蹙眉,余光不满地扫过去,“九幽帝不善书卷之事,没听过这本书的厉害之处也正常。可是扶荧不同,她比我更懂其中的利害关系。” “……” 拐弯抹角地说他文盲呢。 偏偏他还就是个文盲!! 宁随渊不甘心地咬了咬牙,懒得和贺观澜争论,扭头拉了拉扶荧的袖口,低声求问:“你说,这里有什么利害关系?” 扶荧攥着拳头没有回答。 这讓宁随渊更加笃定是贺观澜胡搅蛮缠,长臂一拦,稳稳将人护在身后,“司离君不愿解陣也无妨,本尊有的是办法和手段。” 他轻一冷哼,四周金印在无声的威压中发出阵阵嗡鸣,只需一个用力便能彻底拔除,然而下一瞬,金印就被贺观澜完全收回。 宁随渊笑了笑:“看样子司离君并非不讲理的人。”他自然地搂住扶荧的腰身,“走吧。”面对她时,语气又温和了许多。 扶荧心底犹豫,最后在宁随渊地拥揽中转身,一步一步向苍狼走去。 有一雙视线始终在背后停留。 她能感受到他在看着她,那抹不安跟着放大,直到宁随渊骑上狼背,对她伸出手,t扶荧才终于回过神。 她再次回眸看向贺观澜。 男子伫立在路边,白衣出尘似雪,他同样也在看着她,一瞬不瞬,没有丝毫要阻拦的意思。 扶荧轻咬下唇,垂下雙眸,将手放在了宁随渊掌心。 然而就在此时,贺观澜突然出手,一缕术光毫无预兆地脱袖而出,直冲扶荧而来。 宁随渊早已觉察,他眼疾手快,拽紧她的手拉至狼背,双臂将人紧紧环抱懷中,用自己的后背去抵挡那抹术光。 可是那道印法却不似凡尘俗物。 它诡异地穿过宁随渊的身体,咻地没入她胸膛消失不见。 见此,贺观澜放下了手,下巴微扬,神色孤冷:“你若是看不清,那我让你看清。”他说,“这将是你一意孤行的后果。” 扶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短暂的错愕过后,胸膛突然有火在烧。 突如其来的烧痛感让她全身虚软,扶荧猛地拽紧胸前衣襟,喉间不自觉溢出一道痛苦的低吟。感受到她的无力,宁随渊急忙将人抱了下去。 他抱紧她:“怎么了?” “不、不知道……”扶荧艰涩地发出声音,“不太对劲,心口很烫……” 也很疼。 第103章 她明明已经没有心了,却在心口的位置感受到了生挖肉血的痛苦。 扶荧浑身滚烫异常,汗水转瞬就浸湿衣裳。 理智一点点决堤,昏昏沉沉中,扶荧听到小青鸟在识海唤她,[阿荧,这是叩心印!阿荧你要醒过来!] 叩心印是什么? 扶荧没有了问的力气,唯恐咒法会伤害到小青鸟,想要拔簪将她放出去,四肢却是毫无力气。 她全身失重,躺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碧萝在里面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冲撞着結界,可是不管使出多大的力气,结界始终不得撼动丝毫。 懷里彻底失去了声音。 宁随渊注意到她额前的决明印忽隐忽现,在金色与血红间不断轮转,心中骤然一沉,当即怒不可遏—— “贺观澜,你对她做了什么?!” 贺观澜姿态挺拔,眼神自下:“让她认清自己。” 宁随渊抱着扶荧的手陡然一僵,意识到其目的后,对身后大喊一声:“成風!” 成風听命,拔劍冲向贺观澜。 贺观澜不避不闪,劍刃距离他咽喉仅有微毫之时,一柄赤色剑刃与之相抵,利刃碰撞当中发出巨大的嗡鸣。 剑势扭转,逼向成风命门。 他大惊,接連后飞两段拉开距离,然霄铃剑风如火,气焰趁盛直追。 两人一招一式,打得有来有回,可是任凭他们打得如何风生水起,宁随渊始终没有分给半点眼神,专注为扶荧破解术法。 贺观澜不知使得是什么法子,他的靈力无法与之抗衡,甚至連细微都探查不到,以这个速度下去,她必将失控。 ——贺观澜为的就是让她失控。 望着怀间那张逐渐失去意识的面容,宁随渊狠了狠心,抬指捻符。 此为迷迭咒,一道符印下去,少则昏睡三天;多则意识不清半月。 昏睡,怎么也好过发狂。 然而符印还没来得及下去,怀里的人倏然睁开了眼。 她额前神印烧灼似如红莲,双瞳猩红,与在玉赤台那夜别无二致! 扶荧似乎已经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飞出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她从地上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扶荧的意识像是被囚禁在了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之中,映入眼底的掌心苍白,布着火焰一般的纹路,十指猩红锋锐,这一瞬间,胸口处突然不那么烫了。 发生了什么? 她疑惑地环望着周围,看到了天边缠斗在一起的成风和霄铃,扶荧不知其中变故,条件反射想要阻拦他们。 可是比起真正想要做的事,身体却是与之相反。 煞气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着,扶荧无法控制地对周遭发起了攻击。 “扶荧,醒醒!!” 耳边是宁随渊情急之下的惊呼。 扶荧扭头对上他紧张的神情,她倍感疑惑,这一刻,扶荧甚至是清醒的,然而身体不受驱使,四放的灵力凶猛,眨眼间就将脚下变作废墟。 “贺观澜,给她解咒!”宁随渊理智全无,“你是在害她!” 贺观澜漠然不动:“我是在救她。” 宁随渊呼吸急喘,眼底凶肆流露,旋即掌心凝结流光,攻其面门。 贺观澜无心与之争斗,淡淡地看着站在中央的扶荧。 她已经化作灯鬼。 长发飞舞,邪火流窜,雪白皮肤爬满妖纹。当然,贺观澜所种的叩心印不仅仅是让人失控那么简单,此术法会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本身,清醒地让她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真相。 “想起什么了吗?”贺观澜对她说,“想到自己是谁了吗?” 是谁? 她是谁?? 这个问题登时让扶荧陷入茫然。 可是很快,大块大块的记忆将她淹没。 扶荧猛地瞪大了眼睛,她看到狂夜之中,无数妖兽死于自己掌下,而她……而她却像是野兽那般挖开它们的血肉,吞噬着它们的妖丹。 不,不对。 这不是她。 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不可能!!!! 不知是恐惧还是排斥,身体受到影响,妖力倾泻,便是宁随渊也被逼得后退了几步。 还没有结束。 扶荧又看到自己飞出寝宫,奔至玉赤台,比起关押在下面的妖鬼,她更像是一个邪祟。 那是血淋淋的一幕。 她在杀人,在蚕食,在疯狂地掠杀。 所以……所以是她破坏了玉赤台,是她放出了那些妖鬼! ——宁随渊骗了她。 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透过模糊的视线,扶荧看到很多人朝这边跑了过来,饥饿的身体被鲜活的血液所吸引,她感受到自己在发颤。 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兴奋。 不行,不行,不能过来。 走啊…… 走啊!!! 动不了,更喊不出来。 身体在此刻沦为樊笼,她挣脱不开,便连呐喊都是奢望。 比起挣扎的灵魂,肉身却在不住叫嚣,想要将所有人吞噬得一干二净。 这种感觉太过痛苦,痛苦到眼泪都止不住地流。 扶荧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贺观澜,兴许是恨意战胜了饥饿,她飞身过去对着他胸膛伸出了利爪。 贺观澜却是不避不让,清冷眼瞳倒映着她失狂的眉眼。 “去死!!” 她喊声凄厉,旋即五指弓起,对准他心尖刺了过去。 眼前忽地闪过一道暗红的影子,那道影子挡在贺观澜面前,再听噗嗤一声,锋利的指尖穿破皮肉,没入肩胛,温热感扑面而来,溅起的鲜血让她眼前一片猩红。 当红雾散却之时,扶荧对上少女失去血色的面容。 她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说什么,那双清亮的眼眸一点点失去光泽,最后缓缓在眼前倒下,一如当时。 [阿荧,快跑,不要回头……] [我没关系的,你要活下去,要找到家人。] [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皎皎,皎皎…… 扶荧恍然清醒,如同遭受到莫大打击,她身子踉跄,近乎站立不稳。 一声闷响,她重重倒地。 盛极的日光在头顶摇曳,旋即映现而出的,是他落落穆穆的神姿—— “你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操控,就想操控书种。”他长睫低垂,居高临下,“不自量力。” 扶荧的眼睛不甘心地张着。 她看到他伸出来的指尖修长且苍白,那缕金色的叩心灵印自身躯脱离,重新飞回到他掌心,转瞬收拢入怀,消失不见。 第83章 083 有朝一日,她竟然要用“鬼”来…… 扶熒又做起了梦。 那是一条漆黑到不见尽头的路, 受害的人们麻木迎自黑夜,她和他们一样,不知走向哪里, 不知通往何处, 虽活着, 却更像是一具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穿过跃界就到了天明川, 鲛族好心收留了他们, 让他们暂时有了栖息之所, 然而天明川终究不是家。 每天都有人在哭,哭回不去的故乡;哭见不到的親人;哭那没有希望的明天。扶熒不会哭,她谨遵父親教诲, 用毕生所学为那些身染重疾的乡亲们医治。 忙忙碌碌, 不知疲倦。 扶熒不知自己是怎么病倒的, 醒来就在鲛族的屋舍里。 尽管鲛人救了他们,但为了保证族人安全, 他们被勒令不准进入鲛族生活的区域,于是扶熒疑惑。 直到一个女子进门。 她头发长而茂密, 编成粗粗两条辫子,黑亮的发丝用五光十色的珠贝点缀, 满身堆砌着各异的珍珠。 鲛族喜欢这般招摇夸张的装扮,可是比起其他鲛人来,她似乎更加明媚, 相比那些用于装点的流光溢彩的贝壳, 她才是整个人都生着光的。 “我叫皎皎t, 是你的族人四处找人救你,你烧得严重,于是我只能把你带回家照顾啦。” 皎皎笑眯眯地将熬好的药递到了她面前。 扶荧没有拂意, 在女孩的注視之中喝光了那碗煎的过火的汤药。 女孩顯然是个自来熟。 她好奇地摸她的头发;碰她的眼睛,连腰间那个泛旧的香囊都爱不释手。 她说她没有离开过天明川,毕生梦想是去天外一線看看,据说那里可以看见日月相连,山海共鸣。 她还说她无父无母,但她不是孤儿,他们只是相居两地; 她还说……阿荧,有朝一日终会团聚,所以不要难过。 扶荧醒了过来。 枕邊湿润,也不知昏睡的这段时间流了多少泪。 第104章 头顶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裴容舟的旧居里。 扶荧余光一转,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瓜子映入視線,她抬起手,輕輕碰了碰对方发顶,十分微缓的动作,还是不小心惊醒了熟睡中的人。 “阿荧?”碧蘿揉揉眼,糯声糯气地叫她名字。 扶荧仓促地收回手,低低应了声:“嗯。” “你醒啦?”碧蘿睁大眼睛,下一瞬,眼眶就泛紅一圈,“你睡了两天。裴容舟说你气脉不稳,最后是帝君将自己的血喂给你,才慢慢好起来的。” 碧蘿顿了顿声,“叩心印会傷及命脉,我有心想要替你挣脱,可是魂器限制……”说到这里,碧蘿愧疚地低头。 扶荧不会舍得怪她的。 这件事本身就不是她的错,她哪会乐意见小鸟难过,扶荧輕轻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软肉,嗓音沙哑:“是我不好。” 说罢,扶荧声音滞住。 她想到了什么,注意力不由得落在她身后,门前空空荡荡,听不到半点动静。 ——一瞬间,扶荧突然不敢问了。 她密密长长地睫毛半遮,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声音比起先前轻慢了不少:“霄铃呢?” 碧萝一愣,良久才意识到她问的是那个粗鄙的修仙女子。 “……活着呢。”碧萝对她心存芥蒂,“未傷及要害,眼下正在偏房养伤。” 听到霄铃没事,扶荧挣扎着就要起身。 动作急,不慎冲撞气海,刹那头晕目眩,喉间腥甜,她重重倒回到床上,气息不稳,好久才勉强压下那股晕意。 “你别动别动,叩心印伤你太深,少说要卧床半日呢。”碧萝急地给她盖好被子,又将药取来,“这是裴容舟熬的补汤,你快喝了。” 那碗汤还热着,扶荧没有动。 她眼神空落落的,一丝光都落不到里面。 碧萝指尖凝滞,小心翼翼叫她:“阿荧?” 她一言不发,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般不住滚落。 碧萝陡然慌乱,放下碗正欲安慰,木门吱呀一声,黑色的影子先一步匍在地上,接着是男人颀长落阔的身姿。 碧萝循声望去,对上一双乌沉沉的视线,她当即起身:“渊主。” 他摆了摆手示意碧萝退下,碧萝担忧地看了眼扶荧,犹豫过后,默不作声地走出房间。 随着闭拢的房门,屋室跟着陷入俱寂。 她背对来人,轻薄的被子掩在身上,仅露出削瘦单薄的肩。 寧随渊先是瞥了一眼,接着端起那碗还热的汤坐了过来,用勺子在里面搅了两圈,确定不烫后,才抬起头:“你养的那只鸟哭得我头晕,再不好起来,这酒泉镇怕也没个清静了。” 扶荧脊背僵了下,想到醒来时小鸟那张皱巴巴的脸蛋,终是于心不忍,强撑着身体缓慢起身。 她皮肤苍白,似是一碰即碎,顯得下巴越发尖窄,眼里更是了无光彩,整个人犹如一片即将枯落的树叶,憔悴,且摇摇欲坠。 寧随渊的心跟着揪了一下,“用我喂你吗?” 她摇头,接过那碗汤抱起来喝。 “等你明日无碍,我就带你回九幽。”生怕吓到她,寧随渊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听闻天虞山有一件护法宝器,你实在担心,我就替你取来,或不然就让贺观澜教你个术法,下在我身上也无妨。” 扶荧一点一点喝着那汤,唇邊顫抖。 “至于那本什么百杀录……” 他顿住,纵使不语,扶荧也明白了他的意图。 湿润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碗中,与那碗苦汤一同进了胃里。扶荧尽数喝光,背对着寧随渊擦干眼泪,重新把碗还回去后,说—— “帝君……可否让我见一面裴先生。” 宁随渊看着掌间空荡荡的碗,抬眼又将目光落了过去。 “他只是一介看书人,无法解你难处。”宁随渊不想把话说得太难看,他知道她向来倔强,不撞南墙绝不死心,虽说厌恶贺观澜的这番做法,但也确实让他看清了后果,自然不能放任她胡来。 “一本书罢了,世间法宝众多,我总会为你寻来一件称心如意的,你还有何不满?” 扶荧咬了咬下唇,赤脚下地。 见她这般固执己见,宁随渊也跟着窜出火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如今已经是拿出了十足的迁就纵容。 既然她不听,那么他何须继续低头。 宁随渊眉骨压低,笼着一片阴风晦雨,猛然起身扣住她肩膀,微一施力便把人重新按了回去。 扶荧不依不饶,跟着剧烈挣扎。 然男女力气悬殊,在他面前,这点挣扎过于显得微不足道了。 “扶荧,你非要与本尊作对么?” 话音将落,手腕突然吃痛。 她竟别头咬了过来,牙齿发狠,腮帮都跟着顫抖。 宁随渊既不发作也不推开,漠然忍受着她的宣泄,直到鲜血淋漓,殷紅血珠自她嘴角渗出,他才伸手抚向她削瘦了许多的面颊。 “太华山上有一缚器,其名同衾缚,若女子将融了心头血的缚绳捆在男子身上,那么这个人永远伤害不了他。”宁随渊语意沉着,“你要是怕我,我就将它取来;至于那书,我们就别要了,好吗?” 那句“好吗”近乎是卑弱的哀求。 扶荧听罢,缓缓松开了牙齿,她咬得用力,再差一点就能将那块肉完全撕扯下来。 唇齿间蔓延着浓郁的血腥气,扶荧喘息急促,浑浑噩噩地对上了他低落下来的眸子。 “宁随渊,无心者……怎下这同衾契?” 宁随渊听得一怔。 她神色苍白凄泠,沾了血渍的双唇却红得妖冶,眼尾逶迤着一抹嘲讽,还有让宁随渊难以看清的憎恨。 她冷笑着问:“你忘了?我没有心的。”她抚着自己的心口,那里除了一盏决明燈的芯火,就什么都没有了,空空荡荡,连微弱的心跳都感知不到。 扶荧从未憎恶过自己,在这之前,从未。 她想活着,只要能活着,以任何身份都可以,但是唯独、唯独不能化为残害他人的恶鬼,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她之所以可以活着,就是有他魂给她续命。 她如何能接受? 扶荧低头,眼泪扑簌簌地掉。 被她亲手伤害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那个在她病时给她煎药的皎皎;那个以自己死去换她活命的皎皎。 纵使岁月轮回,皎皎早已记不起她是谁,可是她记得。 这一切又是拜谁所赐呢? 是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让她不再惧怕的人,可是明明……明明她不用惧怕的,她本不用胆战心惊地活着的,本可以安稳无忧地过完一生。 恨意让扶荧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想哭,眼泪却是接连抖落。 痛苦,恨,恨不得就此一了百了。 但是不能。 扶荧知道自己必须活着,更要清醒地活着。 她已经拿定了主意,扶荧来不及擦干眼泪,重新握住宁随渊的手,口舌不利,低低恳求:“裴容舟……裴容舟世代看书,多年来定是承蒙树爷恩惠,树爷见多广识,说不定裴容舟耳濡目染,知晓妙法,可解我玄鬼之身呢??”她满是急色,“即便是不要那本书,我也不能沦为……” 说到这里,扶荧眼神空洞地张了张嘴,“不能沦为燈鬼。” 有朝一日,她竟然要用“鬼”来形容自己。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宁随渊眉心聚拢,不忍地看着她几欲癫狂的神情,劝道:“我替你寻一颗心,就算找不到,我也会为你找来妖丹,你不会变作灯鬼,所以……” “我不要——!”灯鬼二字让她突然发作,扶荧尖喊地推开他,发疯似的捶打着床边,“我不要别人的心!我也不要别人的妖丹!!宁随渊你不明白吗?我只t是……” 所有的愤怒,失狂,到此刻突然被名为无助的情绪抚平,她平息了下来,眸色空洞,嗓音喃喃,“我只是想干干净净的,我不想……不想拥有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今日是妖丹,若妖丹没用呢?妖丹没用……你又会为我取来什么?” 是无辜者之血,还是如裴容舟所言,从万千人身上凝聚出来的一颗活心。 胃里跟着一阵痉挛绞痛,她忍无可忍,弯腰将那碗喝下的汤全吐了出来。 扶荧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她弱不可支地趴在床榻上,虚弱欲坠,身子纤薄一片,像是即将歇离,再没有了以往的生气。 第105章 宁随渊不想见她如此脆弱不堪,心头一阵撕扯之后,理性就此瓦碎。 “阿荧莫哭。”宁随渊彻底妥协,半跪在她脚边,指尖抚过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我去叫他来,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扶荧睫毛轻颤,默默垂泪。 他唇瓣紧抿,疼惜地触碰着她破口的唇角,眼尾跟着泛出一抹猩红,“不要哭,也不要怕。”他说,“若天地无术,我也会为你找出解救之法,所以你……不要哭了。” 无心者掉下来的泪落在了他心口,让他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想,这颗心在为她而疼。 第84章 084 “就算这样,扶荧也不会看上你…… 宁隨渊很快请来了裴容舟, 她正半靠在床榻上歇息,听到动静,緊闭的双眸登时睁开。 扶熒没什么神采。 与身体无关, 更像是情绪压抑所引起的疲惫憔悴。 裴容舟见此皺了皺眉, “阿熒哪里不舒服?” “阿熒”这个称呼讓站在后面的宁隨渊收緊拳心, 他忍着没有发作, 脸上没有表情, 嗓音绷得也緊:“人我请来了。” 扶熒听后一下子有了精神, 猝不及防起身走了过来。 而后在裴容舟驚愕地注視下,俯身行礼,裴容舟急忙搀扶起她, “阿荧这是做什么?” 扶荧唇无血色, 瞳孔却是与之相反的漆莹, “我这身体……是决明灯所融,需得生魂点燃, 我不愿如此,所以恳请裴先生帮忙。” 裴容舟讷讷地张开嘴:“阿荧……” “我知道你有办法。”说到这里, 她眸中莹润更深,像是下一瞬眼泪就会掉下来, “裴先生早就看出了我的不同,却从未和旁人一样阻挠,说明解决之法就在其中, 我说得可对?” 裴容舟眼底愕然更深。 他緩緩放下搀着扶荧的那只手, 在她哀哀乞求的目光下, 不禁看向了身后的宁隨渊。 “说。” 宁隨渊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裴容舟低头抿唇,挣扎几许,道:“《百杀录》分生卷与死卷, 两者互不兼容却又缺一不可。因此才死人不可学,生者不可近,而你就介于这生死之间。” 裴容舟继續说:“若你得到书种,生死卷会在你的身体之中相互抗衡,所产生的灵力会源源不断维持着你的芯火。但这并非长久之计,生死互搏的结果无非两种——其一为一方胜出,将你吞噬;其二互相兼容,你修得大成,永生在这天地之间。” “可你又是无心之人,早晚有一天,百杀录的书种会彻底取代你胸口的那盏芯心,所以我才告诉你,你必须先找一颗不滅之心,只有那颗心在,才能助你修得百杀录。” 简单来说,她的肉/身会成为一个容器,生卷和死卷都在这个容器里厮杀,为了得到她,它们并不会将她破坏,但斗争到最后,总会有一方胜出,到那时……扶荧将成为书种的傀儡。 扶荧知晓了裴容舟的意思,仅存的希望也没了,她后退几步,失神地坐回到床上。 宁随渊緊跟问道:“如果我们不要下卷呢?” 裴容舟叹息一声,“生死从来都是对立,也是共存的关系。有生无死;无死无生,若无死卷,以她眼下的状态,生卷很快会将她蚕食。” 裴容舟话音刚落,扶荧就感觉胸口一阵烧灼。 她哼了一声,难耐地攥住了胸前衣襟。 裴容舟见罷,顿时心存愧意,“你初来时,我原以为你和那些人一样,因此才没有阻拦,我更没有想到……” 没想到树爷会这般信赖,真的将《百杀录》给了她。 世间想要这本书卷的人不计其数,到头来能真正得到的却空无一人。也许树爷真的相信她会修成大道,改变这苍世;又或者是走到最后别无选择。 事到如今,除了树爷没人知道当初的答案。 宁随渊急忙上前搂住她。 扶荧疼得毫无力气,蔫蔫倚在宁随渊肩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作祟,听着那近在咫尺的心跳,余痛竟逐渐缓解。 她那双漂亮的长睫靡靡耷拉着,宁随渊不禁握紧她的手,嗓音低哑,若有所思:“所以……只能找一颗心。” 裴容舟笃定:“是。” 扶荧撑起自己的身体,摇头抗拒,“不,会有办法的……还有其他办法对不对?” “扶荧……” 宁随渊想要伸手安慰,下一瞬就被扶荧重重拍开。 她不要什么不滅之心,不要妖丹,不要别人的鲜血! 若是将自己的存活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之上,那就说明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活下来,那就说明她的重生本就是天道错误的抉择! 扶荧做不到,也根本不会接受。 她闭着双眸没有说一个字,宁随渊凝視着她苍白的侧颜,掌心不禁按压至胸前。 他是重莲之心。 这颗心赐予他不死的身躯;不灭的魂魄,要是—— “我将我的心……舍一半给你。”宁随渊觉得自己是疯了,他甚至是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你能否接受?” 这句话说完,屋里的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扶荧扭头看了过去,对方似是害怕驚动她,就连呼吸都是輕的,眼神透着一种讓扶荧看不清也看不懂的神色。 比起惊讶,她更多的是困惑。 困惑他为什么这样做。 扶荧迷茫地眨了眨眼,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思来想去,扶荧觉得还是后者居多——宁随渊生来倨傲,所谓喜欢不过也是心血来潮,当不得真的。 如果她当了真,待日后苏映微回来,原著的结果就是她的下场。 转念一想,扶荧恍然明了。 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宁随渊不会放任她死,于是像在苏映微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说不定宁随渊目前所做的种种也都是在演戏。 扶荧的眼神一点点下移,盯着他胸前撇去。 紧接着,掌心贴了过去。 她的掌心冰冷,柔软,软得像是一团融融春水落在了胸前。 宁随渊呼吸一窒,顺势将自己的大掌按在了她的手背,紧紧包裹,再问一次:“好吗?” 她声音低:“你的……终归是你的。” “扶荧……”宁随渊指骨间力道收紧。 扶荧仅感受了片刻的跳动,就失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不是自己的,终有一日会被收回。” 宁随渊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说,声音紧逼过去:“扶荧,我不会。” 扶荧摇头,“即使你不会,我也会怕。” 她不会用仇人的心替自己續命;更不愿承受这些或有可能的风险。 谁会知道他给的是半颗心,还是要她半条命呢? 这般固执让宁随渊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让他倍感无力的是扶荧从未相信过他,即便他真的挖出这颗心,亲手捧过去送给她,她都保持怀疑,继续远離。 深深的颓废感将他裹挟,宁随渊不知如何是好,到最后竟摊开掌心,以灵力化出一把匕首,拉起她的手放了过去—— “来,你亲手把它挖出来,我不会反抗,更不会骗你。” 那把匕首镶金带银,匕刃锋利,倒映着宁随渊的亟亟视线。 扶荧怔愣着没有动。 要是借此下手,真的杀了他,也就不用大费周折了,然而…… 扶荧怀疑地看向宁随渊,对方同样也在饱含期待地看着她。 他是什么样的人? 残忍,自私,暴戾恣睢又疑虑重重,这样的一个人,真会輕易将杀死自己的匕首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如果之前还相信他对自己有几分喜欢钟意;那么宁随渊现在的表现过于脱離了他原本的面貌,反倒惹人疑心。 ——他这样迫不及待得到她的信任,到底要做什么? 扶荧想不明白。 两人相互僵持又彼此沉默。 裴容舟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替他们抽回了那把短刃,“好了,还有一个办法。” 两人这才回神,一同看了过去。 裴容舟说:“扶荧,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有三种t方式可以炼化一颗不灭之心。” 扶荧追忆一番,点了点头。 裴容舟余光瞥了眼旁边的宁随渊,说:“取你身边人的几滴心头血,再放入聚灵瓶凝练,七日后即可凝练出一颗假心。”他顿了下,“它可以暂时欺人耳目,如果你真的能经受住生死卷的反噬,灵气淬炼之后,假异能成真。” 扶荧灰暗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裴容舟不满皱眉:“扶荧,这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要时刻保持清醒,一旦被人发现,或再遭受今天这样的事,那么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更别提淬炼过程痛苦异常,和把人活活撕开没什么两样。” 第106章 “我不在乎疼!”扶荧迅速打断他的话,“只要能得到这颗心,任何痛苦我都能承受。” 事到如今,裴容舟已经无话可说。 宁随渊还想劝解什么,然而要说的话在看到她希冀的神情后,全部化作沉默,最后喉间翻滚几圈,归于默然。 “那我去准备,阿荧先好生躺着休息。”裴容舟苦口婆心地嘱咐一番,“切莫冲动了。” 他出去后不久,宁随渊也跟了过来。 两人刻意走出一段距离,确定扶荧听不到声音,宁随渊才叫住前人:“裴先生。”他嗓音寂冷,“你等凡人,身怀如此宝器,想必要承受一些代价。” 裴容舟顿步,扭头回以淡笑,没有隐瞒之意:“折寿十年罷了。” 十年…… 宁随渊一滞,忽地伸出指尖点向他的额心,突然的靠近让裴容舟警惕后退,却见宁随渊讽意更深:“你的寿命仅有四十三,折这十年,你也没几年可活了。” 凡人命数短暂,因此才盼望长生。 奇怪的是,当宁随渊将他的寿命告诉他时,并没有迎来对方恐慌的丑陋表情。 他仍然温润,眸色平静从容:“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充盈;碌碌无为者,便是长命百岁也不过是年华虚度;若有冥冥之志,即便昨日生,今日死,也无憾一生。”裴容舟笑了笑,“比起没几年可活,在下更倾向于,我还能活好几年,不过还是多谢宁公子善意地提醒了。” 善意地提醒。 短短五字,堵得宁随渊无话可说。 似有不甘,宁随渊微微扬了扬下颌,睨着眼视人:“就算这样,扶荧也不会看上你。” 裴容舟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茬,神色间一闪而过意外。 回想屋子里看到的那几幕,裴容舟心底已经清楚了大半,转瞬就笑意吟吟地点头赞同,“嗯。”他脾气颇好,“阿荧连宁公子这样才华出众的都看不上,更别提我这一介村医了。” 说罢,一介村医裴容舟没有理会宁随渊的表情,潇洒离去。 这番话对宁随渊的打击不轻。 直到他离开良久,宁随渊都伫立原地一动不动,背在身后的双手紧了松,松了紧,良久才呼出一口郁气,又扭头看向身后的那间木舍,原本凛然的双目再次转为落寞。 此刻,她定是欢喜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欢喜,他却依旧难过。 第85章 085 “现在他们对女配越好,以后对…… 天微阴, 似有雨。 待身体好了些,扶熒背着人来到了裴家医馆。 霄鈴正在此處养傷,这是事发的两天内, 扶熒第一次过来看望她。 她傷得重, 至今意识不清。 扶熒轻手轻脚地坐在床边, 生怕惊扰到她, 就連端量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随后解开她胸前的衣领查看傷痕。 她胸前的疤痕错落不一, 看得扶熒一阵心疼, 同时也有几分与有荣焉之感。 前世的皎皎想成为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只是可惜困在天明川一生都不得所愿。 如今…… 她背靠太华山,成为众人仰仗的师姐, 这些傷痕就是她刻苦的证明。 扶荧小心掀开布条, 血洞狰狞, 是肉眼可见的疼。 她滿是愧疚地给她清洗上药,皎皎估计很疼, 睡梦中一直眉心紧蹙,嘴里喃喃着要水喝。 霄鈴的用药里有一剂天松玉, 需避水而食,扶荧看着她干裂的嘴唇, 于心不忍,只用筷子蘸着水在她唇下点了点。 她意犹未尽,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扶荧不知她有所清醒, 摊开掌心召出隐青灯。青灯提于指尖, 散发着幽暗的蓝火。见此情景, 霄鈴陡然一惊,便連因伤浑噩的意识也跟着清醒了,恐惧令人想要大叫, 偏生全身都动弹不得,更别提呼喊。 霄鈴滿身冷汗,惊恐地看着那盏青灯悬于胸脯,心跳得越来越快,灵气散发出来的薄光笼罩着她,霄铃几近绝望时,却感受到自己的病痛正在离开自己的身躯。 ——青灯在吸纳它们。 她眼底闪过诧异,艰难地朝扶荧那头看了过去。 身体好转,视线也跟着清晰不少,霄铃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唯独肯定的是这招必将反噬给她,不然她的脸色也不会那般难看了。 为什么? 霄铃问不出来。 进太华宫偷东西的是她;伤人的是;救人的也是她,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一个小周天过后,隐青灯已将她的伤疗愈了大半。 这是扶荧第一次利用生卷救人,它可起死人肉白骨,同样的,对方受到的伤害多重;她就会遭到多大的反噬。 好在决明身可以帮扶荧承担大多,所以除了短暂的疲惫晕眩,不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扶荧重新收回隐青灯,用湿润的帕子为她擦拭手脚。 霄铃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依旧不敢吭声,继续假装一无所知,任其摆布,时而偷偷眯着眼睛打量。 扶荧没有注意到霄铃在偷看,专心照顾。 她动作柔和,細密的长睫笼着一双温柔缱绻的眉眼,霄铃跟在賀观澜身边降妖伏魔,见惯形形色色的人们,她不敢完蛋笃定,但是…… 她好像并不坏。 一双澄湖似的眼睛,纳不进半点污垢,只剩清丽犹如月光般的幽静在其中摇曳。 霄铃明明应该讨厌她的,然而心中动容,忽然不知如何面对。 “身体无碍了?”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賀观澜的声音。 霄铃猛然回神,死死闭住了眼睛,扶荧指尖微顿,放下帕子,温柔地给她盖好被子,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声。 他走近,垂下的眸光在霄铃恢复了血色的面颊上一扫而过,“你现在气脉不稳,而她只是皮肉伤,静养几天便可痊愈,何必费神。” 扶荧:“她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我自当偿还。” 賀观澜缄默,视线缓缓落回到她身上。 扶荧穿的素净,银白色的长衫顯得身姿更为单薄,许是因为清瘦了许多,就连少女的那几分青涩都跟着削落不少,下巴尖窄,眉眼溶溶,端坐眼下,犹如菩提观音。 “你在埋怨我。”賀观澜看出了她的疏离。 这话说得有趣,扶荧抬眼道:“我埋怨司离君什么?”她说,“司离君乃太华宫掌司,我是为妖祟,司离君所作也是于情于理,倒是我,还要多谢司离君不杀之恩。” 说到这里,扶荧竟真的颔首致谢。 她要是真的动怒,冲他发作一番他自也无话可说;偏偏现在不宣泄不怪罪,话里话外都将两人间的界限分得清楚。 贺观澜自持冷静,为人處事多是无波无澜,此刻却攒动着一股恼意,不知是恼扶荧的这番刻意疏落;还是恼怒自己。 他凝息压制住那股已经抵至咽喉的冲劲,嗓音间维持着淡薄:“我只是不想讓你做傻事。” 扶荧反问:“不管司离君想不想,我都已经做了,不是吗?” 她指的是霄铃。 贺观澜登时哑然。 扶荧起身靠过去,她的脊背薄薄一片,在他颀长高挑的身量之下,顯得越发纤細可欺。她不再怕他了,比起那双冷清无欲的双眸,她的眼神比他更具有攻击性。 “如果这是司离君讓我所见的后果,那么如你所愿。” 贺观澜拧眉。 她笑了下:“如今我已经认清了自己,不过司离君无须担心,我自有办法应对,日后……定不会伤及无辜。” 贺观澜瞳孔紧锁,当即意识到什么,猛然抓起那只的手腕,“你要做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 “司离君越矩了。”扶荧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将自己的手用力挣出,颜色冷漠,“倒是有一样东西,司离君还没有还回来。” 贺观澜对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陷入怔然。 下一瞬,胸腔处传来嗡鸣,逼近的术法令贺观澜闷哼一声,复而又攥紧那只抵在胸前的柔软手腕。 他知t晓她的目的,心中不情愿,不乐意,满是抵抗与埋怨。 贺观澜更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纵使他手段极端,那也是情有可原,他只是不想见她落得个行尸走肉的地步! 她是当真不明白,还是…… 贺观澜的眼神第一次透出犹如稚子一般的茫然之色,扶荧无心品鉴高岭之花的这番不同,微一施力,就将那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出来。 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几缕微弱的金光。 第107章 触指的刹那,金光就变作了几根不大起眼的头发。 贺观澜甚至记得,二人发絲相系时是在一个良夜,弹指间,那几缕细长的发絲捻碎入尘。 扶荧用讽刺的眼神注视过去。 这一刻,那股郁火燃至极点,最终成为愤怒将他侵吞。 “扶荧。”贺观澜表情细微,却仍克制着自己,“我是在救你。” 救她?真是好笑。 扶荧自认还没到需要他人拯救的地步,何论他所谓的救,也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作弄罢了。 扶荧不再施以眼神,冷漠地与他擦身而过。 直至身后步伐走遠,贺观澜神色转黯,掩在宽袖下的大手不知何时蜷紧发狞,待天蒙地暗,大雨倾盆时,贺观澜还是追了出去。 “扶荧。” 她还没有走遠。 街上寥落,仅有的几个行人也都多餐至店铺,天光灰惨惨的,她那袭银衫铸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不知是出自什么情绪;也不知是因何而起的想法,他只是想—— 贺观澜步步逼近,“随我回太华。”他说,“我会为你找一颗心。” 扶荧眼神错愕。 轰隆一声,闷雷朝空捣了下来,连绵的雨珠子紧跟其后,倒豆子似的满天浇落。 他没有给自己施避雨术,很快全身淋湿,透明的水珠顺着他睫毛滑落,坠在脸上,神色晦涩不明。 两人隔着雨幕相望。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收敛目光,纤薄的背影转瞬就被闷沉的雨帘吞噬。 雨水潮湿,衣衫冰冷的黏合着皮肤。 贺观澜已经很久没有淋过雨了。 不单单是雨,春日的风;冬日的雪,在这漫长的登仙路,便连四季都被远远甩在身后,让贺观澜几乎忘了,他曾经也是一个凡人。 曾经…… 贺观澜猛地清醒了过来,忽然觉得嘲弄。 他可能真的疯了,又或是失去了理智,竟然真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自嘲一笑,转身重回医馆。 “师尊。” 霄铃已经坐了起来,在榻上好奇地看着他,表情想问又不敢问。 贺观澜已经用术法把自己重新收拾得干爽,说:“等天晴了,我们就走。” 霄铃实在抵不过好奇,“她就是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女子吗?” 圣女的事迹尽人皆知,霄铃自也不例外。 她实在想象不到清冷无情的师尊堕凡尘时是什么样的,每每听同门弟子议论起来都是抓心挠肝。 幸而今日得以一见,确实与平日里的师尊大相径庭。 提及苏映微,贺观澜倒是恍惚了一瞬。 时日太久,他早将这人抛之脑后,面对霄铃探究的神情,贺观澜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想先前定是误会。”霄铃自顾自道,“她看起来是个心善的女子,不然也不会用那种方式救我。” 霄铃笃定:“她肯定有苦衷。” 贺观澜斜睨过去,“如此随便就定人好坏,我看你是把我平日对你的叮嘱全忘了。” 霄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有。正因师尊对她不同,我才爱屋及乌,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贺观澜不语,目光安静地落在了窗外。 一场雨同时裹挟了两个世界。 任凭外面怎么电闪雷鸣,丝毫不影响屋内的欢声笑语。 苏映微身体好转,难得聚集了一群朋友来家里玩儿,在众人的起哄之下,她喝了半杯白兰地。 苏映微本身就酒量不好,自从得病,就彻底远离了辛辣刺激。 难得机会,自然放纵。 朋友架着她回房间歇息,隔着一道房门,那些吵闹笑声似乎也跟着隔绝,传到耳边都是嗡嗡的细鸣。 昏昏沉沉间,脑袋里滴了两声。 熟悉的电波声,苏映微眯了眯眼,怀疑是自己喝多,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很快,系統就开始说话—— [宿主,检测到一号和二号的情绪波动异常,数据显示剧情有小幅度偏移,他们好像真的对女配产生了好感,我们最好现在回去,免得……] “什么好感?”苏映微趴在床上,嘴里含糊不清,“有好感正常啊,毕竟那个绿茶是假装我的冒牌货,没有好感才算剧情偏移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系統仍然觉得不大对劲。 它不死心地劝说道:[我们还是提前回去比较好。] “啊呀,你放心啦。”苏映微大咧咧地安抚它,“现在他们对女配越好,以后对我就越是愧疚,我们任务完成的速度也越快。” 系统略显犹豫:[可是……] 苏映微没了耐性,“你不是人类,不理解也正常。就像是现在大火的追妻火葬场文,你多看几本就懂了。” 外面开始有人催促。 苏映微急忙起身,准备重新参与到酒局,“行了,别烦我了,一年后再说。” 见她如此,系统只能把不安咽回去肚子里。 想到苏映微毕竟是自己的宿主,任务成功与否都在于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劝说一句:[如果真的任务失败,不单是你现在得到的财富,还有你健康的身体都要被再次收回,宿主你可要想好了。] “我知道。”苏映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放心,我有分寸。” 见此,系统只能无奈地选择沉睡。 它只能祈求剧情朝着既定的轨道发生下去,如果偏移,不单单是苏映微,连它也会遭受影响。 第86章 086 他自认有愧,便以为如此就能偿…… 当电流从脑海划过, 又缓慢消失时,扶熒顿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从她清醒到今日已过一年之久,除了最开始, 往后再也没听到蘇映微和係统的交谈, 时隔许久, 早已将他们抛之脑后。 扶熒起先不是没有担心过。 害怕自己的举动影响到所谓的剧情, 从而引起係统的注意。可在这本书里她只是一个女配, 谁会大张旗鼓, 事无巨细地写女配两年内做了什么?因此行事上也大胆了许多。 不过今日所见,并不是全然没有影响的。 扶熒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嘲讽,自异世而来的灵魂不曾把这个世界当成真正的世界, 他们是npc, 是纸片人, 唯独不是活生生的人,就连那几个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对蘇映微来说都是用于完成任务的工具罢了。 人各有志。 她想从中换取永恒的财富与长寿, 这不算可耻,扶熒也明白真正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若有朝一日蘇映微真的回来, 她也不想与之为敌,要是她能安分守己, 係统给她的东西足夠保佑她后世无忧;要是苏映微执意完成任务…… 扶荧不知她任务成功后的代价是什么。 关于那本话本子的记忆也只是延续到她死之前,至于女配下線,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扶荧是一无所知的。 所以扶荧不敢赌也不能赌。 如果以苏映微为中心, 那么她理应是天道之女, 随着她任务完成回到现世,不虚洲必定将面临轰塌。 想到这个可能性,扶荧内心顿时沉重许多。 她必须快点, 用尽一切手段杀了寧随淵,如果所谓的男主死了,苏映微的任务必将面临失败,系统也会切断两个世界的关联。 扶荧不敢耽误,急忙去找裴容舟。 大雨转歇,回去后就见四人共处一室,气氛沉滞,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碧萝最先看到扶荧,起身冲她打了声招呼,神情靡靡。 她用帕子擦去额前水渍,视線顺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答案,“是不是关于那颗心?” 三人同时抬眼。 扶荧不禁喟然而叹,最后的办法也被切断,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很快从做出了取舍。 她上前牵起碧萝的手捏了捏,“仔细想想,取心尖血也不是什么小事,我看还是算了。”扶荧唯恐碧萝自责,“那本书也先不要了,回头我们再想办法。” 至于苏映微那边…… 依照剧情,距离她回来还有两年的时间,这两年她小心谨慎些,不让系统觉察,再另寻机会入手。 就是这灯鬼之身有些麻烦…… 扶荧垂眸,此前在太华山上得t到的那本书有不少蛊毒的记载,待回去耐心研究一番,说不定还能制出用于压制的蛊虫来,或多或少是能挺过这两年的。 就算真的挺不过去,也是她命数如此。 总之没什么大不了! 扶荧很快接受了现状,抬眼却见碧萝耷拉着脑袋,漂亮脸蛋皱皱巴巴的,看起来比她还要哀愁。 第108章 扶荧忍俊不禁,温柔捧起她的脸—— “那天是我不冷靜,真让你为我受伤,我也舍不得。” “阿荧……” 这么一说,碧萝更加委屈了。 取一滴心尖血而已,对她来说无足輕重,若真能让扶荧好起来,别说是一滴,切半颗心过去她都愿意,可是……现在根本就不是半颗心的事,而是…… “谁和你说会失败?” 倏然,一道慵冷的嗓音穿耳而过。 两人同时看去。 寧随淵处于正位,雙手环胸,神色漠漠。 “他说光凭碧萝一人不夠,可是除了碧萝,你身边好像也没几个亲近人,我们因此才商量着找谁比较好。” 碧萝愣住,扶荧听罢也愣住。 寧随淵的话向来做不得真,然而此刻一脸正色,一时间也让扶荧分不清真假,困惑当中,不由看向碧萝:“真的?” 她呆滞地张了张嘴,余光小心翼翼地瞥落过去,冷不丁对上寧随淵如锋如芒的视线,心窝紧跟着突突了两下,碧萝也顾不得其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真、真的。” 扶荧更是狐疑。 她垂眸凝思,隐约想起裴容舟是说过,要“几个”身边人的心尖血。 “不过……”宁随渊再次开口,跟着顿了顿声,“成風。” 一直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成風立马站了出来。 宁随渊说:“你虽然看我不喜,不过成风没有招惹过你,也算得上你一个身边人。” 这回换成风愣住。 他跟在宁随渊身边久了,行事上自是比寻常人机敏,当即抱拳作揖:“属……我愿意为扶姑娘肝脑涂地。” 掷地有声,忠心不渝。 满堂哑然。 宁随渊身形后倚,见扶荧还直愣愣在原地站着,哼笑一声:“还是说你嫌弃我,自也嫌弃我身边的人。” 扶荧回过神来,急忙解释:“成风肯帮我,扶荧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如何偿还这份恩情。” 仅是碧萝一人,她就已经受之有愧了,更未想过再依靠别的人。 心尖血乃人的藏神之血,珍贵之物,让别人心甘情愿为她付出,她自然受之有愧。 “扶姑娘言重了。”成风一本正色,“救命之事,何谈恩情。” 说完,又小心观察宁随渊的脸色。 他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垂目瞥向侧位的裴容舟,态度虽冷漠,比起往日却也算有礼,“裴先生,两人够吗?不够的话我家里还有几个伺候她的婢子。” 裴容舟颔首,“够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扶荧总觉得这几个人……氛围怪异。 她思索几许,“那我陪着你们。” 宁随渊睨了过来,“以裴先生先前叮嘱,取心尖血时切忌有他,更要避讳妖祟,若受到邪气浸染,怕是会功亏一篑。” 说罢,他玩味地上下打量她一番,“你也算半个邪祟。” 扶荧:“……” 这番言辞让扶荧无从辩解,而后在碧萝的督促之下,老实回到自己的屋子安靜打坐。 ** 凝练出一颗“活心”需得七日的时间,为此,裴容舟只能将蛊毒之事暂且搁置。 七日来扶荧闭门不出,终于挨到了活心炼成之日。 “这毕竟是一颗假心,你的命火可能会与其产生排斥,虽过程痛苦难熬,但总能挨过。”裴容舟将盛有活心的聚灵瓶取了出来。 众人早已等候多时。 只见瓶身泛红,区别以往。 扶荧端坐床榻,紧张地攥紧身下床褥。 裴容舟深吸一口气,眼神肃穆:“可以的话,我就拿出来了。” 扶荧輕轻点了点头。 四下无声,全部聚焦在他的动作上。 裴容舟小心打开瓶盖,一缕柔和的红光顺着瓶口钻了出来。 和寻常的脏器不同,与其说是心,不如更像是一颗种子,极小一粒,尖红的嫩芽只蜿升出一角,悬在众人眼下,灵洁剔透。 裴容舟的表情并不轻快,“阿荧,你可想好了?” 待意识到他所忧虑后,扶荧笃定点头:“我想好了。” “还是那句话,要小心保护,不可被人发现你的异样;只要能忍过每月十五的反噬之苦,假异能成真。” 扶荧给他了一个郑重而坚定的眼神。 事已至此,裴容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你们先都出去吧。”裴容舟扭头对围在身后的几人说道,“镀心需得清静,待好了,我再叫你们进来。” 碧萝有些不大情愿,最后在扶荧安慰的笑意当中,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屋子。 屋外碧空清朗。 一场大雨冲刷,院中的花草都跟着亮丽几分。 碧萝安静坐在石头凳上等着,百无聊赖地晃着两条腿,又时不时朝身后张望。 忽然,有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脑门上。 碧萝哎哟叫唤了声,还没来得及找罪魁祸首,就见那块石头映显出几个小字。 【门外,槐树下。】 碧萝捂着脑袋,一时间也顾不上疼了。 她眨巴眨巴眼,正要把石头丢回去,上面字迹进行了二次拼合:【帮扶荧。】 帮扶荧? 碧萝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思量半晌,她还是握着那块石头走了出去。 碧萝去的时间不算长,刚好赶在裴容舟出来前回来。 她的神情看起来凝重而恍惚,踩在宁随渊的步伐后面跟了进去。 “镀心”看似成功了,因为比起离开前,扶荧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苦色。 “如何?”宁随渊问。 扶荧蔫蔫抬起睫毛,本想说什么,注意到身后满腹心事的碧萝,最终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怕小鸟担心,她忍耐着连哼都没哼出来,即便胸绞痛的厉害,仍是面色不惊:“还好。” 说话间牵扯五脏,气血一阵沸腾。 扶荧放轻声音:“碧萝快去吃饭吧,你今日什么都没吃,定是饿坏了。” 碧萝哪还顾得上饿。 她雙手背后,看了眼宁随渊,又看了眼她,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我守着你。” 两人相处这么久,扶荧哪会看不出她是藏有心事。 “我想擦洗一下身子,既然这样,碧萝留下帮我可好?” 这话说完,裴容舟和成风脸上露出了同样的尴尬之色。 两人不作逗留,逃得仓促又迅速,最后只剩下宁随渊站在床边,扶荧好整以暇地看过去,“帝君还有话要说?” 她敏锐地看到他额前青筋跳了一下,神色莫名,互不相让地僵持片刻,宁随渊转身离开。 现在碍事的人都走了,扶荧招呼碧萝坐过来,“说吧,怎么了?” 碧萝自知瞒不过去。 她用力地咬紧唇下的软肉,不吭声,默默地将一根红绳送过去,“他本不想让我告诉你的,但……”碧萝声音微弱,“我总觉得瞒着不好。” 扶荧怔愣一下,情不自禁地接过了那根红绳。 “这是承劫络,又名子母络。红络为母,黑络为子,子络可以代替母络承受一切灾厄,当然也包括病痛折磨。” 碧萝又想到了不久前贺觀瀾对她说的话。 许是害怕宁随渊发现,他特意将一缕意识寄生在天冬身上,即便透过那具普通的肉躯,碧萝仍是在小童那双青涩的眉眼中嗅到了独属于贺觀瀾的那份冷清。 “你在她睡下时偷偷系在她手腕上,无须告诉她是我所为。今夜过后,她自会无忧。” 碧萝不清楚贺觀瀾为何这样做,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她本有忌惮,在这之前还小心用灵气探查了一番,可这确确实实是承劫络,没再填任何别的什么。 扶荧若能顺遂最好不过,可是……想到扶荧前世,碧萝还是不忍隐瞒。 她理所应当道:“阿荧,我看过了,这个络子确实能祝你度过今夜,若不你戴上吧,也省得自己煎熬。” 反正挨疼是贺觀瀾的事,他活该!碧萝也不心疼。 扶荧没说话,沉默地把玩着那根红色络绳,倏而笑了。 贺观澜这人,矜冷自持,一向分的清明。 他自认有愧,便以为如此就能偿还。 可是—— 扶荧不想欠他什么。 在碧萝期待的目光下,她毫不犹豫地粉碎了那条络绳。 眼见好好一条绳子化作粉末,碧萝当即惊呼一声:“阿荧,你、你真不要呀!”她一阵心惊疼,倒不是心疼这条绳子,她只是……只是…… 碧萝红着眼睛,“司离君说,此痛犹如万箭穿心,我这才、这才带回来的。” 扶荧哪会不知道她是在忧心自己。 第109章 她抬手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头发,“碧萝,t若我能忍过今夜,日后万般折磨都难近我。”她笑容苍白,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坚定,“世上千难万劫,庸人难渡,承劫络可承一劫,承不了万难。” “阿荧……”碧萝忽然不知作何言语,除了心疼,除了叫她的名字之外,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去吧。”扶荧指尖垂落,“让我独自待一晚上。” 碧萝揉了揉发酸的眼眶,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又听到她在唤她。 碧萝回头。 扶荧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长发墨缎似的散开,裹着张白玉似的容颜,她唇边带笑,黑亮的眼睛也是弯起的。 “明天见。”扶荧对她挥了挥手。 碧萝心头轰隆一响,当即怔在了原地,下一瞬,眼泪滚落。 月夜清明。 随着玄鬼倒地的声音,系在贺观澜内腕上的黑色绳络也跟着燃毁。 那点微弱的火苗不足以将他烧伤,然而触及皮肤仍是传来不可忽视的灼痛。 贺观澜抱琴的双手陡然僵住。 眸光情不自禁地落了过去,承劫绳已消失殆尽,除了腕骨上细微的红痕,似乎从未有过它存在的痕迹。 那抹红痕突兀。 火意似乎顺着手腕燃到了心口,灼得他呼吸滚烫。 “师尊,方圆百里的玄鬼都清理干净了,我们是回太华山,还是?”霄铃提着剑跑来,却见他对着自己的手出神。 霄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贺观澜生有一双过分修长的十指,琳琅琴身衬指节若玉,上面空无一物,并无不同。 “师尊?”霄铃困惑地再叫了一声。 “回太华。” 贺观澜收回云间鹤,衣袍如云翻过。 他最后又看了眼身后,今日月色通明,满地的月光犹如碎掉的鲛珠,贺观澜突然转了念头—— “去不动山。” 第87章 087 虽然没有出息,宁随渊也不得不…… 东方将白, 曦光映日,当最后那丝墨底消退后,天云大亮。 扶熒清醒了过来。 她趴在床上, 呆呆睁着眼望着房屋那一隅浅淡莹白的日光, 才得以回神。 屋里很乱。 扶熒已经記不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她有分寸, 生怕自己惊扰到旁人, 便是痛极发疯时也没有离开这张床。 扶熒先给自己擦洗了一遍身子, 又用术法将凌乱潮湿的床铺重新收整干净,最后才换衣梳洗。 她特意穿了身桃紅色的绫罗裙。 裙衣轻薄,没有过多繁琐的花纹, 仅搭了一条同色的流云披帛。她平日里多爱浅色, 宁随淵命侍画她们准备的又都过于招摇, 身上的这件是唯独不算张扬的,此刻扶熒把它穿在身上, 对着铜鏡照了照。 仅一夜,好像就又清瘦了许多, 腰身鬆垮,她只能将缎带囍得更緊, 才勉强掐住那截腰,脸上更没什么血色,打眼过去弱柳扶風, 病似芙蓉碎。 扶荧对着鏡一番思量, 最后捻起胭脂在自己脸上涂抹起来。 她不擅长打扮, 在九幽宫的时候有翠珑侍画帮衬的,每天着什么妆全是她们说了算;出来后就完全放飞自我了。 扶荧下手略重,雪白的腮点缀着两坨紅, 看起来不伦不类,还有几分招笑。 她犹豫地看了看指尖的胭脂,思来想去,还是起身洗去,又坐回来继续涂抹。 这次倒是不重了,就是……不匀称。 上面紅一坨,下面暗一坨的,怎么看怎么奇怪。 接连两次的失败令扶荧深感颓废,最后无奈地叹了声,彻底歇了心思。 她抬手将胭脂放回到匣里,未曾想一只手臂从身后伸了过来。 他手掌大,五指长,大拇指裹着一枚玄色龙纹扳指。 那个胭脂盒子捏在他手里,衬托之下小得滑稽又可怜。 扶荧怔然,不禁抬头望去。 宁随淵不知何时进来的,甚至还穿着昨日那身墨蓝色的衣袍,这可怪哉,魔君对他这副皮囊向来钟情,便是在外头也是一天一身新衣,扶荧与他相处至今,就没见过宁随淵一身衣服同穿两日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短暂的错愕后,她忍不住看向外面天色。 天云白的不算透彻,也才初醒的模样,估计未过平旦。 “你……” “抬头。”宁随淵不予理会她的表情,突然打开了那胭脂匣。 扶荧脑子轉得快,很快觉察他要做什么,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不必劳烦帝君,这胭脂艳,不大适合我,我正要洗了去。” 说罢,扶荧准备去洗脸。 宁随渊的眼神緊跟过来,“難道你不是怕那只鸟担心?” 扶荧步伐頓住,严肃纠正:“碧蘿不是鸟。” “哦?”宁随渊挑眉,深感玩味,“不是鸟,那是什么?” 扶荧和他说不清,去盥盆那里胡乱洗了一把脸,回来发现宁随渊依旧拿着那盒胭脂,时不时抬起的眸子点漆如墨,意味不明。 她瞥了眼镜中那张凄白若纸的面容,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坐了过去。 宁随渊打开盖子,用无名指腹蘸了些殷红的胭脂,望着那色泽,扶荧犹豫不定:“帝君会么?” 他沉思,“不会。”旋即说,“不过应是比你强些。” 这话让她不滿,不过事到如今,也指望不了谁了。 扶荧叹罢,认命地把脸仰给了他,是平常難见的憨态。 ——和猫似的。 宁随看得牙齿发痒,半晌忍耐下那抹悸动后,向她靠近。 他是站着的,需得委下腰来,因着高大,俯身的弧度自也大,如此便将扶荧完全裹进了自己的身躯里。 宁随渊的睫毛密密压着,眼瞳淡薄,此时收拢着她的眉眼。 他依稀記得刚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她脸上还有婴儿肥,虽不大明显,却也颇为青涩可爱。 如今…… 脸看起来比他手掌都要小,肤白的像瓷,一双弯弯细细的眉,掩着乌浓的眼,此时正睁望过来,比起她的那双清澈,藏在他冷淡之下的东西便显得尤为不堪。 “闭眼。” 扶荧听着怪,皱了皱眉:“涂个胭脂罢了,闭什么眼,我看还是算了。” 她又喊着算了。 宁随渊面无表情道:“你看着本尊,本尊紧张。” 这句话从他嘴里出来格外地没有可信度。 抛开那些低劣的品质不谈,扶荧有时也会钦佩他得天独厚的傲然自恋。 紧张? 饶是扶荧,此刻也没忍住笑了下。 见她笑,宁随渊不满:“不信?” “信。”扶荧弯着眼,“不敢不信。” 说完,老老实实闭上了眼。 黑暗中,所有感知都跟着放大,她听到了砰砰砰的声音,起先扶荧还听着奇怪,最后才发现那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从自己胸腔里传出来的心跳。 这一刻扶荧才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真的拥有了一颗心。 当那抹温贴至脸颊时,扶荧不由得半眯起眼,透过狭窄的视线,她看到他靠得极近。 男人眉骨锋利,五官深浓,平日里常是冷冷恹恹的神态,不知是否专注的缘由,神色间的寒戾有所消解,连那双向来居高临下的眼眸都少见的有了几分温情。 这张脸与記忆中的面容诡异重合,昔日早已忘却的东西如今如潮水似的褪回脑海。 [这是我花了半个月的俸禄买来的,你就涂上看看嘛~] [不要,我不会涂,要是涂成两个猴屁股,你准会取笑我,我不涂。] [我给你涂我给你涂,胭脂铺的婶子教过我的,我给你涂,求你啦~慕宁~求求你啦~] 耳边声音喧腾,恍然间好像又看见那道浅绿的影子在身边轉来轉去,夹着嗓子,一声接一声,不知疲惫地恳求着,只为她涂抹一次他亲自挑选的胭脂。 小郎君实在烦得很。 咋咋呼呼,外面的蚂蚱都没他吵,一来二去的,扶荧实在架不住他纠缠,不情不愿地允了。 两人对着镜子忙活半天,果不其然收获了两个猴屁股,他知道自己犯错会挨打,那一刻不等扶荧反应,拔腿就跑。 欢声笑语,嬉笑怒骂,好像都在昨日。 “行了。” 宁随渊收起了胭脂盒。 她扭头看向镜中,两片轻薄的烟霞飞在眼底,与雪白的肤相衬,煞是春色滿面。 ——没有小郎君涂得好看。 扶荧忽略了那丝翻腾的寂寥,温声道谢:“多谢帝君。” 扶荧继续对着镜子弄头发。 她不如翠珑侍画手巧,更不知现在不虚洲流行什么发髻,梳的也都是十七年前妇女们常见的款式。 第110章 简单,只鬆松挽起,再用一根簪子别住,就算成了。 注意到她挽簪的动作,宁随渊神色黯了黯,伸手接过,“我来。”不等扶荧说话,就自顾自将那流苏坠别到了发间。 扶荧猛然注意到他袖间的潮湿,想到近日多雨,试探性问道:“帝君……在外待了一夜吗?” 她有些担心自己的丑态被他看见,换得嘲讽。 更怕t自己失控之下口无遮拦,说出些不该说的。 宁随渊闻声僵滞一瞬,转而双臂垂落,“再涂些口脂吧。” 他没有直接回答。 扶荧凝神片刻,也不作逼问,扭头挑出一盒不算艳丽的颜色涂上,起身面对向他,“我要去找碧蘿了,帝君……”她掠了眼他身上的水渍,“也换身衣裳吧。” 她委了委身,转身开门。 曜日浓浓,尽数泼洒在她身上,不知是光刺眼,还是她本身刺眼,宁随渊竟被恍的离了神,直到那抹桃红远去,也迟迟没有动身。 她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待了一夜…… 准确来说,是守了一夜。 夜半小雨,烛火随風雨飘摇。 他立在窗外,听她哭喊,宣泄,再到雨停声歇。 他目睹她的狼狈濒临,却始终相信……她会等到天明。 宁随渊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裳,上面遗留着几滴融不开的泥渍,都是昨夜从房梁上滚落在身上的。 他捻诀换了身干净的,踱步跟了出去。 ** 这个时辰众人都已醒来,正聚集在堂前等着扶荧过来。 扶荧一经踏门,眼前跟着闪过一道碧绿的影子,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抱了个满怀。 “阿荧——!” 她搂得紧,声儿都跟着颤。 扶荧愣了愣,反手抱住她。 “碧蘿昨夜睡得可好?” 哪来的可好,她根本就没有睡。 不单单是她没有睡,成風和裴容舟也都没有睡,几个人坐在一处大眼瞪着小眼。 裴容舟不放心,成風也想替宁随渊看看她的情况,然而最后都被碧蘿拦了下来。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想见她,但始终明白,扶荧定是不想让人看到她那般的,她也相信,扶荧肯定不会让人失望。 果然,扶荧真的醒来了,好端端地重新来到了她身边。 心底酸涩得厉害。 碧萝红着眼眶松开手,“你、你可好了?” 扶荧笑着在她面前转了个圈。 她特意穿得娇俏明媚,那抹胭脂红连仅余的憔悴都跟着掩去了,明明艳艳,灼灼如花。 碧萝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又绷起神经,“那心——” 不等她把话说完,扶荧就抓住她的手贴在了胸口,弯着眼睛:“听。” 碧萝摸到了她的心跳声。 缓慢,微弱,一下又一下,在掌心跳动着。 她猛然恍了神,旋即破涕为笑。 扶荧那颗刚凝好的心因她的这个笑,好像隐隐有了即将融化的迹象,扶荧心疼地捧起她的脸蛋,擦干净那上面的眼泪,由衷道:“谢谢你碧萝,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拥有这颗心。” 这番话说得真挚,未等碧萝反应,忽见一人逼近。 ——是宁随渊。 她神色仓皇了几分,急忙掩饰:“没什么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你能好起来,我做什么都行,谈……谈什么谢不谢的。”最后越说越心虚。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扶荧没有看出异色,攥紧碧萝的手,深感愧疚,“……可惜,我没什么好给你的。” “别这样说!”碧萝急了,“我把你当家人,家人不得生疏。” 她声音渐弱:“……这是你之前说过的话。” 扶荧虽不記得自己何时说过这番话,为了不让碧萝难过,但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她想好了。 再过一段时间,等找到《百杀录》下卷,时机成熟时,就把两人的同命契解了,让碧萝得到真正的自由。 不过这只小鸟敏感多疑,又害怕离别,倘若突然提及解契,保不准生出间隙,以为她不要她咯,所以这件事务必要好好筹划。 除了碧萝,扶荧当然也没忘记其他人。 扶荧再次看向成风,“还有成风,多谢你救我一命。” 成风受宠若惊,不由得看了眼跟在后面的宁随渊,“哪里的话,扶姑娘安好便好。” “我没什么好东西。”扶荧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块剑珮递过去,“这是我现在在回落崖找到的,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还有裴容舟,扶荧自是没有忘记。 她在储物袋翻来找去,找到一匣子药材,同样送给了他,“裴先生帮我过多,这些药都是寻常找不到的,只是还未炼制,日后定有用处。” 药是九幽城的药,都是她出来前偷偷薅来的。 宁随渊自然是认出来了药匣上熟悉的印记,眸光幽暗,背在身后的指尖捻了捻,冷眼见裴容舟接过后,没说什么。 “你先坐。” 裴容舟也不客气,命天冬把药匣拿了下去。 扶荧落座,他搭脉过来,屏息须臾后,收回手细心叮嘱:“气脉虚弱,切记不可操劳。” “好。”扶荧卷下袖口,语气稍頓,“我决定即日启程。” 裴容舟先是滞了一瞬,不觉意外:“那我让天冬给你备些干粮。” 没等扶荧答应,一直没有出声的宁随渊突然开口:“不必了。”他说,“也就半日的路程,何必费心。” 他语气凉薄,似有刀光剑影映射其中。 裴容舟哪能听不出来其中不快,没有直接发作,单纯地笑了笑,“扶荧是我的朋友,何况只是些吃的,谈什么费心与否。”他扭头叫道,“天冬,你去收拾吧。” 宁随渊敛目视人,隐约可见不虞。 天冬很快把路上所用的干粮准备好,扶荧知道碧萝贪吃,便让她收好。 酒泉镇的村民热情。 扶荧清楚一旦他们得知自己即将离开,必定长街相送,如此大张旗鼓是她不想见到的,于是收拾完东西,裴容舟特意带他们走了一条小路。 送到镇口后,裴容舟便停下了步伐,“行了,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今日天光大好,暖融融的日光笼罩着这座遐方绝域,看似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扶荧,其实我想多留你几日。”裴容舟突然说,见到她眼底讶异,又道,“以你现在的状态,还需静养。” 扶荧恍然,“可是……” “我知道。” 裴容舟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想要什么,想求什么,正因知晓,才不会阻拦。 他顿了顿,注意到来自她身后的那道不善的注视,也不觉得慌张,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等你找到东西,你要我做的事,应该也能水落石出了。” 他指的是千机引。 扶荧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次一行收获颇多,而裴容舟为她付诸是她罄其所有都无法还清的。 扶荧受之有愧,更难提感激。 她缓缓抬起睫毛:“扶荧此生都会记得裴先生的这份恩情。” 裴容舟不禁失笑:“那你恐怕要记很久了。” 她恍惚一瞬,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裴容舟是凡人,凡人生命短暂,难论永恒,可她不同,对裴容舟来说,她的确要记很久很久。 告别的话没有说太多。 苍狼拉着玄色的轿辇腾空而起,她撩开帘子,地面那道月白的影子逐渐转为一个小点,随着距离的升高,再也看不见。 她放下帘子,低低叹了声气。 宁随渊坐在对面,指尖捻弄着那只精致的青玉茶盏,嘲讽似有似无:“舍不得?” 扶荧递去莫名其妙一眼:“还要回来,有何舍不得的。” 听到还要回来几个字,掌心间的那只杯子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宁随渊随意将它放下,成风颇有眼力见地取出了个新茶盏,重新给宁随渊斟满茶水,不过此时他也没了品茶的兴致。 “你送的药可是从我宫里拿来的?” 虽为质问,确是肯定。 一听到这话,碧萝先慌了神,她偷偷瞥了眼扶荧,见她依旧从容,跟着淡定下去,没有说话。 扶荧既敢把东西送给裴容舟,就不怕被宁随渊知道。 不过怎么说都是他的东西,总归是要给个解释的,“帝君放心,我拿的都是些寻常药材,不是昂贵物,原本是想留着自己用的,帝君若是心疼,回头我再逐个采来还您。” 成风是个多嘴的,听罢就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提宁随渊说了:“不过是一些药,帝君才不稀罕,扶姑娘有所不知,那日帝君本想将万生琉璃盏——” 第111章 “成风。” 一声低喝,生生打消了他接下来的对话。 成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东西,小心打量着宁随渊的表情,不敢吱声。 坐在一旁的碧萝先是沉思,接着恍然大悟:“万生琉璃盏……难道是那个东海神盏?听闻内有洞天,是独绝无二的奇宝呢。”碧萝十分稀罕这些新奇玩意,迫不及待问道,“那东西呢?” 面对碧萝兴致盎然地提问,碧萝哪敢吭声。 宁随渊压着双深浓的眉眼,低头淡定地吹了吹茶水,说:“碎了。” “啊……啊?!!” 碧萝傻眼。 “还、还能碎?那可是大宝贝啊!”她遗憾地捶胸顿足,又t颇为不甘心,“怎么碎的?” 宁随渊的眼神似有如无地落在了扶荧身上,“遇上了没有良心的,自然碎了。” 此话深深,碧萝听不明白。 扶荧倒是听出来了,佯装不知,长睫垂着,坐姿安静且乖巧。 宁随渊说不气恼那是假的。 即便过了这么久,他仍记得她离开九幽的那天,落在身上的那场大雨有多么冰冷。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他目光深深,盯着她看了许久。 她越是假装一无所知,越是让他感到无可奈何。 “一些药罢了,本尊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宁随渊端起茶盏慢饮,余光却观察着她,“以后想要什么直说,偷偷摸摸得像什么话,传出去本尊脸上也不好看。” 扶荧指尖微凝,终于抬了抬睫毛。 此时外头传来苍狼嗷嗷的嗥声,许是不动山快要到了。 宁随渊放下茶盏,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眼底深色不加掩饰,旋即轻声作问:“找到那本书,然后呢?” 扶荧看了过来。 宁随渊说:“然后你要去哪儿?” 扶荧神色滞了滞,“帝君觉得呢?” 他觉得? 宁随渊泛起冷笑,“你和云麒待了几日,想必清楚他不是什么好货色;至于太华宫,不过都是些道貌岸然之徒,凭借一个贺观澜,真以为能让你高枕无忧?以你现在的肉身,过去不过是自投罗网。” 他甚至没有说裴容舟的名字,显然不把对方放在心上。 说来说去,最后就剩下他了。 扶荧觉得好笑,云麒不是好人,贺观澜也不是好人,这么说来,他宁随渊倒是个好东西了? 扶荧没有直接点破,“如果我不和帝君回九幽,帝君会囚我不成?” 这般反问,当即让宁随渊愣住。 要是换作以前,他确实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可是现在…… 虽然没有出息,宁随渊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心存忌惮。 怕她不悦;怕她对自己抱有成见,更怕……她会怕他。 第88章 088 “贱。” 不动山, 雁渡坪。 这是一片荒落之地,无人管辖,造访, 生灵毫无顾忌地野蛮疯长。昔日的村落早已被野草木遮蔽, 厚重的青苔掩埋了人烟存在过的证明, 只剩万物岑寂。 不少玄鬼在此地流窜, 一夜过去已被屠戮了个干净。 贺觀澜身为修仙者, 即便是再微小的气息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很快就洞察有人接近。 不多不少,正好三人。 他神色陡转,瞥向那道蹲在玄鬼尸身旁邊, 用剑刃在里头搅和来搅和去的影子。 “霄鈴。”他叫她。 “師尊。” 霄鈴巴巴跑来, 剑上来不及清理的黏稠血点子甩到他脚邊, 对方毫无覺察,大眼睛天真又困惑。 贺觀澜默然几许, 微不覺察地拉开两人距离:“扶熒他们来了。” 霄鈴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師尊是想去找扶熒姑娘?” 贺觀澜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想到两人那颇为难堪的分别,心尖像是被细微的毛刺刮过, 比起疼,更多的是酸痒。贺觀澜封心修道, 心若枯海,鲜少有波,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笃定的是并不想让年幼的弟子看到他的犹豫不决。 自然, 神色更为寥淡。 “你假裝与我失散, 然后隨便找个地方藏起来。” “?”霄鈴迷茫地啊了一声。 孩子心眼直,不懂就问:“好端端的,我为何假裝失散啊?” 见贺观澜不说话, 霄铃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试探性问:“难道是为了扶姑娘?”她观察着贺观澜沉默的眉眼,略有疑惑,“如此麻烦,师尊何不直接过去?” “此前不虞,直接过去会让她认为是我们有意跟踪。”贺观澜顿了下,“你就假装与我失散,我让她帮忙尋你。” 霄铃从喉咙里憋出来几个字:“……怎么不換你失散,我让扶姑娘去尋你。” 他面无表情,“你讨喜,丢了她会去找。” 換言之,别说他丢了,他死了她更开心。 “……”无话可说。 霄铃难揣师心,思来想去豁然开悟:扶熒是师尊那白月光的转世,无非是因为先前闹了不愉快,拉不下臉,想用她搭台阶来着。 多大点事。 霄铃嘻嘻一笑,大咧咧拍上贺观澜肩头:“好说,弟子这就消失。” 她掌心上沾染着血渍,掠过肩头,留下深深一道影子。 贺观澜难以忽视,眉心跟着一跳,他深吸口气,轻轻甩开霄铃,克制着冷清:“去吧。”又不放心地叮嘱声,“记得藏个难找的地儿。” 霄铃不疑有他,落下一句知道了后,就奔着深山的方向过去。 待到人影消失,贺观澜立马捻诀给自己换了身干净衣裳,笼罩在眉心的阴霾这才扫开。 ** 雁渡坪形似大雁酣睡,故此得名。 五百年前,此处也算丰饶,百姓们靠山而生,后来不知因何变故,一夜之间,方圆百里的人畜尽遭屠戮,一个不留。 未遭玄鬼冲击,也无灾火入侵,各个都死得蹊跷。 无论是镇天司或是仙云顶,调查多日仍是疑点重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几人已经到了山门之外。 和寻常的深山野墺没什么两样,唯一称得上怪哉的是行走至今未见一个活物,山林当中诡静异常,除了風拂林动,再无任何多余的响声。 生卷与死卷互有牵连,扶熒情不自禁地抚了抚胸口的位置,此处平静,想来在更深处的地方。 进了山,再往里走就是昔日村民们的栖息之地。 透过满山荒芜,可见石屋高低错落在群嶂当中,有的已经彻底衰败;有的依旧顽立其中,扶荧正看得入神,宁隨渊突然拽她到身侧,神色变得警惕。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草丛中有窸窸窣窣地动静,隨后,玉白身影自其走出。 ——贺观澜。 他的臉色称不上好。 苍白,写满倦怠。 宁隨渊如临大敌,长臂将扶荧护在身后,拿出了惯来的尖锐刻薄:“司离君果真有尾随的癖好。” 贺观澜稀奇地没有与之唇枪。 他抬了抬眼,像是看了眼扶荧,然后攥紧掌间的东西,从几人身边走过。 宁随渊生怕他有所动作,拉紧扶荧侧至一旁。 直到贺观澜离开范畴,她才注意到他掌心握着个牌子——有点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 扶荧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张口叫住:“你手上……可是霄铃的腰牌?” 贺观澜步伐顿住,嗯了一声。 她再问:“那她人呢?” 贺观澜背对着她,沉默须臾,语气落落低迷:“失散了。” 失散了? 扶荧一愣,急忙从宁随渊的身后走了出去,“怎么失散的?你们难道不是一起的吗?” 贺观澜终于回过头。 他的眼神是难掩的倦色,“玄鬼袭击,又遇仇家堵路,因此失散了。” 司离君这个身份为他树敌无数。 贺观澜也不算骗人,行至不动山,确实遇到蛰伏,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货色,无须动手,只动用神念就将他们屠的一个不留。 扶荧神色怀疑,“霄铃是你座下首席弟子,寻常妖邪岂是能撼动得了的?” 贺观澜不慌不忙,仅说了三个字:“她有伤。” 这回换扶荧沉默。 隐青灯的确能助她疗愈,然而亏损的精气确实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再看贺观澜的表情,想来是遇到了一些难缠的东西。 眼见他要走远,扶荧最终过意不去,“贺观澜。” 她很少直呼其名。 [贺观澜]这个名字一出,隔阂在两人间的界限像是突然消失一样,骤然亲昵。 贺观澜抿了抿唇,慢悠悠回头:“嗯?” 第112章 扶荧不大情願和他一起,不过想到是为了皎皎,最终妥协:“我和你一起吧。” 贺观澜挑眉,没有直接答应,反而看向她身后几个人,“我是不介意,就是不知……九幽帝能否願意。” 宁随渊张了张嘴,话还没来得及脱口,手腕就被扶荧猛地拽住:“我们正巧也找东西,顺便罢了。” 她握过来的手软,因着小,甚至完全束不住他的手腕。 宁随渊低头看着两人相触的手腕,她白得发光,那截细嫩像是要挣出腕子上那只细细的翠绿镯子,直贴他来。 对比之下,他腕粗,手背青筋迭起,她的手就那样紧紧拉着他,无端让他愉悦。 宁随渊没说话,碧萝倒是先不情愿了。 她强行挤到两人中间,同时也分开那两只牵住的手腕,取而代之,甚至来回晃了晃:“阿荧,那女子粗鲁得很,找她作甚?我们自己的正事儿都没干完呢……” 她不满,欲用撒娇让她妥协。 温香软玉还没贴过去,就被这丫头插足,宁随渊瞪她的眼神活像t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偏偏她无知无觉,继续搂着扶荧的胳膊晃。 宁随渊气得不行,“你也配说别人粗鲁,可笑。” 嘲意明显。 碧萝正要发作,突然想起身后的人是宁随渊,她惹不得,生生忍耐住,继续磨着扶荧,“好不好嘛~” 整个人就差直接挂过去了。 宁随渊眼似冰刀,让其失望的是她没有推开,反而温和地摸了摸碧萝软乎乎的脸蛋,笑得也包容,似乎不在乎她的这般无理取闹,“霄铃因我受伤,我们也正好找东西,左右都是一道的事儿,碧萝可不能这么小气。” “我就是这么小气!”她气哼哼甩开她手,“她没礼貌又出口伤人,倒是你……对她关怀至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扶荧闻声表情一僵。 她小心翼翼拉了下碧萝的袖子,低声劝慰:“是我不好,不过就这一次,行吗?” 碧萝知道拗不过她,又不想帮忙去找讨厌的人,索性变回原形飞进了魂簪里,留下气呼呼一句:“随便你——!” 扶荧试着叫她几声,确定碧萝不会理人后,无奈地叹息一声,看向贺观澜,“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贺观澜面不改色地扯谎:“一个时辰前。” “那估计还没有走远。”扶荧说,“你们具体是在哪来失散的?” “里面。”贺观澜唯恐扶荧怀疑,“我听到你们的动静,以为是霄铃,便想着过来看看。” 扶荧点了点头,沉思片刻:“要是霄铃在外面,我们应该会遇到;既然没出来,那八成还在村子里,多进去找找吧,说不准就在哪个角落呢。” 