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同人] 不要爱上危险男主》 第1章 [bg同人] 《(呼啸山庄同人)不要爱上危险男主》作者:黄河小吏【完结】 简介: 大好周五夜,美滋滋开补男神电影《呼啸山庄》,结果一觉醒来,竟穿成了呼啸山庄里的炮灰女配——伊莎贝拉! 刚开始,哇,真是幸福的穿越~男主希斯是男神的脸!只要不动心,不被抢财产,偷偷亲一亲奖励下自己不要紧吧( ̄3 ̄)~ 还是蒸汽时代呀~她一个机械应用工程师,岂不是要大展鸿图啦! 后来,被迫接受‘奖励’的她只剩一个想法——逃! 惩罚我也好,逼疯我也好,别把我留在没有你的地狱。 ----《呼啸山庄》 look↓ 情天恨海【烂人】真心,调好预期~ 对抗路+强制爱+死遁+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西方名著 西方罗曼 女配 穿书 追爱火葬场 创业 主角:王莎(伊莎贝拉) 希斯克里夫 一句话简介:穿成《呼啸山庄》女配 立意:勇敢走出命运呼啸的风 第1章 “伊莎贝拉小姐,该起床了。” 王莎被刺眼的阳光晃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繁复的烛芯水晶灯。 这是......自己的卧室? 没等她反应完,已经被拽了起来,一个穿着女仆装的圆脸女孩儿麻利地给她脱了睡裙,一层层套上绿色蕾丝边的裙子,完全不理会全程她都在“哎,哎,你干嘛?”的挣扎推拒。 直到她被推到一面穿衣镜前。 镜中这个身穿绿色洋裙,白皙高挑,金发碧眼的女孩子,是谁? 她惊了一跳,转圈打量了下周遭的环境,高高的镀金浮雕穹顶,厚重的雪尼尔绒窗帘,巴洛克大床,有着复杂花边的蕾丝床品,这是一个古典欧式卧室。 眼前的女仆,也是红头发蓝眼睛的欧洲女孩,对了,她刚才叫自己时,说得也是英文。 还是纯正的英伦腔。 昨晚是周五,她下班洗了澡躺上床,美滋滋开补男神的电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就这样了,这场景的复杂程度,也不能是朋友的恶作剧啊。 掐了这具身体一下,很疼,不是做梦。 她该不会......是穿越了吧? 怀着将信将疑的心,她用英文问那女仆,“这是哪里?现在是哪一年?” 那女仆摸摸她脑门,“我的上帝,小姐,你该不会是得热病了吧?” “回答我。”她语气强硬了些。 “噢,好吧。”她用疑惑但尚算恭敬的眼神瞥她,“这里是约克郡北部的画眉山庄啊,现在是1783年。” 眼前的女仆活生生的,显然是个有着自己思想的真人,她真的穿越了! 穿到了18世纪英格兰约克郡的一个庄园里。 看看镜子,再看看窗外,还好,还好,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还是豪华庄园里的大小姐。 等等,她刚才说的山庄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呢。 “你说这里是什么山庄?” “画眉山庄啊。小姐,您该洗漱下楼了,林顿先生和夫人已经在吃早餐了。” 画眉山庄?! 该不会是睡前她看的电影《呼啸山庄》里那个画眉山庄吧?! “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伊莎贝拉小姐,您真的不需要看医生么?您嗓子还好么?您甚至口音都变了。” 天,她不是穿越了历史和地域,而是穿越到了电影《呼啸山庄》里,或者说,名著里。 穿得还不是女主凯瑟琳,而是那个炮灰女配伊莎贝拉。 难道就因为她名字里有个莎字吗?! * 悠闲静谧的午后,厚厚的纱帘挡住光线,金碧辉煌的会客厅暗得让人昏昏欲睡。 管家放下点燃的银质大烛台,又专给正在弹琴的女主人放在钢琴上一支。 庄园的主人埃德加.林顿正端坐单人椅上,聆听着夫人凯瑟琳断断续续的琴声,旁边柔软的大马士革长绒沙发上,歪躺着他发呆的妹妹伊莎贝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今天很反常,没有主动饭前祷告,看什么都一副新奇样子,没了淑女的礼仪,还总用怪异的口音问些奇怪的问题,也不再绣她那正赶工的帕子。 女管家艾伦进来,对女主人凯瑟琳道:“从吉默屯来了一个人想见你,夫人。” 吉默屯是凯瑟琳的家乡,来者十之八九是娘家哥哥,她抬眼,“他有什么事?” “我没问他。” “我马上就回来。” 埃德加的注意力被凯瑟琳的离开拉回,他问艾伦:“不会是辛德雷的债主吧?” 夫人的哥哥辛德雷酗酒赌博,欠了不少债务,要是催到了他的画眉山庄,怕是要丢了他的人。 “不是先生,”艾伦停下手里活计,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他,“是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沙发上的伊莎贝拉直起身,“是希斯克里夫么?” “小姐怎么会......”艾伦瞟一眼窗外,“知道是他?” 一听这个名字,埃德加那张温和的绅士脸不悦起来,一方面,他不想看到这个希斯克里夫,另一方面,他没有想到妹妹会对一个男仆印象如此深刻。 这个名字不该从林顿家优雅的大小姐嘴里说出。 没有多久,凯瑟琳飞奔上楼。 “啊,埃德加!”她喘息着,搂着埃德加的脖子。“啊,亲爱的!希斯克里夫回来啦——他回来啦!”她拼命地搂住他。 “好啦,好啦。”埃德加烦恼地抓住她,“不要为了这个就要把我勒死。” “我知道你过去不喜欢他。”凯瑟琳稍微把强烈地喜悦抑制了一些,“可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们现在非做朋友不可。” 埃德加对正准备茶点的艾伦无奈道:“你叫他上来吧。”又看眼沙发上的妹妹,忍不住对夫人发出警示,“凯瑟琳,但别在整个家族面前丢脸。希斯克里夫只是一个逃亡的仆人。” 话音未落,门口已出现一人。 那人高高的、强壮的、身材很好,使人想到他一定进过军队;与他对比,画眉庄园的主人埃德加瘦弱得像个少年 。 他的面容和神色也比埃德加老成果断,看来很有才智,并没有留下以前当仆人时低贱的痕迹。一种半开化的野性还潜伏在眉毛下毒蛇般的灰眼睛里,但是已经被克制住了。 仪表简直算是庄重了,看不出粗野,然而严峻有余,文雅不足。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包括伊莎贝拉身体里的王莎。 埃德加和夫人凯瑟琳是惊讶他的变化,王莎惊讶得是,那真是她男神的脸啊! 她和男神的缘分,来自于某站一个剪辑视频《长着鼻子的伏地魔到底有多帅》,她当时本来歪在床上,看完直接坐起来了,四个字:惊为天人! 他的所有地方,都完美戳中她的审美! 紧接着她便补刷了他所有的电影,不得不说,男神真是越看越有味道,不怪他演纳粹军官都有人舔颜流口水,因为真得蛊到让人腿软,帅得让人扭曲三观。 可惜我生君已老,知道男神的时候,其本人已因岁月风采大不如前了。 在最迷恋他的时候,穿进了他颜值巅峰时期演的电影里,没有比她更幸福的穿越了! 那长密睫毛下勾人又危险的眼睛,那完美的骨相,高挺的鼻梁,虽然这人面色阴郁,但她知道那张脸笑起来会露出齐齐白白的牙齿,还有两对性感的小虎牙。 不对,不不不,王莎,你给我醒醒!这并不是在演电影,他不是演员啊喂! 他虽然长着你男神的脸,但确确实实是《呼啸山庄》里的那个变态偏执疯批男! 照着你这比原主都疯狂地迷恋,是真想像原主一样,被男主骗婚虐待,沦为他复仇的工具,最后被吃干抹净嘛? 冷静,冷静。 凯瑟琳也正难以掩饰地痴望着希斯克里夫,近前将他的手握住,引他和埃德加握手,三人只是交握几秒,希斯克里夫便厌恶地抽回了。 “请坐,先生。”埃德加也不自在,维持着有些尴尬的笑意,“夫人要我诚意地接待你。当然,凡是能使她开心的任何事情,我都是很高兴去做的。” “我也是。”希斯克里夫在凯瑟琳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特别是我能参加的事情,我不介意为她消耗时间。” 天,这低沉的腔调一出口,脊椎骨都要麻了。 凯瑟琳也一直在看希斯,好像她若不看他,他就会消失似的。他不大抬眼回看,只是时不时地很快瞥一眼。可是这种偷看,每一次都带回他从她眼中所汲取的那种毫不掩饰的喜悦,越来越满不在乎了。 他们过于沉浸在欢喜里,一点儿不觉得窘。 身临其境地看着,王莎没法再像看电影时那般,将自己代入女主了。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滋味,不过没一会儿,她就安慰好了自己,因为她发现这里有比她更惨的。 第2章 原身的哥哥埃德加,面对老婆和旧情人公然地眉来眼去,却依旧要维持绅士风度,这才是真惨啊。 埃德加礼貌地问客人,“你这几年去哪儿了?看起来混得不错。” “是的。”希斯克里夫答得漫不经心,没回答去了哪儿,但肯定了混得不错。 “你看起来很强壮,或许你已经,去当过兵?并在国外执行任务了?” “是的。” “或许你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 “是的。” “真怕明天起来,我会发现这是一场梦!”凯瑟琳已经不自觉挪到希斯克里夫身侧,忘情道,“我太开心了,但按理说,你消失三年之后,你不该受到我们这样诚意地欢迎。” 她武断地代表林顿家对眼前人表示了欢迎。 “我在不久前才听说......听说你结婚了。”希斯克里夫深情而酸楚地看着凯瑟琳,“我来这里,只是想看一眼你的脸庞。自从最后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后,我就过着悲惨的生活,你应该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 这腻歪话说出来,真是只要你俩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因为刚看过电影,王莎还记得清内容,电影这时候,原主伊莎贝拉,问了希斯克里夫一句:“你现在住在哪儿?” 那个表情,必是对变化后的男主一见钟情了。 她承认,她对着这张脸这个身子,也一见钟情,那她也要问一句走剧情么? 不,她觉得不必了,这张脸再摄人心魄,腔调再好听,说出的话和看女主凯瑟琳的眼神,却无一不在提醒她,他就是深爱女主的那个希斯克里夫,并不是她的男神。 王莎别过眼,花痴有益身心健康,但恋爱脑可是绝症啊。 原著中,希斯克里夫是凯瑟琳爸爸捡回家的孤儿,这两位是一起疯玩长大的,后来因为凯瑟琳爱慕画眉山庄优雅富足的生活,要选林顿做丈夫,希便深受打击,至此了无音讯。 当下这一幕,正是故事的重要转折点,是希斯克里夫消失三年后再度出现,拜访画眉山庄的日子。今天起,他要对抢走他挚爱的画眉山庄,展开复仇了。 后续的剧情里,他为了侵占画眉山庄,引诱了庄园的女继承人,也就是原身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一个标准的白富美,原本可以生活得很安乐富足,可她却是个恋爱脑,爱上了只把她当复仇工具的希斯克里夫,幻想对方有一天也会爱上她,不顾哥哥强烈反对和其私奔,从此过上了身心被双重折磨的悲惨生活。 原身就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典型。 她王莎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绝不会让剧情按原电影,或者说原著发展下去。 第2章 王莎看眼压抑着不悦之情的埃德加,并没有问希斯克里夫,而是对凯瑟琳道:“林顿夫人对客人还真是,过分的热情呢。” 