贺观澜认同了扶荧这一观点,继而走到了她身侧。 他的目光在空中与宁随渊相撞,男人一言不发,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谎言,眼神中讽刺蔓延。 贺观澜不见半点仓皇,平静地迎接着他的一双嘲讽。 扶荧是最先走在前面的,贺观澜跟过去,忽然,宁随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头,同时留下一个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贱。” 一个字,冷夷不加遮掩。 贺观澜步伐顿住,睫毛跟着一颤,随即大步过去将想要走到扶荧身边的宁随渊大力撞开,“呵,沐猴一个。” 宁随渊:“???” 望着他远离的背影,宁随渊苦思冥想半天也没琢磨出沐猴两字的用意,总不能只是单纯地说他像只沐浴的猴子? 宁随渊不禁拧眉,拉过成風低问:“他刚什么意思?” 成風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想说又不敢说。 最后在宁随渊威胁的眼神之下,才不情不愿地解释:“沐猴而冠。”成风怕扶荧听见,掩着声音说,“他这是讽刺帝君虚有其表呢。” 嘶。 宁随渊气得倒吸口凉气,那个貌岸然的货色还讽刺他虚有其表?? 倒反天罡! 眼见魔尊气得不轻,成风不禁心疼起来,冒着处死的风险真诚觐言,“帝君,不是属下说你,回头你多看几本书罢,若不然日后旁人骂你,你都听不出来。” 遇上金鳞那位倒还好,两人肚子里的墨加起来都灌不满一茶盏,左右都吃不了多大亏;要是遇见太华山这位,那糟了,每次阴阳怪气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词儿,成风见了都心疼。 宁随渊先是缄默,接着踹过去一脚,“滚。” 成风捂着屁股唉声叹气,得,又白说。 忠言逆耳,诚不欺人。 唉。 第89章 089 所图为己;所求为她。 “你还记不记得, 你们最后分开的地点?” 这雁渡坪不算太过宽阔,可是地势奇特,道路更是蜿蜒曲折, 想要找人绝非易事。 贺觀澜沉凝, 对着前方说:“就是这儿?” 扶熒顺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一处平地, 四周围绕着繁杂的草被, 地上还有一具正在消融的玄鬼尸躯。 扶熒走过去瞧了瞧。 这玄鬼死相淒惨, 散发出的难闻恶臭让人望而却步。 “引魂符呢?可否找到?” 贺觀澜摇头,给她展示魂符,点燃的符咒于空中乱舞, 眨眼即被碾碎。 他说:“此处地脉不稳, 凭借这个难以追寻。” 扶熒恍然。 她还想问些什么, 就听旁边的宁隨渊嗤道:“你那弟子若是懂得下雨往家跑,就懂得失散了往回跑。我看司离君就在此处等着罢, 说不……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 最后那半句分明是意有所指。 贺觀澜眼神转黯,跟着抿紧薄唇, 寡然的一双眼沉沉落在了扶熒这边—— “霄鈴毕竟年輕,此处曾遭屠村, 祟瘴丛丛,我是怕她不幸迷失。” 说话间,高草丛中忽传来一阵响动。 极輕, 比呼吸还要不起眼, 却同时间吸引了死人注视。 成風双手掐诀甩过去一道杀刃, 意想当中的呼喊并未传来,只见一团浓如稠墨的黑气窜离而出。 ——未有实体,如贺觀澜所言, 是人死后怨气难平,所化而成的咒气,也名祟魂。 这些祟魂区别于鬼魂。 它们无意识,更不存在投胎转世,是世间怨念形成的产物,会食人恶念,也会入梦引魅。 宁隨渊哼了声,隨意放过去一缕魔火。 火焰高攀,迅速将那团黏稠的黑雾包裹,烈火腾腾中,逐渐映顯出赤红的人影,它全身爬满火焰,张牙舞爪,用粗噶地嗓音嘶吼—— “我错了,放过我……放过我啊——!” 一双手从炎气里挣扎而出,隨着最后的痛喊,消失殆尽。 “应该是死者生前的遭遇。”成風倍感可惜,“怨气未了,此番也算是解脱了。” 贺观澜没说话,只是漠然地看着。 这東西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白日里,想必背地里还有许许多看不见的,扶荧顿时不安,扭头道:“要不分开找吧,这样快些。” 宁随渊不满,可很快脑一动,想到了办法,余光自贺观澜身上掠过:“成風。” “属下在。” “你跟着那个谁去東南,我们去西北。” “是。” 成風上前拍了下贺观澜地手臂,“走吧,司离君。” 贺观澜对着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皱了皱眉,再看向宁随渊,哪能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主意。无非想将他们二人分开,好创造和扶荧独处的时机。 幽默。 贺观澜凉凉地挑了下唇,“成风毕竟是九幽帝的亲信,若与我单独相处时出了岔子,在下难辞其咎。” 话音落下,果不其然看到微变的脸色,贺观澜视而不见,语调慢条斯理,“不妨我和扶荧去东南;你们主仆去西北。” “贺观澜——!” 宁随渊忍无可忍,几近发作时,扶荧及时出面制止:“要不这样。”她提议,“你们去东南,我和成风去西北。” 贺观澜:“……” 宁随渊:“……” 两人齐齐默然,扶荧有理有据道:“不管是我们谁先找到霄鈴,她见到我或是司离君都会安心,所以我们最好分开。” 宁随渊和成风走一道也不算稳妥。 霄铃本身就对魔族抱有成见,再也宁随渊一点就燃的性子,保不准两人发生冲突,伤及霄铃;她和贺观澜走一道也不行,自先前一事,她很难再好他单独相处。 所以不管是为了霄铃还是为自身安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这样。 扶荧越想越觉得妥帖,上前几步拉住成风:“我们走。” 第113章 成风呆滞地看了看扶荧,又求助似的看了看身后的宁随渊——那位站在盛日焱焱下,表情却比凛冬的雪还要冷。 完了呀!!!! 成风天都塌了。 直至扶荧拽着成风走遠,两人站在原地仍是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宁随渊率先出手,贺观澜拔劍相抵,战事一触即发。 “九幽帝好大的脾气。”贺观澜嘲讽地看了眼抵至劍刃的枪戟,“就不怕圣女看到你这般德行?” “看不到你这虚伪做作的德行,她确实应该可惜。” 宁随渊反唇相讥,想到扶荧并未走遠,最后仍是抽回了自己的龙泉画影。 懒得搭理贺观澜,冷着一张脸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贺观澜抱着琴跟在他身后,“宁随渊,我们都是一样的。” 宁随渊步伐顿了下,回眸相望,眉间阴鸷仍未消弭。 贺观澜与他不同。 他向来孤冷,一尘不染犹如天上君子。 “苏映微尚在世时你就与我争,是真心还是别有所图,只有你自己清楚。” 听到这里,宁随渊眯了眯眼,兀自笑了:“这么说来……司离君是别有所图?” 贺观澜垂睫轻抚着琴身,“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看过去,“倘若是,你可会拱手相让?” 拱手相让? 这词儿有趣。 宁随渊挂在唇侧的笑意多了几分意味不明,“拱手t相让的前提是她得是个物件儿,司离君觉得她是吗?” 贺观澜指尖微滞,神色中冷意颇深。 宁随渊懒得再搭理他,慢腾腾顺着小径去了。 说来也是怪哉,换作以前定会和贺观澜唇枪舌剑争个几回合,可是当他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心绪乍然归平,甚至感到些许无味。 他从未想过将她让给谁;也从未觉得扶荧属于过谁。 是从她没入无相渡开始;还是从她挖取尸解花,月光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是城门前以命抵命时。 宁随渊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她是鲜活的,和枯败的九幽不同,和他不同,和不虚洲任何人都不同,她是鲜活盎然的。 不过贺观澜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他不纯粹,他别有所图。 只是……所图为己;所求为她。 ** 四人从天明找到天黑,最后在一间废弃多时的廟宇汇聚。 夜里的雁渡坪不同于白日的寂寂,黑夜里四面八方都是诡异淒阴的鬼哭神嚎声,随处可见的祟魂,它们老鼠似的游走在任何可以看见的地方。 避免迷失,几人决定暂歇一夜。 说来也奇怪,雁渡坪凡是可见的屋宇不是摧毁轰塌,就是沦为废墟,只有这间廟宇还算完整。 成风引燃所有烛火,又设下禁令不得让外面那些个祟魂近身,宁随渊和贺观澜分别坐在最远的两个位置,屋内沉默萧条。 扶荧随处转着,看完一圈后觉察到异样。 原因无他,这间庙供的不是漫天神佛,而是……一尊小人儿像。 她对着柱子后面被砸碎的雕像出神。 思来想去,扶荧把它捡了回去,“你们看。” “扶姑娘找到什么了?”成风兴冲冲过来,伸手拿过了那尊人像。 这是纯金打造的,如此坚韧高昂的材质,不知最后遭受了什么撞击,一头与一闭缺失,仅剩下一个身子。 从身形看明顯是个小孩,呈坐姿,右手在胸前作拜,着八卦铜钱道袍,雕工巧妙,云纹颇为繁复精巧。 座下有字,刻—— 镇靈圣。 显然是这尊金身的封号。 当今不虚洲,凡人多是自力更生,不再信奉天道神佛;能获此封号,想来百姓对此颇为敬重,然而敬重对象却是个孩子,这就不得不让人多留心眼了 “怪了……”成风挠挠头,想拿去给宁随渊看。 此时,旁边默不作声地贺观澜突然抬睫,白袖挥动,那尊小小的金像飞回到他掌中。 无头的金像,让它那袭华美繁琐的道袍都看起来诡谲荒谬。 “看样子你们对此地一无所知。” 扶荧好奇地看过去,“司离君知道?” 贺观澜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冰冷的金身,长睫盖在眼下,身后烛火燃燃,斑驳点点笼映于身,满身寂冷仍是融化不开。 “五百多年前,雁渡坪乃桃源之地,因地势险峻,外人难近;山人难出,称得上与世隔绝,偏偏在这样的地方,诞下一靈童。那孩子生来靈脉稳健,洞悉天地,晓通四海,于是那群瓮天之见的村民们称之为天灵子,设立灵坛,将之供奉。” 说到这里,他若有若无地嘲了一声。 扶荧视线一转,跟着注意到灵坛下面的一抹金色,她过去将它捡了起来——是一条金色的断臂,扶荧看着一愣。 回头再见贺观澜,他毫无觉察,继续道:“可是好景不长,有玄罗道攻入雁渡坪,为的就是得到那灵童,以作修炼。” 扶荧顺势问道:“他被抛弃了?” “是被抛弃了。”贺观澜语意淡薄,“于是那年仅十岁的灵童以身献祭,拉着整个雁渡坪沉入火海,最终造就了这般残相。” 他看向了外面,瞳孔中倒映出一道又一道焦黑的影子,一如他们烧死之前,凄凄可怜。 他眼底没什么情绪,甚至连冷漠都算不上。 扶荧拧着指尖,小心翼翼将那截金色的断臂掩在袖间,继而问:“他人呢?” 贺观澜摇摇头:“谁知道,也许是死了,也许和它们一样。” 他们指的是外面那些东西。 庙宇寂寂,只剩下沉默的呼吸纠缠其中。 扶荧又看向身后,柱子上刻痕深深,良久未消—— [镇灵渡厄,谶祸归尘。] [乾坤共守,万岁长宁。] 第90章 090 盼长生者不得长生,愿无忧者……… 这样的故事对千帆历尽的宁随渊来说称不上奇, 就连半点兴味都没有提起,除了觉得贺观瀾聒噪之外,再无其余, 只有一旁的成风满脸咋舌, 略觉惋然。 忽然, 贺观瀾的眼神莫名落至她身上, 并问道:“雁渡坪惨事传落在外, 世人都谴责天靈子狠毒, 配不得其圣名;也有人说是他们自作自受,你呢,在你看来, 誰对誰錯。” 誰对谁錯? 这个问题听得扶熒一愣。 她不禁掩紧袖间那根金色的断臂, 烛光倾泻, 贺观瀾眼底嘲讽明灭,扶熒笃定他是想借此刁難, 毕竟在他心里,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伪善。 扶熒不站于对錯这两者之间, 抬眸反问:“司離君呢?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 他靜声不语。 那头成风倒是颇为不忿:“这些亂民贪生怕死,以我之见, 落得这般后果是他们活该。” 扶熒听罢笑了,“畜生都懂得择木而栖,遑论七情六欲的人。” 这番话引来成风狐疑, 便连宁随渊都跟着抬了抬睫。 也是, 她平日向来温良, 这些话从她嘴里出来属实让人费解。 “司離君先前所言,这雁渡坪是外人難近,山人難出的封闭之地, 想来是无人管辖的。斗胆猜测,在天靈子尚未诞生前,此地必定不甚太平,不然也不会将全族的性命寄托在一个稚儿身上。” 话音落下,贺观瀾神色转黯。 扶荧猜得没錯,甚至从她进山前就能猜出个一二,此處山峦险嶂,孕育妖靈无数;可是土壤并不肥沃,从这么多年来,草木生长的速度就能看出,此處定是少雨之地,再逢人烟奚落,即便真的遇難,镇天司也不会刻意来此一遭。 一个连吃都吃不饱的地方,谈什么仁义道德。 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当温饱与性命成为威胁时,良善是最廉价也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山外人不知其苦,高谈阔论讽刺村众不知好歹,可在雁渡坪的众人看来,为己而活理所应当。 扶荧知道自己说对了,继续道:“天靈子記恨自己被村民抛弃,可他有曾想过,他们一开始就赐给他一个护家卫宁的圣名?为护佑献身,是为使命,谈何抛弃?” 贺观澜陡然怔住,摇曳的火光迸尽在他眼底,也烧毁不了其中怔愕。 扶荧自然不会高高在上地去指责天灵子屠村的行为;也不会佯装仁义的去挖讽村民歹毒,这件事里各有因果,纵使结局惨烈,也不过是早已既定好的命数。 若有错,错的也是这世道。 贺观澜低头失笑,旋即起身:“我去把外面那些都清理了,你先歇息吧。” 说罢身姿脱離结界,没入夜中。 第114章 成风梗着脖子看他远去,摇摇头,罢了又看向扶荧:“扶姑娘当真觉得雁渡坪的人无错?” 扶荧无奈:“他们选错了,所以雁渡坪上下一个不留;若他们选对了呢?” 成风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定了定神,才确信道:“……玄罗道不会放过他们的。” 以玄罗道的雷霆手段,有的是法子达成目的。 扶荧缓缓颔首:“所以你觉得,是非对错重要吗?” 成风靜默,是不重要。 因为对雁渡坪的村民来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当他们将一个怀有灵脉,却无自保手段的稚子奉上高台时,结局便已既定。 只是贺观澜说的话里疑点重重,其中定然还有些许隐瞒,扶荧对此无从得知,要说惋惜,也应惋惜那个本该得道,最后却落得个恶名的无辜幼子。 宁随渊本来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兴趣,然而听完这些话,倏然生出几分兴致。 他先前都在靜靜听着,此时才开口:“若你是天灵子,要如何破局?” 这个问题稀奇,扶荧从未想过。 她先是怔了一瞬,很快就给出一个笃定的回答:“也许是一样的。” 有意思。 宁随渊挑眉,“你也会屠村?” 在宁随渊看来,扶荧可能永远做不了这种恶事。 即便真的天下人负她;她也不会负天下人,于是这样的回答让他意外。 扶荧轻轻抿了抿唇,“我若是天灵子,会;我若是扶荧……”她对宁随渊说,“不会。”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将她放在天灵子那个t位置,她未必良善,说不定比之更甚;然而她是扶荧,是山泉镇的慕宁。 她的父母温柔可亲,她的邻里善良和睦,如果有人让她用自己一条命换十萬人生,那她必定乐意。 爱与被爱,都是他们教给她的道理。 灯影打在她身上,是温煦的明丽。 宁随渊凝视她许久,低低笑了出来—— “傻子。” 这声“傻子”满含笑意,甚至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扶荧奇怪地看向他,眨了眨眼,不甘示弱地反问回去:“既然我回答了,那也该轮到帝君,换作帝君,如何抉择?” “唔……”宁随渊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他生来就是唯我独尊,无人敢置喙半句。 但他也当真思考了几许。 宁随渊放在膝前的手轻轻敲了敲,“我不会沦落到那个境地。” 扶荧不解。 他的眸子落了过来,笑意加深,带着夜影遮盖不去的野心,“在他们将我变成什么劳什子天灵子前,我就会把他们都杀了。” 粗暴,蛮狠,以绝后患。 ……怎么说呢。 确实是他的风格。 见扶荧缄默不语,宁随渊成心逗弄,“怎么,不说我残酷了?” “假想而已。”扶荧说,“犯不着当真。” 话音落下,他神色意味不明。 成风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神色转为谨慎,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宁随渊,转念一想,趁机扯开话题,“帝君,你和扶姑娘歇着,我来看守。” 宁随渊没有反驳,就地闭目调息。 扶荧则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毯子枕头,铺在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睡下。 她藏着心事,加上担忧霄铃,也难以入睡。 扶荧浅浅养了会儿神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夜露深重。 原本聚集在庙前的数道黑祟不知何时杳无踪迹,破庙无门,只剩一层轻薄的结界用于抵挡,透过黑沉沉的浓夜,萬物都淹没其中。 肯定的是,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贺观澜那个位置还空着,久久未归,实在不像他平日的风格。 兴许是找到霄铃?或者路上遇到什么牵制住了,要不就是…… 想到自己先前的那抹发现,扶荧当即坐起了身。 说着负责看守的成风大咧咧地靠门睡去,她小心瞥了眼就地打坐的宁随渊,确定他不会醒过来后,才缓慢起身来到门前,结果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跨出结界,那双令人惊惧的视线就如针如芒地贴在了颈后—— “去找贺观澜?” 虽是问句,用的笃然的语气。 扶荧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脊背跟着僵了下,很快找到说辞,不慌不忙道:“碧萝闹着要如厕,我带她去解决一下。” 正在魂器里睡觉的碧萝:“?”谁要如厕?? 宁随渊跟着蹙眉,发出拷问:“神兽……还用如厕?” 不怪宁随渊怀疑,不虚洲但凡有点阅历的早已辟谷,更别提是脱離了五行的上古神鸟。 如厕……属实诡异牵强。 扶荧回过头,面不改色道:“你也说了她是兽。”扶荧抓住机会,顺势反驳,“苍狼不也得如厕嘛。” 那苍狼和主子的品性一样,行事张扬无法无天。 扶荧曾日里就见过,它抬腿尿了拦路的卫兵一身,最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离去,让对方无言以对。 那时扶荧才知道,原来魔尊的坐骑也要小解的。 突然沦落到和苍狼为伍,这让魂器里的碧萝颇为气恼:“喂——!”她气愤踢踹着魂器,“别毁我清誉,我才不会……”随地大小便呢!! “好了好了,马上就去。”扶荧权当没听见脑海里的叫嚣,淡定冲宁随渊道,“帝君不放心的话,也随我们一起。” 宁随渊对神鸟如厕没什么兴趣,也暂且打消了对扶荧的怀疑,重新合眼:“快些回来。”顿了顿,“一刻钟不回来的话,我会去找你。” 扶荧嗯了声,闪身离去。 出了庙宇,她立马引燃隐青灯,借着那抹光亮,依循脚下的步印顺着找寻贺观澜的身影。 雁渡坪的夜黑得吓人。 祟魅重重,鬼影无数,树条摇摆亂舞,远远看去像极了悬在树上的吊死魂。 那些细长的黑影抽打在男人身上,如瘴如魅。 贺观澜对着那些不起眼的树条看了许久,最后收敛目光,正要离去时,却被一片小小的水潭牵制住了步伐。 水潭里映出他的影子,却不单单是他的影子。 出了太华山,避免招摇,贺观澜会用术法将那头打眼的银发掩去,变为寻常的黑,可是脚底与他相望的倒影却褪去伪色,银发长衫,与之漠然相视。 贺观澜也冷冷看着他。 水潭亮若玉盘,是再深的墨都浸不透的明澄。 他停步不动,直到潭水里的倒影眨眼,贺观澜才兀然拧眉。 “你何时学了这些卖惨讨笑的勾栏样式?就是可惜,人家比你清醒。” 水潭里的“贺观澜”一开口便是戏谑。 贺观澜嗫了嗫唇:“我没有。” 三个字极淡,听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底气。 潭水里的倒映低笑出声,讽意不加掩饰。 “故作巧遇,又刻意引她来这灵童庙,再告知身世,不就是想看她怜悯。”他毫不收敛地点破他,“可是贺观澜,你配得他人怜悯吗?” 隔着一汪平如镜面的水潭,那张与他相同无异的面容竟逐渐扭曲。 他挖苦,讽刺,眸子厌恶,甚至是恨。 贺观澜垂着睫,神色冷然,身姿虽是居高临下,却又處处透着颓然滞涩。 他不辩驳,不争论,仅安静听着。 “她是真圣洁,你乃假慈悲。若知当初,只看你恶,不觉你苦!装腔作势,属实卑劣!” 潭影里的自己用那张天底下最艳绝冷清的脸骂了世间最难听的话。 这样的厌语已经不是贺观澜第一次听了。 最开始修为低浅时,他日日骂,夜夜咒;后来修为强大,懂得压制,于是与这恶魂难得一见,若不是今日,倒是忘記了他的存在。 今夜脱壳,想必是受环境影响。 好在听习惯,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贺观澜有愧,也认,先前从未反驳过一句,只是当他提及扶荧,头一遭生出几分烦躁。 “住口。” 潭影当真住口。 他勾着唇,不怀好意地看着潭水之外的贺观澜,“她来了,你说她要是看见——” 贺观澜心底一慌,寒意顿生。 他陡然间亂了步脚,法器不如意听命照显,弹指甩出,一陣地动天摇后,方圆百里的祟魂都被清了个干净。 贺观澜毫不在意远处狼藉,只是怔怔地看着脚下,然而那里哪有什么水潭,只有一团早早被他绞死的邪魂烂肉!! 第115章 那摊黑泥瘫在脚边,还在蛄蛹。 贺观澜却感觉他没有走,还在脚下,就等着他最痛时给他致命一击,喉间一滚,眼底的慌乱难以遮掩。 “司离君?” 扶荧顺着足迹找到了他。 准确来说是被他那道术光引来的。 她站在不远处,掌间提灯,灯影恍恍,她的身子映在那团火意融融中,暖意一片,便连周遭的阴寒都跟着一同驱逐。 扶荧先是看了眼他指尖的细针,又困惑地打量向他。 贺观澜此时的脸色难看到极点,称得上灰惨狼狈,直到扶荧再叫了他一声,那双空洞的眼睛才渐渐找到了焦点。 “你……”扶荧小步走近。 怎么了? 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贺观澜瞳孔紧缩,不如意脱离指尖,化针为线,缠绕扶荧腰身一圈,勾着她跌到贺观澜怀里。 他双手紧护,再看周围时景竟诡异地发生流转。 就像把天地装进一个置身大海的小瓶子里,瓶子随浪颠簸,瓶里的世界也跟着上下波动。 脚下找不到任何支点。 时而天为地;时而地为天,时而触手抓日月;时而星作掌边花。 萬物失去规律,一切都变幻难寻。 扶荧站不稳,只能勉强靠着贺观澜,随着逼近的数道邪魂,贺观澜神色微变,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召陣抵挡。 可是在这诡界里,灵力起码削弱八成。 眼看贺观澜应付得吃力,扶荧也跟着紧张起来,她不由紧攥隐青灯,问道:“这是哪儿?” 碧萝在魂器里惊心大叫:“是有人引开了无妄界!” 无妄本指萬生不可妄为;然而世间妄念众多,本无界限,因此所化无妄界。 无妄界里,万物无规;恶意永生,想要离开谈何容易? “我现在出去帮你!” 碧萝情急之下就要挣脱束缚,扶荧急忙叫住:“别动!”她一手抚上胸口,那处滚烫,扶荧意识到什么,用力攥紧胸前衣襟,“是死卷。” 碧萝愣住。 “t你是至纯神魂,要是贸然出来,怕会被妄界蚕食。” 扶荧抬头看着眼前乱象,“我会想办法的。” 碧萝登时消了声。 生死卷相互牵连,扶荧不愁找不到。 倒是这妄界……想必是贺观澜的术法惊扰了潜藏在此的书种,由书种作为引子,这才打开了妄门。 她烦闷地发出叹息,再次看向贺观澜。 短短须臾,就有数不清浓稠的墨团在他身周纠缠,那些墨团如祟魂般没有实体,周游飘荡,但是时不时会显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 “是他!是他屠灭了雁渡坪!” “小小年纪,歹毒心肠!” 喊叫凄厉,听得扶荧怔神。 心底妄念越深重者,无妄界影响越深。 贺观澜赫然已被裹挟其中,眼神里失去理智,仅剩杀意和难以宣泄的恨意。 许是那些杂音使得心魔激化,他抬手召出云间鹤,长指拨动,琴音作乱,万千魔障灰飞烬灭。 这还不算完。 那琴声毫无章法可言,入耳尖戾又极为疯魔,似要将三魂七魄一同碾碎,即便扶荧捻动心决护神,仍是头晕耳鸣,心神震荡之下,鲜血顺着耳朵口鼻一同渗出。 贺观澜依然没有停止的念头。 无妄界里本就束缚了灵力,此时他不顾反噬,以心脉透支驱使灵力,想必是被影响得不轻。 “贺观澜!”一道琴声抵来,脑海中嗡鸣乍破,像是有千枚银针同时扎向脑子一样,尖锐的疼,她闷哼着捂住耳朵,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扶荧大喊着让他清醒,“你醒醒!” 他理智全无,对她的阻挠视若无睹,眼尾发狞,使尽手段想要除尽那些声音,然而它们无法根除,每每驱散一波,又会再次复生。 “你是天灵子!护佑家土就是你的使命!你有何不愿!” ——滚。 “不要杀我妻子!只要……只要留我们夫妻一条性命,他们随意处置!” ——滚开。 “交出天灵子,道爷我饶你们一条性命。” “……” 混乱之中,黑影的面容变幻了一次又一次。 扶荧艰难稳住心神,神识冷不丁与其中一道影子产生共鸣,她浑身一震,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也顾不上其余,双手快速掐诀—— “乾坤借法,祟魅俱封——收!” 乾坤术以化雷火,直冲其中一缕黑魂。 它似有觉察,漆黑的影子在天地间仓皇逃窜,然而很快,束恶雷火陣变作天罗地网将其束缚。 “来!” 扶荧勾手,陣法束缚着那颗黑色珠子飘回到她面前。 书种自有灵智。 比起生卷的乖顺;由恶念所化的死卷极为亢奋难驯,它在雷火阵里横冲直撞,将阵牢撞得噼里啪啦乱响,又时不时冲扶荧龇牙咧嘴以示威胁。 自以为凶蛮,但在扶荧眼里,这漆黑的小团子和没满月的小狗差不多。 兴许是书种落网的缘由,那些飘荡的鬼瘴也逐个消失。 贺观澜早已透支了半身灵力,身子晃了一晃,扑通倒在地上,彻底晕厥过去,失去了主人操控的云间鹤跟着消影无踪。 扶荧哪还顾得上关心他,一门心思都在这黑团子上。 她先是警惕地观察一番,最后才试探性地伸手过去。 这死卷果真是个刺儿头,露出尖牙便朝她咬来,碧萝提醒躲开,扶荧却是不避不让,任由它撕咬血肉。 刹那间鲜血横流,恶意同时裹挟其来,让她胃中一阵犯呕。 她依旧没有躲,双目定定地看着这个通体漆黑的玩意,果不其然,在尝过她的血液后,原本躁动的书种渐渐归于安静。 满身的尖刺收回,只剩茫然。 “你们分别太久,可否愿意在我这里团聚?” 生死本为一念,本属一体。 有生有死;有死无生,它觉察到什么,在雷火阵里一动不动。 扶荧索性撤下阵法,小心翼翼冲它伸手过去。 书种仅有片刻的犹豫,旋即贴至掌心,待一阵金光闪烁过后,它与心脉,识海共连。 扶荧闭着眼,感受着四海灵气充盈,心潮那仅存的微末躁意也随之抚平。 失去书种作为引子,无妄界也归于沉寂。 她环视一圈彻底停滞的万物,垂睫注视着提在手里的隐青灯,扶荧微一动念,挥动青灯,并念出口诀:“决明赦令,还尔本真……” 此为四海决明术,是生死卷教给她的第一道术法。 一抹萤火自灯芯飞出,逶迤着澄明灵气,所过之地,万物涤清。 无妄界就此关闭。 身体再次回到真实世界,意识还没有从那离奇诡谲的世界脱离。 直到天光大落,她才如梦方醒,扶荧缓慢仰起头,神思恍惚地看着头顶那个破裂的大口,又转身打量一眼周围。 这显然是个地穴。 贺观澜的术法太过凶蛮,不慎将埋在下面的书种引破,才将他们拉至无妄界,因此也能解释,为何她迟迟感知不到死卷,只因它藏在下面,藏得太深了些。 这好像是一个祭坛。 十六根青铜石柱直通天顶,围绕着一面方方正正的祭台,细看其中符箓也颇为讲究,乃乾坤五蕴术,是护身,也是禁锢。 此刻,祭台上面歪歪躺着个人。 扶荧眯了眯眼,待意识到那人是谁时,他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 贺观澜从昏厥中初醒,眉眼间罕见地浮现出仿若稚子般的纯粹无辜,很快,在看清四周景象后,那抹纯粹无辜被浓郁的漠冷所取而代之。 扶荧沉思须臾,缓缓走过去,“天灵子共有两位,对吗?” 贺观澜看向她。 她和往日大为不同,额前决明印灿色灼灼,整个人犹如脱骨再生一般,白玉无瑕,皎若明月,清凌凌地站在台下,万丈天光辉映,即便身后尘埃满地,仍难掩其圣洁。 贺观澜觉得她陌生,遥远。 他未登神山,未见众神,如今她站在眼下,就好像满天神佛一同莅临,玉山之姿,不可亵渎。 一切迷离都犹如梦境,贺观澜恍惚许久,才终于意识到—— “你拿到生死卷了。” 扶荧不置一词。 他已然起身,当踏下台阶时步伐稍顿,最后才一步步走到扶荧面前。 “书种竟然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不知是讥讽还是因为真的有趣,他竟笑了一下,“现在要如何?如果想以此要挟,那不失为一个良机,毕竟对太华山的司离君来说,屠村之事属实见不得光。” 第116章 三仙台上不见得都是好人。 背地里阴暗的勾当都做得不少,但都懂得维持表面的正义,往难听点说不过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喊着维护苍生安宁的口号;实则正经事没做几件。 可要是真有人明目张胆的戕害世间,那仙云顶必会给世人说法,即便他是不可一世的太华山掌司。 如此戏谑之言,反倒让扶荧静默。 她安静许久,沉默地将先前捡到的那根断臂递给他,不期然的见他那抹微末的笑意僵在脸上,遽尔,眸中只剩冷清。 金像丢失的是左臂,捡到的却是右臂,动作似如作摆。 “镇灵渡厄,谶祸归尘;乾坤共守,万岁长宁。”扶荧说,“庙柱给出答案了。” 乾坤若离,谈何共守。 “而且……你可能已经忘記。”扶荧抬眼,神色跟着闪烁几分,“回落崖时,我们捡到的那个行军手记。”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扶荧记得清楚,那本册子少了几页的内容。 “其中有几页是缺失的,我当时还问……他们自不动山离开前经历了什么。” 贺观澜静静听她说。 扶荧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对比一下雁渡坪出事的时间,和突然缺失的那两页,不难猜测出其关联。” 那批镇天司此次前往的地方就是不动山雁渡坪,为调查雁渡坪灭村之事,贺观澜先他们一步找到手记,想然是看到了上面所写的内容,担心引起他们怀疑,这才将之摧毁。 贺观澜不知是该夸她敏锐,还是运气好。 他唇角牵动,不似笑,更像是对眸中事物的冷屑和鄙夷,很快,贺观澜绕过她,围着祭坛的柱子走了一圈。 “五百多年前,雁渡坪的一户农妇诞下一对双子。”贺观澜回眸相望,“世人称之为天命双子。” 这个故事称得上低劣和恶心。 双子的生身父母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其母甚至有些痴傻,其父更是个跛子,这一方遐域只教会他自私与狭隘。 可那对孩子不同。 在旁的婴儿牙牙学语时,他们已经晓通万物。 其母因得痴傻,不知孩儿不同,只晓得那是她当了娘,那是她用命生下来的孩子,她无比疼爱,于是日日抱在怀间t呵护养育,以自己浅薄的认知赐了他们两个乳名,长子名长生;幼子唤无忧。 可惜那男人不懂得平淡是福的道理,整日大声宣扬家里得了一双灵童,想借此攀上富贵路。 然而在这穷乡僻壤,满是狰狞皮,恶毒骨,哪有什么富贵路。 以村长为首,一行人浩浩荡荡夜闯家门,最后在男人的再三恳求下一刀削掉了他的脑袋;又不顾那哀声号哭的傻母,强行将那双孩童掳走。 当然,他们自也不会让她活,即便她是个傻子。 贺观澜说:“我亲眼见她追在后面,最后被人用麻绳裹住脑袋,吊死在了树上。” 太过聪明灵秀并非什么好事。 即便过了五百年,贺观澜仍然记得那个夜里,那疯疯癫癫的女人光着一双脚,从村东头追到西头,便是吊在树上,依旧不甘心地瞪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哇哇哭喊着他们的名字—— 长生。 无忧。 从一岁到十岁,他们在这祭坛,再未出去过一步。 后来,玄罗道杀入雁渡坪,想用灵童之血炼就一具不灭肉躯,那天死去的是哥哥,活着的是弟弟。 贺观澜轻轻抚摸着青铜柱上的符箓。 昔日这些符箓纂入魂魄,他们被束缚其中不得踏出半步,如今再回到此地,却发现这些符咒是如此微小不堪。 “我烧死了他们,无论是古稀之年的老人;还是嗷嗷待哺的稚儿,都一个不留。”贺观澜放下手,忽然回眸问她,“你可觉得我可怕?” 扶荧没有说话。 贺观澜也没有强求,笑着说:“那时我觉得我可怕。” 他才十岁,尸横遍野时,自会害怕。 不是害怕杀人,而是怕……他们会不会变成怨鬼前来索命,会不会再造一座台子,重新把他关在里面。 后来贺观澜又不怕了。 他想若真有冤魂,十年前那爱子深切的痴呆母亲为何不来寻他。 于是他一路北行,去往天禹山,又在引荐之下,入了太华门,痴傻女人生下来的无忧一步步成为贺观澜,又一步步成为众人望尘莫及的司离君。 贺观澜对这段往事已经记不太清。 可是每每梦回,还是能看见那个痴傻的女人追在后面一直跑,一直跑,他不想见她,甚至是厌恶见她。 “我先前对你百般阻挠,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他依旧一派冷淡,“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一个人没有自保的手段,那么他拥有的一切都将成为祸端。 “走吧,带你上去。” 扶荧站在原地不动。 贺观澜上前几步,不由分说,环着她的腰身将她强行抱起,腾空直上。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令扶荧小声惊叫:“贺观澜——” 扶荧还没来得及发作,身前的男人就已经飞出祭台,他体力已经完全透空,此时半跪在地,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眼看他要倒下,扶荧登时一惊,不等大脑选择,身体先行做出反应,她一把拉住他,贺观澜浑身已无气力,顺着她的力道跌进她怀间。 他枕着她的肩膀,双手虚虚地环着她的腰身,嗓音平添一抹粗粝的沙哑,“我母亲给我们一个叫长生,一个叫无忧……” 他胸腔发出低低的震颤,像是再笑,听起来又像是再哭。 “可惜最后……所盼长生者不得长生,所愿无忧者……不得无忧。”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他们一个留在十岁稚龄;一个孤伶行至百年,一个死不瞑目,一个不得好死,最后谁又比谁好过呢?? 贺观澜见过魑魅众多,可这魑魅魍魉,仍难抵人心恶毒。 这世道早已坏了,烂了。 他见识过,知晓过,所以才在自己的道上一意孤行,哪怕满身骂名也在所不惜,只是此时此刻……他突然不想成为司离君,也不想成为贺观澜,只想变作无忧,那个可怜的,需得人爱的无忧。 “扶荧,扶荧啊……”贺观澜唤她名,很轻,甚至藏着一丝凄意哀求,“可怜我一下,好吗?” 扶荧忽地僵住。 他顺势将她紧紧抱住,脸颊埋入她颈项里,嗅着她满身温暖的香气,瞬间找到支点,也瞬间凝结内心的所有孤清和不甘。 恶魂说得没错。 他卑劣恶心,想借此凄惨来讨得她哪怕一瞬间的心怜,和片刻的感同身受,哪怕只有一点点,对他来说都已经足够。 魔息自夹缝袭来。 贺观澜微微抬起一双眼,他目光紧锁在一处,眼尾泛红,可是哪见半点脆弱,只剩下凶欲和冷然。 过后,贺观澜讽刺地哼了声,双手将她揽得更紧。 紧到像是要掐碎她的腰骨。 第91章 091 “你疯了?!” 那双人抱得緊。 寧随渊可以看见她薄衫下的那截细腰完全被他截获, 密不可分,如一双亲密无间的璧人。 当然,寧随渊也没有忽略他的眼神。 不同于往日的疏冷与高不可攀, 那双眼睛里充满对他的挑衅和恶意, 丑陋, 難看, 像极了一條正在护食的狗。 明知这是他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明知这是他低劣的见不得光的手段, 寧随渊仍是不可避免地入了圈套。 心口收緊。 伴随着细密難忍的疼。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牢牢攥紧,面容淡薄一片,不知盯着看了多久, 直到有人从身侧跑过去, 伴随着一声高昂的“师尊”, 这并不平衡的安稳才算打破。 “师尊!你让我一阵好找啊。” 少女嗓音轻快,由远至近逼至脑后。 扶熒这才推开贺觀瀾, 回头相望,满是诧然:“霄铃?”她不可置信道, “你去哪儿了?” “我不小心去了山那头。”霄铃随便找了个借口,“师尊这是怎么了?” 霄铃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苍白臉色, 还有身上的血迹斑斑,所有情绪登时被担忧所取代。 贺觀瀾受无妄界反噬严重,此时正是气脉不稳时。 他没有直接回答霄铃的问题, 捂着胸口, 神色相较先前更是憔悴虛弱。 扶熒虛虚扶着贺觀瀾, 简单和霄铃解释道:“我们被卷进了无妄界,在里面出了一些岔子。” 第117章 霄铃跟在贺觀瀾身边十七载,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 他替代扶熒上前将人搀扶起身, 眉心紧锁:“师尊你还好吗?” 未等说话,贺观澜先咳出一口乌血。 她心尖掐起,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对扶熒满是哀求道:“扶姑娘你医术高超,可否救救我师尊。” 此番提议过于冒昧。 贺观澜罕见地没有阻挠或劝解,睫毛半抬,像是在期待扶荧会怎样回答。 面对着霄铃恳切的目光,扶荧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左右为难时,一道声音穿入—— “太华山奇藥无数,医仙更是个顶个的高超出众,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医治吧。” 寧随渊站在扶荧身后,面露嘲谑,“何况看司离君的状况,也没到要死的时候。” 霄铃听得一怔。 她自然认出了对方身份,但也没有退却:“我是在问扶姑娘的意见,与魔尊有何关系?”她咄咄逼人,“还是说魔尊和扶姑娘亲密到能替她做下决定了?” 最后那句话无疑是往宁随渊心口最深的地方扎,让他无话可说。 宁随渊冷着一张臉,又敏锐地从她的身体里觉察到决明燈的气息,本就薄寒的神色变得更为危险: 也难怪,被燈鬼所伤不过两日就能康复如初,起先他未将这个贺观澜这个小徒弟放在心上过,只以为是太华山的灵藥厉害,再看她这理所应当的样子,这等要求分明不是一次两次了。 找死。 眼底戾气翻涌,他额前魔纹转深,几乎不给霄铃反应的机会,周身气势化刃,直冲霄铃心脉而去。 扶荧有所觉察,急忙利用隐青灯展开护阵,将那师徒两人一同庇护其中。 下一瞬,就挡在霄铃面前,高声质问:“你疯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透着不理解,还有轻薄的怒意。 宁随渊本就气不顺,扶荧的这番保护在他看来就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魔头惯来心高气傲,哪会愿意忍着脾气,当即嗤道:“怎么,你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灵修与本尊作对?” 扶荧的目光满是疑惑,她不明白这人好端端地突然发什么疯。 “这灵修与帝君无冤无仇,帝君动手前总要有个说法吧?” 宁随渊憋着一口气,“看不顺眼。” “……?” 真是……好生莫名其妙。 扶荧还想说什么,就听身后的人闷哼了一声,她急忙回头看去,好巧不巧的,转t身的瞬间贺观澜便将脑袋垂在了她肩头。 这顆脑袋重。 扶荧被压得半身不稳,堪堪站好后,她伸手推搡过去,倒在身上的男人却如一座大山不可撼动。 “霄铃。”扶荧赶忙叫霄铃帮忙。 她帮忙在旁边搀着,故作为难,“师尊似是晕过去了,扶姑娘要不帮帮忙,先让师尊去旁边躺着。”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个办法。 于是在霄铃的帮助下,两人合力将他移到了旁边平地。 宁随渊一动不动,漠然相视。 最后冷呵一声,拂袖离去,背影写满不悦。 成风为难地看着远走的帝君,思来想去最终来到扶荧身边,“扶、扶姑娘。” 扶荧抬起头。 成风一臉无奈,“你不知道,帝君找了你一夜,整座山都翻遍了,他是担心你,你能不能……”说到这里,成风犹豫地看着不知道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的贺观澜,“去哄一哄?” 哄一哄? 哄宁随渊? 扶荧愣住。 一直在旁边暗暗听着的霄铃转了转眼珠,很快计上心来,她虚弱靠在树干上,扶着脑袋,“阿荧姐姐,我头晕……” 阿荧姐姐这个称呼一下将扶荧拉到了回忆里。 鲛人的平均年龄在五百岁左右,一百岁才算成年,于是等熟络后,皎皎那只未满八十岁的鲛人跟着她屁股后面叫姐姐,每时每刻都缠着她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霄铃演得逼真,“自打和师尊走散后,我就不吃不喝满山寻找,还遇玄鬼纠缠,想来是……想来是中了那玄鬼的毒。” 她随口胡诌一句,然而根本骗不过扶荧。 扶荧怀疑地看着她红润的脸蛋,犹豫道:“可是你这……不像是中毒之相。” “我不知道呀,反正我好不舒服。”为了给师尊争取机会,霄铃一把拉过扶荧的手,“不信你摸,我脸好烫,还有我师尊……我师尊昏迷不醒,阿荧姐姐,你别走好不好?” 她无助可怜,看似都要哭了。 碧萝本是不想搭理的,结果这人都舞到眼前了,哪有忍耐的道理,最后也顾不上旁的,毫不犹豫飞出魂器,啪一声排开霄铃握着她的那只手,双手叉腰,凶巴巴地斥责—— “你要点脸!”她大骂,“之前还骂我们家扶荧是小偷,现在就让她留下来给你看病,厚颜无耻啊你!” 突然钻出来一个人不说,还嗓门大,顿时把霄铃吼得一愣一愣。 过后上下打量她一番,认出来人,跟着又冷笑一下:“我当誰呢,原来是火爆鸟。” 火爆鸟? 火爆鸟?!!!!! 碧萝炸了,气得跺脚:“你说誰火爆鸟?!” 霄铃更是不装了,神色懒懒,好整以暇:“谁跳脚我说谁。” 两人在这边吵得不停,成风也急得不行,“扶姑娘,不如我们先去找帝君?” “不行” “不行!” 原本不可开交的两人齐齐同声。 说完又给了彼此一个白眼,她的两條胳膊被人一左一右用力拉住。 “阿荧,反正东西也拿到了,我们直接走吧,不和这小白眼狼一起。”这是碧萝。 “阿荧姐,上次是我不对,你就留下来帮我照顾一下师尊。”这是霄铃。 在两道声音中,还夹杂着成风弱生生地恳求,“扶姑娘,还是先去看看帝君吧……” 然而在两道尖锐的吵闹声中,他的声音过于细弱不值一提了些。 成风只能闭嘴,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扶荧身上。 两个孩子闹得她头疼不止不说,两条胳膊也在揪扯当中犯疼。 她疲倦地深吸两口气,先是将自己的左胳膊从霄铃手上挣出,又将右胳膊从碧萝手上挣出,“好了,别吵了。” 一句话,让两人安静了下来。 扶荧瞥了眼倒在旁边的男人,长睫将那双清冷的眼眸完全遮掩,若不是它们时不时颤动,扶荧真该以为他是晕过去了。 不愧是司离君,装模作样有一套。 不过扶荧也不想让霄铃失望,她从口袋里翻找出一顆藥丸,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送到贺观澜唇边,“这是我先前炼制的丹藥,喝下就好。” 什么丹药,不过是毒药。 扶荧面无表情,就看他吃还是不吃。 换作以往,这颗神销散伤不到他皮毛;然而贺观澜现下身受重创,即便他是三清之身,伤不到他的根骨,也会让他多少吃点苦头。 要是贺观澜聪明,就不该继续装下去。 倚着树干的青年仍是一动不动,可是很快,眼睛就睁开了一条缝,见此,扶荧唇边露出一抹凉凉的笑。 谁承想下一瞬,他便就着她的手将那药丸含在了嘴间。 错愕自她脸上闪烁即过,他蔫蔫耷着睫,温热的舌尖若有若无地从她指腹勾过,喉结跟着一滚,神销散入腹。 他也疯了? 扶荧陷入巨大的怔然。 贺观澜睁开双眸,眼神依旧寂寂若深夜雪。 “多谢阿荧施药救我。” 他跟着霄铃唤他一声阿荧。 扶荧未语。 霄铃不知其中有异,只以为是扶荧真的用药治好了贺观澜,喜不自胜,“师尊醒了?” “嗯。” 霄铃乐呵呵谢她,“多谢阿荧。” 扶荧顿时无言。 贺观澜还在看她,药物发作的速度快,他唇色泛青,眼底离奇地染上笑意,“要是被九幽帝知道你用药救我,许是会不快。” 扶荧:“。” 敢情打的是这个主意。 宁随渊是走了,但不代表不关注这边的动向,她所做的,他所说的,十有八九都落进了他的耳朵和眼睛。 扶荧抿着唇,表情闷闷。 贺观澜在霄铃的小心搀扶下缓慢起身,胸腔间血意翻涌,他用灵力压制,淡淡地看着扶荧,“你心愿所得,我也找到弟子,那么至此分别,不多叨扰了。”贺观澜转身欲要离去,过后又顿了下,回过头,“对了,至于无妄界里所发生的……还希望阿荧能够保守秘密。” 第118章 扶荧收了收拳,没有应声。 贺观澜也不在乎,逐步远去,待到完全走出扶荧的视线,才竖起双指重点心脉处,随着吐出来的一口污血,那颗毒丹也跟着滚落。 霄铃没有注意到那颗混在鲜血中的丹药,只是担心地扶紧贺观澜,“师尊……” “无妨。”他用袖子擦去嘴角血渍,残留的毒丝在五脏沸腾,抽痛,他不觉得难受,反倒有种离奇地畅快。 她是世间唯一知晓他不堪的人; 贺观澜忽然觉得,他并不孤独。 第92章 092 “宁随渊死后,扶荧归我。”…… 太华山仙雲缭绕, 賀观澜依照以往先去小灵天找玄牝复命。 灵殿一如既往的无声萧寂。 神像矗立,数道影子密密匝匝匍至大地,雾气一层接一层, 神相魏巍渐隐其中, 逼人不敢直视。 比起上次来, 这里的声音显然又少了一些。 賀观澜低着头, 面无表情, 不蔓不枝地将一切完整复述, 罢了静等師尊开口。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四周回荡出師尊沉疴的喘息。 不知是不是错覺,賀观澜敏锐覺察到他气息转散, 似有消融之相。 賀观澜拧了拧眉, 不由抬头轻唤:“师父?” 回應他的是玄牝越发痛苦的嘶哑闷喘。 他神色又变, 不由在这数尊神像中寻找着属于玄牝的那一尊,小灵天的神像摆列依着他们平生修为, 随时会有变动,玄牝向来位列前茅, 今日却在最末端寻到了他的像。 那金像高大,森寒, 其威撼天,此时隐有溃败倾倒之相。 贺观澜有所动容,犹豫许久, 再唤:“师父, 弟子说的你可……听清?” 雾中无人應答, 连眼前的神像都毫无响动。 他神色闪烁,正考虑离去时,玄牝终于开口:“吾儿回来了。” 飘荡在脑后的声音苍老得像是一缕微末残烛, 随时有寂灭之意。 贺观澜回过头,顿了顿,“回来了。” “那魔头势头当盛,不虚洲的气运正朝他靠拢,他越是强健;我魂魄越是不稳。”说到此处,贺观澜看到像的瞳孔中渐隐暗光。 玄牝同他一样,修的都是苍生道。 苍生正气越是强悍,自身也越是不可撼动,反之亦然。 不虚洲本就灵气飘摇,太华山虽还没到强弩之末,但也早就不是当初锋不可当的时候了。 三仙台称得上气候的仙者寥寥无几,倒是那宁随渊,时过境迁仍只手遮天,照这样下去,无需等不虚洲灵气干涸,宁随渊就能成为这天下的主人了。 “弟子要如何做?” 话音落下,黑雾凝结出一只手,冲他伸来。 “圣女既已得到生死卷,那她定然活不得多久。”黑雾緩緩绽开五指,掌心上躺着一颗猩紅色的珠子,“已成定局,不如多加利用……” 贺观澜眉骨低压t,神色看不清明。 “这裁骨煙你收下……”雾影纠缠,他嗓音粗噶尖涩,“让她以身为器,凝炼蠱虫,若能下在宁随渊身上,任他重莲之身,也难逃死劫。” 贺观澜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望向玄牝。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听到自己极为艰涩的嗓音,“裁骨煙……伤人伤己,便是侥幸杀了宁随渊,那母体也……” “她是决明身,又身怀生死卷,除了她无人可炼制其蠱。”玄牝语意加重,听起来有了几分不耐烦,“宁随渊一死,你立马带她回太华山开启众生相,所以伤不伤她与你何干?还是说你动了恻隐之心?” 贺观澜没有回答玄牝的问题,垂在腿侧的双手暗自收紧。 那颗珠子依旧一动不动举在他面前,世间蠱毒众多,这裁骨煙当属萬蠱之王:它很特殊,凝练它需以至清或至阴之身作为蛊器,需以器身骨血喂养,约莫七日之后,蛊种大成。 然而至清身难寻,即便有,等到蛊种炼成的那日,母体也会沦为废人。 扶熒…… 脑海中不自覺浮现出她的样子。 她惯来温和,宁静的皮下藏着比谁都要坚韧的骨。 师父说对了,他动了恻隐之心。 便是想要利用,他也想让她最后体面些。 “弟子没有。”贺观澜最终掩去所有情绪,“只是依照天命,她该要成为圣女。” 玄牝忍着不耐敷衍:“封她个圣女便可,你是掌司,太华山上,你说了算。” 贺观澜低眸垂首:“被天下人承认的,才算圣女。”他静默须臾,“我已有妙法,师父无须担心。” “嗯。”玄牝隐隐有所觉察,“这蛊……” 贺观澜收起那蛊,随后作揖,“弟子这就去办。” 他拂袖转身,脊背挺拔,颀长身影逶迤在地上,转瞬就被沉煙吞噬。 ** 贺观澜先回朝雲殿,又将自己閉关的消息递令下去,最后才舍进了无虚秘境。 这是他亲自编织,用于修行的小秘境。 此处天地不见,萬物不流,可以极大程度安护自身。 在这方寂静洞天之中,贺观澜身着薄衣,银发垂落,他安静站着,一瞬不瞬凝视着掌心中的珠子。 眼底没什么神情。 最后没有片刻犹豫的,将那颗珠子整个吞服。 裁骨烟其名诗意,实则裁自身白骨,化血肉为烟。 蛊毒入腹,贺观澜立马看到自己的四肢爬满殷红色的花枝,蜿蜿蜒蜒,犹如紅烟。 很快,脚下所踩的水面浮出影子。 这回他是黑发。 长生与他面容相似,却又厌恶面容相似,便总想以这样的方式区别出不同。 贺观澜不在乎,不在意,无所谓他在这种小事上较真。 他看见“自己”从水里爬了出来,水鬼似的,冰冷的五指贴上他脖前诡谲妖冶的花纹,“自诩痴情,属实可笑。” 贺观澜眉眼冷淡,“我未动情,何来痴情。” 长生大笑,嘲他自欺欺人,“我们一脉同生,你骗得了自己,骗不过我。” 贺观澜懒得与此争执,他的全部灵力要和蛊毒抗衡,自也分不出一些给他,兀自转身,将整个身躯没入寒玉之水之中,閉目不视。 池水冰冷洗骨。 他是三清軀,至清身,蛊毒很快缠绕白骨,贪婪啃食其骨血肉,即便贺观澜早有预料,仍是痛得大汗淋漓。 寒玉之水可保护心脉,却抵不过蛊毒蚕食。 贺观澜捻起心决,一遍又一遍,他痛苦不堪,他的影子却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的丑态。 “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会放弃她。” “贺观澜,你生性自私,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什么苍生大道,天下正义,狗屁!你只是不想自己堕魔,不想自己得万人唾弃!” 他绕着他的身体踱步,尖锐讽刺着他的生平。 裁骨烟侵蚀着他的血肉;而他在侵蚀着他本就不算清明的理智。 疼痛与烦躁交叠,一点点将最后的忍耐尽吞,贺观澜调动周身所有灵力想要将对方压回识海,回應的却是其极为剧烈地反抗。 “你凭什么关着我!”他抗衡抵制,“贺观澜,杀我的人是你!我只是道出你的不堪,事到如今你有何不甘!” 头顶倒映出一副贺观澜未曾见过的癫狂模样。 长生恨他,恨他当日弃之不顾,恨他光鲜亮丽,更恨他活着。 贺观澜也恨自己。 恨自己弱小,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是,卑劣自私是我;虚伪不仁亦是我。”贺观澜闭了闭眼,因忍着疼,牙关不住颤着,他对着眼前的那人愤怒,离奇地牵了下唇,“所以我才能活着,不是吗?” 略带嘲意的反讽让他的疯狂骤然归于消寂。 贺观澜看到那道影子眼底一闪而过失望,他将自己的身軀蜷缩在冰冷的潮水里,又说:“慈悲者先死;卑劣者当活,不甘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知是不是贺观澜的错觉,竟在长兄的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悲悯,他错愕一瞬,还想看得更清些,然而对方很快在眼前化作一摊水,重新融进池底。 比起疼,好像这水要更冷上一些。 贺观澜把自己紧紧抱着,犹如沉在母体里的胎儿,唇色凄白一片,就在万虫撕咬当中,识海中又传来一道平平寂寂的语调—— “无忧,我当时,比你更疼。” 归于寂静。 他唰地将眼睛睁开,不知是恐惧还是旁的什么,那些糟乱的情绪充斥整个眼球,令他鼻翼扩张,几欲失去冷静。 贺观澜本应该忘记了。 可是碎裂的记忆像是再次拼凑起来的镜子,重新在他的脑海里展现而出。 如此清晰,如此的不能逃避。 第119章 他应激般地开始嘶吼,咆哮,痛苦地将自己沉入池底挣扎抗争,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宣泄之中,蔓延在身体的花纹彻底绽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猩红的血珠洇若水中,化为红雾,他躺在其中,犹如死去。 精疲力竭的时候,让贺观澜分不清这是蛊在控制着他;还是养在识海里的那缕魂息作祟。 他觉得自己不能如此这样下去,他需要清醒。 贺观澜向来心狠残酷,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于是在理智溃散前,他取出不如意,狠狠锁入了自己的心脉。 此法和自戕没什么区别。 蛊毒需要养分,所以会与之抗衡,不让他就此死去;不如意会锁住心魔,让他时刻维持清醒。 自我折磨,但是管用。 望着羽裂的胸口,感受着心脉处诡异的跳动,贺观澜长舒一口气。 ——安静了。 他不会堕魔。 不会。 贺观澜失笑,眼前光怪陆离,分不清虚幻真实。 恍然间又想起扶熒,长生说得没错,他确实动情,也许是爱她眼底慈悲色;也许是爱她满心温柔意,因为都是贺观澜迄今不可得,不可求的东西。 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曾在天命咒里看到过自己的结局,他们相互对立,注定不能共存。 倘若两人间必须有一个人活着,那只能是他。 贺观澜睁开眼,眸中冷清一片。 他缓缓自池里站起,透过虚影,贺观澜看到自己全身斑驳破碎,无数道裂痕爬满整个身躯,无一处完好。 旋即,蛊种脱身。 贺观澜抬手接住它,花苞似的形状,耀眼的灼红,一经开花,花瓣便会将心脏锁住,无论神魔,一击毙命。 贺观澜迅速离开无虚境,稍作伪装,径自赴往金鳞城。 妖界腐艳,处处流露着糜烂的色彩,贺观澜厌恶这里,不顾阻挠闯入主殿,在那张华美的榻上见到了悠哉听曲儿的小妖王。 “听人说有个不知死活地把外面搅得一团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司离君啊~” 雲麒长腿曲起,闲闲闭着眼,长指随着琴音在膝前敲打。 贺观澜全身笼着长袍,苍白而清冷的面容,覆着一双冬雪般凛冽的眉眼。 他不予交谈,直接将裁骨烟甩了过去,“把这个交给扶熒。” “嗯?”雲麒这才睁眼,先是淡淡瞥了眼那蛊种,又将目光放在贺观澜身外的长袍上,饶有兴味地笑了。 他直起身来:“这裁骨烟可不是寻常人消受得起的,啧,司离君果真不一般……” 这等轻佻的话让贺观澜不满皱眉,多看对方一眼都觉得恶心,更别提继续攀谈。既然东西送到,那也没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贺观澜转身欲要离去。 云麒突然叫住他:“我可以将这东西带给扶熒,但是司离君也要和我做个交易。” 已经走到殿门前的身影顿住,回眸时的那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交易?”贺观澜说,“你也配?” 云麒不恼,收起裁骨烟,一步步走了下来。 “司离君不远万里地来我这恶心的妖界,不就是不想让扶荧看到你这副腌臜t样。”云麒吊儿郎当道,“再说,宁随渊对我防备得紧,他看扶荧就像一条护食的狗,上次我就在那儿折了一条尾,风险很大的好不好。” 贺观澜冷笑:“宁随渊一死,九幽自会被你收入囊中,一本万利的买卖,你和我谈什么交易?” 云麒从容不迫:“扶荧呀。”他语气轻快,“九幽是我囊中物,扶荧又不是。” 这个名字换来贺观澜的一阵沉默。 云麒凑到他面前,逼近的一双眸子像是黑夜里的凶兽:“宁随渊死后,扶荧归我。” 贺观澜指尖微动,并未点头。 云麒并不急,耐心等他答应,毕竟蛊毒到手,贺观澜没有不点头的道理。 贺观澜沉吟:“即便我同意,你就笃定扶荧跟你走?”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云麒说,“我只要你不与我争。” 他自有他的谋算,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贺观澜。 仙人重诺,违约者自遭反噬,云麒要的只是他的一个点头。 不出所料,贺观澜应允:“好。” “行了。”云麒眉眼舒展,大悦,“来人,好生送司离君一程。” 贺观澜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冷哼声乘云离去,眨眼便脱离了妖界地域。 此行倒是也提醒了贺观澜。 他向来对云麒没个正眼,区区半妖,从未放在心上过。不过要是宁随渊顺利死了,九幽再落在云麒手上,加上对扶荧的偏执,怎么也是件麻烦事。 看样子得抓紧时间,让那件事顺利进行下去。 贺观澜思绪一动,调整方向,前往天禹仙山。 第93章 093 “扶荧,我想要的,只能是我的…… 扶熒看出寧随渊在和自己发脾气, 回去的路上更是一言不发。 就这样相顾无言了整整一路,当轿撵行出雁渡坪,快抵达酒泉镇时, 扶熒才犹豫着和寧随渊说了第一句话:“待我见过裴先生, 确定身体没什么问题后, 我们就回九幽。” 寧随渊坐于主位, 雙目浅闭, 满是冷淡之意。 扶熒知道他在听着, 他不说话权当是默认了,倏然又想到什么,音色緩緩:“裴先生帮我过多, 出来一趟, 空手回去未免不太好看。” 暗示他想要给其送些伴手禮。 寧随渊还是没说话, 搭在膝上的指尖却是跟着蜷了蜷。 扶熒再道:“所以……可否绕个道,去一趟珑城?” 珑城是一座宝玉之城, 奇珍异物众多,只不过在和酒泉镇相反的方向, 自要绕一段远路。不过对宁随渊来说,这点路途可有可无。 宁随渊总算撩开了眼皮, 眼底浸着一层薄冷的光。 “你倒是对他们上心。” 不是他,而是他们。 扶荧一愣,意识到他还在计较先前之事。 两人本就有虞, 饶是她解释了, 他也未必相信, 反倒认为她故意欺瞒,最后再落个对方不快,更是得不偿失。 见扶荧没有说话, 宁随渊五指拢緊,落寞自眸中转瞬即过,他冷着声对外面的成風道:“去珑城。” 扶荧作揖:“多谢帝君。” 他輕哼,更是不快。 轿撵自申时抵达珑城,这座宝玉都城向来奢靡,更听闻城主是个了不得的临仙客,有其坐镇,平日里也不怕玄鬼妖邪,城民自然过得舒心安然。 恰逢赏宝节,几条长街堆满贩宝的摊贩和慕名前来的外乡人,街上人头息壤,热闹非凡。 这些珍玩对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算是稀奇,可根本入不了宁随渊的眼,满街琳琅在他看来和垃圾没什么区别,自是兴致缺缺。 扶荧和碧萝倒是逛得尽兴。 前世扶荧困于一方,去得最多的就是万清城的灯会,对这种赏宝节自是好奇;碧萝身为神鸟,天性喜歡亮晶晶的东西,根本难逃诱惑。 “这对穗子好看。”扶荧捡起那雙翠绿的玉穗,在她发间比了比后,越看越觉得满意,“不错,衬你。” 碧萝对着铜镜晃了晃脑袋,发间的穗子也跟着摇摇晃晃。 见她喜歡,扶荧正欲掏钱,就见有人往桌上丢了几块碎金,她陡然愣怔,抬眸看去,对上宁随渊坠过来的目光。 他没说话,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 扶荧也跟着沉默,放下准备掏钱的手,在摊主喜滋滋的“客官慢走”当中跟上了宁随渊步伐。 两人氛围诡异。 碧萝实在看不过眼,凑到她耳畔低语:“阿荧,你要不……还是哄哄吧?” 扶荧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瞥向他的背影。 人群熙攘,他身姿挺括,行走其中分外瞩目,扶荧对着他的背影恍了会儿神,旋即失落垂眼,牵強地对碧萝摇了摇头。 她没做错什么,无须道歉。 至于哄人……扶荧潜意识地觉得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特权,不想拱手让之,便装傻充愣,想着总能糊弄过去。 碧萝没看出她在想什么,兴冲冲地指着旁边的小店:“我看到里面有一块玉佩,很适合渊主,阿荧要不要买来送给渊主?” 扶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块雙环白玉珮,通体剔透,竹纹环绕,不算太过招摇的款式,正好适合裴容舟的气质。 扶荧想也没想地走了进去。 见她进店,成風立马贴了过来,附耳揶揄:“属下刚才都听到了,扶姑娘这是准备买禮物送给帝君。” 宁随渊本想跟着进去,听到这里步伐一顿,“送我?” 第120章 “是呀。”成風笑得暧昧,“扶姑娘这是准备哄帝君呢……” 哄? 他又不是小孩子,何需人哄。 虽是这样想的,唇角却是不受控制地輕轻扬起,凝结了一路的郁气刹那消散,就连看着天色都跟着清朗不少。 宁随渊雙手环胸,故作不屑:“那种破玩意,上我墙我都嫌弃烂。” 成風忍着笑:“是是是,谁人不知帝君宝物众多,哪会稀罕这些。” “笑什么?”帝君睨过去,话虽为不满,语气却是愉悦的,“再破的玩意,只要跟了我,那都是世绝无二的奇珍,有何好笑的。” 成风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没继续反驳,脸上的笑倒是一直没下去过,过后,成风撞了撞宁随渊的肩膀,“扶姑娘都送帝君礼物了,帝君若是不回礼,未免说不过去。” 宁随渊倒是没想到这茬。 他眉头皱了皱,举目环视一圈,最后去了就近的首饰铺。 很快,姐妹俩拎着匣子出来。 那主仆两人不见踪影,扶荧见此又去隔壁铺子挑選了一套文房四宝,这边买完,宁随渊那头也刚好出来。 该买的东西也都买完了,几人不作逗留,直接出了珑城。 比起来时,轿撵里的气氛明显松快不少。 碧萝叽叽喳喳地说着趣闻,又和成风炫耀扶荧送她的一干首饰,几人间相处得极为轻松。 宁随渊没插嘴,眼神时不时朝扶荧那头瞥。 她安靜坐着,偶尔回应碧萝的话,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温柔地笑。 宁随渊盯着看了许久。 直到成风出神,才缓慢收回视线。 “说起簪子,帝君是不是也给扶姑娘選了礼物。”成风声音朗朗,回荡整个华撵当中。 说罢,他疯狂朝宁随渊递着眼神。 碧萝也很是好奇:“真的?渊主也给阿荧买东西啦?” 两人一唱一和,让宁随渊想忽视都难。 他面无表情,最后在四只期待得緊视之下,不情不愿地嗯了声,然后用余光观察着扶荧。 她好像没什么好奇的情绪,只是低头喝茶。 宁随渊唇瓣緊抿,取出事先买好的匣子递过去,“随便买的。” 碧萝替扶荧接过下子,迫不及待打开。 里面装着一双白玉镯子,上面掛着两个精巧的金铃铛,人一晃,铃铛清脆作响。 “阿荧,戴上看看。”碧萝抓起她的手就想往上面套。 扶荧很快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抽回自己的手,“我手上的还没摘呢。” 碧萝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戴了一只细细的翠镯子,恍然大悟,“那回去戴。” 扶荧嗯了声,狐疑地看向宁随渊,搞不清楚他这是做哪出。 宁随渊也不说话,眼前两人的氛围又步入诡异,成风赶忙打破僵局:“说起来帝君选的这双镯子,和扶姑娘送给帝君的玉佩很是相配。” 本是一句破冰之言,却换来姐妹俩共同的沉默。 碧萝瞪着双大眼睛,扶荧脸上也满是错愕,不必细说,两人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成风见势不妙,心里一个咯噔,声音收緊,小心试探:“是、是帝君的……对吧?” 两人沉默。 成风:“……” 成风:“!!!!” 完蛋了啊!!!! 成风嘴唇颤抖,不由自主地绷紧身躯,随后才战战兢兢看向宁随渊。 好消息,他没有什么表情t。 坏消息,他没有什么表情。 成风咕噜吞咽口唾沫,火速起离:“我出去看看走哪儿了。” 二话不说直接逃走。 碧萝脑筋转得快,哪会不知道其中误会,当即也不敢逗留,跟着跑出去,“那、那我去看看成大哥会不会看路。” 撂完话,轿内陡然空阔。 那双镯子被孤零零留在桌上的匣内,澄莹澈澈,皎白生辉。 彼此靜默之中,宁随渊強忍一路的火气彻底爆发。 他身形未动,捻力使那玉镯浮空,再听砰的一声,那双镯子在扶荧面前碎成粉末。突如其来的动静令她心头一颤,看向宁随渊的神情也带了几分警色。 宁随渊只是闭眼,眉宇间阴鸷笼罩,将整个氛围拉至低沉。 她动了动指头,这才说:“我给贺观澜喂的是毒药,他信口胡诌,帝君不必放在心上。” 宁随渊听罢冷笑:“那他对你真是情深意切,竟为你甘愿服毒。” 果真。 他并不相信。 扶荧深深吸气,避开他的相视,“帝君要是想要玉佩,我们大可折返回去,我再为你……” “那只是送谁的?”宁随渊骤然打断,又很快给出答案,“裴容舟?” 扶荧不说话,低头抿着唇。 宁随渊眼露嘲弄,“一个仅相处不过七日的男子,就得你如此青睐,我该说是他有本事,还是你过于容易讨好。” 扶荧佯装听不懂,始终维持着安静。 “如若你真是那般容易讨好的人,为何偏偏对我视而不见?”宁随渊质问,“你是厌我,还是恨我,抑或是故意耍弄我,见我为你忌刻生妒,你会开心。” 她的置之不理让他烦躁,宁随渊不自觉加重语气,“扶荧,抬头看我。” 然而他显然没有耐心。 不等扶荧抬头,一股重力就把她拉至向他。 那双大手紧紧桎梏着她那团纤细的腰身,下巴紧跟着被人强行抬捏起来。 离得近,她看到他漆黑眸底翻腾的冰冷和不甘。 扶荧张了张嘴,话未出口,温热的指腹就重重捻弄过来,压得她下唇生疼。 扶荧强忍不适,继续着刚才的话,“帝君要是喜欢,大可把它拿去。” “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他压着睫毛,凝视着她清丽的眉眼,神色间不见偏执,禁锢中却处处都是偏执。 扶荧无从可逃,索性放任。 这让宁随渊开始恨她,“你去找贺观澜,和他过了一夜;你又为裴容舟精挑细选着礼物,这一切我都依你,可是你有哪怕半点念着我吗?” 说到气极时,宁随渊越发凶狠地摩挲着她的嘴唇,狠极了,甚至没入她唇齿间,拉住她的舌头用力掐紧,眼尾发狞:“你是故意为之,故意见我失魂落魄,故意与我作对,是吗?你明知我不敢把你如何,才如此三番四次这样对我,我越是难过,你越是畅快,是吗?” 两个是吗之后,指尖彻底堵满了她的口舌,扶荧说不出话来,呜咽着被逼出眼泪。 泪染长睫。 她是真的怕了,双手抱住他的手腕,想扯开,宁随渊不让她如意,反身将之按在身下—— “可是……你是不是忘了,本尊是魔,不是人。” 舌头在玩扯中发麻,发烫,逐渐失去感知。 他仍不放过,恶劣坏心地不肯松开。 捻弄中黏腻一片,一行晶莹顺着嘴角和眼角抖落,她额间有汗,不正常的红掛满腮边脖颈。 扶荧也不敢挣扎,害怕这会激起他的施暴欲。 她艰难喘息着,最后终于被她找到机会,牙龈上下用力,发狠咬上他的指尖。 刹那,满口腥气。 疼痛让宁随渊清醒了过来,瞳中戾气一点点消解,化为湖水般的平静,他抽出自己的手,修长食指挂满莹莹,还有滴滴答答他的血迹,可是很快,那道伤痕重新愈合,未留下丁点痕迹。 扶荧仓皇地从他身边逃开,背过身子清理着满脸的狼狈。 他对着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最后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扶荧回头恰好看到这一幕,一怔,心头跟着颤了下。 ——疯子。 这个念头一经脱落,对他更是厌烦抗拒。 宁随渊满不在乎地伸手过去,强求:“玉佩,给我。” 扶荧胸脯起伏剧烈,忍了许久,从储物袋里掏出那个匣子丢过去,很凶地一下,不加掩饰自己的敷衍和烦躁。 宁随渊低笑,反倒不是那么气闷了。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玉匣,食指勾出玉佩在眼前晃了晃,再瞥向扶荧,目光玩味,“你给我戴。” 扶荧坐过去,顺势揪过玉佩,低头寻他腰间的带子。 他心情好,笑意吟吟地,“你说,这是送我的,还是送那穷医师的。” “你的。” 扶荧哑声开口,舌头依旧发麻发烫。 宁随渊低睫看到她泛红的嘴角,目光一黯,掐着她的腰,感受着掌下的紧绷,嗓音泛着冷,他说—— “扶荧,我想要的,只能是我的。” 第121章 她指尖顿住,没有说话。 望着垂挂在腰间的玉佩,宁随渊缓缓松了手。 第94章 094 最后只求……她岁岁安宁,永世…… 几人下午出发, 临落日前便赶回了酒泉鎮。 正逢夜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燃起炊煙,两边的酒肆也都热闹得很, 打眼看去煙火气十足。 裴家醫馆在街尾, 扶熒和宁随淵说自己先过去找人, 如果诊治无误后再随他回九幽。 許是轿上那一处讓他愉悦, 宁随淵罕见地没流露出不快, 反而干脆应允, 自己择了个茶肆欣赏黄昏景时。 因接下来的话不方便讓第三人听到,于是扶熒也寻了个借口将碧萝打发了去,兀自去醫馆找人。 这个时候病人已寥寥无几, 天冬正在前堂清账, 见扶熒进门, 眼中闪过惊喜,“姑娘回来啦!” 扶熒颔首, 环视一圈没看到裴容舟的身影,便问:“你师父呢?” “师父在后堂呢。”天冬笑着说, “姑娘进去就看到了。” 扶荧直接去后堂找人。 后阁书架陈列,摆满大大小小的书籍, 正中是一面四四方方的桌案,桌上点着香炉,青烟袅袅, 扶荧从中嗅到了薄荷的味道。 用于清脑的。 她仍是没看到裴容舟, 犹豫着什么, 就见有人从书架后走了出来。 青年那身泛了旧色的灰衫罩着清瘦的体形,手上拿了本黑皮书,許是多日没睡, 脸上可见倦色。 许是没想到扶荧能这么快回来,他意外一刹,合上书卷问:“还順利吗?” 扶荧点头。 裴容舟:“坐,我替你把脉。” 两人在那张矮案前面对面相坐,扶荧也順从地将手腕搭落过去。 裴容舟把脉的速度快,点了点头:“脉象四平八稳,心脉略有游移,不过你刚融合这颗心,也正常。” 裴容舟给扶荧写下药方,讓她帶回去吃。 扶荧也算半个医者,知道自己没什么大毛病,此行主要是为了另一个问题来的。 在他写字的工夫,扶荧开口:“先前拜托怀舟先生查之事,不知结果如何了?” 扶荧看到他指尖僵了一瞬。 裴容舟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錯觉,扶荧在他神色间看到几分迟疑不定。 裴容舟踌躇许久,声色温吞:“我认为……阿荧最好不再与那人牵扯。” 扶荧听得愣了下,“此为何意?”她追问,“可是那千机引有旁的什么?” 裴容舟无奈地摇了摇头,思虑再三后,最终还是从柜子里面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个笼子,笼子从中隔开,分别放着两只老鼠。 一只老鼠已经死去,因裴容舟事先用药喂过,所以即便两日过去,尸体也没有腐败的迹象。 另一只还活着,但也不像是活着。 它狂躁地在里面窜动,七窍流血,皮毛发青,一双老鼠眼贪婪地盯着同伴的尸体,许是饿极了,最后竟啃食起自己的爪子。 扶荧看了会儿,“它们……” 裴容舟指着左边死去的老鼠说,“这是正常存活的老鼠服下千机引之后的变化;这边是死后吞药所产生的变化。” 扶荧对着那只癫狂的耗子陷入恍惚,不由得想起先前那群魔兵的样子。 裴容舟说:“聚灵瓶从你给的毒液中淬炼出少许帶有魔气的精粹,我想那就是最开始你服下的那部分。” 扶荧登时捏紧自己的十个指头。 裴容舟忽而看向那只发狂的鼠,“它吞下的……正是从中淬炼而出的。” 其意不言而喻。 扶荧脊背发凉,一股一股麻意顺着尾椎骨窜至天灵盖。 她生怕自己记錯了,于是又将早些时候的那个病案本从储物袋里翻找出来,一页t一页翻找着上面所记录的症状,越看,那股麻意越深一分。 “扶荧,你没有猜错。”裴容舟那会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看向扶荧的目光带有一抹悲悯之意,“如果这是从那些所谓活人身上得来的,那么他们理应死了。” 话音落下,扶荧眼前跟着一黑,本子轉而掉落在地。 她顾不上捡起它,双手扣住桌边,堪堪稳住身形,嘴里喃喃:“……我以为,是我无心,所以千机引在我和那群魔兵身上的表现才有所不同。” 千机引,活人所服将死;死人所服将活。 那时扶荧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何中毒之象所指的却是人死后的症状,属实诡异。 扶荧毕竟初来乍到,加上身体有异,更从未接触过魔兵,对此虽有疑惑,却未想到那一步,最终只是留了个心眼,解毒时从自己的身体里先抽了一瓶子出来。 正因不了解,所以才交给裴容舟,让他二次鉴定一番。 如果那群魔兵早已死去,为何还能清醒地站在九幽? 如果……九幽宫没有一个活人,那整个九幽城的百姓呢?想到那些死而复生的人,扶荧彻骨生寒。 倏然她又想到什么,紧着嗓音追问:“那……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傀儡?” 裴容舟摇了摇头:“千机引若下在死人身上,那么这人七日后便化作死傀,本就是傀儡的人,千机引又怎能生效?” 是啊,本就是傀儡的人……怎能有用。 扶荧浑身泄力。 裴容舟满是担忧地看着她:“阿荧,那人定有隐瞒,此事对你不利,你不妨留在酒泉鎮,彻底远离他们。” 她苍白着脸色没有说话。 宁随淵到底要做什么?九幽封城是否和此事有关?他之所以寻找苏映微……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如果是这样,那扶荧身为苏映微的“轉世”,宁随淵定然不会让他轻易脱身,所以她必须回去搞清楚情况,最起码也要确定一番,是不是除了魔兵,宫外的百姓也都是死人。 想到这里,扶荧一刻也坐不下去。 最后在裴容舟殷殷期待的目光中,扶荧毫不犹豫地用术法将桌上的两只老鼠连同那个病案本一同捻灭,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双目清明且坚定“裴先生,这件事你知我知,再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裴容舟拧眉,伸手拉住她,“阿荧……” 他还想继续劝说,就听外面传来天冬咋咋呼呼的声音,“宁公子来了啊,姑娘和师父都在后堂呢,您进去就能看到。” 天冬是个憨的,想也不想地就对来人透了个清楚。 两人闻声都是一颤,扶荧当机立断地把胳膊从裴容舟手上抽离,转身准备出去。 裴容舟却不忌讳似的,再次相拦,语气匆忙了不少:“我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番。” 他低头瞥过来的那一眼不是作假,含着情真意切的担忧与关心。 然而他声音压得再低,仍是清晰递到了宁随渊耳边—— “考虑什么?” 竹帘哗啦声被人撩开。 那道高大身躯山似的倾轧进来,影子铺满脚边,似笑非笑,“考虑留在这穷乡僻壤,还是留在你这小破医馆?” 宁随渊说话不留情面,毫不掩饰对他的不屑与蔑视。 裴容舟脸色骤变,看向他的目光同样转为冰冷。 裴容舟在这酒泉镇再有声望,也始终是个凡人。 宁随渊阴晴不定,加上对她多有间隙,迁怒也就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扶荧不愿局面变得難堪,再未收场前及时挡在宁随渊面前,“我心脉不稳,裴先生不愿我过多使用灵力,这才出言劝之。” “是吗?”宁随渊明显不信。 扶荧把他早早写好的药方拿起来,“若裴先生有心让我留在这里,何苦多此一举写这方子。” 宁随渊看着那方子,静默。 扶荧眼见要糊弄过去,“快入夜了,我们即刻启程吧。” 宁随渊身形未动。 他眯了眯眼,双眸警示地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紧接着,竟绕过扶荧来到了那张桌子前,指尖沿着桌边轻抚。 注意到这个动作,两人的心脏同时提了起来。 “怪哉,裴先生这后堂竟有魔气漂浮。” 扶荧喉咙收紧,不敢呼吸。 裴容舟目光闪烁,嗓音温润而平缓,“镇守忌惮先前玄鬼一事,便命在下留了些体/液,以备不时之需。” 有的地方是会这样,杀死玄鬼后留下些皮毛,研制成末洒在门外,误导玄鬼以为是同类,让它们不再对人攻击。 宁随渊凉凉一嗤,终于收了手。 第122章 见此,她紧绷的神经这才得以放松。 宁随渊先出的门,扶荧临行前回眸相望。 裴容舟的身影笼在一缕缕烟雾中,只言未语,沉默中可见寂寥。 她于心不忍,抬手召出隐青燈。 扶荧用青燈化出一缕青芒,这是灯魄,扶荧将这灯魄递到了他胸膛—— “此物会护你顺遂无忧,若真不幸遭難,也能助你抵过一次危险。”扶荧收了灯,施施然行礼,“先生所做,扶荧没齿难忘。” 他像是哀伤,又似是无奈,唇瓣嗫动片刻,最终只能目送着扶荧身影远离。 直到再也看不见,裴容舟才缓缓将掌心贴至胸口。 那里有她留下的一缕灯魄,裴容舟知道这不是为他,两人间的所有情谊也不过是借了他这张与她旧人相似的几分模样罢了。 说不清为什么,裴容舟只觉得不舍,还有遗憾。 如果此生都无缘相见。 那么他最后只求……她岁岁安宁,永世无虞。 第95章 095 “要扶荧还是要你这座城,我劝…… 告别了酒泉镇, 几人再坐轿撵腾空离去。 到九幽约莫半夜,碧蘿靠着扶熒先睡,成风则在外驾车, 寧随淵倒和原先没什么两样, 默默然地捧着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书看。 扶熒闲时扫过去一眼, 书没名字, 不过这么久过去, 硬是半页没翻, 想来也就是做个样子,便合眼没理了。 寧随淵还真不是做样子。 书是刚才順手牵羊抽出来的,写的都是写药理之方, 药材名一个赛一个稀奇古怪, 就算寧随淵不认为自己是个文盲, 也不得不承认,里面有些字他确实不认识, 也看不懂。 想到两人先前交好相谈的画面,寧随淵气不順。 他的視线从书本上撩起, 不咸不淡地瞥向扶熒,少女正在给枕在腿上睡觉的碧蘿順毛, 眉眼温和地犹如一株月下的清莲。 魔尊向来脸皮厚,他把书转到扶熒那一面,指着上面的字问:“怎么读?”坦荡, 不见半点羞愧。 扶荧抬眼看过去, 上面写——蘡薁。 于是告知:“蘡薁, ying yu。” 还特意放慢读了一遍。 宁随渊挑眉,顺势问:“哦,做什么的?” 扶荧没有想要和他说话的欲望, 敷衍道:“下面不都写了。” 宁随渊懒得看,说:“它写得不好看,我想听你说。” “……”这人诚心找茬来了。 顾念着碧蘿正在睡觉,扶荧也不想和他因为这些小事再起争执,便说:“一种野果,果肉与根茎都可入药,算不上稀奇物。” 得到了回答,宁随渊很是满意,又懒洋洋靠回榻上,继续翻看起来。 扶荧这才发现这书似乎是裴容舟书架上的,不禁扯了扯唇角:“裴先生对他这些藏书珍贵得紧,帝君又不懂这些,何必夺人所爱。” 这话落到宁随渊耳边就是:他不如裴容舟有学识,还偷了人东西。 宁随渊不悦:“日后你教我,我自然能与他一样懂。” 扶荧:“……” 莫名其妙,懒得搭理。 扶荧索性闭目假憩。 说学习,实则也是装装样子。 宁随渊看了几行字就头疼得很,甚至生出几分烦躁来,想把书甩开,又怕被扶荧取笑,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翻来翻去,还假装看懂似的点点头。 这些小动作自然落到了扶荧眼里。 她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宁随渊用书本半遮着下半张脸,露出双狭长锐利的眸,看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黑亮的眼眸跟着闪起光来。 此时,轿撵停下。 宁随渊面上神色顿时收敛,落了书瞥至轿外:“何事?” 成风压低声音:“妖族。” 闻声,扶荧不再装睡。 他表情冷,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天气阴郁,似山雨欲来。 那些笼罩在天边的浓云不是乌云,后面掩了不知多少妖兵,宁随t渊细数气息,不多不少刚好四百人。 妖气浑厚,看样子都是金鳞城的精锐。 宁随渊哪能不知道他们来者何意,便是清楚,也没有把这些乌合之众放在心上。 宁随渊站起身来,对云那头高声道:“云麒,本尊今日心情好,你速速帶着你的人离去,本尊既往不咎;若不然,一个都别想走。” 说到最后,他咬重了力气。 后头果真走出一道影子,少年赤色云衫,坐在高头大马上,额前帶着同色的抹额,笑意吟吟,像是一点也不怵。 “我是来寻人的,不知九幽帝能否给个机会。” 宁随渊向来不是话多的主。 他跳下轿撵,又递给成风一个眼神,成风领悟,架着轿撵折返身后。 人走后,宁随渊自也没了后顾之忧。 他召出龙泉戟,神器出世,刹那间天云惊变,掩于浓云之后的妖兵精锐无处遁形,全部照显。 这些妖族身形最低也是八尺之高,各个是身怀异能,铜墙铁壁,雷电抽过,犹如小山倾压。若是寻常的妖魔见了宁随渊,未等动手便威慑在他气质之下;这些妖兵不同,即便面对宁随渊,也丝毫不露半分退意。 宁随渊不禁面露赞色:“你倒是养了一批好狗。” 云麒收下这份夸赞,回敬一句:“不如九幽帝,一人可抵萬军。” “好。”宁随渊说,“你别后悔。” 上次讓他逃命已属开恩,宁随渊本不是善心大发之人,他若求死,他自当成全。 意外的是四百妖兵并没有打斗的迹象。 只见他们取出一截细细小小的青竹,对着宁随渊所在方向鼓腮吹动,宁随渊觉察有诈,然而为时已晚,那些银白的粉末铺天盖地地聚集起来,将天地隐藏其中。 这东西不知是什么玩意制成的,宁随渊驱动灵力却难以驱散,此时尽头传来云麒快活的笑声:“谁和你打啊,我又打不过你,那不是自讨苦吃嘛。” 宁随渊:“!” 气血上涌。 宁随渊额前青筋跳动,下一瞬,身形化龙,腾跃九空。 这是他第一次显出龙身。 四肢尽褪,皮肤爬满鳞甲,脚下的影子跟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化成一条巨大的黑龙。 黑龙身躯庞然无比,遮天蔽月,近乎压盖整座大地,身上玄鳞如铁,双瞳如昼,龙息蔓延萬里,九州承受不住其龙脉震动,竟齐齐发出嗡鸣,似有迸裂之象。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只见月隐星藏,萬物消声,风雨雷电全部跪服人下,那四百妖兵更如蝼蚁一般,仅靠龙息便溃散成灰。 扶荧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还想撩开帘子看,却被不知何时醒来的碧蘿阻拦。 先前还安然睡却的小姑娘此时脸色苍白,维持不了人形,化作一只小鸟虛弱地倒在了她怀里,“龙息不可直視,切莫看,切莫听,小心伤及心脉。” 宁随渊的真身已有一萬五千多年。 渊主这个称呼从来不是轻易叫叫的,当下不虛洲灵力飘搖,万物不定,他从不轻易显露真身,倘若化形,光是吐息便能摧毁这本就搖搖欲坠的九州地脉。 所以无人敢杀他,无人敢掠,更无人敢靠近。 扶荧□□是决明灯所凝,一颗假心掩于心间,保不准受此迸裂。 碧萝清楚宁随渊已经是收着了,它真正的身躯可完全掩盖三山四海,那是真正的可怖。 扶荧听着脸色发白,急忙将碧萝收回魂簪,顺便将帘子紧了紧。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小心从缝隙窥见一隅,雾云腾腾,隐约可见玄黑色的鳞在其中隐显,放眼看去竟全是那东西,连片刻空隙都没有。 扶荧头皮发麻,忙不迭掩好窗子。 下一瞬,只听砰一声,有人掉了进来。 赤衣黑发,像是…… “云……” 扶荧还没来得及叫人,少年就一把捞过她的腰身,抬指在空中画符:“四海藏我身,天地任我行,遁!” 不是……! 怎么就遁了!! 眨眼间,扶荧被帶到虛境。 这是现实与虚幻的交界之地,也能理解为幻境,不过是以肉身为阵,维持不了太久。 一旦安全,云麒立马松开扶荧,跪地咳出一口血来。 扶荧这才注意到他头顶的耳朵和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想到碧萝的情况,想必云麒也是承受不住龙压。 云麒趴在地上缓了缓身,这才擦干净嘴角血渍站了起来:“好个宁随渊,都说他真身动九州,今日所见,确实可怖。” 第123章 扶荧没看到宁随渊真身,如今只是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云麒。 她的視线讓云麒一愣,急忙解释:“阿荧,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扶荧皱着眉看向四周。 云麒解释说:“这是破空术,约莫能维持一刻钟。” 时间紧迫,云麒也不敢耽误正事。 他将裁骨烟取出递过去,“此蛊名为裁骨烟,是我意外所得。”他事先准备好了说辞,“我知道你和宁随渊在一起是无奈之举。宁随渊是顺应而生的魔尊,光是凭借你的那本书,杀他绝非易事。” 云麒一字不漏:“这蛊非同小可,你只需将这只蛊虫种在他心口,七七四十九天后,蛊虫与其心脉相连,锁他经脉魂魄,任凭宁随渊神通广大,到那时也无计可施,最后只需一把匕首,就能让他魂死消亡。” 这正是裁骨烟的恐怖之处。 汲取了三清之躯的裁骨烟自然也是至纯之物,下在他人身上悄然无息,一旦时机成熟,它将与心脉合二为一,让对方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废人。 扶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朵漂浮在他掌中,猩红犹如藤蔓的小花。 云麒骗她不知其中奥妙,他也没有看出来她已经有了生死卷,任何蛊毒都难逃她一眼。 裁骨烟一万年才能生出一株,需得至纯至阴身喂养而成。 谁人都知道贺观澜是当今不虚洲唯一的三清之躯,那么这裁骨烟如何而来也是不言而喻了。 问题是……为何会落到云麒手上? 扶荧沉默地打量着他的表情,果真在那从容之后看到一丝慌意。 她突然想到贺观澜先前阻拦她寻找生死卷,最后却又默认,也许那时他就想用她的身体渡炼这蛊。 老实说,这样的机会摆在扶荧眼前,她确实会同意。 她也想不通,贺观澜为何最后改变了主意,主动炼蛊,唯独笃定的是,他一定和云麒达成了共识,那个交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自己。 扶荧掩藏好所有情绪,“你不惜牺牲百名部下,又将这蛊送我,我不信你是真的出于好心。” 云麒说:“你也看到我妖族处事艰难,杀了宁随渊,我夺取九幽,百利无害的买卖。” 扶荧知道他没有说谎,暂时没有追问他和贺观澜的关系,暗自将那蛊毒藏于魂灯当中。 见她收下,云麒舒了口气。 扶荧却说:“你不会就想这样放我回去吧?” 云麒愣了下。 扶荧缓慢道:“宁随渊警惕,你掳了我,又突然放了我,未免说不过去。” 云麒沉思,这个确实。 “那……” “走吧。”扶荧神色懒懒,“做戏做到底,你直接把我抢走,让他主动去寻我。” 不单单是为了骗宁随渊,扶荧也有自己的盘算。 宁随渊坐在这个位置上,惹万人忌惮,除了本身实力的关系,他也绝非真的傻子。裁骨烟说是无声无息,但也说不好会被他发现,所以她必须策划好时机…… 这件事不能马虎。 这一切扶荧已经思虑好了。 她被云麒所俘,受尽委屈,他不远万里前来相救,最终俘获她心,情深相许,共作鸳鸯,待到情意深浓时,再悄然无声地将那裁骨烟下在他心脏,一切发展合情合理。 云麒先是意外,接着是沉默,最后是委屈。 他反应过来扶荧是想利用他成为他们感情的催化剂,不甘地蜷了蜷指尖,“要是真能杀了宁随渊,阿荧可会到我身边来?” 扶荧没有给出答案,抬眸注视着他身后破裂的碎空,“不好说,不过时间似乎要到了。” 感受着灌进来的风声,云麒心里一紧,当机立断地准备二次施展术法。然而他受龙息影响至身,一时间竟难以施展开。 看着他额前渗出的密密的汗水,扶荧这才意识到宁随渊确实非同小可。 她双手捻诀,这次无需符牌便能使用天地遁形术,扶荧问:“去哪儿?” 去哪儿? 云麒自然是不能回金鳞的,宁随渊那是个疯子,要是带着扶荧回城,那他必然会想方设法闯入t金鳞,惊动万千城民。然而时间紧迫,云麒暂时也想不到个好去处,半晌,一个名字闪过脑海—— “蘭溪谷。” 扶荧颔首。 她也确实不想和云麒回金鳞,就怕涉及无辜;这云麒能考虑到这点,也不是全然不在乎妖族生死。 为了保证真实,施术前她特意将昏睡的碧萝留了下来,也算是作为一个线索,旋即捻诀,两人同时离去。 砰! 虚境被一只龙爪彻底撕裂。 当青色的小鸟从半空坠落时,一双修长五指虚虚接住。 宁随渊漠然地望着掌中早已失去意识的碧萝,又抬眼看向远方。 轰隆一声闷雷响过,积攒许久的雨水这才落了下来。 大雨避他而行,不久之后,成风喘息着跑来,“尊上……”他忌惮其威,此时委身行礼,不甘抬头,“四周寻遍了,未见……他们身影。” 话音落下,成风注意到他掌间那抹绿,跟着怔了怔,继而低头继续沉默。 宁随渊遥遥望着远方,眼神比这雨水冰冷,“走。” 成风小心翼翼:“碧萝还没有醒,我们去哪儿找扶姑娘?” 宁随渊背对而行,在碧萝身上扫眼而过,“来不及了。”他说,“他既敢胆大包天自我眼下抢人,那我就去屠了他金鳞城。” 小小妖族,竟也三番四次触怒于他。 宁随渊并非善人,先前放他生路是懒得与蝼蚁相争,既已如此,他还何须再留脸面? 他小儿以为扶荧在他手上就能拿捏住他? 他偏不,他偏要逼他出来。 ** 蘭溪谷位于瑶山北,是一僻壤山地,因有瀑布相连山谷与溪水间,故此得名兰溪谷。 到了地方,云麒也恢复大差不差了。 他兴致勃勃地领着扶荧往前路走,穿越两山之间,听见谷内鸟鸣长旋,与溪流声交汇,向来也是个远离尘世的清净之地。 越过山路,视野骤然宽阔。 扶荧意外地在瀑布下看到一处小屋子。 云麒快速跑过去,又回头对扶荧招手:“阿荧姐姐快来。” 他脸上的喜悦不像是假的。 扶荧犹豫了会儿,跟着进门。 破旧地茅草屋长久未有人居住,风吹日晒中竟也没有就此倾塌,院中还有一块菜园子,如今荒废,长满杂草和野花。 她又环视一圈,看到地上有一个破旧的木马。 “屋里有床,阿荧姐姐今天就睡这儿吧,待会儿我收拾一下。” 云麒动作快,说着就拿出扫把开始清理满屋子的蜘蛛网。 扶荧顿了顿声:“一个术法的事。” 云麒指尖一顿,朗声道:“没事,这是我昔日所住的旧地,还是親手打扫比较好。” 扶荧也没有强求。 在他打扫的这段时间里,她就四处闲转。 兰溪谷的夜静谧,清冽冽的溪水底下躺着一批又一批睡觉的小鱼,许是真的没有危险,即便扶荧伸手抚动,下面的鱼也没有惊醒的迹象。 “阿荧,你若饿了,我抓来给你吃。” 少年清朗的声音登时出现在身后,扶荧急忙收回手,仰头去看。 他眼睛很亮,烁烁的,干净又天真。 扶荧从溪边起身,摇摇头:“它们未曾见过危险,既然只来这一次,又何必让它们日后胆战心惊。” 云麒不在乎这些,“你不吃,也会有大鱼来吃,在意这些未免无趣。” 扶荧笑了笑,不过多解释。 那间草房子已经完全清理干净了,扶荧走进去,云麒却没有离开的迹象,感受着她疑惑的注视,云麒理所应当道—— “我掳你来总要有个理由。”云麒说,“阿荧姐姐,我长得不比他们差,我还年轻,不如假戏真做,你也不吃亏,还能气到那宁随渊。” 妖族对男欢女爱从不避讳,云麒又确实对她存了几分喜欢,在他看来这事儿是顺理成章的,天时地利人和,扶荧没有拒绝的道理。 想当初苏映微馋他身子他都没给,现在给扶荧还是便宜她了。 年轻的妖王是这样想的,扶荧听得却是一阵无语。 “你就不怕宁随渊迁怒起来,把你我二人都杀了?” 云麒不屑嗤了下,“你能睡我是我有本事;他入不了你的眼是他窝囊,杀我只会证明他窝囊。” 扶荧:“……” 第124章 云麒笑吟吟地凑过去,“所以如何?”说着他半跪在她脚边,主动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掌背,“我很会伺候人的。” 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眸,扶荧不适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云麒喜怒无常,心思比宁随渊还要深,谁晓得他再打什么主意,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窗外,“这里应该是你和你母親住过的地方吧。” 云麒闻声一僵。 “在这样的地方做那种事,如何对得起你的母親。” 他脸色骤变,眸底闪过阴郁,“你是如何看出的?” 如何看出的?这可太明显了。 原著里本就提及过云麒悲惨的身世,加上他来时的兴致盎然,不难猜出这就是他们逃难时曾藏身五年的地方。 云麒的生母出身低微,云麒作为半妖被其母诞下,自不受人族喜欢。 为了保护幼子不受伤害,她便跋山涉水,带着云麒躲到兰溪谷,一直到云麒五岁,被当时的妖王带回金鳞。 “猜的。”扶荧语气淡淡,“没想到你就认了。” 云麒低着头,神色不如先前明媚。 他显然落寞了几分,又紧巴巴地看向扶荧,“那你就不问问我原来发生了什么?” 扶荧摇摇头,别说她知道,就算一无所知,也不想探究他人过往,何况她并不喜欢云麒。 见她表情漠然,云麒突然生出些许偏执,“你不想知道,那我非要告诉你。”他面露讥笑,“人族不喜我们,将我和母亲驱逐出城;她一个女子,漂泊无依,想要活着谈何容易,最后只能用身体换些干粮,带着我一路北行。” 这条路太远了,远她要出卖自己许多次,才能护着云麒来到这里。 母亲貌美,其名远扬,即便是躲在这僻壤山谷,也仍难逃厄运。 “那夜有山匪尾随而至,阿荧你猜怎么着?”云麒愉悦地勾起唇角,“我把他们全吃了,骨肉带血,一个不留。” 扶荧瞳孔闪烁,不禁看向他。 月光晃在少年脸上,映出他天真又残酷的表情,“我母亲却是一点也不怕,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主动引诱他人入谷,做我口粮。” 这也是为何,这片山谷多年来未有人踏足,因为不敢,因为他们怕。 云麒吃了三年人。 这兰溪谷的溪水下沉了不知多少具残骨尸骸。 “母亲说,凡事以我为先;我乐,她乐;我苦,她苦。就算我与你再此欢好,她也只会欣慰。”云麒牵起扶荧的手,“毕竟在她看来,这个世上除了她,无人会爱我,在意我。” 他手指冰冷,一截一截捏着扶荧的指骨。 扶荧皱了皱眉,反手握住他的指头,再听咔嚓一声,他的两根手指彻底弯折,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云麒却不觉得疼似的,无辜对她眨眼,“我儿时如此可怜,难道你都没有半分动容吗?” 扶荧冷漠起身:“可怜之人数以万千,如今你高踞王位,万民称臣,有何可怜?” 云麒听罢,低低笑了。 他重新将手指头掰回原位,可惜地耸了耸肩,“那你说,如果我不贪图你的人,把你劫过来干什么?” 这确实是个问题。 扶荧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忽见云麒脸色一变。 “怎么了?” 云麒捂着自己的脑袋,似是痛苦地哼了声,片刻咬牙:“狗/日的宁随渊,他闯入了金鳞护阵!” 瞬间,扶荧脸上血色跟着褪尽。 妖界的护法阵与他神脉相连,若金鳞动荡,云麒自会受到其扰。他原以为宁随渊会直接来找他,却没想到他会夜闯金鳞!! 云麒挥手绽开窥天境,夜火灼灼中,宁随渊坐在自己那张熟悉的王位之上,下面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他像是能看到他们似的,隔着窥天境冲他凉凉勾唇—— “我只给你半个时辰,若你半个时辰内将扶荧送至九幽,那我不动你的人;如果你执意躲着,吾也不拦。” 说话间,宁随渊指尖一抬。 就近的妖族七窍流血,倒地化为一缕残烟。 他笑意加深,寒意毕现:“要一个女人还是要你这座城,我劝妖主好生掂量。” 云麒气得攥紧拳头,牙关跟着发颤。 “哦,对了。”他耷拉着眼皮,“你知我这人闲散不住,所以这半个时辰我定会找些事做,是死几十个,还是死几百个,就看他们在妖王心里的分t量了。” 这话分明是故意挑拨臣民和他的关系!! 云麒是靠着手段坐上王位,可是一旦真的不顾妖民生死,他们必将谋反,就算宁随渊离开,留给云麒的也是一摊子烂事。 云麒目光阴鸷,他原先以为宁随渊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可是云麒却忘了,他能称王,怎会真的只有蛮力,而无手段。 第96章 096 她何时对他这样好脾气过?…… 当水境自眼前消失时, 雲麒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扶荧注意到他攥紧的手在不住打颤,眼底满是冰冷的恨意。 直到天边渐渐亮起莹白的光,一缕接一缕, 撕破天际, 同样也撕碎他神色间的厌薄, 转为扶荧从未见过的平静。 他缓缓回到床边坐了下来。 扶荧脸色晦晦, “你要放弃他们。” 雲麒面无表情, “就算我把你带回去, 他照样会屠杀金麟。” 寧随淵就是这样的人。 残酷是他的底色,在他那里从未有过公允二字,与其皆失, 倒不如留扶荧在侧。 他看着她, 猛地打起了别的主意。 扶荧哪会不知道雲麒想什么, 低低一笑,“所以呢?你想破罐子破摔, 与我做一夜夫妻,觉得这样就能赢过他一次?” 雲麒不语。 扶荧表情肃穆起来:“气他一次, 舍你全城,将儿女情长放在你族人性命前, 你可分得清什么是孰轻孰重?” 云麒别开头:“金麟上下不过是忌惮我的身份,又何尝对我真的有过敬重。他们恨不得我死,我自然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云麒不属于金麟, 也不属于人族。 五百年间他见惯冷眼, 坐在这个位置也不过是为了复仇和争得一口气, 讓瞧不起他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昔日那个被他们瞧不起的少年如今高居王位,掌管着他们的生死。 想到这里,眼前骤然变得晴朗起来。 是啊, 他本来就不喜歡那些妖族,寧随淵以此要挟又如何?他们真死了又如何,现如今扶荧在他手里,他才是掌控主权的那个。 扶荧目光沉沉。 天越亮了,她视线自下,宝玉似的一雙眸子,浸着湖一样的冷色。 “你若真是为了复仇,又何必与寧随淵不对付这么多年。” 云麒听得一愣。 “你若真的厌弃金麟,又何必将自己囹圄至今。” “你若真的不在乎他们,刚才又为何那般动怒?” 三番质问,讓云麒无话可说。 扶荧深吸一口气,背过身:“我不是你的城民,无法评价你的为人。可他们要是不对你信服,百年间早已揭竿而起,另谋出路;你只是一介孤王,金麟若有人存了反心,你真以为以你一人之力可以抗衡?” 云麒张了张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扶荧:“你这般推脱否认,无非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你见识过你母亲在金麟所受的苦楚,你恨他们,也无法原谅自己,觉得金麟是罪地,觉得金麟每一个人都是弑母的凶手;你若保护金麟,便是背弃母亲。可是云麒,你有没有想过,心存责任并非可恥,你是她的儿子,你也是妖族的王,是整个妖族的倚仗。” 云麒低着头,眼眶猩紅一片。 没多久,泪水啪嗒啪嗒往手背砸。 他是恨。 恨他的父亲,兄长,恨见死不救四处嘲笑的妖们,恨行走至今听到的每一句嘲弄讽刺。 可是扶荧说对了。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年幼无知,如老鼠一般四处躲藏的孩子;他能看懂这个世间的不公,看到金麟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家,也看到許許多多和他一样的妖。 ——他只是不甘罢了。 云麒抬起那雙紅着的眼。 扶荧站光下,日影迷碎,她清冷皎洁,好像和他相隔两个世界。 这是第一次,云麒生出羞恥之意。 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羞耻。 扶荧对他说:“寧随淵知晓我在你身边,他也知道我厌恶他滥杀无辜,所以那些话,应该只是嚇嚇你。” 云麒落寞道:“她将我引去九幽,为的就是我的命。” 第125章 扶荧想出一计,踱步到他身侧耳语。 云麒听罢大愕,眼中多了几分讓人看不懂的情绪,他咬了咬唇,“……会不会委屈你?” 扶荧摇头。 云麒还想说,就被扶荧打断:“此计能救你,也能救金麟,我也能借此机会将蛊下到他身上,三全其美的法子,受点苦又算什么。” 云麒没说话,算是认同了这提议。 扶荧催促:“去吧,别耽误了时间。” 他不情不愿地颔首,先行离开兰溪谷。 直到少年身影远去,扶荧才淡淡垂眼。 她告诉云麒,让云麒骗宁随渊对自己下了离魂術,因为先前受到他龍息反噬,此时正在遭受伤痛折磨。如今自己离魂之身,绕无意识地孤身往九幽而去,看他是来找她;还是非要留在金麟与其纠缠。 换作以前,宁随渊定然不会相信这样的激将法;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以他现在的情谊,十有八九会撤离金麟。 当然,伤痛是用来骗云麒和宁随渊的,她没那么狠心真的给自己几刀 刀子是不能给,有样东西却是非吃不可的。 好在这两样东西不算难寻,扶荧用了两刻钟,腾云越了两座山头,就在山壁夹缝找到了赤节草和百落苏。 对凡人来说,这两样草药算是比较难得的草药,它们一个长在悬崖夹缝;一个长在群山高处,此药一个性温;一个性冷,按理说是不能一同服用的。 可是依书种记录,只要将它们用琉璃火炽烤,就能凝结成……歡情丹,简单来说就是春/药。 琉璃火是至纯火。 以扶荧现在的身躯可以驱动,她将两种药草放至一个小药瓶里,用琉璃火烤了小会儿,由于没有药炉,最后凝出的欢情散也都是粉末状。 扶荧没挑,整瓶送服。 药效发作需要点时间,再利用书种压制,足够她抵达九幽。 她不敢耽误,即刻启程,快到伏敝山时,又特意选择雙腿慢行。 在扶荧磨磨蹭蹭的这段时间,宁随渊早已出了金麟。 他神色不善,全身裹满鸷气。 成风后方劝道:“帝君无须担心,兴许就是云麒诈你,说不准扶姑娘已经安然回到九幽了。” 不久前,云麒竟孤身回到金麟,同时也带去了扶荧的消息。 他站在宁随渊脚下,颇为羁傲地对宁随渊道:“你我都是言而无信之人,若我将扶荧送到九幽,魔尊不信守承诺可怎么办?” 不等宁随渊发作,那少年便笑得恶劣:“所以我给她下了离魂散,依照我的命令往九幽去了。帝君要是信得过,现在去还能追上;帝君要是信不过,我们就在这儿打一场,反正最后折损的不是我的修为。” 旁的小妖小道也就算了。 像宁随渊这种天地大魔,擅闯任何不属于他的阵界都会遭到反噬,以他的修为自然瞧不上金麟法阵的这点微末反噬,若在此真的大开杀戒,少说也会吃几年苦头。 云麒知道他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说出来最多就是让自己的话显得有分量。 “哦对了。”他诡魅一笑,“先前帝君龍息撼天震地,她一个弱女子难以抵抗,如今又是离魂意识,怕……” 未等话音落下,年轻魔尊的怒气就撕裂了妖殿金柱。 宁随渊深知自己真身的可怖,多年来从不敢以真身示人,就怕遭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自认莽撞,当时又被云麒搅乱心智,想着扶荧有成风所护自然无碍,可是即便真身有所收敛,却忘记她身躯里所含的那颗假心有多么脆弱。 百年修为的大妖都抵不过他一个吐息,更别提她。 “他要是敢诈我,我自然也敢踏平金麟。”宁随渊说,“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大胆子。” 宁随渊一边压抑着胸腔激昂的怒意,一边俯瞰着脚下大地。 伏敝山就在眼前了。 宁随渊放缓身形,闭目以神识牵连山脉,神识绵延,万物尽容识海,忽而,一抹气息闯入,宁随渊倏然睁开双眸,身影在成风眼前化为一团雾气,顷刻间就来到了想要到达的地方。 他收回術法,稳稳落在脚下。 绿树成荫,那抹嫩黄的影子倒在池水边,犹如一朵将开的雏菊。 所有的不安,愤懑,烦躁,在见到她的那刻起都跟着平息了。 宁随渊缓慢靠近,连呼吸都减轻不少。 “扶荧?” 像是生怕惊动她,宁随渊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柔。 她像是听到了,指尖无意识地动了下。 下一瞬,缓缓坐了起来。 宁随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双臂无力,虚软地支着上半身t,轻薄的纱裙沾着一路过来的尘土,云鬓作乱,玉簪歪歪地别在发间。 她脸色潮红,双眼犹如醉酒般迷离,一层轻薄的水雾笼在那双眼睛里,让宁随渊分不清她是醒着还是依旧不清醒。 然而没等他靠近,那道纤细的身躯就要重新坠地。 宁随渊飞身过去,在她二次倒地前将她一揽入懷。 扶荧很乖地在他懷里靠着。 她很烫,宁随渊能感受到,低头下去立马看到她红透的耳垂和胸前不正常的起伏。 他以为是龙息让她受伤,宁随渊立马咬破手腕,将龙血往她嘴里送。 “喝完就没事了。” 龙息能让人神魂断离;重莲血却能将人医治。 她那颗心里有他一滴血,自然会事半功倍。 “嗯?”扶荧茫然地撩起睫毛,像不认识他似的,看了许久,“你是谁?” 这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宁随渊以为她是受离魂术所束,正欲助她挣开术法,却发现她身体里根本没有中术的样子,便又以为她还没有缓过神。 最后好脾气地说:“宁随渊。” 扶荧靠在他怀里,不解地看着他流血的手腕,“受伤了。”她竟取出手帕替他护住那咬伤,“流血,会痛。” 宁随渊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一本正经,又像是在心疼他所受的伤,动作轻柔而小心地用帕子裹住手腕,并且牢牢打了个结。 她何时对他这样好脾气过? 喉结跟着滚了两圈,宁随渊在无奈中失笑。 “离魂术也没有让人变傻的作用,那就是你被龙息吓傻了。”宁随渊抿了下唇,右臂自她腿弯下穿过,轻轻松松将人整个抱起。 扶荧环着他的脖子,看向他的一双眼睛很亮,“你真好看。” 宁随渊步伐一顿,整颗心彻底沉下—— 不但脾气变好,甚至都开始夸他脸了。 完了。 这是真傻了。 第97章 097 “除了你,我不愿意给任何人……… 宁随淵马不停蹄地抱着扶熒回了烛明殿, 他行步匆忙,抽神交代成风。命他前去医閣叫人过来诊治。 刚刚把人放在拔步床内,还没来得及喊翠瓏侍画来伺候, 一雙滚烫的手就拽住宽袖, 重新将他拉了回去。 宁随淵不得不委身过去。 比起最开始发现她的时候, 此时她的面颊更是绯紅, 如樱桃碾碎染在腮上, 混着一抹难以使人忽视的潮气。 他手背冲额前探去, 滚烫。 “我找翠瓏侍画为你更衣,医閣的长老也马上会来,你……” 未等话音落下, 预想不到的事情陡然发生。 她一手搭在他肩头, 一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跟着起身,柔软夹香的唇率先印了过来。 年轻的魔尊从未想过她会突然吻来, 雙唇相依的陌生感讓他心头狂动,雙眸盛满惊意, 还有莫名的情动。 扶熒寻着那两片好看的嘴唇,含吻, 舌尖跟着探过去,触一下再立马分开,游鱼似的勾着他。 “难受……” 她一边親一边嘟囔, “宁随淵, 我难受……” 宁随淵自恍惚中缓和过来, 大手轻而易举桎梏住那两条纤细的腕子,强行把她按回床上后,表情若有所思着什么。 “帝君, 医阁的人到了。” 殿外传来成风平稳的声音。 宁随渊嗯了声,神色莫名,随后道:“叫进来。” 简短三个字,讓床上意识半清的扶熒彻底慌神。 在她的预想中,宁随渊不会放着她的情毒不管,二人鱼水之欢必定水到渠成,最后在情起时将裁骨烟种在他心口,保证他无知无觉。 可是现在若医阁的人来了,难保不会发现端倪! 扶熒顾不得什么了。 心一横,完全扯下了身上的衣裳,几近半赤在他眼前,脚步声逼近耳侧,望着贴过来的那团玉润白皙,宁随渊眉心狠狠跳了跳。 第126章 “等等!”宁随渊声音急切,脸上第一次生出几分狼狈,慌里慌张地想给她重新把衣裳穿好,对外面喊,“先去外殿候着,别进来!” 虽然不知帝君何意,那扇门到底没有打开。 扶荧被欢情散折磨的呼吸急促,宁随渊同样不好受,他鬓角布着层薄寒,想给她穿衣服,又不敢看,更害怕碰到不该碰的,結果哆嗦半天也没遮住什么,反而游離当中讓她发出难耐的哼喘。 宁随渊僵住,那是因为有些地方被勾起来了。 扶荧算是明白了,这人先前两回都是和她摆架子,虽意外于他的品性,扶荧却不能和他这样僵持下去。 她双眸迷離地落在他拧在一起的眉头上,“云麒……云麒害我,我不从,这才跑出来的。” 果然是那小子!! 宁随渊攥紧拳头,见她和自己说话,便以为她有了意识,索性扯过旁边的锦被将她严严裹住,一脸肃穆:“无妨,我先讓翠珑为你更衣,九幽良药无数,定能治好你。” “……”扶荧默了默,眼中含泪,“帝君莫不是忘了?我既为医者,若真有法子,如何会如此狼狈?” 他沉默。 扶荧发出抽噎声,“帝君要是不愿意……就放我在这儿待着吧,等熬过十几个时辰,自会缓解。” 十几个时辰? 宁随渊怎么可能会放她一个人在这里干熬十几个时辰,何况她心脉不稳,若有耽搁…… 这么一想,魔尊心亂如麻。 他绷紧唇瓣,不言不发时看起来格外骇人。 她主动示弱,神色间罕见地流露出几分委屈:“在这里我只能靠你,除了你,我不愿意给任何人……” 宁随渊心虚微动,沉吟道:“要是你自愿,我自然欢喜,可……”可这是药效作祟,要是做了,和乘人之危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是珍视之人,宁随渊不想不清不楚,也不想等她清醒后落个埋怨,再将两人的关系就此拉远。 他知道他不好。 最起码在扶荧心里,他一点都不好。 可是这么不好的他,偏偏喜欢上了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宁随渊低着眸,气焰落寞。 扶荧不知帝君在想什么,被子裹着她,她热,心里头也燥。 扶荧不好催促,只能伸出手拉住他的两根手指晃了晃:“我现在这样和你说话,你觉得我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魔尊未语。 片刻,张了张嘴:“……你不喜欢我。” 他垂着睫,隐约可见低落。 所以这么半天是计较这个? 嘴唇嗫嚅半晌,竟想不出以何种言语面对,或者说她想不到宁随渊会计较这些。 他要权有权,何苦计较这点微末的喜欢。 扶荧觉得嘲讽,最后缓慢支起身子,一点一点挪坐到他怀里,绵软的掌心温柔捧起他的脸颊,低眸看去:“既然这样,就让扶荧为帝君证明……” 宁随渊当即怔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扶荧。 青絲亂着,肤白紅唇,含云惹雾的一双眼,正深情凝着他的唇,宁随渊喉結滚动,觉得自己的嘴唇也跟着烫了起来。 旋即,她親吻过来。 那双缠在脖上的手臂像是一双水蛇,坐在他身上的躯体更是融融一团娇。 她亲得很慢,犹如在品尝着什么佳肴。 直到贴在脸颊的呼吸开始凌乱炽热,扶荧才一点一点钻进他的衣襟,贴上那结实的肌理。 接着,又抓住了什么。 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失去了理智。 宁随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翻身将她压在那冰凉的锦缎,反客为主。 他的脸贴很近。 蕴含着让扶荧熟悉的情动疯狂,恍恍惚惚中让耕耘者的变成了日思夜想之人的替身。 宁随渊不知她在想什么,凶狠缠了过来。 咬她的锁骨,还有更深的地方。 她抱着他的头,睁眼看着床帏上摇晃的穗子。 之后摘下发间青簪,让一头发絲彻底松乱,手又环住他的背,将指尖那抹朱红无声无息地顺着他的脊背送了进去。 万无一失过后,扶荧松了口气,闭眼相迎。 帝君初尝滋味,有大把的力气。 毒两次就彻底解了,他却不够,牢牢锁住那截细腰,将之按在被子里反复捣鼓。 直到听到闷闷的哭声,他才犹豫停下,但没有离开。 宁随渊掰过她的脸,盯着她脸上的泪看了会儿,“好了?” 扶荧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说话,不舒服动了动,想借此機会离开。 他却俯身而来,身影如山,密密覆着她,不给她任何躲藏的機会,“再等等。”宁随渊劝,安抚地轻她圆润的耳垂。 扶荧只能闭着眼睛继续晃。 一万五千多岁的魔尊还算年轻健壮,此刻终于找到机会,哪肯轻易放过。 是扶荧先前小看了他,直到眼睁睁看着外面从天黑到天明,再从天明到天暗,才终于感到心慌。 这么下去,别说等蛊毒发作;她恐会死在这上头。 这样的死法未免太不体面,扶荧彻底急了,不由分说开始推搡t:“帝君,够了。” 帝君正在头上,不愿放她,反而用那撕烂的披帛直接将她双手捆了,继续捣捻。 扶荧没了办法,只能哭。 先是小声啜泣,接着改为无助地哭吟。 哭声频繁,不得不让宁随渊分神抬眼。 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只是脸色不好看,甚至被欺负得一塌糊涂,宁随渊这才想起她不如自己,更不如自己的母族那般有精力。 龙本就贪欢,更别提是空渴了万年多的魔尊。 宁随渊草草了结了最后一次,不依不舍地离开,把她捞入怀里紧紧圈抱住。 “药解了?”嗓音干哑,带着一丝微散的薄欲。 扶荧声若蚊蝇,仍在颤抖,“昨夜……我就告诉你。” 昨日…… 宁随渊沉住,这才发现外头过了三日。 他有罕见的心虚。 再看怀里的人,确实被折腾得可怜。 宁随渊抿了抿唇,“抱歉。”他沉吟,“……我没忍住。” 扶荧扭头用猩红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这么一瞪,反倒让宁随渊心情大好,不过有件事还是要说清楚的。 他眼神专注地望着她:“既然你醒来了,你要是因此怪我,我也……” “我要洗漱。”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扶荧擦了擦脸上泪痕,艰难爬了起来。 宁随渊自觉亏欠,抱着扶荧去了后殿的浴池。 偌大浴池水雾缭绕,空无一人,不禁勾起了扶荧最开始的记忆。 ——在这里,宁随渊当着她的面杀了一个人。 她默了漠,垂着眸子:“我要单独洗。” “水深,我还是叫翠珑来吧。”宁随渊知道她不会同意自己留下,便提到让婢女前来伺候。 扶荧摇头,执意一个人。 宁随渊没有法子,捻咒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将浴池让给了她。 等人走后,扶荧将自己酸软的身躯浸到了池中。 此乃灵泉水,有调养之效,池水包裹全身的刹那,疲惫感一扫而空。 浴池四周的壁景可自由更迭。 念动间,四面星辰浮现,她泡在池里,仰头看着天墙上一闪一闪的星星,满心归寂。 蛊毒发作需四十九天。 四十九天后,她会赐他一把匕首。 松快。 可好像更多的是孤寂。 扶荧仰头闭眼,回想的竟是沈应舟离去那日。 那夜烛火微明,他们在床上坐了许久许久,也说了许多,直至分别,直至不复相见。 扶荧一直没有告诉他,那时她身怀有孕; 死去的夫君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已为人父。 第98章 098 “我想封你为王后。” 扶熒沐浴过后, 发现宁随淵还留在寝殿没有离去。 几日里的狼狈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架上挂着身朱赤色的衣裙,许是他命人准备的。視线一扫, 又见桌上放着餐盒。 见人出来, 桌案前看书的宁随淵当即起身。 “洗好了?” 扶熒点头, 去屏风后把衣裳穿好。 隔着镂空屏风, 隐约映出曼妙起伏的曲线, 想到那些荒唐事, 宁随淵免不得耳根一热,不自在挪开目光,下一瞬又忍不住偷偷看她。 扶熒穿戴整齐, 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头发还散着, 乌绸茂密,乖顺地披在脊背, 一直蔓延至腰部。 许是刚沐浴过的原因,那裸在外的肌肤都泛着一层粉, 宁随淵却注意到她脖颈处的咬痕,那是他高涨时控制不住留下的。 第127章 想来是咬深了, 不然不会留到现在。 宁随渊佯装自然:“吃饭吧。” 扶熒坐了过去。 他递过筷子,比任何时候都要熨帖,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眼底未散的愧意。 扶荧没有点破, 接过筷子细嚼慢咽。 “碧萝还好吗?”吃了两口, 扶荧关心起小鸟来。 宁随渊:“偏殿养着呢。”龙息伤了碧萝神識, 不算严重,但也要静养三四日。 她没吭声,继续吃东西。 宁随渊再次偷瞥过去, 少女低眉垂眼,一口一口嚼着,无端讓人心暖。 等她吃完,宁随渊命人收拾干净,才道:“接下来要如何?” “嗯?”扶荧像是不理解,眼露茫然。 他也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我想封你为王后,可是如果你不願意……”宁随渊没说下去了。 扶荧眼中一闪而过意外。 宁随渊不敢和她对視,搁置在膝前的双手紧握成拳,透过那張紧绷的英俊面容,扶荧感知到了他的不安和紧張。 她笑了笑:“不虚洲的人都会知道我是你的王后吗?” 宁随渊看过来:“本尊会讓他们知道。” 是承诺,也是笃定。 扶荧问:“要是帝君反悔呢?” 他垂眼沉吟,“龙族……一生只会认定一个伴侣,除非我死,不然绝无可能。” 她没说话。 宁随渊害怕逼得紧,安抚道:“你不用因为这件事产生负担,或者因为这件事就非我不可,我知道我亏欠你过多;我也知道你不喜我的本性,如果……” 他说了很多,扶荧没有听完,凑过去亲他的嘴角,“願意的。”她勾着唇笑,抬起来的眸子满是春色。 漂亮可爱得不像话。 宁随渊被迷了心窍,呼吸跟着凝滞。 在扶荧想要起身之时,宁随渊彻底按捺不住,一把拉她入怀,低头去寻她的双唇。 魔尊不善接吻,胜在好学。 比起昨日凶戾的触碰,他显然掌握到了诀窍,含口允,捻弄,用舌尖描摹,旋即霸占她的口舌,直到她气息急促,失了力气。 眼看失控,扶荧急忙阻拦。 “我会吃不消的。” 他喘息着松开,又恋恋不舍地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直到气息平复,才哑声开口:“你真的願意?” 这个问题他问了第二遍。 扶荧点头。 他仍是不安,扣着她的腰牢牢抱着。 “不是诓我,不是骗我?” 扶荧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張嘴在他耳朵咬了口,“我是不喜欢你的本性,但也看到了你对我的好。既然你愿意为我改变;我也愿意接受现在的你。” 宁随渊心跳如鼓,依旧紧抱不安。 他闭了闭眼,靠到她怀里,“扶荧,我此生从未有过奢求,你要是敢骗我,我就——” 就什么呢?他不舍得伤她的命,最后也只能是自己先认命。 扶荧轻而易举捕捉到魔尊神色间闪烁过的暗色,不知他在难过什么,于是主动拉起魔尊的手放置身前,感受着掌下突然而来的温软圆润,他诧异抬头。 扶荧亲他的额心,“只准一次。” 宁随渊肩膀跟着一颤,什么低落,什么杂乱的思绪一扫而空,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没有工夫抱她去榻上,索性直接将人按在了圆桌。 扶荧的一次对宁随渊来说却是一整夜。 待她累得沉沉睡去时,宁随渊轻手轻脚收拾好自己,兀自去了重华大殿,接着召大臣们觐见。 宁随渊座下共有三十八名臣子,分别管辖着各自的区域,平日里各司其职,鲜少入殿拜见。像今日这样把所有人召集过来,也属罕见。 九幽帝高坐王台之上,言简意赅地宣布了自己即将立后的喜事。 这么多人里,最为开心的便是先前递折子让他娶妻的老臣了,其余人等自然不敢反对,加上扶荧先前救魔兵有功,眾人都应允得干脆。 这里面只有成风面露担忧。 送走大臣们,他犹豫不决地来到宁随渊身前,却看见向来学识浅薄的帝君正在翻看一本……古籍。 “帝君,您这是?” “找个好听的封号。”宁随渊一遍翻一遍回应。 “……”成风沉默了一下,“这事儿交给别人办不就好了,何必帝君费心。” “不可。”宁随渊说,“不单单是封号,大婚所有示意本尊都会亲自操办。” 那群迂腐连九幽都没出去过的老臣们懂个屁,扶荧是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王后,他自然要亲力亲为。 见帝君如此,成风脸上不见半点开心,只有忧虑。 “帝君,再过不久就是溯回日了,您……不准备献祭圣女了,是吗。” 宁随渊指尖顿住。 他合上书籍,没有抬眼,反问成风:“你真觉得她是苏映微?” 成风一怔:“帝君何意?” 宁随渊自讽般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玄罗十二秽,迄今为止只剩丹光一人。五百年前被我重伤之后,他想利用百杀录再回人世。现如今,那两本书都在扶荧身上,你觉得他是生是死?” 成风皱了皱眉:“丹光若真在世,不会如此老实。要么死了,要么……就在某处苟延残喘。” “是啊,要么死了;要么苟延残喘。”宁随渊疲惫地靠着王椅,“要是死了,九幽诅咒难以破解;要是没死,以他现在的身躯怕也难以解咒。不管扶荧是不是圣女转世,于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帝君……” 宁随渊说:t“成风,这些年来,都是命数推着我走的,可是唯独这一次,是我真正想要的。” 成风攥紧拳头,神色中透着不忍。 “青梧对我有恩,我自然不会为了一自私欲将九幽弃之不顾。所以……”他双眸清明,笑意朗朗,“在溯回抵达前,我仍会继续寻找破咒之法。如若走投无路,我将献祭溯轮,在我死之前,我会将飛云鼎傳给扶荧。” 宁随渊:“这不虚洲恨我者眾多,随着我魂死覆灭,九幽陣法将不能再护此地,所以你要助她坐稳位置。她是我的王后,纵使九幽城民不愿,但只要有你在身侧,也会堵住那悠悠眾口。” 成风看出来了,这不是他心血来潮的主意,而是早就想到的结果。 那张面容年轻,可是只有成风知道这双年轻的眉眼下背负了什么。 成风眼含热泪,不禁向前走了一步:“或者……我们再等一个溯回日,等下一个——” 宁随渊搖了搖头:“这已经是第三个溯回日了,溯轮支撑不了那么久,他们也早晚会意識到自己身处轮回,我们没有时间了。” 成风哽咽着,“……或者我们告诉扶姑娘。” 宁随渊还是搖头。 他没有成风想象中那般勇敢无畏,无论是同情或是眼泪,那都是宁随渊不想看见的东西。 他也知道自己这般卑劣,明明是一个困在过去,没有未来的人,却盼望能和她有个美好的未来。 他想讓自己任性一次,就一次。 能和她成亲,和她结发为夫妻,无论一日还是一月,便都足矣。 所以他要亲手赐她一场天地间最盛大的婚礼,盛大到讓她永生都记着自己。 ** 扶荧即将成为九幽王后的事情很快傳遍大街小巷,这让昔日死气沉沉的街头巷尾瞬间变得活络不少。 九幽民众虽对宁随渊极为不喜;但对扶荧这个“圣女”却是颇为满意,提及她嫁给宁随渊,也多是惋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当然,这些玩味打趣也都是翠珑侍画偷偷告诉她的。 镜里倒映出一张容颜皎清的眉眼,二婢正在给她梳妆,一边伺候一边说着这些趣事,扶荧打断侍画的喋喋不休,突然问:“你们何时进宫的?” 虽然不明白扶荧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侍画还是毕恭毕敬道:“帝君初登王位的时候,我与翠珑落难,是帝君收留了我们。” 扶荧问:“那是什么时候?” 侍画想了想,竟摇头:“记不清了。” 记不清? 这让扶荧觉得诧异,依照九幽城民对宁随渊的厌恶,不可能记不清他登位的时间,就算具体的不知道;也总该知道个大体。 扶荧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侍画,你今年多大了?” 侍画再次怔住,这回怔了好久。 扶荧看着她的眼睛,发现那双眼竟如同中蛊般空洞呆滞,好久过后,才低头道:“姑娘先前说什么?” 扶荧脊背发凉,缓缓摇了摇头。 第128章 打扮好了,她婉言拒绝了侍画随行的请求,匆忙去偏殿找碧萝。 这些天这鸟散漫得很,每天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生生胖了好几斤。 扶荧也顾不上斥责她懒散,关闭门窗,在碧萝疑惑的眼神下直接与她意识相连。 扶荧:【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宁随渊不看到我的动向。】 突然被私聊的小鸟:【?】 扶荧:【九幽不对劲,我怀疑这里的人全死了。】 “怎——!” 碧萝瞪大眼睛,眼看要尖叫出声,扶荧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警告:【小声点。】 她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在识海说:【怎么可能?】 碧萝虽然没有在九幽生活过太长时间,但这里除了封闭,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座死城吧? 扶荧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为好:【我想去一趟苍夜城,可宁随渊能洞悉整座九幽,你有没有办法帮我避开他的耳目?】 这无疑是一件难事。 宁随渊可以听见九幽每个人的心声,扶荧不算他的百姓,就算听不见她的,也能听见别人的,从而发现她的线索,除非…… 她是不得已被掳走的。 姐妹俩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里发现了同样的意味。 扶荧:【想必我们的大婚之事已经傳出去了,苍夜城对宁随渊不满,必将会挟我为人质。等我落网,就由你去寻找宁随渊。】 碧萝听完,呆呆眨了眨眼,“你……要和渊主大婚?!” 这声没忍住,完全是嗥出来的。 扶荧不禁捂住自己的耳朵,皱了皱眉,打量着她圆鼓鼓的脸蛋,就知道这孩子这些天光顾着在屋子里吃了。 她无奈的叹息声,只能点头。 碧萝一把拉住她的手,“不是,好端端你怎么就和他……”下一瞬就气地将她甩开,“你都不告诉我!” 扶荧更加无奈:“消息都传遍大街小巷了,这些天你不是吃就是睡,我都难见你一面。” 扶荧不是没有来看过她,可她倒好,每每过来都睡得香甜,顾念她身体抱恙,总不能直接将人喊起来,心想着她早晚会知道,便一直留在了今天,哪承想她竟然真的心大到这种地步。 碧萝努了努嘴,似是想到什么,小心翼翼扫着扶荧:“之前的事情……你都放下了?” 扶荧没有应。 她也不好再问,重新拉住扶荧的手:“阿荧,我希望你开心。” 扶荧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抬头对上碧萝郑重的神色。 她哑然失笑,“我会开心。” 碧萝便没过多问了,再用识海和她对话:【这里的人都死了,是怎么回事?】 扶荧摇摇头:【我还要亲自确定一下,所以只有你能帮我。】 和碧萝商量好后,扶荧便以外出散步为由出了宫门。 宁随最近对她有求必应,也不会像原先那般看管的严实,只派了一行暗卫跟着,就放她出来玩儿了。 扶荧戴了面纱,穿着上也单调。 姐妹俩假模假样在街上逛了一圈,见时候差不多,扶荧冲碧萝比了个眼神,对方立马领悟,假装贪玩跑到了小巷。 “碧萝,等等我,你别乱走!”她拎着裙摆追过来,跟在身后的暗卫见此,也急忙追过来,然而巷间早已空无一人。 鴉九那头对宁随渊这边盯得紧,她自信两人已经落入了眼线之中。 果不其然,和碧萝分开的一刻钟,一个与“碧萝”完全相同的女子便以匕首抵至腰间,“王后,久仰。” 扶荧一动不动。 她学碧萝那般搀着她的胳膊,任谁也看不清袖口下面冰冷的匕刃:“我无心害你,只想让你乖乖随我们走一趟。” 她垂着睫,没有反抗。 “碧萝”很满意她的配合,两人穿街走巷,一直进了一条窄巷,前方无路之后,女子伸手触向墙面,只见上方显出金色符纹,符纹流转之下,竟敞开一个出口。 “碧萝”不由分说,拽着扶荧穿过那符纹。 她们来到了另一片天地。 此处天景黯淡,四周均是残垣断壁,还有大火焚烬过的痕迹。 再往前便是城门,或者说是宫门。 就在扶荧打量的这段时间,女子已经撤了伪装,露出一张让她陌生的面容。她没有多看,配合地跟着她进入城门。 城里残破,屋宅是在损坏过的地方重新建立而起的,扶荧环视一圈,几乎肯定这里就是行宫。街上人不算多,但每个人脸上都是相同的死气沉沉,他们打量着扶荧,眼神灰暗,看不出丝毫生气。 从城到人处处都透着一股沉闷的死气。 女子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进了一间院子,推门而入,朗声道:“大人,人带到了。” 屋里光线昏暗,扶荧用很长时间才缓和过来。 许是为了让里面的人看得更清楚,她直接撕下了扶荧脸上的面纱。 身着绿白长裙,面容清逸出尘的少女和这里的破败格格不入。 寂静许久,那头才传来声音—— “王后,许久不见了。” 扶荧听得愣住。 她看过去,屋里或坐或站了三个人,为首的女子双手环胸,半张脸爬满烧痕;在他左侧的则是高头大马的汉子。 扶荧自然记得他们! 鴉九,玉赤台就已被宁随渊所杀;另一个汉子更是亲眼在她面前化成灰! 扶荧可以确定了,他们确实能死而复生! 诡异的是,他们似乎记不清自己已死过的事实。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复生? 扶荧心乱如麻,又强作镇定,目光先对准被拥簇其中的鴉九。 “这就是苍夜城的待客之道吗?” 鴉九面无表情:“圣女放心t,只要宁随渊乖乖交出飛云鼎,我们自然不会伤你。” 原来他们的目的是飛云鼎。 扶荧失笑,猛然注意到挂在他们身后的画像——女子身着青衣,满身神性。 她突然开口:“那就是青梧?” 鸦九听得一愣,回眸看了眼身后的画像,没有回答,微微沉着面容,对身后的随从叮嘱:“带她去暗牢,记得好生把守,切莫出差池。” “是。” 手下人领命,拉着扶荧离开。 她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思绪百转千回。 扶荧忽然想起昔日闯入宁随渊神识之时,所看到的滔天大火。 她的余光不禁落向回廊之外,此处寸草不生,满地烧灼,此景与脑海中的画面相融,扶荧定了定神,问走在前面的人—— “这里可是青梧行宫?” 随从一脸冷漠地扫了扶荧一眼,还是答了:“是。” 扶荧并不意外,明知故问道:“我见青梧尊主的画像与鸦九大人有几分神似,敢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许是尊称换来随从好感,毕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他没有隐瞒:“鸦九是尊上最得力的部下,也是……后代。” 不过并不是传统的孕育关系。 鸦九原形只是只鸟兽,被抛弃后性命垂危,青梧怜惜幼子,便以血肉喂养,两人因此有了血脉间的关系,此后鸦九也叫青梧一声母神。 “不单是鸦九大人,留在苍夜城的,基本都是尊主旧部。” 他们不愿效忠宁随渊,于是在行宫旧址安营扎寨。 扶荧心中已有猜测。 那场大火很可能令所有人丧生,最后是术法,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让他们忘记自己死去的事实,成为行尸走肉。 回想之前,那个汉子包括鸦九,在她眼前魂飞魄散,扶荧猜测这些人的□□如地缚灵那般不能离开九幽一步,因此九幽才完全封闭。 因为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真相,自然,也不能让这些人发现时间流逝的证明,所以掩饰之下,侍画才搞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 宁随渊的记忆不会骗人,他亲手烧毁了这里,亲手杀了所有人,那么没理由再让他们复生;如果不是宁随渊做的,那就是……青梧临死前所设立的陣法。 如果整座九幽是一个巨大的法陣,那么法陣内的死者便能如生前那般自由行动。 宁随渊呢?他会不会也受困其中,所以想利用她来破阵。 想到这里,扶荧瞳孔紧缩。 假如真是这样,那所谓的喜欢,大婚,恐怕也都是提前给她设下的阴谋。 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扶荧不敢武断。 第129章 她的目光悄然落在了走在前面的随从身上,扶荧曾经见过……宁随渊亲手挖了一人的心脏,此后再也没见那人出现过行宫。 神色沉了沉。 扶荧拔出隐青灯,步伐逼近,在他私有觉察转身之后,那根青簪早已没入心房。 他瞪大眼,似是死不瞑目。 旋即,脸上惊与愕交替,指着前面似乎想说些什么。 扶荧不给其机会,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青簪上,随着心脉破裂,扶荧看到他胸口处有光亮起,等他闭眼,光华消散,整具身躯完整地在眼前消融。 阵印连与心相连。 所以只有通灭心脉,他们才会彻底死去。 扶荧握着青簪,缓缓后退了几步。 这边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急促且短暂,在守卫包围过来前,扶荧飞身而起,她孤身闯出结界,直奔天云外。 “追!别让她跑了!!” “阿明,你令人重新布阵!巧儿,你带人从四面包抄!不准让她离开苍夜城!” 身后传来鸦九命令的声音,扶荧早已飞出行宫。 苍夜城结阵重重,鸦九已经提前命人在四方布阵,可谓是天罗地网。 她被囚困在中,眼见无处藏身之时,天边雷云惊现,乍然间让所有人屏息凝神。 “不可大意!是宁随渊!!” 众人闻声,急忙前来固阵。 巨大法阵将天际包裹,近乎坚不可摧。 就在所有人警惕防备时,天云初逐渐浮现出一道身影。 黑发,墨冠,玄衣在狂风呼啸中猎猎作响。 他莅临在此,眉目低视,视人作蝼蚁。 刹那间万物消声,饶是苍夜城这些旧部对宁随渊不服,此刻也都面露惶惶。 那双眼睛冷冷扫着下面众人,最后定在鸦九脸上:“我念你为青梧后代,也念这些人是青梧旧部,所以才给你们留一些体面。可是你们三番四次惹恼我,分明不把我这个九幽帝君放在眼里。” 这番话让众人陡然回神。 鸦九唾道:“我等此生只有一主,你算哪门子尊上!”她大骂,“这是母神生前所留的地墟法阵,看看是你宁随渊闯阵快;还是你这王后死得更快!” 狠话落毕,鸦九掐诀捻咒,数道光剑形成牢笼将扶荧四面包围。 她面露杀意,大声威胁:“交出飞云鼎!不然我就杀了她!” 扶荧上下左右地看了圈。 换作以前这剑阵确实能困住她,不过现在不同。扶荧不急,她更想看看宁随渊会怎么做。 只听头顶传来一声轻嗤。 宁随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下面,“本尊深知本尊不能服众,留你们也是为了彰显我的宽宏慈悲,好让万民乖顺些。” 宁随渊抬指,语气间满是凉意:“本尊宽和,所以也给你两个选择,是要飞云鼎;还是这些丧家之犬的命。” 他猛地咬重最后一字的语气,指尖挥落间,鸦九看到侧方同伴直挺挺倒下,无声无息,像是突然坠地的一块石头。 万物消声,只剩下一张张写满惊恐的面容。 第99章 099 “阿荧……唤我声夫君可好?”…… 身邊的同伴豆子似的接连倒下, 没有人知道寧随淵是怎么做到的。只有扶荧看见,他指尖忽明忽暗的光点与那些人胸前的光亮相融,转瞬即逝, 犹如萤火。 她不由得生出凉意。 甚至暗下揣测, 是不是青梧对寧随淵设了诅咒, 才讓他的命數和这些人的命數相连, 而所谓的圣女则是最终的破解之法。 死的人逐渐变多, 鴉九终于崩溃:“够了——!”她的喊声痛彻心扉, 怒极时,挥手驅使剑刃准备穿透扶荧全身。 危机一触即发,数道剑心却在此刻骤然停下。 鴉九雙目猩红, 驅咒的手不住惊颤, 扶荧在她的眼里看到不忍和犹豫:不忍讓自己这个无辜者受到牵连;犹豫蒼夜城这数千条生命。 蒼夜城是地下旧都。 曾经, 这里也是故土。 她显然不能将此地拱手相讓,哪怕它破败, 泥泞,不见日月。可她是青梧的逝亡之地 , 如若他们死了,谁还能记得青梧?记得那个守护他们近千年的魔神。 鴉九闭了闭眼, 颓废地垂下手臂。 万剑溃散,陣法大开,她背过身不忍去看同伴即将消散的身躯;也不想再面对寧随淵。 事到如今, 鸦九已经明白自己不是寧随淵的对手。 他明明有一万种方式杀死他们, 却放任他们在这里苟延残喘, 诚如他所说,他们只是一个给他博美名的由头。 逼急了,他宁可不要这所谓的“美名”。 “以后, 我们不会再踏入九幽,烦请帝君留我等一条生路。” 鸦九话音落下,周围人着急围上来:“鸦九,他——!” “别说了!”鸦九咬牙打断,雙眼滚出两行热泪,“讓他们走!” 同伴眼底愕然未消,最后化作苦涩。 他们当然能明白,他们引以为傲的地墟陣阻不了宁随渊,他想杀就杀,他们哪还有什么可能。 活着,活着才有可能。 地墟陣关闭,所有人都默契地放下了掌中的武器,宁随渊眉再施舍他们眼神,飛身过来揽着扶荧离开苍夜城。 自上俯瞰而下,扶荧这才注意到苍夜城身处地脉之中,身陷于此的荒城被樊荣的九幽相衬,犹如一座不起眼的蚁洞。 回了九幽宫,宁随渊小心将她放回床榻:“有没有受伤?” 扶荧摇头。 “那就好。”宁随渊显得沉默,大掌抚向她的耳垂,“碧萝风风火火传来消息,我就知道定是苍夜城的人干的。” 扶荧双腿并拢,指尖也跟着收拢。 她撩了撩双眸,欲言又止。 宁随渊似乎是看出她的犹豫,缓缓坐在她旁邊,“你想问,鸦九为何能死而复生。” 扶荧扭头,对上他侧脸。 他眼神显得凉薄,扶荧嗫嚅:“……他们死了。” “嗯。”宁随渊笑看向她,“果然骗不了你。” 这抹笑让扶t荧额的心狠狠跳了下,“为什么?” 她想知道为什么,想搞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注意到她眼底的怀疑,魔尊唇边笑意转淡:他本来是想隐瞒的,然而当碧萝急匆匆跑来的时候,宁随渊就意识到扶荧怕是早就觉察了。 就算再怎么隐瞒,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和我来。” 扶荧狐疑地看他一眼,跟着起身。 穿过长廊和一层接一层的阶梯,最终抵达九幽地宫,宁随渊掌心扣至那扇紧闭的铜门,门上符箓转变,大门自两边缓缓打开。 里面偌大,正中悬浮着一个银白圆輪,圆輪下面则是阵台,扶荧看不懂那是什么,快靠近时,宁随渊停住了步伐。 “知道这是什么吗?” 扶荧摇了摇头。 宁随渊以灵力驱使,却见缠绕在圆輪之外的环形条物开始缓慢移动,条物上映现出四季景变,随着转动而发生变化。 宁随渊说;“外界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然而在九幽,他们只能度过五百年。五百年方为一个溯回。” 扶荧赫然。 展示过后,他松开手,伴随着叹息,宁随渊道:“一千五百年前,玄罗道十二秽侵入九幽,在此地大开杀戒。” 他低着睫,平静叙述着那段不堪的过往。 当时的不虚洲正处于乱时,比起仙魔,当时的玄罗道更使人忌惮:这是个以他人生魂来进行修炼的妖道,无人不怕,无人不畏。 他们杀到九幽那日,宁随渊在人间的年龄不过才六百岁,还是少年。 十二秽携同门们在这里肆意烧杀抢夺,青梧舍身护城,仍是不敌,最后在临死前将飛云鼎传给宁随渊,让他成为九幽的新王。 宁随渊至今记得她死时的样子。 她抓着她的手,从未示弱过的面容异常憔悴,临了,还说着九幽只能靠你这样的话。 宁随渊是魔龙,天生无欲无爱。 然而那日大火滔天,恨意似那火苗般蚕食了他的一切。 那是宁随渊来到不虚洲以来第一次化形。 六百岁的小龙虽未成年,但足以震慑四海。 “众道不敌,最后以丹光为首的十二秽以自身作眼,蚕食全城百姓的命火,铸成了这溯輪。他想扭转时辰,最后还是失败了。” 说到这里,那双本就薄冷的眉眼布上他人難以看透的阴晦。 “九幽族人失去命火,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于是我利用这失败的溯轮,让他们忘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为了不露馅,连同玄罗道入侵的真相也跟着抹除了。魔族的平均寿命为五百岁,所以五百年作一个轮回。当然,也不是没有意外,譬如新生儿;譬如生老病死,譬如伏敝山之外的世界,还有种种。” 第130章 要是有人意识到不对劲,那就将这个人的魂魄重新投入溯轮;时不时降生的孩童也都是利用溯轮造就的假象,包括正常的生老病死。 除此外,他还要确保族人能一直留在九幽城,为此,宁随渊将护城法阵和自身作为牵连;最后还担心外族入侵,于是宁随渊用自己的魂丝凝结十万傀卫,用来充当门面,还有上阵杀敌,就连他十恶不赦的名号也是故意让人放出去的。 这样做有效,千年间九幽尚是太平安宁。 扶荧听完这段匪夷所思的过往,不禁想起城外所遇到的那场刺杀,他们莫名其妙在眼前化为灰烬。如此想来,溯轮控制着整个九幽,一旦有人擅自离开,肉身死去后将重新投入轮回。 因此也能解释鸦九为何不记得先前那些事。 脑海中猛地闪过他们死前痛苦的表情,扶荧诧异:“你说他们不记得那些记忆,是不是只有他们真正死去,才会想起来?” 宁随渊缓缓颔首。 扶荧惊得倒退了一步:怪不得他们会恨宁随渊,这些人误以为化龙的宁随渊是杀人夺权的凶手,认为是他抢夺了飞云鼎,屠灭了全城。 可是当真正死后,记起一切时,才如此難以接受。 扶荧抿紧下唇,仍是觉得怪异。 “他们攻入九幽,为的是什么?” 宁随渊余光扫来,指尖微动:“飞云鼎。” 得飞云鼎者得九幽,这个理由听起来合乎情理。 她不语,目光再一次落在那个圆轮身上,沉吟道:“九幽众人的命火开启了溯轮,所以他们的生命和溯轮相连,那为何……”扶荧顿了顿,“你能控制他们的生死?” “我控制的不是他们的生死,而是溯轮。”宁随渊说,“十二秽也想掠夺我的命火,他们非但没有成功,阴差阳错下还让我成为驱使这溯轮的阵眼。一千五百年来,我苦苦追寻丹光的下落,为的就是寻求解救之法,找苏映微,也是认为她能救九幽。” “我承认,我是想利用你献祭。” 宁随渊坦荡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他一步步走到扶荧面前,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不过那是以前,如今我只想和你相守。” 他倾诉着承诺,相许着未来,扶荧睁大的眼眸里却只有那座圆轮。 这话里漏洞种种,疑点重重,一时间让扶荧分不清虚实 几分真几分假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他为了自己的族人,杀了她的族人。 一个本性如此残酷的人,真的会为了儿女情长而转变吗? 扶荧更倾向于,这一切都是为了赢得她的信任而做出的伪装,就像他骗苏映微那般;现在用了更高超的手段来骗她。 “扶荧。”宁随渊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眼神缱绻,“你可信我?” 她一动不动。 良久,缓缓点了下头,“我信。” 宁随渊笑了。 他捧起她娇小的脸,亲她的额,亲她的眼,最后珍惜地碰了碰她的嘴角,“你信我,便够了。” 这世上疑他者众多。 从前他不在乎,以后也不会在乎,只要他想信任的人信他,那么一切足矣。 宁随渊将她打横抱起,“我将婚期定在一月后,你觉得可好?” 一月后…… 扶荧环着他的脖子,小心收起那点怀疑,顺从道:“都听你的。” 宁随渊愉悦地勾起唇角,回了烛明殿,迫不及待地解她的衣裳:“婚事繁琐,我们先抓紧时间。” 扶荧皱了下眉,想要阻拦,就被他抵在榻上亲。 做到一半,宁随渊突然停下,深深凝视着她。 他离得很近。 墨发顺着肩头滑落,不太乖顺地贴着她的锁骨处,情欲使得那张向来冷厉的面容变得柔和,扶荧不知他为何停留,拽着被褥的双手也跟着松了松。 犹豫会儿,扶荧哑声开口:“怎么了?” “阿荧……唤我声夫君可好?” 扶荧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跟着一愣,不作任何反应。 宁随渊微微喘息着,修长粗粝的指尖犹如游鱼,顺着腰线下落,降至腿侧,他亲吻过来,嗓音低哑沉闷,“我想听。” 扶荧闭着眼,痒意令她死死咬着唇,半晌都没有应。 宁随渊撩起长睫,看她忍得艰难,动作猛然变得急促凶欲起来,发狠般的,像是逼她顺从。 扶荧哪能招架住,难受地直哼。 他没有停止的迹象,扶荧却再也难以承受,似如沉河,喉咙里挤不出一点呼吸,除了闷闷的哭腔就是控制不住地婉转。 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扶荧觉得自己快死了,终于妥协,断断续续地被撞出几个字来:“等……等拜堂。”她哼了声,咬着自己的指头,声音更是含糊不清,“等拜堂再叫,不然……不然不合礼数。” 终于变慢了。 然而没等扶荧缓过劲儿,头顶就传来男人低低地笑。 滚烫的唇抵在她圆润的肩头,“那……得空后我们去一趟酒泉镇。” 酒泉镇? 去酒泉镇干嘛? 扶荧面露迷茫,却见他慢条斯理地耸着腰,语气可见愉悦:“给你的怀舟送请帖。” 扶荧:“……” 第100章 100 “大婚……还能如期吗?”…… 寧随渊几天前那番话并不是开玩笑, 着手安排好大婚事项后,就将那些琐事丢给了属下,领着扶熒重回酒泉鎮。 ——准备親自给裴怀舟送请帖。 一直走了几个时辰, 终于抵达酒泉鎮。 尚未进鎮, 扶熒就敏锐觉察到一股阴闷的气息, 寧随渊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表情变得凝重。 “跟緊我。” 说着, 寧随渊收起先前的懒散, 牢牢拉緊她的手。 两人结伴走入小鎮,正逢酒酿节,按理说是欢快的日子, 然而大街小巷门窗紧闭, 雾气弥漫, 静若死城。 忽而,听到t左侧的巷里传来哭声, 寧随渊对身后的成风嘱咐:“你去看看。” 成风领命,率先走了一遭。 很快回来, 对两人道:“好像是死了人,正辦丧呢。” 死个人不是什么稀奇事。 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可是按照人间习俗,哪怕是死了人也要敲锣打鼓的,如此静谧, 绝不寻常。 想到这里, 扶熒挣开宁随渊的手朝着哭声走去。 那扇紅漆门将哭声阻隔, 她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婦人背对着她,正跪在地上哀哀哭着, 她身披孝衣,边哭边烧纸,扶熒环視一圈却没看见棺材。 似乎听到动静,婦人紅着脸看来。 她脸上蒙着厚厚的白巾,像是意外会有人在这时候过来,怔了许久,认出扶荧的样貌后,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 “扶、扶姑娘?” “你是……”扶荧跟着诧异,“小宇娘親?” “没想到这么久了,姑娘竟然还记得我。”她面容憔悴,对扶荧福了福身子。 扶荧自然不会忘。 她至今还记得那孩子躺在推车上的可怜样,然而环視一圈,院里空空荡荡,并未见到先前那个因为肾病而啼哭的孩童。 “小宇呢?”扶荧小心翼翼问,“莫不是还没好?” 婦人摇头,眼神枯槁。 她顿时感觉不妙,张了张嘴:“难道小宇的爹也……?” 妇人又一次沉默。 扶荧心里跟着咯噔了下,“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眼泪唰地下滚了出来。 “十日前,隔壁獵户上山打獵,说是救了个人,所以回来得早,路过家门还特意和我们打了招呼。结果第二天一整天没出来,小宇他爹担心是不是出事了,就帶着小宇去了一趟隔壁,就看到、看到他倒在了地上。” 妇人边哭边说:“小宇爹背着獵户送到了医馆,结果人第二天就没了,当夜,小宇爹和小宇也都发起了高热……裴大夫说这是进瘟了,不能安葬,只能拖去后山一起烧毁。” 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她痛不欲生,弯腰哭作一团。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短短几日就夺走酒泉镇半数的性命。 她本也想和丈夫孩子一起去了,可她要是走了,年迈的公婆又让谁来照顾,她甚至连一场体面的丧事都不能给他们操辦;甚至最后都不能親亲孩儿的小脸,不能再摸一摸丈夫的眼睛。 “姑娘。”妇人给扶荧跪下,“当日你大慈大悲救了我儿,我知道我此前愚昧,但是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 第131章 她不住磕头。 邻里间只隔了一堵墙,旁边的乡亲似乎都听到了,隔着墙,扶荧听到人哭,后面的院门也小小押开一条细缝,露出双稚嫩的眼睛,小孩只看了一眼,就被一双手重新拉了回去。 扶荧攥紧拳心,伸手将妇人搀扶起身,指腹同时抵了下她的脉搏,虽虚弱,却并未有中瘟之象。 她松了口气,拔出青簪,挥出一縷青烟送进她的胸脯:“它会为你护身,你要照顾好自己,哪怕是为了自己死去的孩子。” 妇人哽咽着点了点头。 她没有继续逗留,合上院门前往裴家医馆。 医馆的门是大闭着的,扶荧正怀疑着,就见成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中瘟的人太多,医馆放不下,现在都在祠堂那边集中诊治呢。” 扶荧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打探的,像是看出她的疑问,宁随渊道:“你在和她聊天时,我命他去的。” 一旦得知地方,三人马不停蹄往过赶。 祠堂门大开,未等走近,烟雾就将浓郁的艾草香帶了过来,门前来来往往,每个人都遮着面巾,步伐匆匆。 “快快快,把药送到上房去!” “死去的人立马抬出去,不要耽误!” “等等,苍术水马上就煮好了。” 昔日寂静的祠堂喧闹得不成样子。 扶荧看到院中支了三口大锅,分别煮着不同的药,炊火带着苦涩的药味往高处窜。所有人都忙活着手上的活儿,以至于他们进来半天都没有人注意到。 直至天冬出来,端着水僵停原地,和先前妇人一样,不可置信大叫一声:“扶姑娘——!” 她的语气明显带着惊喜。 这么一嗓子出来,其余人也都看了过来,露出了同样的喜色。 扶荧没工夫和他们寒暄,提起裙摆小跑着过去,正欲进门瞧瞧,天冬挡了一下:“里头都是病重的,姑娘还是遮住口鼻为妙。” 扶荧摇头,“我不怕这个。” 天冬想起她的身份,领着她去偏院找裴容舟。 路上这段时间,天冬简单交代了下情况,这瘟病来得突然,不单单是酒泉镇,就近的几个村镇全部遭殃,像百里的那座只有百户人家的村落,一夜之间死的一个不留,可见这瘟病的可怕。 扶荧听得沉了脸,问:“你师父呢,他怎么样?” 天冬说:“师父福运护佑,他最早接触猎户,竟毫发无损。” 想必是走之前给她的护身灯火奏了效。 两人在前头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宁随渊和主仆沉默跟在后头,当裴容舟那个名字出来的刹那,成风小心翼翼瞥了眼宁随渊,透过魔尊那张淡漠的五官,他品出了几分不善。 很快就到了地方,天冬没跟进去,“我前院还有事,就不随姑娘进去了。” 扶荧点头,正要去找裴容舟,突然想起一路被自己无视的宁随渊。 她顿了下,犹豫地看向他:“帝君要不先回九幽?” “……” 又是这句话。 见他开始皱眉,扶荧急忙解释:“凡间每次闹瘟都会死不少人,怕会冲撞到帝君。” 死的人多了,空气中自然有挥散不去的气味。 除此外还要面对受难者的哀痛哭嚎,扶荧不指望他会同情,就是不想让这些人在遭受痛苦时,还可能要面对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耐和厌烦。 宁随渊眯了眯眼:“我有那么脆弱?” “……”扶荧默了下,知道人是赶不走了,就试探性说道,“那……我和怀舟说一声,帝君先去怀舟的住处歇着,等闲下再去找你,帝君觉得这样可好?” 看着他越变得冷淡的表情,扶荧就明白这话让帝君不好。 没办法,扶荧只能妥协。 倏然,温热的大掌桎梏住了她的手腕,她疑惑抬头,对上帝君垂落下的双眼。 他像是有话要说,偏偏沉默异常。 “帝君?” 宁随渊抿了抿唇,指骨收得更紧:“大婚……还能如期吗?” 他的语气和眼神竟然透露出几分罕见的不安。 扶荧愣了下,笑意自眼梢化开:“避疫也就几天的工夫,耽误不了的。” 宁随渊松了口气。 他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气一气那个让他看不顺眼的小子,要是阴差阳错下错过大婚,宁随渊得怄死。 确定宁随渊不会继续阻拦,扶荧小跑着进了正房。 前院住着的都是症状不算严重的病人;偏院则是较为严重的病人。 屋里两扇大窗都开着,然而依旧闷沉沉的。 原本用来待客的正堂都用来安置病患,摆着十几张简陋的木床。这么多人,可是没一点动静,扶荧看见裴容舟正在给里边的病患把脉,因为此地瘟病严重,所以里里外外忙碌的只有他一个人。 几日没见,他愈发清瘦。 扶荧放慢脚步,目光顺着床上的脸掠过,看着看着,神色逐渐凝重。 有的症状不严重;有的则滿身溃烂,散发着阵阵恶臭,这显然不是常见的瘟疫之象。 “阿荧?”裴容舟终于发现了她,惊讶中又带有一丝惊喜。 扶荧几乎认不出他了。 青年下巴布着青色的胡茬,下颌削瘦而苍白。 扶荧走近几步:“天冬说你还好。” “是很好。”裴容舟温柔笑了笑,“多亏你,否则哪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瘟疫来势汹汹,他是第一个接触源头的,若非扶荧当初给他一縷灯火,他怕也和那些死去的人一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扶荧:“怎么回事?” 裴容舟叹了口气,“十天前,猎户将一个落难者送到我医馆,那人除了高热未见其他不同,我以为是寻常的伤寒,便依照伤寒的法子给治了。丑时再去看时,却见他突然呕血,不出一个时辰人便没了,我这才意识到这是瘟毒。” 扶荧听得奇怪,“小宇娘和我说她丈夫头一天送猎户来你这儿,第二天猎户就没了。这瘟毒传得快,死得也快,怎会蔓延得这么迅速?” 传染快的一般都是致死率不高的瘟;像这般严重的远远蔓延不了太大范围,可依照天冬那番话,现t实却是恰恰相反的。 裴容舟摇摇头:“猎户和小宇爹身上都有外伤,这才没挺过去。不过活最久的,也没挺过七天。” 扶荧:“周围的镇子呢?” 裴容舟:“酒泉镇不是第一个爆发的,其他镇子早就封起来了,所以消息才没过来,至于猎户救的那人,估计就是从天禹那头跑出来的。” 酒泉镇位于天禹和瑶山交界处,天禹山靠近瑶山那边的镇子自然也没有幸免于难。 大大小小的村镇加起来,约莫有三百来座城镇遭殃。 如今酒泉镇没有被传染的屈指可数,能站出来治病救人的也只有裴容舟了,可是就算他有灯火护身,也始终是凡人之躯,从事发到现在,他几乎没有合眼,倒下去也就瞬间的事儿。 好在,在他支撑不住之前,扶荧先赶来了。 “怀舟叔叔,我疼……” 寂静中,有一道弱生生地声音在喊着疼。 扶荧顺着声音看过去,躺在边缘那张床的是个四五岁的稚儿,如今半身溃烂,许是听到了交谈,她艾艾喊着疼,却始终没有哭。 裴容舟面露不忍:“这孩子的双亲被玄鬼所杀,家中只有一个大她十岁的长兄,最后也……” 扶荧疼得心里一揪,克制不住地紅了眼眶。 她早年前和父亲治过瘟病,最后解决的法子无非是封村,再对尸体衣物进行焚烧,治瘟不在一时;可疾者却就死于这一时。 寻找源头和制药都是来不及的。 扶荧很快有了主意,“给我找个碗。” 裴容舟取来一小碗。 在他的注视下,扶荧取出匕首,猝不及防划至腕臂,鲜血潺潺,惊得裴容舟倒吸口凉气,一把攥住她进行制止—— “你做什么?!” 他拉的突然,一直在门口的宁随渊见后,几步过来将裴容舟推开,宣示主权般地将扶荧揽在了怀里,盯着他的双眼略带寒意。 再垂眸看到那碗艳红的血,眸光跟着闪了闪。 “你信我。”扶荧说,“将我的血煮在药里,他们会好的。” 她是决明身,又怀有生死卷,在无药可依的情况下,这是治病最快夜市最好的办法。 裴容眼底赤红一片,他四下环视一圈,即便躺在这里的都是半生不死的病患,裴容舟仍是担心被外人听了去,他压声低吼着:“便是你能治,也不能治!”裴容舟说,“酒泉镇突然有了医人的法子,你猜猜看四周的村子会不会知道?若他们知道你的血可入药,你真以为众人会将你放过吗?” 第132章 扶荧反问:“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裴容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所以我才不眠不休寻找解决之法,只因我是个大夫,这是我的责任;但我也不能让你落他人口舌。” 裴容舟闭了闭眼:“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你不会不懂;若真的传出去,他们非但不会感激,只会想方设法将你榨干!” 对于裴容舟的这肺腑之言,她哪会不明白,相反,扶荧比任何人都明知后果,然而为了不遭人恨,就要放弃这么多无辜者的性命吗? 扶荧做不到。 “先挺过这一日。”她逼近几步,向裴容舟保证,“你放心,我也不是真的圣母慈悲心,只是我在这里生活过半月,对酒泉镇熟悉,因此才不能坐视不理。等挺过这一时,我立马去找解药,只要瞒过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裴容舟唇边嗫嚅,似在犹豫。 僵持中,头顶猛地传来一声冷嗤—— “若真有人来闹事,杀了不就得了。” 扶荧愕然抬眸,魔尊神色恹恹,显然没有将这一切当回事:“我留成风在此把守,不放人进来;也不放人出去,只要你们这里没有白眼狼,你的担忧就不会发生。” “……” 这倒是个办法。 就算酒泉镇的人知道了,只要不放出去,消息自然传不出去。 裴容舟还是于心不忍:“中瘟的不是一个也不是十个,而是百来人,我担心……” 麻烦。 不等他啰唆完,就见宁随渊垂着那双写滿不耐的眼睛,食指与中指对着另一条手腕划过,刺目的猩红滴滴答答落至那个碗中,与扶荧的鲜血融为一体。 扶荧从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惊讶让她忘记反应,直到灌满那个瓷白的碗,扶荧才急忙拉住他:“你是魔,你——” “魔怎么了?”宁随渊不为所动,“魔的血不也是红色的?” 扶荧登时哑然,拉着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宁随渊只当她不放心,安抚道:“我不是邪魔,只是修了魔道,我的真身也是正儿八经的渊龙,万年间吸食天地日月而生,凡人食我血肉,只会百厄难近。”他还有闲心打趣,“是这群刁民有口福了。” 这些话的信息量太大,听得裴容舟一愣一愣的。 扶荧的目光一点点落在他脸上,魔尊唇边噙着一抹颇为不正经的笑,甚至是有些轻浮,她觉得恍惚,竟难以将这个放血救人的人与昔日那个毁天灭地的魔头联系在一起。 ——可还是一样的。 一时的善抹不去所做的孽。 她无法让自己放下,更无法释怀,只能将记忆停留在眼前,让自己沉下心来,暂时忘记先前的不虞。 宁随渊说:“一碗不够,你再拿个大点的吧。” 扶荧回过神,急忙阻拦:“够了。”她嗓音柔和,“我的修为不比你,只靠我是不够,你在的话,足够了。” 活了一万五千年的魔尊身血,一滴血就可救一人。 宁随渊听罢,重新愈合了伤痕,见扶荧落寞地低着头,误以为她是在心疼自己,心间猛地泛出丝丝缕缕的甜意,连带着看裴容舟都顺眼不少。 魔尊清了清嗓子,故作矜持:“我可不是大发慈悲。”他故意提高声音,“只是怕这些琐事耽误了我们大婚的吉时。” 说罢故意用余光扫了眼裴容舟。 果然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下,心里顿时满意不少,挑衅而得意地对他挑了挑眉。 裴容舟:“……” 扶荧:“…………” 第101章 101 “一群不知好歹的刁民。”…… 裴容舟将那碗盛滿两人的血混入药中一同熬制, 避人耳目,他没有让天冬插手,一切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等里里外外的患者喝过药, 病情果真得到稳定, 几人也终于得到个喘息的機会。 扶熒趁機了解起瘟疫的情況。 按裴容舟的话来说, 酒泉镇的第一个疫疾便是猎户在山上发现的那人, 年纪不大, 看起来未滿二十, 找到时身上已有了脓疮,之所以掉进陷阱,许就是因为疾病严重, 不慎晕厥坠入。 第二日, 猎户死去;第三日, 小宇爹和小宇先后因病去世,待到第五日, 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扶熒问:“尸体呢?已经烧毁了么?” 裴容舟说:“避免瘟毒扩散,当夜就烧了。”他顿了顿, “不过烧之前,我在他的身上找到了通城令牌, 对方乃是月下城人氏。” “月下城?”这个名字让扶熒惊了下。 如果没有记错,那些半妖去的地方就是月下城。 她垂眸沉思,倏尔想到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问题, 扶熒皱着眉, 看向寧随淵:“阿随可知月下城距离此处有多远?” 出门在外, 她并没有用尊称,“阿随”这个许久未闻的名字让寧随淵心头一漾,当即忘记她因为裴容舟而忽視自己的那点不虞, 顺从回答道—— “月下城在天禹水云涧,依普通人的脚程,最快也要十日了。” 十日…… 扶荧凝神,寧随淵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随意瞥过一眼:“我不常出入外山,若是没有记错,月下城是封闭之城,不允许城民随意出入的。”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一个勒令百姓不能自由出入的都城,又是在身染疾病的情況下,他是如何跋山涉水来到酒泉镇的?假设他是中途感染,又如何穿越玄鬼重重的两山交界?便是为了求救,也不可能选择如此僻壤的酒泉镇。 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将染病者特意丢过来的。 