她倒不是要对女主的忠贞有什么置喙,只是想让埃德加舒服一些罢了,毕竟原身此时父母已经亡故,她以后能不能过得丰足顺意,全要看这位哥哥。 希斯克里夫瞥了她一眼,此人自小饱受恶意欺凌,自然听得出她言语中的不善。 凯瑟琳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逾矩,坐直了身子,但也不悦地白了她一眼。 这人在原著里的本性,本就是率性狂野甚至带点疯癫,在画眉山庄的淑女形象,只是为了融入优雅生活的伪装罢了,这样蛮横的反应,王莎一点不意外也不在意,她自得地端起英式红茶品起来。 嘶---齁甜。 “你现在住在哪儿?” 原主伊莎贝拉的台词被凯瑟琳说了。 “呼啸山庄。” 埃德加疑惑,“辛德雷邀请你住呼啸山庄?” 不止埃德加怀疑,凯瑟琳也挺诧异,毕竟她哥哥辛德雷,以前可是以欺辱希斯克里夫为乐的,怎么会收留回来的他住在呼啸山庄呢? “是我邀请他住在那,他因为欠了赌债,用房子做了抵押,我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帮他还债。”希斯克里夫的语气蕴含着一种得意,和捉摸不透的狡诈,“我现在是呼啸山庄的主人了。” 是的,他虽然是今天来拜访画眉庄园的,但并不是今天才从外面回来,他其实已经回去呼啸山庄月余,对以前欺凌他的凯瑟琳的哥哥辛德雷,上过‘手段’了。 “什么意思?”埃德加交叠着转动着拇指,“辛德雷和哈尔顿都一无所有了?” 哈尔顿是辛德雷的儿子,凯瑟琳的侄子。 希斯克里夫没有回复这个问题,也算是默认了埃德加的推测,他不加掩饰地望着凯瑟琳,“我会保住呼啸山庄,毕竟那是我的老家,我和凯西在那里一起长大。我对那里有很特别的感情......” “艾伦,请再换杯热茶吧。”伊莎贝拉打断他,相当礼貌地对女管家道,“希斯克里夫先生无论今晚住哪里,也还得走段长路,今天说这么多话,可别渴着客人呢。” 她记得电影里呼啸山庄在荒原上,离画眉山庄并不近。 “是,小姐。” 艾伦给希斯换了热茶,又给伊莎贝拉续上,退到沙发旁饶有兴味地观望,一位是野人归来忽然变有钱绅士了;一位是乖乖女忽然长了刺了,今天真是有趣。 听出伊莎贝拉逐客意味的希斯克里夫,问埃德加:“我还可以再来拜访么?” 语气倒算礼貌,眼神却在狡猾地掂量田 庄主人将怎样看待他的光临。 “当然!”凯瑟琳抢说道,她双颊泛着兴奋的红晕,“你如今值得尊重了,我想就算是这乡里第一名的绅士,也会以跟你结交为荣,画眉山庄怎么会不欢迎你呢?!” 埃德加虽不高兴但没有反驳,对于这种不是明显越界的话,王莎也不好说什么。 “那我先回去了。” 希斯克里夫刚站起来,凯瑟琳便也立刻起身贴近,“那我送你出园子,希斯。” 面对过分热情的夫人,埃德加还是选择顺从她的意愿,起身整整衣服,维持住绅士的礼节。 埃德加的浅色头发在额边微微卷曲着,一对大而严肃的眼睛,规矩地站在猩红地毯上,浑身上下太斯文无害了。 终于看到了丈夫的凯瑟琳,补充道:“伊莎贝拉也一起去吧。” “不必了。”王莎是脱口而出。 她可不想当电灯泡,她知道电影里这二人接下来要说什么干什么。 “小姐,您至少该挪一下屁股。”艾伦忍不住提醒还赖在沙发上的林顿小姐,“即便面对不熟悉的客人,也实在不是一个淑女的所为。” 埃德加也道:“你该去透透气了,你一天没有出屋子了,贝拉。” 无论是出于帮他看着夫人别乱来的考虑,还是真的在关心妹妹,王莎都决定顺从这位哥哥的意愿,不为别的,只为挣到他尽可能多的好感。 外面的空气冷峭却清新。 四五层高的乔治亚式建筑,精美、古典、庄重;雕花白廊柱支撑着拱门,乳灰外墙装饰着白网格窗,外墙下半截爬满忍冬藤。宽阔的庭院被两米高的石墙环抱,中央是个古典的白石雕喷泉池。 希斯克里夫的仆人牵着两匹白马在门口等着,马具泛着黄铜独有的光泽。 王莎一边观赏异国风情的庄园,一边隔着适当距离跟着二人,既保证从会客厅的窗子看过来,她有在听二人谈话,又不至于闯入那奇怪的旖旎的二人世界。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描绘天堂的么?”凯瑟琳是追忆过去美好,也是沉醉他回来的当下。 “我记得,”希斯克里夫一陷入回忆,内心的冲动便被激发出来,“你说过,天堂就是我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直到死亡,凯西。” 凯瑟琳没料到他如此直白,情绪汹涌但又因还有林顿家的人在,而觉得难堪。 她将无名的火气冲向不远处的伊莎贝拉,“你先离开!” 等这碍眼的孩子走了,她会对他说出心里话。 但令她万没有想到的是,素日迁就她的伊莎贝拉,碧蓝眸子像是听到笑话般瞪大了,“不好意思,你是,在和我说话?” “是的,走开。” “不想我跟着,你刚才何必多嘴叫我一起。”伊莎贝拉不客气地反问,“你懂社交的基本礼貌么?凯瑟琳。谁觉得不方便,谁走才对吧?” 不知道原主如何,但她王莎可不是能招之则来呼之则去的,也不会惯着任何人。 凯瑟琳被这强硬态度弄得有些懵,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嘴,倒是希斯克里夫反应不小,逼视着向那孩子近前了一步。 “你怎么敢用这种态度,和凯瑟琳说话。” 王莎很快地后退,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并张望着家仆准备求救。 原著这人可是个阴晴不定的疯批,很有暴力倾向,她这么怼了他的挚爱,他该不会要打她吧? 希斯克里夫停步以表示他不会冒犯,显然,他是珍视可以再次拜访画眉山庄的机会的,并不想让林顿家的仆人觉得他在欺负主家小姐。 第3章 “我以前是给你留了什么阴影么?伊莎贝拉,你这么怕我?”那双灰眼睛缩在眉毛下猜忌地盯着她。 她回望他,察觉自己的心竟在不自觉地软下来,便又看向别处,“你想多了,以前的事我早忘了。我只是在用同样的态度,回她的话而已。” 至于阴影,拜托,谁看完原著,都会对你那疯劲儿有点阴影吧! “我们出去说吧希斯。” 