苦思冥想之际,裴容舟突然道:“毕竟事出蹊跷,我在烧毁尸体前我特意查看了一番,从他身体的溃烂程度来看,他应该早就死了;怪就怪在,猎户将他送过来时,这人竟还吊着一口气。” 尽管怪异点眾多,但是为了不让瘟疫扩散,裴容舟只能先将尸体烧了个干净。他和扶荧有过共同的怀疑,也有一点想不通,酒泉镇t只是个小小的酿酒之乡,镇風淳朴,谁会这般坑害他们? 厢房陡然陷入寂然。 裴容舟还要去照看病人,简单休息了会儿后便又去了祠堂后院。 烛火明灼。 这个夜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 扶荧萌生出一个猜测,“如果那个人不是月下城的呢?” 寧随淵看了过来。 “令牌确实是月下城的令牌;但人却只是个普通的遇难者。”她沉吟,“有人故意,将我引入此处,而那个令牌就是他留住我的手段。”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谁会这样做?又恰好地在这样一个时机里出现。 扶荧不得为止,可以肯定的是解决之法就在所谓的月下城。 “等明日情况稳定了,我们就直接去吧。” 见她下定决心,宁随渊沉了面容。 扶荧哪会不知道帝君心里所思,温和笑笑,微凉的手伸过去,轻轻抓握住他的手指,“不会错过大婚的。” 听她这样说,宁随渊的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 ** 翌日,症状微轻的患者已能自行行走;就连先前情况最为凶险的几人也都恢複了意识。裴容舟自然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对外的解释就是扶荧带来了些许灵药,能暂时延缓病发。 想到扶荧的能力不比那些仙师们差,加上护镇有恩,眾人都不怀疑,感恩戴德过后,按照医嘱继续老老实实留在后院疗养。 清醒的人多了,后院也变杂了。 日常喝过一服药,因着不能出去,临近的几个床铺的病人便悄声攀谈起来。 “这扶姑娘就是厉害,昨个儿我瞧着雯雯都不行了,你看现在,活蹦乱跳的。” 门大敞着。 叫雯雯的小姑娘正在院里看天冬煎药,和昨夜奄奄一息的样子形成两个极端,甚至都看不出来这是个身染顽疾的五岁稚童。 许是小孩子恢複得快,明明都是同时用药,大人们却不如小孩有精力,此时依旧浑身无力地在床上歇着。 “说来说去还是扶姑娘有本事。”年轻女人说,“要不是扶姑娘,我们这些人怕都挺不过今天。” “裴大夫不眠不休了七日也都没有找到法子,你说这扶姑娘是哪里来的神仙,这么快让我们这些人起死回生,要是把那灵药都拿出来,岂不是能救不少人?” 交谈间,隔壁床的瘦汉子鬼鬼祟祟凑了过来,他先是瞥了眼外头,确定裴容舟和扶荧都不会过来后,才对几人道:“什么灵药,那都是用来诓你们的!” 第133章 话一出口,年轻女人先看了过来,“刘拐子,难不成你知道?” 旁边的男人也跟着催促:“是啊,拐子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我当然看到了!”刘拐子撑着条瘸坐起来,“那个扶姑娘,还有和她一起的那个男人放了血。” 刘拐子压低声音,“什么暂时延缓病发,这都是骗人的。那两人的血有奇效,不出意外,我们都已经痊愈了。” 他的声音也不算低,周围人都听了个清楚。 面面相觑之后,对面也有人坐了起来:“你、你没弄错??” 刘拐子说:“当时他们就站在我床头,我亲眼看着他们放的血,还有弄错一说?” 眾人闻言大愕,短暂的沉默后,有人眼泪纵横—— “这么说来,我们根本不用再担心瘟疫了?” “我儿子在隔壁村,能不能让扶姑娘也救救我儿子!” “有救了,有救了,我们都有救了。” “……” 一碗血就能解决的事情,根本犯不着费尽心思地寻找解药;也不用日日夜夜担惊受怕,这让眾人如何不喜?! 兴奋过后,又有人感叹一声—— “扶姑娘若早些日子来就好了,早些日子来了,我孙子也不用死……” 一时间气氛再次陷入低迷。 消息就像长腿一样跑得飞快,没出一会儿就傳遍整个酒泉镇,镇民们自发聚集起来,浩浩荡荡围在了裴家医馆外。 扶荧此时正在屋里翻看裴容舟的病案本,声音还没傳过来时,成風就風風火火跑了进来,“不好了,所有人都围过来了。” 正在后头假寐的宁随渊懒懒撩起眼皮。 扶荧合上本子,滿是困惑:“围过来了?” 成风先是看了眼宁随渊,随后对扶荧说道:“他们……知道了姑娘做的事,现在都求你施他们一口血。” 成风说这话时的表情一言难尽,身后的宁随渊也是变了眼神。 扶荧若有所思看向窗外,隔着门窗,果真听到众人齊声大喊—— “求姑娘救救我们!” 听着这些声音,成风咬牙切齿:“一群不知好歹的刁民。” 他在等宁随渊下令。 只要有了帝君的命令,成风立马能将这些人清理干净。 宁随渊却没动,他在等扶荧作决定。 求人救命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声高过一声,扶荧没想到事情会暴露得如此之快,沉声作问:“阵法围好了?” 成风:“早上就围好了,我又巡視一圈,确定没人出去。” 扶荧颔首,没人出去那就好办了。 “出去瞧瞧。” 她穿过前堂,开了门闩。 阳光哗地下洒了进来,万千光辉将她包围,刹那间万物归寂,无数双视线齊齐落在了扶荧身上。 少女比众人所想的还要单薄,翠绿的长衫笼罩着她白玉纤盈的身躯,阳光下的眉眼暖融融的,看向他们的眼神温和而不带一丝攻击性。 面对着这样年轻娇嫩的面庞,突然有人生出退意。 然而很快,一名老叟哭着跪倒在她脚下,涕泪横流,不住磕头:“求姑娘救我们。” 后面的人看了,也都反应过来,接二连三跪下,喊着求姑娘救命。 扶荧站在阶上,没有让他们起身,更没有面露为难,直到安静下来,才说:“你们有手有脚,也未染恶疾,救命二字从何言说?” 老叟哭道:“外面全是这恶东西,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过来了。我们已经知道了姑娘的本事,与其寝食难安,担惊受怕,不如姑娘提前予我们一点血,好让我们保命。” 也有人趁机道:“也求姑娘去隔壁梨花村一趟,我娘家都在那儿,求姑娘救救他们。” 真是理所应当,好生荒谬。 扶荧跟着父亲行医半生,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有良善的;有自私狭隘的,也有这般理所当然的,她不感到意外,若今时不顺利解决,那对这些人来说,她会比那瘟疫更值得记恨。 扶荧反问:“谁和你们说我的血可救命?” 几人对视一眼,“从、从祠堂传出来的,刘拐子说是他亲眼看见的。” 扶荧笑了笑:“他说亲眼所见,你们便信以为真了?” “可、可他们确实都好了啊!”有人高声叫嚣,“你直说吧,你是不是不愿意救我们!” “对!你是不是不愿意救我们!” 扶荧冷眼扫过人群中的高壮青年,不予理会,扭头道:“成风。” 成风立马走上前。 她仰头环视一圈,指着天边飞过的麻雀,“打下来,别打死。” 打一只鸟不是什么难事。 成风很快用剑气将麻雀扫下来,麻雀还活着,在脚边扑腾着翅膀,众人不知扶荧要做什么,却也没有阻拦,好奇地看她弯腰将那鸟捧在了掌中。 “既然你们没有亲眼所见,那我就让你们看看。” 说着,她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送到麻雀嘴里。 人群中没有人说话,满是紧张地看着那只小小的麻雀,过了许久,鸟儿并无恢复的迹象,反而慢慢绝了呼吸。 从头到尾她什么都没有做。 扶荧亲手将那只死去的麻雀挨个给他们看,随后又走上台阶,淡淡环视众人:“我给的是一种名为血珠子的灵药,此灵药似若人血,而刘拐子本就神识不清,看错也属正常。倒是你们,人云亦云,没一点自己的想法。” 扶荧的语气逐渐变得锐利,“血珠子乃世间奇花,虽能将命悬一线的人救回来,却也能给人带来不同的痛楚。而且奇花难寻,你们这些好端端的人既然想喝,我也不拦着;不过日后真的得病,就不要想着再和我討要了。” 这番话说完,众人消声。 “如此珍贵之物,我就是怕传到酒泉镇之外,所以才没有四处宣扬。你们今日大张旗鼓地过来,想必外面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要是四面八方的村镇结合起来围剿酒t泉镇,只会给你们带来祸事。” 众人本还不信,直到天冬匆匆跑过来,对扶荧气喘吁吁道:“刘拐子的情况不太好,姑娘快去看看吧。” 人间儿里传来声音,“刘拐子怎么了?” 天冬看向他:“说是全身疼,还老是看到幻觉,这才请姑娘过去瞧一瞧,许是那灵药引起的症状。” 他们还想问什么,这才注意到天冬脖子和手上的大脓包,心惊之下齐齐后退了好几步。 “天、天冬,你身上那是?”他们生怕是瘟,眼神满是小心翼翼。 “哦,这个啊。”天冬满不在乎地挠了挠,“我也染了病,喝过扶姑娘带来的药就这样了。扶姑娘说那灵药能保人一命,但活罪难逃。不过每个人的症状不一样,有头疼脑热的,也有满身起疹子的,虽然不好受,但是总比要命来得好。” 听他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本来就都是没染病的,此前是以为扶荧的血有奇效,这才聚集起来过来討要,可真相要是这样……没病喝药不是没事找事嘛。 “我知晓各位恐慌。”扶荧上前几步,“我也知晓你们牵念着亲朋邻里,但是大家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真正救命的良药,让酒泉镇,还有其他遭难的山城重复往日繁荣,还请各位给我一点时间。” 扶荧微微施礼,言辞诚挚,让她们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仔细想来,她本来就是外乡人,没必要把自己搭进来的,给酒泉镇护界也好;救人也好,都是她一人善举,他们咄咄相逼,倒是……恶人之举了。 百姓本来都是因为恐惧,如今想明白了,也立马清醒了过来。 身披孝衣的小宇娘跟在人群里头一直没有说话,如今看着周围人的沉默,嘲讽地笑了下,随后挤开人群站了出来—— “不管救命的是你的血还是你的药,我都不会拿!”刚失去丈夫儿子的女人高声道,“扶姑娘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善意,求人治病还要给钱还要说声谢谢呢,你与我们非亲非故,我们凭什么白拿你的好处!” “要我说,姑娘你大可直接离去,何必掏空心思的施药救人,结果还吃力不讨好,平白落得个众人讨伐!” 这番话直白点破了众人那点不堪的私心,同时也给他们脸上来了一下。 第134章 众人无言以对,耳根子都是火辣辣的。 “我今日来,是为了告诉姑娘——”小宇娘红着眼眶说,“天命有数,便是你真的救不了,也无须自责,我只希望姑娘能顾全自己,保重身体。” 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儿,她抬起袖子擦拭着眼泪。 “对、对!”其余人反应了过来,也跟着嚷嚷,“扶姑娘保重身体,保护好自己。” “是我们不对,我们不要你的药。” “是我们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 又是一番接连的道歉,最后还是在成风的督促下,一群人三三两两地散开,门庭恢复了原来的清宁。 第102章 102 是一对鸳鸯。 扶熒站在原地没动。 指尖轻轻点了点掌间鸟雀的羽毛, 灵力闪过,先前死去的鸟儿滴溜溜轉了轉眼睛,拍着翅膀搖搖晃晃飞到天际。 扶熒看了会儿, 直到再也看不见鸟儿的身影, 才转身回屋。 宁随淵将外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想到那些人快速转变的嘴脸, 忍不住嗤了声, 又道:“你什么时候和裴容舟商量的这一出, 我竟是不知道。” 三言两语就听出几分酸意来。 扶熒不慌不忙:“找他要病案本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句。就是委屈天冬了。” 她就是怕百姓们会得知此事,于是事先留了个心眼。 他们不知情,这件事平平静静渡过去, 那是最好不过的;要是不小心被眾人知道, 就依照这套说法, 这样下来他们也怪不了她什么。 毕竟她真的拿出了世间罕见的“奇花”,又不图回报的为眾人诊治, 从人格来讲是挑不出毛病的;又怕祠堂外面那些人贪图这些灵藥,扶熒特意让裴容舟在患者所喝的藥材里添了些别的, 不会吃坏人,充其就是头疼或者产生轻微幻觉, 如此,身体无恙的也不敢用藥。 为了“眼见为实”,扶荧特意叮嘱让天冬也喝上一副掺了东西的药, 这不, 满身脓包的过来, 他们可不相信了。 而百姓也得知了“奇花”的重要性,自然会帮忙防着酒泉鎮之外的人过来抢夺。 人心难测的道理扶荧不会不懂。 她放血救命是为善,不奢求回报感恩, 也不愿招来埋怨;既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瞒着,倒也省下一些麻烦事。 扶荧还不忘解释:“因只是随口提了句,也不确定能不能用得到,就没告诉帝君,还望帝君不要责怪。” 宁随淵哼了声,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满,但也勉强信了这番说辞。 出来两日,她忙于瘟疫之事,别说以往的亲密行为,连贴心话都少了,宁随淵不在意才是奇怪。 他自榻上起身:“走吧,祠堂瞧瞧去。” 扶荧主动牵起他手,结伴前行。 到祠堂后,除了孩童,早些个生龙活虎的患者又躺回到床上哎呦哎呦,药是分三波煮的,小孩子没加东西,就算没大人那些个反应,也能用小孩身体好恢复快来解释。 大人就不太好了,她下的两种药分别是让人头痛长包,还有失眠致幻的,虽然不太道德,但是能堵住他们的嘴。 “医馆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没受伤吧?” 裴容舟穿过一张张病床,来到扶荧面前询问。 她颔首,掠眸环视一圈,见那些个嚼舌根的都消停了,心里头也好受了不少。 扶荧示意:“出去说?” 裴容舟:“好。” 三人一道出了门。 扶荧和裴容舟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準备现在就前往月下城,留成风和碧萝把守酒泉鎮。 裴容舟听罷皱眉,似有所不赞成:“如果瘟疫真是从月下城传来的,想必他们不会轻易放外人进去。” 扶荧:“先去了地方再说,总得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瘟疫不是人间寻常的疫病,便是灵花奇草也难以救人一命,若真的大肆扩散下去,怕是整个瑶山都会跟着遭殃。 裴容舟知道自己拦不住,此时目光在宁随渊身上掠了一圈,温和笑了笑:“宁公子也会随你去吗?” 宁随渊斜眼过去,不语,显然未将他放在心上。 扶荧替他答了:“嗯,他和我一同去,所以你不必担心。”旋即道,“还有先前那个令牌,也要麻烦先生给我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裴容舟自然没有阻止的理由。 等拿到令牌,扶荧把一直在魂器里修炼的碧萝叫了出来,简单交代一番后,便留二人把守酒泉镇,她和宁随渊骑苍狼赴至天禹山月下城。 ** 路途遥遥。 苍狼飞得低,生死卷可以让扶荧感受到脚下的泥土,牵连着每缕魂魄的命数。她嗅到了腐臭的土地,能看见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疫病席卷,正快速掠夺着万物的生命。 临近月下城时,扶荧选择步行。 天禹是四山之中地脉最为枯涸的,黄沙日日笼罩着这片荒土,久旱无雨,又逢瘟疫蚕食,所到之處饿殍遍野。 随處可见黄沙埋骨,无人居住的屋宅犹如一座座破败的墓碑,矗立于天和地之间,扶荧看着不忍,却又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扶荧:“这里一直如此?” 宁随渊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双手环胸跟在扶荧身侧,语气散散:“天禹曾是灵泽宝地,直至通天塔倒。” 天禹处于不虚洲中心处,后依瑶山;前靠西水,本是一方灵泽,结果通天塔倒塌,使得整个西水覆灭,重明域火蔓延之下,不过十年间就让这片土地迅速干涸。 他说:“若不是月下城主打开城门,怕是天禹也跟着遭殃。” 月下城主其名伽箬。 相传她本是水雲澗修行的一朵灵昙,以她的修为本早就飞升成圣了,却选择留在不虚洲做一名地仙。 本人更是不争不抢,多年间从未离开过水雲澗半步,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 通天塔倾倒后,四方大乱,百姓们走投无路之时,伽箬突然大开水云涧结界,收留无数无家可归之人,随着人数的增加,他们也在这里安家立业,水云涧最后成为月下城。 传说t水云涧天地灵泽众多,宝物更是数不胜数。 为了不让贪婪者打扰伽箬,也为了保護家园,百姓们自发成立護麟卫,世世代代守护月下城,并且全面封城,不允许外人踏入,对此地的保护可谓是做到了极致。 宁随渊对这座花城了解不多,年少时也曾贪婪城中宝玉,存了侵略的心思,直至得知伽箬声名,心生出几分佩服,便就此作罷。 鸾山郡是水云涧就近的小山庄。 本以为靠近灵地,这里的情况会有所缓和,不承想情况更甚。庄子里几乎不见活人,瘴气笼罩,明明是青天白日,昏昏暗暗却难见日光。 扶荧逛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户还有着烟火的人家。 她推门进去。 屋里冷得很,时而传来几声干咳。 扶荧顺着声音过去,里间的床上躺着个女人,女人怀里搂着婴孩,凑近后,腐臭气扑鼻而来,气息的来源正是她怀间的孩子。 ——那孩子早已死去多时了。 她抱着死婴,哼着温柔的调子,时不时拍打一下,像是在哄睡。 扶荧又不动声色观察了下周围,发现床里边还有两张小桌,一面桌上摆着几个碗,还有些吃剩的早就发霉的食物;另一张则放着茶壶,像是有人临走时特意为他们準备的。 扶荧掩好情绪,怕吓到对方,放柔了语气:“夫人,冒昧打扰,我们途经此地,想问问——” 话音未落,女人抬头。 扶荧猛然对上她满脸的脓疮,还有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 她声音顿住,痛惜的同时又拿捏不住她是否清醒。 余光不禁落在她怀里,那孩子早已成了一块腐肉,饶是扶荧此刻也是胃中一酸。 “城里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宁随渊替她问了出来。 女人收回了目光,动作小心地拢好死婴,“跟这里一样,八成全死了。”许久不说话,她嗓音嘶哑难听,语气中满是死气沉沉。 好在,还是清醒的。 扶荧趁机问道:“你是说瘟疫是从城里面传来的?” “差不多吧。”女人说,“城里头一天走了水,第二天我们这里就有人病了。” 扶荧皱了皱眉:“天禹山山主呢?为何不管此事?” 第135章 女人抬眼,忽而问:“你们是哪儿的人?” 扶荧犹豫须臾,道:“我们自栖梧山而来。” “栖梧……”她凉凉笑了下,“若栖梧爆发疫事,那边的山主可会救你们?” 扶荧沉默。 她摇摇头,笑意悲凉:“仙人都自顾不暇,谁会管我们这些个凡人。” 扶荧心头一埂,竟不知如何反驳。 上界轰榻,六界无主,三仙台所维护的也是自己的利益,谁又想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来之前特意观察过,发现这瘟疫只在凡人间蔓延,至于临仙客们是不受影响的,扶荧拿捏不准天禹山主那头的意思,不过她身怀生死卷也暂时难以找到解决之术,便是他们想管,怕也束手无策。 女人已闭上了眼。 扶荧抿唇,将自己的一滴血凝至丹药中,随后递过去:“喝下它,去别处安身罢。” 女人怔了下,这才重新打量她。 她那双黯然的眸子盯了扶荧良久良久,最后竟笑了,反问扶荧:“别处又是哪儿?” 扶荧:“去哪里都比留在这里孤零零的好。” 她说:“可是不管我去哪里,都是孤零零的。” 扶荧顿住。 女人死死抱住自己腐烂的孩子,“姑娘若愿意,不如最后送我一程,让我们一家人团聚。” “你……” “我这般样子,想死都是难事。”说着,她对扶荧掀开了被子,露出空荡荡的下半身。 扶荧瞳孔紧缩,握着丹药的手跟着颤了颤。 彼此静默当中,她五指收拢成拳,那颗丹药在掌间碾碎,她的胳膊缓慢垂落,声音轻柔地落下,“睡吧。” 女人闭眼。 扶荧召出隐青灯,三盏魂灯缠绕,在寂静中送走了她,最后为母子俩清理肉身的时候,扶荧意外发现了一张压在碗下面的小纸条。 【好好吃饭,我很快回来。】 再从屋里出来,她步伐顿了下。 扶荧扭头看到窗上贴着红彤彤的窗花。 是一对鸳鸯。 风撕雨吼间竟也没将那对鸳鸯分开,它们破旧地黏在木窗上,是任何风雨都冲刷不了的红,那抹艳丽就此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喜色。 不知怎的,扶荧突然有些想哭。 第103章 103 而贺观澜……更需要一个完美无…… 天禹仙山, 坤元地宮。 此處是天禹山主的仙宮居所,不同于众仙门屹立于九霄天上,这座仙宮位于地穴当中, 颇为潮暗简陋。 原因无他, 天禹山主本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地小仙, 坤元宮原来也只是个小小的地阙宫, 按理说这仙山之主的尊名是轮不到他头上的, 依照修为, 水云涧伽箬神女才是天禹的仙主,谁承想她对这位置不感兴趣,因着和土地仙交好, 便推着他上了其位。 多年来小土地战战兢兢守着这一方仙地, 四山当中, 属天禹最没有话語权,好在他为人宽和, 加上年长他们许多,多年来倒也没人挑拨生事, 山里的日子也算得上平静。 “仙主,太华山司离君前来求见。” 小童进门通汇, 天禹山主顿时不敢怠慢,理了理胡子,拄着拐杖赶去外殿相见。 宫殿简陋。 立在其中的那道身影白发银衫, 仙姿颀长, 便是这小小的空殿也因着他有了些许神辉。 “司离君来时也不提前说一声, 好讓老夫亲自迎见。” 天禹山主快步过去,先对司离君行了一礼。 他面色淡薄地承了这拜见。 “山主昔日嘱托之事,我已有了眉目。”贺观瀾无心寒暄, 余光瞥向两边看门的小童,山主意会,摆摆手讓众人退去,顺便掩上殿门。 “伽箬神女她可好?”天禹山主急忙问神女的消息,“想必司离君也看到了天禹的情況,瘟疫蔓延,我等束手无策,疫病想来是从月下城传来的,她是天地之灵,老夫唯恐——” 山主心有不忍,未将话说全。 贺观瀾自然看到了天禹的情況,不久前仙云顶也因此事召见了天禹山主,老山主找不到解决的法子,更不敢把伽箬的事情告知仙云顶,就怕迁怒之下讓月下城落难,最后只能厚着臉皮求助贺观瀾,想他寻个法子處理眼下的困境。 贺观瀾眸色淡淡,“七日内,必有人出面救众人于水火,不过那人并不是我。” 山主追问:“谁?” 他不語,一双眼睛寂冷,莫名令人彻骨生寒。 对贺观澜,哪怕是年长他的天禹山主也是望而生畏的,他隐约看出贺观澜此番前来是别有目的,不禁倒退了两步。 “司离君……可是想讓我做什么?” 试探性的话语问完,酒见贺观澜笑了笑。 他转身在殿内踱步,目光随意地扫视着宫殿,脚步声缓慢而清晰地在他耳边敲击,老山主拄着拐的手紧了紧,神色越发警惕。 “您老继位几年了?”贺观澜问。 天禹山主怀疑地看他一眼,道:“三千余年。” 三千来年,也不短了。 贺观澜:“世人皆知,您这个位置是伽箬神女让给您的,见您年老,多年来又勤勤恳恳不生错事,便是仙云顶也对你敬重有加。” 他分明是话里有话,天禹山主虽为不解,却还是恭敬地作揖,语气更是谦卑:“身在其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神女的这份推举之恩,让老夫没齿难忘。” 贺观澜转身,目光下视,犹如睥睨。 “伽箬神女的时间怕是没有多久了。” 贺观澜声色冷淡,话音落下的刹那,老山主臉上血色褪尽,大愕当中,嘴角牵带着胡须一同颤了颤,眼神间满是惊骇和恐惧。 贺观澜依旧无任何表情:“伽箬一死,救世者将除疫去病,届时百姓推崇,您这个老山主又能凭何坐在其位?” 天禹山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嗫嚅道:“若……若她真有这个本事救世间于水火,这山主之位我自当拱手相让。” “拱手相让?”贺观澜低低笑出声来,“您的命数与这仙宫地脉相連,便是您愿意,怕是您座下的弟子也不会同意,而她更做不出夺位越矩之事。” 贺观澜不知是对山主说,还是对自己说,嗓音轻而冷:“既为聖女,自当聖洁。” 他突然收了笑,冰银色的长琴抱于怀中。 杀意比死亡西先来一步,天禹仙主步影踉跄,对外凄音大喊:“你t们快——!”跑! 取代那个字的是万千音刃。 它们密密麻麻没入老山主的四肢五脉,外表看似完好无损,若抛开那身皮囊,便能看见里面的五脏六腑全搅碎成了一团烂肉。 “咳——!!” 刺目的猩红随着这声咳嗽泼出,只听咚地声猛响,这具苍老的身躯伏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天禹山主的命脉与地脉相連,随着他的死去,脚下土壤跟着迸裂。 变生不测,仙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想要查看情况,却被贺观澜布下的音陣割了喉咙。 大柱倾倒,宫宇轰榻,地脉发出哭一般的悲鸣。 贺观澜迎着混乱走出大殿,他逢人即杀,心无波澜,毫不留情,顷刻间就让这座地宫沦为尸山血海,很快,上方的土地掩埋了地宫,也将万千尸身与颓塌的宫殿一同倾覆。 贺观澜凌空而起,冷漠俯瞰着脚下那片残破的大地。 他依旧是衣袂飘飘尘上仙,高高在上,不染龌浊。 ** 天禹山主本就是这处的土地仙。 他死之后,肉身,魂魄,将重新与这片大地相融,那时便会止住地动。然而一方之主的死去注定会招来天譴。 也许是干旱低劣,抑或是瘟疫丛生,少则几年,多则百年,直到被新的山主现身,方能止住灾厄,平定祸乱。 然而山主并非随随便便就能当的。 只有得到万民推崇,百姓敬仰,天道方才会认可。 天禹需要一个新的仙主;而贺观澜……更需要一个完美无缺的圣女。 ** 当天忽降大雪。 这在较为干旱的天禹来说是一件稀奇事,正逢六月,突临大雪,不是险事就是灾厄。 两人迎着洋洋洒洒的雪花继续赶路,路经一间早就废弃的驿站,许是这場突如其来的雪拦了路,除他们之外,还有几个临仙客在此处落脚,从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太华山下来的。 扶荧蒙着面,位于角落处安静听着他们交谈。 他们隐藏得好,几人暂时都没有注意,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随即话头又转移到这場雨。 “天禹仙主少说做了三千年山主,好端端遭了天譴,听师兄说地宫无一活口,属实可怜。”他惋惜地摇了摇头,跟着叹了声气。 第136章 扶荧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又和宁随渊换了个视线,凑近继续旁听。 那名临仙客的同伴显然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脸上露出和扶荧同样的愕然之色:“听闻那老山主前身是个泥身化仙,不说是大善之辈;上位多年也未曾做过什么壞事,好端端的怎会招来天谴?” “谁知道呢。”他嗤道,“兴许是这场瘟疫让苍天老人家不满,这才以儆效尤。要我说分明是天道不干事儿,现在只会降罪无辜人。” “嘘!”同伴被他的话吓壞了,匆忙捂他的嘴,“这话你也敢说,你不要命啦?” 他意识到什么,抬头就对上扶荧的视线。 扶荧披了件黛绿色的斗篷,宽大的帽子不单单罩住脸,连脑袋都拢在了里头;他又瞥向身后,冰天雪地里,宁随渊仍是一袭寻常的黑衫,面无表情,站在她身后像是立了一棵挺拔的树,遮掩之下无端让人脊背生寒。 现在谁都知道天禹的情况,能好端端站在这里的非比寻常。 对方趁机搭话:“二位是哪山的人?” 扶荧看出他们没有恶意,更不想生事,便道:“栖梧山而来。”她顺势一问,“听你们说天禹西山主出了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早些的时候,那会儿地动非常,你们没感觉到?” 早上两人是感觉到一陣摇晃,却未多想,原来是…… 他听扶荧嗓音清丽,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人,好心提点一句:“不管你们从哪儿来的,我劝你们快走吧。如今天禹仙主仙逝,那这天禹便是无主之地,至于护山大阵想必也维持不了多久,到那时,无论是玄鬼还是妖魔都会踏足此处,真到了那个时候,想跑怕也跑不了了。” 扶荧听得脸色一变:“护山大阵可维持多久?” 他微作思忖:“最多不过一月。” 竟然……不足一月。 扶荧情境之下忘记了别的,摘下帽子逼近两步:“这里的百姓呢?难道仙云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吗?” 猛然靠近的脸颊玉白无瑕,两人看得一怔,不由自主就张了口:“仙山都是各扫门前雪,而且……仙山均有命主,其他山门就算想救也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也就是开山接纳难民,至于其他……只能看命数了。” 山脉并不相连。 譬如太华山所认的山主是当今太华山掌门贺观澜;栖梧山仙主则为天枢真人,每个人都是各山管各山事。 他们之所以成为仙山之主,靠的也是善名和百姓的信服。 可是如今的天禹瘟疫蔓延,灾苦不断,即便是月下城的伽箬神女如今也是自身难保,想要从中择选一位山主何其不易。 想到这里,两人都是叹气,不再逗留,骑马没入雪色当中。 风雪呼号,似若哀哭。 扶荧身处这冰天雪色当中,满心悲切与愤怒。 这场雪会带走许多人的性命,侥幸活下来的,也是死于病痛折磨或是被寒冷活活熬死。 扶荧咬了咬牙,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对天吹响口哨之后,苍狼应声而来,扶荧翻身上去,回头看宁随渊还站在原地,她凝了凝神,眼眸平静,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若我,想让神女成为这山主呢?”她问,“帝君意下如何。” 宁随渊掩在袖口的指尖紧了紧。 这场瘟疫来得突然,山主又恰巧在他们抵达天禹时遭了天谴…… 可是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 比起巧合,宁随渊更相信是有人从中作梗,至于那名神女……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第104章 104 “我们快成婚了。” 天禹山主的逝去令本就不算平靜的天禹彻底陷入混乱, 尚且能走的,家底尚可的全部选择去就近的瑶山避難,可是因为瘟疫, 便是这些人顺利走到了地方, 也被勒令不准进城。 至于那些贫穷又没有能力的平头百姓们, 除了留在故乡等死外别无他法。 因此, 两人一路走来遇到的多是逃難的難民和几欲病死的患者, 满目凄凄, 属实悲凉。 晚间时,扶熒和寧随渊终于到了水云间月下城。 这片傳说中的花靈之地本是天禹難得的一方仙境,傳说百花齐放, 四季不败的桃源靈地, 然而等真正到了地方, 看见的只有凋零。 城墙高耸,肉眼可见结界动荡, 想来是施靈者不太乐观,才导致如此。 由于令牌的主人是个男人, 扶熒便让寧随渊取代问之。 两人特意換了身寻常不起眼的装扮,扶熒扮作被他所救的孤女跟在寧随渊身侧, 因着娇小,打眼过去并不惹人注意。 起先寧随渊并不乐意穿这身难看的粗衣,他嫌弃了許久, 最后还是扶熒好声好气哄了許久, 男人才不情不愿的換了衣裳, 默许了让他假扮寻常人的提议。 这会儿,宁随渊表现得也算良好。 “城里的情况如何了?” 宁随渊没有刻意告知自己的身份,一边攀谈一边将令牌递交过去, 这般熟络倒是不惹人怀疑。 “神女的情况不太好。”对方果真没有怀疑,确定令牌无误后重新递还给他,此时看到后面的扶荧,面露狐疑,“这位是?” 宁随渊语气平平:“在外救的难民,一村子的人都丧命了,见她可怜,就想着帶回来避难。” 扶荧低着头,看不到对方表情,感到那头沉默一会儿才开口:“换作以前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守将有令,不得放外人进城。” 宁随渊眯了眯眼,指尖跟着蜷紧,瞬间就动了杀意。 扶荧不由得拽住他的袖子,下一瞬就听到有人走过来,“怎么了?” 是个少年音,清朗,又有几分熟悉。 扶荧小心抬了抬眼,黑暗中的面容看不太清晰,只觉得那少年个头很高,待走近了,扶荧眼底一闪而过讶异。 守门卫老实对来人交代道:“崔郎帶了个孤女回来,可是守将有令,我不敢违背,只能让她离开。” “孤女?”他在扶荧面前站定,視线似有打量。 就在此时,扶荧仰起了头。 雪白的一圈毛领围着她那张窄小的脸颊,面容皎皎,双目清清,他看得一怔,讶色自眼中一闪而过。 扶荧不露声色:“公子,我乃是鸾山郡人氏,一庄子的人全都死于疫病,我一直藏在地窖才免于一难,幸得这位好心人路过救我。若t月下城也不收我,小女子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哭求,对着少年施礼。 少年看得心惊肉跳,急忙上前搀扶,然而手指头还没碰上扶荧衣角,就感受到旁边視线的阵阵寒意。 十九瑟缩一下,赶忙收回自己的手,转身对着守卫拍胸脯保证:“没事,让她进来吧,有事我担着。” 守城卫似有难色:“十九,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本就是人定的。”半妖少年蹙眉,“厉将军是心善之人,换将军在此,也不会对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置之不理。” 话已至此,对方登时没了继续拒绝的理由。 城门自两边缓缓打开,十九亲自帶着两人进城,等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内城,先前还在犹豫的守城人立马对身边的伙伴递了个眼神,他意会,急忙转身离去。 两人在十九的带领下顺利进城。 此时天已黑透,城中满是寂靜,几盏稀疏的灯火不足以点亮整座城池,看起来越发萧条。 十九先领着他们去了目前所住的军帐内落脚,确定安全过后,十九才对扶荧抱拳行礼:“刚才冒犯姑娘了。” 扶荧虚扶了一把,笑着说:“你在这里过得如何?” 先前还冷峻的少年面露出几分腼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们现在都加入了护麟卫,在厉将军手下做事。扶姑娘呢?怎么突然来月下城了?” 扶荧将前因后果大体说了一遍,他神色深沉,“我们来的时候圣女的情况就不大好了,神女目前居住在花灵宫,任何人都不准踏足;至于疫病……”他摇头道,“的确是病了不少人,醫閣那边早有应对,我们因是半妖倒免于一难。” 扶荧追问:“那么那些人现在都安排在何处?” 十九正要说话,冷不防对上双刀子似的视线。 这股恶意来得莫名其妙,让十九怔了会儿,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宁随渊身上。 为了掩饰,宁随渊一身粗布麻衣,穿的是少有的寒酸。 这身行头确实能骗过外面那些百姓,然而十九是半妖,即便是他刻意收敛,厚重的魔息也源源不断渗了出来。 ——此人非同小可。 第137章 十九呼吸一窒,“这位是?” 扶荧刚才光顾着和十九叙旧,早把宁随渊抛诸脑后,经过提醒,才想起还有他这么一号人来。 眼看魔尊脸色不善,扶荧急忙拉过他,对十九介绍:“这是阿随。”她顿了下,“我们快成婚了。” 阿随? 在十九的记忆里,有这个字的还是那个叫宁随渊的魔头。 不、不能吧?? 他冷汗津津,实在不好把眼前的男人和那个毁天灭地的魔尊联系在一起,但是也不敢随意怠慢,满是谦卑道:“在下十九,之前一直被关在妖族迷迭境,是扶姑娘路过救了我们。” 宁随渊知道她有爱救人的毛病,虽然不知道这位是谁,但是对她第一次离家印象深刻,不輕不重哼了声,余光跟着甩在她身上,见她没有表情,又颇为不满地收回,神色淡淡:“继续说,生病的人现在在哪儿?” 十九:“都在湖楼呢,你们修整一夜,明早我带你们过去。” 扶荧时间紧迫,哪还能等到明早,“就现在吧,你领我们去看看。” 十九也没有拒绝,果断在前面带路。 湖楼建在湖心岛,本是赏景取乐之所,瘟疫产生后,为了不传染更多的百姓,于是护麟卫清空了整个湖楼,和醫閣的大夫们联手将患病的病人们安置在了此处。 此处远离百姓聚集的街巷,平日里除了看病的大夫,不允许任何人看望,因为阻隔及时,月下城的情况反而没有外面的情况糟。 在十九的带领下,扶荧和宁随渊踏着夜色来到湖楼。 如今的月下城,里里外外几乎都由半妖把守,湖楼的看卫自然也是半妖,他们都认得扶荧,十九简单和同伴说了声后就放他们进去了。 湖楼比扶荧想象中的还要大。 共三座楼台,最高五层;最低两册,中间的则是三层楼阁,此时都住满了病人。 湖楼建造奢靡,红瓦高台,楼影层叠,高处可赏清水月色,低处可看輕歌曼舞,平日里无论是贵人还是普通的百姓,都喜欢来此处消遣时日,可惜如今病气蔓延,只剩疮痍死寂,哪里还有以往的琵琶铮铮,流水潺潺。 月下城毕竟是灵泽地,原先种了不少灵花灵药,有这种东西渡命,倒也不至于让百姓们大批大批病死,可是情况依旧不好,扶荧看完一圈,发现每个人都是用药吊着口气,什么时候药用完了,这口气也就跟着散了。 这里头有老人,也有不少孩童和年轻人,即便她走到他们身边,也没个反应,看得她一阵心痛难过。 观察差不多后,扶荧准备离开。 “你们是谁?谁准你们进来的?!” 未等出门,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很快,那留着胡须的医阁老人就大步上前,神色肃穆而警惕地盯着两人。 那双苍老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不住逡巡,似乎在思考他们的来路和目的。 “你们不是月下城的人。” 老大夫遮着面巾,目光如炬,一眼就区别出他们的不同。 扶荧知道一时半会找不到办法,本来也没有隐瞒自己身份的意思,短暂顿了顿神后,便把自己的来历和目的都老实交代了。 “我们并没有恶意,之所以隐瞒进城,为的也是救人,待我们找到办法,自会离开,还望老人家能够通融。” 面前的老大夫未语,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扶荧也不着急,静静等他反应。 这头的动静很快将其他人一同引来,他们簇拥着那白须老人,眼露不善之色。不多时,门外把守的十九也和同伴匆匆赶到扶荧身边。 十九左右看了看,旋即走到众人面前,言之凿凿:“徐老,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扶荧,她是救过我们性命的恩人,这次前来,也定能救月下城,还望……大伙儿不要把他们赶出去。” 半妖们显然将她的事迹大肆宣扬了一遍。 老头恍然大悟,虽然没有了最开始的排挤,但依旧没有收起戒心。 “行了,你们都散了吧。”他摆摆手,“我来看着他们。” 众人三五散去,扶荧皱了皱眉,隐约感觉到不对劲。 “你们随我来。” 徐老轻飘飘瞪了他们一眼,率先上楼。 扶荧和宁随渊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并肩跟上。 第105章 105 “……这是别人的床。”…… 徐老走在前头, 等到了走廊最尽头,他在门口停步,示意两人进去。 連片刻的犹豫都没有, 扶熒推开了那扇门。 漆黑自敞开的缝隙一蔓而出, 伴随着死寂, 扶熒嗅到一股病气。她和宁随淵一前一后进门, 徐老则是忌惮着什么, 在外等候。 厢间的床上躺着个少女。 曾也是花容月貌, 如今被折磨的病骨支離,满脸溃烂,五官几乎要融作一起。 扶熒看得一阵痛惜, 意识到她还清醒着后, 那抹痛惜又变为难以描述的滋味, 像是遗憾,又像是无奈。 听到人来的动静, 女孩费力动了指尖。 扶熒伸手握住了那只千疮百孔的手,她似乎是没有想到, 因为看不见,也不知是谁, 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试探—— “阿姐?” 扶荧半跪在床边,从女孩的情况来看,她應該就是第一个染病的了。她能看出女孩很疼, 身体时不时痉挛, 即便这样, 也没有喊上一句,只是期待地等“阿姐”和自己说话,因为这份期待, 好像那些折磨都可以忍受了。 扶荧却是无法忍受。 她顿了顿神,咬破指尖将血往她嘴边送。 倏然,一只手紧紧握住,趁机阻止:“她的内脏几乎掏空了,便是你救她,也是无力回天。” 诚然扶荧的血可以治病,治的也是里外尚且完好的。 然而女孩的情况是他们所见过最严重的,看似好端端地躺在这儿,实则只剩下一具皱皱巴巴的皮囊了,之所以还能喘息,可能是灵药作祟;更多的因素是体内的疫不准备让她死,把她当成了宿主,好传染更多的人。 扶荧像是没听到似的,固执挣开宁随淵的手,自顾自把血滴进她唇齿间。 女孩渴了许久,突然有液体涌入,立马滚着喉头喝了起来,等那抹腥下去,奇異般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轻快,也不再疼了,除了眼睛看不见,一切都像是原先那样。 “徐老找到解药了吗?”她的声音比先前清晰了许多,隐隐带着几分期盼。 扶荧抿了抿唇,低低嗯了声。 “找到就好,找到就t好……”她喃喃自语,“也不枉费我……” 扶荧猛然意识到什么,看向她的眼神满是错愕和心痛。 她本来还在奇怪,医阁的人为什么不给她一个痛快,就算怕染病,也能让护麟卫的人动手。所以……正因为是第一人,她自愿忍受这份煎熬;自愿……让自己成为他们凝药的样本?为了早日凝出解药,才甘愿饱受折磨,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扶荧说不清心里头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找到了。”扶荧撒了个谎,“大家都会好的,你放心睡吧,以后都不用担心了。” 她松了口气,“那……神女也会得救吗?” 扶荧说:“会的。” 女孩问:“明年还能看到花开吗?” 扶荧还说:“……会的。” 她没有继续说什么,静静闭上了眼睛。 扶荧用隐青灯涤清她的魂魄,幽□□火影影绰绰,她一言不发,站在身后的宁随淵不禁将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他看到她眼里有泪。 宁随淵思绪微动,又一次去看那个女孩——然而心里平寂,毫无波澜。 再从房间出来,徐老已经猜测到什么,无奈叹息:“她是花灵宮伺候的小童,半个月前听到花塚異动,便跟着去看了看,回来就开始发热,接着四肢生疮,七窍流血,灵药虽然能保住她一口气,却阻止不了疾病扩散。” “我们也派人去过花塚一趟,回来的那些人都和她一样,都染了病;就連护麟卫都不敢贸然靠近;我们怀疑瘟疫正是从里头带出来的。”徐老说,“两位若真有那般胆量,不如就去花塚一趟。” 扶荧微一斟酌:“花塚既然在神女宮中,我们又如何能进去?” “无妨。”徐老摆摆手,“你们为的是救人;我们为的也是救人,神女如今病重,你们要真有那个本事,别说花灵宮,月下城任你们周游。” 徐老说罢就叫来了人,穿着和护麟卫不同的青色铠衣,看起来是宫中兵卫的打扮。徐老简单交代了一声,就让他領着扶荧二人过去。 第138章 離开湖楼,十九紧急跟上,“趙统領,我能不能随同?” 趙统領冷冷淡淡瞥了眼十九,道:“宫门禁地,不准有误。” 这就是不准人跟着了。 十九讪讪挠了挠头,对扶荧说:“那我在外头等你。” 他一路跟到了花灵宫,最后在门口止步。 夜色深深,整个花灵宫悄寂无声,扶荧乖顺跟着,也没有四处乱看,半天不到地方,她忍不住好奇:“趙统領,请问花冢是什么地方?” 趙统领虽然看着冷淡,但也没有拂她的面子,说:“是埋葬死花的坟冢。” “死花?” 见扶荧一脸茫然,赵统领就知道她对此一无所知,耐心回答道:“月下城的百花都由神女栽种,承着神女的命脉;这些花四季相争,常开不败;可若神女遇到烦心事,花们也会有凋零时,这时候,负责这些死花的下人们就会将这些死去的花埋在花冢,运气好,还会有再开时;若运气不好,就会融为泥里。”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花冢。 赵统领没有进去,就在门前停下:“你们进去吧,我在外头守着。” 前面是一条幽静小路,看不出什么不同。 两人踱步进去,待看不到赵统领时,扶荧凑近宁随渊,“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宁随渊扫她一眼发顶,笑了笑:“感觉到了?” “嗯。”扶荧回想着从进城后遇到的这些人的态度,对宁随渊说道,“他们都太亲切了。” 月下城本来就是个排外的都城。 换作平日里也就算了,然而在这紧要的关头,竟然真就这般放松了警惕。 若说进城时是有十九把关,那也说得通。 然而到了湖楼,却无一人反驳,她也没有交代自己的身份,徐老那般严谨的人就放心将她送进了那间屋子,还真的让统领身份的人把她领进了城。 一切顺利得就像是……故意引之。 扶荧倒是不怕事,然而这一切从头到尾都透着诡異,让她不得不多想。 “看。” 宁随渊停下脚步,向前方示意。 郁郁葱葱的木林拥簇着一方幽境,穹顶星河倒映,青水薄薄,花舞蝶乱,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当他们靠近时,却发现那些花苞大多是垂落萎靡的。 两人在花冢分开找寻,直到宁随渊对她招手,扶荧才小跑过去。 眼前这一小片花林已被烧灼殆尽,花池中蔓延着类似沼气般的污物,再看四周还残留着打斗过的痕迹。 “这就是他们说的地方?” 宁随渊没有回答,抬指过去,掌间灵力凝聚,那片污秽迅速消散。 他将掌间聚集起来的东西给扶荧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扶荧忌惮地后退两步,“瘴气?” 宁随渊挥手将那团东西驱散,嗤道:“这是玄鬼死后,血迹混入池水当中所留下的,因这花冢阴气长聚,瘴气自也久久不散。” 扶荧皱眉:“你是说……瘟疫来自瘴气?” 宁随渊余光扫她:“若真是如此,哪还能等到现在。” “……” 的確。 如果玄鬼的血渍能带来瘟疫,那么每天死那么玄鬼,瘟疫早該爆发了,哪里还能非等到现在。 “他们在说谎。”扶荧垂眼,仍是想不明白,“可是为什么?” 编造这样的谎言,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还是说……她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宁随渊身形未动,目光凝至一方,忽然沉声:“来了。” 什么?! 扶荧还没反應过来,身旁的男人便揽住她腰,飞身闪离原地。 同时,那些枯萎的花苞忽然窸窸窣窣抖动起来,所发出来的声音犹如婴儿尖笑。 扶荧看到两边的密林开始向中间包围,枝叶疯长,牵连着花茎形成一个密闭的茧,紧严密裹地将他们锁在了里面。 花池里似有什么东西急速窜动,没等扶荧看清,一只青色尖长的手就抓住她的脚踝,把她往池底撕扯。 扶荧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抬手取下青簪,甩出一缕青火打在那只手背上,趁他松手的这段时间,宁随渊捻动灵力,抬指的同时,一池子的水竟全部悬空而起! 那东西还藏在水里,他冷冷一哼,竖指在左右移动,池水应势,时上时下,时而又搅成一团。那东西似乎也忍受不住这等折磨,挣出池水化作一团利风冲向宁随渊命门。 利风扯起他的衣摆,宁随渊不退不让,直勾勾盯着那团东西,雙目当中暗藏着冰冷的杀意。 在那东西伸手即将抓来时,宁随渊视线一锐,他长身而立,未有动作,旋即只听扑通一声,有什么重物重重摔落在了两人脚边。 倒下来的那团东西欲要挣脱,宁随渊不给其机会,勾指唤来池水,凝成几根水绳将他捆在了脚边,遂又居高临下睨着。 似人,又不似人。 面目狰狞犹如青面鬼,四肢瘦长,指甲尤为尖利,此时正睁着雙猩红的眼睛,看向他们的眼神像是一只冷血的动物,阴寒可怖,使人遍体生寒。 “我当是什么,敢情是一只玄鬼。” 扶荧此时也来到了宁随渊身边,站在他身后警惕地打量着地上那只被捆起来的玄鬼。 从体型来看,他的原身应该是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扶荧竟在那双赤红的眼珠里看到一丝不甘。 不甘? 玄鬼怎会不甘? 周围的花枝已经退回到了它们原本的地方,她猛然惊醒,目光再一次放在那只玄鬼身上,轻轻扯他袖子。 “玄鬼也会控制阵法?” 宁随渊一愣,当即看向那只玄鬼。 他猛地僵了下,最后竟奋力挣脱水绳,起身向门口逃离。 宁随渊不给其机会,直接捻了几根钉子甩飞出去,蕴含着强大灵力灭魂钉从脊背穿透他的肉身,痛彻之下玄鬼承受不住地大声嗥叫起来。 下一瞬便跌落在地。 扶荧同时也白了脸色,双腿虚软,险些摔倒时宁随渊紧急搀了她一把,视线低低瞥来:“受伤了?” 他搂得紧,扶荧仍是全身发抖。 宁随渊只以为她是吓到了,用自己的身子遮住玄鬼,好生哄着:“你若怕,我就把他杀了。” 扶荧没说话,腹部一阵阵绞痛起来。 她知道,是前世的记忆影响了她。 她也知道,灭魂钉入体有多么疼,有多么煎熬。 他还在叫,凄厉的惨叫让她全身发冷,扶荧克制着掐住胳膊上的软肉,即便是疼痛也止不住身躯的抖动。 宁随渊皱皱眉,欲要说什么时,赵统领带着几支护麟卫一道涌来。 “我听到里面有动静,便急忙叫人来了,两位有没有受伤?t” 宁随渊摇头,护紧扶荧,没有多看那只玄鬼一眼,“这里飞进来几只虫子,想来是遗留的,随你们处置吧。” 赵统领的目光放在了那只玄鬼身上,他眼神僵硬一瞬,抱拳行礼:“多亏两位,不然百姓就要遭殃了。”他招了招手,“来人,把这只玄鬼带下去绞了。” 宁随渊声色冷淡:“毕竟是重明域的东西,不如就地处置。” 赵统领道:“花冢是月下城重地,不敢玷污此处。” 说话间,已经有一支小队带走了闹事的玄鬼。 扶荧分神过去,发现那玄鬼在几人的桎梏中极为乖顺,连半点的挣扎都没有就跟着走了,属实怪异。 “两位受惊了,不如先在宫中歇息一晚,等明天我们再商议。”赵统领对着后面吆喝一声,“去,把我院里那两间房间收拾出来,给两位贵人住。” 他说罢让路:“请罢。” 宁随渊没有多说什么,搀着扶荧往出走。 赵统领将自己的宫院让给了两人,又派过来几个宫鬟和卫兵伺候。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的確让扶荧疲惫不堪,她简单清洗好自己,合衣上床。 便是身体筋疲力尽,意识却依旧清醒,没有任何想睡的欲望。 烛火晃着,墙上投出一道黑色的影子,扶荧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警惕地看向床榻外间,“谁?” 幔帐自外撩开,那人踏着烛影过来,“我。” 他的面容映在明黄的烛光当中,薄冷的眉眼也显出几分温度。 扶荧看得一怔,直到他慢慢走过来,她才缓缓垂下了眼睑。 她的面容苍白,隐有几分憔悴。 宁随渊疼惜地抚向她的脸颊,掌心宽大,竟直接包住了她娇小的脸颊,下一瞬,宁随渊就坐了下来。 “花冢时就见你不对劲,回来的时候也沉默无言,既然不是受伤,那是有什么心事?” 第139章 扶荧咬唇,轻轻摇了摇头。 宁随渊就知道她不会说,靠近过去,直接把人搂进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不知是吃味还是无奈,嘴里说着:“这些人就这么值得你关心吗?” 他温柔环着她,一手移到胸前,轻轻捻弄着她垂下的青丝。 宁随渊的手长得极为漂亮好看,手指修长,骨节有力,每一个指甲都十分干净,看起来像是握笔的手。 她垂眸凝着,明明是漂亮的五指,扶荧却好像在上面看见浓重的血污,她脸色一白,忍不住将他推开了。 “帝君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宁随渊没有看出异样,在她旁边躺下,“你睡,我守着你。” 扶荧知道赶不走人,于是翻了个身,将背影给他。 宁随渊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扶荧此刻心情不好,他想不出来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瘟疫,那就是自己惹了他。 他将自己一天做的事情想了个遍,就连那些细枝末节也没有舍弃,所能想到的也是在城外,因为自己不换衣服而产生的短暂争执。 确实短暂,他的不情愿仅被她用一个吻所化解。 既然不是这件事,那就是别的? 宁随渊轻轻戳了戳她的脊背,“转过来。” 扶荧背对着他,“帝君,我乏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在我怀里。”他说,“不然我不安心。” 没有办法,扶荧只能重新转回来。 她的脸蛋埋在他怀里,双眼紧闭,依旧没有睡意,最后索性放弃,和宁随渊说:“你有没有觉得那只玄鬼来得很是蹊跷。” “嗯。” 扶荧思来想去,“月下城有不少能人异士,加上十九他们,怎么也不至于让玄鬼闯入,还能潜藏至今。” 宁随渊闭目假寐:“说不定那只玄鬼就是他们养的。” 听他这样说,扶荧当即瞪大眼睛:“为什么?” 宁随渊微一沉思:“玄鬼藏在花冢,他们又刻意将我们引至花冢,分明是早有埋伏。”他语气微顿,“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只玄鬼应该有自我意识。” 竟然……真的有自我意识。 扶荧脊背上窜出来一股凉气,两眼发直,呆滞的模样难得有了几分少女该有的娇憨。 宁随渊不禁失笑,“我也只是猜测,毕竟被重明域浸染还能保留自我意识的寥寥无几。” 准确来说是根本不可能。 无论是人畜还是植物,一旦吸收了重明域的域火,结局不是沦为玄鬼就是异人,没有第三个可能性。 不过今天那只玄鬼的状态的确值得人深思,宁随渊决定晚些时候去走一遭。 现在…… 他抬起扶荧下巴,唇瓣跟着压了上去,“阿荧,我们做些别的吧。” 几天下来,他忍得确实辛苦。 扶荧心惊肉跳地去推搡他,躲避着他的亲吻,“别闹,明天还有正事呢。” 在宁随渊看来,除他们之外的事情都是其余事,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若非是她,以宁随渊的性子此生都不会掺进来,自然也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他顺势握住她推过来的一双手腕,亲得更深。 扶荧眼见避不开,只能另寻借口:“……这是别人的床。” 说到这个,宁随渊立马停了动作。 环视周围陈设,似有似无地叹息了声,最后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她的唇,重新躺下:“睡吧。” 见他安静了下来,扶荧这才松了口气,躺在他身边合眼而眠。 很快,屋里传来她平稳的呼吸。 宁随渊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手从她身下抽离,又在床帏设下阵法,这才闪身离开。 第106章 106 [众目之下,岂能瞒天过海。]…… 夜深。 花灵宮的守值们在自己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为了抵过这漫漫长夜,时不时闲聊上几句。 “听说今儿又在花冢抓到一只玄鬼?”守值说着,掏出酒壶浅抿了一口。 站在身旁的同伴闻声压低嗓音:“对外是玄鬼, 对内……那可是候将軍。” “候将軍?!你指的莫不是侯秋平候将軍?”他瞪大眼睛, “可候将軍不是已经……” “嘘!”同伴一把捂住他的嘴, “十七年前候将军沦作玄鬼, 殘害同胞;此事无人不知, 但你知不知道, 候将军当时是不得已的。听说……他的肉身虽化作了那玄鬼,却依舊殘存着人的意識,事后神女不忍, 这才偷偷将他藏在花冢。” 这番话讓守值怔愕不已, 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才吞咽口唾沫, 戰戰兢兢问道:“那、那百姓能乐意?” 他摇了摇头:“就是怕此事传出去造成恐慌,所以城外的百姓不知情, 宮里的人也鲜少知道,对外只说候将军早就死在了十七年前。这事儿瞒得严实, 我也是从别人那头听说的。”他低声警告,“总之这事儿可是秘密, 你可要把住自己的嘴,小心说漏了掉脑袋。” 说完警惕地左右张望一圈,确定没人看见的同时又紧跟着松了口气, 后面再也没聊这些话题。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一缕黑雾没入夜色, 顺着花灵宫重新抵达了花冢。 夜里的花冢依舊皎若白夜。 宁隨渊悄然设下结界,确保动静不会传到外头后,身影无声闯入, 他探出一抹灵力四下周游,最后在花池脚下找到了熟悉的异动。 陌生而又危险的灵力讓侯秋平早有预料,他双目倏睜,掀身而起,然而动作仍然慢了一步,尚未逃离就被宁隨渊掐着后颈按在了花丛当中。 桎梏住对方的同时,灵力探入其識海当中。 巨大的旋涡将他的灵識一同吸纳,宁隨渊被迫看到了一个男人算得上悲切的一生。 无人可依的孤子,在大雪地中被神女捡回,教他自保的武术;封他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侯。 他确实饶勇,多次救都城于水深火海之中;对神女更是忠心耿耿。 变故始于十七年前,隨着三方大战的混战,月下城突遭动荡,玄万千鬼闯入结界,负责护城的将军为护百姓撤退,不幸落难。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部下。 玄鬼的记忆是赤红的。 天地间一片血色,他疯狂屠戮,奇怪的是明明身体变了,意识却依旧清明,那时肉身成为挣脱不了的牢笼,他恸哭,嘶吼,却依旧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 直到神女……将自己的半颗灵心给了他。 可是即便能控制住自己,他也知道自己不再是人,犯下杀戮的罪将是不该活着的。 侯秋平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藏在花冢当中无名无姓的赤玄鬼。 记忆飞闪。 宁随渊在他的识海中看到了一抹尘白的影子。 贺觀澜…… 宁随渊正欲继续探究时,掌下的侯秋平突然奋力挣开,为了不被宁随渊t看到自己的内心,竟挥掌拍向自己的胸脯,给自己生硬地套上了封心咒。 宁随渊目光一沉,两条血色的链子自指尖挣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他的双腿,将人倒挂在了树上。 “贺觀澜为何出现在此处?”宁随渊逼近几步,“他同你说了什么?” 两次冷漠的质问讓侯秋平不为所动,他猩红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宁随渊。 宁随渊知道这是块硬骨头。 不过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视线低睨当中,血色的链子没肉一寸。 侯秋平疼得闷哼,对此仍是一言不发。 “是伽箬神女的那半颗心讓你有了自我控制的能力,你说……”宁随渊扯了扯唇角,“若我掏出这颗心,再设下毒咒,伽箬神女可否会因为你的关系而遭到牵连?” 宁随渊好整以暇欣赏着对方的表情,果不其然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惶恐和错愕。 “你只需要告诉我,贺觀澜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一段不算漫长的沉默过后,宁随渊见他唇瓣蠕动,似说了什么。 听不清,只能上前了两步。 旋即就见侯秋平眼底闪过狠厉,抓起地上的死花捻成粉末,对着宁随渊的方向甩了过来,猩香的气息蔓延,在白茫茫当中,他听到皮肉割裂,待花粉四下散开时,锁住侯秋平的那处地皮只剩下一双被生生撕开的,血淋淋的双腿。 他喉间嗤笑,神色不慌不忙。 宁随渊抬手掐阵:“业照灵台,焚盡清明——去!” 赤红的术法追逐而去,转瞬就深入其肺腑当中。 失了双腿的侯秋平颇为狼狈地倒在一汪水池当中,然而夜色里冰冷的池水并没有让他变得清醒,反倒让胸膛的那团火越蹿越旺。 第140章 理智焚盡之时,昔日被压制的杀戮重新占据识海。 他越出水潭,下半身化作熊熊燃燒的烈焰,拖着那副残破身躯在都城飘荡,所到之处业火焚尽。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彻底打破寂夜。 当众人意识到发难的是玄鬼时,惊恐骤然扩大。 火燒得越来越旺,一直从花灵宫燒到宫城墙外。 哭声尖锐刺耳,陡然间让侯秋平想到十七年前月下城惊变那日,他举起刀刃,亲手刺死了被他一手栽培的副将。 所有人都在哭,在逃,比起恐惧,他们更迷茫于昔日信赖的将领为何要犯下这等滔天大罪。 ——那时的侯秋平只想去死,然而最后连死都是奢望。 侯秋平尚且残留着一丝理智,他往偏远的郊区跑。 一边跑,一边想着伽箬的话,她说—— “死容易,活着才难。” “只有活着,才能赎清你的罪孽。” 她说:“阿平,留下来吧,百姓需要你。” 于是她赐了半颗心,助他涤清他身上的瘴气,即便继续维持着玄鬼的外貌,他也仍然可以和原来一样,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座王城。 此后世上没有了侯秋平,花灵宫多了一只赤色鬼。 他护着王城,护着百姓,恪尽职守,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在乎所作所为是否被人看见;更不在乎那一世骂名。 存活,是为赎罪。 所以他不能——不能重蹈覆辙。 “娘亲,快看……” 一道稚嫩的影子突然闯入视线。 她咬着手指头,满是好奇地盯着侯秋平去看,候秋平也定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和她对望着。 女孩似乎以为他没有恶意,试探性地接近。 随着那道靠得越来越近的年幼身影,侯秋平的额头筋肉猛地抽搐起来,理智与野性抗衡,正当侯秋平抬起手,准备直接捏碎自己的心脏时,身后传来一道薄冷的嗓音—— “就算你死了,我也有办法让你这具躯壳成为傀儡。” 瞳孔紧缩,指骨猛地顿住。 宁随渊站在他背后,冰冷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径直落在那幼童身上,“我还能在你动手前,让你先杀了这孩子。” 宁随渊威胁道:“候将军,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怎么选。” “阿南!快过来——!” 眼看小女孩的手要触到侯秋平,闻声而出的妇人一把拉抱住她,将她扯了回去,相隔不远处满是警惕地看着侯秋平。 很快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声“玄鬼在这儿”,然后就陷入漫长的死寂。 侯秋平被裹挟其中,已经无处可逃。 迎着无数双惊愕恐惧的目光,侯秋平认命般地闭了闭眼,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半个月前,贺观澜来到月下城,和我说有一计可救伽箬神女。” 宁随渊凝眉:“什么计?” 侯秋平咬了咬牙,全盘托出:“他向我……讨要了一块令牌。” 伽箬本就是昙花修炼而出的圣灵,不可沾尘世;不可染污秽。 当西水落难,她选择放开灵潭,接纳难民时,也接纳了世间百祟;再到十七年前三方大战,玄鬼的闯入彻底让伽箬走向末路。 即便如此,伽箬仍是在最后给了他半颗心。 此后她开始长眠,开始憔悴,当整个月下城的花卉不再绽放时,侯秋平意识到伽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 这时,贺观澜和他谈了一个交易。 他说有一个人可以救伽箬的命,说她身携的决明印可以助伽箬重塑金身。 侯秋平苦笑一声,“按照计划,我本是在花冢设下结阵,将她带到栖芳阵,谁知你会出现。” “这场瘟疫呢?”宁随渊凝眉,“也是贺观澜故意为之?” 侯秋平神色苍白的摇了摇头:“想必在你花冢的时候也看到了,原本埋葬着死花的地方因伽箬病重的原因衍生了瘴气,死花因此孕育出玄鬼。伽箬本就是地灵,她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而靠着这里山水而生的百姓自然也染上了病气。” 重明域的业火始终在蚕食着伽箬的生命,到了今时已无计可施。 对伽箬来说,那是让她痛不欲生的业火;对百姓来说,那是难以拔除的病气。侯秋平本不愿让一个无辜者去死,可是当在花冢发现了域火,甚至诞生出玄鬼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没得选。 他不能让伽箬死;不能弃王城不顾。 所以他只能听信贺观澜,祈祷那个身携决明印的女子可救万千生命于水火。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将我杀了吧。” 宁随渊本来也没有准备留他的打算,正当准备动手时,密密麻麻的火把向这头聚集过来—— “玄鬼在那儿!”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月下城生乱!来人,将他捆了!” 发号施令的赫然是赵統领。 护麟卫正欲一拥而上,百姓们却将侯秋平团团围住。 “赵将军不可!”为首的汉子说道,“此邪祟扰乱月下城,害得不少店铺和庭院燒毁,理应将他交给我们,让我们代为处理。” “胡闹!”赵統领斥责,“处理玄鬼是我们的责任,若你们放跑他,你们该当何罪?!” 百姓们并不退让:“除非让我们烧死他!不然我们绝对不走!” “对!我们不走!” “烧死他!烧死他!” 两方争论,吵得不可开交。 侯秋平知道百姓对玄鬼深恶痛绝,即便他们真的将他烧死,或者动用更加残酷的刑罚,他也不会多有一句怨言,所以在赵統领还要僵持时,侯秋平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 赵統领看出他的暗示,尽管想要阻挠,却也难以违背众愿,最后动了动嘴唇,深深叹息一声,让护麟卫让开了路。 身后的卫兵们眼睜睜看着候秋平被愤怒的百姓们架走,都急了,“统领,真要让他们烧死将军啊?” 赵统领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思来想去,他一眼看到了站在旁边还没有走的宁随渊。 赵统领眼睛一亮,迫不及待走过去:“仙人,你能否……” 话音未落,宁随渊的眸光凉凉扫来:“众目之下,你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赵统领一愣,为难道:“这、这也没办法,实话和您说,那只玄鬼是我的前将军,他还有人的意识,先前所做颇多,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将他活活烧死。” 宁随渊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摇了摇头,也懒得说,只撂下一句“你们跟去看看吧。”便扬长而去,徒留一群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赵统领虽然不明白意思,但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他没有贸然阻挠,带了两个亲信,简单伪装过后混到了人群当中。 一行人架着侯秋平往林子里头走,加上夜重人多,便是他们混迹其中也无人注意。 很快到了一片空地。 赵统领飞身上树,看到之前那个叫t声最大的男人给侯秋平松了绑,然后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 突然松了禁锢,身后更是鸦雀无声,这让侯秋平颇为疑惑。 然而当他回头时,看到的却是一道道跪在脚边的黑压压的身影,巨大的震愕潮水似的将他淹没,几乎不给他任何反应的余地。 随后,众人起身,一句话也没有地转身离开。 “可算把这玄鬼烧死了。” “是啊,以后月下城就能太平了吧。” 他们庆幸着,很快再也看不到一个人。 夜露深寒,侯秋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丁点声音。 目睹一切的赵统领突然明白了宁随渊最开始的那句话的意思。 [众目之下,岂能瞒天过海。] 护麟卫深知他的不甘,于是守着这个秘密十七年,可是百姓又不是全然无知,在每个日夜里,也许会不经意间看到一抹赤红可怖的影子,谁人都不会害怕,因为他们知道—— 那是守护他们王城的将军。 第107章 107 一记耳光重重甩在了贺观澜那清…… 宮城之外的混乱丝毫没有影响到花靈宮的静谧。 赤玄身影跃入夜色, 犹如一缕不起眼的烟尘,转瞬来到了宮墙之内。 舍内寂静。 他伫立于床榻边缘,无声睨着上面安睡的少女, 安静看了良久, 才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鼻尖。 突如其来的瘙痒让熟睡着的扶熒立马睁开了眼睛。 她颇为迷茫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宁随淵, 半晌才从床上坐起, 音色含糊:“我睡着了?” 第141章 “嗯。”宁随淵当然不会告诉她, 为了让她休息好, 离去前给她下了一支安魂术,“起来吧,有消息了。” 那雙注视着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困惑。 扶熒低头, 这才注意到他沾在衣袖上不起眼的灰尘, 靠近嗅了嗅, 隐隐还伴随着一股烧焦的气息,扶熒抬头看他:“你出去了?” “走了一走。”宁随淵没有细说, “瘟疫可能和那圣女有关系,我帶你去棲芳陣瞧瞧去。” 瘟疫二字立马让扶熒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回事?” 宁随淵简单把事情交代了一遍,边说边将挂在衣架上的外衫递过去。 扶荧迅速穿戴整齐, 都没顾得上梳发,就跟着宁随渊匆匆出去。 城中的火势虽然得到了控制,花靈宫却依旧是严防死守。 二人掩藏气息, 静看着脚下四处巡逻的守卫, 宁随渊哼笑一声:“谁知道那侯秋平的话里有几分真, 几分假。” 对,宁随渊从来没有相信过侯秋平,包括他那番滴水不漏的说辞。 更别提賀观澜万万不会为了一个从未深交过的圣女就让扶荧借此殒命。 宁随渊不清楚賀观澜要做什么, 独独肯定的是此番他定是想让扶荧赴往棲芳陣。 **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来到棲芳陣。 此处原本是伽箬神女的寝阁,位于花靈宫最高处,自从她病重以来,为延缓瘴气的蔓延,便在栖芳阁设下陣法,日日夜夜囚困其中不得外出。 然而随着身体的恶化,阵法的能力也跟着减弱,破阵对宁随渊来说更是轻而易举。两人顺利闯入栖芳阁,此地已是空无一物,天地间皆是密密麻麻的锁阵,伴随着金色符箓,构成一个全然压抑密闭的空间。 在万千阵印当中,扶荧敏锐嗅到一股糜烂的病气。 两人跟着锁链牵连的方向走,在尽头看到一朵硕大的曇花。 曇花包裹在半透明的结界里,雪白的花瓣遍布着黑色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被花虫蛀掉的烂洞。 花叶欲坠,是依靠着阵法牵制,才能让她存活至今。 扶荧没有贸然靠近,站在结界外远远观察着。 曇花的花蕊几近蛀空,其中蔓延着绸黑色的雾气,一旦那股气息抵达深处,这就表明……她会化作妖祟。 “杀吗?”宁随渊问扶荧。 扶荧没有回答,立马召燈试探。 她从花心里挑出一缕气息,发现气息与瘟疫相差不多,这说明疫症的源头确实出在曇花身上,如果没有猜错,这昙花……应该是伽箬神女的本相。 扶荧思绪微沉。 月下城对伽箬颇为敬重,若现在杀死伽箬,就算是为了治病救人,月下城的百姓也不见得会感恩戴德,说不定还会因此憎恨上他们。 这是其一,其二……伽箬是天地神女,天禹此刻又是无主之山,只有伽箬顺遂,月下城才会顺遂,天禹才会顺遂,于情于理,扶荧都要救她。 扶荧打定主意,扭头对宁随渊说:“你先出去。” 宁随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扯了扯嘴唇,声音淡薄:“扶荧,你知道的。”他说,“我不会放任你。” 扶荧沉默。 现在能救伽箬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她身上的顽毒转移到自己身上,待伽箬痊愈,瘟疫自会消散无踪,同样,扶荧也要承受域火帶来的反噬。 生死卷也许会在紧要关头发挥作用;也有可能她先承受不住,化作燈鬼,不管结局是哪种,扶荧都不在乎。 她起码能支撑到宁随渊体内的蛊虫发作的那一刻。 所以即便是做出这种选择,扶荧也不会犹豫,更不会后悔。 权衡之下扶荧已有了决断,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宁随渊,生死卷会救我。” 宁随渊才不会相信这一套,轻蔑嗤笑,余光瞥向昙花,“要么我杀了她;要么我们离开,你没有第三个选择。” 他神色间的固执令扶荧暗自皱眉,若宁随渊就此阻拦,扶荧确实也无可奈何。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尚未注意到身后的昙花正在发生变化。 洁白的花瓣逐渐被瘴气浸染,花枝跟着搖了搖,似苏醒一般,忽地朝扶荧冲撞过来。 宁随渊神色转锐,抱起扶荧躲开花靈攻击,欲与之侵抵抗时,栖芳阁忽然传来铮铮琴动,琴音化刃,抵破结阵。 扶荧愕然地抬眼看去。 逆着天光,尘白身影抚琴而下,身姿出尘犹如霜雪降临。 ——賀观澜。 他像是没看到扶荧的惊愕一样,面对着那朵明显失狂的昙花,对扶荧说道:“只有你能杀她。” 昙灵的本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蓬勃生长,须臾间就冲破拱顶,抵达天穹。 它已经失去了理智,花枝乱舞当中生出密密麻麻的瘴气。 本相的异动让花冢里死去的花转瞬苏醒,它们继承了主人的疯狂,花叶疯长,绞杀着土壤,很快破土而出,在地面地上蔓延,裹挟了一座座屋宇。 这般地动天搖让刚刚才安静下来的月下城又一次陷入混乱。 所有护麟卫集结城外,一分为二,一边掩护着城中的百姓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另一边则杀死那些发狂的花枝。 比起城中的动乱,湖楼那边因在水上,倒是安全了不少。 这注定是个不平之夜。 老弱妇孺们都躲在护麟卫设下的安全结界里,年轻力壮的和则是随兵出动,帮助清剿,里应外合间,短时间内竟无一受伤。 不过动静大,几乎吓到了所有人。 突然,躲在结界里的一些人注意到了花灵宫,一个女童指着天边说:“娘亲,是昙花……” 所有人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凉月似水,清莹的昙花与皎月交叠,美不胜收。 “是伽箬神女!” “伽箬神女来救我们了——!” 眾人挣扎着想要冲出结界。 紧接着,赤玄鬼拦住眾人去路,一行人等本来还想反抗,待看清拦路的是侯秋平后,皆是一怔。 “候、候将军?” 既然他们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侯秋平也没有继续隐瞒的意思,开口说道:“神女本相已被域火浸污,你们一旦靠近就是死!” 厉声质问之下,眾人哑口无言。 他们在情急之下反驳:“不会的!神女会救我们!怎会……” 话音未落,却见天边的昙灵召出无数灵刃,朝人群处扑来。 侯秋平上前打断,咬牙警告着身后的人:“都给我好好躲在里面!神女将亡!现在在你们眼前的只是妖祟!” 只是妖祟。 这四个字让众人鸦雀无声。 很快,人群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所有人都在哭,他们怎么也停不下号哭,悲恸欲死。 良久有人站了起来,抹干眼泪对侯秋平说:“这里是我的故乡,若无神女,我们也无故乡。我不认上面的是所谓邪灵,便是,我也知道她是我们的神女。”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是目光坚定,“若神女死,我们也死。” 这句话好像是给了众人定力,结界里的t人三三两两站起来,就要往出走。 侯秋平心头震动,迟迟未语。 待回过神,便立马挡在他们面前:“神女已沦为妖祟,你们就算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 “可我们这条命也是伽箬神女白白送给我们的!!” “候将军,我们都知道——”年迈的老妪拄着拐杖站出来,满脸是泪,“神女本是天地灵花,若不是为了救我们,怎么会化作妖祟。” “我们在月下城住了一辈子,我们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啊。” 侯秋平讷讷张嘴:“神女不在了,月下城还会在,你们也能……” “不是的,不是的。” 他们搖头,“神女不在了,就没有月下城了。就让我们去吧,去和神女一起赴死。” “神女路上孤单,等到了地下,我们还做她的子民。” 伽箬啊,是这世间最爱护凡人的仙灵了。 尽管这么多年来,鲜少有人看到她的真身,甚至都不知她面貌如何,但每当有小儿啼哭时,床边总会悄然绽开一朵细小的昙花。 这时母亲就会指着幼花对孩子们说,“看,神女来看我们了。” 她施舍了万千生命一个家,她让他们不再寒冷,不再饿肚子,不再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月下城的百姓们不知天的上头还存不存在护世的神,但他们知道,真正的神就在眼前,就在身边。 第142章 死有什么可怕的。 生是她帶来的;死自是由她带去。 这些声音透过花叶传递到栖芳阵,扶荧看到头顶的昙花静了一静。 站在旁边的賀观澜拔出长剑;“想必侯秋平把一切都告诉你了。”贺观澜说,“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带你过来,在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杀了她。” 扶荧转眸望过去:“只有我?” 贺观澜:“重明域的业火,唯决明印可以驱散,你用隐青燈杀了她,一切就都结束了。” 结束?? 她怎么觉得,结果不仅如此。 贺观澜说罢便提剑上去,与昙灵缠斗在一起。 他一击刺入花蕊当中,趁其气势暂压,贺观澜一边压制一边对扶荧喊道:“扶荧,快点!!” 那朵硕大的昙花在他剑下扑簌簌地摇曳颤抖着,不知是不是在疼。 扶荧提灯上前。 正当贺观澜以为她要动手时,却见灵力招摇,朝花蕊涌去,清幽的光与深色的瘴气相融,她在用自己的灵力去涤清她魂魄间的瘴气。 贺观澜刹那间忘记了反应,怔怔地看着她。 她眉眼间没有什么表情,有的只是一腔孤勇,喉间跟着一涩,神色间变得晦暗不清。 站在一旁的宁随渊早有准备,他出掌准备打断扶荧,然而还没来得及动手,以昙花为中心,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 宁随渊和贺观澜同时被这风刃震开,唯独扶荧还安然站在昙灵面前。 二人还想继续靠近,昙灵却设下屏阵不得他们擅闯丝毫。 摇摇欲坠的花叶跟着苏醒,它温柔缠绕住扶荧,将她拉入花灵的四方识海。 所有声音都跟着消失了。 扶荧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茫然地看着周遭——一片花海。 确切来说,是一片沉寂的花海。 下一瞬,脚边的所有花朵聚集成一个人形,当花叶散尽时,身穿彩色霞衣的女子静静站在扶荧面前,与她面对面相视。 女子长发垂地,比起那张绝艳面容,更让人忽视的是她满身的神性,几乎不用怀疑,站在扶荧面前的就是传说中的神女伽箬。 她看起来很憔悴,额前神钿黯黯无光,苍白的像是马上要从眼前消散。 “扶荧,你和司离君说得一样。” 伽箬没有张口,声音依旧递了过来。 扶荧懵懂地瞪着眼,好像在思考她这句话里的意思,她并不是真的天真无知,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这一切都是你故意为之。”扶荧说,“把我骗过来,再假装失控,由我将你亲手了结,这样百姓既能得救,又不会因此怪罪到我头上,从一开始,你就是这样的目的?” 但是扶荧想不通,贺观澜在这里面起到一个什么角色。 他不像是多管闲事的性格,做这种事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如此处心积虑,他和伽箬……或者说是伽箬到底承诺了他什么。 似是看出扶荧的困惑,伽箬缓缓向她靠近。 然而刚走了两步,身体便向下倒去,扶荧眼疾手快地去搀扶,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冷。 伽箬虚虚靠在她怀里,“我已经死了,这是我残留的灵识本相。” 扶荧惊讶,不可置信的手收拢揽住她肩头的手。 这般试探让伽箬失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来月下城的这段路定然很长,扶荧,你看到了什么?” 扶荧顿了顿:“千灾百难,人间疾苦。” “是啊,千灾百难,人间疾苦。”伽箬叹道,“从接纳凡尘开始,我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然而我并不后悔。既为仙者,便要为众生护安宁。” “我肉身已死,本相腐烂,多活一日,人间便不得安宁一日。我要你杀我,但不愿见百姓因你杀我而恨你,所以只有让他们亲眼看到我的恶;你才能成为那救世的神。” 扶荧一噎,嗓音干涩:“可他们依旧爱你。” “对。”伽箬笑得温柔,“所以我还有另一个办法。” 她的指尖触到扶荧额心,灵光汇集,先是一点,接着是万千,这些光有许多种颜色,五彩斑斓,犹如百花共舞。 “扶荧,愿你重生,不仅仅只为了恨……” 光团包裹着扶荧,缠绕一圈后全部没入隐青灯。 她怔怔看着那四散的光华,想要阻止,可在眨眼之间,光就灭了。 伽箬……自愿祭了青灯。 随着灵识本相的离去,扶荧也被抛掷出幻境,栖芳阁正中那朵巨大的昙花已经彻底枯萎,黑乎乎一团逶迤在地面。 扶荧雙眸空洞地看了看宁随渊,又看了看贺观澜。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茫然,直到大门被人轰然闯入,赵统领带着护麟卫浩浩荡荡地出现在门口。 寂静非常。 所有人都盯着那朵昙花看。 扶荧走上前,想要告诉他们真相:“伽箬神女她……” 赵统领对着那团枯败的花朵兴奋异常:“妖祟已经伏诛!!” “扶荧神女救了我们!!昙花妖已被降服!” 万声欢呼,全是惊喜。 扶荧当即僵在原地,满是错愕地看着眼前一张张因为惊喜而变得潮红的脸颊。 妖祟已死的喜事如长出翅膀般飞遍整个月下城。 随着伽箬身死,湖楼当中那些身患疫症的病人们也在迅速好转,危机一旦解除,百姓们自发来到花灵宫之外。 栖芳阁是花灵宫的制高点,即便相隔较远,众人欢乐的笑声也接踵而至。 贺观澜收了云间鹤,走到扶荧面前:“结束了。 ” 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他面容清寂,双眸平沉得像是无声的潭水。 扶荧对着这张脸,觉得他陌生而可怕,她一把将其推开,跌跌撞撞地奔至阁楼之外,扶荧趴在栏杆上,发现无数人正聚集过来。 “看!扶荧神女出来了!” “是她救了我们!是她杀了邪祟,为我们解除了苦疫!” “多谢神女救命之恩。” 下面黑压压跪倒一地。 他们都在笑,是劫后余生的,发自肺腑地笑,然而就在不久前,他们明明还在因为伽箬的离去而悲恸哭泣。 胸腔凝结着一团郁石,闷闷地让她喘不上气来。 扶荧理智崩溃,捂着胸口对下面大喊:“我不是什么神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伽箬才是你们的神女!她才是!” 哪怕她喊得再大声,仍被百姓们的欢呼所掩盖。 所有人都在笑,笑得大声,笑得开怀,扶荧克制不住地全身颤抖,眼泪大滴大滴掉了下来,不是错觉……在她指尖相触时,伽箬让她所看到的画面不是错觉。 她对侯秋平说:[阿平,我时日无多,月下城却不可一日无主。] 她说:[决明印会跟随救世之人,我死后,将化作邪祟,那救世者……此后便是月下城的神女。] 她说:[比起憎恨,我更不愿他们哭泣。] 她说: [阿平,你也别为我哭泣。] 伽箬是天地间的神灵,她不知何时看到了今天这副局面,料定百姓不会因为她是邪祟从而厌弃她,所以在最后,她抹除自己在天地间的记忆,将她变为一个真正的妖邪,最后救苍生于疾苦的,自然是神女,唯一的神女。 神女…… 神女…… 贺观澜一直想要一个神女。 突然出t现的令牌也好,及时死去的天禹山主也好,伽箬也许知道他的目的,可是她别无选择。 对啊,月下城如此封闭,若非是有人故意而为,瘟疫怎能传出去,传得越广,她这神女的名头也越是正大光明。 乌云散去,一切都变得清明了起来。 扶荧胡乱擦干净脸颊上的水渍,大步朝贺观澜逼近,在他的注视之下,她的眼神像那干涸的泪水一般一点点变得冰冷。 随后—— “啪!” 一记耳光重重甩在了贺观澜那清俊的侧脸。 这一巴掌用尽了扶荧全身的力气,他的脸也被打得偏至一侧。 贺观澜依旧是无情无欲的表情,“舒服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利用我,但是这神女我不会当。”扶荧怨怼地瞪他一眼,扭头离去。 贺观澜目光追随,嗓音清冷:“若你不当,天禹百姓继续失离。”他说,“伽箬认可的人是你,我所做的也只是顺水推舟。” 扶荧步伐顿了下,没有片刻犹豫地离开。 宁随渊紧接着跟上去,最后又嘲弄地看他一眼,不怀好意地落下两个字:“活该。” 第143章 偌大的宫阁很快空散。 贺观澜驻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在时间的流逝中也跟着减轻不少,唯独她那双写满恨意和厌恶的目光,依旧清晰烫在心口。 贺观澜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 比起皮肉的疼,这里好像更不舒服。 贺观澜早知道自己变得不对劲了,他选择忽视,选择不在意,选择和以前一样循规蹈矩,可是有些东西不是说不在意就真的不在意的。 譬如她厌他时,他会疼。 “我没办法……”贺观澜嘴里呢喃,不知是说给远处的扶荧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扶荧,我没办法。” 命数已定。 他没有选择。 ** 月下城的百姓都在庆祝昙花妖祟的离世。 在伽箬重新修改的记忆当中,月下城是昔日的一方灵地,无家可归的人们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家园,而伽箬……则是那霸占城池的昙花妖灵。 百姓们无计可施,只能听命于她。 最后她病了,并且用活人为自己补命,因此才瘟疫蔓延,至于扶荧,就是那得知消息,特意前来降妖的神女。 除了扶荧,宁随渊和贺观澜三人,所有人的记忆都变成了这般。 她无力更迭,无力去解释什么,在他们准备烧毁那朵昙花前,扶荧先把它们带了出来,葬在了花冢。 埋葬着千万死花的地方,最后也葬送了它的主人。 扶荧没有停留过久,她心力交瘁,短暂逗留了会儿后就先行离去。当夜,宁随渊带了一朵摘来的野花前来祭拜。 意外的是,花墓前多了一道赤色的影子。 那双被宁随渊亲手斩断的双腿已经重新长回,瘦瘦高高地站在墓前,犹如鬼影。 宁随渊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将那朵花放了过去。 侯秋平竟然在哭。 身为玄鬼的他哭起来不大好看,称得上恐怖。 除了伽箬本身的记忆,并没有修改侯秋平的,所以在百姓眼里,他依旧是勇猛护国的将军,可以说除了伽箬自己,她顾虑到了所有人。 等他哭够了,宁随渊才哑声开口:“你还记得。” 侯秋平苦笑一声:“魔尊忘了,我身体里有她的一半。” 所以他不会忘,更不敢忘。 宁随渊难得地沉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不嫌弃,便随我回九幽吧。” 侯秋平摇了摇头:“伽箬救我的时候,我只有六岁……”在漫长的相伴当中,侯秋平已经分不清对她的感情是尊敬还是爱护,总之最后是不清白的,因为不清白,于是显得他格外肮脏。 “从此后每一天,我都会为她点一盏魂灯。” 免得她找不到回来的路。 宁随渊没有强求,正要离开时,侯秋平突然叫住,“魔尊大人。” “嗯?” 侯秋平走了过来,递来一纸信封:“神女让我给你的。” 宁随渊讶异一瞬,当着侯秋平的面拆开了信封,空白的纸面上缓缓浮现出两行字—— [救世之法,就在眼前。] 所谓的就在眼前,是让宁随渊效仿她;还是指的扶荧,一切就都不得而知了。 宁随渊目光沉了沉,将那信封烧成灰烬,最后看了眼花墓,头也不回地离开。 花冢很快又归于宁静,一如往昔。 侯秋平盘腿坐在墓碑前,指尖捻火,将那盏灯点亮,灯火摇啊摇,映出伽箬最后的面容。 在侯秋平的记忆里,伽箬一直都是温柔的。 便是最后那刻,她也是温柔的。 他是第一个知道她要做什么的人。 他失狂,嘶吼,大逆不道地抱着她哭,想要阻止,想要另求他法;她一言不发,由他发泄,直到他疲惫不堪,点头同意。 侯秋平不知道玄鬼的生命有多长,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会死在二十七岁一样,便是所有人忘记她,他也不会忘,他会一直记得,记到死去。 ——凡人忘其姓名,称其妖鬼;但唯有一人,知她皎洁,守她圣灵。 第108章 108 “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我的妻子…… 随着伽箬的死去, 各地的疫症也逐渐归于平稳。 扶熒重新回到酒泉鎮,一边和裴容舟为那些病重的患者们进行后续的养护;一边利用闲暇时间编写医书。 从太華山藏书阁得到的那本宝籍和生死卷记载了许多失传已久的藥学,扶熒自知个人渺小, 所能做的也只有利用心中所学为百姓和后世谋福。 伽箬临走时对她说的那句话很对, [重生一次, 不要只记得恨。] 如今距离婚期还有整整三十日, 对扶熒来说时间已经足够。 她连夜挑灯, 近乎是不眠不休的撰写藥籍, 加上有裴容舟协助,尽管过程劳累,却也算不上困苦。 不过时间长了, 宁随淵难免有意见。 “出去走走吧。” 扶熒已在书房待了七日整。 这七天里她不吃不喝, 屋里的灯一直从天黑亮到天明, 就算是神仙也架不住这般折腾。 掌心突然空落,扶荧兀自恍了会儿神, 才说道:“我想在大婚前撰出第一册。” 宁随淵沉了臉:“扶荧。”他说,“就算是婚后, 你想做这些我也不会拦着。我只是希望你能顾全身体。” 扶荧:“可是如果我能早些写出来,世间也能早些受惠。” 不虚洲分为三山四海, 人族生活之地并不聚集,繁華的都不缺藥草;可是但凡偏远些的,别说药, 十里八村有一个大夫就算不错了。 就譬如她从小长大的清泉鎮, 父親是三个村子里唯一的大夫, 那时父親常说,要是每家每户都有一本记载着基础药理的医书就好了,便是最后大夫赶不到, 那些东西也能救他们一条命。 加之这次瘟疫横行,扶荧才彻底动了念头。 她所撰写的《本草百论》记载了一百条生活中常见的症状,除了对症下药之外,还特意注明了没有药时如何减缓病症的方式。 这百论里不单单是针对大人,还有幼童与老人,顾虑到有些地方的学識水平不高,扶荧用词淺显,简明扼要,尽量让每个人都能看懂。 因此才大费苦心,七天才写到第三十条。 宁随淵眉头拧得紧,知道劝不过,索性也不劝了。 他拉过旁边的椅子一屁股在扶荧身边坐下,“我帮你。” 扶荧听罢一怔,接着笑了,“你会吗?” “不会学。”宁随淵从桌上那厚厚一摞的医书中抄起一本,“本尊聪明,定能学会。” 結果聪明的魔尊翻开第一页就头大了起来。 里面的每一个字……不一定都能认識,但一定都读不懂。 臉上一热,宁随渊尴尬地轻咳一声,“罢了,我帮你研墨。” 扶荧终于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柔和的日光包裹着她,便连身上那身雪兰的衣裳都透着一层融融暖色,宁随渊已经很久没看她这样笑过了。 自打从月下城出来,愁云始终笼罩着这雙清麗的眉眼,她心事重重,将自己封在屋子里片刻不停歇。 宁随渊天性凉薄,再未遇到扶荧前,他甚至连自己都是漠不关心,自然也无法感同身受着她的这份职责。 如今这抹笑是他期盼了许久的,他忍不住用指尖触碰她唇边淺浅的酒窝,靠近,亲吻,一气呵成。 扶荧陡然怔住,眼睛都睁圆了些。 那雙温热的掌心捧着她的脸颊,魔尊吻得缓慢而又小心。扶荧没有闭眼,近在咫尺间,她看到他双目紧闭,表情是珍视与爱护的。 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识蜷了蜷。 她没有动情,没有排斥,心如死水,除了麻木好像什么都不留下了。 “出去走走?”t 宁随渊抬眼,眼尾氤氲着情欲的潮红。 扶荧对他笑,接着点头,他这才舒眉,牵起扶荧的手出了门。 太阳很大。 一瞬间刺的扶荧睁不开眼,宁随渊觉察到了她的不舒服,立马伸手遮在了她头顶,“缓一缓。” 短暂习惯之后,扶荧才跟着宁随渊上了街。 瘟疫結束后,酒泉镇重新回归了原来的安宁,扶荧没有遮面,整个镇子的人都能认识她,不单单是酒泉镇的百姓,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也对扶荧颇为敬重,即便不相识,也要尊敬唤一声“神女”。 这让扶荧颇为不适应。 “现在整个不虚洲的人几乎都知道,名为扶荧的神女斩杀妖祟,终结了疫症。” 扶荧顿了顿:“我所做得不多,神女这称呼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了些。” 她担当不起,更没有能力担当。 第144章 宁随渊余光瞥过去,到底是没有劝说。猛然注意到旁边的糖葫芦小摊,不少孩子围在攤贩脚边,叽叽喳喳吵着不停。 脑海中一闪而过什么,宁随渊抓不住。 待反应过来,他已经排在了那群小萝卜头的身后。 衣冠华麗的魔尊站在一群小孩子后面排队买糖葫芦,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攤贩认出两人,先给他拿来一根。 宁随渊随手丢过去一块玉石,将那红彤彤的糖葫芦递过去,“给。” 扶荧没接,“我又不是小孩子,心情不好还要这些零嘴儿哄。” 思绪里猛地蹦出一句话,宁随渊也跟着说了出来,“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我的妻子。” 话音脱落,两人同时怔愣了一下。 扶荧看向他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诧异,宁随渊在须臾的恍神后,又恢复了想当然的状态。 扶荧马上就是他的王后,所以他并不觉得这番话有什么不对。 “吃吧。”宁随渊强硬地将糖葫芦塞到她手上。 扶荧没有动。 犹如神魂出窍,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宁随渊为什么会说这句话?这明明是…… [沈应舟,你总买这些东西糊弄我,难道在你眼里我就像小孩子一样好哄好骗的吗?!] 扶荧已经记不清他们当时为何争吵了。 总归每次都是沈应舟不对,她气得骂他,用他买来哄她的糖果丢他,高大英俊的小郎君似乎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愣在原地时的表情像是一只无助的狼犬。 好久他才说—— [你不是小孩子,可你是我的妻子啊。] 因为是妻子,所以他才想法设法哄她。 因为是妻子,就算是那些不值一提的糖果,他也想买来讨她开心。 在沈应舟看来,能让小孩子开心的东西,也一定能让扶荧开心。 扶荧垂下眼帘,轻咬了一口那晶莹的糖串。 ——好酸。 第109章 109 “等婚后,可否唤我夫君?”…… 《本草百论》的完成时间比扶熒预想的早了几天, 她和裴容舟利用这几天的空隙将全册查阅了一番,修改完细节后再由裴容舟拓印,剩下的就是想办法将这本书递到三山各地。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并不在一朝一夕。 做完这一切, 扶熒又留下一些藥草的种子, 这才和宁随淵放心离去。 酒泉镇的人们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走的那日所有人前来医馆相送, 乡亲们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便将亲手酿的甜酒和一些特产送给扶熒。 他们分明是不舍的,一直送她出了镇子,遥遥相望,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乡亲们送的东西都被扶熒装在了储物袋里。 酒泉镇的影子已经被她彻底甩在了身后, 碧空压得很低, 看起来与苍茫大地只有一掌之宽。 扶荧不知道那本书能不能救下更多人的性命;也不知未来命数是何归途,她只希望这世间的人能过得好一些, 再好一些。 希望有人不要饿肚子;不要生病,不要流离失所。 恍惚当中, 有人轻轻攥握住了她的手。 扶荧的指尖布着新起的茧子,已不如先前那般娇嫩了, 他攥住,摩挲,似如爱惜。 “你要舍不得, 再回来办个酒席。” 扶荧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狐疑看着他。 想到即将迎来的婚期, 宁随淵心情颇好, 唇角也跟着勾起:“我听那些人说的,女子出嫁,会到娘家再办一场酒席宴请宾客;你既无娘家, 又喜欢这儿,不如就把这儿当娘家,若能得你开心,我也没什么意见。” 宁随淵不懂这些凡尘俗礼,但要是为了扶荧,偶尔守一下这些俗礼也没什么。 扶荧淡淡笑了笑,忽地抽出自己的掌心,贴到了他胸口處。 蛊种感受到主人的气息,脉搏的跳动也旋即加快,宁随淵当然不会覺察到这小小的异动,毕竟和她相贴时,他的心潮就没有平静下来的时候。 扶荧重收回手:“算了,何必那么麻烦。” “我不怕麻烦。”他说,“更怕你不开心。” 扶荧不说话,继续朝前走。 魔尊肩阔腿长,两三步就跟了上来,“等婚后,可否唤我夫君?” 扶荧步伐顿了下,垂着长睫没应。 他的视线还固执停留在她身上,扶荧轻轻咬了咬下唇,“会叫的。” 魔尊眉心舒展,这才作罢。 倏然,两人同时止步。 不远處停留着一个人影,面容冷清,眸色淡淡。 扶荧微微蹙眉,身旁的宁随渊低骂一声晦气,唤来苍狼,拉着她准备离开。 下一瞬賀观澜就闪身到两人面前,猝不及防地拉起扶荧另外一只手,全然无视了站在旁边的宁随渊,清湖似的眼眸直勾勾凝视着她。 落在手腕上的力度不算紧,然而也不是那么挣开。 宁随渊咬牙挤出两个字:“鬆手。” 賀观澜像是没听到,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流离失所?”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扶荧自然清楚。 当即冷笑,使力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掌间扯了出来,反唇相讥:“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流离失所?” “我……” “你惯来爱使这些手段,不是吗?”扶荧打断他的话不留情面,直白相问,“賀观澜,你要的到底是我,还是只是圣女这个美名?” 掌心间空落落的。 賀观澜勾了勾指,竟不敢与她相视。 “月下城是灵泽宝地,多年来伽箬将那些人保護得颇好,光凭他们根本守不住那一方灵泽。我承认,是我将你推到的这个位置,可是扶荧——”贺观澜眼底的那缕落寞一点点散开,变得尖锐而又残忍。 “你当真就舍得看他们遭受迫害,无家可归?你舍得讓伽箬对你的依托付之一炬吗?” 如今,她的良善是捏在贺观澜手上的把柄。 她没有宁随渊的残暴麻木;也没有他的自私 冷血,甚至连云麒那三分之一的伪装都没有学会。 她的善良足够纯粹,所以贺观澜才笃定她不会坐视不理。 贺观澜后退着拉开距离,拂袖之间召出来一个瓷瓶:“我知人间藥草亏空,这是太华山上藥种,共分百类,藥种不择土壤,足够满足你那本《本草百论》所提及的药材。” 贺观澜撂了药,“去留随你。” 药瓶孤零零悬在半空。 宁随渊以余光扫她,见她沉默,便欲代为处置,可是很快,扶荧就收了那药瓶。 不管在哪个时代,药永远都是最珍贵的,扶荧犯不着为了迁怒而糟践这些。 这个举动却讓宁随渊拧住了眉心。 他什么也没说,帶着扶荧坐上了轿辇。 苍狼于空中疾驰。 不知过了多久,浮空感逐渐减轻,轿撵稳稳当当落在了地面。 “到了。” 他掀开车链帘,对扶荧伸手。 扶荧不疑有他,轻搭着他的手下了车,谁知抬头所见的不是熟悉的九幽魔都,而是—— “快看——!” “扶荧神女回来了!!!” 城墙上负责守门的護麟卫一眼认出了她的脸,惊喜地转身往下跑。 扶荧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宁随渊。 “总覺得你放心不下,便帶你来了。”向来孤傲不羁的魔尊露出一抹极为温和的笑,“扶荧,我希望你遵从本心。” “神女也好,凡人也罢,说来说去不过只是个名头,名头都是给别人叫的,在我看来,扶荧就只是扶荧。”他牵住她手,“所以不必在意他人所见,做你自己即是最好的。” 做你自己……即是最好的。 扶荧低头看着他牵住自己的手,温熱,宽大,眼眶发熱,即将落下泪时又被扶荧快速忍了回去。 那个卫兵此时也跑了下来,于此而来的还有十九和趙统领。 明明是吃晚饭的时候,不少人得知动静,都t匆匆忙忙过来迎接,一张张写满热络的脸颊讓扶荧心底涌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涩来。 “扶荧姑娘!” “神女!” 他们都在叫她,三三两两将她围了起来。 趙统领和十九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作揖,扶荧虚扶一把,“将军免礼。” “我们都以为姑娘不会再回来了。”赵统领的眼眶也泛起红意。 “路过来看看。”扶荧嗓音温和,“那些感染瘟疫的人们如何了?” “托您的福,如今都已痊愈了。” 第145章 扶荧放鬆下来,朝宁随渊看了一眼,得到对方肯定后,跟着两人进城。 十九和赵统领简单向扶荧交代了一番月下城和天禹的状况。 如贺观澜所言那般,几日来有不少邪修前来攻城,但因有半妖守城,如今还算是安全;天禹周边倒是先乱了起来,还有不少人想寻找扶荧的下落,月下城自然又成为了靶子。 扶荧听完,表情没有了最先前的轻松。 “先让我见一面徐老。” 赵统领带头,领着扶荧去见人。 她把拓印出来的那册《本草百论》,连同贺观澜给的部分药种一并交到徐老手上,“这些就负责您老传播了。” 徐老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等看过几页后,拍着大腿直呼起妙来,同为医者,他自然知道这本不算厚重的药籍承载了撰写者的多少心血。 要是能顺利流传下去,定能造福后世。 徐老看向扶荧的眼神已经完全变成了赞叹和欣赏,“扶姑娘真是有心了。” 扶荧不卑不亢:“光凭我自然不能顺利完成,还多亏有我朋友,他也是一位不错的大夫。” 徐老顺着这个话头聊了下去,时而穿插着一些药学内容。 站在旁边的宁随渊听不懂,也没兴趣多,大多数注意力都放在了扶荧身上,她始终温柔,尽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晦涩難懂,宁随渊却觉得……这个人在闪闪发亮。 明明那本书和自己没任何关系,也不理解这本书的作用,但魔尊生平头一遭生出了一股与有荣焉之情来。 “在老夫看来,你适合当月下城的神女,更适合当这天禹的山主。” 徐老说完,宁随渊收神,等待着扶荧接下来的回答。 她笑着摇了摇头:“在其位谋其事,我可对天禹做过什么贡献?” 徐老:“你杀邪祟,处瘟疾,便是贡献。” 扶荧却说:“三山四海,邪祟万千,太华山众仙者日日伏妖,他们不比我更适合这位置?” 徐老被她这番说辞弄得哑口无言。 扶荧继续道:“一山之主,心系黎庶是其次,更要济善缘得人心,天禹浩浩,对比那天禹老山主,我所做之事渺渺,谈何得人心?又谈何让脚下这片大地认可我?若我强行坐上其位,却没有与之相匹的能力,最后只会换来怨声载道。” “我知道你们再害怕什么,不过不用担心,即便我不做什么神女,我也依旧会用自己的能力保护这座都城不受他人侵害。” 她表达得清楚,徐老深知劝说不过,最后起身对着扶荧深深鞠了一礼。 扶荧受之有愧,忙将人搀起,“月下城易守难攻,青壮年更是不少,若大家齐心协力,我相信都会平安无事的。” 告别徐老,扶荧仍是一脸的心事重重。 宁随渊伴在身侧,主动开口:“若你想,不妨留下来。” 扶荧摇头。 尽管在月下城百姓看来,被她杀死的伽箬是邪祟;但扶荧知道,她才是那个最应该被人记住的人,所以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取而代之? 忘了的人就是忘了,可她记得,因为记得,才忽视不了她的付出;更做不到理所应当。 何况神女这个位置是贺观澜故意推给她的。 他越是想让她当这个神女,她越是不能让他如意。 第110章 110 苏映微……要回来了。 扶熒在临行前为月下城重新加固了结界, 又叫来十九,将一缕青灯递送过去,不忘叮嘱:“若这里有事, 你只需唤我, 我会来的。” 青色灯影被十九小心安放在心脈处。 他没有挽留, 依依不舍地对扶熒道:“要是姑娘有事, 十九定然也会找你。” 扶熒輕笑, 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与送行的众人挥手告别。 当飞轿腾至高处时,扶熒撩开帘子俯瞰一眼。 大地如褪色的水墨卷,入眼所及都是灰蒙蒙的色澤, 月光凄伶, 万物蒙尘, 她收回手,顿了顿声:“天禹若日日无主, 会如何?” 寧隨渊闭着眼说:“那老山主是土地化身,山脈所认, 如今死得蹊跷,百姓自也難辞其咎。” 扶荧皱眉:“可犯下滔天罪责的明明是贺观澜, 凭什么牽连无辜?” “天道从未有过公平。”寧隨渊道,“仙主庇佑神山;百姓承其恩澤,山主暴毙, 不管所做之人是谁, 百姓都要承其逝亡之苦。” 对百姓来说, 苦是什么? 旱其大地是为苦;荒其五谷是为苦,左右都是病痛饥饿,天灾人祸, 最后都難逃一死,直到下一任被山脉认可的山主诞于世间。 可当今世道动荡,三仙台五千年间已无人登顶,贺观澜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于这种天道之子,便是犯下滔天大罪,天道也不会怪罪,最后受苦的就只能是万民。 是不公,也是法则。 苍天需要万法延续,依仗的是从道者;而不是命数只有几十载的凡尘俗子。 这世道早就坏了,腐了,从根本就烂了个彻底。 寧隨渊从一开始就深知这一点,从愤懑到麻木的这个过程,也不过用了区区百年间。 扶荧却是不理解的。 她无法放任,可是又无法与老天抗衡,那份怜悯之心让她除痛苦之外再无他法。 寧隨渊攥住扶荧的手,没像之前那般冷嘲热讽,他说:“等大婚过后,我命人将库里的财物取出来,四下分散,让他们投奔到别处安身。” 扶荧没有说话。 不虚洲牽连着四海汪洋,路上又有数不清的吃人的野兽,远离故土,又何处为家?? 除非……她强行与老天对抗。 可她要如何与天道争? 扶荧疲惫不堪,闭眼忍住那股酸涩,控制着自己不去多想。 转瞬回到了九幽城。 这一路奔波使她心力交瘁,扶荧回殿后就早早洗漱歇下了。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摘下青簪虚虚握在掌中,小声唤着碧萝的名字。 碧萝向来心宽体胖的,现在更是睡得香甜。 扶荧接连叫好几声,她才懒洋洋回了声“干嘛?” “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天谴?” “有啊。”碧萝打了个哈欠,“谋逆天道,将天谴移至自身。” 移至自身…… 扶荧沉默,似在沉思。 她的沉默来得蹊跷,碧萝冷不丁清醒了过来,身形飞出青簪,碧色的爪子扒拉着她的肩膀,“我就是开玩笑的!你可别当真!”碧萝心急如焚,“万物自有定数,你要是真的做出谋逆之事,就算有十个渊主都救不了你!” 扶荧回过神。 停在肩前的小鸟滿身翎羽都炸了起来,圆溜溜的眼睛写滿焦虑和不安,她笑了笑,用手指輕轻抚平她翘起来的尾巴上的小羽毛—— “我只是问问,更别提我根本没那个本事。” 碧萝这才松了口气,趁她平躺时安心窝在了她胸口,“不是我说,我看渊主对你是真心的,和当初对微微时完全不一样,你……就真的没有一点动心? ” 扶荧垂着睫毛没有回应。 碧萝观察着她的脸色,就算她不回答,碧萝就已明白了答案。 此处毕竟是宁随渊所住的大殿,隔墙有耳的道理碧萝还是懂得,她叹息一声,识海相牵:[渊主来历不清,人形的年龄虽说只有五千来年,真身却不知活了多久了。先不提你的计划能不能成功,就算你真的顺利把他杀了,魔族大乱,天谴照样会降临,凭你无心之身,如何抵得过神罚?] 宁随渊是天地大魔,真身光是龙息就能动三山四海,碧萝从不反对她的复仇之行,唯恐她自身难保。 扶荧说:“我不在乎。” “阿荧……” “碧萝,我不在乎。” 扶荧紧紧合着眼,黑暗中犹如睡去。 “若我活;便是我无错;若我死,便是同归。”她轻轻碰了碰碧萝的尾羽,“你放心,到时候我会解开你我的印记,到时候你我——” 没等扶荧把话说完,碧萝那尖尖的嘴就啄上了她的嘴唇,火辣辣地疼,真是用了不小的劲儿。 “呸呸呸!”小鸟气得跳脚,“别以为t你这样就能甩开我,我才不和你解契呢。何况也只是猜测,毕竟你是决明身,说不定还能转危为安呢,加上我这只天地无二的神鸟为你保驾护航,你肯定安稳无忧。” 这般自信的语气陡然让她心底阴霾散去。 扶荧笑了笑,将碧萝捧在了自己掌心,额头贴过去蹭了蹭,“那要是你的微微回来呢?” 第146章 碧萝轻哼:“她才不是我的微微。”又觉得扶荧这些话是吃醋,心里离奇地开心了许多,叽叽喳喳道,“就算回来,我也不会像你一样。” “嗯?”扶荧好奇,“我怎么了?” 碧萝语气别扭:“对那个十九,还有那个霄铃那样。” 扶荧先是一冷,接着低笑出声。 过了这么久,这只小鸟竟然还在吃味。 ——怪可爱的。 她将小鸟彻底捧在怀里,甚至低头在她脑袋尖亲了一下。 这么一亲让鸟身爆红,碧萝又是难为情又是恼羞成怒,疯狂扑腾着翅膀似要挣脱,结果扑腾半天除了掉了一根羽毛外纹丝不动。 闹累了,她也消停了。 “阿荧。” “嗯?” “我不想与你分开。” 半晌,扶荧也说:“我也不想。” 一人一鸟紧紧依偎在一起,再没有交谈。 ** 天光渐明。 扶荧半梦半醒间听到殿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很吵,她不得不清醒过来。 见扶荧睁眼,拔步床外的翠珑惊喜地走过来,“姑娘醒来啦?” “怎么这么吵?”扶荧揉了揉困倦的双眼,眸光探了过去。 后头多了好几个箱子,满满当当,装的也不知是什么。 翠珑掩着嘴唇笑,“三日后便是大婚,帝君早些命我们把婚服送来,让姑娘先试试,若有不合适的也能抓紧时间改。” 竟只有三日了吗…… 扶荧恍了会儿神。 翠珑搀她下床:“婚服有三套,头面也有五六套,都是帝君亲自挑选的,看看姑娘喜欢哪套,到时候帝君的婚服会随着姑娘喜欢的样式来。” 说到这里,翠珑的眼神变得更加暧昧,“帝君很是看重姑娘呢。” 说罢,她拍了拍手招呼人进来。 十几个宫婢鱼贯而入,抬来三座悬挂着婚服的沉甸甸的架子。 三套婚服分别是红色,黑色和紫色。 瑶山的习惯是女子结婚着大婚;魔族则是以黑色为尊;至于那身絳紫,完全是依着宁随渊的喜好,自作主张来着。 三套婚服各有特色,却是相同的华贵。 擺在殿内满堂溢彩,就连旁邊的夜明宝珠都变得黯淡无光,失去了原本的色泽。 扶荧的目光在这几套婚服上游移,迟迟拿捏不定主意。 翠珑过来支招:“姑娘生的肤白,不如选红色那套,也喜庆。” 侍画刚巧进来,“黑色吧,毕竟是魔族的大婚。” 碧萝这会儿也已醒了,睡梦不清地凑到扶荧身邊,迷迷糊糊地跟了一句:“絳紫的,好看。” 某种方面来说,她和宁随渊的审美很一致。 那身绛紫的是最招摇不过的,光是裙擺少说就有十五尺,金缕织锦,宝珠相衬,说是万华加身也不为过。 未等扶荧抉择,就见身边众人齐齐行礼,“拜见帝君——!” 宁随渊携风而来,越过门槛的步伐快速却不显仓皇,更有几分帝君威严。 他摆手,众人识相退下。 殿内骤空,宁随渊余光瞥向在旁边的架子,“如何?若不满意,本尊再命人更改。” “都挺好的。”扶荧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就是太費心費力了些。” 这么几套衣裳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来,想必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宁随渊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毕竟是此生唯一一次大婚,要不是怕赶不上时间,他宁可花更多的时间去筹备,只是可惜…… 宁随渊遮去眼底黯色:“有中意的吗?” 扶荧的指尖从一套套婚服当中掠过,细细打量,正欲指着中间那身对宁随渊说话时,耳朵突然传来嗡的一声长鸣,脑袋如遭重击,钝痛袭来,不禁令她低声闷哼。 [宁随渊……怎么会……结婚……我不相——] [宿……冷静,你现在……] [让我回去!让……我马上就要回去!] [为什么拦……难道你要我……死吗?!!] 脑海里爆发出女子尖锐失控的愤吼;还有系统断断续续的平静阻挠,每一句都有短暂的空缺,即便难以相连,扶荧也能猜出个大概。 苏映微……要回来了。 第111章 111 [她就是那个冒牌货?] 扶熒脸上血色刮尽, 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讓她短时间内陷入空白,宁随渊轻搀住她的臂膀,声音柔和的自耳边蹭过, 扶熒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直到嗡鸣声远離, 才浑浑噩噩地抬头看过去。 那双眼眸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阿熒?”他又唤了一遍。 扶熒摇摇头, 暂时稳住心神, 指向最后那身绛紫色的婚服:“就这身吧,帝君觉得呢?” 宁随渊柔了神色:“你觉得好,我自然也觉得好。” 婚服定下后, 剩下的事宜便不由扶荧操心了。 她暂时搬回了原先的宫殿, 待大婚过后正式定居烛明殿。 这几日九幽宫上上下下都为大忙碌着, 死气沉沉的王城難得有了几分盎然的生机。 新嫁娘不得出门。 扶荧就在寝殿繡起了喜帕。 她的女红算不上多好,加上十几年未干这些活儿, 繡工難免生疏了不少。扶荧折腾一宿才勉强繡出半只喜鹊,走针粗糙, 看起来不伦不类。 侍画笑她是待嫁紧张,只有扶荧知道, 她是因为苏映微而心神不宁。 再过两日,毒蛊长成,她将在大婚之日刺杀魔尊。 可是……若有苏映微和其係統插足, 扶荧不保证能否成功。 她闭了闭眼, 一时间心烦意乱。 苏映微什么时候回来, 是大婚前还是大婚后,或者直接穿越到大婚现场,扶荧拿不准主意, 只能保证在对方意欲破坏前对宁随渊一击毙命。 女红是做不下去了,扶荧放下针线,目光缓缓落在碧萝身上,“碧萝。” 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碧萝听到扶荧在叫她,茫然地抬起了头。 扶荧对她招手。 她走过来,瞥了眼她的半成品:“不绣啦?” “嗯,先不绣了。”扶荧拉住她的手,“时候还早,我睡不着,想讓你陪我聊会儿天。” 碧萝拉过椅子坐在她旁边,“聊什么?” 扶荧沉吟:“如果苏映微有一天回来……” 话说到一半时,碧萝眉心皺起,“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 碧萝又不是真的缺心眼。 跟在扶荧身边久了,也能看出谁对她是真的好,谁又是真的虚伪;原来她不懂,现在她都看明白了。 记得她诞生初时,苏映微以训练之名,强行将她丢至秘境,利用她的靈力搜刮其中宝珠财物,也不管里面是不是有洪水猛兽;也不管她只是一只刚破壳的幼鳥。 碧萝若能将東西帶出来还好;要是空手而归,她则说她没本事,故意忽视她,那对刚有了主人的碧萝来说是巨大的打击。 随后再将这些敛来的東西充当门面四处炫耀,那时碧萝觉得是自己给主人争了光,现在想想真是傻得不能再傻。 苏映微是个闲不下的主儿,妖界,太华,九幽,处处都有她的身影,她胆大包天,偏偏靈力低微,所能倚仗的也只有碧萝。 于是每每都是碧萝探路,以往在碧萝所见的信任的行为,如今看来,分明是不把她的安危放在眼里,换句话说,苏映微从未在乎过她。 事实上她也確实因为她受过不少伤,在她死后更想以命相随。 碧萝不知道苏映微去了哪儿。 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她都不在乎,要是她真有一日回来,想让她回去,她也不乐意。 “我现在是碧萝,不是小笼包。”碧萝以为扶荧是不要她了,委屈巴巴皺着脸,“莫不是你嫌我烦?” 扶荧被逗笑,拍拍她的手背,“我只是顺口一问,你何必担心这些。” 碧萝松了口气,“反正我恨她,你也不准提。” 扶荧应下,捡起针线继续绣。 原先的帕子基本不能用了,她换了新布,不过这次绣的是一只青色的鳥儿。 碧萝看出那是自己,开心不已:“送我的?” “嗯。”扶荧没有否认,“送你的。” 碧萝捧着脸欣赏,“那在旁边再绣一朵萤火虫吧,就当是你了。” 扶荧笑:“萤火虫又不是什么好看的。” 碧萝认真想了想萤火虫的样子,觉得也t是,就此作罢。 小鸟认真看了一会儿就开始犯困,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第147章 天明时,扶荧终于绣完了那只青鸟。 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入,待血渍与花叶相融,扶荧把帕子折叠整齐放到了碧萝怀间,这里有她种下的护身咒,关键时候可护她一次。 碧萝睡得香甜,对此毫无觉察。 她抚摸着鬓角的发丝,掌心抚至胸口,正欲解除两人的命契时,睡梦中的碧萝突然呢喃了一句什么,扶荧听清了,她说—— “别不要我……” 小鸟怕孤单,怕抛弃,怕无依无靠。 扶荧又何尝不是。 指尖蜷了蜷,最终止了念头。 ** 距大婚仅剩一日。 到了这最后一天,扶荧更是坐立难安,脑海里时而传来那熟悉的嗡鸣,短暂一响,继而消影无踪。 她猜测苏映微很可能已经回来了,如果她还在异世,那么她没道理听不到两人间的交谈。 扶荧若是苏映微,会传落到哪? ——自然是九幽城。 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寻了个由头出了沧澜宫。 在这偌大的宫城里,想找一个人并非易事,扶荧以灵力探寻,先在宁随渊所住的宫殿附近找寻,確定没有后再向外寻找。 脑海里的嗡鸣此时倒方便了她。 她发现那道声音时大时小,扶荧猜测这和距離有关,要是人離得近,声音就大;要是远,声音即小,利用这一弱点,扶荧径自来到了沧澜宫。 这是她初来九幽时,宁随渊暂时安置她的宫殿,也是先前冒充苏映微的那些女子所住的地方。 沧澜宫本就偏僻,加上这么久时间过去,这间宫殿早已荒废。 宫殿四下无人把守,僻静异常。 她在门前驻足,随后推门而入。 院内和她离开的时候基本没什么两样。 扶荧的目光掠过一草一木,先查看前院,接着来到后花园。 花园已是杂草丛生,正欲细细找寻时,耳朵里的嗡鸣声骤然变大,尖锐刺耳,疼得她大脑发懵。 好久止住声音,扶荧越过杂草,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一道晕厥过去的身影。 女子白衣黑发,穿着打扮颇为素净。 她倒在乱草丛里,头顶虫鸣鸟唱,竟无人发现她。 扶荧面无表情站在那道身影面前,居高临下地端详。 她的眉眼和扶荧有几分相似,只是比起扶荧的沉静,更添了一丝灵动。 四下无人。 扶荧将人搀起,艰难拖到了内殿,旋即大锁门窗,又把人弄进了内殿后面的小隔间。 这里本是个看书的小间,静,倒是方便了扶荧。 她设下捆仙锁,将人囚在那张太师椅椅上,随后好整以暇地等她醒来,由于不确定她要晕到什么时候,扶荧便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用来消遣时间。 待到苏映微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女子手捧书卷,紫衣柔静,一头青丝简单装点着一支素簪,低眉垂眼,形如观音。 係統并不能将不虚洲的画面传递给她,至于扶荧这个人也全凭係統描述,简而言之除了扶荧这个名字,苏映微对她的面容和性格都是一无所知的。 便是扶荧坐在她面前,她也只觉得这少女犹如神女出尘,不容轻慢,待她抬眼,四目相对时,苏映微心里跟着一个咯噔。 两人的眼睛很像,偏圆的眼型,都是眼尾自然上扬的弧度。 苏映微的圆眼是兔子似的活泼天真的;扶荧却是笑时温暖;静时冷清,两人像,却又不是那么像。 [係統。]苏映微当即谨慎起来,[她就是那个冒牌货?] 系统:[宁随渊现在对她情深不减,你可要小心些。] 自从苏映微来到这里,扶荧就听不到两人间的对话,不过从她狐疑的眼神当中也不难猜出,她正在和系统密谋着什么。 扶荧放下书卷,主动打了声招呼:“久违了,圣女。” 圣女二字在此刻听来是说不出的嘲讽。 苏映微皱了皱眉,条件反射想要起离,却在此刻发现全身动弹不得,当她低头看去,对上的是捆在身上的金灿灿的一圈灵光。 不是普通的绳子;而是锁仙咒! 如果没有猜错,这可是高阶术法,她怎么会?! 异样一闪而过,苏映微定了定神,强行按捺住那股不适,佯装淡然地问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这是何意?” 嗯,不算傻。 扶荧起身来到苏映微面前。 她低眸;座椅上的苏映微则只能抬头,离得近了,所看到的只有她眼底清凉一片的冷清。 “圣女此刻回来是想做什么呢?”扶荧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伪装,“是要揭发我,还是蓄意破坏我与帝君的大婚。” 苏映微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些,眉心跟着狠狠一跳,内心疯狂叫嚣起来—— [系统!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知道我?!] 系统没有回答。 扶荧先挑起了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如何,你的系统回答你了吗?” 苏映微瞳孔缩动:“你再说什么?我只是意外闯入此处的,绝无恶意。” 她看似表面淡定,实则心里头乱成一团了,坚持不懈地呼喊着系统:[系统!!!她为什么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系统也罕见地帶了一丝慌张:[神器!是你的决明神器为她塑了金身,所以才……有了这种意外。] 决明神器? 决明灯?? 苏映微此时才想起来那盏被她花了高价从商城里兑换出来的神灯。 老实说她并不知道那盏灯有什么用,是系统说它能改变过去未来,这才不惜用了所有积分兑换,结果到手后根本不知如何使用。 结果……结果倒是便宜了女配? 也就是说女配是偷了她的东西,利用她的身份去得到了魔尊的宠爱? 事已至此苏映微也不屑继续装傻充愣,既然她都知道,苏映微自然也没有了隐瞒下去的必要。 苏映微冷冷一哼,看向扶荧的目光带有几分轻蔑:“拿着我的东西来荣获恩宠,你就不觉得心虚吗?” 扶荧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不恼,毕竟苏映微说的也是事实。 她今日出来的时间够久,该到了离开的时候,所以也没有废话,“苏映微,我无心杀你,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让你的系统带你重新回到你的世界,不要继续打扰我;二:我废你修为,丢至不虚洲自生自灭。” 苏映微心头一埂:“你敢——!” 扶荧森冷一笑:“你看我敢不敢。” 她磨了磨牙,捆在椅子后的双手不甘挣扎着,看向扶荧的眼睛满是愤懑与厌恶。 该说的也都说了,扶荧转身离开,临走时又回头望了一眼:“你只有一天的时间考虑,若你不离开,那么大婚过后,我会直接废了你。” 说罢收回目光,那扇紧闭的木门彻底杜绝了她和外面的世界。 她并不担心系统会将苏映微放出来,据她所知,苏映微让系统做事是要积分兑换的,而积分要利用任务所得,苏映微初次穿来,自然没有完成任务的机会。 如果她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连个捆仙咒也解不开。 扶荧也确实不想杀她。 她从始至终都清楚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苏映微放弃任务回到现世最好不过;如若她执意与她作对,那么扶荧也会依照承诺,废她一身修为,放弃到瑶山自生自灭。 第112章 112 “我们直闯大婚。” 这间狭小的书舍从扶荧离开后更是寂到无边。 捆仙咒锁的不仅仅是肉躯, 但凡她生出一丝想要挣脱的念头,灵咒入骨,牵带着整个腦袋都在尖锐地疼。 蘇映微是个不想委屈自己的主儿, 几番下来便消了继续折腾的念头, 同时心底又泛出无尽的烦躁。 按理说她还要再等一年才死遁归来继续走原本的剧情。 偏偏最后系统发出警报, 说目标其一的魔尊对女配真的动了情, 如果两人成功大婚, 那么处于现实的蘇映微将任务失败, 直接病重去世,同时也会收回系统给予她的所有财富。 蘇映微身体不好,小时就被老天发了死亡通知, 医生也断定她活不过三十岁, 她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自救之法, 怎能舍得前功尽弃? 蘇映微选择的穿越地点在九幽城,要是顺利掉到寧隨渊所居住的烛明殿最好不过, 偏偏好死不死掉到了沧澜宮!更遇到了最不想遇见的女配! 第148章 苏映微忍不住催促: [系统,你快给我把这破东西解t开。] 系统很是无奈:[宿主, 你的积分不够。] 苏映微颇为暴躁:[我就不能先赊账嗎!!] 系统:[普通的仙术也就算了,可这是高阶术法。如果你的积分不够, 我便也没有使用的权限。] 系统与宿主是共生关系,宿主越强,系统的能力也就开发得越多。现在苏映微的积分是负数, 别说解咒, 长久下去连和他交谈都是个问题。 苏映微狠狠咬了咬下唇, 目露怨怼:“那我就眼睁睁看着她和寧隨渊成婚?!” [当然不。]系统给她出主意,[你在这里不是还有一只宠物嗎?] 宠物? 苏映微沉了许久,陡然想起那只早就被自己抛诸腦后的青色神鸟。 当初为了顺應死遁剧情, 苏映微干脆地抛弃了她,过这么久,早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么说来…… “小籠包在宁隨渊身边?” 系统无奈叹息一声:[它如今是女配的魂兽,这些我都与你讲过的。] 那时系统就隐隐生出几分不安了,谁知苏映微视一点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过。 苏映微眉心夹緊,心中更是不快,“偷我的神器,偷我的宠物,偷我的男人,我看她就是个小偷。” 想到这里,困在后面的手跟着挣扎一分。 下一瞬,脑袋传来电击般的痛感,苏映微尖叫一声,登时歇了心思。 苏映微:“可我现在这样,要怎么联系她。” 系统说:[你曾经是它的主人,你们本身就有过关联,你以我做媒介,与它識海相牵,要是她来了,就算你触发任务。] 苏映微点点头,同意了。 [小籠包……] [小籠包快来救我……] 虚弱的呼唤接连传来。 碧萝起先以为是做梦,直到那声音清晰递到耳边,她才意識到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有人在识海里叫她。 碧萝顿时清醒了过来。 明早就是大婚,所以今夜她一个人守在殿外。 窗外月色凉薄,碧萝迷茫地环视一圈也没找到人,困惑地挠挠头,正欲去里头找扶荧时,声音緊隨其后—— [小籠包,我是微微,你的微微啊。] 微、微微?! 碧萝全身定住。 她在哭泣:[我好疼,好冷,小笼包你来救救好不好?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除了我……我不知还能找谁。] 哭声断断续续,碧萝瞪着双眼睛,良久才茫然地走出殿外。 九幽宮上下都点缀了赤红的灯笼,夜色当中融融一片,她顺着那声儿穿过回廊长殿,最后来到沧澜宫。 [小笼包,你来了么?] 她期待地问。 碧萝站在门前没有进去,双眸定定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顷刻间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有和苏映微相处的日日夜夜;有在玉赤台孤零零的十七年,也有和扶荧在一起后的点点滴滴。 双拳攥紧再松开,碧萝到底是没有进去。 她狠心扭头,却在下一瞬,苏映微对她哭道:[作为你的主人,我知对你有种种亏欠,就算你不理我,也是理所應当的事,只是……讓我见见你好不好?] 啜泣声压抑,碧萝咬了咬牙,反身推门而入。 她反身穿越内殿,发现后方的小书阁设了结界,碧萝轻易破除阵法,伴随着敞开的房门,苏映微的身影也映入眼帘。 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不过她现在狼狈极了,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长时间的滴水未进讓她唇瓣干涩,见到碧萝,那双黯淡的眼眸跟着亮了起来。 “小笼包……”苏映微期期艾艾,“你……来啦?” 似有愧意,她眼底猩红。 碧萝面无表情地合门走过,“我记得你早已魂飞魄散,出现在这儿的莫不是我的幻觉?” 她阴阳怪气的过于明显,苏映微哪能察觉不到,缩了缩脖子,低声道:“我也以为我死了,可是不知为何,睁开眼就又回到这里了……” 有些东西解释不通,就只能用失忆来糊弄过去。 碧萝冷冷一嗤,低头看到了她身上的捆仙咒,不必多说也能看出是谁的手笔。 “扶荧……”苏映微張了張嘴,“你的新主人可能对我有些误会,她怪我当初抛弃你,所以不准我见你,我知她也是为你好,只是……我真的想与你亲口解释。” 苏映微小心翼翼地试探,“小笼包,你——” “我现在不叫小笼包。”碧萝冷着臉说,“我叫碧萝。” 碧萝。 苏映微呼吸一窒,“她给你取的?” 碧萝点头,“我很喜欢。” 尽管苏映微对青鸟不甚上心,此刻她漠然的表情仍是讓她有些不是滋味。 小笼包惯来好哄。 苏映微拿捏着她的性格,更心知肚明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不比扶荧,就算把那些事和碧萝说了,除了换来她的反感外没一点作用。 苏映微暗中思忖,讨好地笑了笑:“碧萝能不能先帮我将这术法解开?” “解开?”碧萝挑眉,“难不成你想去找渊主?” 苏映微拼命摇头:“我亏欠你,也亏欠阿随,若阿随真的与扶姑娘两情相悦,我何必自讨苦吃。所以你放了我,讓我自行离开,也免得阿随发现我,耽误他们大婚。” 这套说辞滴水不漏,碧萝犹疑不定:“你是说你会自己走?” 苏映微重重点头。 碧萝:“你当真不会去找渊主?” 苏映微发誓:“我绝对不会!”她说,“阿随向来爱憎分明,他要是记恨我,我躲还来不及,怎会故意往他面前凑。好碧萝,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份上,就将我放了吧。” 碧萝面有犹豫,缓缓上前了两步。 正当苏映微胜利在望时,却见她冷笑一声:“苏映微,你当我傻啊。”她言语尖讽,“明早就是帝后大典,我怎么可能让你去威胁到扶荧,放了你?你想得美!” 说完这话,碧萝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走的决然,苏映微额心跟着跳了跳,急忙冲她背影大喊:“昔日我以身止战,那是不得之法!我也想自己就那样一死了之,也不用回来看我的灵兽跟了别的主人;不用看我喜欢的人与另一个人成婚,更不用承受这一切苛责谩骂!” “我不知她是如何与你说我的,但是当初带你从神山出来的人是我,我无愧于你。如今我只想离开,你为何不信我!?” 说到这里,苏映微眼泪蔓延。 “小笼包,明明我才是你的第一个主人啊……” 碧萝蜷着指尖,缓慢回眸。 她说的真切,泪也真切,碧萝原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却仍有触动,碧萝再次折返,“你是说以身止战,可我知道你根本没有死;你若死了,与你签下共生契的我又怎能独活?”想到这里,碧萝挑眉,“抱歉,我忘了,那共生契也是假的。” 倏然,苏映微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意外我会知道?”碧萝讽笑,“如果不是扶荧,我确实会被你一辈子蒙在鼓里。” 苏映微木讷地張了张嘴。 “我知道你会怕,毕竟将自身的命运与另一个人相牵连,确实是一件恐怖的事。可是即便没有共生契,我依旧会为你出生入死,只因如你说的那般,你是第一个将我从神山带出来的人。” “你最不应该骗我。”碧萝直视她,一字一句,“你要承认,你没那么在意我,没那么看重我;你更要承认,与你而言,我只是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拿当初那些虚假的情分来搪塞我?” “我等了你十七年,不是十七天,不是十七个月,是十七年!”说到这里,碧萝突然崩溃,“那虚假的共生契即便在最后也让我不得自由,我在玉赤台日复一日地等着你,期盼有朝一日你能回来,结果我什么都没等到。” 碧萝开始恨她了,“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出现,告诉我你不会回来了,现在又算什么呢?”碧萝叫她,“主人。” 苏映微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诚然当时带碧萝出来是为了任务,为了积分,但在一起的几年她不是对她完全没感情的,可是每当苏映微想认真些,突然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这只是一本小说,除她之外,全部都是npc,纸片人。 于是她会收回这份感情,对主角也好,配角也罢,她都是置身事外,高高在上,更不不会将这些纸片人的感情放在眼里。 然而碧萝的控诉是如此真实,竟真的让她生出几分愧疚。 第149章 “小笼包……”苏映微颤了颤唇角,“对不起……” 这次是真诚的歉意。 随着这声“对不起”,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跟着消然瓦解了。 碧萝深吸t一口气:“阿荧对我很好,我不会再与你一起了,我也不会……让你破坏她的大婚。” 扶荧太苦了。 如果这是扶荧选择的路,那么她会追随,遵从;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破坏。 “没事的话我走了。”碧萝闷闷地回头,不再看她。 苏映微眼睁睁看她离去,突然问了一句:“你和她在一起会开心吗?” 碧萝一愣,背对着她点了点头。 苏映微笑了:“那就好。” 门关上,苏映微臉上的笑从苦涩转为浓浓的淡漠。 她突然奋力挣扎,钻心的疼刺激着她的血肉和神经,厉痛之下苏映微连人带椅都倒在了地上,捆仙咒收紧一寸,渗出的鲜血染红那身雪白的衣裳。 将将才走出门的碧萝骤然停了步。 她陷入天人交战当中,理性让她不要去管苏映微额;可是情感上又做不到漠然置之。 一番痛苦的抉择之后,碧萝最终还是转身回了书阁。 苏映微和椅子一起狼狈地跌在角落,似乎已经没了意识,浑身抽搐不已。 她皱了皱眉,犹豫地解了术咒,将她带到了靠窗的那张小榻上。 苏映微脸色苍白,虚弱地睁了睁眼:“小笼包……你要不杀了我吧。”她喃喃,“这个世上无人再爱我 ,我本该死去的……本该死去的。” “我从不杀人。”碧萝冷着脸用毯子裹住她,随意从储物袋里找出一瓶药丢过去,然后又用术法捆住她的脚踝,“大婚过后我放你离开,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要打扰谁。” 说完她又去找来一些饭菜给苏映微,重新加固了结界,一走了之。 饭菜都还热着。 苏映微不会委屈自己,把东西都吃光后,身上也存了些体力。 她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看着外面黯淡的天光,“系统,任务算完成了吗?” 系统:[算,宿主你现在有五十积分。] 她晃了晃脚上的捆仙咒,“先把这玩意给我解开。”苏映微又问,“我记得宁随渊通九幽万物,我在这里他会知道吗?” 系统:[宿主你不是他的百姓,所以他并不知情。] 苏映微安心下来,淡淡颔首:“其余的积分用来掩藏我的气息,等明日……”她勾唇一笑,“我们直闯大婚。” 到时候在众目之下揭发扶荧,以宁随渊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 第113章 113[修] “你,怎,配。”…… 寅时刚过, 扶熒就被翠珑和侍画从拔步床里架了起来。 伺候她的人不少,四面八方绕着她打转,这阵仗讓本就是为了走个过场的扶熒难得生出一丝紧张来。 不过也只有这一丝。 天光浮现, 扶熒已穿戴整齐。 凤凰飞辇正停在门外, 这辆飞辇是寻常辇车的两倍大, 流光锦作簾;八宝珠作坠, 玄龙作车顶, 再由四只火凤拉辇, 绕整座九幽城盘旋两圈,向整座王城昭示着她的身份,最后返回重华大殿, 在百官的见证下举行封后大典。 “帝君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我扶姑娘出去。” 扶熒缓慢颔首, 却没有把手递过去,反而看向了一直安静跟在后面的碧萝。 她不知在想什么, 看起来有所神游。 扶荧连叫她两三声,碧萝才似有反应, 小跑过来扶住了她。 翠珑见此,和侍画一起跟在后面护着, 免得她不小心被门槛绊倒。 “从醒来就见你心神不宁的,怎么了?” 碧萝摇了摇头,心底却还惦记着蘇映微的事。 她不知道大婚过后怎么面对蘇映微;也担心扶荧今日要做的事。 快出门时, 碧萝猛地抓紧她, 欲言又止, “阿荧……” 扶荧先是一顿,接着眉眼舒展,温柔拍了拍她的手背, “走吧,扶我过去。” 碧萝紧紧咬住下唇,繼續扶着她向前走。 间隔着两扇门,扶荧终于看到了立在凤辇前的那道身影。 他着着与她相同的绛紫华服,松姿鹤骨,琅琅之身,忽而望过来的双眸明澈,不似先前那般或阴戾,或淡漠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明媚,一时间竟恍了扶荧的眼。 依稀记得,沈应舟与她成婚那日,也是这般期盼殷切的眼神。 “慕宁,我来娶你了。” “阿荧,我来接你了。” 柔和的嗓音离奇般的与昔日重叠。 透过面簾,扶荧对上男人那双温和的眉眼,记忆中的小郎君还年轻,当日他大红嫁衣,笑容比那春日还要盛丽。 他们拜过天地,他在父亲面前许诺永不负她,那会儿扶荧没哭;倒是洞房时,他抱着她哭了许久。 眼前重重,亦假亦真,竟讓她分不清梦境还是幻覺。 直到碧萝不情不愿地将她的手交给宁隨渊,她才恍然惊醒,想起沈应舟已经死去多年,若再有轮回,他该也长成少年模样了。 忽如其来的苦意梗在喉间。 ——她突然想逃。 绚丽的宽袖衬着她指骨愈小,宁隨渊不敢触碰,直至身后的成风咳了一声,宁隨渊才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抬头,端量着她。 他的眼神有新奇,也有几分挣扎不宁,像是一只初生的恶龙突然得到了从天而降的珍宝,想看又不敢看;想碰又不敢碰。 密密的珠簾遮着她的面容,宁隨渊只能依稀辨认出她眉眼的轮廓,尽管看不清,也能想象到她此刻一定是非常漂亮的。 今日的扶荧确实比任何时候都要艳气逼人。 凤冠砌满珠翠宝玉,几乎瞧不见她那一头乌黑青发,宁随渊捏了捏她软绵的指头,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问,“沉不沉?” 自然是沉的。 凤冠的重量悉数压在脖子上,扶荧不能摇头,悄声提醒:“帝君,吉时要过了。” 想到吉时,宁随渊侧身讓开路,搀扶着扶荧坐到飞辇里面,直到她稳住身体,才放下簾子,翻身骑到苍狼背上,帶领飞辇绕宫城飞行。 宁随渊利用术法在整座九幽的宫城降下一场白日流星。 莹白的流光与漫天彩云相辉映,未去九天;却见玄云。 所有城民都在下面欢呼,就连与之不对付的苍夜城也出来欣赏这场难得一见的盛壮浩大。 年轻的帝君骑在狼背上,身映祥云,昂藏凛然,彩凤惊啼不断,整座九幽城满是喜色十光。 扶荧安然坐在轿里,闭着眼睛没有去看。 两圈过后,飞辇稳稳当当落在了重华殿外。 帝后携手登上天云阶。 巍巍魔殿矗于眼前,两边臣子齐跪,腳下一步一个台阶,转瞬便来到大殿之上。 成风作为他的亲信,此刻便也担起礼官之责。 “一拜,天地九霄!” 两人携手面向大地,深深鞠躬。 “二拜,日月合德。” 再面向殿前,进行叩拜。 “三拜,仙缘永缔。” 最后是夫妻行礼。 扶荧与宁随渊面面相对,在众人注视下行了最后一礼。 随着一声礼成,阶下臣子齐呼帝后万福,九幽顺遂。 成风将凤玺双手呈上,待扶荧接过,她便是名正言顺的九幽王后。 那块风玺有着不小的重量。 凤凰展翅,碧玉晶莹,然而即将要送到扶荧手上时,天云之上兀然传来一道高亢的声音—— “慢着——!” “不能给她!她就是个骗子!!!” 刹那间,所有人都循声看去。 蘇映微骑着一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飞马横闯重华大殿,众目睽睽之下,她翻身下马,身影迅速穿越云阶,直奔宁随渊而来。 扶荧快要触碰到玉玺的指尖也跟着顿住。 ——她来了。 ——可她怎么出来的? 两个念头同时闪烁而过。 扶荧掩在袖间的手不由得握住了那支冰冷的玉簪,目光也不动声色地掠至旁边的宁随渊身上。 他没有任何表态,微皱着眉,看起来像是被人打扰过后的不耐。 见此,扶荧暂时收起了心思,便繼續安静地跟在他身侧。 时隔十八载,宁随渊几乎要忘记了蘇映微这一存在。 之前他苦寻她十几年未果;如今打消了念头,她倒是回来了,比起意外,宁随渊更先感到不快。 他不禁眯了眯眼,平静而漠然地看着这个莫名闯入,前来破坏他大婚的女人。 第150章 宁随渊臉上无喜无悲,倒是成风,一时间惊讶得手腳不知往哪儿放,除此外站在殿下的碧萝表情也不大好。 她虽然解开了她身上的捆仙咒,但后續缠在她双腳的术法也有着同样的效果,以苏映微那微浅的能力是绝对难以破解的,碧萝自然也想不明白她为何能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破开术咒;还能避开九幽的重重结界来到大殿! 简直是……匪夷所思。 下面观礼的一行人也都怔住了,因得不敢在这样的场合擅议魔尊,如今都是默契地干t瞪着眼。 眼看苏映微要踏上大殿,碧萝硬着头皮站出来挡在苏映微面前,“哪来的野女人敢来这里胡闹!”她目光锐利地扫向身后的一群魔兵,“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拖下去!” 众人这才回神,上前准备拉她。 此次闯入大婚又为她积攒了不少积分,苏映微兑换了一部分灵力,拂袖甩开那群围过来的魔兵,仰头直视着宁随渊和他身侧的扶荧。 天光之下,魔尊身姿屹立,高高在上。 他睨过来的眼神寂冷而淡薄,陡然讓苏映微慌了下神。 对不虚洲来说,苏映微已经死去十八年;可对苏映微来说,也才过去十八天。 她见识过魔尊的温和,包容,盛气凌人;但还是第一次被他以这样的眼神看着,巨大的落差感让苏映微呼吸凝滞,良久都不知如何开口。 等反应过来,苏映微立马指着扶荧控诉:“阿随,她偷了我的决明灯,假冒我的身份来诓骗你。前些天我就想告诉你真相,可她怕事情败露,私自将我囚禁,阿随,你莫要信她!” 苏映微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另一人的卑鄙险恶,语气嫉恨到恨不得生食她的血肉。 扶荧没有任何辩解,静静立在宁随渊身侧,珠帘下的面容无任何表情。 比起扶荧,宁随渊的神情要更为冰冷。 从她控诉扶荧开始,那抹冰冷便转为浓郁的杀意。 众臣有所感知,默契低头,无人吭声。 一时间整个重华殿寂静到不正常,从帝君到下臣无一人敢开口说话,只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她。 这和苏映微预想到的结果完全不同。 静谧之下她甚至怀疑这里除了她自己外没有一个活人,尤其是宁随渊,她知道他喜欢自己,毕竟他的好感值是三人当中最高的;也知道他最讨厌别人欺骗他,所以在苏映微设想的剧情里,宁随渊在得知真相后不说是大发雷霆,也绝对不会给扶荧好下场。 但绝不是现在这般毫无反应的。 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宁随渊是不相信她? 可是怎么可能,他知道她的样子,她也知道他为了寻找她做了多少荒唐事,既然如此,他为何无动于衷? “阿随?”苏映微屏息凝神,小声唤他,“你、你再听嗎?” 宁随渊终于动了,淡淡抬了抬睫毛,“成风。”他嗓音慵冷,不轻不重地砸在脚下,“册典上王后的名字是谁。” 成风毕恭毕敬低头回答:“回帝君,是扶荧。” 他又问:“那闯进来的这个又是谁?” 成风瞥了眼苏映微,摇头:“回禀帝君,是无关人。” 一句无关人,让苏映微臉色刷白。 她指着扶荧不甘心地追问:“阿随,你看看我的臉;你再看看她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嗎?!” 吉时快要过了,宁随渊懒得听她多说,更懒得多看她一眼,于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天空乌云密布,原本的好景光被一双羽翼遮蔽。 意识到那是什么后,苏映微脸上的急切被更深一层的恐惧所取代。 骨狱鸟…… 宁随渊竟然要将她发配指骨狱!!! “阿随!她是个骗子!!!” “阿随你看看我啊!!!!难道你真要娶那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嗎?!” 情急之下,苏映微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喊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再说些什么,最后只听到脑袋中叮叮当当好感度下降的声音。 百分之八十…… 百分之六十…… 百分之四十…… 归零。 负五十…… 负八十…… 降到不能再降时,好感度稳稳停在了最后的负一百。 负一百,那说得上是恨厌了。 宁随渊……恨她?? 错愕,恐惧,茫然,种种情绪交叠,全部映入她的神情当中。 [为什么?] 宁随渊明明是……最喜欢她的啊?!就因为她死了,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他就移情别恋了?难道他的喜欢就是这么廉价的? 苏映微想不明白。 脑海中的系統疯狂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然而苏映微给不出任何回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骨狱鸟从天降落,囚着她离开重华大殿。 这场混乱随着苏映微的离开而彻底终结。 璀璨的天云重回大地,扶荧不禁松了口气,将簪子重新揣回袖袋,繼续接下来的仪式。 接过凤玺,迎接完臣民们的叩拜,下面就是最后的洞房了。 扶荧先被送回到烛明殿。 殿内点满红烛,桌上放着合卺酒。 扶荧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安静等待着她的帝君。 结果帝君没等到,倒是等来了鬼鬼祟祟摸过来的碧萝。 “阿荧,你还好嗎?” 苏映微闯出的乱子让她心神不宁,思来想去还是先来了扶荧这儿。 扶荧意外扫她一眼,这一次清晰看出了她眼底未散的惶恐。 想到突然冒出来的苏映微和小青鸟早上时的异样,扶荧心中微动,但没有直接戳破,“挺好的,怎么了?” 听她这样说,碧萝松了口气,“那就好。”她犹豫着靠近,“苏映微突然回来,我担心你会吓到,所以……所以就想偷偷来看看你,见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扶荧有所沉吟:“我没事,除了这些你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碧萝攥紧指头,喉头跟着滚了滚,生生摇了摇头,“我。我没什么想说的了。” 扶荧默然,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真的。”碧萝说,“帝君快要过来了,我先走了。” 碧萝正要走,又忍不住回头,“阿荧……” 她能感覺到扶荧望过来的眼神。 碧萝咬了咬唇,最后还是没把昨天晚上去见苏映微的这件事告诉她,话头生涩一转,“你好好休息,我走啦。” 伴随着关闭的宫门,寝殿内再次只剩下扶荧一人。 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叹息中满是疲惫与无奈。 ** 大典结束过后,宁随渊先去了一趟蘅境坪。 自从扶荧放走那批瑶山人氏起,指骨狱就变得荒落了起来。 一只只乌鸟倒挂枝头,交缠起来的指骨狱多是空空荡荡的,没有囚徒的时候,这些鸟儿一般都在熟睡;再往里走,有只乌鸟的眼睛却是睁开的。 血淋淋地闪烁在黑夜里,那双森白的爪子紧紧裹着一道狼狈蜷缩起来的影子。 她满脸灰暗,神色无光,眼睛空洞地发着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随渊缓慢走到她面前,魔尊的造访瞬间让这些乌鸟躁动起来,接连起伏的鸟啼犹如鬼哭狼嚎,听起来森森可怖。 此起彼伏的叫声也让苏映微得以回神,怔怔扭头,与指狱外的宁随渊对了个正着。 魔尊还穿着婚服,想来是仪式结束后就立马过来了。 短暂的愣怔过后,苏映微瞬间激动起来,扑过去就想拉他。 被关在这里一整天,她想了许多,先是怀疑宁随渊移情别恋;最后更倾向于他是因为她的离开而愤怒,换言之这是因爱生恨,生恨的前提还是他喜欢着她的。 果然,宁随渊还是来了。 “阿随,你终于来见我了?” 苏映微想去触碰他的衣角,乌鸟却是尽心职守,在她探指的瞬间放出火焰,烧得她一动也不敢动。 苏映微只能在里面哭,颤声叫他阿随。 宁随渊抬指一挥,乌鸟闭眼,十指打开,身躯突然解放,重重从树上跌落到地面。 此时她也顾不得疼痛与否,连滚帶爬地扑过去缠住他双腿,“阿随,我是微微,是微微啊,难道你把我忘了么?” “扶荧在骗你,我不忍见你被她诓骗,可你为何不信我?或者你真的爱上她了?”苏映微字字泣血,“那我呢?!你爱她,我怎么办?!!” 她凄凄可怜地匍在他脚下,委屈,可怜,眼泪更使人动容。 第151章 宁随渊面无表情看着。 没有推开,没有说话,形如一块顽木。 苏映微哭半天没等到任何反应,终于反应过来不对。 她啜泣地抬起头,发现他的目光阴沉得吓人,胸口跟着一窒,抱着他的腿还没来得及松开,身体就被一道重力帶着脱离了地面。 宁随渊纹丝不动,灵力拖拽着她的肉躯,直到两人平视那股力气才将将停下。 苏映微悬停在他面前。 阴暗潮湿的指骨狱里,月光被悉数收敛,他脸上的神情冷得吓人,瞳孔深邃,此时倒映着她略显恐惧的眉眼。 “阿、阿随,你到底怎么了?” 苏映微都不敢大声说话了,一开口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宁随渊笑了下,“我对你如此情深,为何突然变心。” 被点破心t中所想,苏映微也没那个胆量点头,继续流着泪。 紧接着,系統传来提示—— [宁随渊对您的好感度为百分之二十。] [宁随渊对你的好感度为百分之五十。] [宁随渊对你的好感度为0。] 忽上忽下,忽高忽低。 她瞪大眼睛,当即忘记了哭。 这个反应让宁随渊觉得有趣,嘲讽似的笑了笑,而后笑容收敛,剧痛袭击脑海,从神经连带着头皮都跟着发出尖扯的疼。 苏映微痛到大叫,嘶喊,在半空中拼命瞪着腿儿,犹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兔子。 宁随渊无视她的狼狈与哀求,语气轻蔑,目光比那些悬在夜里的乌鸟还要森冷上几分,“怎么,你以为本尊是你的掌上物,由你肆意戏弄?” 苏映微脸色铁青,“我没……我没……” “还是认为我头脑愚钝,你能随意欺骗?” 疼痛不减反重,血迹自她唇角渗出,密密匝匝的电流声在耳边发出锐响。 苏映微清醒的意识到—— 他会杀了她。 “今日是我大婚,借这吉日,我不会杀你。”宁随渊慢条斯理地说着,同时也收了力,“不过奉劝你,你和你脑海中的那个东西最好能救我九幽,不然你的下场可不是死这么简单。” 说罢,乌鸟重新将苏映微锁入狱中。 疼痛像余震一般继续在身体里蔓延,苏映微捂着脑袋,根本听不懂他话语里的意思。 她只觉得恐惧。 从前她把这次穿越当成一次稀奇的旅行,她享受这些人的簇拥;却也看不起他们的身份,因为她明白,就算他们再高贵也都是假的,世界是假的,人也是假的,直到今天,苏映微切切实实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还有身份所带来的压迫。 被她看作纸片人的宁随渊是这个世界只手遮天的魔尊,他碾死她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苏映微痛苦地抱着脑袋,“他什么意思……系統,他刚才是什么意思!他真的要杀了我吗?!” 系統同样恐惧,[他知道我,之前的好感值都是他自行控制的!] 回想宁随渊临走时说的话,苏映微揪住系统质问:“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到底要做什么?!” 系统行走小世界至今,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据我分析,他是想将我们献祭溯回日。] 苏映微听得一头雾水,“溯回日……是什么?” [我不知道!]系统罕见地崩溃,[他只允许我看到这些东西,总之我们得快点走,不然你我都活不了!] 走? 苏映微环视着天边那一双双猩红的眼珠,嘲讽失笑,怎么走?走到那里去? [我要放弃任务。]苏映微冷着张脸说,[我不干了,你把我送回去。] 系统:[你在开什么玩笑?!现在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吗?!] 苏映微痛苦落泪,“那你说我要怎么办?!你说啊!” 系统很快冷静下来,[现在所有的气运都聚集扶荧身上,像之前那样,你杀了她,夺走她的气运继续做你的圣女,积攒到一定积分后我送你回到现世。] 苏映微听得一愣:“那、那我的病,还有那些钱……” 系统冷笑一声,“送你回去,放弃这个世界,任务依照失败来算,你还想要钱?” 苏映微没有出声。 她也清楚自己在宁随渊这里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了,如今只能继续依靠另外两个,可是……宁随渊都看出了她的伪装,他们真的一无所知吗? 苏映微不确定,也不敢赌。 她留在这里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回到现实虽有病痛,却不用时刻担心折磨。 苏映微恐慌地看着身处的这片牢狱,第一次生出一股后悔来。 后悔接受系统的诱惑;也后悔贪图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财富。 然而后悔有用吗? 现在她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杀了扶荧,夺回气运。 ** 宁随渊很快回到了烛明殿。 进去之前,他先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确定指骨狱的气息没有携到衣裳后,才挺直脊背前往寝宫。 未等进门,丫鬟的对话倒先传了过来。 “帝君这么久没回来,好像是去看苏圣女了。” “低声点,小心被姑娘听到。” 翠珑的提醒反倒让侍画不甘心地提高了音量,“她当初不是死了吗?现在突然又在帝君大婚时回来,我看是诚心给我们姑娘找不痛快的!” “我就要高声说,最好让帝君听到才好!” 宁随渊眯了眯眼,故意加重步伐。 翠珑这时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侍画在看到宁随渊的一瞬间就歇了火,面露惶恐,着急过来叩见,“拜见帝君。” 她不安地搅着手指,跪在旁边的翠珑同样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宁随渊没有和她们计较的打算,拂袖遣散二婢后,身影顿在了那扇朱红色的宫门前。 翠珑侍画的嗓门大,宁随渊也不确定扶荧会不会听到…… 他凝了凝深,推门而入。 烛光晃晃,寝殿充斥着暖意。 宁随渊紧了紧手指,又不放心地理了下胸前本就整洁的衣襟,这才撩开帷幔走到了里面。 拔步床两边的帘子是遮起来的。 朦胧照出她端坐的身影。 走到这里,宁随渊难得泛起一层紧张。 他回想两人的初见;回想他们的第一个吻;想那些缠绵的日日夜夜,想到最后,脚步就在幔帘之外停留。 不说话,垂着双薄薄的眼皮,安静沉溺地注视着薄帘后面的她。 “扶荧。”宁随渊很想唤她的名字,也当真唤了。 里面传出回应,“我在。” “扶荧。”他又叫一遍。 扶荧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帝君?” 帝君低低地笑了出来,眉眼舒展,越过帘子来到她面前。 扶荧乖顺地坐在床上。 通明的烛火将她的身躯烧得暖融融的。 他跟着坐过去。 肩并着肩,脚下的影子也交叠在一起。 “扶荧,我知我窳劣众多;便是帝君这个头衔,也是名存实亡。”他注视着她放在膝上的一双指尖,“我想不到要许诺你什么,一生显得短暂;生生世世又过于漫长,所以……若得明日,犹胜今朝。” 今日爱她千倍;明日再爱她万倍。 一日过一日,爱意深一时。 倘若没有地久天长,只陪她日升月落过一天也是极好的。 扶荧诧异地抬过双眸。 他的侧颜温柔又缱绻,心中猛地有所触动,鼻尖跟着泛上酸意,扶荧别开头未给出任何回应。 夫妻两沉默坐了会儿,宁随渊以为她是抹不开面子,笑声打趣:“接下来要做什么?” 扶荧说:“要共饮合卺酒了。” 宁随渊了然,拉起扶荧一同来到桌前。 他刚拿起酒壶,就被扶荧阻拦:“我来。” 于是宁随渊将酒壶递给了她。 扶荧将两个杯子都倒满,把其中一只双手奉上:“帝君,请。” 宁随渊接过酒杯,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看着她问:“阿荧,喝完这杯酒,你是不是就该唤我夫君了?” 扶荧没说话,拿起另一只酒杯。 两人双臂相交,共饮合卺酒,宁随渊望着她的双眸带光,似有所希翼。 她缓缓放下杯子,“你附耳过来。” 宁随渊跟着倾了倾身。 扶荧也跟着靠近,那双沾了酒水的唇瓣湿润,最后在宁随渊的期待之中缓慢贴到他耳畔,一字一句,捻着恨意—— 第152章 “你,怎,配。” 她的声音冷得像是镀了冰的利刃,猝不及防的在他那颗裹满柔情蜜意的心口上来了最尖锐的一刀。 扶荧根本来得及注意他的反应,在宁随渊有所行动前,已将早早掩在袖间的青簪攥在掌间,猛地倾身刺入他的心脏。 ——位置准确,分毫不差。 此时若是在外人看来,扶荧像是突然抱住了帝君。 只有宁随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生生止住了动作,放在桌上的那只手用力扣住桌沿,这才不至于倒下去。 青簪入体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扶荧生怕留下生计,将整个身躯的重量都压在了握着簪子的双手上,那颗包裹着毒蛊的心脏如打碎的瓷瓶般四分五裂,宁随渊垂眼瞥向胸前。 她用力之紧以至于手背上的青筋整个凸起,蜷起的指腹更是充血通红,即便是在现在,宁随渊也忍不住想问一句她疼不疼。 然而身体不给他机会。 喉间腥甜,瞬间迸裂的经脉几乎令他难以维持身形。 宁随渊猛然拉住桌布,上面的酒壶连带酒杯都被带到在地,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后,余下的清酒泼了满地,酒香与血腥气相融,令整个宫殿透着一t层糜烂。 蛊毒开始扩散。 先是心脏,接着是肺腑,最后到丹田灵台,宁随渊意识到了死亡。 短暂地恍惚之后,宁随渊艰难地梗起脖颈。 面帘仍旧遮挡着她的眉眼,他这才想起,今天都没有好好看看他的妻子。 于是便抬手拨起那晃动的珠帘,冷不丁对上那双猩红的双眸。 她哭了。 明明冷漠,眼泪却是大滴大滴掉。 宁随渊后知后觉感觉到疼。 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她正在哭。 不过今日的扶荧确实美。 美而艳,灼如芙蕖,即便在哭,也好看的不像话。 宁随渊怀疑她是听到了丫鬟的话。 她在生气。 被苏映微气到了,被丫鬟的语气到了,也被自己气到了。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去见苏映微,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想确定她的系统还在不在,确定她的存在能不能为九幽接触苦厄。 他早该说清楚的。 若不然也不会让她如此委屈。 宁随渊张了张嘴,嗓音喑哑:“……扶荧,我没把你当成过她。” 扶荧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愣,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浑身都疼得厉害。 说话间宁随渊咳出一口血,“我从很早前就知道,你不是她;我更不会把你当成是她……”宁随渊说,“册典上的名字是你;我的王后也只会是你,扶荧,我没有认错人,从来没有。” “所以……”他轻轻触碰她的脸颊,语气带着一抹卑微地讨好,“求你……别生我的气。” 第114章 114 “你杀了我的夫君;我也要杀了…… 他的眼神有些哀伤。 