凯瑟琳将希斯克里夫拉走,出了庄园大门,比起小姑子忽然变得不忍让她,她和他的诉衷肠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你不能再赶走我了,凯西。”虽隔着雕花铁艺门,依旧能看到希斯决绝的表情。 “希斯,自从你走后,我就离开了呼啸山庄,我已经把我的一生都交给了埃德加,现在我不能再交给另一个人,不能再爱另一个人了。” “为什么不能?” “我不能,就让我们吻别吧,向多年前的我们吻别,当我们明天见面的时候,永远不要再提昨天的事。” 二人交叠在一起。 应该是因为道边有农场的人来回走着,凯瑟琳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和希斯深吻缠绵,而是深深回抱住他,轻轻碰了下唇后,便移开吻上了对方面颊。 “下一次我还要吻你。”希斯像强迫,又像乞求。 “不,希斯,我爱埃德加.林顿,他也需要我,你再吻我一次,我一定必死无疑。” 凯瑟琳听起来无比痛苦。 “你一定会为今天再次推开我而后悔,我发誓,凯西。” 那双毒蛇一般的浅色眸子,从凯瑟琳身上移开,从金属大门的镂空处盯向伊莎贝拉和她身后的画眉庄园,就像在看死物。 除了门外的绿色园林外,站在这里,还可以看见一条白雾环绕的山谷,沿路有古老的教堂,粗犷的山野荒原,和一条弯弯曲曲顺着山谷流去的小溪。那里应该就是原著里,有着呼啸山庄的吉默屯吧? 王莎站了很久,直到马背上那个高大挺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那山谷的尽头,直到荒原吹来呼啸的风,将她吹得神智清明。 她此刻非常明白,什么是她可以争取的,什么是无论眼睛再馋,心也万万不能觊觎的。 * “快给我拆了束腰!要断气了!” 刚回卧室,王莎便拉着贴身女仆求救。 一番折腾,她终于解放了,大喇喇往床上一倒,又无声叹出口气,冷风不仅把她花痴脑吹醒了,也吹出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惆怅。 等那股情绪过去,她问女仆:“你叫什么?” “南希,小姐。”女仆很无奈。 “南希,别好奇我为什么问,回答就行。”王莎坐起身,态度认真起来,“以现在的继承法,和哥哥的脾性,画眉庄园属于我的有多少?” 南希果然很惊异,这实在不像林顿小姐会问的问题,“您是林顿先生唯一的血亲,贝拉小姐,您的哥哥深深地爱着您,他若无男嗣,他的财产至少七八成会留给您的,就算有男继承人,您的嫁妆也少不了的。” 真是个好哥哥啊,已经成了既得者的王莎,依旧无比羡慕这位原主,羡慕她在原生家庭获得的这种重视。 这样的哥哥,在妹妹被希斯克里夫诱骗私奔时,该多么失望,在得知妹妹被肆意打骂折辱,沦为发泄报复的工具后,该多么无力。更别提,妹妹和希斯克里夫生的儿子,后来在希斯的威逼下诱骗了他唯一的女儿。 当他生命垂危之际,发现画眉山庄所有继承人都被牢牢控制在恶魔手中,林顿家几辈的家业终将落入恶人之手,死前该有多么绝望。 王莎走到窗前,将格子窗拉开,抵在墙上,望出去。 她知道,今天的希斯克里夫就像原著里一样,为了让凯瑟琳后悔抛弃他的决定,为了报复抢走凯瑟琳的林顿家,已经下定决心要侵占画眉山庄和林顿家所有财富。 不过他不会像电影里那般得逞了。 因为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引诱伊莎贝拉嫁给他这一步,他就是在做梦。 第3章 “以后我喝的水一定要煮沸,至少三天我要沐浴一次,不要为了发髻耸上天,再给我涂油腻的东西,梳理通顺挽起来就好了,床单被罩一周要清洗一次,而不是喷香水知道么?” “好的,小姐,我记住了。” 认真记下嘱咐的南希,没有丝毫不耐烦,要知道,她口袋里可有伊莎贝拉刚赏给她的八英镑,相当于她整整一年半的薪水! 金币沉甸甸坠着,足够提醒她要毫无怨言地为小姐服务了。 “去打听哪里卖不含白铅的粉,和不含硫化汞的胭脂。”伊莎贝 拉将梳妆台上的毒化妆品扔地上,又从衣橱翻出一堆束腰,“这些能把人勒死的刑具也扔掉。” 南希委婉提醒她大方的主人:“可是小姐,你知道的,只有紧身的衣服,才是淑女具有美德的标志。” “我不知道,去他的淑女美德。” “额......”鉴于这两天小姐失忆般的反常,她不得不说得直白些,“在大不列颠,宽松的衣服象征着‘宽松的道德’,代表着堕落和不洁,会给家族抹黑的。” 想到她最近格外在意林顿先生,又补充道:“您的哥哥会觉得丢脸的,小姐。” “好吧,感谢你的提醒,南希。” 伊莎贝拉勉强留下布制的束衣,铁的和鲸骨的还是被扔掉了。 忙乎一早上,她也饿了,顺手拿起餐盘里的面包塞进嘴里,差点翻白眼,烤得这么硬是要噎死她么?插起冷肉,看一眼就不想往嘴里塞,喝口茶润润吧,又齁甜。 才三天,她就受够这白人饭了。 “我刚才上来时路过厨房,看到艾伦在准备烤牛肉,那里还有微酸的苹果酒。” 伊莎贝拉摸了把南希的脸,笑道:“真是个贴心的宝贝,那你负责招呼人把这堆垃圾扔了,我去趟厨房。” 从起居室穿过挂画的长廊、精美的楼梯、金碧辉煌的会客厅,来到飘着肉香的厨房前。 “再不和一个活人分享我的感受,我就要憋死了!” 里面传来凯瑟琳急促的声音,伊莎贝拉停下脚步。 “耐莉!埃德加又在闹别扭,我不就是说了几句称赞希斯的话,他就因嫉妒心开始生气起来,所以我就起身离开他了。” 耐莉是女管家艾伦的小名,她是凯瑟琳娘家带来的。 “你不该称赞希斯先生,除非你想他们公开吵闹。他们做孩子时就彼此反感,要是希斯听你称赞林顿先生,也会一样痛恨。那是人性呀!” 艾伦算是这本有些癫的名著里,难得正常的角色了。 “可他的嫉妒,难道不是错的么?”凯瑟琳不服地追问,“我是从不嫉妒的,好比伊莎贝拉,她有漂亮的金发,白皙的皮肤,还有全家对她的喜爱,可我依旧愿意让让她。” “但虽然我不嫉妒,想到她和她哥哥都是被惯大的孩子,还是想狠狠惩罚他们一下,也许这样才会把他们变好。” 伊莎贝拉简直要笑了,这人真听不出自己话里的矛盾么?她没事吧? “你错了,林顿夫人。”艾伦客气的不像娘家人,“他们也在迁就你哩,但最好别为了双方都重视的什么事情闹开了,那时你所认为软弱的人,只怕也和你一样地固执哩。” 这是明白人,埃德加会如何她不知道,但如果触及她的核心利益,她绝对不会忍。 “然后我们就要争到死,是吗,耐莉?”她笑得得意又轻松,“不!我告诉你,我对于埃德加对我的爱情有绝对信心:我相信我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报复我的。” 伊莎贝拉简直忍不住要爆粗口了。 她穿来这里三天了,看得出哥哥埃德加不是伪装成绅士,而是真正的厚道好人,他对仆人佃农仁慈,对妻子忠诚忍耐,对邻里慷慨,对她这个妹妹无微不至。 所以纯爱老实人活该被欺负是吧?! “你在咬牙切齿什么?”一个磁性阴沉的声音钻入她耳朵,“伊莎贝拉小姐。” 她瑟缩了一下,瞪向身侧给她惊吓的人。 希斯克里夫像个幽灵一样,不知从哪里无声地冒出来,贴她很近。 那凌乱但并不难看的长发下,是鹰隼般错落的轮廓,眼神中翻滚着未被驯化的兽性,肌肉紧绷的姿态,是绅士穿着隐藏不住的攻击性。 伊莎贝拉射向他的眼神里,攻击性也不比他少多少,但在对峙中却慢慢柔和下来了,最终,她赌气一般别过头,不再看他。 厨房里的二人还在聊着,全不知门外氛围冷得像冰。 “杀了他对你没什么好处,”艾伦不耐道,“林顿夫人。” “我只是开个玩笑,”凯瑟琳笑着,“可他本来就应该欢迎希斯,而不是私下和我生气,你看希斯这几次来拜访时,对于他们兄妹的态度多好。” 希斯克里夫最近的拜访确实算谨慎合宜,他保留着童年时就很显著的缄默,这种缄默刚好能压抑他令人吃惊的情感,让埃德加不至于完全容不下他的存在。 第4章 “噢,你不奇怪么?他这次回来,居然成了基督徒,还向他以前敌人伸出了友好的右手!还有,他才回吉默屯一个月,辛德雷就失去了呼啸山庄。” “他解释了,他去呼啸山庄拜访,只是想得到关于我的消息。结果我哥哥喊他玩牌,他便加入了,后来哥哥输了钱给他。他是因着对我们曾住过房子的眷恋,才慷慨解囊买下山庄,替哥哥还赌债的。” “好吧。”艾伦敷衍起来,“你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就好,林顿夫人。” “我不太担心希斯,他的头脑会使他躲开危险。对于哥哥倒有些担心,可他总不能比现在更坏了。” 好嘛,除了希斯就是辛德雷,所以她完全没考虑过,埃德加.林顿会不会因希斯克里夫陷入危险,伊莎贝拉齿间发出冷笑,全不顾头顶正笼罩着阴森森的目光。 凯瑟琳继续自我陶醉着,“无论如何,希斯回来使我跟上帝和人类和解了!作为一个对世界的回报,我决定马上跟埃德加讲和!” 那张愉悦的脸在转身看到门口的人时,更加兴奋起来,“太好了,真欢迎你又来做客,希斯。” 很快她就没趣地收回笑容,因为她发现希斯怨恨的眼神,在质问着她这多情却又现实的女人,为什么说着为他原谅上帝的话,身体却还要选埃德加林顿! 旁边站着的小姑更是瞪着碧蓝的冷眼睛,仿佛在看什么不祥之物。 “伊莎贝拉小姐,您是要来拿食物么?” “不用了,艾伦,我已经饱了。” * 修建整齐的庭院草坪上,伊莎贝拉悠闲地喂着雏鹰,只是瞥了一眼走来的希斯克里夫,便继续看向男管家:“所以家里除了世袭的爵士,哥哥兼任镇子执法官的收入,以及两万亩土地牧场的租金外,还有别的实业么?” 她边搜索脑中世界史的知识,边补充,“比如纺织、造船、冶铁?” “没有了小姐。”管家冲走近的希斯先生脱帽,“有客人来了,让我们停止这个话题吧,另外,鉴于客人是个绅士,冒犯地提醒您,最上层的扣子没有扣好,伊莎贝拉小姐。” “如果是真绅士,即便没有扣好他也不会看的,不是么?” 管家无奈笑起来,“您真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希斯停在伊莎贝拉面前,目光落在她雪白脖颈上。 “去办我交代你的事儿吧,伊森。” “好的小姐。”管家警惕地看眼希斯,补了句,“我去去就回。” 希斯克里夫审视着伊莎贝拉的表情,下结论道:“还在为凯西说得话置气么?” “噢?我气什么?” “气她根本不关心你们。” 尽量和气的语气里,有一丝藏不住的蔑视和得意。 “哈。”伊莎贝拉忍不住笑了,“是谁给你的错觉,我需要她的关心的?希斯克里夫,如果你浪费和你亲密旧友共处的宝贵时间,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秀一秀被人关心的优越感,那我真是高看你了。” 希斯像是被猫不防备地挠了脸一般,不悦起来,但又很快将这情绪压下,换上那副绅士姿态,表情甚至可谓变得深情。 “当然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他向她伸出手,手掌里是一个苹果。 “希斯先生真是贴心呢,谢谢了,不过我不需要。” “你明明饿了,伊莎贝拉。” 他的手修长而有力,指甲舒展饱满,他的表情,却仿佛在邀请她共赴地狱。 “在圣经里,苹果是禁果,上帝并不建议随意食用,用来送人也不是好隐喻,希斯先生。” 伊莎贝拉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像在提醒自己。 “我可不信什么上帝,”他眯起眼睛凑她更近,那野性仿佛荒原呼啸的冷风,“怎么?你们林顿家作为上帝虔诚的仆人,是要祷告一下才敢吃么?” 他手里的果子,定是酿酒的苹果里最红的一个,不然怎么会衬得 这危险的手如此的性感。 她终于忍不住抓住,指尖蹭到了他掌心,是不小心么?不,她是故意的。 她为什么不能故意呢? 平时只能隔着手机舔屏的手,现在就在眼前,她为什么非要和自己过不去呢?就一次,不要把他当那个恶毒疯批希斯克里夫,只当他是男神。 又不是要爱上他,就摸一下,过过瘾罢了,控制住心就好了,干嘛非要控制手呢? 这么想着,她干脆故意碰掉那果子,四个指尖贴在他手指上摸。