扶荧甚至看到里面盛着一抹晶莹, 这让向来高高在上的帝君显得脆弱不堪。 真可笑啊,以前那个傲然魔尊杀她犹如碾杀一只蝼蚁,如今她亲手将刀子送到他胸膛, 他却乞求着她的原谅。 可他怎配?怎配!!! 扶荧咬牙拔出青簪, 又接连没入第二次, 第三次, 第四次。 一次比一次狠厉, 一次比一次怨毒。 她恨不能将他锉骨扬灰, 恨不得生嚼他每一块血肉。 簪子进去又出来,皮肉撕裂的声音显得尤为残忍。 温热的血液浸透他的衣裳,同时也迸溅到她白皙的面颊, 连同那头华艳凤冠都坠着血。 寧隨渊伸手想去拉她手腕, 然而扑了个空, 身子跟着坐立不稳,直接从凳子摔落到地面。他狼狈地匍在扶荧脚下, 玉冠偏至一侧,几缕发丝滑落, 被血迹黏在脸上。 这可能是寧隨渊生平最难看的样子。 浑身浴血,狰狞低微。 扶荧像是嫌他髒, 站在两步远的位置,握簪的手不住颤抖,血珠滴滴答答往下掉。 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突然到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 对寧隨渊来说, 茫然远远大于痛苦。 他满心筹备着这场大婚, 在这日来到之前, 他的喜悦已维持了一整月。 他想着,真好,他也要有家了。 以后别人提及寧隨渊时, 不再是他魔尊的身份,会有人指着他,驚讶地说,他如今是扶荧的夫君。 命运对他尤为残忍。 母族抛弃了他;身份桎梏着他,所见之人萬千,对他均为利用。 扶荧,扶荧…… 曾不值一提的名字闯入他的世界,他以为这会是救赎,会是唯一的真心。 瞳孔逐渐失去焦点。 宁随渊艰难地仰起头,在一片黑雾中寻找到她的眉眼,張了張嘴:“为什么?” 苏映微的出现是个意外。 如果不是因为苏映微,那会因为什么? “复仇。”扶荧的视线居高临下,字字含恨,“你杀了我的夫君;我也要杀了你。” 瞳孔紧缩,他眼底满是怔愕。 此刻肺腑迸碎,宁随渊生生咽下那口腥气,起身抵住她的脖颈,踉跄倒退数步之后,身躯被男人重重抵在身后冰冷的柱子上。 身前的喘息声急促而凌乱。 血腥气扑面而来,一同碾压过来的还有那双写满戾气的双眸。 纤细的脖颈完全落在他掌中,扶荧被迫仰着头,神情頹然,夹杂着细微的嘲讽,“是不是很意外?” 扶荧笑着说:“你先前猜测得没错,我和那些假借苏映微之名,接近你的女人一样,她们求你富贵荣华;我求你锉骨扬灰。” 巨大的愤怒让宁随渊整个面部的肌肉都在跟着抖动,手背青筋凸起,窒息感让她哼了声,悬在眼角的淚水跟着滚落。 掉在他指尖,莫名烫了一下。 宁随渊抿着唇,残酷还没维持多久,紧跟着就因为她的落淚收了力。 这丝不忍让扶荧觉得讽刺无比,跟着放肆大笑起来,“宁随渊,你真天真,我怎么可能叫你夫君?你配吗!” “你竟然以为我会爱上你?你看看你,哪点配得到别人的爱?你就該下十八层地狱!你就該肮髒地死去!你就该和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一样,无人为你敛尸;无人为你祭奠!你就该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冤死者安息!” 她咒他,骂他,恨他。 仍不解气,想再杀他千次,萬次! 几乎每个人都这样咒过宁随渊。 他们或让他不得好死;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好像这样就能惩罚他似的。 宁随渊从未在乎过。 可是当这些诅咒从扶荧嘴里出来的时候,每个字却如刀子般生刮他的肉,让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些咒恨所带来的痛苦。 “扶荧。”宁随渊神情苍白,猛地掐紧她,唇瓣颤抖着落下泪来,“你可以和那些人一样咒骂我,但你……但你不能不爱我,扶荧,你不能……” 他感到了无尽的绝望—— “不能骗我。” 他此生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这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除她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他还想着,哪怕和她做一夜夫妻也好…… 只要能在一起,一夜也可以是一辈子。 便是她不杀他,他也准备在今夜去死的。 为何不再等等,为何就不多骗他一下?为何要这样残忍? 窗外惊天的火光烧红了他的眉眼;也让他烧灼的意识重新轉为清醒。 宁随渊有所驚醒,脆弱,无助,痛苦,所有情绪化为死寂似的平静,像是认命一般,宁随渊缓缓松开了手,趔趔趄趄地轉过身。 “走吧。”他没有回头,“不要回来了。” 殿门大开,那抹绛紫色的背影转瞬就被火光吞噬。 外面是喧闹的,烛明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鼻尖依稀残留着血气,扶荧空洞地望着地上那大片大片的血迹,莫名陷入了茫然。 她知道宁随渊挺不过今夜。 裁骨烟很快会将他的经脉五脏裁成一块接一块的碎肉,直到内脏迸裂而死。 ……然后呢? 宁随渊死了,然后呢…… 她好像并没有大仇得报后的开心,反而是无尽的惶恐与怅然。 失去了仇恨的支撑,她接下来要怎么活??? 身子一软,扶荧靠着柱子滑落在地。 “帝君——!” 随着一声急切地呼喊,一道声音風風火火地闯入其中。 “不好了,結界大破,云麒携妖兵已经包围了伏敝山;除此外还有玄罗道数千!” 第153章 成風跨入殿内,然而意想中的身影并没有找到,倒是满地的血渍暂时让他收起了那份恐慌。 寝殿一派凌乱。 凳子东倒西歪,随处可见的猩红,抬眼看去,发现扶荧頹萎在地,犹如死灰。 他蹲身捻起脚边未干的血痕,放在鼻下嗅了嗅,旋即脸色大变。 再次瞥去,注意到那根掉在她手边的青簪。 成風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大步上前梏住她的双肩,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做的?!” 扶荧脸色苍白,神色满是空洞。 “你为什么这样做?!”成风双目充血,“整个九幽的命脉与帝君牵连;若帝君死了,九幽上下的人全部都活不成!!” 成风的嘶吼声在耳畔盘旋。 扶荧指尖动了动,终于有了些许生气,她缓慢坐直身子,嗓音依旧沙哑:“你说什么?” 成风一怔,终于明白过来她并不知情。 短暂地愣了愣后,成风闭了闭眼,他抬手点上太阳穴,接着一拉,一缕金色的线扯到他掌间,凝成一个仅拇指大的光球。 成风将那光球托过去,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漠,“若帝君有事,我成风定不饶你。” 说罢,成风折身而去。 光球如同萤火般漂浮在她面前,扶荧朝外看了一眼—— 火光烧红了整片天。 碎裂的結界让伏敝山绵连地山火蔓延而来,隐隐约约的,她听到马蹄厮杀声。 扶荧的目光再一次放在那颗小光球上。 试探性地,伸出指尖点了下。 巨大的吸力强行将她拉扯到了記忆之中。 她以成风的视角窥见了一段过往。 颓垣败壁,尸山血t海,这一幕离奇地与宁随渊的识海相融。 幼年的成风正在颤抖。 少年站在血泊当中,清凌凌的眸子正看着什么,“成风”跟着仰头,冷不丁对上天边一只巨大的青蓝色的眼睛。 凡是与那只眼睛对视之人都被吸食了魂魄,他吓得大叫,不住后退。 这一嗓子同时也引起少年的注意。 四目相对,她清晰感觉到了記忆之人被莫大的惧意包围。 “还有活人。” 还是少年模样的宁随渊张了张嘴,清俊的脸上无任何表情。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成风瑟缩在塌陷的屋宇当中,不住哀求。 宁随渊缓步靠近,猛地有一只黑色的东西窜了出来,仔细一看却是一只幼狼。 他先是一怔,接着低低笑了笑。 最后什么话也没说,用自己的血在半空写下一张符,符咒化术,将成风与幼狼一同包裹。 少年转身,嗓音淡薄—— “别死。”他说,“为我铭记。” 铭记? 铭记什么? 迷茫当中,成风看到他飞身而起。 火光映衬之下,他抬手召出龙泉画影,只身没入巨眼之中。 画面到这里变得混乱,又逐渐拼凑出一段不为人知的真相。 玄罗道十二秽攻入九幽,造成万人死。 为救九幽,宁随渊孤身应战,十二秽不敌,最后仅剩下道法最高的丹光。 丹光不愿命丧九幽,命悬一线时以肉身开启溯眼,想献祭整座九幽换得自己生还的可能。 巨大的溯轮很快吸食了九幽的所有魂魄,要是成功,丹光便能以这些魂魄为代价,利用溯轮重回过去。 这时候想要阻止基本是不可能了,于是……宁随渊主动入阵,以身做眼,溯轮当作灭媒介,将自己的命脉与所有献祭者的命脉相牵连。 溯阵结束之后,死去的人站了起来。 他们忘记了一切,对着站在高台的年轻魔尊痛骂叛徒。 ——除了成风,无人再知真相。 第115章 115 “在我死后,不虚洲必将大乱。…… “我控制的不是他们的生死, 而是溯轮。”扶熒突然回想起当初宁隨渊和她说过的话,“十二秽也想掠奪我的命火,他们非但没有成功, 阴差阳錯下还讓我成为驱使这溯轮的阵眼。” 那时的扶熒从未信过宁隨渊。 他说的话真假参半, 疑点重重, 到最后扶熒也更倾向于是这溯轮锁住了他, 所以他才想方设法地想去摆脱, 而她和苏映微就是那个用来利用的棋子。 如今的九幽本就是一座死城, 所见之人全部都是被他驱控的行尸走肉,她本以为只要宁隨渊死了,以为只要溯轮失去主眼, 那么被它吸纳的命火也都会重返回人间。 可是如果……这些人的命脉全部寄生在宁隨渊一人身上呢?宁随渊死后, 九幽的命数又会步入何地? 扶熒脊背发凉, 莫大的惊惧讓她佝起脊背干呕出来。 “阿荧,快走——!”成风离去不久, 碧萝后脚跑了过来,她来不及理会殿内的狼藉, 更来不及细问发生了什么,用力扯拽起她的胳膊将她往出带。 “玄罗道的人都在找寻你的下落, 我们必须快点离开!” 妖族为的是脚下这片土壤;玄罗道要的是她的决明身。 碧萝一路过来躲开众千眼线,耗费了不少力气,事到如今她也管不了九幽有何下场, 护着扶荧离开才是要緊事。 跨出门槛后, 扶荧反手拉住碧萝, 脸色苍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去……去地宫。” 碧萝回一狐疑眼:“阿荧?” “快!”她眼眶猩红, 近乎是嘶吼,“去地宫!” 碧萝咬了咬唇,化身飞鸟,背着扶荧飞过重重坠火,直奔九幽地宫。 此时的九幽城可以用炼狱来形容。 天边密密麻麻的黑影皆为妖族还有玄罗道所设下的傀阵,九幽万千魔兵前往迎战,因他们本就是宁随渊捏出来的命傀,当下宁随渊身负重伤,那些命傀尚未靠近,便化作沙尘四散,一时间天际蔓延着滚滚黑尘。 至于那些与宁随渊命脉所牵連的百姓,皆死相痛苦;还有一些四下逃窜,哭喊声不绝于耳,讓整座都城灾气。 扶荧匍在碧萝身上,“你来时……可看到翠珑侍画?” 碧萝先是顿了顿,接着摇头。 她闭上眼睛,泪珠大滴大滴滚落,“我、我做錯了。”她克制不住哽咽,“碧萝,我做错了。” 她恨宁随渊,也恨着九幽。 然而屠戮万清城的是那些傀兵,和这里的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她自以为是地以为只要宁随渊死了,命火重返九幽,皆时扶荧助力为他们推举出一位新王,加上伏敝山绵連的神火,照样能与妖族抗衡;就算最后天道对她降下罪咎,她也自甘承受。 可是现在根本不是这样的! 宁随渊死了,这里的所有人都活不了了! 不、不止如此。 溯轮本就是玄罗道的东西,若他们以溯轮控制九幽,造成三方动乱,扶荧便是这一切灾难的元凶。 她脸色惨白,不敢细想,只不住催促着碧萝快些。 ** 天地殘黯。 裁骨烟之蛊毒辣,即便是宁随渊到现在也使不出一点灵力,光凭借着这副殘軀和掌间的龙泉戟沿路殺到了地宫。 “帝君!” 此时成风赶到,见他步影踉跄,顺手宰了几个接近的妖魂,匆忙搀扶住了他。 他模样凄惨,已看不出五官。 宁随渊听到巨响,是从玉赤台的方向传来的,想必是妖族或玄罗道趁乱放出了镇压在下面的万千恶魂。 他树敌无数,恶魂循着味儿过来,怕是会将他吃得一滴不剩。 宁随渊活了万年间,从未像今日这般,腹背受敌,毫无应对之策。 想到这里,喉间竟溢出笑来。 宁随渊暂时跪坐在台阶上,一把拉住成风,用尽全力说出一段完整的话:“本尊将给你下达最后的三个谕诏。” 成风眼露悲切,“帝君……” 宁随渊没有看他,自顾自下令:“其一,掩我入地宫,不得讓任何外敌靠近此处。” 他的声带像是被这烈风撕碎,听起来残破不堪,“其二,若我入祭溯轮,顺利解咒,就将飞云鼎传给鸦九。” 说罢,宁随渊取出飞云鼎交给成风。 “最后……”宁随渊闭了闭眼,嗓音骤然温缓下去,“……护好扶荧,让她完好无损地离开九幽,日后,你也要替我护她。” 成风目瞪欲裂,“是她殺你!她对你未曾有过真心,若非是她,帝君又怎会——!” “她有苦衷。”宁随渊打断成风,“扶荧最为柔和良善,以她的性子,若不是心存苦楚,怎会铤而走险。你我也都明白,大厦将倾,九幽危如累卵,就算没有扶荧,我与九幽也撑不过今夜。” 第154章 “在我死后,不虚洲必将大乱。”宁随渊说,“成风,你是唯一让我信赖的人。” 扶荧是决明之身。 到那时群狼环伺,万人垂涎,她已无亲人,光凭一个脑子不灵光的青鸟,如何能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 宁随渊也想恨她。 然而他疯了,更不清醒,連基本的愤怒都难以维持,又谈何去恨。 他甚至有些心疼。 宁随渊此生杀过的人众多,记不清哪个才是被她深爱着的夫君。 她能蛰伏在他身边这么久,想必每日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一想到这里,最开始的那点气恼和嫉妒全部化作了疼惜。 他活不了了。 现如今,是非对错不可究诘,只想在最后能让她好受点,也好过点。 眼泪大颗大颗从成风的眼眶滚落,成风趴在宁随渊脚边,对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咬牙寄出四个字:“成风,领命。” 无数冤魂恶鬼犹如凤龙卷一般横扫而来。 成风抹干眼泪,吹响口哨唤来苍狼,只身相应。 宁随渊重新自地上爬起,沿着阶梯直至向下。 前面就是溯轮了。 如果成功入祭,肉身与溯轮相融,那么他就能以自身为代价,换取万千命火重返九幽。 宁随渊不知道眼下这副残軀还能支撑多久。 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在这短暂的路程上流干了,没入地宫的这条夜廊蜿蜒而又幽静,直至一束薄光递过来,宁随渊认出那就是溯轮的光芒。 他不禁加快脚步。 溯轮近在咫尺时,妖气逼近,换作以前躲开这等程度的袭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此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弯刀从肩胛贯穿前胸。 宁随渊向前跌了几步挣开弯刀,迅速折身提戟刺去,一阵风影闪过,宁随渊被重踹在地,尖锐妖刀抵至咽喉。 提刀的少年全身裹着红色斗篷,兜帽下的面容张扬不羁,似笑非笑地注视t着宁随渊的困兽之态—— “九幽帝,许久未见,怎么如此不堪一击了?” 明里暗里全是对他的讽刺。 说罢,脚尖故意在他胸前的伤患处来回碾了碾。 宁随渊一声不吭,眼底折着几分冷漠。 “云麒,退下。” 听见来人,云麒哼了声,收回脚退至一侧,同时也保持着以刀尖抵着他的姿势。 喉咙里又腥又苦。 宁随渊咳出几口乌血,握緊四方戟撑起上半身,未等站起,厚重的阴影覆盖而下。 他有所觉察,撩起眼睑瞥了过去。 宁随渊只看到一个宽大的黑色长袍,还有笼罩在袍子下面的干瘦的軀体,然而当对上那雙阴暗的眼神时,饶是宁随渊也一闪而过意外。 “是你?” “一千五百年了,时隔多年,九幽帝风采依旧。”这道苍声里不掩对宁随渊的欣赏。 他听罢却是低低地嗤笑出声。 宁随渊艰难撑立起自己的身軀,极力忽视伤势所带来的震荡,“原以为……大名鼎鼎的丹光道仙蛰在某处苟延残喘,未曾想到会做出奪舍这等腌臜事,属实令人不齿。” 站在身侧的云麒说道:“宁随渊,你死到临头,不妨对我师尊说些好听的,他老人家还能给你个痛快。” 宁随渊斜睨过去:“黄毛小儿,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嗓音清冷落下,四方戟影跟着掷于身后,猝不及防的光影令云麒呼吸一窒,躲闪过后,原本站着的位置骤然塌陷。 他屏息凝神。 不远处的宁随渊尽管失去了灵力,就连五脏六腑也破碎成一团,滿身戾气仍犹如修罗恶鬼,令人恐惧。 这份漠然高傲的姿态让云麒暗暗咬牙,扭头对玄牝催促:“师尊,莫再与他废话,快挖了他的心!” 挖心? 宁随渊神色一凛。 像是生怕他听不清,云麒慢条斯理道:“九幽帝的重蓮心牵连着整座九幽的命脉,只要有这颗心,万千魔族自也在我们掌中。” 听闻此话,宁随渊怒从心起,咬牙说道:“做梦!” 他握紧四方戟冲云麒面门挑去,少年敏捷得像是一头猎豹,躲开的同时在空中设下千囚网。 此术法是由一万八千根摄魂针布成的术网,凡靠近,这些银针立马刺入血肉,从里自外锁住身躯动弹不得。 那些看不见的细细密密的银针雨点子似的从宁随渊的毛发皮肤没入身躯,包括骨缝全部刺穿,毫无缝隙。 刺啦一声。 皮肉像四分五裂的锦缎,鲜血不要命地哗啦啦地顺着他的衣襟流了滿地。 宁随渊还没来得及忍过这份折磨,一只手就横插胸腔,生生将里面的活心从肉躯里刨了出来。 那是一颗被蓮叶包裹起来的金色的心脏。 它烁烁生光,此时被人小心翼翼地捏在掌间,光亮之下,宁随渊看到一副贪婪到丑陋的面容。 玄牝摘下兜帽,虔诚且惊艳地捧着这颗心。 为了这颗重蓮心,他盼望了近两千年,真正得到后,忍不住热泪盈眶。 “重蓮心……我的重莲心!” 玄牝眼含热泪,捧着心朝天哀哭起来。 “老天爷,你知道我盼了多久吗!我终于……终于等到了,快两千年,我等到了……等到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又哭又笑,佝着后背不成样子。 宁随渊满身都是血污,脸上无一处干净,只有一雙眼睛,漆黑,沉敛,寂寂悄然。 “凡尘命魂怎能容这天地神物。”他说,“丹光,你奪取他人身舍,命火难承,强行所得不过是抗天逆命,最后也只会得不偿失……” 玄牝大笑出声,捧着心给宁随渊看:“可是你看看,这是什么?” 重莲心上布着几缕黑色的繁纹,打眼过去不太注意,却遍布每一处。 玄牝颇为得意:“你说得对。你乃日月诞生的魔龙,重莲心独属于你,我这夺来的身躯自是配不上。可……它现在死过一次了,这还要多谢你的王后。若非她在你身边卧薪尝胆,我怎能得偿所愿。” 身怀重莲者,肉身成神,不死不灭。 一千五百多年前,丹光就想得这颗心,不单是丹光,凡修炼者无一不眼馋,为此玄罗道召集万千修士,直攻伏敝山,夺取重莲心。 当日,丹光献出所有灵力开启溯阵,回溯失败后,拖着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躯体侥幸逃生,靠着吸食野兽的魂魄苟延残喘着。 可想而知,此次大创让玄罗道再起不能。 到能维持身形后,已经过了一千年载,偏偏宁随渊要赶尽杀绝,连夜屠上隐云台,将仅存的玄罗道杀得片甲不留。 丹光再次从隐云台狼狈逃离,这时,他盯上了不动山雁渡坪的一对双子,想利用双子的三清身来进行修炼。 偏偏时运不济,丹光被双子之一伤了肉身,只剩魂魄飘摇,最后只能铤而走险夺取了一个修仙者的肉身。 而那修仙者——则是善名赫赫的玄牝仙师,太华山当今的掌司。 夺舍并不光彩。 更别提他还是在他人正逢突破境界这种紧要关头下的手。 虽然成功得到了肉身,玄牝的魂魄因此也变得十分脆弱,随时有迸裂之险。 只有三清之躯,才能让他重铸神魂。 于是化身为玄牝的丹光收养了双子之一,并将他送上掌司的王座,让他对自己马首是瞻,一旦时机成熟,便夺其肉躯,再利用重莲心修得众生相。 到那个时候,他与天同寿,与地齐鸣,到时候,他丹光就是世间唯一的真神!!! 只是有一点不好。 重莲心这等圣洁之物是不会接纳寻常的肉体凡胎的,于是玄牝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让这颗心在宁随渊的身体里“死”一次。 就像是一池清水混入墨汁,哪怕是一滴,这池子水也不复以往干净。 裁骨烟本就是天地蛊王,它会随着碎裂的心一同死去。 可惜扶荧不知,宁随渊的重莲心不死不灭,即便碎裂也会重新修复,复原的过程中也会将裁骨烟的余毒一同锁入其中。 这时,重莲心就不再是宁随渊的独有物了。 裁骨烟含着丹光的灵力;又从贺观澜的身体里孕育而出,不管是丹光或是贺观澜,他们都能拥有这颗重莲心。 丹光从一开始就谋划好了一切,所有一切都只为今日。 宁随渊眼睁睁看着丹光把那颗心放入自己的身躯,他闭着眼似在享受这个过程。 太阳穴惊跳。 宁随渊将四肢从千囚网中挣脱出来,然而还没来得及阻挠,云麒就掐上了他的脖颈—— 第155章 “你还不知道吧,裁骨烟是我给扶荧的,早在两个月前……哦不,更早的时候,”云麒讽刺笑道,“她就想杀你了。可是只有你,天真地以为她会爱你。” 濒死感油然而生。 宁随渊低睨着眼睫,“是你们哄骗她。” “哄骗?” 丹光已经彻底吸纳了重莲心。 不久前干枯老态已经完全褪去,鹤发童颜,唇红齿白,较为慈眉善目。 “有一件事,魔尊似乎并不知情。”丹光上前几步,对云麒摆了摆手,他松开宁随渊,恭敬站到了丹光身后。 脖颈上突然失去的重量险些让宁随渊摔落在地,偏偏他傲然惯了,硬是用四方戟支撑着自己才没有完全倒下。 丹光对他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对着他满身的血洞点了点头—— “万年前,魔尊在无朔海用一样东西换取了自由,敢问是什么?” 宁随渊瞳孔收紧,猛地抬头。 丹光皮笑肉不笑地说出几个字来,“是你的情魄。” 宁随渊当然知道情魄是什么。 不管人妖仙魔,均有三魂七魄,三火三髓。 三火为——命火,行火,运火;三髓为——情髓,欲髓,心髓。 它们各司其职,掌管魂魄在这天地中的命数。 注意到宁随渊眼底的错愕,丹光毫不留情地拆穿了长达一千多年的谎言,“你失了情髓,谁肯为你付出真心?就连你的养母青梧,为的也不过你的重莲心。而你,却傻乎乎地将自己的命脉与九幽相牵;临了还做了那个女人的棋子。” 这世上每个人能得多少爱,多少喜欢,多少段情缘,都是情髓决定的。 一个用情髓换了自由的魂魄,此生注定得不到真心,注定只有背叛与厌恶。 告知完真相,丹光还不忘最后嘲讽—— “宁随渊,这世上根本无人爱你,你属实可悲。” 第116章 116 “我自知有错,当会弥补。”…… 丹光想看到的崩溃难看并没有出现在他脸上。 宁随渊嗤了声, 反倒是扬眉反问:“所以呢?” 这回换丹光愣住。 “我想做之事,与他人喜厌有什么关系?”他讥讽,“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一蹶不振。” 被困在t无朔海的萬年间, 宁随渊日日夜夜都渴望着自由。 在那片无虚之境, 他逐渐从痛苦走向麻烦, 甚至天真地幻想, 只要能离开, 他願意用命数中的一切去换得, 后来也的确成功了。 宁随渊何等聪明,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青梧眼底的貪婪。 然而他还是跟着她来到了九幽。 她赐他名讳;教他学识,哪怕对他心存利用, 青梧也确实传授给他安身立命的本事;彼时宁随渊还曾想过, 反正他此生注定要遭人厌恨, 若青梧真想要这颗心,给她便是。 青梧和其他人一样, 又似乎不一样。 别人貪婪他的永生,想用他的重莲血进行修行;青梧也想要他的心, 为的却是身后的萬千子民。 宁随渊一直都知道青梧骗了他。 青梧死时,利用母爱将他捆绑, 让他成为九幽的依仗,宁随渊心知肚明这一切,仍甘願接过飞云鼎, 成为那令人不齿的魔尊。 宁随渊不在乎恨有多少, 厌有多深。 在年少那段不算漫长的岁月里, 比起贪婪,他从青梧身上见到了为人君者的自傲凌然,那是他所习得的为数不多的优点。 所以, 无人爱他又如何? 所以,欺骗利用又如何? 他是九幽的魔尊,是一个国土的君王,为君者,怎会被爱恨捆绑? “至于这九幽城,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到了。” 宁随渊手一松,四方戟猛地插。入脚边。 地面嗡鸣,墙壁上的符纹跟着发出震颤,他这是准备开启血祭,让他们跟他同归于尽! 云麒皱眉,不禁望向玄牝。 玄牝面无表情。 伴随着同归阵的开启,悬在宁随渊身后的溯輪也有了苏醒之姿。 宁随渊双拳緊握,利用全身的鲜血去调动阵法。 大片大片的鲜红渗于地纹当中,再于符箓融合,溯眼疯狂转动,刹那间光芒萬丈,自溯眼里发出的声音似如不知名巨神的低吟,摄人心魄。 以云麒这样的修为根本难以招架,很快七窍渗血,五蕴骤乱。 他捻动护心诀以稳心神,即便如此仍是害怕不留神被溯輪卷入其中。 “师尊——!”情急之下,云麒朝玄牝大喊。 同归阵一旦开启,阵法之内的生灵将全部以血献祭溯阵,来冤死者的魂魄来换取重生。 宁随渊面颊惨白,眼底却溢着浓重的血色,他在溯眼前张开双臂,笑意昂然宛如一个胜利者。 这等殊死之相让选品心底痛骂,眼皮跟着狠狠跳了跳,旋即捏起拂尘攻向宁随渊,准备打断其施法。 倏然,那张英俊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抹诡谲的笑,玄牝意识到有诈时已经晚了,他的双臂被宁随渊死死制住,拉着他一起跌进身后那巨大的旋涡当中。 深眼将两人共同吞噬,徒留云麒站在空荡荡的地宫当中,茫然无措。 ** 九幽魔尊的死去让整座王城陷入混乱。 妖族侵抵,祟鬼四散,无数百姓在逃生途中就随着帝君消散而四分五裂,俯瞰之下,寸草不生。 碧萝越过混乱,帶着扶荧来到地宫。 此时的地宫已被万千鬼魅包围,扶荧不等青鸟落地,便顺着她的脊背一跃而下,不等站稳就看到一道赤红的影子夹杂在那些乱鬼之中。 那是……成風?! 他不知在这旋涡负隅顽抗了多久,全身伤痕累累,被鲜血浸染,若不是从那双熟悉的眉眼中辨认出他的身份,扶荧根本看不出那浑身浴血的影子会是一个还活着的人。 扶荧暗自咬牙,挥动隐青灯遣散周围惡瘴,在碧萝的掩护下向成風靠近。 顺手宰殺了一只逼近的妖祟,扶荧蹲身搀扶住他,“成風!” 泄力一般,大口大口的乌血自他唇齿溢出,成风握剑的双手早已是千疮百孔,他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撩起眼皮看了眼扶荧,缓和许久,才张嘴发出喑哑不清的声音—— “溯輪……不能让他们接近溯輪。” 他们? 扶荧一怔,忙不迭追问,“他们是谁?除了宁随渊,还有谁在里面?” 成风闭了闭眼,“云麒、云麒带着一个人下去了,我没有拦住。”因愧对帝君嘱托,他的语气满是痛苦低迷。 云麒…… 一时间脑海中思绪万千,扶荧扭头冲碧萝叮嘱:“你照顾好成风。”说罢只身闯入地宫。 碧萝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那道绛紫的影子便消失在眼前。 通往地宫的幽阶昏暗一片,有隐青灯点路,清晰照映出氤氲在地的尚未干涸的血迹,血痕蔓延整条长阶梯,除此外还有浓郁的使人不得忽視的妖气。 扶荧一直都知道云麒和贺观澜的盘算。 一个欲夺他城;一个欲夺他命。 可溯轮之事只有宁随渊,成风,还有她知道,云麒又如何得知溯轮就在地宫?他帶的人又是谁? 除非……这一切的背后还有另一个人操纵。 也许那个人不單單是要宁随渊死,还想要借用溯轮来控制整个九幽的生死。 想到这里,扶荧眼底恐慌渐深,加快步伐直抵溯轮所在之地。 光亮逐渐变得刺眼,溯轮近在咫尺时,一股突如其来的重力带着扶荧飞出地宫。 緊接着,冲天的轰鸣在耳边炸响,将天地染成一片凄惨的黯色。 扶荧被那人緊紧护在身下,漆黑当中,她嗅到自他身上传来的腥甜浓重的血气。 扶荧抓着他肩边的双手不禁紧了紧,唇瓣嗫嚅,试探性地唤了声,“宁随渊?” 那人抱着她的力道似有收紧,呼吸跟着变重。 扶荧意识到不对,掙扎着抬起头,对上对方布着伤痕的下颌和紧绷起来的双唇,視线跟着往上,毫无预兆地撞上那双清澈,且写满翼翼小心的眼眸。 “阿荧……”他用近乎呢喃的嗓音叫了她一声。 扶荧怔了怔,奋力推开他,起身看向身后。 地宫连带着整座王城已经塌陷,沦为死灰,那颗巨大的溯眼却如圆月一般腾悬在晦暗的天际,涟涟冷光完全笼罩住这座荒败的九幽。 溯眼之上有人伫立,胸前血线犹如树脉的茎丝,与溯眼奇妙相连,扶荧清晰看见无数魂魄想要逃离,然而被迫锁在对面的阵法之内,只能在里面苦苦掙扎。 不对劲,不对劲!!! 胸前凝结着一股郁气,扶荧猛然转身拉扯住云麒胸前的衣襟,朝他嘶吼:“你告诉我他是谁?!宁随渊呢!” 第156章 她视线中的质问过于尖锐阴寒,刺的云麒心头作梗,立马别开头避开对视,然而紧抿起来的唇瓣彰显着他此刻的不安。 扶荧思绪跟着一沉,料定他不会回答,索性放弃继续刨根问底,双手用力甩开云麒,朝溯轮的方向直奔而去。 云麒混沌的意识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他瞳孔缩动,猛然转身拉扯住她的手臂,“不准去!” 扶荧如风筝一般,奋力挣扯着桎梏住她的那根细线,云麒被迫收拢指骨,即便捏得再用力,扶荧仍是不住往溯眼的方向爆冲过去。 理智在此刻崩裂。 云麒锐声嘶喊:“师尊已利用重莲心与溯阵相融,但凡靠近溯阵之刃,均炼制为傀!” 云麒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宁随渊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拉着玄牝跌入溯阵当中的,云麒本以为就算是玄牝也抵不住溯阵反噬,也许是那颗上古无二的重莲心,不但让他挣脱了溯轮反噬,更能控制溯脉,驱使万魂为己用。 扶荧若是接近,也会和那些困住的九幽魂躯一样,成为他的傀儡。 那些尚且没有随宁随渊灰飞烟灭的肉身正从中聚集。 他们麻木空洞,眼神比死人更像一个死人,穿过扶荧,一步步接近那高高闪烁的巨大狰狞的眼睛。 许是看到了胜利。 浮空的玄牝朗声大笑,笑声犹如浪潮袭过她的双耳,耳朵连同识海都跟着嗡嗡作响。 胸腔里的空气抽空,双膝发软,险些就要栽倒在地。 “阿荧……”云麒搀住她,“事情已成定局,既然如此你不如跟我……” 话音未落,换来的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扶荧给予厌烦一眼,唾其惡心,甩开他的手继续朝前。 云麒舔过唇角的腥甜,呵地冷笑,“我恶心?”他收起那丝脆弱,神情陡然变得锋锐,“答应交易的是你,想殺宁随渊的是你,你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后却说我恶心?” 扶荧背影跟着顿住。 她回眸,眼底浮动着云麒看不清的情绪。 “我一直都知道,裁骨烟是贺观澜给你的。”她说,“你贪脚下这座城,他贪宁随渊这条命,我恰巧与你们目的相同,所以甘愿沦为这枚棋子,可是其中私心,你们心知肚明。” “我自知有錯,当会弥补。”扶荧眼神凉薄,指着上面的人说,“我不知那人是谁,又允诺t了你什么。但是云麒,你好生想想,若他利用这万千九幽魔傀来搅弄风云,身为妖王的你真能如愿以偿,稳坐这高台吗?” 云麒愣住。 扶荧不愿再说,手持青灯与那些行尸走肉走向同个方向。 扶荧恨宁随渊是真,对杀他这次也从不后悔。 然而她还是錯了,错在井底观天;错在将局势看得过于简单。 当日犯下屠戮之罪的是宁随渊和其座下魔傀,百姓是无辜的,即便站在这里的多是失去魂魄的“死人”,她也不能继续让他们成为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不能让不虚洲因为她的关系而陷入混乱。 所以,她会弥补。 第117章 117 死海无涯;咒海还生。…… 千年以来, 溯輪囚困万千生魂不得超生。 在寧随淵死去的那一刻,不该忘记的和本该忘记的全部倾注每个人的脑海。 鸦九乃青梧后代,靈力尚可, 未被完全驱使。 可是即便意识清晰, 仍不能阻止自己的双腿一步步朝那巨大的溯眼靠近。 她陡然想起了许多。 想到青梧领着那清瘦的少年来到面前, 说“以后, 这就是你哥哥了。” 彼时鸦九年幼, 性子不似现在这般刚烈。 少年多数时间都在沉默, 她则玩心未脱,时不时跟在他屁股后面问东问西,不管她怎么吵闹, 少年始终表现得漠然, 鸦九便也不再热脸贴他冷屁股。 直到……无意间听见了青梧与座下亲信的对话。 “那孩子是不灭海最后一条魔龙, 他的靈血可使人增进百年修为,但我不想要这个。”母神的眼底是藏不住的野心, “我要他那颗重莲心,只要有那颗心, 我将不死不灭,更能带领九幽冲出这伏敝山。” 秘密驚天。 鸦九从未想过被母神如此爱护的少年会是她的利益品。 她当然知道寧随淵的过往。 听闻他被邪修所囚了三百余年, 百年间日日夜夜被人抽血修行,未见光明。 鸦九唾那些人贪婪,未曾想青梧要的竟然更多。 她到底是把真相咽到了肚子里, 此后更与寧随淵拉开距離, 两人相安无事过了许多年。 后来—— 妖道袭来, 九幽大乱。 那是寧随淵第一次主动找她,也是鸦九第一次主动告知他真相。 她心知肚明九幽气数已尽,凭宁随渊的本事, 定能平安離开九幽。 结果他什么也没说,一如既往地沉默,设下结界将她藏了起来。 他将她保护得很好,哪怕寝宫闯入数个玄罗道卫,他们也没发现她。 只是鸦九太害怕了。 怕到忘记了宁随渊的叮嘱,哭着跑出保护她的结阵,一路来到青梧所在的地方,眼睜睜看着母神被玄牝所杀,又眼睁睁看着她将代表王座的飛云鼎交到宁随渊手上。 飛云鼎的靈光没进少年的双眸,那抹光却抵达不入眼底。 他说:“你救我一命,我也愿为九幽舍身。” 一句愿为九幽舍身,让青梧放心地咽了气。 鸦九临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隐约记得在自己死前,看到漫天烧红的火光。 双眼麻木地落下眼泪。 她不知自己哭什么,是哭覆灭的九幽;哭这长达千年的谎言,还是哭自己的愚钝。 是啊,愚钝。 昔日的憎恨在凄惨的真相面前是显得如此的愚钝和可笑。 眼泪难以抑制。 走在身边的人和她一样,无尽的泪水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化作苦海,将他们淹没。 鸦九猛地注意到自身边掠过的绛紫身影。 她捻动周身灵力向对方传达了一句话—— [杀了我。] 与其成为他人傀儡,倒不如死了。 或者说,他们本该死了,现在只是要走向原本的结局。 [我不想当傀儡,谁来救救我们。] [若你真是神女,能否救我们脱身?] [帝君,是我们错了……帝君,我们错了啊。] “……” 越来越多的声音争先恐后跃入耳边。 扶荧脚步骤停,不可置信地看向身边。 她的目光掠过那一張張写满木然的脸颊,透过那些眼睛,却看到无尽的痛苦和挣扎。 [杀了我们。] [杀了我们吧。] 他们是有意识的。 只是魂魄被困溯輪,肉身只能被他人所控。 他们不愿意,他们……不愿意。 [姑娘,救救我们。] 是侍画和翠珑的声音。 扶荧慌忙环视一圈,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两副熟悉的面容,二女和其余人一样,跟着大部队,直勾勾盯着那巨大的溯眼。 她们向宁随渊求救—— [我想起来了,我们生前是帝君的婢女,他让我们藏好,可是结界没有保护好我们。] [我不要再做傀了。] [姑娘,只要刺穿心脏,我们便可解脱。] [求你……] [恳求你……] 哀求,无助,犹如降落的雨水,密密匝匝将她包围。 扶荧仰头望着天边旋转的溯阵,看得入神,就连碧萝什么时候来到身边都不知道。 碧萝神色匆匆:“阿荧,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快走吧。” “我做不到杀死他们。”她突然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让碧萝茫然又不安地拉紧了她的胳膊。 扶荧神色空洞:“就算他们求我解脱,我也做不到……将他们一个个杀死。” 碧萝不禁害怕起来,双眼蓄满眼泪,“阿荧,你不要吓我。”她哀哀恳求,“我们快走吧。” 扶荧依旧盯着那个方向,缓缓挣开碧萝的手,脊背坚定地朝前面走去。 碧萝想拉,最后却拉了个空。 溯輪巨大的灵力如同不可抗拒的漩涡,仅靠近两步就牵扯住她的魂魄,想拉着她一同坠入溯害。 扶荧不退不让,在碧萝和云麒的驚叫声中攥紧隐青燈,飞身而起。 生死卷有一术法,名曰咒海还生。 开启阵法后,可将不属三生六道的魂魄重新送入輪回。 然而这是生死禁术,注定会遭来天譴。 第157章 扶荧没有杀人的勇气,那么只能铤而走险,让他们重新堕入轮回。 这是她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她那盘旋在天际的身影仿若一朵单薄凋零的艳花,孤单与天火抗衡。 旋即—— 额前神印闪烁,与隐青燈命脉相融,巨大的青光与溯轮相撞在一起,一青一蓝两股灵光将那无边的天海染成两种不同的颜色。 碧萝已经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她的眼底被这青蓝占满,许久过后,才张嘴发出嘶吼—— “扶荧——!” 云麒和成風紧随其后,错愕地看着天边,谁都没有出声。 死海无涯;咒海还生。 她这是将本该天地不容的魂魄重新堕轮回。 溯轮挡不住咒海还生咒。 要是成功,魂魄进轮回道,扶荧承载天譴;若失败,扶荧遭其反噬,魂死消亡。 无论成功与否,对舍咒者来说都是一场难以跨越的死劫。 碧萝哭嚎着想要朝扶荧的方向扑过去,却被身后的成風死死拉着。 没有人敢挪动一步,他们惶恐地看着天边,就连风流动的速度似乎也跟着变慢。 下一瞬—— 走在身边的人影开始消失,如影如沙,风一吹就散了。 碧萝几欲忘了哭,对身边的一切感到茫然而惊恐。 天边的青灵不知何时将溯轮的光芒吞噬,它们温柔地在天际蔓延,自上降落,包纳着每一缕魂魄,当所有魂魄与青色灯灵完全融合后,溯轮所在的位置被一条流淌的青河取而代之。 当所有魂魄与青影汇聚后,这些似如流星的点点流火拥簇着万千魂魄逶迤其中,待青河聚拢,大地只剩静谧。 碧萝看到那道纤薄的影子从高空坠落。 惊喜交加,碧萝用力挣开成风,迅速化形,飞过去接住了扶荧。 扶荧已筋疲力尽,全身被诡异的纹路缠绕,细看有迸裂之相。 这还不算完,黑云压城,惊雷乍响,想必有一场浩劫。 “你这女娃倒有些胆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碧萝警铃大作,护崽子似的将力竭的扶荧护在怀里。 重莲心与溯轮相牵。 咒海还生对身处溯轮中心的玄牝来说自然是有影响的,更别提他初得重莲心,身心还没有完全融合,此次对他或多或少造成了內伤。 天谴马上就要降临九幽。 如今溯轮被咒海还生一同吞没,他的如意算盘被扶荧的这一招拆得干干净净,自然也没有了继续纠缠的必要。 若非是天谴,玄牝还真不舍得就这样走了。 恋恋不舍地打量她两眼,玄牝遗憾叹道:“女娃,好自为之。”他说,“你要是能挺过天谴,那么,你就是得天道承诺的神女。” 说罢拢紧斗篷,对云麒招呼一声,闪身離去。 云麒犹豫t地看了两眼扶荧,挣扎了须臾间,就跟着玄牝一道离开了。 两人离开的下一瞬,万雷相聚,笼罩在九幽上空, 成风白了脸色:“是雷劫。” 雷劫? 扶荧艰难地撩起眼皮,她细细地数了数,发现在自己头上的雷火就有九十九道。 若承过这九十九道雷,也不知这生死卷能否强她命数。 扶荧用尽全力从碧萝怀里坐了起来。 在命她离开前扶荧做了最后一件事。 扶荧摊开掌心,一滴殷红的血珠悬于掌间。 待碧萝想要阻止时已经晚了,她轻轻施力,血珠破裂,碧萝跟着胸腔一空,一条看不见的线自两人身躯脱离。 扶荧温和注视着她凄凄惨惨的脸色,笑了笑,“碧萝,其实一开始你没有说错。我救你,是为了博宁随渊信任。”她垂着睫毛,注视着碎裂的命契,“我也没有骗你,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家人看待。” “这命契将你我相牵,但是对你来说,终归是不自由的。” 碧萝张了张嘴,哽咽辩解:“我没有觉得不自由……” 扶荧摇了摇头:“鸟儿就该飞在天上的。我本是想……找个更合适的时机,可是现在……恐怕就是最合适不过的时机了。” 雷火将她的面容映照得凄白。 扶荧的表情平静且无畏。 “被困在决明灯的十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痛恨。恨苍天不公,恨命数残忍,更恨宁随渊杀我所爱;夺我故土。” “可他死了,我也不想将自己永远锁在仇恨里。” 扶荧回眸看向碧萝,发现小鸟哭得满脸是泪。 她捧起她的脸颊,为她擦拭脸上的每一滴泪珠,嗓音温和宁静,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若我真能渡过这雷劫,我就做这神女。” 她说—— “为这乱世,求个太平。” 第118章 118 “子朔,我得放下了。”…… 扶荧将碧萝推离出去的瞬间, 雷劫覆倾。 刹那漫天霜白,她的身影渐渐看不清晰。 惊雷如雨,无情击打着这座被无数人惧怕的魔域。 它很公平, 不放过这里的任何一片寸土, 也不放过任何生命。城墙轰塌, 地脉深陷, 雷与伏敝山的山火相连, 所到之处染成灰烬。 碧萝目光发怔。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对着身前那团白昼出神, 良久抹干眼泪,双手结印,在雷阵之外为其护法。那团莹绿的微光在天劫面前是如此渺茫, 渺茫到如同被星河吞噬掉的萤火。 然而这微光之萤倾注了她所有的靈力。 成风看着碧萝的侧脸, 張張嘴似乎要说些什么, 最后作罢,站在另一侧与她一起。 九十九道天雷共要降临三次。 其一为罪, 責所犯之错;其二为劫,渡生平苦海;其三为淬, 炼五蕴皆空。 三次天雷之后,肉身成圣, 方为地下仙。 对于修炼的临仙客来说,历劫的天雷只用承担一次,那是他们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可在如今的不虛洲, 哪还有人渡这雷劫, 若非扶荧杀神之事迁怒天道, 雷劫怎会降临其身。 承三次大劫,对扶荧来说何其容易。 碧萝深知自己渺小,但也想助她一臂之力, 哪怕这力量在天道面前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第一场雷劫是映显其罪。 它灼她识海,逼她认错。 起码在杀寧随淵这件事上,扶荧不认为自己有错。 她闭着眼默默承担九十九道雷火的刺骨焚烧,识海中突然飘来一息质问,问她可否知罪。 扶荧恍惚地抬起头,身边皆为密密匝匝的白雾。 她辨不清那声音是男是女,更看不清雷影中穿梭的影子是谁,那声音道:“寧随淵为九渊荒主,六界魔神。汝犯下杀神之罪,乱人间命数,你可知罪?” “命数……”扶荧喃喃这个词,忽而嗤笑,“人间哪有命数可言?” 她反声逼问:“十七年前,妖魔两族搅乱万清城,对人间犯下覆城之罪?你怎么没想着降罪;贺觀澜身为太华司命,对天禹山主处以私刑,你为何还不降罪?现在倒问我是否知错?” 扶荧支撑着双膝从雷劫中站了起来。 她身子踉跄,几欲跌落,却依旧挺直脊梁,“就因他们靈力高深,可与天抗衡,你便轻易原諒了他们的所有罪責;就因为人命贱若浮草,就被你如此忽视践踏。” “若说身死于十七年前是我的命数;那寧随渊死在今日便是他的命数,我不认错。”、 “九幽魂魄被囚溯轮千年,我渡他们入轮回,更不觉得有错。” 扶荧仰着头,视线逼紧惊雷,“我倒是想问问,天道既存,为何对终生疾苦视而不见?为何眼睁睁看着百姓沦入苦海无动于衷;为何放任他们搅弄风云,又为何将一切罪责加之我身?” 雷劫仍在进行,声音却消散了。 扶荧嘲讽一笑,她比谁都知道缘由——无非是不虛洲的灵力匮乏影响到了天脉气运,当人间命数不能反哺天脉时,那么所能依仗的也只有这些颇有威望的地仙。 譬如贺觀澜,又譬如寧随渊。 因着他们强悍,所以苍天能原諒他们的所有罪孽。 可惜扶荧不是苍天。 她记着为护城而死的夫君;也记着那谷仓里死不瞑目的女兵,记着破碎的故乡,逝去的亲朋。 所以,她凭何有错?? 第二场雷劫为劫,渡她这一生苦海。 每一道天雷降落时,都帶着扶荧从生到死地又走了一遍,直至一道惊雷砸在脚下,化成了沈應舟的模样。 第158章 他如记忆中那般清晰。 高大,清俊,眼神像清晨的露珠,帶着湿漉漉的朝气。 时隔十七年,扶荧仍会为他递过来的一眼而心动。 小郎君对她伸手,邀她离开。 扶荧看着那带着薄茧的掌心,睫毛低垂了一瞬,没有动。 “你记不记得你十八岁生辰时的愿望是什么?” 沈應舟指尖顿了下,说:“记得。”他和宁随渊长得出奇的相似,嗓音却格外清朗,光是从声音就能分辨出两人性格不同。 沈应舟:“我许愿,慕宁定要走在我面前。” 扶荧说:“可你到底是失信了。” 他靠近两步,“所以我来带你离开,我们一起——” “子朔,没有一起了。”扶荧打断他,神色固执,“也不会再有我们了。” 沈应舟愣住,表情是那般的茫然。 她觉得他是那样可怜,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他的眉眼,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冷,“你死的时候,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你只是和原先一样,是诚心吓唬我。于是我不顾阿爹阻拦,去尸堆里找了你一天一夜,即便最后真的挖到了你的身躯,我还是不相信,那时我想和你一起走。” “可若我走了,阿爹怎么办?我们的孩子怎么办?”说话间眼泪滚烫,它们大滴大滴从眼中滚落,“我若是现在和你走了,外面等着我的人怎么办?” 沈应舟微微张开唇,唤了声慕宁。 “我得放下了。” 扶荧后退两步,哭笑着告诉他—— “子朔,我得放下了。” 她不会忘记他。 哪怕再过十七年,过更多更多的十七年,都不会忘记她曾经有一个深爱着她的夫君,他叫沈应舟,是此生挚爱。 只是……她放下了。 她不再是那个孤零零囚在灯里的不得超生的魂魄,不再是锁在仇恨里日夜挣扎的慕宁,她要放下,要向前一步。 他被困在了她回不去的前生;她也要去他抵达不了的将来。 ——这是注定的结果。 他没有说话。 高大的身躯孤零零站在身前,眉眼寂寥,即便知道这是虚妄的雷劫,扶荧依旧心生不忍,缓声相问;“子朔,可会怪罪我?” 沈应舟放下手,转为一个拥抱的姿势,神色温柔缱绻,一如之前,“慕宁,来我怀里。” 扶荧犹豫须臾,最后仍是走过去,由着他将自己揽入那冰冷的怀间。 他深深埋首于颈间,喟叹一声—— “我更怪我,最后连个温暖的拥抱都不能给你。” 执念已消,雷云散落,就连一缕残碎的影子都没有留下。 第三场雷劫为淬,她平静打坐,将自己的魂脉与隐青灯相连,默默承载着一道接一道的天雷劈打着自己的身躯。 內心宁如死海。 不念,不想,不思,不痛。 待天雷稍霁,万物归终。 第119章 119 帝君真心,天地可鉴。 “雷陣……结束了?” 碧萝惊愕地看着周圍逐渐缩小的雷雨, 立马想到扶荧,来不及思量身处的环境,她迫不及待就朝前面跑去t。 扶荧原先所在的地方早已被这万雷砸成了一个深坑。 长久的灵力耗损让碧萝全身浑无力气, 跌跌撞撞跑到深坑边缘, 终于在残垣之中找到了那袭熟悉的纤细影子。 她脏乱的躺在深坑里, 从胸前微弱的起伏中尚能看出她还活着。 活着…… 扶荧还活着。 碧萝眼眶一热, 在成風的帮助之下, 二人合力将人从下面带了上来。 碧萝小心擦拭去她脸上泥渍, 对着她额心闪烁的金印愣了一愣,意识到她成功渡过雷劫后,由惊转为喜。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心多久。 浓郁的邪气自四面八方从中包圍。 碧萝将扶荧从地上搀扶至怀里, 成風则呈保護姿态挡在两人面前。 先前的雷劫劈死了不少妖祟, 同时也让一些妖祟阴差阳错之下增进了修为, 除此外……还有不少玄鬼向这边逼近。 三人一个昏迷,两个灵力耗损严重, 对上这些妖邪只怕是凶多吉少。 成風紧了紧剑,很快下定决心:“碧萝, 你带着扶姑娘先行離开。” 碧萝皱紧眉头,望着層層包围过来的妖邪, “光凭你一人又能撑到几时,不如我们合力杀出去。” 成風瞥向碧萝,下一瞬就沉默地提剑而上。 纵使两人灵力亏损, 风采不如以往, 但对付一些个寻常妖祟还是绰绰有余的, 加上它们忌惮扶荧,不敢近身,闯过去也算是轻松。麻烦的是那些接踵而至的玄鬼, 它们摆明是冲着扶荧来的,根本不惧她的决明印,想来是高阶玄鬼。 应付之中,两人逐渐吃力起来。 糟糕的是对面妖邪的群体逐渐壮大,他们的体力却跟不上它们一波接一波的攻势。 “碧萝,我看还是……”成风扭头还想继续劝说碧萝时,突然听到上空传来咻咻咻几声。 两人心里一惊,闻声看去。 只见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天而降,围在身前的数只玄鬼接连倒下,两人还没来得及错愕,天边又爆发出一道刺眼的灵波,范围之內的妖邪玄鬼转瞬魂飞魄散。 待昼光散去,有人遥立天际。 为首的男子白衣银发,身侧是大弟子霄鈴,身后携千名太華山弟子,隨他挥手号令,霄鈴带眾弟子如白星降落,助陣伏魔。 另一边,十九和眾妖手持弓箭,与太華山弟子相对而立。两方人马都默契地无视了对方,齐齐冲入战场。 十九没有入阵,他径自来到碧萝和扶荧身边,看着扶荧对碧萝说道—— “雷劫震荡了整个不虚洲,我想来是九幽这边出事了,就急忙带人过来。”十九问,“扶姑娘如何了?” 碧萝搖搖头,目光不由得落在了不远处的贺观澜身上。 霄铃与众弟子英勇,半妖更是不遑多让。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四周妖邪已被他们清剿得差不多了。 僅剩几只难缠的玄鬼也在贺观澜走过来的瞬间被缠绕在他身周的灵力震碎心魂,如今能安稳立在这片土地上的僅他们几人。 贺观澜很快来到几人身边,双眸冷清地落在扶荧身上。 他神色无波,偏生这份沉寂令人忌惮。 这让碧萝倍感警惕,条件反射地将扶荧紧紧護在怀间,顺便用自己的双臂为扶荧隔开了那双危险的视线。 贺观澜收敛双目:“即便她度过雷劫,可无心支身,少则七年;多则百年,方能半醒。” 碧萝呛声:“她有心。” 贺观澜扯了扯唇角,似在嘲讽:“凭那颗瞒天过海的假心?” 直白的点破当即让碧萝陷入沉默。 贺观澜伸出手:“把她给我,一年內,我会让她完全苏醒。” 碧萝死死抿着唇,不肯依。 贺观澜看出这小鸟儿对自己信任不足,未强行抢人,拂手甩出术光让碧萝看清扶荧此时的残相—— 透过那身看似完好的皮囊,内里早已在雷劫的折磨下变得千疮百孔,稍不留神便魂骨支離。 碧萝从未想过她会损伤得如此严重,震撼与惊恐相交,让她低低地惊叫了声。接着又把她抱得更紧,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贺观澜面无表情:“看明白了?” 碧萝止不住泪水,崩溃哭喊:“那你呢,你又能如何救她?!” 面对着她声嘶力竭的质问,贺观澜就显得过于平静了些:“我救不了她,但是太華山的无虚境却能救她。你身为九天神鸟,自然知道碧虚的作用。” 太华无虚境,碧海生白骨。 哪怕是已经死去的肉身,只要进了那无虚碧海,也能完好无损的出来。 事到如今……让扶荧跟着贺观澜去太华山确实是明智的办法。 可是碧萝也不敢保证贺观澜能好好对她,要是进去出不来…… “你要是不把扶荧还回来怎么办?”碧萝此时已经止住了哭意,她那双哭得红彤彤地眸子写满怀疑和不信任。 贺观澜闻声失笑:“当日你们偷书离去,我可拦住了?”说罢敛起笑意,目似沉沉,“何论她是万年间第一个过了九天雷劫的人,醒来后灵力只增不减,我如何拦得?” 说得有理…… 那日她们胆大包天潜入太华山,扶荧灵力低微不如先前,那时她们照样好好出来了,要是扶荧愿意,普天下确实无人能困得住她。 但…… 碧萝不敢笃定,毕竟所面对的是司离君。 第159章 碧萝咬了咬唇,下定决心:“我也去!” 贺观澜不语,沉默表明了他的立场。 碧萝仍在坚持:“我不相信你,我跟着才能放心。若不然我不会点头同意。” 贺观澜长睫闪烁,淡淡撂下两个字:“隨你。” 碧萝:“……” 碧萝当然随不了自己。 怀里的气息渐弱,浑身滚烫犹如裹了层不灭的岩浆,纵使疑虑重重,碧萝也没有第二个更好的选择。她心一横牙一咬,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扶荧交给贺观澜,待男人抱着她离开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十九此时来到碧萝身前,“若我没有记错,那人就是先前在月下城搅弄风雨的,他可信?” 碧萝说:“不可信也只能可信。” 九幽覆灭,不虚洲必将大乱。 人人垂涎决明印,碧萝如今自身难保,如何護她?与其跟在身边,面对群狼环伺,倒不如将扶荧交给贺观澜,便是贺观澜对她有利可图,太华山起码能护她性命,至于后面的事……也要等她醒来再说。 十九颔首,又问:“既然如此,你不妨先随我们回月下城,碧萝姑娘意下如何?” 碧萝现在是自由身,难听点说是无家可归之人。 她不知道扶荧要疗养多久,想到扶荧醒来后可能回月下城或是酒泉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十九走,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成风了。 “成风,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碧萝对他发出邀约。 成风摇头,掩去眸光里的黯色,“帝君以身献祭,扶姑娘又打开了轮回,我想……帝君说不定也会重入轮回,我准备去找找他的下落,说不定还能找到呢。” 碧萝颇为不理解。 成风和宁随渊又没有捆什么命契,加上那人脾气不算好,他何必如此衷心,不过最后想到自己,叹息地拍上成风的肩膀。 “我就在月下城,要不就是酒泉镇,你有空就来看看。” “好。” “那你要是真能找到渊主……”碧萝沉吟道,“最好和渊主解释一番。” 碧萝不知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 她烦躁地揉了揉乱发,“总之这件事扶荧是有苦衷的,九幽覆灭也不是扶荧想看的,若渊主误会了……” 她这胡言乱语的样子让成风轻笑,“我知道。” 碧萝一怔,“啊?” 成风:“帝君走之前对我下了三道命令,他让我不要记恨扶姑娘,让我一直保护她,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帝君,都不会怪罪扶姑娘。若扶姑娘顺利醒来,也希望你能给她带去一句话,帝君真心,天地可鉴。” 他抱拳作揖:“成风告辞。” 那具拖满伤痕的身躯很快消失在浓浓暮色。 帝君真心,天地可鉴。 碧萝心里呢喃着这句话,最后也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才跟着十九等人离去九幽。 ** 太华山,无虚境。 这片神地自诞生起,迎来了除贺观澜之外的第二个人。 贺观澜抱着扶荧小心没入碧虚。 犹豫几息,动手剥下了她身上那件色彩华丽的婚服,仅剩下一袭素白的里衫裹在她身上。 她昏迷未醒,由他摆弄。 接着是凤冠,发簪,环佩,贺观澜破有耐心地将它们一一摘下,收好,直到她从头到尾无一物,才好好端量t起来。 那头乌发没入碧虚,铺在水面上像厚厚的藻。 他触她苍白的面,漆黑的睫,又捻她染血的红,直至脑海里那个碍眼的东西发出一声轻嗤,贺观澜才恍然初醒,收起先前不该有的心思,专心为扶荧护起心法阵来。 碧虚可疗养她受损的身躯,可这远远不够。 她的心过于脆弱了些,必须有灵力高超者护法,不然最后依旧挺不过雷罚反噬。 也就是说,扶荧若七日醒,他便要护法七日;若一月醒,他要护法一月。 不过对这万物消弭的无虚境来说,时间从来都不是个问题。 第120章 120 宁随渊……活了? 这场雷劫浩大到即使过了三年, 雷雲仍未有消散之相。 厚重的雷雲遍布九幽天际,密密沉沉压下来,倾覆着早已毁灭的都城, 雷雨降落不分白昼, 除了周游在此的妖祟, 近乎看不到生命存活的迹象。 唯一人立于高处, 孑然一身俯瞰荒景, 良久才转身离去。 逢初春。 九幽域外的大地抽出了新枝, 春雨新降,是个好兆头。 近日祸事平息,越靠近天禹越显得平和, 就连城外用来给过路人歇脚的小茶肆都座无虚席。 小二忙活当中, 冷不丁瞥见一道怪異的人影。 漆黑的斗篷裹着他极具压迫的体型, 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身影近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突然注意到的时候还讓心跟着惊了一下。 小二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走过去, “客官,这头刚好有张空桌, 您要不坐下歇歇脚?”说完,试探性地去观察他的反应。 他的面容覆在兜帽的阴影里,一时间看不分明。 男人丢了他一枚碎金, 在小二又惊又喜的表情中沉默落座, 待茶上桌, 他沉声作问:“九幽何时覆灭的?” 这人嗓音沉冷,噙着一絲喑哑。 小二狐疑地看他几眼,说:“三年前了。”提及九幽, 小二的语气不自觉覆上仰慕,“说起来多亏神女和司离神君荡平九幽,不然我们这人间界也不会如此太平。” 提及司离神君时,对方指骨收紧,稍纵即逝的阴鸷并未引起小二的注意,他道了句慢用,繼續去伺候别的客家。 倒是旁人听到了两人间的对话,颇有兴趣的扭过头冲男子攀谈起来,“不虚洲无人不知三年前的九幽之战,你莫不是从哪个山沟出来的?” 面对青年人的调侃玩味,他仍是不语。 良久开口:“九幽覆灭和司离君有什么关系?” 对方一下子来了兴致,对此侃侃而谈,“谁人不知那九幽魔头祸乱九州,神女在大婚当日刺杀魔头,司离君紧随其后,连同神女荡平整座伏敝山,那夜过后,九幽魔祟一个不留,就连魔头的护法都死在了司离君剑下……” 像是亲历了当日的壮阔,他眉飞色舞诉说着昨日事,言辞间不掩对二人的推崇和敬重,说到兴头上,絲毫没有注意到男人逐渐阴沉起来的气勢。 “都说英雄難过美人关,要我看这九幽魔头——” 话音未落,一记重力落在脖颈之上,牵着他的双脚直接脱离了地面。 在四周的惊呼声中,遮覆在他头頂的兜帽顺勢滑落,露出双寒鸷的眼眸。青年人恐惧于他的压迫的气势,胸腔内迅速流逝的空气更讓他面色发白,逼近的窒息感讓他不由张着嘴,发出難听粗噶的喘息。 没人敢过来劝,刚才还热闹的茶肆瞬间鸦雀无声。 正当青年人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时,面前的男人手劲一松,由着他倒在脚邊。 他的视线居高临下落了过来,“神女现居何方?” 青年人心有余悸地捏着隐隐泛痛的脖颈,“月、月下城,神女现居月下城,这位好汉,你……” 他有心问对方来历,却在眨眼间就见男人悄然消失在跟前。 顿时心底一凉,寒气顺着尾椎骨爬满背脊。 宁随渊策马疾行,越接近天禹,百姓越过得富饶。 他这一路行来听了不少关于神女的传说,说她降妖魔除大旱;说她行善四方,救济百姓,说比起太华神山,她才是真正的仙者。 更多人说她蛰伏九幽数年,绞杀九幽魔头,更除盡了整个九幽的邪祟;说当日神女历劫,乃司离君倾力相救,说神女与神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好一个天造地设。 雨露寒重,映他脸上,更衬满身薄凉。 宁随渊如今只想问她一句,救世的神女,为何偏对九幽赶盡杀绝? ** 天禹,月下城。 接近暮霭,花城一片昏色。 拂雲殿燭火燃燃,与月影一起纠缠在她素色的青衣上。 桌案上叠满本子,多是城内事务,此时已被扶荧处理得大差不差,趁着空闲,她繼續撰写医书。 扶荧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将脑海里的东西尽可能地留给后人。 “阿荧,你都泡在书房一整日了,外面花儿都开了。” 碧蘿不知何时进来的,同时也端来一碗杏仁粥。 她正好写完一册,扶荧将写好的本子小心放至旁边,放下笔揉了揉微微泛酸的手腕,笑意吟吟地看向走到跟前的小姑娘。 第160章 扶荧掩藏笑意:“碧蘿是无聊了?” 碧萝鼓着腮帮,不满地哼了声。 扶荧说:“正好明日要去找裴先生,你也能出去转转。” 碧萝趴在桌上,无趣地翻看着面前的那堆本子,“酒泉镇都转腻了,有什么好转的。” 自从扶荧做了这天禹的神女,和裴容舟的牵扯就变得多了起来。 他手上的宝瓶大有用处,每逢奇花異病,都要找他一起商榷,一二来去的,酒泉镇都走腻了。 扶荧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好笑地点了点她的脑袋,“我们要去林山寻药,约莫能走个三五日,你若不愿……” “愿!”扶荧还没把话说全,碧萝立马支棱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何时走?” 扶荧忍俊不禁:“很早,所以你最好快些收拾东西,若错过了我可不带你了。” 碧萝登时不敢耽误,蹦蹦跳跳地去收拾行李。 这小孩子般的心性让扶荧无奈摇了摇头,接着提起笔,继续忙碌。 刚写了两行,又有人前来觐见。 这次是十九。 “仙雲頂发来的请柬,仙山想邀姑娘参加此次的仙山之会。” 仙山大会每三百年举办一次,三山内颇有名望的仙君将齐聚仙云頂,共议大事。扶荧能收到请柬,就说明仙云顶认可了她这神女的身份。 扶荧随意扫了眼请柬上的内容,唇邊不禁泛起一丝冷笑。 犹记得她逃离太华山,来到月下城的第一年,那时天禹逢大旱,瘟疫丛生,扶荧虽能治病救人,却除不了这旱灾。 曾听碧萝提及仙云顶有一法器名曰布天珠,可布雨行风,暂解苦难,扶荧动了借用的心思,谁知去的当日就被拒之门外。 给的理由是只有山主才可取得宝器。 门童高高在上的表情至今在脑海盘旋,扶荧吃了闭门羹,也看出仙云顶不会再理会天禹山的生死,自然也不会再将希望注之在这群仙人身上。 而后她闭关修行,利用生死卷找到了强行注雨的法子,算是解除了燃眉之急。 当日对她不屑一顾;现在倒是恭敬地送来了柬帖。 不过这时机出现得不大对劲。 扶荧将那张轻薄的鎏金帖就着燭火烧燃,“外山可有异动?” 十九沉思须臾,道:“除了天禹,听闻栖梧和太华山频发异变。几日前,栖梧主城负责护城的镇天司卫一夜间全部沦作玄鬼,重明域火正朝栖梧蔓延,如今邀请神女,想来是准备让你出面平乱。” 即便是仙云顶上那群自诩举世无双的上仙们,对重明域也是望而生畏。 他们不舍得牺牲手边的人,扶荧这个现成的神女就是最好的选择。 若能顺利阻止域火蔓延,仙云顶能博个任人唯贤的美名;若不成功,左右都是个小小神女,他们也不吃亏什么。 算盘打尽,让扶荧眼神里的嘲讽更深。 “神女一年前利用决明印为天禹山重镀护山大阵,玄鬼暂时靠近不得;倒是外面的山界,自从九幽倾覆,过得并不太平,尤其是栖梧山,耗损严重。不少镇天司卫都投靠了太华。” 九幽覆灭,无人再与妖族抗衡。 虽然云麒没有拿下伏敝山,但失去了宁随渊这一牵制,行事作风自是张扬了许多。妖族没有胆量招惹太华山,那么就只剩下栖梧了。 如今栖梧要一边应对妖族入侵;一边还要警惕重明域火的蔓延,可谓腹背受敌。栖梧山主稻蕴仙尊活了两千t余年,可谓是不虚洲存活最久的地仙,在仙云顶更是颇具威望,这次想来是急了,不然也不会放下头颅寻求她这个新任的神女。 十九注视着桌上的残灰余烬,“神女若不去,要不我找个由头回绝了?” “不必。”扶荧摇头,“既然我们不准备与他们打长久交道,何必做这表面功夫。” 十九点头,“那我命人加强防守,免得闲人闯入,扰了清静。” 十九离去后,扶荧也没了继续撰写的心思。 三年前,云麒带人闯入九幽,宁随渊是死了,可那神秘人夺了重莲心,身份未知,现下还不知蛰伏在哪处。 最让她在意的是,自从那天过后,重明域火就不受控制地开始蔓延。 扶荧不得不怀疑起这两者间的关系。 然而云麒对此闭口不谈,她身居其位,无法再于妖族有过多牵扯,至于贺观澜……扶荧不认为请柬之事没有他的手笔。 各种琐事让她心烦意乱,扶荧不禁头痛地揉了揉额心。 正犹豫要不要歇息一下时,手边的烛火无风而灭,再亮起时,脚下多了道漆黑的影子。 “神女这位置,坐得还算舒坦?” 身后猛然钻出一道声音。 平静地拂在颈后,气息泛着丝丝冷意,就像夜色里毫无预兆地攀过来的环蛇,陡然让她的脊背爬上寒气。 扶荧手一抖,仓皇起身,靠近指尖的烛台被长袖掀翻滚落。 烛光湮灭。 借着跌坠而入的月色,扶荧看清了那人的眉眼。 苍白阴翳,戾气逼人。 宁随渊……活了? 第121章 121 “宁随渊,你杀过我,但你不记…… 她瑟瑟站在月影下, 神色间驚与惧皆有。 宁随渊注视着她,喉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轻笑,“很意外么?” 宁随渊也很意外。 肉身虽裂, 魂魄却重堕轮回, 昔日孕育过他的那片海域又用了三年时间为他塑了新生。 他不是没有期盼过。 期盼自己的献祭可换得九幽万人生, 然而期待落空, 所见的是满目疮痍。 所有人都在赞叹神女良善, 可是字字句句, 都是他不愿得知的殘酷的真相。 扶荧后退至窗台,掌心抵住窗沿。 像是看出她要做什么,宁随渊手指微动, 身邊凭空出现一道赤色裂痕, 下一瞬就见一个被五花大绑起来的人从里面狼狈掉到了地上。 那人身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迹, 因为痛苦,匍在地上不住痉挛。 扶荧初觉他眼熟, 细看眉眼,登时倒吸口凉气。 “怀舟!” 扶荧尖叫了一声。 奔过去的瞬间, 宁随渊勾手,将他的脑袋从地上提起, 裴容舟面对着扶荧跪下,脑袋被迫高扬,如刃般的紅雾緊跟着缠在了他脖子上, 此情此景让扶荧不敢大意。 她僵在原地, 驚惶地看着他脖颈处流转的紅雾, 声音发颤:“宁随渊,你到底要做什么?” 男人臉上毫无情绪。 她的担忧,惶恐, 包括对他的那抹收敛起来的厌恶都收映眼底。 宁随渊耷着眼睑,余光淡淡瞥过跪在脚下的裴容舟,“你就是为他殺的我,是吗?” 扶荧一怔,“你说什么?” 宁随渊没有回答,亲自动手拉住了裴容舟的头发,微微俯身端量着他的面容。 裴容舟尚且殘存着一丝意识,长久的头颅后仰让鼻腔的血倒流,呛得他連咳几声,样子难看又狼狈,哪还有原先那清姿朗月的模样。 宁随渊居高临下睨着,嗓音镀着森意,“你与他初见那天,我就应该觉察出来的。”他说,“那时我就奇怪,一个平平无奇的乡野村医为何能得你青睐,如今想来,不过因为他是你那逝去夫君的转世。” 扶荧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见红雾缠的更深,她神经绷緊,不敢妄动。 “宁随渊,这一切和他没关系,你不要牵連无辜。” “牵连无辜?”宁随渊笑了,笑意里带着扶荧看不懂的情绪,“是不想我牵连无辜,还是不想让他死第二次。” 他忽然向扶荧逼近。 扶荧心里一緊,条件反射地后退两步,拉开了两人距离,可是又想到身后的裴容舟,步伐又生生止住。 宁随渊自然没有忽视掉她眼底的那缕分明的排斥,他视若无睹,抬手掐起她的下巴,将她整張面容锁在他那双漆黑的双眼里。 现世的三年对宁随渊来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 除了额心那枚不再掩藏的金色神印,她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皎洁,清澈,带着世人难以靠近的冷清,不单单是世人,便是宁随渊站在她面前,好像也被衬成了庸夫俗子。 便是注视,对她来说也犹如玷污。 扶荧脊梁紧绷,因为紧張,嗓音不自觉变得涩哑:“你认錯人了,裴先生与此事无关,你若想报複,大可冲我一人,何必波及一个寻常的凡人。” 第161章 报複? 宁随渊从未恨过她,又何来报复一说。 他的表情骤然柔和了下来。 冰冷的指尖抚过她眉眼,顺势将额前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在她耳后,亲昵似若往昔,接着站在她身侧,扣着她肩膀来到裴容舟面前站定。 “阿荧,我是你的夫君,夫君不会去报复自己的妻子,他只是不能容忍另一个男人去肖想自己的妻子。” 他勾指将红雾的一头召来,握着它的柄端送到了扶荧手上,“来,殺了他。” 雾刃尖锐的那面对准裴容舟咽喉,另一面被迫攥在她手里。 灵雾所化的尖刀贴着肌肤没有任何质感,依旧能激得她全身战栗。 宁随渊俯身贴近扶荧耳邊,“殺了他,我们重新开始。” 她僵硬地扭过头。 男人像长久是囚禁在深渊里的夜兽,疯狂而不自知,透着处处令人心惊的平静,“阿荧,我知道你不是本意。若非是他的存在;若非是那些人的蛊惑,你怎会舍得对我,对九幽动手。殺了他,此后你的夫君只有我一人就够了。” 在听到那些万千传言时,宁随渊不是没有愤怒过。 转而又在想,如若扶荧真的不愛他,那么先前那些个日日夜夜的缠绵又算什么?她的情动不是假的,亲吻也不是假的,陪伴更不是假的。 所以,是这些人影响了她。 这些话从他嘴里出来是如此荒谬,荒谬到让扶荧难以做出反应。 宁随渊能躲开结界闯入此处,就说明还持有着之前的修为,扶荧断不能惊动外面的护卫,免得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她更不能毫无作为,任由宁随渊这般放肆。 指尖捻动,隐青灯听命落于掌间,宁随渊动作比她更快,在她挥出術法之前先行桎梏住她的手腕,并用捆仙术将两人间的手腕死死缠绕在一起。 他宽大的掌心贴着她腰身,眼尾逶迤着近乎疯魔的偏执。 宁随渊贴近她臉颊,嗓音像蛊惑又像是温和的商议:“九幽之于我是一切;你之于我也是一切。是非对錯我不在乎,也不过问,但我不能失去你们。” 气息纠缠在耳边,扶荧挣不开他的禁锢,握着青簪的手因用力而不住颤抖。 觉察到主人的抗拒,青灯灵力渗出,直逼宁随渊。 他不避不让,似感受不到疼,任由胸腔被灵火穿透。 宁随渊的目光越至她身后,凉凉地落在裴容舟身上。 “我知道,生死卷有回溯之法。溯阵既然能开启一次,那么就能开启第二次。”他说,“我们先杀了他,然后回到过去,我会让你忘记这一切,我们重新开始。” 字字清晰,句句疯魔。 扶荧张了张嘴,“你、你知不知道你再说什么?” 回溯是逆天之法,溯阵更是天地不容的邪術。 他厌恶至极,用千年时间寻求解除之法,甚至用自身献祭,用来破解苦厄,现在竟然说……他要重新开启溯阵? “我知道啊。”宁随渊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头想要寻找她的嘴唇,却被扶荧迅速躲开。 宁随渊眼底温柔不减,“倘若能回到从前,即便将我永恒困在岁月里,我也甘愿。” 曾经的诅咒,对他来说成了无比想要回去的过去。 九幽之于宁随渊来说是推卸不去的责任。 千年间,他为九幽倾付一切,便是识海里每时每刻传来的那些憎恨之言,久而久之也成了一幢用作消遣的乐事。 九幽帝君的名字为宁随渊。 当失去帝t君这个头衔时,他独独成为不了宁随渊。 那片残破的焦土让他感到惶恐而寂寥。 只要回去,回去就好了。 “我们就回到大婚那日,这回不会有别人来,只有我们。”说话间,宁随渊将两人绑在一起的手强势交握起来。 扶荧感觉掌间黏腻。 那是血,从他五指渗出来的血。 宁随渊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准备强行开启血咒。 扶荧心念拂动,强行挣开术法后,挥手打向他的脸颊。 “宁随渊,你还不明白吗?我根本不愛你!” 她的声音连着痛意一同灌入识海。 强行挣断的捆仙咒同时割破了两人的手腕 ,失去了重莲心,同时也失去自我愈合的能力。 宁随渊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往下坠,他却只顾着追寻她的眼眸,妄图从里面找到丝缕的伪装。 可惜的是,她的眼里除了愤怒就只余厌恶了。 宁随渊指尖一勾,缓缓转头瞥向裴容舟,嗓音变得涩然麻木:“就因为他?” 他不明白。 这人处处平凡,一无是处,与她怎能般配? 就算他们曾是夫妻又如何,他们也拜过天地,也喝过合卺酒。 凭什么,只有他能被念念不忘。 宁随渊怒从心起,眼神愈来愈冷。 他转身朝裴容舟步步紧逼,边走边说:“阿荧,无妨。”宁随渊瞳色漆暗,“就依我说的那般,杀了他,我们重新回到过去。” 宁随渊清楚明白决明印和生死卷的神力。 他早在之前就知晓了溯阵的使用之法,再有两者加持,绝不会像丹光那般失手。 九幽会重新回来。 扶荧会继续爱他。 等到那时,他们就留在九幽,哪儿都不去了。 这一瞬间,他失去了昔日为君者的凛然傲气,背影一步步没入黑暗,残留下来的就只剩下孤寂凄然。 理智碾碎成齑粉。 她没有靠近,眼底映着那道漆黑的影子,微微张唇,落下四个字—— “凡人怎配。” 宁随渊步伐一顿。 扶荧说:“这是你杀我时,对我说的四个字。” 宁随渊瞳孔紧缩,莫大的错愕让他陡然回头。 扶荧站在窗边,月色凄暗地隐在肩头,神色间薄凉,又处处嘲弄。 看着那双明显一无所知的眼神,扶荧冷声失笑,“宁随渊,你杀过我,但你不记得了,是吗?” 最后,她又说了一句—— “毕竟……被你杀过的人那么多。” 第122章 122 天各一方,不必再见。…… 宁随渊想说些什么, 僵滞的思绪却讓他迟迟没有开口。 扶荧行步缓慢,来到他身前,一字一句:“没关系, 我讓你想起来。” 说罢, 拉起宁随渊的手点向自己额前的神印, 动作间依旧直勾勾注视着他。 先是包围而过的混沌, 旋即四周景物互换, 宁随渊跌入一段不属于他的記忆。 山清水秀的小镇;青梅竹马的愛人, 破败的山河故里。 少女脸上的明媚欢笑被愁苦所取代。 她哭,她整日落泪,待到得知那人死去后, 悲痛沦为麻木。 画面陡转。 天空蒙着厚重的血色, 硝烟四起, 釜底游魂,宁随渊在一众殘尽中看到了自己, 还有—— 扶荧。 她混迹在屍山血海中,拖着殘躯似在寻找着什么。 宁随渊已经辨识不出她衣衫的颜色, 那张娇小的脸颊沾满污渍,只剩下一双眼眸清明。 她的这副模样讓宁随渊忘記了这是早已发生过的过往, 情急之下朝她大步过去,“阿……” 还没来得及叫其名字。 宁随渊就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如一块破布般被人从地上拖拽而起,他站在不远处的身后, 看她的脸颊因窒息而憋胀得通红;看她因为痛苦而落下的眼泪, 看她挣扎, 反抗,看她恐惧,憎恨。 最后, 宁随渊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凡人怎配。” 轰的一下,意识炸开。 他头晕目眩,耳目胀痛,双脚猛然失去支点,竟有些站立不稳。 当三十六枚锁魂钉从掌间脱手,如数朝她身躯没去时,宁随渊想也没想地扑到了扶荧面前。 可是宁随渊又忘了。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现实。 所以他只能讓那些镀满魔气的钉子穿透她脆弱纤细的身躯,甚至能清楚看见她的骨骼是如何一寸寸断裂的;能亲耳听见她狂跳的心脏缓慢归于沉寂。 她的眼神逐渐空洞了下去。 恨与愛,厌与增,随着那双黯下的眸子彻底湮灭。 咚的声。 他将她的屍身置弃在尸海里,和那些死去的人一样。 天空阴暗得可怕。 一场大雨降了下来,宁随渊听到自己怨怼了什么,似在厌嗤这场闹事;又似在嫌弃这里的脏乱。 第162章 他是如此的面目可憎,竟让宁随渊动了殺意。 可他没有办法殺死自己,他的阿荧就那样歪歪扭扭地与那群乱尸倒在一起,雨水冲净了她的脸颊,眼睛还睁着,肤色惨白,漂亮的一张脸 ,没有任何生气。 他杀了她。 那明明是他最喜欢,最想要保护的人 ,喜欢到即便她毁了他的一切,他也不曾怪罪。 他怎能这样做?怎么可以这样做。 宁随渊也要死了。 他捂着隐隐绞痛的胸口,彻底失了力,跌在地上崩溃的嘶吼,发泄。 疼。 疼啊。 身上的每一寸都在疼。 血管里流动的血液也成了刃,刺穿肺腑,骨骼,皮肤,让他痛不欲生。 扶荧说得对,他杀过太多人,最后早已記不清谁是谁了。 就連真正所见时,他都觉得陌生,陌生这段记忆;更陌生记忆里的自己。 记忆不知何时退散的。 扶荧站在宁随渊面前,低眉敛目注视着蜷在脚边哀哭的男人。 她眼尾猩红,却没有落下一滴泪。 “宁随渊,你不记得,可我记得你杀过的每个人。” 她克制着颤抖,“所以你说,我要怎么爱上你?” 她见过他的温和;也敬佩他的隐忍。 可是这些善不足以抵消所作的恶。 哪怕是对他动了一丝情,那对昔日的自己来说都是背叛。 她不会,也不能。 “你害我有家回不得;你害我年迈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害我夫妻情深,生死相隔。宁随渊,你来告訴我,换你的话你要如何原谅?” 泪水隐没了视线。 他高大的身躯跪在脚边,卑微,痛苦,除了落泪说不出一句话。 “我既已杀过你一次,我们之间就算是扯平了。”扶荧背过身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我不知你从外人口中得知了什么,但是三年前,有人想利用溯轮牽制整个九幽,是我将他们送入了轮回,我不欠你的。只是你我都知道溯轮是天地不容的邪物,你若真的有心,若对我真的有一丝愧意,就不该再动这些心思。” 扶荧说:“我不想……让你我间的小事再去牽連那些可怜的无辜的百姓;我想你也不愿再见到第二个九幽。” “宁随渊。”扶荧重新转身,瞥落过去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平靜,看他犹如看待一个陌生人,当爱恨燃尽时,留下的也只有冷漠,“此后天各一方,不必再见了。” 天各一方,不必再见。 宁随渊终于反应了过来,他难以置信地抬起脸。 伸手过去想要拉她,拽住的却只有飞舞而过的衣摆。 宁随渊呆呆地望向自己的指尖,良久才找到一丝残存的清醒,哑声质问:“你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扶荧闭了闭眼:“裴容舟是无辜的凡人,就算他真是我夫君的转世,也早已——” “不提别人!!”他眼尾发狞,突然焦躁地打断了她,跪走过去拉住扶荧的双手,血丝爬满他的眼瞳,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尤为偏执可怖,“阿荧,不提别人,我不准……不准你把我当作陌生人。” “什么天各一方,不必再见,我死去时,醒来时,想的人独独是你,你说的我都可以听,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愿意,但是……但是别抛弃我。” “阿荧,我一无所有了……”他分外苦楚地将脸颊埋入她的双手,滚烫的泪水浸透她的掌心,“我们拜过天地,我便是你的夫君,你不能……不能与我别过。” “宁随渊,你还不明白吗?!”扶荧挣扯着手腕,“我对你未曾有过真情,那场大婚也只是——” 宁随渊什么也没有听清。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被决然所取代。 “我明白。”宁随渊扣着她的手,高扬起头颅,“阿荧,我明白的。” 对方骤然理智下来的神情让扶荧平白无故地生出慌意来,挣扎的动作也不由得跟着停了下来。 就是这短暂t的停顿让他找到了空子。 当灭魂钉落在扶荧手上,扶荧再想挣开已经来不及了。 宁随渊笑着拉过她的手腕,顺势将咒术刺向自己的整个胸膛。 扶荧瞪大眼睛,错愕地眸子倒映出面前鲜血淋漓地胸腔,惊慌之余愤愤甩开了他的手,看他的眼神活是在看一个疯子。 宁随渊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一次不够的,阿荧,我怎么待你,你便怎么待我。等一切偿还清了,我们就重新开始。” 字字句句都让扶荧感到毛骨悚然。 可这自虐一般的行为对扶荧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极刑。 气愤与无助让她忍不住战栗,“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讨厌你。” 宁随渊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对上她苍白的脸颊。 最后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抬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走了。 背影安靜颓丧。 扶荧不在乎他去了哪儿,只希望此后再也不要相见。 很快冷静下来,她上前为裴容舟松了綁,又利用术法为之疗伤,等伤势愈合,裴容舟也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先是咳嗽了几声,等看到周围陌生的环境还有扶荧近在咫尺的眉眼时,便什么也动了。 “他可有为难你?”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宁随渊。 扶荧摇了摇头,神色恹恹,不愿多说。 裴容舟撑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见扶荧准备搀他去一旁休息,裴容舟摆手拒绝,“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告訴你比较好……”他顿了下,“三年前,你需要一颗心镀身,赠你那滴血的……是宁随渊。” 扶荧一怔。 裴容舟勉强地笑了笑,“其实我一直没有说过,施血之人的要求并非所谓的亲近之人,而是……必须真心爱你的,只有真心,方得真心。” 心口猛然滞了一下,她嗓音干涩:“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裴容舟说:“我不知你们之间有何种恩怨,但唯独这件事,我不希望你对他产生怨怼。”