那只手只颤了下,便用他有劲的长指将她的手勾带进掌心,用力地握紧了,贴她更近,上身可以说严丝合缝了。 他偏过头凑近她,像嗅猎物一样沉重呼吸着。 伊莎贝拉呼吸都要停止,希斯克里夫密而长的睫毛近在眼前,微不可察地眨了下,像在征求她的同意,但那灰绿色的眸子却强势地诱着她,是绝不允许她拒绝的。 薄而微红的唇已近到失焦,她简直醉到大脑缺氧,只想他快些贴上,好尝一尝这顶级美味。 第4章 “看那是谁!”艾伦将厨房窗子拉开,“我的天哩,快看。” “谁?” “你那狡猾的‘朋友’,林顿夫人。” 从这望去,正好能看到伊莎贝拉小姐在院子里喂雏鹰。 希斯克里夫和林顿家的小姐孩子时便不愉快,他向来没有对她献一下殷勤的习惯。可这几天,他一看见她,第一个动作就是靠近过去。 若伊莎贝拉有意躲开出去,他就会警戒地扫视,只要确定林顿先生不会出现,便去找那孩子。 “耐莉!希斯这家伙把我们丢在这儿,就是为了找伊莎贝拉?噢,瞧她笑得多不耐烦,但愿他不要惹恼了这位大小姐,我可不想他被拒之门外......我的天!他抓住了她的手?他拥抱她了!见了鬼了!” 凯瑟琳完全没有淑女形象地奔了出去。 艾伦扔下抹布跟上,“真不知道会有什么风暴。” 伊莎贝拉扬起下巴,迎上他,感知到她的气息,那人却停住了,故意阖紧了唇,绷出玩味的弧度,那灰蓝眼睛不知趣地就是不闭上,要看她究竟能有多么主动呢?可他不知道,他这欲迎还拒的样子,才是最好的助燃剂。 伊莎贝拉垫起脚,用唇去贴他薄而利落的唇瓣。 “唔……” 刚一触碰,就被大力推开,打了个踉跄,差点没踩到裙子跌倒。 “你回屋子去!伊莎贝拉。”凯瑟琳气鼓鼓地大喘气。 “你别太过分,凯瑟琳。” 凯瑟琳被她瞪着,带上了解释的意味,“我不是说你在这里是多余的,我们也不在乎你在不在旁边。只不过我们要说的话,你听着也未必有趣。” 希斯克里夫恶意地哼笑一声,“我不是你的丈夫,你用不着为了我而嫉妒!凯西。” 已经冷却了的伊莎贝拉,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揶揄里那种得意,这种得意让她切实感受到他是希斯克里夫,而非自己幻想的男神了。 “我不是为你嫉妒希斯,”凯瑟琳辩解,“如果你喜欢伊莎贝拉,你就娶她。可你喜欢她么?说实话,希斯克里夫!哪,你不肯回答。我就知道你不喜欢!” 当她再看回伊莎贝拉,眼里便是‘让你不回去,要听这伤心的话’。 意外地,对方并没有一丝难过,反而轻松笑回:“你这话说错了,凯瑟琳。” “为了你的面子,你是要说,他愿意吻你,就代表会喜欢上你么?你太天真了伊莎贝拉,他永远不会喜欢上林顿家的人。” “你说错的不是这句,而是‘如果你喜欢,就娶她’,你怎么会觉得只要他喜欢,就能娶到我的?” 走近的艾伦听了不少,“而且林顿先生会同意妹妹嫁给希斯先生吗?” “他会同意的!”凯瑟琳知道埃德加不会同意,但话上不能落下风。 “就因为若叫你再选一次,你一定会等他发横财回来娶你,就料定了别人只因他有钱了,就看得中他做丈夫么?”伊莎贝拉挑起了一边眉毛,“少拿自己想象别人,你精神会正常不少,凯瑟琳。” 凯瑟琳好几秒都没能想出词回怼,最终气急败坏骂道:“你这个会咬人的小猴子!” 希斯克里夫的脸色也在伊莎贝拉一声声嘲弄的反问里,越来越差劲了,那股玩弄了所有人的得意劲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他不自觉摸了下唇,越发怀疑起来。 艾伦将林顿小姐拉到一边。 “远离他,小姐。”她压低声音,“他是一只飞回故乡的不祥之鸟。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这三年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他怎么阔起来的?又为什么要偏住在呼啸山庄,那可是他所痛恨的人的房子呀。” “我有分寸,但谢谢你艾伦,真的。” 不是谢她的提醒,因为这些她早知道了,是谢她作为凯瑟琳的娘家仆人,在不自觉偏心着林顿兄妹,这样的人画眉庄园无论给予多少,都是值得的。 第5章 “林顿小姐,感谢上帝,相信您是能听劝的。” “不说他,说说你吧艾伦,你如此聪慧,是因为阅历,还是你读过书呢?” “这里一年到头都是老面孔,并不能使我智慧。”艾伦洋溢出着别样的喜悦,“是的林顿小姐,我读过很多书,画眉山庄的图书室,除了希腊文和拉丁文的不认识,可再找不到有哪本书我没看过。对于一个穷人的女儿,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很好耐莉。”伊莎贝拉亲密地叫她小名,“那以后你多余的时间,来给我讲书吧,我正需要这样一个人呢。我会每个月额外给你一英镑作为这部分工钱。” 艾伦简直不敢相信,不仅因为整整一英镑的额外收入,更因着这份工作能像家庭教师一样的被尊重。 “再不回去,你的锅就要糊了,耐莉!” 凯瑟琳向屋子大步走回去,分明是要原本只该属于她的艾伦和希斯,都跟上她才行。 “去吧耐莉,我的牛肉要全熟的,谢谢。” 艾伦刚走,伊莎贝拉耳边就响起希斯的低语,“我相信耐莉描绘的我,是一个黑色的画面,你是会怀疑她在说谎?还是相信我是个恶人?” “会不会是第三种情况,”她玩味地回看他,“你是不是恶人,我根本没兴趣知道。” 希斯捏住那俏丽的尖下巴,凑近这张目中无人的脸,似乎想要继续刚才未完的事情。 “下次我们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那漂亮的眼睛现在清醒得很了,她摸上他那只手,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回去记得好好整整你的头发,胡子再刮干净些,别再浪费你这张高贵好看的脸了。” 伊森这时走来了,带着一个人。 “林顿小姐,您要找的人带来了。” 他本想提醒希斯先生,那个距离实在够不上绅士,但林顿小姐不以为意的大方样子,倒叫他不好开口了。 