他犹豫了一息,“当时我本想告诉你,宁随渊却说,不希望借此将你捆綁在身边,于是我也打消了念头。” “他昨夜来找我,在那把剑前站了良久,我就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可惜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绑来了……” 说到这里,裴容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苦笑。 扶荧没有说话,侧过头默默抚干眼角的泪痕。 裴容舟眸色温宁,“阿荧,不要将自己困住。” 扶荧鼻腔一酸,她强行忍着那股涩意,“我没想到……他会回来。” 要是他死了,一切结束也好。 如今回来,又要继续牵扯不清。 扶荧不想将自己永远困在仇恨里,但是也不知如何再面对宁随渊,能做的也就是天各一方,互不相见,如陌路人那般。 可她能做到;另一个人却未必做到。 长久纠缠,换来的不过是恩怨缠连,扶荧不愿,只觉得疲惫不堪。 她确实是累了。 长长叹息一声,命人来照顾裴容舟,兀自去了花冢静心。 第123章 123 慕宁,慕宁,慕宁,慕宁,慕宁…… 宁随渊在这万世失去了归处。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叶浮舟, 孤泊无依,放目所见满是苍凉。 最后宁随渊还是回了九幽。 在雷云火中,寻到了自己那张残破的王座, 而后坐了下来。 王城作焦土;华糜剩枯瘁。 坚守, 执念, 顷刻间也碎成了破瓦。 宁随渊耷着睫, 眸中倒映出胸腔的伤痕, 情不自禁伸手抚了一下, 脑海中跟着闪过自己那张恣肆的面孔,曾视人如蝼蚁;看众生为草芥,现在呢?他又高贵到哪里去。 喉间溢出声苦笑。 掌心金光凝聚, 竟是几枚熟悉的灭魂釘, 他带着那丝笑, 沉默地将釘子没穿入体內。 宁随渊想,他可能真的是怪物。 到如此地步, 仍是感觉不到丁点的疼。 接着是第二次,对准了腹腔。 猶记扶熒死时, 捂腹蜷缩,定然是疼到极点的。 第三次, 胸腔。 这回有了痛意,这点微末的痛意反倒让他有了短暂的清明。 宁随渊闭着眼,回想到自己许久之前。 那时他只是一条幼龙, 被族人弃在身后, 看着自己的父母托举着他的兄弟, 朝他递来冷漠一眼,咕哝着他是祸星。 第四次长钉入体,宁随渊已经麻木了。 他仰躺在破破爛爛的王位上, 碎雷跟在砸在脚边,轰隆一声,也炸响了他残存的记忆。 第163章 无朔海也和这里一样。 一望无际的虚空,除了天降雷火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事物,他们将他桎梏再次,想让这些无尽雷困他不入轮回。 被关到一万年时,有个声音说,離去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代价…… 宁随渊睁开眼,缓缓摊开鲜血淋漓地掌心,有洁白的种子自指尖脱離。 ——那是他的情髓。 宁随渊舍弃了自己的情髓。 父母厌他;恨他,杀他,即便如此,他依舊渴望,渴望他们回来,渴望他们能像疼惜他的胞兄那样疼惜他一次。 可是他知道,永遠不会有那一天。 渴望与自厌将之折磨,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舍弃了情髓。 后来呢?后来……宁随渊在那群渺小的残兵中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当寻到那人,透过那张与自己有着七分相似的面孔,他就认出了他是谁。 然后,顺势杀了他。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 宁随渊骤然捏紧情髓,想将那枚脆弱的种子从中撕裂。 它却猛然抗拒起来,一如当时,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掌心。 宁随渊深切记得。 夺回情髓后,它贪念原来的身躯,不愿与他命火相融,恰巧宁随渊也厌恶这段凡人的记忆,于是多年来只将他收在识海,并未正式接纳。 如出一辙的反抗让他暴怒,“你本身就是我的!” 他的语气满是狂躁与凶肆,最后也不管它愿不愿意,强行将它重新融到自己命火当中,送进去的刹那,太阳穴嗡地炸开,一幕幕如切身体会过,迅速闪过眼前。 [慕宁,我知成亲之日是大喜,说这些会让你伤情。但……身为镇天司,我难以许诺岁岁年年,若今日生,便今日爱你多一些;若明日生,那明日再爱你多一些,所以……我不妄图生生世世;只求你我能渡今朝。] [慕宁,花又开了,可惜没能在花开之前见到你。] [慕宁,你今早没有亲我,定是我昨日做错了什么,才让今天不讨你的喜欢了。] [慕宁,阿熒……打我做什么?我就是想叫叫你,谁让你是我妻子呢?] “……” 慕宁,慕宁,慕宁,慕宁,慕宁。 全部的全部,都是慕宁,是他的阿熒。 记忆的最后,是那年轻的将军手持长枪站于身前。 他不羁的眉眼与他如此相似,宁随渊欣赏他的不屈,便说如若能跪地放城,便留他一条性命。 他没依,自也不会依。 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只配烂在泥里。 身体顺着王座滑落。 宁随渊佝在肮脏的地上,情不自禁地放肆大笑起来,滾滾天雷澄劈裂他的笑声,听起来尤为凄狞可怖,笑到最后,眼淚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他此生都是个笑话。 所求不得;所爱成恨,贪嗔痴,怨憎会,种种一切不过都是逃不开的苦妄。 沈应舟说对了,像他这样的人……只配烂在泥里。 “没想到昔日的九幽帝竟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一双赤纹长靴停留在几公分遠的地方,随着逼近的嘲笑,宁随渊也看清了对方的脸。 青年英俊,一手背后,一手随意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弯月短刃,言行举止间带着少年般的恣意。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女子,红艳艳的衣裙,一声不吭,顺从站在身后。 宁随渊眯了眯眼,慢慢从地上起身。 却在弓起腰身的下一瞬,被那双长靴踏着脊背,重新碾回地上。 痛感让宁随渊低的一声闷哼,云麒踩着他俯身,手上的刀柄顺势怼入他脊背的伤处,“怎么不站起来啊,九幽帝。”他笑意猖獗,踩碾的力道跟着加剧,“噢,我忘了……你如今已不再是帝王身了。” 宁随渊掌心贴地,粗粝的石子擦拭过掌心纹路,砂砾的触感反倒让他沉沦的意识有了清醒之相。云麒的挑衅声陣陣盘旋,但并不足以引起他的怒火,直到扶荧这个名字出来,宁随渊的表情才有了微妙的变化。 “你现在这副模样,若被阿荧见了,定是嫌嗤极了。” 阿荧? 他也配叫阿荧。 宁随渊奋然跃起,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云麒猝不及防踉跄一下。 未等他站好,熟悉的枪戟破过长空,直抵额心,云麒眉间跟着一凉,仓皇躲开,这才没有正中命门。 他错t愕地望向宁随渊手上的龙泉华影,一时间想不通这神器为何能重新认他为主。 若说宁随渊重生还有迹可循,毕竟扶荧开启了咒海还生,陣法內的魂魄皆能重入轮回。按理说宁随渊从死去的那一刻,神器也会脱离,成为无主之物,便是他重新活过来,这东西也和他再无瓜葛了,为何……? “意外?”宁随渊冷笑连连,“即便我不是九幽帝;你也永是我座下犬。” 这句话让云麒顾不得弄清四方戟的来历,眼皮跟着一跳,余光回一蘇映微一眼。 她兀自上前,调动心法,掌间多出一面圆镜。 这镜子颇为奇异,镜框花纹繁琐,镜面光洁,不映万物,看起来不像镜子,倒像是一块光洁的玉石。 蘇映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地看着宁随渊。 他沉默不言,双瞳竟比那死人还要冷冰上几分。 “动手。” 云麒下了令。 蘇映微忌惮他,不得不听命于人,她一手掌镜,一手结印,可是未等阵法形成,宁随渊的戟影先行而来,她惊呼声躲在了云麒身后,阵印跟着打断。 宁随渊不由得冷哼,此等不屑让云麒眉间凝聚戾气。 他不相信一个失去重莲心,又死过一次的人还能有以往的底气与灵力,宁随渊给予他耻辱众多,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怎能让他轻易作罢。 云麒脸上写满战意,对蘇映微道:“我去拖住他,你寻找机会将他锁入玄枵镜中。” 说罢不等苏映微点头,便提刀冲了过去。 纵然宁随渊身有重伤,又失了重莲心,灵力修为比不上鼎盛时,可面对云麒的攻袭,依旧应对自我,几个回合下来倒是云麒落了下风。 这让云麒面子里子都过不去,焦灼之下,破绽百出。 宁随渊趁机攻其腹下,他收势躲闪,灵刃贴着腰身划过,火辣的痛意让云麒彻底失去方寸。 眼瞧着宁随渊愈战愈勇,云麒也顾不得小人与否,放出一团毒气冲他洒了过去,毒气蔓延当中,云麒张臂召来部下数人,八方摆阵,万剑齐发。 在这片蒙蒙的毒雾里,宁随渊凭借着身手躲开了些暗算,然而仍有几支利箭刺穿血肉。 箭上淬毒。 宁随渊已不再是百毒不侵之身,毒液迅速蔓延,他的肢体也逐渐不受掌控。 云麒喊:“苏映微。” 苏映微咬了咬唇,继续结印,“万法无常;窃隐八荒!” 镜面爆发出的灼目之光侵吞万物,就连万雷都收隐其中。 宁随渊已经没有了躲避的力气,镜中似乎有了倒影,一个是他,一个是—— “帝君,小心!” 成风? 宁随渊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愕然之际,成风牵着他躲至旁侧,然而他们大大忽略了这玄枵镜的可怖之处,凡是被它映照之处,皆无处遁逃。 主仆二人根本没有寒暄的机会,就被一同吸到了镜中界。 苏映微及时收了阵印,抱着镜子小心翼翼地瞥向不远处的云麒。 他已转身,没有多看她一眼。 苏映微犹豫须臾,跟紧过去,“云麒,我可将这法器给你,你能不能……让我走啊?” 话音将落,他的步调也跟着停了。 云麒回头看过来,似笑非笑:“走?”他挑眉,“走去哪儿呢?” “我……” 没等苏映微把话说完,他的虎口就捏紧了她的咽喉。 窒息感一涌而现,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他的眼神,不似人,根本就是一头没有开智,只懂得杀戮的野兽。 “微微,没有人可以在戏弄过我之后潇洒离去的。”他唤她小名,不见半分亲昵,“你只能死,不能走 ,所以你是想死呢?还是想走呢?” 云麒冲她眨眼,有几分懵懂与天真。 苏映微后背生凉,淚水瞬间飙出。 她开始后悔。 后悔接到系统任务,也后悔回来。 记得那天九幽陨落,苏映微趁乱逃走,好巧不巧遇上了云麒。 在这三人里,他最为天真,她原本以为自己遇到了救赎,可是跟在他身边的这三年,苏映微没有一日是松快的。 第164章 她没有办法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从云麒身上获得的任务点数又不足以让她任务失败。 失败就代表着还有任务还在进行中,在进行中就表示着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哭什么呀?”云麒笑眯眯地给她擦拭眼泪,“我弄疼你了吗?” 苏映微哭着摇头,泪水写满恐意。 “噢~”云麒恍然大悟,又慢悠悠地拉长音调,“不疼啊……” 简短三个字让苏映微顿生警惕。 果真在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疼痛牵扯全身,骨缝里犹如万虫蚕食,她一刻都不能忍地痛叫倒地,匍在泥泞的地上翻滚尖叫。 云麒居高临下欣赏着她的丑态,等差不多后,才停下术法。 “疼吗?” 苏映微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只是抱着自己的手臂盈盈落泪。 云麒蹲在她面前,双手捧脸,清澈的眼神让苏映微感受到无尽的恐惧,好一会儿,他用那清朗的嗓音说:“也是奇怪,从前我最喜欢看你哭;可是现在,看到你的眼泪就觉得恶心,微微,你说是为什么啊?” 苏映微浑身一抖,哪敢回话。 她的声音,连同整个人都在抖,“云、云麒,我……我都听你的,你不要再……再……” 她不敢说出后半句的哀求,生怕换来更让人恐惧的折磨。 云麒笑出声来,像戏弄宠物那样,伸手在她头顶拍了下,潇洒起身:“走吧,该去寻阿荧了。” 苏映微愣住。 云麒转身扬眉,“怎么,你不是一直想见她吗,”他张了张嘴,“譬如……完成你的任务。” 苏映微浑身一震,颤抖的瞳孔满是惊诧与惧意。 第124章 124 “司离君果真如外面传言那般,…… “帝君!” 成風来不及站起, 手脚并用地爬到宁随淵的身边,仓皇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这一下摔得他有短暂的晕厥,直到成風的声音过来, 宁随淵才咳出挤压在胸腔的那口郁气, 捂着胸脯睁开了眼。 入目是滚滚尘沙, 只见黄土, 不见人烟。 成風松了口气, 又见他满身伤痕, 紧张的情绪再次提到嗓子眼,“帝君,你怎么样了?” 宁随淵摆摆手, 视线试探性地从他脸上越过。 这个眼神让成風浑身一僵, 不敢开口。 半晌过后, 他的神色恢复如常:“你不是死了么?” 成风听得愣了下,他抿着唇, 良久才道:“……当日帝君献祭溯台,我想帝君可能会有一线生机, 便天南地北四處寻找。两年前在不动山与贺观澜意外相撞,是……扶姑娘出手相助。” 成风虽侥幸得了条命, 但受伤严重,于是找了个偏远小村进行休养,养好伤好, 成风想来九幽碰碰运气, 没想到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想到九幽和宁随淵的處境, 他变得比之前还要沉默。 “帝君,我原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这伤感的言辞让宁随渊哑然失笑,在他肩头大力拍打一下, “九幽覆灭,我已不再是帝君了。”宁随渊顿了下,“你若想另寻去處,一走了之便是;若还想跟着我,我们便以兄弟相称。” 成风听得眼眶一红,“我是九幽的族人,您的部下。在成风心里,帝君永远是九幽的帝君。” 宁随渊苦笑,又接連摇头。 成风胡乱用袖口抹幹净涌出来的泪水,“云麒那厮定是和帝君说了什么,帝君切莫受他挑拨。那日云麒和丹光想利用溯阵控制九幽,是扶姑娘及时降下了咒海还生。我不知扶姑娘与帝君有何恩怨,但帝君有情,扶姑娘也不是全然无意,等到一切说通,你们自然——” “走吧。” 不等他把话说完,宁随渊便率先起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成风先是一怔,接着匆忙跟上,“自然能和原来一样。”他自顾自道,“在我看来,九幽能重入轮回是幸事,如今没了诅咒牵扯,帝君也能为自己活一次了。” 他自幼跟在宁随渊身边,最懂他的为难苦楚。 溯阵禁锢了九幽;又何尝不是禁锢他宁随渊?这片土地本该覆灭,是宁随渊千年间日复一日的驻守才让它走到如今,尽管九幽归于焦土,但对重入轮回的族人来说,对宁随渊来说,怎不能算是一幢幸事? 宁随渊的脸颊隐入黄沙,看不真切。 他还想继續劝解,就被宁随渊打断:“我殺过她,殺过她的族人,如何能与原来一样?” 扶熒不会原谅他,他更无法原谅自己。 在得知情髓一事之前,他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继續;可偏偏,偏偏沈应舟t是他的情髓,要是扶熒知晓真相,又该如何待她? 所以他不能告知她。 他不能自私地加重她的痛苦;更不能利用沈应舟这个名字强迫她原谅自己所做的一切。 不能,也不敢。 成风沉默地低下头去,垂在腿侧的手被自己紧紧束在一起。 “那帝君……就只能算了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颇为不甘。 宁随渊自然不会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算了。 那些风言碎语冲垮了他的理智,仅此一遭倒是让他重新找回了原来的清醒。 灭族之恨是真;夺心之恨也是真。 他苦难的源头都来自一个人,那就是丹光。无论如何,他都要手刃其头颅,方能消恨! ** 太华主山。 贺观澜在门前驻候多时,栖梧山主才姗姗来迟。 “突然得知玄牝真尊召請,一时恓惶,便来得晚了些。让司離君久等了。” 栖梧山主满口的谦卑歉意,举止却不见半分恭敬,向上扬顿的白眉倒是彰显出他的傲慢。 贺观澜冷冷一哂,侧身让路:“請吧。” 栖梧山主跟在身后,道:“听闻玄牝真尊身体抱恙,如今可是康健了。” 贺观澜:“有劳山主关心,师尊向来健朗,只是不喜见人。” 他笑了笑,话锋一转:“想必司離君听说了吧,天禹的神女烧了請函。” 贺观澜不语,伸手请栖梧山主上轿。 他不回答,他也不急,等贺观澜坐上来,轿子穩穩升空,才继续道:“这些年重明域火不稳,昔日的同僚死的死,散的散,仙云顶能说得上话的也只剩你我了。”栖梧山主目光如炬,“天禹的神女行事张扬,想必不单单是我栖梧山的百姓;连你门下的弟子都投奔过去不少,长久以往,你我失了民心,这仙云顶岂不只是个徒拥虚名的浮散之地?” 他长篇大论说了不少,贺观澜却始终淡薄。 栖梧山主眉头一皺,神色骤然尖锐:“抑或是,司离君果真如外面传言那般,有心与神女共结連理?” 贺观澜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许微末的变化,反问:“若有呢?” 他一怔,接着大笑。 神色间意味深长:“若有,那吾这一遭怕是来错了。” 贺观澜睫毛微闪。 接着就听他说:“可惜,司离君修的是蒼生道,若行私欲,唯遭天谴。” 蒼生道主苍生万命,忌行私情。 贺观澜勾了勾唇,待轿子落稳,恭敬请栖梧山主下轿。 “小灵天到了,山主,请。” 这小灵天素有九天美名,饶是栖梧山主见多识广,也不禁沉浸在眼前的壮阔魄丽当中。一座华宫隐于云上,灵气充盈,竟真如传闻那般。 浩然缥缈,犹如天宫。 待栖梧山主入了小灵天,贺观澜对身边的霄铃递了个眼神。 她立马领悟,转身离去。 小灵天内神像高耸,气势巍巍。 栖梧山主不由得收起了刚开始的傲慢,变得束手束脚起来,他小心张望一圈,正犹豫是否向前时,空阔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声音—— “许久未见,子山竟也蓄了胡子。” 这声音是…… 栖梧山主瞪大眼睛,扑通跪倒在地:“子山拜见祖师爷。” 说起来栖梧山主与玄牝也有些渊源。 好几千年以前,他的师父师出太华山,玄牝乃门下小师弟。奈何在玄牝十岁时,玄鬼侵入,满门死在了玄鬼手中,他得玄牝出手相救,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那时玄牝正准备闭关修行,便将他托付给栖梧山的好友教导。 此后两人再未见过,可这份恩情栖梧山主一直铭记于心。 看不上贺观澜是真,敬重玄牝也是真。 “几千年了,我也不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栖梧山主眼含热泪,“祖师爷呢?您好人家还好。” “好,好。” 第165章 栖梧山主擦着眼泪,想起真事,当即不再叙旧:“自从那魔头死了,九幽邪祟四处流窜,重明域火紧跟着蔓延。此次仙云顶大会,我们正欲商议如何处置。祖师爷若能出面——” 栖梧山主的话换来玄牝几声重咳。 他听着皺眉,想到玄牝难以主持大局后,遗憾的同时又悄然地松了口气。 “你也看到了,我已年老力衰,如今只在这小灵天苟延残喘。” “祖师爷……” “不过现在,倒是有个法子。” 栖梧山主一听,眼珠跟着瞪圆了些。 “你来,我说与你听。” 他不疑有他,主动上前了两步。 这个举动忽然换来几声细碎的窃笑,栖梧山主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纠结笑声来自何处,一团浓郁的黑雾迎面裹了过来,此时想逃已经来不及了,黑雾顺着七窍穿入,藤蔓似的缠着五脏六腑一吞吸食。 栖梧山主倒地打滚,迎面朝上,看到那些原本岿然不动的神像脸上露出了相同的诡笑。 眼球迅速爬上凄厉的血丝。 极大的痛苦让他伸长手臂,佝偻起的五个指头想要凭空抓拽住什么。 “我念在你年少时与我的那段渊源,本想绕过你。你倒好,竟对我存了杀意。” 这番话落下,桀笑高低起伏,接连四响。 喉咙里堵满了东西,他发不出声音,拼命地摇着头。 玄牝叹息:“可惜啊,你的那群弟子,都要因你折在玄鬼手里了。” 听罢,他因痛苦而憋胀通红的脸孔竟浮现出一抹惨白。 栖梧山主竟还想结印反抗,奈何手势做到一半,全身的灵力血肉就被吞噬了幹净,最后地上仅剩下一张干瘪的人皮。 贺观澜推门而入,没有看人皮一眼。 他躬身作揖:“都处理干净了。” “吾儿做的很好。”玄牝称赞,语气听起来有几分疲惫,“犹记他年少时也是疾恶如仇,可惜……” 贺观澜淡淡朝旁边扫了一眼,“贪利忘义,有何可惜。” 早在仙云顶将请帖递给扶熒时,贺观澜就猜到了他的算盘。 要是扶荧接受邀约,赴往仙云顶,主动与栖梧联手最好不过;要是没去,他定然会对太华或者天禹动手。 外界对贺观澜和扶荧的谬悠之说众多。 自从天禹前山主死去,扶荧任命神女,仙云顶的平衡便已被打破。栖梧山主是不可能将自己的位置拱手相送的,更不想谣言成真,如此一来,就只能杀了他们其中之一。 扶荧是天命钦定的神女,颇得民心,加上决明印加持,他自然不会对她动手;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太华了,要是贺观澜死了,他就能光明正大舍了被重明域浸染的栖梧山,带着一众弟子迁至太华,而失去贺观澜这一后路的天禹,自然也只能与之结盟。 贺观澜料定了他的谋算,便顺水推舟,邀他做客。 没想到这栖梧山主属实自负,自认为设阵将玄鬼引入山门,就能将他们赶尽杀绝。 “时机已成。”黑雾缓慢地飘至贺观澜面前,“吾儿,你要在九曜逆行之前,将她带到太华……” 师尊的声音贴着他。 贺观澜指尖微顿,竟不敢回应。 第125章 125 “我想到一个……让你弥补我的…… 春雨漸消。 扶荧没有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告知碧蘿, 第二天到了时辰,按照既定好的路线前往林山,至于裴容舟, 她暂时托付给了十九照顾, 等到从林山回来, 再寻机会将他送回酒泉镇。 为了不掩人耳目, 姐妹两人的穿着十分朴素寻常, 就連骑的那两匹枣马都是林中常见的, 平平无奇,讓人挑不出毛病。 碧蘿向来是闹腾的主儿,一经出门, 便释放了天性, 勒着缰绳讓枣马撒丫子狂奔, 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扶荧不如她活络。 昨夜和寧随淵闹得难堪,她不敢笃定他会就此罢休, 于是临行前命人多加把守;又特意加固了结界,现在出了月下城, 更怕他悄然的跟在哪里,一颗心时时刻刻都仅提着。 除了寧随淵, 更讓扶荧忌惮的是仙云顶。 她的拒绝可谓是打了那群上仙的脸,他们怎会善罢甘休? 内忧外患,讓她后悔起此次出行。 可林山奇草难寻, 五百年来仅盛开这一次, 若得花露, 调制出的药露可让万人受益。 “阿荧,让你的马跑起来呀。”碧蘿已经玩儿了一圈回来,神色间兴致高昂。 扶荧不忍拂意, 委婉道:“我们得在三日内赶回月下城,这会儿你可以闹一下,等到了晚上就不能如此耽误了。” 碧蘿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小孩子,她这半天也玩好了,翻身下马,给枣马解了缰绳,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去吧。”枣马朝天叫唤了声,立马跑入林中。 扶荧眼底一闪而过意t外。 “你从出来时就心神不寧的,想来是担心昨天的请帖之事。”碧萝指了指她座下的马匹,“放了吧,我们立马去拿东西,顺利的话晚上就能赶回城里了。” 扶荧效仿碧萝那般放了马,心中不禁涌上愧意。 自从来到这儿,她总将碧萝拘在城里,不似以往那般自由,今日好不容易出来,还…… “碧萝……” “哎呀,你这是什么表情。”碧萝抱住她的胳膊,“我今天已经很开心了,等你忙完,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儿。” 扶荧笑着捏了捏她圆润的脸蛋,“碧萝懂事了。” 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正欲化形,突觉得头顶的太陽刺眼的厉害,碧萝伸手挡光,狐疑地朝天边的那轮曜日看了一眼,“还没到午时呢,日头就这么烈。” 仅此一提,扶荧也意识到是太陽是大了许多。 她先拧眉望天,接着思绪落至脚边的水洼,春雨一連下到清早,雨水积在地上,形成这些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水洼,就连路两边的野草都沾着新鲜的春水。 这么大的太阳,没道理晒不干这些积水…… 望着倒映在水面上的光影,扶荧脸色一沉,用力拉拽住碧萝的手臂,“快走!” 这哪是什么太阳! 分明是阵法! 扶荧来不及解释许多,牵紧碧萝便寻阴影处躲避。 然而她们的动作仍是晚了一步,伴随着马儿凄惨的嘶鸣,头顶的光曜猛地向二人缩动,光华笼罩,避无可避 ,在光芒消散之后,泥泞地只剩下两副泛旧的缰绳。 有人从暗地里走了出来。 他踢了踢脚边的东西,沉默转身。 苏映微捧着玄枵镜,垂眼看了眼镜面——黄沙地,两道影子近被沙土掩埋。 [系統,你还在么?] 自从被云麒用毒蛊术囚住魂魄,由于偏离了原本的剧情,任务进度大幅度下降,失去了能量汲取,苏映微能和系統交谈的次数逐漸减少。 现在控制了扶荧,她想继续尝试一下。 正当苏映微想要放弃时,脑海里终于传来系統脆弱地回应:[我在。] 苏映微大喜过望。 她又不敢当着云麒的面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调整好表情,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前的人,[我要是现在杀了扶荧,我们的奖励能不能回来?] 系統冷哼:[她在玄枵镜,你要怎么杀?] 这么一问,倒是问住了苏映微。 这玄枵镜是系统一开始给她的新手大礼包,10积分自动触发使用权限。 它并不属于不虚洲,是系统专门给她的护身之物。 只要开启阵法,无论是道行多么高深的神魔,都将被收入镜中界,现实却难以寻到他们的一点气息。 镜中界是时间滞留的无主地,自然,镜外的人不能透过镜子伤害他们丝毫。 苏映微一开始也想将云麒关在里头。 奈何那时她过于紧张,加上许久没有使用,早忘了咒术,反倒不小心惊动云麒,让他发现了这个宝贝。此后苏映微但凡动心思,云麒都会捻动蛊术,折磨地她求死不能。 在身后停留太久,云麒似是觉察到什么。 他嘲弄的眼刀飞了过来,似笑非笑:“怎么,还没死心?” 苏映微听得一晃,情急之下开始晃动脑袋。 云麒冷笑了声,“你别忘了,我对你下的可是子母蛊,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苏映微浑身震了震,强压着那股恶气,低声说了句不敢。 “拿来。” 云麒抬腿过来,掌心摊开在她面前,落过来的眼神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 第166章 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镜面,缓缓将镜子送到了他手上。 云麒低头看了眼,确定里面的人还活着,顺势将镜子收到袖袋,“走吧,带你去见一个人。” 苏映微不知道他要带自己见谁,更不敢问,乖顺且低微地跟在他身旁。 ** 回了妖殿,云麒引燃魂香,旋即寂静等候。 不知多久,魂香凝聚出一袭人影,漆黑的影子浮在两人身前,看不清脸,只有一个模糊的五官。 云麒作揖,唤了声师父。 他料定玄牝不会事先开口,低着头道:“还有三十天就是九曜逆行,恭喜师父即将得成大願。”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云麒交叠在一起的指尖微一摩挲。 他支起身躯,稍有斟酌:“刚从月下城得知消息,听闻那魔头死而复生。若我能为师父将他寻来,师父可否……让我们母子相聚。” 话音甫一落下,站在身后的苏映微重重颤了下身。 她收起那份愕意,继续默然不语地停留在原地。 “麒儿是在与为师交易?” 云麒不语。 “或是你信不过为师?” 云麒眉眼平静:“师父心願已达,想必也不再有我的用武之地。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为师父做最后一件事,师父也……依照当初说的那样,让母親还魂现世。” 玄牝听得冷哼:“吾已所得重莲心,宁随渊是生是死已不重要。倒是扶荧……你若能助贺观澜将她带到太华,我自然会滿足你的心愿。” 云麒眯了眯眼,“若我真的找来扶荧,师父……当真能说到做到?” 玄牝说:“为师何曾骗过你?” 他眼中滿是怀疑。 然而玄牝并未给他答案,随着散去的魂香,大殿只剩下那缠鼻的香气。 云麒捏着袖间的那面玄镜。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玄牝,可是每每想起孤零零死去的母親,那点怀疑就转为期待,想着万一呢? 攻入九幽前,玄牝说那是最后一次。 结果直到宁随渊死了,他顺利拿到重莲心,都没有再提起过母親一句。便是云麒再天真,再想自欺欺人,都不得不清醒过来。 ——可是,万一呢? 云麒闭了闭眼。 他不敢赌。 为了让母親重获新生,云麒年幼时就自愿成了玄牝的活傀,一枚棋子。 平日里他为师为父,云麒对其敬重过,信任过,若非玄牝,他难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要是玄牝对他只是利用;要是母亲只是个用作欺骗他的幌子…… 云麒白了脸,不忍再想。 余光陡然落在了苏映微身上,指尖勾动,脑海中渐渐升起一个清晰地谋划。 他转身朝苏映微走去,看他的眼神犹如看到一件可用于交易的物什,让她脊背一寒。 “云、云麒。” “我想到一个……让你弥补我的办法。”云麒慢条斯理说着,目光间满是精明的算计。 苏映微猜出他要做什么,拼命摇了摇脑袋。 云麒却在此时卡住了她的下巴,来回打量着她的面容,“微微,你总是有许多办法。”他说,“我记得,你曾经变成了宁随渊的样子来糊弄过我和贺观澜,我也就罢了,贺观澜那样的修为竟也被你欺瞒了去。” 苏映微唇瓣抖着,神情恐惧。 “你说……你要是变成扶荧的样子为我试探一次,师父会不会信你?” 过度的木讷让思绪跟着僵滞。 他笑意阴冷,盯过来的一双眼不似人,如兽,又比兽瞳多了几分刻毒。 “怎么不说话?” 他的手想要触碰她的头发。 长久压抑的畏葸在此时凝聚成愤意,她一把拍给他的手:“云麒,我从未欠过你什么!” 云麒的笑僵在了脸上。 苏映微闭了闭眼。 她仍在怕,怎么能不怕,然而说都说了,索性就反抗到底。 这三年来她每天如履薄,早就受够了这承颜候色的日子! “你看不出来吗?你那个所谓的师父根本就是在骗你!骗你为他卖命!你不舍得舍弃扶荧;却舍得舍弃我,可是不管是我还是扶荧,都换不回来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早就死了!!” 苏映微穿越之前,系统给过她一个简短的资料。 资料页上写着这些人大概的过往,三个人每个人都是父母双亡或是不详,如果云麒的母亲真有机会活着,系统怎么可能不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机遇。 没有,那就说明她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回来! 他的笑瞬间收回,转为薄怒。 云麒欺身逼近,掐着她的脖子一连后退多步,直到她的身体撞到殿柱,再无退路。 “我的母亲没有死!” 他死死掐着,恨不得就直接将她捏碎。 空气被尽数剥夺,苏映微听到脑海传来系统尖锐的警报,她惨艳一笑,突然了无趣意。 答应系统的交易,穿越到这里,贪图的不过是富贵与生命。 苏映微不觉得人有t贪心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她只是悔恨,悔恨不懂得自己见好就收;悔恨扶荧破坏了这一切。 系统的存在越来越弱,想必她也活不了多久。 既然从一开始就活不了,为何不给自己找个痛快的死法?为何要像一条狗一样毫无尊严地被他这般欺凌? 想到这里,苏映微突然从容。 她艰难地摊开手,从系统背包里将一支蜡燭取了出来,冁然一笑:“你说对了,我向来有办法。生者开路;燭火听魂,若她当真在六界之内;便是魂魄入了奈何,也会在燭火引燃的那一刻与你交谈。” 云麒没有松手,目光徐徐落在了那根蜡燭身上。 出神片刻后,他松了手。 苏映微得以喘息,捂着火辣滚烫的脖子长吸一口气,又递过来一张草紙:“将写着她生辰八字的紙张点燃,再引燃烛芯,死还是活,一试便知。” 云麒迅速夺来草紙。 他甚至顾不上寻找笔墨,发狠地咬破指尖,就着自己的血写上了母亲的生辰八字,等纸烧了起来,又去点烛。 云麒打心眼里不相信苏映微。 他趴在桌前,虔诚专注地看着那根蜡烛,一张纸很快燃尽,烧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小小的碎屑,云麒便是连这点碎屑都不舍得放过,宁可让烛火烧灼了指腹都没肯松手。 让他失望的是……烛芯没有亮。 云麒没有死心,找过纸笔又重新写了一张。 看到这里,苏映微放肆地大笑起来。 她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让云麒心烦意乱,朝她大喊着住嘴,过了会儿又清醒过来,质问:“你莫不是用普通的蜡烛来诓骗我?” 苏映微擦拭着眼角笑出的泪,嘲讽摇头:“云麒,你还不明白啊?你那师父骗你呀,他骗了你好几百年!” 云麒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 苏映微却是一点也不怕了,“你的母亲死了,她不会再回来,就算你把我伪装成扶荧,送过去,也不会回来了。” “住口!!” “多年前,你曾问过我,你是不是不如宁随渊和贺观澜,我那时没有回答。现在我告诉你,你就是不如!你不但不如他们,你还不如天下间的任何一个男子!” “弱小可欺是你;自负愚蠢是你,你没有本事与他们二人相争,便将这一切怒火泼洒在我身上。” “你口口声声说我骗你负你,可我骗过你什么,你又曾损失什么?!”苏映微越说越激昂,“你不过是自负惯了,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要围着你转!然后呢?没有人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扶荧更不会喜欢你!就连被你敬重了百年的师父也不过是把你当作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云麒,这大殿之内,除了你,你还有谁?!” “我让你住口!!!” 他近乎嘶吼,苏映微尖锐的喊叫却是覆过了他的声音,“谁会站在你身边,谁又会爱你!” “住口住口住口,我让你住口!”云麒面容狰厉,扑过来将她按倒在地,一双手死死掐着她的脖颈,用最原始的方式发泄着自己的满腔怒火,那滔天的愤怒让他面部的皮肤都在跟着抖动。 眼神像是要吃人,像是要将苏映微生吞活剥了,苏映微骂到最后只余疲惫,她大笑着落泪,知晓自己活不了了,很可能会惨死在异地,那股悲痛伴随着后知后觉的恐惧让她曲着腰颤着。 第167章 渐渐地,她的眼睛开始失焦,皮肤覆上可怕的青紫。 在生命将要消散时,云麒又把空气还给了她,“你想死,我偏不让你如愿……” 他翻身下来,招来侍卫,“来人!将她压入死域!” 死域——罪者的流亡之地。 她不能死,也不能这样好好活着。 苏映微被拖拽着下去,她那双眼睛狠狠瞪着云麒,继而破口大骂,云麒此时已经听不清她骂了些什么,反正都是些不大好听的。 他踉跄着起来,又去研究那支蜡烛。 云麒一直从白天写到黑夜,写到整个大殿飘满了纸张烧灼的味道,直到月影也快消弭,蜡烛仍然未有点燃之际。 他开始孤独。 云麒抱着蜡烛,彻底失力,高大的身躯跌在地上,如孩子般地啜泣起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像玄牝那般的人,怎会有如此慈悲。 可是他太想念母亲了,哪怕是只有一丝的可能性;哪怕微末,他也愿意尝试,哪怕放弃自己的一切,也要让母亲重新回到这个世上。 让她看看,云麒长大了,不会再挨人欺负了。 偏偏……偏偏苏映微戳破了谎言,偏偏……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娘,天亮了……” 晨曦刺眼,漂亮。 他的眼泪掉在了蜡烛上,“你不会回来了,是吗?” 第126章 126 “恨你为什么不爱我。”…… 碧萝晕了好一会儿才在扶荧怀里醒来。 滚滚黃沙卷盖着天际, 風声哭嚎着灌入耳朵,她动了动眼皮,慢慢从扶荧的胸口爬了出来。 注意到那颗钻出来的绿色脑袋, 扶荧嗓音柔和:“醒啦?” 碧萝用爪子扒拉着她领口的衣服, 警惕地观察起四周的情况。 黃土一望无际, 不见人烟。 天边日月不明, 看起来像是一片无主的域境。 “走多久了?” “约莫两个时辰了。” 可是不管怎么走, 四周景物都没有任何變化。 这里似乎有阵法用于压制修为, 为了节省靈力,扶荧并没有贸然行动。 “都怪我不小心……”碧萝愧疚地低下脑袋,“若不是我要闹着玩会儿, 也不会害得你沦落至此。” 扶荧笑了笑:“看样子动手的人跟随我们多时了, 就算不在这里动手;也会在下一个地方动手。”她伸手点了点碧萝毛茸茸的额头, “不要多想。” 经过安慰,碧萝低落的情绪有了缓解。 她想不通, 到底是谁会对他们下手,而且两人的修为并不低, 那个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布下阵法。 “会不会是棲梧宫的?” 扶荧稍作沉吟,摇了摇头:“我出城的消息只有你我和十九知道, 他们不会有这么快的动作,何况棲梧山主向来注重颜面,我若在这个时机出事, 矛头都会指向他, 他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碧萝认真思索片刻, “不是栖梧山主,那还能是谁?” 贺观澜?或是金鳞城那位年轻的妖族。 可是他们又为什么这样做? 两人暂时找不到头路,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看, 天要黑了。” 扶荧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对碧萝示意。 焦黄的天云果真覆上一层浅淡的墨色,这说明此處是分昼夜的。 天色暗下来的速度分外快速,眨眼间大地就被墨色覆盖。 黄風作歇,取而代之的烈烈寒風,霜雪骤降,茫茫白意倏然席卷。 在这天寒地冻间,那冷風直往骨缝里头钻,碧萝牙关打颤,受不了地往她衣服里头躲了躲。结果两人还没适应这极寒,雪色消融,转为电闪雷鸣;没等雨落下,热浪袭来,黑夜转为白昼。 四季混乱;日月不清。 在这繁复多變的环境中,扶荧感觉胸口處紧了紧,顿时让她心底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们得快点出去。” 她雙手结印,准备利用灯火为自己引路。 靈力凝聚指尖,又很快散去,腹中郁气凝结,直冲心脉,当即乱了靈洲。 碧萝注意到她情况不对,立马跳出她的怀里,急忙幻化人形搀扶住她徐晃的身体,“阿荧?” “有东西抑制了我的灵府。” 扶荧捂着胸口,生生将喉间的那股腥气咽了回去。 碧萝满脸急色,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就见扶荧瞳孔紧缩,反手拽着她的手跳到一旁,直听身后传来巨响,竟是一條长约百尺的雙头沙蛇。 可避邪魅的决明印显然震慑不住它。 蛇怪竖瞳猩红,俯冲入地,越过沙子再次朝两人发起攻势。 此等挑衅让碧萝愤恨咬牙,暗骂声找死后,持咒迎上。 这邪境不仅封印了扶荧,同时也让碧萝的灵力大打折扣,一道术法过去,未伤及它丝毫。 碧萝哪受过这种屈辱,正欲迎战,不知从哪儿窜出两道黑影。 “咻咻”两声之后,沙蛇的身体从七寸一分为二。 庞然大物哀鸣入地,肉身化作沙土,与黄沙相融。 碧萝骇然,不禁护紧扶荧,满是警惕地看着来人。 过后,那人回头:“二位没有受伤吧?” 长久的风吹日晒让他原本英俊的脸颊变得粗糙,但碧萝还是一眼认出来人,先是惊愕,接着惊喜:“成风!” 成风颔首,又看向t碧萝身后。 她胸口的绞痛没有减轻,不过如今也顾不上这点不适,扶荧的视线越过成风,直直落在了后方那人身上,背对着扶荧,只留给她一个清瘦了许多的背脊。 碧萝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相认,好久才试探性地张口:“渊……主?”她慌忙上前,“你可是渊主?” 寧随渊回眸,神色偏冷。 尽管早有了打算,然而当这张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碧萝仍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她不由转身看向扶荧,她垂着睫毛,神色半明半暗。 碧萝急忙跑回到她身边,紧紧搂住了她的胳膊。 那头的主仆两人也都没有说话,收了刀,面对面沉默着。 好久之后成风才打破僵持的二人,“你们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碧萝回神,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眼扶荧,如实交代:“我们本要去林山采药,结果不知是谁设了阵法,我和扶荧都没有觉察。”她急忙追问,“你们呢?为何也在这儿?” 成风叹气,颇是无奈:“是云麒和蘇映微,她仅用一面鏡子就困住了我们。我们已在此處逗留多时了。” “鏡子?”碧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扶荧耳尖动了动,“是什么样的鏡子?” 成风稍加沉思,依照记忆将鏡子的大概轮廓告知扶荧,自然也没有忽略蘇映微驱咒的方式。 听罢,扶荧心里已有了大概:“是玄枵镜。” 成风诧然:“姑娘知晓?” 扶荧给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曾听闻过。” 玄枵镜是系统配给苏映微的宝器。 此物稀奇,凡照射之处皆会被吸纳其中,原著特意提及过——玄枵镜自成灵仙,其名镜女,入了镜中界的人,想要离开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镜女。 所以现在……他们只能去找镜女。 “天光停留之地,便是镜女栖落之处,我们要顺着天光走。” 碧萝仰头看着天际茫茫:“这要走到几时?” 扶荧说:“总能找到的。” 她率先前行,漠然地从寧随渊身侧绕开。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他们前边,成风望向寧随渊,发现他的眼神始终追随着扶荧,带着某种看不懂的极为压抑的情绪,成风叹了口气,“帝君,我们也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迎天光而去。 此处的地脉似乎正在缓慢蚕食着扶荧的灵力,即便她一直强撑着,仍被碧萝抓住了那丝苗头。 此时几人已接连走了好几个时辰,眼瞧着扶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碧萝立马停步,抓住她手:“我们歇会儿吧。” 扶荧摇摇头:“快些走就快些出去。”她安慰她,“别担心,等出去我就好了。” “可是……” 扶荧不给她阻拦的机会,轻轻推开碧萝的手,继續向前。 她的背影带着消弭不下去的沉重,看起来摇摇欲坠,像是马上就会跌入尘土里。 碧萝担心,却又无可奈何。 一旁的寧随渊定定凝视着她,最后似乎做好了某种决心,大步上去,在扶荧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抓住那两條纤细的胳膊,将她甩到了自己背上。 等扶荧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他背了起来。 “宁随渊,你疯了不成?!放我下来!” 第168章 扶荧对着他的后背又踹又踢,甚至在情急之下上手抓挠,可是不管怎么殴打反抗,没让宁随渊的步伐乱上一寸。 他走得稳当,速度却一点都不慢,很快就将那两人甩在了身后。 扶荧急得不行,低头咬上他脖子处的软肉。 两排白牙都跟着用力,上下碾咬,很快就破了皮,出了血,宁随渊也停了步。 他微微侧头,喉咙里溢出一声不轻不重地闷哼。 见他停下,扶荧也松开了嘴,本以为他会将她放下来,未曾想那两条胳膊依旧牢牢固着她的双腿。 “放我下来!”扶荧气急败坏,狠狠踹打着他的肩膀,等没了力气,甚至拔出青簪抵住他咽喉威胁,“你放不放?” 他没动,只是闷笑。 扶荧咬了咬下唇,狠心将青簪没入他的皮肉。 宁随渊顺势仰脖,扶荧趴在他肩头,看到他唇角上扬了一寸,接着听到他颇为戏谑的嗓音,“来啊,杀我。” 扶荧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会?” 宁随渊不慌不忙,反而将她往上托了托,无所事事地继續向前走:“扶荧,我真是恨你。” 闻声,她握紧了青簪。 “恨你为什么不爱我。” 扶荧愣了下。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迅速起落的日火将他的情绪全部隐没,透过那双沉沉的眼眸,扶荧只看到无边的孤寂。 “你放心,那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他目视前方,嗓音平寂,“我不会继续纠缠你,更无心报复你。出去后,你好好做你的神女。所以你留些气力,千万不要死在这儿。” 扶荧睫毛埋下,他宽阔的背脊不住向她传递着人体该有的暖意。 因他所起的恼意在听他说完这些话后反倒变成了让她难以面对的无所适从。 “……我自己能走。”扶荧泄了力,闷着声儿说,“既然你我没有瓜葛,又何必多此一举,我也不想让外人看见你我——” “谁是外人?”宁随渊突然反问,“碧萝?成风?我?如果我们都是外人,你又何须在意;还是说,你也知道我和他们不同。” 扶荧说不过,也说不通。 她疲惫地闭上眼:“随你吧。” 她的妥协让宁随渊抿唇笑了笑,长久笼在眼底的阴霾散去,他用后背掂着她的重量,低声说了句:“轻了。” 扶荧眼皮一跳,挣扎着又要下去。 他哪儿敢再乱说其他,双唇紧闭,老老实实地继续赶路。 很快,四人来到了天光的尽头。 所有光凝结在一处,准确来说……是那些光形成了一座莹白的牢笼,从四面八方锁住了一个人。 她躺在天光之下,黑发红衣,背对众人。 四人面面相觑,宁随渊对成风递过去一个眼神,他点了点头,动作小心地抽出剑向光牢接近。 “你们终于来了。” 她从地上爬坐起身,缓缓扭头望来。 待看到那张脸时,几人齐齐倒吸口凉气。 碧萝指着她,不可置信地张开嘴巴:“苏、苏映微??” 第127章 127 咚的一声,她死不瞑目。…… 碧蘿激动地冲上前去, “苏映微,你又搞什么?” 扶荧及时制止碧蘿,摇摇头:“她不是。” 扶荧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一抹探究。 玄枵鏡只会把器主外的对象关入其中, 便是器主有心进入鏡中界, 也别无他法。 可是眼前这张脸确实与苏映微别无二致。 若说不同, 也是她的眉宇间带有一丝苏映微所没有的悲悯。 回想苏映微出现的时机, 扶荧浑身一震, 骤然生出一个颇为荒谬的猜测, 她不禁上前几步,伸手触向光柱,掌心刺痛, 那块皮肤瞬间被烧灼的通红。 扶荧攥拢拳心, “你才是苏映微, 对吗?” 碧蘿錯愕,便連宁随淵的脸上都泛起微末的波澜。 “她是苏映微, 那……外面的?”碧蘿指着里面的“苏映微”,大脑一片空白。 扶荧再次逼近, 神色变得尖锐:“她奪走了你的身份,对吗?” 原著开篇就介绍过女主的家世。 她的出身普通平凡, 因自小患有心脏病,家庭拿不出高昂的治疗费,于是只能将她放弃, 重新生了第二个孩子。因此女主十分渴望健康和财富, 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系統的提议, 穿越小说来完成任务。 如果苏映微真依照书中写的那样,身体虚弱,心脏不好, 她是怎么在不虚洲存活下去的?那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她的躯壳还在现实躺着,系統为她奪取了他人的身体和身份,让她能顺利地适应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这也就能解释,玄枵鏡里为何出现了苏映微。 宁随淵双目锐利:“你刚才说你们终于来了,難道你一直在等我们?” “決明灯让我发现了你们。”隔着光牢,她的手轻轻点了点扶荧额前的神印,“看起来,它为你赋予了新生。” 扶荧不由自主地抚上额头,心中疑问万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萝更是着急,“对啊,你快告诉我们,你是鏡女还是苏映微?我们要怎么出去?” “我是谁?”镜女面容恍惚。 对她来说,这是个漫长的故事,漫长到要从五万年前开始说起。 五万年前,四界混沌。 其名为“饶”的邪神诞生,蚕食日月,吞纳四方灵火,在祂的統治之下,不虚洲度过了近五千个不见日月的年景。 为震邪神,神界众t神以骨血铸塔,而后倾尽全力将之镇压其中,并以天地神器“決明灯”作镇魂灯,以镇邪魂,虽成功镇压住了邪神,残留下来的邪祟之气却经久難除,最终通天塔成了一座矗立天地间的吃人的怪塔。 随着岁月变迁,不虚洲复有新生,灵气重归大地。 无数修道者如雨后春笋般层出叠见,年轻无知的修道者们不知过往,凭借着一腔热血爬上通天塔,想要寻求神灭的真相;更想做第一个得以窥见九重天的得道者。 然而不管修为多么高强的修道者,一旦登上高塔,都会被高塔里的邪怪吞噬,成为其养分 飞升者们对此并不知情,更不会想到接連着天地的通天塔竟是一座会吃人的怪。 他们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奔赴死路。 “众神早已预料到,邪气迟早会有渗出的一日,可是只要決明灯安然无恙,魔神便永远不会有重见天光的那天。因此……众神在铸塔之前,挖出了他们的神印,用这些神印凝结出了重明盏,将其护在決明灯外,为它抵御邪瘴。” “我本是由众神意念所化的一缕神魂。”镜女说道,“我阻止不了那些修道者,对我来说,我的职责就是守护好决明灯,千年万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意外发生在一万五千年前,镜女至今不愿回想那日。 被重明盏保护其中的决明灯一夜间不知所踪,失去了决明灯的神塔犹如失去了地基的高楼,顷刻间岌岌可危。 镜女无力阻止,最后眼睁睁看着高塔倾覆,倒毁大地。 重明盏落入四海不知所踪,她的魂魄連带着部分邪祟被永恒的囚在了一面镜中。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镜女快要接受镜女这个名字时,有人捡起了她。 然后—— 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听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名字。 镜女这才意识到,通天塔倾塌之时,她根本没有死!是有人掠夺了她的身份!所以她的魂魄才会被囚在镜中,所以她才不见天日!! 碧萝听得面色发白,“既然从未有人登上高塔,决明灯怎会突然消失?又怎么会跑到苏映微手上。” 扶荧神情复杂:“是苏映微,对吗?” 别人或许不知情,扶荧却是知晓的。 决明灯是苏映微用积分从“商城”兑换出来的神器,天底下唯有这一件神物,也就是说……兑换成功之后,原本用于镇压通天塔的决明灯越过一万五千年,来到了苏映微手上,这才导致了这場悲剧的发生。 镜女不顾光牢会烧灼自己的碎魂,扑过来紧紧抓住栏杆,点点白雾从她掌心升出,□□逐渐透明。 “我都听到了!是她……是她夺走了决明灯!”镜女艰難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扶荧,“重明观天下,不可轻易开。重莲盏与决明灯本为一体,若无牵制,不虚洲将重步末路!” “当日众神万名,为救世无一存活!” “我本为神念,无所谓是生或死;无所谓姓甚名谁!若能为三界谋得太平,便是永世不得超生也在所不惜!扶荧……”她将整张脸都贴到了光柱上,瞪大的眼球似乎马上要挣出眼眶,血淋淋的眼神,带着近乎绝望的狰狞与偏执。 第169章 “九曜噬日;道尽途穷。”那条烧碎的手臂终是穿过了光芒四射的牢笼,带着太阳般的温度,触上扶荧额心金色的印记,她的语气悲哀而寂静,“你即生路。” 她原本以为此生都要如此了。 或许千年万年,或许邪神重生现世,或许世间再无机遇。 就在她快要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时,镜女感受到了久违的,决明灯的星火,透过那点微末的星火,她看到了一个不灭的灵魂。 “镜女……”扶荧想反握她的手,可悲的是她开始消散。 镜女笑了起来:“扶荧,只有你能阻止重明域的蔓延……你记着,只有你……” 烈光把她的红裙一点点撕碎,镜女苍白的面容在华光之下逐渐模糊不清,甚至不给他们留下告别的机会,四人就被冲击过来的重力送出了镜中界。 ** 此时,死域。 这是一片极寒域,每到夜色来临,邪祟惡鬼层出不穷,关押在此的犯人无非有两种结果,一是冻死;二是成为惡鬼的吃食。 苏映微关在这里已有两天。 死域并不设立牢房,聪明的犯人会找洞窟躲起来;也有的为了忍耐极寒而漫无目的走着,还有的像苏映微这样,随意择地,自生自灭。 缠绕住四肢的铁链同时封印了现有的灵力。 不过那点灵力对苏映微来说可有可无,迄今为止她已感觉不到冷,更感觉不到疼,她想,她怕是过不了今夜了。 苏映微呆呆地仰望着天空。 天空呈现出一种十分惡心的死白,在它的遮覆之下,地面那些冻结起来的冰石也像是一块块黏腻的肥肉,无数犯人们在这些烂肉上麻木游走,仿若蛆虫。 她觉得恶心,又悲凉。 苏映微深知自己并不讨喜,不讨家人的喜欢;不讨朋友的喜欢,所以来到这里,无比享受着这些天之骄子们的围簇吹捧,她一下子迷失了,让她忘记了自己本就是一个虚伪又惺惺作态的人,像她这样的人,怎会真的得到旁人毫不犹豫的爱和珍视。 是啊,像她这样的人…… 眼泪悄然无息地滑落,又很快凝结。 那双早已冻僵的手慢慢伸向怀间,将那面镜子取了出来。 云麒不知道,这镜子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就算他暂时拿走,她也有办法把它收回。 她颤抖地抚向镜面,兀自笑了。 “……我不好活,你们都别想活。” 她死了,镜里的人也出不来。 云麒想保护扶荧,她偏不让他如意。 苏映微難以站起来。 一双腿冻得又青又肿,想必早已坏死了。 她挣扎着爬向前面的水坑。 快要触及边缘时,突然有人扑了过来—— “你有吃的是?!拿出来!!” 衣衫褴褛的男人也不知在这里关了多久,浑身恶臭,头发结满冰霜。他二话不说开始抢夺苏映微的怀里的东西,等好不容易把镜子抢了过来,发现不是食物后,惊喜化作怒意。 “为什么不是吃的!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 他丢了镜子,骑在她身上对她拳打脚踢,像一条失智的疯狗。 苏映微疼得满脸是泪。 她捂着脑袋,看到男人面目狰狞,发疯的样子竟和她现实的父亲十分相像。 这一刻,恨大于惧。 她找准机会挖入他的眼球,在他痛声尖叫时利用手铐间的链子缠上他的脖颈,全身施力,他很快就不叫了,很快就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苏映微仍不解气,反身压过去,继续勒他脖子。 她恨。 她就是恨。 恨自己,恨系統,恨天地间的每个人! 勒到最后她自己也没力气了。 苏映微想到玄枵镜,如梦初醒般地从他从身上翻下去,四处爬找着镜子。 终于,苏映微在一块冰石下发现了它。 正当她手脚并用爬过去,想把它重新捞入怀间时,镜子在她面前咔嚓一声……碎了。 碎了。 它竟然碎了…… 苏映微不可置信地干瞪着眼睛,直到四人凭空出现,她才不得不相信玄枵镜已毁的事实。 她僵硬地仰头,与落下的目光正面相对。 ——扶荧。 与她的狼狈相比,她未免过于圣洁。 四目相对,一触即离。 扶荧牵过碧萝,淡淡说了声“走吧”,便再也没有看她。 几人的背影愈来愈远。 苏映微恍惚地回过神,抓起地上的石子对准他们离开的方向丢过去,“扶荧,你回来!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你为什么不杀我!难道这样显得你良善吗?!” 不管她怎么大声吼叫,扶荧始终没有回头。 碧萝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眼,她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吼破了嗓子,再看扶荧,神色淡薄,看不出喜怒。 “阿荧……” 觉察到她的犹豫,扶荧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要是想救她就去救,不用顾虑我。” 碧萝与她主仆一場,或多或少是有些情分的。 正因为碧萝是个善良的人,所以才会心生不忍,扶荧明白,自也不会怪罪。 碧萝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可怜。 事到如今,她只觉得她可怜,t除了这点怜悯,再生不出其他多余的情绪。 转念一想,她可怜,难道被她夺走了名讳的镜女不可怜吗? 碧萝又冷静了下来,“不杀她吗?” 扶荧摇头。 她对苏映微不恨也不怨。 站在苏映微的立场,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贪生其实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她錯就错在过于高高在上;利用系统凌驾于万千生命之上,现在沦落在此,是她傲慢的结果。 既然有了结果,她有什么理由杀她。 扶荧现在只想快些回到月下城,想办法阻止重明域的蔓延。 “扶荧,你就是个小偷!!”苏映微突然喊道,“若不是你偷了我的身份我的东西,你怎会有今日!如今你装什么善良!” “卑劣无耻的人是你!看到我现在,你是不是很得意!” 扶荧脚步骤顿。 她转身看去,发现她的眼中满是怨怼,就好像她变成这样子,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原因。 扶荧本不想理会的,可是想起镜女的那番话,慢慢朝她走了过去。 “阿荧……”碧萝反手拽住。 “没事。”扶荧挣开碧落的手,一步步向她而去。 见她终于过来,苏映微变得得意。 她不想让自己在她面前显得过于卑微,于是用双臂撑坐起了自己的上半身,脖颈高仰,霜雪凝结在她的脸上,眼神却比这冰雪还要冷,带着讥讽,直勾勾看着她。 “如果不是我,你怎会得到这一切?”苏映微说,“你现在一定十分得意吧,世人称你神女,有神君为你保驾护航;就连被你杀过一次的宁随渊还选择站在你身边,你踩着我的名字拥有了这一切,你是不是很得意!” “你不杀我,不就是想让我看你这副面孔吗!你赢了!你成功了!” 扶荧眼睑低垂,一语不发。 她的面孔比这凌霜还要凄白,望着眸底那双癫狂的眼睛,她的心里泛起凉意。 “在你眼里,我已经拥有一切了,是吗?” “难道不是?”苏映微轻哼,“我知道,你原来只是个医娘,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 扶荧默念着这四个字,莞尔一笑:“苏映微,你现在腿不能动,日日躺在这风霜里,时刻忍受着严寒雕骨,可曾怀念过你原来的生活?” 苏映微听得一愣。 怀念吗?她自然是怀念的,就连被她憎恶的父母,这些天也时时想起。 眼眶蓄满眼泪,她不让自己哭,依旧恶怒地看她。 “那些在你看来的一无是处,才是我最想拥有的一切。”扶荧眸光淡漠,“你说我偷了你的东西,那你呢?苏映微,你连这个名字都不是你的,那个被你夺舍的魂魄直至死,想的也是苍生万世。” 苏映微瞪大眼珠,惶恐让她的双手在地上虚抓了一把。 她没有办法身穿过来,于是穿越之前,系统让她选择身份,她念着苏映微这个名字好听,念着圣女的身份好完成任务,理所应当地选择了,但是从未想过原本的苏映微会如何 。 第170章 扶荧为什么会知道?难道是镜子? 扶荧蹲坐在她面前,温柔托起她的脸颊,“你说我赢了,我赢了什么?我原有一个家;原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儿;原有一个慈悲的父亲,爱我的丈夫,我原有一个平稳顺遂的人生,可是那场战乱让我一无所有,我赢了什么呢?” 扶荧为她擦去眼角的泪痕,看向她肿胀的双腿:“痛吗?”她问,“战场上,有许多人如你这般,失去双腿;失去手臂,在疼痛和等待中死去。你尚能有家客回,他们却再无活路。” 苏映微唇色苍白,反驳也苍白:“那又不是我的错。” “是啊,不是你的错。”扶荧闭了闭眼,“那么你变成这个样子,又怎是我错?” 扶荧起身,居高临下:“伤你的是云麒;关你的也是云麒,与我何干?” 这般反问让苏映微哑口无言。 她眼睁睁看着她转身的背影,恐慌中带着不甘,不甘心自己死在这儿;不甘心她沦落成可怜鬼,而他们每个人却完好无损! 这些不甘心犹如蛀虫般啃食着她仅剩的那点血肉,她痛苦到难以呼吸。 不能这样算了……不能。 苏映微看到了宁随渊的眼神,他的注意力全程都在扶荧一人身上,即便死过一次,他也依旧爱她;苏映微又看到了碧萝,那曾经是她最为忠诚的魂兽,如今也成了她的坐下臣。 还有云麒,那个小疯子…… 他不说,但她能看出来,在他心里,扶荧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就连贺观澜……是他将她托举到这个地位的。 她若活不了,他们凭什么好活? 苏映微唇角上扬,渐渐勾勒出一个诡异可怕的笑。 “扶荧——!”她凄声冲她身影大喊,“我知道,你的心是假的!!” 随着这句话落下,她听到自己胸腔传来类似瓷器碎裂的声响。 扶荧捂着胸脯,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 她扬扬得意:“你是失心鬼,对吗?” 系统无意间将这件事透知给她,让她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轻易暴露,免得引火烧身。 不过苏映微并不相信单一句话就能让她死去,也担心系统说的那样给自己招惹来麻烦。不过都到今天这份上了,还怕什么呢? 望着那几人一个比一个震愕的表情,苏映微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宁随渊早已失去了他的重莲心,扶荧更没办法从别人那里换来一颗不灭心。 因此扶荧会死。 她死了,其余人也不好过。 最后,还是她赢了。 “你竟敢——!” 盛怒之下,宁随渊提剑而来。 她仰天大笑,根本不给其机会,抓起脚边破碎的镜子,用力捅入了自己的咽喉。 咚的一声,她死不瞑目。 人死时,最后消散的是声音,苏映微听到脑海中传来嗡嗡的电流—— [宿主028已死亡,任务失败。] [10045小世界——不虚洲退出主神标本。] [系统即将回收,5……4……3……2……1……] [回收完毕。] 这声音是系统啊…… 好可惜…… 系统应该和她一起死的。 怀揣着这抹遗憾,苏映微彻底没了心跳。 第128章 128 “你不能这样残忍,不能杀我一…… 成风从妖兵手上劫来几匹烈马, 强行杀出了金鳞城。 等云麒携人前来追捕时早已来不及了,烈马自前路奔腾,卷起滚滚沙尘, 眨眼就消失无踪。 “回禀主上, 苏映微已经断气了。” 属下小跑到身侧, 双手奉上一面沾着血渍的镜子。 云麒没有看, 依旧直视着四人所离开的方向, 眼中戾气翻腾。 属下沉吟:“要追吗?” 云麒摆了摆手, 视线淡淡朝镜子掠过,转身回城。 ** 烈马一路疾驰,几人不敢有片刻的停歇。 扶荧被宁随渊搂抱在马背上, 随着身下剧烈的颠簸, 她的意识渐渐失去了清明。 那颗破碎的心再难压制生死卷的反噬, 身上很快泛浮起赤红的诡紋,缠結于瓷白的皮肤, 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冶的美感。 熟悉的嗜血感再次将她占据,它们发疯似的纠缠在意识当中, 头很疼,眼球更是要胀出来一样, 若不是她现在的灵力不算低微,怕早已和先前一样,失去理智, 四处食人了。 扶荧不禁觉得可笑。 她原以为度过雷劫, 就万无一失了;可她忘记了, 无心鬼当不了人间神,是那一声声的圣女讓她迷离,讓她忘记她原本就没有心的。 现在虚妄破灭, 一切归于原点。 扶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天快黑了,疾风和昏蒙的天光贴着他的侧影穿过,那张脸冷峭,没有一丝溫度。 扶荧猛地想起了裴容舟的话,干涩的喉咙跟着一滚,她闭了闭眼说:“这下彻底两清了……” 宁随渊听见了。 喉头一梗,掌腹跟着勒緊缰绳,他想大发脾气,可她虚弱苍白的面孔讓他不允许这样做,最終那些不甘全都转为一个更結实的搂抱:“不要乱想,我带你去找裴容舟,他会有办法。” 扶荧听罢,喉间没出一声輕笑。 聚灵瓶凝结不出第二颗心;她更没有办法换得一颗不灭的灵心,她的身份是禁制;结局也早已注定。 疼痛再次冲袭过来,扶荧得用全力才能与之抵抗。 她颤抖不止,隔着锦缎,宁随渊可以感受到t她不住攀升的体溫,烫得吓人。 “吁!” 宁随渊看了眼前路,最終勒停马匹,见此,身后的两人也急忙停下。 他没有管顾他们疑惑的视线,抱緊扶荧,长腿跨下马背,横抱着她来到路边的一棵槐树下面,语速飞快:“我守着她,你们先去叫人来接应。” 成风颔首,正欲动身,发现碧萝眼含热泪,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扶荧。 成风出声催促:“碧萝。” 碧萝知道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她擦干泪水,夹緊马腹跟紧上前。 两人走后,宁随渊咬破手腕送到她嘴边,“张开。” 新鲜的血液顺着裂口不住渗出,刺激着她本就饥渴的欲望,扶荧恹恹瞥了眼,又别过头,无声地表达着拒绝。 扶荧不愿意喝他的血,宁随渊也无法逼迫,这不禁讓他心底生出一股躁意来:“我知道你厌我。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你何必拿自己的身体与我置气。”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里也跟着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实在忍不住那股酸涩劲儿,眼眶竟跟着红了一圈。 扶荧虚声反驳:“我没有。” 宁随渊将手腕凑近:“那你张嘴。” 扶荧无奈地叹息:“……喝了只会更控制不住。” 欲望一旦打开缺口,便不会有滿足的时候。 扶荧不是小孩子。 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宁随渊觉得这样是为她好,可她不是这样认为的。 ——在鬼与人之间,扶荧更想做人。 宁随渊双唇嗫嚅,未等说话,扶荧就輕輕攥住了他的手指:“镜女说的那些话,你都记得吗?” 宁随渊嗓音发闷:“记那些做什么。” 扶荧笑了笑。 这个笑是自从宁随渊复活以来,见到过的最温柔的一次。 他的心瞬间就软得一塌糊涂,“扶荧,你先把它喝了。 ” 鬼紋已爬上她的面颊,映衬之下,她的眼神格外清丽,“我知道的,你其实都听明白了。”疼痛让她浑身痉挛,扶荧忍着越来越重的痛意,“宁随渊,你觉得……重明盏会在哪里?” 宁随渊抱着她的胳膊瞬间变得委顿。 日光下沉,煙霞滞留滿天,她的眸中倒映着那片灿色,“我不能回月下城。”她的语调细细柔柔,“你要在我失控前杀了我……” 宁随渊眼尾发狞:“扶荧!” “宁随渊。”扶荧打断他,“无关愛恨。” 脸颊温热。 竟然是他的泪。 他所有的力气都从骨缝里挤了出来,嘴唇动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没有用;说什么都留不住她。 宁随渊用力抱着她,难受到极点时,便把脸颊深埋进她的颈窝,眼泪一点点濡湿她滚烫的皮肤。 扶荧没办法推开,任由他无声落泪。 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痛苦,贴着她身体的双手冰凉,战栗,因搂的过紧,以至于扶荧难以呼吸。 第171章 扶荧放任着,暗红的眼瞳平静地看着从头顶飞跃而过的群鸟。 她从未惧怕过死亡。 若生可助苍生渡苦海,那她便生;若死可还四方太平,那她便死。 生死之间一线之隔,牵连的从来不是她自己,而是身后那些万万个可怜的命数。 扶荧已经没有了家,但那些个慕宁……不能再成为孤儿。 “宁随渊……睨想办法夺回重蓮心,将它们一同镇于重明域。” “我办不到……”宁随渊几近崩溃,“扶荧,我办不到。” 他切声道:“你不能这样残忍,不能杀我一次又一次。”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看着那些可怕的紋路将她缠绕。 鬼纹盛在她身上,锁在他咽喉,一圈接一圈地堵住肺腑,窒闷感强烈,就连喘息都尤为困难。 她確实残忍,更卑鄙。 愛别人那么多;独伤他最深。 自从遇见了她,他无时无刻不在难过。 宁随渊不是没有想过狠狠报复她,或是想方设法地将她囚在身边,哪怕被她永世厌恨也好。 然而他做不到。 他不想见她痛苦;不想见她挣扎,如果她快乐,他可以一辈子不出现在她眼前。 让他杀她,不如他自己死。 宁随渊低头亲她的眉眼,语气仿若恳求,“扶荧,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他颤抖不已,“扶荧,你不能……” 嗜血感已经压抑不住。 生死卷同样在灵海当中争夺着这具躯壳的使用权,扶荧呆滞地望着自己锐利的十个指尖,“我一直在想……当日跟在云麒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后来我想到了。” 她重重咬破舌尖,用疼痛来抵御麻木。 “……裁骨煙乃世间罕见之物,需得经过至纯身孵育。当日云麒把它给我时,它已是孵育好的状态。不是我,那就只是贺觀澜了。” “世间能让贺觀澜听命的就只有一个人。” 扶荧最开始还怀疑过,是云麒与贺觀澜联手夺心。 可是大战之后,她清醒过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贺观澜。 那时扶荧躺在碧虚,看到他满身伤痕触目惊心。 扶荧很快就联想到裁骨烟——蛊虫在生长途中,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吸食着宿主的养分,那时她就意识到是贺观澜当了裁骨烟的媒介。 他没有掠心,又为何如此大动干戈?难道单纯为了让宁随渊死吗? 贺观澜向来理智,怎会如此贸然。 别提被裁骨烟寄生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稍不留神就会令百年修为毁于一旦,他既知后果,怎会行动? 若不是他,那就是有人驱使。 贺观澜已是太华山掌司,能让他听命于此的只有他的师尊——玄牝。 宁随渊听她说完,眼泪砸到她脸上:“……我早已知道了。” “那就好……”扶荧问, “你会答应我的,对吗?” 她確实卑劣。 最后竟想用他对自己的那点爱逼迫他点头。 她更有私心。 重蓮心于天地来说是瑰宝;对世间来说却是一件可以带来祸端的邪器,它在一天,苍生注定不得太平。 重明盏坠落深海被幼龙所得,为他赋予了永生不死的能力。 现在仗着对她的这点爱,他有了人情;倘若有朝一日,爱随岁月而去,他是否会如当初那般残暴不仁?因此它不该留着,不该藏在任何一个人的胸膛里。 “宁随渊……”扶荧轻轻扯他的袖子,张嘴哀求,“答应我。” 宁随渊唇角抽动,最终不忍,他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扶荧松了口气,闭眼等他动手。 男人冰凉的掌心轻柔覆上她的双眼,他不再哭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底的爱意平静而汹涌。 [封魂闭魄;灵息归空。] 他在心底默念了封魄咒,在咒法的加持下,受咒者会短暂地进入假死状态。灵力自他指缝流窜,温柔地没进她的五脉,很快,她呼吸归寂,握住他的手指缓慢垂落。 整个人犹如死去般在他怀里一动不再动。 宁随渊松开覆盖在她睫羽上的五指,又扯开她领口,心脉已碎,雪白的胸脯覆满诡异的花纹。宁随渊再次咬破手腕,将源源不断的血液往胸口输送,以此来确保她的安全,不让生死卷将她的五脉彻底吸食。 然而这样做只能维持得了一时。 若没有一刻不灭心,她最终的结果仍是覆灭。 宁随渊重新替她整理好衣裳,将人抱起继续赶路。 走到半路时正好与返回来的成风和碧萝相遇,在十九等人的拥护之下,他们顺利回到了月下城。 封魄咒仅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他们暂时把扶荧安置在了花冢,并在四周设下层层结阵,再由十九和侯秋平等人把守,万无一失之后,裴容舟开始给扶荧诊脉。 “没别的办法了。”裴容舟早已无计可施,“现在只有找一颗心,不然她迟早……” 碧萝坐在床边一直哭:“再像上次那样呢?也不行吗?” 裴容舟摇了摇头:“上次用的本就是瞒天过海的法子,既被识破;自不能再使用第二次。” 碧萝听罢,天都跟着塌了。 她无比憎恨之前的自己,要是她没有心软;苏映微就不会逃出来,说不定早就死在了三年前;她要是死了,扶荧岂能变成现在这般样子。 她满身的纹路糜丽且骇人。 像一具艳尸,直挺挺地陈在华美的榻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那些赤艳的纹却仍在生长,猩红的爬满血肉。 碧萝不忍看下去,指着自己的胸腔迫切地对裴容舟说:“我的心呢?把我的心换给阿荧。” 裴容舟皱着眉,身后的成风也是面t露不忍。 只有宁随渊,用冷淡刻薄的语气撕破了她眼中的期待,“你是畜;她是人,怎么换?” 说得过于难听。 碧萝埋在扶荧怀里大哭起来。 哭声扰得宁随渊心烦不已。 再瞥向神色苍白的扶荧,又生生将那些火气尽数咽回,“你当初说过,有三个办法。除了重莲心,还有一个办法呢?” 裴容舟沉吟:“他者之行需得民望;其回以赤城,方有精血凝魄,铸以魂心。而后羽化飞升,为神为圣。” 渡雷劫是天道承的圣女;万血凝心却是百姓所认的神。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扶荧,谁也不敢笃定这些人是否真的愿为她忍受椎心之苦。 宁随渊垂在腿侧的双手紧紧攥着,复又松开:“我去找重莲心。”他顿了下,“你们想办法劝说百姓,让他们鲜上心尖血。” 碧萝一愣,仓促起身:“渊主要去哪里找重莲心?”她颇为悲观,“劝说他们献血,就要告知他们扶荧的身份,他们知晓后,又怎会……” 甘愿。 碧萝不忍把这两个字说出口。 人间世最为复杂苦楚。 对他人善未必也得善,若这些人知道他们的圣女其实是可怕的妖鬼,说不准就翻脸不认人。碧萝不想如此笃定,但也不敢揣摩人性。 宁随渊轻轻摇了摇头:“他们兴许会的。 ” “渊主……”碧萝欲言又止。 宁随渊说:“若真的不给,我也会想办法夺回重莲心。不管成功与否,总要一试。” 曾经他厌恶世间,厌恶这片土地的任何生命。 直到他遇见了一位神。 被她所守护着的土壤,生长不出多么残忍的血肉。 总要一试的。 若失败;就说明月下城不值得如此;要是成功,扶荧即为这不虚洲唯一的,真正的神君。 宁随渊自幼的经历让他无法把希望全部寄托给别人,确保万无一失,他必须去太华山走一遭。 他在临行前又给扶荧渡了一次血,贪恋地抚了抚她的唇,最后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开。 第129章 129 “没有人,何定天。”…… “殿外聚集了不少百姓, 他们想知道神女发生了什么。” 十九进门通禀,边说边担忧地瞥了眼床榻上的扶荧。 几人彼此交汇了个眼神,最后由碧蘿和裴容舟出面, 前去安抚百姓。 尽管眾人把扶荧受伤的事情瞒的滴水不漏, 可是敏感地百姓仍是从细枝末节察觉到了异常。 花宫之外果然围滿百姓, 见碧蘿的身影出现在宫墙, 下面的叫嚷声大了几分—— 第172章 “我们看到神女是被人抱回来的, 神女可是出了什么事?” “医阁也一天不见她的人影, 若神女出事,切莫瞒着我们。” “我们想见见神女。” “……” 平日里扶荧不常待在宫殿。 她和每个邻家姑娘那样,走街串巷, 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然而自打前日起, 他们就再也没看到扶荧,今早又听说扶荧被一个一身是血的男子抱了回来, 在这个敏感地节骨眼,他们很难不多想。 人群中男女老少皆有, 每个人的神色皆为不安。 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滿是殷切地等待着回答,碧蘿緊了緊双拳, 突然下定决心。 她在眾人的注视中一步步走下宫墙,打开宫门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在无数双惊愕的眼神下双膝跪地。 这一举动登时讓所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事到如今不敢欺瞒大家, 扶荧有难, 恳求各位救她一命。” 站在第一排的婆婆忙过来搀扶她:“碧蘿何必行此大礼, 若非是神女保护着月下城,我们怎能安稳度日,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说就是。” “是啊,神女需要我们,我们开心还都来不及。” 另一人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将她搀扶了起来。 碧萝抹干净眼泪,把眼神递给了裴容舟。 他拱手作揖,因不想讓灯鬼这个身份吓到他们,便特意模糊了说辞:“扶荧上山采药,遇人伏击,心脉俱裂。需得一颗活心渡命。” 听到需要一个活心时,人群间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发现迟迟无人迎声,先前那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到裴容舟面前,抓着他的手:“裴先生,我虽古稀,心却还是热着,你若不嫌弃我是个老婆子,就把我这心拿去给姑娘吧。” 一番话说完,后面的人都臊着低下了头。 她泣道:“当日若不是神女为我们除去花妖,我们一家老小……怕早命丧黄泉了。” 老太太的话瞬间唤醒了眾人记忆。 跟随她过来的小童此时也站在了奶奶跟前,稚声稚气:“别拿阿婆的,拿我的心吧,上次阿荧送了我一枝花呢。” 小孩子不知心承载着多少重量,只记得那朵花香甜。 “拿、那我的吧!我年轻!” “我也来!一颗心罢了,拿去就是!” 他们不想连个稚儿都不如,接二连三地都站了出来。 恐惧死亡是本性;愿意奉献是人性。 可以恐惧,但不能懦弱。 裴容舟哭笑不得:“我所指的活心并非你们的心,而是要你们每个人一滴心头血,百滴足矣。” 一群人听罢,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为扶荧开心起来。 “这有何难!裴先生你说,我们照做就是!” 人群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都迫不及待地想为神女出上一份力。 这吵闹的一幕立马讓碧萝的眼泪落了下来。 此时裴容舟已取出聚靈瓶,準备引血,在场的人默契地排起长队,也有人跑去城里叫更多的人过来。 情况进行得比较顺利。 然而碧萝还没等喘口气,就见负责把守花冢的十九匆忙赶来。 他脸色欠佳,袖口凝结着一片新鲜的血渍。 碧萝见此,顿生不妙。 她瞥了眼一旁的队伍,拉过十九背对人群,压低嗓音道:“不是讓你守着花冢吗?” 十九只说了四个字:“扶荧醒了。” 碧萝脸色一变。 “怎么可能?”即便她刻意放低了声音,仍是让后面的裴容舟注意到了她的恐慌。 碧萝把十九拉到更远处:“渊主替她下了封魄咒,现在还没到十二个时辰,她怎会醒来?” 十九讷讷沉默着。 她也知道问也是白问,强忍着急切:“那她人呢?” 十九更是局促:“……候将军和成风大人拦她不住,破阵后……往城外去了。” 往城外去了…… 城外…… 碧萝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件事所带来的冲击感,就见负责看门的都统匆忙赶来,那个表情再次让碧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回事。” 都统一路上跑得气喘吁吁,他哼哧带喘道:“不、不好了,太华山的人闯了进来,我等拦不住,让他进来了。” 十九拧眉:“多少人?” 都统:“就一个,白衣服,瞧着修为也不低。” 