他依着小姐要求,找来了庄里没了工作,但可靠老实的高大汉子。 “好,我问些问题再定,噢,对了,再去给我买一把,我哥哥那种能藏在手提袋的,象牙柄的燧发qiang。” 希斯看伊莎贝拉问那汉子问题,谨慎的简直有乡警的派头,完全没了跟凯瑟琳回屋子的念头,他像看一只突然会说话了的猴子一样,紧紧地盯着她。 这期间她的贴身女仆也找来,给她过目那些纯自然的胭脂水粉。 “你变了,伊莎贝拉。”希斯得出结论,“你小时候只会找爸爸妈妈,和埃德加抢那只笨狗,哇哇大哭,是个惯坏了的废物......” “请注意您的言辞,”伊森打断他,“希斯先生。” 希斯显然并不在乎管家的评价,“就是个废物娇宝贝,现在你倒是,比你那乳臭未干的哥哥更像个人了。” “像个人,”伊莎贝拉算是明白他的意思,“是的希斯克里夫,画眉山庄是有人的。” 这句带有警告意味的回答,令他离眉毛近的深眼睛缩得更深了。 “伊森,庄子上谁最了解外面的世界?我是说,了解现在大不列颠的城市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比如伦敦,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替我去约这样的人。” “小姐,您这样失礼的要求,恕我不能从命,否则林顿先 生......”伊森顿住,灵光一动道,“或许您并不需要抛头露面,可以问眼前的希斯先生不是么?他是出去过的,甚至庄子上大约不会有比他知道更多的了。” 希斯似乎陷入了那种惯常的缄默,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恶了,伊莎贝拉想到刚才艾伦的话,没有开口探问,因为即便那人愿意告之,她也不太敢直接信呢。 她想知道的信息,要很具体,要很准确才行。 * 麻布纸被揉作团,懊恼地扔了一地,小狗凡尼在里面打着滚。 已经两周多了,她虽然已经习惯用羽毛笔画图和写英文,但还是习惯不了用羽毛写汉字,不顺滑又吸墨太少,断断续续的,可她要写的东西还真不能用英文,不然会有人尽皆知的可能。 她决定去马厩拔点马尾毛,用木杆制作简易毛笔,马厩在庄园后院,她绕到侧梯下楼,正想穿过偏厅,却在门缝里看见两个身影。 凯瑟琳对那人发火,“你每次来了都往她跟前凑,你不会还想和她接吻吧?!” “跟你有什么关系?凯西”希斯克里夫怨声怨气,“我又不是你的丈夫,只要她愿意,我就有权利吻她,而你没权利反对。” “但林顿先生有权反对,希斯先生。”是艾伦的声音,她被两人挡住了。 “是的希斯,我说过你千万不要惹伊莎贝拉!我求你不要,除非你已经不愿意在这里受到接待,不愿意再见到我!我也想惩罚伊莎贝拉,但亲爱的希斯,我不能容你真的把她抓住吞掉。” “吞掉?”默了一会,他狞笑地问:“她是她哥哥的继承人,对吧?” “林顿家有半打侄子想取消她的权利呢,谢谢老天!如果你是把心思放在邻居的财产上了,就打住吧,因为这份邻居的财产是我的。”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伊莎贝拉,她款步走到二人眼前,微笑地看着他俩,“希斯先生如此关心我在画眉山庄的权力,是有什么好生意,要给我做么?” 希斯克里夫面上还有来不及收回去的怨毒,和一丝不常出现的尴尬,他交叉着双臂站在壁炉旁,什么也没答。 她又转向凯瑟琳,“好嫂子,大可不必为我担心。我的权利是父母遗命,继承法规定,那些侄子们或者别的什么人,是取消不了的。噢,对了,再提醒嫂子一句,你是林顿夫人,不是什么邻居。” 凯瑟琳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愣也没想到要回什么。 艾伦简直无法分辨,这三个灵魂,究竟是谁比谁更加强硬了,她一直以为凯瑟琳这傲慢任性的尤物,是这乡间唯一的霸道皇后了,但最近的林顿小姐,她变得那么灵活,里面却像钢铁一样硬了,平静的语气里还有一种独特的黑暗幽默,这才是位黑皇后哩! 第5章 清晨刺骨的寒风,叫本就湿冷的空气更凛冽了。 伊莎贝拉递给埃德加手杖,还在他上马车时贴心地扶了一把,“注意安全,审判会结束早点回来,我会想你的,亲爱的哥哥。” “你真是个甜心,伊莎贝拉,我回来会给你买一顶漂亮的帽子。” 埃德加冲她笑着,神情却很疲惫。 “你真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埃德加。” 马车的厚帘子垂下来,沿着并不好走的路渐渐消失在镇子方向。 “小姐真是对林顿先生太好了,要知道咱们画眉山庄,并没有非要送家主出门的规矩,连林顿夫人都没起床呢,是吧伍德?”南希和站在伊莎贝拉身后的高大男人搭话。 伍德没有任何反应,像个树桩子一样。 那是小姐雇的新男仆,虽然她也不明白,整个山庄都是林顿家的,哪里会不安全呢,为什么小姐要求伍德守在院子里,只要她出了那房子,就要跟上保护她。 但这一月来养成的新习惯,让她已经能管好自己的心不去好奇小姐任何作为了。 “回去吧。” 伊莎贝拉急急往回走,这天气已经不能单穿裙子了,冻得她起一层鸡皮疙瘩。 进厨房,艾伦才刚刚点上灯,只有刚煮好的红酒,早餐还没开始做。 她咕咚咚干了两杯,终于热乎了。 “这么喝会醉的,小姐。” “没事耐莉,南希留下帮忙,等早餐好了给我送卧室。”她嘱咐完出去没一会儿,又进来道,“还是给我送书房吧!” “好的,小姐。” 今天埃德加不在,书房难得空着,她终于能用用那张大桌子了。 铺上压得平展展的羊皮纸,用羽毛笔画线,再用自制毛笔标注,她埋头绘制得过于入迷,完全没察觉早餐早就到了。 等再抬头,艾伦正给她换加热过的餐食,看她放下了手头事,问她:“林顿小姐,您和林顿夫人还要彼此互不理睬么?” “为什么问起这个?” 说实在的,她没不理谁的念头,她只是觉得和凯瑟琳沟通很费劲,是在浪费生命。特别是当她和希斯克里夫在一起时,真不知道能说出什么难听话。