十九追问:“兄弟们可有受伤?” 他摇头:“这人说是为神女而来,倒是没伤及我们性命。” 十九心里门儿清,对碧萝道:“八成是賀观澜。” 眼下的情况有些难办。 碧萝焦躁地捏了捏手指,“你先去城门,我去找扶荧,记着,千万不要惊动百姓。要是发现扶荧,立马回来见我。” 十九应允,急忙和都统前往城门。 碧萝也拉过裴容舟,把事情简短说了一遍。 此时心尖血也才集了几滴,和他说需要的数量远远不够。 望着身后那些对此一无所知的百姓们,裴容舟的脸色瞬间难起来,“想必是百杀录冲破了禁製。”他抿了抿唇,为了百姓们的安危着想,还是决定将手头上的事暂时搁置下来。 “你去找扶荧,让成风公子去寻那个人回来,我和候将军留在城內安置好百姓。”他不放心地叮嘱,“扶荧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你们要是找到她,切忌冲动行事。” 光凭他们的本事是无法控製住扶荧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回宁随渊。 碧萝点头,先行离去。 ** 所有人都不知道,月下城一夜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扶荧有意识地往人少的地方走。 月下城位于东郊有一条澄静的清泉,泉水顺山崖而下,细细长长的泉水犹如缎带般绵延蜿蜒,从中将月下城一分为二,因此得名——斷月泉。 斷月泉虽景色宜人,可因偏远,平日百姓也不敢独自出来。 泉水击石,清脆悦耳。 她在河岸对面看到了一头幼鹿,正与她隔岸相望。 扶荧很饿。 胃袋传来的空虚感更让她烦躁,就在扶荧準备扑杀过去时,河水映出了她的样子。 人? 已经不能称之为t人了。 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只怪物。 扶荧恍惚抚摸着脸上的花纹,潋滟的泉水将她眸中的困惑剪碎,她轉瞬清醒,可是很快就被野性压回。 挣扯当中,腦袋跟着疼了起来,是难以承受的剧痛。 她疼得在地上打滚,嘶吼,尖叫,甚至恸哭。 那头鹿很快就被吓跑,扶荧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名字;腦海里那个声音却告诉她,她是鬼,吃人的鬼。 “姐姐……” 耳边有人说话。 扶荧的面容依旧扭曲,她抱着脑袋抬起那双红眼。 不远处站着个不大的孩子,背着竹篓,里面放滿了新鲜摘来的野菜,扶荧再一眨眼,女童又变成了幼鹿。 [吃了它。] 不可以…… [吃了它,它只是动物。] 不可以…… 扶荧蜷缩在地,身躯不住战栗。 “姐姐,你没事吧?” 小孩尽管害怕,但还是迟疑地向她接近。 不知是野菜的香气,还是从她肉/体传出来的气息,它们在诱惑着扶荧。 “姐姐。”小孩蹲在扶荧面前,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咯嘣一声,理智彻底瓦解。 扶荧猛然对着女童扑了过去,她幼年的身躯被毫无预兆地按在了泥地里,竹篓掀翻,野菜洒了一地。 女童先是恐惧地瞪大眼珠,然而待看清扶荧的样子时,恐惧轉为惊喜:“阿荧?” 比起大人们恭敬的圣女,孩子们更喜欢叫她阿荧。 月下城不算大,孩童并不多,她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并在花月节来临前给他们送上礼物。 “阿荧,你受伤了。” 她摸她的脸。 扶荧锐利的指甲贴着孩子纤细脆弱的脖颈,稍加用力就能将它掐断。她却没有动,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扶荧在这一刻找回理智,松开手朝林中跑去。 女童茫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拍干净身上的土,小脑袋轉了转,很快下定决心,撒丫子就往城里跑,连那辛苦摘了一上午的野菜都没有要。 扶荧不知道要去哪儿。 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远离百姓。 远离百姓,那就要离开月下城,可是出了外面,她又如何确保他人的安危? 第173章 如今,她是全凭着那点意志来维持着短暂的清醒。 不知漫无目的地跑了多久,扶荧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尽管理智让她不要靠近;然而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顺着血液的方向奔跑过去。 林中倒着一头鹿。 ——是那头幼鹿。 靈泉滋养出来的小鹿早已生出灵丹,此时肚皮敞开,四肢抽搐,湿润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光,它并不明白死亡,鹿的天性驱使着它想要继续奔跑,所以它不明白自己为何站不出来。 它的眼睛过于漂亮,发现了扶荧,呦呦而唤。 扶荧一下子怔在原地。 随之有人从阴影地走了出来。 那人身姿从容,俯身把那枚灵丹从它腹中挖了出来,走到扶荧面前,摊开掌心送到她面前。 他的手干净,修长,血渍显得刺眼。 胸腔滚烫,理智也跟着烧碎。 她心生悲意,可是那些疯狂的想法又与她背道而驰,因此让她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眼神是贪婪迫切的,可是她在哭。 泪水难以止歇;欲望同样无法根除。 ——她想死去。 这一刻,她想死去。 扶荧佝偻着后背,在与意识的斗争中准备将尖锐的五指送入腹中。 注意到她的动作,賀观澜反手将她手腕截获。 “扶荧,我带你走。” 这几个字陡然让扶荧清醒过来。 她五爪弓起,准备扎入他的脖颈,賀观澜偏头躲开,接着她的手顺势把人锁在了怀里。 “月三十,九曜逆行,你我合力开启眾生相。”賀观澜不顾其反抗,自顾自道,“届时不虚洲时光倒转回五百年前,所有一切都可更迭。” “滚……”她咬牙从喉咙里发出嘶吼,“你给我滚!!!” 贺观澜却是没听到似的继续说着,“想必你不知道吧,栖梧山主已死,护山大阵失效,重明域火已将栖梧山包围。过不了多久,那些受经感染的玄鬼便会杀到虞山,你这个身携决明印的神女是它们最先掠夺的对象。” 他的语速不算快,字字清晰:“不虚洲已经没有明日了,如今众生相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出路。” 贺观澜抚摸着脖颈处盛开绝艳的花纹,一向淡漠的眸子竟有些深情,“回到五百年前,我不做司离君;你也变不成灯鬼,苍生万世,重获命数。” 这些话听得荒谬,荒谬到让扶荧在痛不欲生时也对他露出了一抹讥笑:“重获命数?那这些人的命数呢?谁来管他们的命数?” 他眉眼清寂,一字一句:“天下的命数才是命数。” “天下……”扶荧緊紧捂着作痛的脑袋,嘴里呢喃,“没有人,何定天。” 她豁然顿悟,接连后退几步,“所以……你费尽心机地将我扶上这个位置,就是为了利用我开启你那所谓的众生相?” 扶荧明白了,这一刻全都明白了。 世人需要一个神女;所以贺观澜就让她做这个神女,现在她如他想的那样坐稳了这个身份,却要为他的私欲再将她从百姓身边夺走。 说什么天下命数,不过是私心罢了! “贺观澜,若真有扭转乾坤这种美事;世间怎还会有这么多凄苦?你以为的众生相,真的是你以为的那样吗?” 丹光曾想回溯时空,换来的是时空破离,九幽尽数人的命数困在时光当中。 万物命数自有天意,一时的选择关联着之后的无数种命数。 苍天有眼睛,它怎么可能大发慈悲到让人重来? 若真有这种美事,人世间哪还有那么多遗憾后悔。 贺观澜面无表情:“就算你不随我走,这里也容不下你。” 扶荧扯唇一笑:“走不走是我的事;容不容得下是他们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冷淡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破裂。 可是在下一秒,贺观澜就重新恢复了冷静,他淡淡笑了笑:“好,那就如你所愿,让他们亲自将你送给我。” 扶荧额心一跳,下一瞬术法袭来,正中命脉。 在术法的牵制当中,她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身不自主地飞越出断月泉,直奔主城而去。 由她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贺观澜就隐没在身后,冷静地看着她发疯。 很快到了喧嚷的主城。 现在是清晨,街上十分热闹。 孩子们跑闹,大人们忙活,处处安稳平和。 扶荧咬紧牙关,在快袭入人群时咬牙调转方向,掌间的咒火挥倒旁边的摊贩,熊熊烧起的火焰换来一片尖叫,也将众人的目光牵到了她身上。 “强强让开!” 火舌冲着旁边的孩子席卷过去,扶荧直接利用着身体的惯性扑了过来,火焰伤不到她分毫,身下的孩子却已然吓傻。 注意到这里,跟在身后的贺观澜眉头拧紧。 他牵动傀术,继续操控。 指尖那根细细地线崩得很紧,正细细微微地颤抖,扶荧仍在抵抗。 眸中诧异一闪而过。 贺观澜肃然了神情,指腹用力按压而下,扶荧顿时痉挛在地。 她猩红的视线越过人群,直勾勾地望着贺观澜。 冷漠,又像是嘲讽。 贺观澜抿唇相抵,操控着她拿起旁边的刀,向孩童逼近。 “我没骗人!!” “阿爹阿娘你们快看,是阿荧!” 有孩子从一堆看热闹的大人里挤了出来,正是最开始摘野菜的那个小孩。 阿荧? 无数条视线不可置信地看向扶荧,此时她满身花纹,犹如一株生满剧毒的艳丽的藤妖,透过那双妖冶的眉眼,依稀辨认出了扶荧的样子。 “神、神女?” “神女是……妖怪?” 众人错愕,人群鸦雀无声。 见此,贺观澜暂时停了动作,眼睑低垂,神色间透着微末的嘲讽和不屑。 仅是这一松动的时机,指间的线便被扶荧挣脱。 不过目的已经达到,他不再需要这些多余的控制,贺观澜仿若救世主那般及时从房梁越下,站在百姓们和扶荧之间—— “我是太华山掌司,你们的神女暂时被——” 未等贺观澜把事先准备好的言辞说完,那名女童突然大力撞向了他,双手张开挡在了扶荧面前,雄赳赳的模样像是一只保护领地的幼崽。 接着是刚才那个被扶荧用刀指着的孩子,他站在了女童另一侧。 大人们也都反应了过来,默契地绕开贺观澜,形成人墙,把扶荧团团围在中间,全然不在乎她那可怕的样子,还有手上没有来得及放下的长刀。 “神女是月下城的神女,无论如何都与太华山无关,仙君请回吧。” “仙t君请回。” 那一张张面孔写满对他的排斥和不信任,贺观澜喉间一噎,竟哑口无言。 “快快快!找到了找到了!” “阿荧!血集齐了!你有心啦!是大家给你的心噢!” 碧萝护着裴容舟挤开人群,甚至都没注意到贺观澜,兴奋地来到她面前宣布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好消息。 她没有动。 心潮的贪欲已被她全部拦截。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但她十分满足。 因为扶荧明白,无论她是神是鬼,她都不会臣服于自己的欲望,哪怕它们是如此强大。 “贺观澜,你看到了吗?” 碧萝这才注意到贺观澜,错愕地看了过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 “你输了。” 众生相不在过去,就在眼前。 可是这个道理,他似乎并不明白。 第130章 130 “我打不过贺观澜。” 扶荧知道贺觀澜不会善罢甘休。 她推开碧蘿, 拖着虚浮的步伐走到对方面前,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她明明是灯鬼之躯,眼神看起来却比他这个一尘不染的仙君更为清明。 两双目光相对, 他平静;她嘲讽。 贺觀澜指尖勾动, 竟更为沉默。 扶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嗓音说:“等我换上这颗心, 就随你回太华。在这之前, 你不许对我, 还有我的人出手。” 贺觀澜的神情有几许微妙的变化。 再看身后, 所有人都同仇敌忾,视他为恶人。 对这里的人来说,他的确是个恶人。 贺觀澜在心底自嘲:“好。”他应允, “我答应你。” 扶荧深吸一口气, 回头对着一干擔心自己的人说道:“走吧, 我们回宫。” 碧蘿仍在犹豫,“那他?” 第174章 扶荧冲她摇了摇头, 同样也在安抚其余人的情緒,“司離君是太华山掌司, 他也是为了保护大家,所以各位无须擔心, 司離君对我并无恶意。” 这番话成功说服了眾人,同样也消耗完她所有的力气。 即将摔倒时,贺观澜上前一步将她扶稳, 她却是看也没看对方一眼, 挣脱开他的怀抱对着碧蘿伸出了手。 旋即眉目淡淡:“麻烦司离君再对我上个术法, 若是再失控一次,恐怕司离君又要为难了。” 贺观澜佯装听不出她的讽刺,“我想神女并不需要。” 扶荧哼了哼, 跟着碧蘿等人重新回了花宫。 她现在能暂时控制住情緒,换心的过程也就容易了许多。 裴容舟本来还担心如何把这颗心给她换过去,现在看来倒是多余操那份心了。 贺观澜也跟着进了花宫,他自知自己的存在使人厌烦,便兀自寻了个角落待着,并没有打扰到他们。 聚靈瓶已将那些积攒来的心尖血全部凝为一体,化成一颗猩红鲜艳的心种被胸腔所融。 “好了,約莫几个时辰,你就会感受到变化。”裴容舟收起聚靈瓶,由衷说道,“恭喜你,扶荧。” 她自身的血液会将其灌养,用不了多久就会渡化为一颗旁人所没有的琉璃心。 有了它,扶荧不再是鬼,也不再是人,而是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扶荧抚着胸脯,感受着掌下传来的微妙的跳动,心底也崩腾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如何?”碧萝先前都不敢大声说话,此时才抓住她的手,眼神写满期待。 扶荧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碧萝松了口气,再次看向站在角落的那道尘白的身影,她皱了皱眉,“成风已经去叫渊主回来了,我们拖一拖时间,他总不能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硬来。” 扶荧不予回应,转移话头:“抱歉,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不要这样说。”碧萝同样心疼她,“其实是翠翠把你的消息带过来的,大家都知道你的身份后,我本以为……” 她顿了顿,“谁承想他们还是愿意,也幸好愿意。” 若不然,绝不会这么及时地赶过来。 再晚一些谁也不知道会酿成什么后果。 扶荧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心间暖意与酸涩交织。 她没有把自己和贺观澜的争执全盘托出,微作沉吟:“我要去一次太华山。” 碧萝震愕抬头。 扶荧压低声音:“重明域火很快就会蔓延而至,我必须想办法阻止。”她紧紧攥握住碧萝的手,“用不了多久,此方大亂,我要你尽可能地保护这些百姓。” “扶荧……” “等十九回来,你命他召集人手,尽可能地疏散边陲的村落,至于周边的百姓,全部放入城中避难。” 碧萝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她隐隐約约感到不安。 扶荧捏了捏她的耳朵,笑意温柔:“碧萝,我将这里交给你;我走了,你就是他们的后盾。” “那你……不回来了吗?” 扶荧摇摇头,“我会回来,会在域火波及天禹之前赶回来。” 既然贺观澜想让她去太华山,那她就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与他背后的人会上一会,正好……她也想看看那所谓的眾生相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让碧萝心亂如麻,更担心的还是扶荧的安危,她强忍着眼泪,“那渊主回来,我要如何交代?” 扶荧说:“不必管他,他有自己的打算。” 宁随渊不傻。 等他回来发现自己去了太华山,他就明白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全部交代完毕后,扶荧不顾尚且虚弱的身体,下榻来到了贺观澜面前。 “司离君,我们可以走了。” 贺观澜掠她一眼,挥手变出一艘宝船,将她請坐上去。 ** 不出所料,扶荧和贺观澜离开没多久,宁随渊折返回月下城,听完碧萝的那番话,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域火开始蔓延了,帝君,我们……”成风欲言又止,眉宇间是深深的忧虑。 宁随渊垂眸凝神,一瞬间就权衡好了对策。 “你跟碧萝留在月下城,我去找她。” 成风点头領命。 他没有片刻耽误,身骑幻馬直奔太华山。 俯瞰之下,天际尽头覆上一层绚丽的红云,红云正以缓慢的速度向天禹蔓延。此情此景美轮美奂,只可惜那并不是烧红的烟霞,或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天景,而是重明域的域火。 域火覆盖之处,寸草不生,无论人畜,皆沦为异鬼。 天禹就近的百姓在月下城兵卫的带領下井然有序地撤离,天禹的护山大阵也能抵挡住一时。 至于天禹山之外的边陲小镇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往往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域火蚕食一空。 宁随渊将视线自远方收回,夹紧馬腹,幻馬疾驰,飞跃流云。 即将抵达太华山时,宁随渊嗅到了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 他勒停馬匹,神情登时变得警惕。 气息淡到不易觉察。 宁随渊无心与其周旋,对着空荡荡的前路冷声开口:“妖主不准备现身吗?” 话音落下,不知何处飘来少年清朗的笑声,“九幽帝敏锐依旧呀。” 云麒领着一行兵马露出真身。 宁随渊放眼望去,天边黑压压的都是他的人。 他暗中思忖,不动声色地收起眼中的锐利,“真是好大的阵仗。” 云麒骑着马缓缓靠近。 “九幽帝放心,我这阵仗不是为你。” 宁随渊挑眉:“哦?” 他直言不讳:“九幽帝可曾听闻过眾生相。” 登时,宁随渊的眼中透出些许的狐疑。 云麒就知道他不知情,说:“天相,我相,他相,方为众生相;若世间无我,无天,无众生,方能四海澄明,天地永存。” 云麒对他笑了笑:“九幽帝可能领悟我说的话?” 宁随渊不知道这毛头小子再打什么盘算,紧抿唇瓣,始终不敢放下警惕。 两人交恶至今,云麒也不指望他相信自己。 “开启众生相后,天道崩乱,万法归一,邪祟重还大地,再无生灵超脱。”他说,“这就是他的目的,成为天地间独有的神。” 宁随渊从他的话里找到了重点:“他?” 云麒勾着唇,神情透着几分悲凉。 他没有直接回答宁随渊的疑惑,继续道:“只有至清的身躯和至善的魂魄,方能开启大阵。”他反问,“九幽帝,你觉得这二人会是谁?” 宁随渊陡然变了脸色。 众目睽睽之下,他飞身而起,扯着云麒的领口将他甩于马下,“你和丹光到底什么关系?” 突如其来的冲突让身后兵马齐齐举起弓弩,云麒没有反抗,抬手对后方的妖兵作势,“这重要吗?”他说,“我来,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宁随渊冷笑:“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 云麒不管他信不信,对着左侧烧红的天云努了努嘴,“喏,域火马上过来了,金鳞城也难逃一劫,我何必在这个节骨眼骗你,之所以告诉你这t些,也是为了表达我想合作的诚意。” 宁随渊眉目狰狞,下一瞬就凶狞地松开了他。 云麒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整理好身上的褶皱,“我带来妖兵一万人,加上后备的精锐兵马,共计一万五千人,现在全部给你号令。” 宁随渊明显不信他的花言巧语:“你会这般好心?” “信不信随你。”云麒眉眼舒展,满是坦荡,“你带兵攻入太华山,我独自潜入后山,帮你救出扶荧。” 宁随渊顿了顿:“为何不是你带兵攻入后山,我去救扶荧。” 站在他面前的小少主诡异地陷入沉默。 良久后,才简短地说了几个字:“我打不过贺观澜。” 宁随渊:“……” 打不过贺观澜,那就争取不了多少时间。 争取不到时间,没等宁随渊把人带出来就全军覆灭了。 何况他此行不单是救人,更想破坏大阵。 云麒撩起眼皮:“你要是知道怎么破阵,你去也行。” 宁随渊:“……” “所以呢,九幽帝要不要同意?”云麒说,“不怪我提醒你,你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 依照重明域蔓延的速度,过了凌晨,天禹就会彻底沦陷。 思绪飞速盘算,宁随渊很快就做出抉择。 “勉为其难,信你一次。” 这自傲的样子让云麒挑了挑眉,到底也没说什么重话。 第175章 两人很快谋划好了路线。 共有两条路可以通往太华山,一条是他们现在走的,去的是太华宫正门;一条要稍微绕一下,抵达的是太华后山,再从后山进入太华宫。 云麒有玄牝给他的通山令牌,从后面走并不难。 待他成功潜入,宁随渊再携万千兵马攻入主殿,云麒趁着混乱再去破坏大阵。 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他更不会再有生路了。 ——做了一辈子棋子,最后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第131章 131 他算计是真,真心也是真。 扶荧跟着贺观澜回到太华山, 她安静地走在贺观澜身后,一言不发。 即便她全程表现得乖顺,但在进入太华山后, 贺观澜仍对着她的雙手上了捆仙绳。 小靈天近在眼前, 贺观澜却止了步。 见他停下, 扶荧也停在了几步远的位置, 表情淡漠。 两人谁都没有动, 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贺观澜的背影一点点僵硬起来, 呼吸也变得格外漫长,调整几次后才慢慢转身,眼神夹杂着让扶荧看不懂的情愫, 复杂, 带有几分挣扎。 贺观澜问她:“你会怪我吗?” 扶荧一愣, 反问:“你会放我吗?” 他苦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愚蠢, 便也没再说话,继续领着扶荧向前走。 通往小靈天的这条路贺观澜早已走了万次, 平坦的路直通靈地,这次走起来却觉得脚下布满荆棘, 那座高山矗立在天穹,黑黝黝地压在头顶,让他喘不上气。 贺观澜心生恐惧, 莫名有些想逃。 可是事到如今, 他无路可退, 贺观澜觉得此时此刻應该说点什么,最起码要和扶荧说上一些什么。 “扶荧,你可曾有过遗憾。” “人活一世, 谁能顺心如意。”扶荧垂着雙睫,“憾事千万幢,你指哪一件?” 贺观澜的余光扫向脚邊两道交叠起来的影子:“其实我應该和兄长一起,都死在那日的。我是靠着他的那缕魂息,才能苟活于世。” 扶荧顿足,眼神透露出怀疑。 贺观澜没有催促:“此生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日为了活命,而生吞了他的魂息。”他的目光变得尖锐,“扶荧,你知道吗?我打开了天命咒,看到了自己和整个不虚洲的結局,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想亲手扭转这场悲剧。” 那时少年,他与胞兄同时被俘。 贺观澜是妖道最先看上的人,最后先死的却是无忧。 ——他吞噬了他的生魂,将他的魂魄养于識海。 无忧可能怪罪他的怯懦。 他恨他;骂他,唾弃他,并在十年后的某天潜入藏书阁,找到了记载着天命咒的开启之术,并意外打开。 贺观澜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他会堕魔,不虚洲将因为他的原因沦为婆娑地狱,身携决明灯的神女最终将他手刃,却无法更迭,最终献世。 起初贺观澜并未把天命咒放在心上。 直到識海里兄长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清晰;直到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神魂,直到在碧虚里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直到……决明灯真正现世。 修得蒼生道;护世天地间。 贺观澜怎乐意见到灾难因他而起,他尝试去死,可用尽方式,始终不能如愿,那时他就意識到天命再推着他往既定的結局走。 若众生相可扭转一切,那他就要回到五百年前,从根源终結这一切。 “重来一次,我不会存在,一切也都不会发生。”像是要寻求她的认同,贺观澜对着她的眼睛说,“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蒼生。” 蒼生? 扶荧听得泛起冷笑,好一个苍生,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些为神为仙的也真是奇怪。 平日里见不得为众生做多少好事;到需要的时候却拿苍生当起了幌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兼爱无私,大义凛然。 可是百姓呢? 百姓只在意今年的麦子能长多高;在意这个冬天能不能吃饱,偏偏就是这么简单地诉求,这些神仙也不能让他们如愿。 “那你可曾问过苍生,他们当真愿意?”扶荧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嘲讽和漠然,“你大可直接承认,你是为了自己。” 贺观澜臉色一变。 扶荧仰头直视着他的雙眼,字字犀利地戳破他的伪善,“你怕堕魔,你怕成为世间的罪人不得超生。什么为了苍生大道那都是狗屁!你不过就是个懦夫,你不敢面对结局,于是便拖着整个三界六道下水。” 贺观澜臉上血色褪尽,眸间罕见地露出些许仓皇,这让他看起来十分的狼狈,“……我没有,我不过是想……” 扶荧知道他要说什么,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说出的话愈来愈讥刺冷漠,“你不过是想拯救众生。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不想不虚洲因你覆灭;却要让众生陪你一起入陣。其患难测,若三界因你涉险,你又如何弥补?” 这些话让贺观澜心神不寧,太阳穴突突的跳动起来。 贺观澜强行压制住那股躁意,控制着逐渐烦躁起来的情绪,“不会失败。” “不会?”像是听到了多大的笑话,扶荧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中满是对他的愚弄和蔑视,“好一个不会,好一个司离君,一口一个苍生大道,不过都是好听的幌子罢了!” 扶荧对他恍然挑眉:“也是,就算最后失败,你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众生。为众生死,总好过因灭世亡。前者你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司离君;后者却是这世间的罪人。” 她瞧不起他。 眼神瞧不起;说出的话也瞧不起,这令贺观澜难堪的同时又不知如何辩驳。 那股躁意紧跟着放大,失控的情绪让贺观澜暂时失去了对恶魂的控制,他又从识海跳了出来,放肆大笑着,似乎也和扶荧一样,肆意嘲讽他的幼稚和愚蠢。 可是贺观澜知道自己做什么。 他没有疯,他从头到尾都很清醒,清醒自己的所作所为,清醒自己想要做什么。 是啊,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贺观澜恢复了原有的清醒,神色重新变得凛冽。 他上前几步,忽而温柔地托起了她的脸,“扶荧,不会。”贺观澜垂着睫,清冷的眼瞳在专注中竟有几分温和与深情,“众生相会带我们回到过去,我的师父……” “师父?”扶荧挑眉,退身远离,让他的雙手僵硬地悬空,“贺观澜,你真以为他是你师父?” 贺观澜听得错了下神,眸中流露出片刻的恍惚来。 扶荧哑然失笑,“我原以为你知道的,原来你并不知情。当日玄牝与雲麒一同攻入九幽,夺取寧随渊的重莲心,甚至想利用禁制操控整个九幽。” 她言辞锐利:“若他真是正派,怎会使得出邪门之法?”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无忧的惨死,贺观澜当即反驳:“不可能——” 扶荧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样子你真的一无所知。” 贺观澜那双垂落下去的双手克制地攥握在一起。 他权当这是扶荧用于迷惑他神智的理由,没人比他更清楚玄牝为人。t当日落难,众叛亲离,是玄牝带他回了太华山。 师父善名一生,怎会是如她所言的那般? 今日便是九曜逆行,马上,马上就要结束了,他该坚持自己所坚持的,至于其余人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会听信。 贺观澜双手垂落,缓慢平复着不稳的心神,“事情已成定局。”贺观澜面无表情,“扶荧,你会明白我做的是对的。” 说完这些话,他敛目继续向前。 扶荧嘲讽地哼了声,慢步跟上。 走了没两步,天穹结陣动荡,地面跟着小幅度的晃动起来,下一瞬,霄铃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语气急切—— “师父,那魔头带人闯入前殿了!” 魔头? 寧随渊?! 听闻此事,贺观澜脊梁绷紧,“你带众弟子前去应对,我随后就来。” 霄铃看了眼扶荧,领命前去。 厮打的声音一直从前殿穿过后山小灵天,他脸上的躁意明显,扶荧不禁低笑出声,问:“司离君,我们还走么?” 寧随渊来的速度比她想得要快。 依眼下的情况,玄牝未必能坐得住。 贺观澜紧握着扶荧的手,想说些什么时,山林当中突然传来声音—— 第176章 “天衍八荒;雾隐真阳——开!” 是虚掩万象阵! 四周景色如打碎的镜面般四分五裂,大地与天光都跟着不甚真切,贺观澜第一时间去抓身前的扶荧,她的身躯却跟着破裂的天象劈裂成几块,掌心仅抓到一团空。 胸口郁结更甚,贺观澜手持雲间鹤,琴声铮铮,幻象破开之后,眼前早已没了扶荧的身影。 他转身准备奔至前殿,玄牝的魂身却挡在了他面前:“不必与他们周旋。” “可是扶荧……” “为师自有他法,你先去小灵天。” 贺观澜收了声,点头领命。 * 雲麒用的还是先前那招破空术。 在这太华山,还是当着贺观澜的面儿,仅用一次就成功把人掳走,属实在预料之外,他想着怎么也要纠缠几个回合。 破空术维持不了太久。 雲麒极力平复着因为激动而狂跳的心脏,握着她的那只手渗出薄薄的汗意。 “太华山设有禁制,寻常的遁地术无法使用,但是归影术却能破解,不过这个术法需要两人合力,有了它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云麒一邊说,一边快速地解开她身上的术法,接着把用于开启术法的令牌递了过去。 扶荧瞥了眼,没有接。 她的沉默让扶荧分外着急,神情中带着犹豫和狐疑,“阿荧?” 扶荧这才拿起令牌,抬手晃了晃,“你这是在救我?” 云麒一愣,点头,“嗯,我是在救我。” “你是为了救我,还是怕我逃走。”扶荧收起令牌,突然反问。 云麒先是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旋即很快意识到她是在怀疑自己。 虚境中的时间正逐渐流逝着。 他不知如何解释,眉心愁绪紧锁,那双干净的眼眸也带有几分迫切,“阿荧,这次我没有骗你,你若不走,师父便会利用你开启众生相!那可是众生入虚妄,堕凡尘,天地同归的不灭之法!” “那又如何?”扶荧语气漠然,“别提我不信你,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会走。” 扶荧自然相信云麒说的关于众生相的一切。 镜女之前说过,通天塔关押着魔神未散的恶念,通天塔倾倒,丢失的不仅仅是决明灯和重莲盏,同样还有那缕魔神的恶念。 九曜逆行,太阴噬日,恶念必将在这一日重返人间。 若真如此,她更不能当那逃兵。 扶荧面无表情地把那块玉牌丢还给他,云麒没有接,睁大眼看着它啪嗒声掉在了脚边。 云麒讷讷张嘴:“为什么?”他不可置信,同样深受打击,“我明明这么努力地来救你,你为什么……不愿相信我一次。” 云麒恨不得将自己抛开给她看。 他满是期待地等待着她的回应,然而她始终一言不发,他看不透她的所想;揣测不出她的情绪,更无法证明自己的真心。 真心…… 想到这里,云麒突然有了主意。 “扶荧,我现在就向你证明,我没有欺骗你什么!”云麒摊开掌心,一把赤红短刀凝结在掌心,他迫不及待地递过去,“之前的故事你还记得吗?一把真心锁凝结的利刃,可以杀死最为强大的妖,我若欺你,你就用它杀了我。” 在云麒无比企盼的注视下,扶荧终于拿起了它。 这把刀子和寻常的匕首没有什么过大的区别,扶荧把玩一圈,抬头迎上云麒晶亮的双眼,“你想杀宁随渊,夺九幽,于是和贺观澜共谋,联手利用我将他除掉;现在宁随渊攻上太华山,想必也有你的手笔。” “这次是为了什么?”扶荧嘲弄道,“我猜你是怕宁随渊从中作梗,便假意谋和。他灵力不如之前,太华山的內阁弟子加上你给他的那批精兵锐将,里应外合,即便不死也会卸他八分力。” 霄铃前来通禀时扶荧就嗅到了她身上的妖气。 加上她说的“带人闯入主殿”,那也就不难猜测出来了。 云麒这人看似天真,实则最为精明算计。 对玄牝和云麒来说,宁随渊始终是个不确定因素。 最先除掉最好不过;就算除不掉,也能利用这个空隙将她藏起来,拖住他的步调。 “说是真心,不过全是算计。”扶荧毫不犹豫将匕首刺入他胸口,“想必这也是假的吧?” 匕首没入骨肉,他闷哼一声,身子跟着踉跄一下。 那双干净的眸子依旧直直地望着她,不曾躲避一寸。 温热的鲜血顺着匕刃滑落。 她怔愣须臾,正欲松手,云麒却就扶着她的手笑了出来,“扶荧,你猜对了许多事,唯这一件,你错了。” 他算计是真,真心也是真。 “你说得对,我虚伪不纯,最不缺的就是钩心斗角……可我不想啊……”云麒抓紧她的手,委身靠近,眼中忽而蓄满泪水,“阿荧,我没有贺观澜的修为;也没有宁随渊的手段,我无人所爱,无人在乎,若再不懂得一些谋求算计,我早在幼年时就死在了父兄的手上!我早就和那些半妖一样,尸身烂在了却生桥!” 他一生荆棘,所以强大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他的父兄,坐稳了这个位置。 妖族羸弱,更无栖息之所,无数妖族命丧于鲛人手上。 玄牝曾许诺过他,助他登上王座;助他取代宁随渊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妖王,更许诺过……等一切结束后,复活他的母亲。 他那可怜的母亲,吃尽了苦头,未享过一日安宁。 云麒自认不堪。 然而在这不堪里,这真心是最为纯粹的东西,只可惜他满身污泥,谁人愿透过这身肮脏看他的那颗纯粹。 豆大的泪滴顺着颧骨落下,云麒松了手,嗓音虚弱不堪:“阿荧,在我心里,你是不同的……”他咽下喉间的腥甜,“师父不会放过我,我的母亲也回不来了,我就想着……索性都死死,不妨在最后做对这一件事。”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令牌,用沾了血的指尖再次将东西递过去,“便是我求你了,走吧……” 扶荧望着他不住颤抖的指尖,目光一点点游弋到他脸上。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哀求和脆弱,鬓边挂满汗水,一张脸苍白的像是刚从湖里捞出来一样,扶荧又看向他胸前的那个血窟窿,血流如注,但对于一个没有求生欲望的人来说,那点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心底萦绕出一种格外复杂的情绪。 她生不出同情,却也无法继续冷漠,扶荧张了张嘴:“走到哪里去?” “走到——”云麒急切的回答就此卡在了嗓子眼,他眼中的迫切化为茫然,似乎也意识到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就算众生相没有开启,重明域也迟早会将天地吞尽。 走到哪里,方为生路? 突然间,虚境产生了裂痕。 云麒浑身作痛,那是傀儡蛊开始奏效——玄牝找过来了。 云麒生忍着疼,意识逐渐变得清明。 他攥紧扶荧的手,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而坚定:“众生相的阵眼就藏在小灵天的神像当中,九曜逆行前,杀了他们。” 云麒嘴角微一抽动,攥着她的手突一施力,将她推出了阵法。 啪! 虚境如破裂一面打破的镜子,真实的天景越过那些缝隙展映在眼前。 云麒反身拔t刀,跃至长空。 视线的最后,她看到那少年迎风而上,猎猎飞舞的衣袍在眼前卷过一抹浓郁的艳色。 第132章 132 “我也想问问司离君,为何偏要…… “光凭宁随渊怎么可能闯破山阵, 他带来了多少人?” 霄鈴紧跟着贺观澜的步伐,匆忙回道:“未见他的部下,倒是……倒是有不少妖族, 看样子他们听命魔头。” 妖族…… 那就难怪了, 看样子是云麒和宁随渊做了什么交易。 贺观澜加快速度, 迅速赶至主殿。 此时的太華山主殿已经沦作戰场, 万千弟子与魔头所带领的群妖厮杀在一起。有魔头助阵, 群妖气焰嚣張, 太華山明显落于下风。 贺观澜立于高处,看着弟子们接连倒下,神色也越来越冷。 他抬手唤琴, 随着四起的音刃, 瞬间刮倒了大片妖族, 听到那熟悉的弦音,弟子们齐齐抬头, 惊喜仰望着那道尘白身姿。 “是掌司!”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第177章 众人欢呼,当即士气大振。 贺观澜的目光越过戰场, 直直睨向带头冲锋的宁随渊。 魔头风采依旧,弟子们忌惮其威慑, 拥簇当中竟无人敢近身,光是这份胆怯就让他们失了士气。 贺观澜跃下云巅,纵身挡在众人面前。 眼看救星来了, 弟子们皆有了底气, 在他身后站成一排, 举劍欲等号令。其余妖族见此,也急忙自宁随渊聚集过来。 两方对峙,一点即燃。 贺观澜:“宁随渊, 既然重活一次,何必搞得这么难堪。” 面对这冷嘲,宁随渊不落下风,回声呛道:“我也想问问司离君,为何偏要认贼作父。” 莫名其妙的嘲讽让贺观澜暗暗皱了下眉。 宁随渊没有闲情逸致和他站在这里唠嗑,但也不介意抽出时间来看他的笑话,于是收起四方戟,似笑非笑—— “看样子司离君对此一无所知啊。” 和扶荧一模一样的话语,登时让他有须臾的恍惚。 贺观澜并不会因为敌人的三言两语就乱了心智,很快就重复镇定:“宁随渊,你现在退兵我既往不咎。” 宁随渊失笑。 他提着长戟上前了两步,见此,贺观澜身后的弟子如临大敌,数道劍刃抵了过来,一張张年輕的面容写满警惕。 宁随渊眯着眼,視线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掠过。 不虚洲的灵力虽然枯竭,但是在这太華山最不缺的就是青年才俊,从这里头随便挑出一个就能在外面站稳脚跟。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收起了先前的玩世不恭,神情變得越发肃穆。 这个表情极具压迫力,让握劍的弟子们心惊胆戰,不知是谁先承受不住心理压迫,直听呀的一声大喝,竟举着劍朝他刺了过来。 嗡的一声。 剑尖抵至四方戟青色的尖端,他用武器微微拦在面前,身形未动,眼神更未分给那名弟子一眼,只是饱含冷意地注視着不远处的贺观澜。 “让这么多的年輕的弟子随你赴死,贺观澜,你确实有本事。” 短暂的一句话,让人群中的所有声音都消寂了。 刺杀的小弟子面露错愕,直到宁随渊用四方戟将他推回过去,他也没有回神。 霄鈴环视一圈周遭,急忙站起来大声喊道:“你们都给我醒过来!魔头说的话怎能相信?!” 顿时,所有人又都變得坚定起来。 宁随渊无所谓这些,他讽刺地看着贺观澜,“司离君想必不知道吧,多年前屠戮了雁渡坪的妖道丹光,正是你如今的師父玄牝,所以你说,这算不算认贼作父?” 宁随渊又不是真的被蒙在鼓里。 此前他们共同去不动山寻找百杀录时,贺观澜的态度就引起了他的怀疑。雁渡坪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稍加细究就能清楚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找寻丹光多年未果,直到三年前他闯入九幽,宁随渊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 贺观澜神色一白,当即呵斥:“宁随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彻底忍无可忍,拔出长剑攻了上去。 宁随渊一边应对,一边说道:“千年前,丹光害整个九幽灭门,没有人比我更記着他的那张脸!想当初我屠上隐云台,让他给侥幸逃了。为了活命,他只能吸食生魂!贺观澜,你最清楚雁渡坪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后,他是怎么逃到霞柳城的,对此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他这每个字都搅得贺观澜头痛欲裂,攻势更为凶欲。 宁随渊嗤笑:“玄牝善名一世,却在历雷劫时被歹人夺了身舍。你更是愚蠢,贼人就在眼前,却低首下心,拜师认父!” 说话间手腕施力,将他逼退三尺。 贺观澜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他喘得急促,握剑的手微微发着抖。 四方戟在宁随渊掌间挽了一个花,又被他牢牢地杵在地上,宁随渊不再与贺观澜牵扯下去,墨黑深邃的目光越至贺观澜身后,对众弟子高声道:“重明域火将在今夜没过天禹,如今栖梧已落,现在只剩天禹还能负隅顽抗。你们若有战心,不妨下山去,替天禹的百姓护住山城!” 他洪亮的嗓音在主殿每一处,宁随渊环视人众:“只要能守住天禹,自也能守住你们太华山!若域火蔓延而至,不单单是山下百姓,便连你们也将一个不留!” “你们是愿意为护百姓家国而死;还是与我这个魔头相争而亡,皆看你们本愿!本尊一概不拦!” 说罢,四方戟在主人的战意之下嗡嗡作响,已做好了迎战的準备。 数张脸孔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决定,或者说他们无法做出决定。 太华山是他们的山门;城下的百姓也是他们需要守护的职责,可是下达命令的是与他们相对的魔头,他们不知该遵从门规;还是依照本心。 “你、你们快看——!” 此时已有人注意到了天边赤红的烟霞。 那道绚烂犹如切割线一般将天空分扯为二,形成震撼而又令人心生畏惧的美感。 “掌、掌司,我们……” 面对询问,贺观澜没有说话。 他眼尾赤红,似燃烧着一股不甘地恨意。 没有人再理会这场大战,人群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眼看事态朝着另一个方向蔓延,霄铃突然站了出来—— “众弟子听令!” 她的这道声音无疑让众人找到了主心骨,齐齐站了出来。 霄铃犹豫地瞥了眼贺观澜,旋即眸色变得坚定:“愿舍命者!便随我下山!” “愿随師姐下山!” “愿随师姐下山!” 众声高昂,提剑直冲山门之外。 霄铃再次扭头看向贺观澜,她欲言又止,最后咬了咬唇,仍是扭头跟了过去。 眼瞧着太华山的弟子们都走了,剩下一群妖兵站在空荡荡的主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想了想,也都跟在了那群弟子的身后,齐齐离开了。 一时间人去楼空,太华宫变得尤为萧条。 宁随渊轻蔑地嗤了下,转身準备去找扶荧。 眼看他要走,贺观澜终于回神,再次挥剑挡过来。 宁随渊没工夫与他周旋,伸手在自己的太阳穴扯了一下,扯出一条金色的细线——那是藏匿于识海的过往記忆。 宁随渊直接把记忆丢了过去。 眨眼间,金丝就顺着他的额头钻了过去。 贺观澜挥头想要将东西甩出去,然而记忆已在脑海里有序播放。 是他未曾参与过的,玄牝带人攻入九幽地宫的那一幕。 当他摘下兜帽,露出玄牝那副熟悉的面容时,贺观澜的心顿时抽痛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双目殷红的犹如滴血。 直到画面成空,他都没有走出来过。 “……他拿了重蓮心?” 贺观澜像在呢喃,也像是自问。 宁随渊冷漠看着,没有说话。 额头隐隐泛痛,让贺观澜近乎提不稳剑。 他扯着嘴唇,这一刻突然想笑,可是却摆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 宁随渊死后,他也曾问过重蓮心的下落,师父却说裁骨烟早已将重莲心分解,既得了重莲心,那么此后的虚弱自也全是伪装。 他被骗了……他真的被骗了。 认贼作父…… 是啊,他的苦难来自少年时那个走不出的黑夜,如今却叩首拜师,不认仇家脸。 丹光曾无比垂涎他的三清之身,如此……好像也说得通了。 收他为徒,教他本事,为的不过都是这一天。 宁随渊说t的是真的,扶荧说的也是真的! 他被骗了,被人欺瞒了整整五百年,多么荒谬,多么可笑…… 众生相,逆命数,哪里有什么众生相,哪里有什么逆天改命!!不过都是用来利用他的谎言!骗的就是他这个天真的傻子! 愤怒与悲恸交织在一起,贺观澜痛不能抑制,捂着绞痛的腹部跪倒在地,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满脸的泪,笑得面目扭曲,笑得连魂魄都跟着凝结在一起。 下一瞬笑意收敛,贺观澜重握云间鹤,飞身对宁随渊刺去。 宁随渊早有防备,回力抵挡,却发现这一剑沉得厉害,震愕当中,抬头看到贺观澜的情况不似先前。 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魔气,竟是堕魔之相! 第178章 “贺观澜!”宁随渊脸色骤变,切音咬牙,“你给我醒过来!” 贺观澜没有回答。 识海里的恶魂已将他彻底控制,剑刃抵于琴忍之间,铮铮几声,音刃如浪,割破大地,似要将万物尽数倒毁。 宁随渊心急如焚,他此行是为了救扶荧离开,绝不是留在这里与他周旋! 正当宁随渊提起四方戟准备干脆了结他时,几缕灯火仿若流星般,点燃了脚下的这片残垣。 他回眸望去,忽而瞥见一道清丽的影子提着青灯,夭夭站在浮空之下。 第133章 133 “贺观澜,多年来困住你的始终…… 灯火画地为牢, 将贺观澜困在一片狭窄的天地里。 扶荧飘落到寧隨渊身邊,看着眼前正在堕魔邊缘游离的贺观澜,眸光跟着沉了沉。 “那小子呢?” 寧隨渊确定她完好无损后, 顺嘴问了一句。 扶荧抿了下唇, 没有说话。寧隨渊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跟着沉默一瞬, 目光再次落在贺观澜身上—— “他要是真的堕魔, 我们更加难办。” 囚陣里的贺观澜意识全无, 发疯般揮舞着琴剑,几盏灯火在他暴力的破坏下已熄灭几盏,照这样下去闯出来也是迟早的事儿。 正当扶荧准备和寧隨渊权衡对策时,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两位真真是讓我好找啊。” 两人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 齐齐回头, 果真是玄牝! 玄牝一眼注意到几近魔化的贺观澜,似是不悦地撇了下唇, 不过他要的只是他的肉躯,是仙或是魔, 都影响不了他是世间独一的三清之身。 反观他现在思绪不清,反而更易控制。 想到这里, 玄牝眉心舒展,揮动拂尘:“去!” 一抹灵力越过囚陣直直涌入贺观澜胸腔,他的身躯陡然僵硬原地, 瞳孔扩张, 显得尤为空洞。緊接着, 白光一闪而过,贺观澜冲过破灭的阵法,凭空落于二人眼前。 他的眼中聚不到一点光, 浑身满是锐利的殺意。 扶荧大骇,忙朝后避闪。 宁随渊见情况不对,立马挥戟赶过来,玄牝却不给其机会,拂尘再挥,凝出数千邪魂前来助阵。 玄牝高高在上地对贺观澜下令,声音落自几人耳畔:“她功德已满,是生是死已不再重要。吾儿,定要将她擒回小灵天。” 贺观澜面目狰狞,招招都是殺意。 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这是太華山,更看不清周围所有人的脸,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十岁那天,他和兄长坐上囚车,被他们一直保護着的百姓们亲自押送给了那群恶徒,亲自将他们送上了绝路。 过往的记忆唤醒了他的恨意,出招更为狠辣。 “贺观澜,你给我清醒点!” 宁随渊一邊与那群密密麻麻的邪魂周旋,一边朝他大喊,妄图讓他找回理智。 玄牝抚着那条柔软的白胡,忍不住放声大笑,“堕魔之人,神智最好操控,我看你们还是省省心吧。”他说,“这天地间早已分崩离析,左右都是苦海狱,不妨随我入相阵,重塑混沌有何不好?” 玄牝邀请宁随渊:“宁随渊,与其与我为敌,落个两败俱伤;不如随我一起,我願将这天下分你一半。” “狗屁!”宁随渊咬牙唾骂,四方戟身体横扫,瞬间剿灭万千恶魂。 他緊紧盯着玄牝,飞身而起。 玄牝早就看出他的招式,站在原地不动,任他刺到一片空云,宁随渊再一扭头,发现玄牝出现在了后方。 “本座能有今天,还多亏九幽帝的重莲心了,它真是好用得很啊。” 玄牝一脸的慈眉善目,眼中却满是小人得志后的得意。 宁随渊并没有被他三言两语惹怒,收回四方戟,神色满是漠然,“不过是□□披金衣,你也配自称本座。” 四方戟灵力重凝,玄牝仗着重莲心在身,根本不足为惧。 紧接着玄牝就笑不出来了,万千灵力自四方迸射仿若天王,仅他一人便拿出了千军万马之势,金蝉脱壳那一招已不能奏效,眼瞧着四方戟近在眼前,玄牝顿时乱了方寸,拂尘挡在胸口才没有讓他刺中,可是仍被击地大退了几步。 宁随渊不屑勾唇:“不过尔尔。” 玄牝脸色骤变,即便有了重莲心,但这副身躯毕竟年老,他愤愤瞪了眼宁随渊,突然撤战,自喉退去。 宁随渊不欲去追,冷眼看他逃离,心里更为不屑,只有扶荧看出了不对。 “他准备去夺云麒的身,快追!不要讓他如意。” 听闻此言,宁随渊眉头紧了下,不由得看向贺观澜。 “不用管我。”扶荧展开结界为自己護身,“当务之急是先阻止那妖道,这边我自能应对。” 说着,扶荧挥舞青灯,用幽光给宁随渊引了一条路。 他不疑有他,趁势追去。 当下的太華主殿只剩下了扶荧和贺观澜。 纠缠在他身上的魔气已越来越深,在这个节骨眼,杀了贺观澜百害而无一利,扶荧思绪沉凝,很快想到了办法。 “一念通明,五蕴归心。” 扶荧一手提灯,一手于胸前结印。 幽蓝的灯雾笼住她的身形,更迷了他的眼,贺观澜就此顿在了原地。 他拼命晃了晃脑袋,想摆脱这层层迷瘴。 可是再一回神,却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阴暗逼仄的洞窟当中。 贺观澜此时清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茫然地环视着眼前这熟悉的环境,一时间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幻象。 洞窟四面都点满蜡烛,正中的高台是祭台,上面一左一右捆着两个年幼的少年。 少年眉目相同,一人冷漠;一人在哭。 冷漠的叫无忧;在哭的叫长生。 “你们说……我先用谁修行呢?” 说话的人藏在一团袍子里,此人的身躯有一半已成了骷髅架,看起来十分可怖。 没有人理他。 漠然地仍在漠然;哭泣的继续哭泣。 贺观澜恍惚地看着那两个孩子,不禁向前了一步。 “哥,你很吵。” 他说,声音与那道稚嫩的嗓音重合。 贺观澜又看向另一边哭泣的少年,继续张唇:“我比我弟大上一些,你就用我吧。” 少年哭着,声音颤抖,恐惧。 贺观澜早已忘记了当时是何种情形,他只觉得兄长的哭声让他无比烦躁,甚至想让那声音快点消失,后来也真的消失了,不管是哭声还是他的生命,都很快的消散在了眼前。 贺观澜以手掩面,热泪控不住地往下掉。 这些残旧的记忆就像是封锁在瓮里的肉,放进去的时候新鲜;等取出来的时候只剩下腐臭,更让自己染上满身肮脏。 难以承受的悲痛感让贺观澜有了想要呕吐的感觉。 直到一道影子叠在脚边,贺观澜余光过去,她站在阴潮的烛火下,看起来依旧皎洁清白。 扶荧一言不发,漂亮的一双眼眸静静望着祭台的方向。 贺观澜问她:“你说我是不是很难看。” 扶荧眼神寂寂,没有说话。 耳畔回荡着少年悲愤交加的嘶吼,瞳中倒映着眼前那一幕无比血腥的惨相,她不忍多看,不禁垂下了眼睫。 “我无数次地想过,为何死的不是我,为何偏让我留在这人间。”痛到最后,满心只剩麻木,“长生他……胆子小,所以我想着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于是……贺观澜挣扯开束缚,发疯似的扑到长生的身边,强行吞了他的一缕残魂,想着有朝一日,找寻机会让他回来。 所以有一天在识海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惊喜大于恐惧。 “他怪我,怪我怯懦……怪我舍下了他。” 死去的是长生;留在这天的却t是无忧。 贺观澜没有一天是真正活过的。 在那个村子的时候,他是护村的神童;到了太华山,他又成了人人敬仰的司离君,便连贺观澜这个名字……好像也不属于他。 他活在别人眼中,活了一辈子。 扶荧突然抬起指尖,将一缕星火送了过去。 长生死的时候对贺观澜说了些话,他已经记不清了,那时候巨大的绝望让他记不得任何事,直至今时,他终于听见了长生那时候对他说了什么—— “无忧,我是哥哥……”长生抬手抚摸他的脸,“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恨自己。” 第179章 他总是会原谅他所做的一切,这是从娘胎就带出来的习惯。 “无忧,你以后……要当大英雄。” 前者是兄长想对他说的话;后者是他临死前对他的祈願。 贺观澜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长生的目光越过这漫长的岁月洪流,越过生与死的间隔,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 可是他想对长生说的话,他却已经永远听不见了。 “你看,你根本没有留住那缕魂魄。”扶荧说,“贺观澜,多年来困住你的始终是你的執念。” 那天贺观澜吞下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魂魄,而是从长生尸首扯下来的一卷头发,他神志不清,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兄长。 结果愧疚成为枷锁。 他用这天的创伤日复一日地凌迟自己,最终那抹執念成为业障,再也驱逐不出他的身体。 一个本就愿意为自己弟弟而死的兄长,怎会真的化作恶鬼让他痛苦一生。 扶荧看向贺观澜,“是和我们一起杀了玄牝,或是执意与我们为敌,贺观澜,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贺观澜深吸一口气,背过身苦笑一下,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走吧。”他嗓音清寂,“去小灵天。” 贺观澜握紧长剑。 他最后看了眼身后的洞窟,这个逼仄之地始终是埋藏过他的坟墓,现在,他要走出去了。 第134章 134 “扶荧,在我成魔前,杀了我。…… “雲麒死前告诉我, 眾生相的陣眼就藏在小灵天的神像里,我们先去破坏神像。” 贺观澜虽然疑惑雲麒为何会知道这些,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 两人迅速赶往小灵天, 那座高耸的山崖近在咫尺时, 数道赤色灵刃撕裂空气, 夹杂着鬼哭般的尖啸, 自四面八方而来, 直抵二人要害。 欲要还击时, 熟悉的威压当空破了刃术。 二人一同望去,来者果真是宁隨渊。 见他戾气汹汹,脸色不善, 就知道情况不尽人意。 果真, 待这股席卷起的尘沙散去时,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披着“雲麒”外衣的丹光。 是云麒,却又不像云麒。 整个人给人呈现出一种年轻, 但又历尽千帆的违和之感。 宁隨渊表情难看,“他将玄牝的一身修为与云麒的肉身所融了。” 这也就能解释了违和感来自何处。 站在他们眼前的玄牝摆脱了那副苍老的身躯, 却保留着千年的灵力,重莲心更会讓他的所有修为更上一层楼。 “不过是几个小儿, 你们拿什么与我相争?”玄牝張开雙臂,冲几人得意大笑,“再过两个时辰, 重明域火将会没过整个不虚洲, 届时九曜逆行, 眾生相开啟,我即为这世间唯一的神!!” 扶荧眸色锐利:“光凭一个妖道竟能驱控这世间萬恶,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重莲盏与決明灯共同消失, 若是普通的修道者绝对不知这两样宝物的来历。可这丹光一开始就是冲着他们来的,难道真如猜测那般,他就是恶念? 玄牝笑容诡异,对扶荧歪了歪头:“你猜?” 他的表情更加坚定了扶荧的心中所想。 “你就是魔神残留在世的恶念。” 玄牝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何为恶,何为善?”他侃侃而谈,“善恶自有天定,唯强者为天!我若是天,恶也是善,善也是恶!” 扶荧握紧青灯,眉目肃冷:“谬论。” “萬萬年前,眾神割肉放血,因此才有了这不虚洲。可时隔至今,谁又记得他们的名字?谁又在乎他们是善还是恶。本座不同,若本座得以永生,天地永存,谁人不敢铭记于我?” 玄牝那張得意扬扬的嘴脸讓扶荧深觉恶心。 宁隨渊才懒得听他废话,提起四方戟就杀了上去;贺观澜站在后位,怀间抚琴,为其助陣。 “哼,看样子吾儿是不顾及我们这份父子恩情了。” 贺观澜眉间凛冽:“住口!”他切声道,“你也配与我沾亲带故。” “哈哈哈——!”玄牝一边应付,一边大笑,“你别忘了,这些年是谁尽心地栽培你;又是谁讓你坐上了这个位置。” 贺观澜呼吸急促,琴音隨着主人的情绪起伏,变得杂乱而愤懑。 三人打作一团,流泻的灵力漫天辉映,璀璨竟如流星。 唯独扶荧站在旁侧没有动,她在沉思着什么。 片刻,她轻轻抚向心口,感受那颗跳动的心脏。 心脉已与百杀录相融为一,生与死;对与立,在她这里共同交织,扶荧闭上眼,透过这副躯壳,恍似看到了一盏灯明明滅滅的万世。 ——它由万神心血所融,这副身躯也成了他们过往的载体。 “扶荧,小心——!” 犹灵力编织的天罗地网朝此身铺撒过来。 宁随渊和贺观澜同时一惊,当他们想往这边赶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玄牝显出了云麒的半个真身,雙腿呈兽抬,掌中拂尘生长百尺有余,细看毛发上竟有无数张密密匝匝的小嘴,正发出尖锐难听的乖笑。 “不过是一介凡人,当真以为有了这決明灯,就能坐神台了吗?!!” “扶荧!!” “躲开!” 两声惊叫当中,扶荧睁开了雙眸。 她额前神钿闪烁,尚未提灯的那只手直接迎了上去,宁随渊瞳孔扩张,恐惧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纤细的五指与拂尘完全相撞。 指芒过处,灵力骤然暴涨,雪白的术光轰然炸响,一瞬间天明地亮,她身姿不退,眼中是温柔,也是勇气。 她发丝在空中飞扬,衣袖在白昼中卷过一抹雪蓝的轻盈的影子,落在两人眼中,就好像她突然长出了一雙五彩晶莹的,蝴蝶般的翅膀。 拂尘在她的触碰中条条绽开,碎成齑粉。 玄牝死死瞪大着眼睛,好像不相信一招就败在了她手下。 这还不是结束。 扶荧收势,青灯拢于腕臂之间,双手在胸前缔结了观音印。 “三光破晦影;一气正玄清;” 术咒捻动间,她的身后映出巨大的法金轮。 法相吞天覆地,不单单是玄牝,连贺观澜和宁随渊都齐声倒吸了口凉气。 “不可能……”玄牝无法接受一个凡人突然成神的事实,他不住的摇头,不住的否定,“不可能不可能,你一个凡尘女子,你凭什么——!” 扶荧没有给予答案。 她指尖拂过,随着轻轻地一声“去”,金轮抵万剑,对准玄牝刺了过去。 玄牝欲要殊死一搏,然而在法相面前,一切的反抗都是如此不值一提。 万神穿透他的皮肉,深扎至四方灵州,彻底让他失去了所有施法的可能性。 太清摄魔咒是众神界时,万神共同创立的陣法,因此得名万神咒。 他呕出一口鲜血,瞳孔愕然张着,当重莲心被扶荧从胸腔生生剥出来的时候,玄牝这才意识到她绝非凡人附身那般简单。 玄牝突然反应过来,惶恐而错愕地看着她额心的神印。 他张开嘴,惊惧让他说不出来话,很快,玄牝面容狠厉,眼中一闪而过决绝。他果断抛弃了这具肉.身,魂魄化雾,飞速逃离。 扶荧暂时没有追过去,掌间握着那颗晶莹剔透的重莲心,想了想,把她递给了宁随渊。 “还给你。” 重莲心似乎感觉到了昔日主人的气息。 未等宁随渊拒绝,它就迫不及待地脱离了扶荧的手心,迅速回到了以往那个熟悉的胸膛。 重莲心与他的心脏融合,这种滋味说奇怪也奇怪;说熟悉也熟悉。 他忍不住揉了揉胸脯的位置,可是还没他过多接受的时机,耳边就飘来贺观澜冷清的嗓音—— “走了,结束后你再沉醉。” 细听还有几分讽刺。 宁随渊:“……” ** 眨眼间,玄牝的幽魂就飞回了小灵天。 这里的所有神像都已被他控制,沦为了众生相的陣眼。 九曜逆行即将抵达。 玄牝观察着天穹之上的星斗轮轉,在最后一颗灾星与整个天象连接成一条直线时,t玄牝打开了阵法。 刹那间,神像朝一处动了起来。 他们喉咙里发出神圣的低吟,像是诵咒;又像是某种诡异的仪式。 数座神像双手贴合,面面相对,随着诵咒声,玄牝脚下的神座亮起光来,如同镜面一样,映出了头顶的天象。 玄牝迫切等待着。 第180章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九曜逆行三千年来只有一次。这一天,天象的九颗灾厄星将连成一线,形成蚕阴噬日的灾象。 到了这时,日月不再分明,若众生相成功开啟,便能将九曜逆行的天象永恒定格,开启阵法之人,便能控制整个世间。 玄牝栽培了贺观澜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日。 偏偏。偏偏临门一脚出了岔子!!! 他气血攻心,事到如今也没了回旋的余地。 九曜逆行是不可多得的日子,既然如此,即便没了三清身和至纯魂,他也要开启法阵!! 砰!! 小灵天的法门被人重重踢踹打开。 三人逆光而来,玄牝此时只剩下一团雾气,他的魂魄牵连着身后的数尊神像,随着心念轉动,所有神像都发出了声音—— “本座即将得成大道,既然你们来了,就与我陪葬吧!” 他大笑。 随着天地寂灭,魂魄对准阵法一跃而入。 扶荧扭头看向外面身后的天象。 天边日月尽吞,天地像是泡在了墨缸里,浓郁的黑抹除了一切。 轰隆隆—— 神像也跟着倒了,正中的阵法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重明域的域火混合着魔神的恶念一同渗了出来。 扶荧脸色一白,“他失败了。” 宁随渊同样沉了表情,“但是九曜逆行令阵法成功与重明域缔结。” 用不了多久,太华山,天禹,乃至整个不虚洲都将被尽数吞噬。 宁随渊此时瞥向在一旁沉默的贺观澜,“他有告诉你如何终结法阵吗?” 贺观澜忽而垂睫,昏暗之下,神色晦涩不清。 宁随渊看出了这份隐藏在沉默当中的回答,正欲催促,贺观澜突然说—— “我要扶荧留下。” 宁随渊一愣,旋即怒气上涌:“贺观澜,你——!” 他对着宁随渊的眼睛重复:“我要扶荧留下。” 那双眼神透着一种让宁随渊看不懂的决绝。 他再次怔住,旁边的扶荧在这时候回忆到了什么,走到宁随渊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没事,你在外面等我。” 宁随渊深深瞥了眼贺观澜,转身走出了小灵天。 等人走后,扶荧蜷了蜷指尖,缓缓站到他面前。 望着不远处那团盛满赤色,仿若池水般的法阵,贺观澜苦笑出声:“果然啊,天命不可逆……” 他想改变自己的命数,到最后……却被命数推着走向了既定好的结局。 贺观澜并不难过,相反,他释然而解脱。 “只有身携决明灯的圣女可以终结一切……” 啪嗒一声。 云间鹤自他掌间脱离。 他一步一步走到阵法之前,站在边缘,低头望着那翻滚沸腾的障火。 “扶荧,在我成魔前,杀了我。” 他迈出一条腿,即将垮进去时,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来,紧紧拉住了他。 贺观澜回头对上扶荧的眼神。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无论何时都明亮闪烁,似乎天地间的任何事都不能让那双星火湮灭。 贺观澜对她笑了笑,“我知道你会杀我,这世间,也只有你能杀我。” 说着,贺观澜挣开了她的手,转过身,用正面对着扶荧。 既是临死,贺观澜也不再掩饰自己,他的眼底满是隐隐笑意,望尽她清澈的眼睛,好像也望过了自己黯淡的一生。 有时候他很羡慕宁随渊,羡慕他无法无天,不被这世间枷锁束缚;也羡慕过云麒,羡慕他恣肆妄为,少年得意。 贺观澜闭上眼,毫不犹豫地将身躯丢掷其中。 三清之身可容纳世间污秽,这也是玄牝选择他的理由。 贺观澜自愿让自己的身躯成为容器,与众生相相融。 巨大的痛苦将他的骨肉撕裂又重铸,整个过程漫长而痛苦,贺观澜在极致的折磨中一言不发,直到最后一刻,阵法破灭,所有的业障与他的身躯相融。 他跪坐在破碎的神像之中,哼哧哼哧地喘息着。 神台倒,天地暗。 他浑身浴血,摇摇欲坠。 扶荧怔怔地注视着那个血刃,泪水啪嗒地砸在了脚边。 “动……”他压抑着不住蚕食着自己的魔气,口齿间发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调,“动……手……” 扶荧深知自己不该犹豫。 她坐在贺观澜面前,冷不丁对上一双鲜血淋漓的视线,清醒,又好像不清醒。 “动手……” 他又说了一次。 扶荧低头将喉间的酸意尽数吞回,青灯化剑,咬牙刺进了他的心脉。 扶荧不喜欢他,从头到尾都不喜欢,甚至是厌恶。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为他感到悲伤。 耳边传来男人悠长的呼吸。 贺观澜全身卸力,终于得以喘息。 他的下巴枕在了她的肩膀。 扶荧接着他的身体,哀哀啜泣,这似乎是这么久以来,扶荧第一次没有推开他。 真好啊…… 真好。 贺观澜恍惚间想起了和她在幻境里的短暂时景。 那是他此生度过的,最为安宁的一段岁月。 心潮突然平静了下去,那双眼睛一点点归于空洞,“扶荧啊……”他的嗓音里含了一口污血,让扶荧听不真切, 他说—— “你若是那渡世的圣女,可否……可否……” 渡我一程。 她没有把话听清,他也没有把话说完。 第135章 全文完 全文完 尽管玄牝已死, 也成功阻止了眾生相的开启,但是事情到现在并没有真正结束。 当空俯瞰,重明域火已蔓延到了天禹的邊际。 即便月下城眾将连同镇天司负隅顽抗, 可是仍抵挡不住层层逼近的域火和數以千计的玄鬼。 山阵抵不住此等攻势, 很快就有玄鬼顺着缺口闯了进来, 域火泄入, 兵阵大乱。 “退!退到二重界!” 山阵一般分为五重结界。 最外圈的为外阵, 接着是二阵, 三阵,环阵和內阵。 每层结界均有人驻守,只要阵法破了细微一个口子, 那么就表示大阵支撑不了多久, 驻守在此的兵马不得强行逗留。 百姓基本撤回了內阵, 现在仅剩下他们这些守阵人。 在守将的带领之下,所有人不假思索地转身撤退。 可是域火蔓延的速度太快了。 有的人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猩红的大霧吞噬, 没人知道霧里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随后便是更多的玄鬼冲涌而至。 天昏地暗,此为末日。 他们看不到生路在哪里。 很快, 二重界已破。 到了三重界,守阵人已寥寥无几。 雾气奔腾犹如滔天巨浪,星月蚕食, 大地掩埋, 雾中似有呼啸, 赤色一眼望不到尽头。 “结阵快守不住了!” 守将大喊:“都给我守住!” 三重界乃山阵至关重要的一环,它是內阵和外阵的连接地。 若三重界破毁,那內阵必遭重创, 现在所有的百姓都在内阵,若他们受不住,身后的城连同人都将覆灭。 “不准给我退!听到没有——!” 守将咬牙,将所有灵气积攒于剑,用于加固眼前的山门法阵。 然而以他们目前存活的人數,根本不住相抵,山阵晃动,似有破裂之相。守将双目赤红,咬紧牙关与之抗衡。 眾将几近绝望之时,數道雪白的影子出现在左右两侧。 “摆阵!” 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号令,太华山眾弟子布起剑阵。 驻守在阵前的月下城兵卫们面面相觑,很快意识到是前来助阵的是太华山的弟子,当即士气高涨,不再退避。 霄鈴立于众弟子身后,为其护法。 然而还是不够。 这点力量在铺天盖地的妖魔邪火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 头顶的缺口很快就会破开。 守将先扭头看了眼左邊,映入眼底是一张张写满倦意的,又年轻的面庞,那都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兵;他又看向右边,那是从太华山上下面,尚且稚嫩的临仙客。 守将最后看向自己的手。 在漫长的守阵之中,早已千疮百孔。 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高声对霄鈴喊道:“这位仙长!我还能支撑几息,趁着这个时间,你让你的弟子带着我的兵,退至内阵!只要所有人护住内阵,我们务必能坚守到圣女回来的时候。” 第181章 三重阵灭是早晚的事儿。 与其让所有人折在当头,还不如留下更多的人手把守内阵。 霄鈴听得一愣。 她仰头t看着结阵碎痕,唇角紧绷,“众弟子听令!” “是!” “带着所有人,退!” “是!” 弟子们听命于大师姐,毫不留恋,一人护一个兵卫向后撤離。 有的年长的兵卫不愿離去,默契地跟在了守将身侧,他也没有阻拦,咬牙抗衡,同时,霄鈴补上了他们的位置。 守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 几人并肩作战,无声配合,直至结界破缺,域火蔓入。 破坏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跑得慢的都还没进去,所以他们不能离开。 玄鬼冲入的速度要比域火快,数只玄鬼没有去追身后的人,反倒目标明确,找准了霄铃,若她躲开,本就摇摇欲坠的结阵更是支撑不了多时。 她咬紧牙关,更是握紧了掌中剑。 玄鬼高啼,利爪破空而来,霄铃闭上眼已做好了承受的准备,黑暗当中,意想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她睁开眼看了过去,瞥见一抹亮眼的青绿身影。 碧鸟在空中盘旋,神鸟的三青之火未等玄鬼近身便将它们烧灭。 天空上飞跃而来更多的影子。 是那些半妖。 “十九!” 赵統领看到了救星,眼睛含泪的自他的方向大喊,却没有注意到左右冲击过来的两只玄鬼。 霄铃心中一紧,可已来不及提醒。 未曾下一瞬,就见左边的赤红鬼撞飞右边的那只,并咬住其喉头,迅速蹍死。 她还没来得及从这等异事中反应过来,那只赤红鬼又飞身而起,向更多的人厮杀过去。 “候将军!” “是候将军!” 众声欢呼,徒留霄铃愣神。 候秋平高声道:“你们快走,我来为你们殿后。” 玄鬼竟有……自我意识? 霄铃愣住了,但也没有愣住太久。 “那个女的,你走不走。”碧蘿脆生生地朝她催促。 霄铃眨了眨眼,回头对上小鸟一双青色的写满别扭的眼睛,她冲她一笑,“谢谢你刚才救我。” 碧蘿傲娇地哼了声,没理人,撲棱着翅膀飞远。 所有人开始向后面撤,无人把守的法阵接连破开数道缺口,玄鬼铺天匝地,密密麻麻地令人胆颤。 有的成功跑进了内阵,有的落入虎口。 飞在半空的妖族自也成了靶子,玄鬼显然更贪婪他们,四五只朝着一个人撲咬过去。 十九斜眼睨过去,本欲冷眼旁观时,身体却先行做出了反应。 “走。” 他举箭将玄鬼射飞,对妖族下令。 他们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出手相助的会是曾经被他们看不起的半妖。 群妖们对视一眼,不曾离去,跟紧十九与其作战。 他没有强求,联手当中打退了不少攻击过来的玄鬼,也成功地护着八成的人进了内阵。 内阵当中,有人,有妖,有临仙客。 内阵之外,有域火,有玄鬼,有被感染的同胞。 域火虽一时半会儿蔓延不过来,然而一眼却能看到尽头。 “我们……会死吗?” 人群中不知谁先出声,他们的眼中有恐惧,也有对明天的茫然。 是啊,除了天禹这仅剩的一方净土,外面的人早已都死光了,他们守着这里又有什么用。 人群里有人啜泣。 “会有人救我们吗?”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变成鬼。” 有一个人哭,就有一群人哭。 暴脾气的找統领被他们吵得心烦,高声训斥:“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现在还没到死的时候呢,都给我打起精神!” 话是这样说,众人心里却都没底。 一片低迷之时,碧蘿眼尖地看到了从远处飞来的两个影子,她眼睛亮起光火,蹦蹦跳跳地对着那头挥手:“阿荧!” 众人闻声,都齐齐看去。 “神女!” “是神女回来了!” 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人群一扫先前低迷,都兴奋地朝她来的方向大喊。 扶荧落地,目光自人群扫过。 一张张灰扑扑的脸,写满因她到来的激动。 “阿荧,你还平安吗?”碧蘿抓住扶荧的手,没等说话,眼眶先红了一圈。 扶荧捏了捏她的鼻尖,“我很好,看样子碧萝也做得很好。” 她揉着眼睛,“不好……”碧萝哽咽,“许多人都……” 她不忍话说完,泪珠子啪嗒啪嗒掉。 扶荧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接着走向侯秋平和赵统领面前,“诸位辛苦了。” 几人站起来,略显局促。 扶荧最后来到霄铃身边,委身作揖,“多谢霄铃仙上。” 霄铃承不上这揖,忙问,“我师父呢?还有师祖,他们老人家如何了。” 不单单是霄灵,其余弟子也都关心着。 面对着无数双殷切的眼睛,扶荧眸光闪烁,“九曜逆行,域火被九曜日带至小灵天,为了不牵扯整个太华山,司离君和玄牝真君……自愿堕身了。” 这个解释百密无一疏。 毕竟他们确实听到也看到了小灵天的异动,但是忙着这边的事,谁也无心遐想。 霄铃踉跄后退两步,整个人都陷入了空洞。 其余弟子闻声,皆放声大哭,朝着太华山的方向拜了三拜。 站在扶荧身侧的宁随淵瞥她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 “神女,我们要怎么办?”有人哭问,“我不想死。” “我想回家……” “我们不想死,求您救救我们!” “……” 扶荧没有给出答案。 她仰头望着赤雾,眸中平静而清明。 扶荧收敛目光,看了眼碧萝。 她眼眶通红,却也和旁人一样,充满了对她的期待。 扶荧抿了抿唇,她攥紧青灯,转身面向宁随淵。 无言,但盛满了千言万语。 他说:“你要,我就给。” 扶荧伸手触自他胸腔。 宁随淵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这一会扶荧没有抽出来。 她睫毛轻颤,对他笑了,“只是可惜,它现在用不上了。” 若邪火清剿,自也无须重莲镇恶。 宁随淵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眼中的愕然与不解交织,握着她掌心的力道之大,近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扶荧贴近两步,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此身……由决明灯所融,却凝万神之意。” “扶荧……” “我一直不明白,苍生为何允我复生,为何偏生是我。我也困在爱恨里一辈子,但是现在……我明白自身之责不止于此。” “若能舍身救万世,那我甘愿赴这火海。” 他全身血液褪尽,垂眸凝向她时,泪水比眼中的痛苦先行一步。 “宁随渊,我不恨你了。”扶荧笑意吟吟,一如往昔那般温柔,“你若也不恨我,也对我有那么一点喜欢……” “不止一点。”宁随渊说,“扶荧,不止一点。” 是很多,多到数不尽,多到即便她杀了他,他也说不出一点怪罪。 扶荧伸手擦拭去他眼角的湿润。 他闭眼去亲她的掌心,克制不住哭意,以至于肩膀不停地颤抖。 “那你为我……守好这世间。”她忍着泪意,“宁随渊,与其继续做魔,不妨试试……爱一下众生。” 爱众生,得众生所爱。 他早晚会明白,世间情暖不仅如此。 扶荧收回手,背身迎向漫天的赤色。 众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所有人站了起身,望着她都没有说话。 碧萝泣不成声,紧紧抓握住她的手腕,妄图用这种方式将她留下。 他们在难过,在哭,在不舍她的离去,又心知肚明无法阻拦。 猩红的天火逼近眼前。 扶荧提握青灯,飞身相迎。 生死卷最后的术法名曰枯木逢春——以身为祭,以死还生。 阵法开启后,冤死者的魂魄将重换世间。 但如此而已便足够了吗? 若通天之路千沟万壑,世人又如何攀上那天梯,如何能登云问鼎? 第182章 众目之下,赤色烟云将她吞噬。 她的身影变作一个青蓝的小点,宁随渊双目紧锁着她的影子,突然身形跃起,毫不犹豫地扑入漫天的域火,将她紧紧抱住。 重明盞与决明灯双生一体。 这一刻好像回到了万万年前,一盞以堕魔为代价的神盏,护着那只青灯的澄澈。 扶荧愣住了。 宁随渊抱着她,胸前微光闪烁,那是重明盏在为她抵御业障。 “宁随渊……” “我不想爱众生,我生性自私,所以只能爱你,扶荧——”他抱紧她,嗓音很轻,“你去成神,我来不得超生。” 扶荧伸手点向他额心的印记,“心灯明九幽——” 枯木逢春的术法将二人牵连。 透过指尖与额的相触,宁随渊看t到了还春的生术,“身殒镇玄黄。” “舍弃玲珑魄,天地覆安良。” 很快,代表着生命与复苏的绿色灵光取代了红雾,随着迅速湮灭的域火,万物消融,天光骤现。 “天亮了……” 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 万千暖阳破开层云万丈,照耀着整片净土。 大地沐浴新光,枯涸的土地新芽疯长。 月下城的百花随着神女的逝去而枯败,接着却绽放出更为璀璨灵洁的花色。 赵统领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站在身边的侯秋平。 他蜕变了那副玄鬼模样,英姿勃发,一如记忆中的威武,赵统领还没来得及惊讶和质问,就听到了自己儿子的声音—— “爹!哥哥他……哥哥回来了啊!” “阿妹也回来了!” “阿文,你爹回来了!!” 不少百姓冲出后阵,哭着向他们传达着这个惊天的好消息。 找统领不可置信地看着狂奔过来的幼子,手上的刀啪嗒从掌间滚落,“怎么可能……他早在万清城那一战,就——” 碧萝指尖一凝,目光缓缓落在了那紧抱在一起的父子身上。 “灵气……你们看!灵气!!” 只有临仙客才能感知到灵气的色泽。 不单是脚下这片土壤,还有远处的群山,天云,厚重的灵气源源不断滋生着,世间突然好像换了新色,充满了生命力。 “看头顶!” 又有人注意到了什么。 待天云散去时,一座金色的云梯架在那天云之上,通往未知的神宫。 喜色一点点褪去,无尽的沉默取代了先前的嘈杂。 候将军是第一个跪下的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朝着天梯所在的方向,重重拜了三拜。 今时团圆天。 所有在二十一年前,死在那场三方之战的百姓们都活了过来,有的人还去重明域看了一眼,发现一条江水取代了原本的死域,后人为此取名为神女江,因着是神女为他们换来了这永世的平和。 不虚洲已经彻底不是以往枯竭的样子了。 灵气充盈的结果就是修仙不再拘于临仙客,无论妖魔,无论人仙,若想,终能踏上那天云梯,得成大道。 一切似乎都已圆满了。 碧萝决定爬上天梯,去寻扶荧时,什么人都没有说,她孤身去了一趟清泉镇。 如今的清泉镇也是喜气洋洋。 虽然时隔二十年,复活的人有的找不到家;有的见到了年老二十岁的妻子或丈夫,但总归是团圆了,能团圆,就是和满。 只有一户人家孤零零地立在村落一角。 扶老头年岁大了,可能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可不管是风吹日晒,但是冬雪飘零,他每夜都会在院子里点一盏长明灯,为自己的女儿照亮归家的路。 碧萝没有敲响门扉,入夜时在门前放了一支从月下城带来的花,然后展开青翼,直朝天光。 许多许多年后,有无数飞升者爬上云巅,看到天梯澄的尽头连接着一座旁人上不去的神宫,云宫之上,隐约映出一道朦胧的影子,细听还有青鸟清脆悠长的啼鸣。 凡人皆传—— 神女扶荧,驻守苍生。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