她不敬而远之,难道凑过去给自己添堵? “是我为了不让一位仁慈的主人伤心,劝你和她和好哩。埃德加先生内心深处是生怕她恼火的,他为自己的事情从来不会沉下脸,但只要听到我对林顿夫人一些专横霸道的命令回答得口气生硬,或者看到别的仆人对她流露出不太乐意的脸色,他就会不高兴,他亲口说过,哪怕用刀子戳他,也比不上见到他太太烦恼难受。” “所以她给哥哥脸色看了是么?” “自从夫人来了画眉山庄,小姐和先生全部服从依顺她,她就像火药埋在沙子里了,没人去引爆了,所以才对你们亲密,也愿意给你们好脸色,大家就都其乐融融起来,就像忍冬拥抱荆棘,可这个月您不忍耐了,她怎么会不发狂劲呢。” 第6章 伊莎贝拉沉默了几秒,问道:“耐莉,如果有一天,我和凯瑟琳的意见相左,非二选一不可,埃德加会选亲情还是爱情?” “我想以林顿小姐您的聪明,不会让这种两相违背的情况出现的。” 艾伦很知道怎么回答,她是来劝小姐救救那被妻子折磨的男主人的,可不是要他们彼此仇恨,甚至叫林顿小姐对林顿先生彻底失去信心。 “要靠我聪明才不会出现?”伊莎贝拉笑笑,这其实就是回答了,她微眯着眼睛靠向椅背,“那林顿夫人能左右他哪方面决定?说实话,耐莉。” “我想是任何决定,伊莎贝拉小姐。” 原电影里,因为希斯拐走了伊莎贝拉,和林顿家彻底闹崩了,再也见不到希斯克里夫的凯瑟琳一直在生病,第二年就死了,还来不及影响埃德加林顿的任何决定。 可现在伊莎贝拉是她了,绝不会真被拐走,最多私底下摸一摸亲一亲,偶尔过过馋瘾罢了。只要掌握好度,希斯克里夫不会和埃德加彻底闹掰的,凯瑟琳也不会因为看不到希斯而大病,最差就是看她不顺眼,肯定不止于气死。 这哥哥比她想象的还恋爱脑,如果凯瑟琳一直活着,艾伦所说的‘任何决定’,结合那晚凯瑟琳那句“邻居的财产都是我的”,让她不得不细细思量。 虽然现在的英国继承法,规定父母留下的动产有女儿一半,但按照传统这一半只会是嫁妆形式,她没打算在这鬼地方嫁给文化不同的人啊,如果凯瑟琳咬死了她不嫁人就不分家,那她的财产岂不是成薛定谔的财产了,名义上有,但就是拿不到手里。到时候她要费心讨好的,就不止埃德加了,真是再没有比这更没性价比的事了。 她是擅长社交,但并不喜欢依靠社交,她信奉的一直是硬实力,所以怎么做才能一劳永逸的,把命运真正掌控在自己手上呢? 门在此时被推开了,来人是凯瑟琳。 “早餐吃了么?嫂嫂。”伊莎贝拉冲来人微笑,款款翻过桌上的纸张,使其背面朝上,“耐莉,给嫂嫂倒茶。” 艾伦不禁要为林顿小姐的能屈能伸再次发出感叹了。 凯瑟琳那张脸原本满是敌意,但伊莎贝拉冲她笑笑说两句好话,她便立刻不那么气了,只是还不愿吭声。 她见伊莎贝拉打量她,便也较劲打量回去,谁知那人竟又对她微笑了,像埃德加一样的天使的蓝眼睛弯起来,脸蛋也不是那惨白样儿,而是 红润的,看着倒是喜人多了。 “你这个无理的小猴子。”她终于忍不住嘟囔一句,虽有抱怨,但并不是不善的。 说到底曾经他们相处的很好不是么?只要她能不再说那些刻薄话,别再贴着希斯妄想他会爱她,也别害得希斯被林顿赶出去,她还会喜爱她的。 这么想着,她就看见希斯克里夫从窗口经过了,她开心起来,昨天她告诉希斯今早埃德加会去邻镇参加判决会,他果然今天便比往常早得多来拜访了。 伊莎贝拉已收起微笑,眉毛不自知地皱着,俏丽的红唇抿成了一条线,像是想什么想出了神,直到门打开时,她都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来得正好!”凯瑟琳往壁炉旁拖了一把椅子,“这儿有两个人正盼望有个第三者来消融他们之间的坚冰呢。你正好是我们都会选的人。”她带着闹着玩的神态,将他按在椅子上,正对着桌前的伊莎贝拉。 “嫂子说笑了,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有前嫌需要外人调和。”伊莎贝拉平静地说着,“如果是因我最近太忙于自己的事,冷待了嫂子,或者不会说话,让嫂子你产生不好的误会,我为此感到抱歉。” “噢,希斯,你瞧啊,”凯瑟琳陷入一种安心地喜悦,“她终于是看明白了,我就知道,她虽然像个会咬人的小猴子,但我知道她不是小傻子。” 艾伦听她叫希斯为外人,真是太欢喜了,要知道,明明半月前他们在偏厅闹得很僵了,可那魔鬼只用了半个月,就又将林顿小姐给迷住了,昨天她看到两人躲在马厩后面,都搂在一起了,要不是她故意发出了声音,怕是又会像那次一样吻上。 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干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她叫林顿小姐采纳了她的建议,让林顿夫人消了气,今晚林顿先生也能好过了。 希斯克里夫从经过窗户,到开门坐下,一直在盯着那张透着粉的白脸,但直到现在,都没能和那蓝眼睛对上一眼。 为此他更像埋伏的狼要追踪移动的猎物,再不曾看向其他地方了,以至于那人起身时,他竟不自知地抬了一下屁股。 伊莎贝拉小心拿好桌子上的纸,“耐莉,一会儿把桌子上的东西送我卧室,还有午餐。”又冲凯瑟琳笑笑,“麻烦嫂嫂辛苦招待客人,我有些醉,先回屋休息了,午餐我就不去餐厅吃了。” 说罢便出门去了,全程只看了两位女士,那高大的客人仿佛是团空气。 等书房门关上了,希斯才终于将目光移到凯瑟琳身上。 “希斯,我知道你是要报复林顿家才招惹她的,我承认你确实找到了最好的报复办法,但不要再这样做,除非你想被埃德加拒之门外!” “凯瑟琳,如果你妄想用几句甜言蜜语就使我放弃,你就做梦吧!”他不知哪里来的大火气,波及到屋里所有人,“还有你耐莉,我知道能使她改主意的,一定是你!不想我连你一起收拾,就闭紧你那能说会道的嘴巴!” “伊莎贝拉。” “贝拉。” 那抹金发细腰的倩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呼唤,稳步上着楼梯,直到被他大力地拽住,强行翻转过身子,发现挣脱不了他有劲的大手,才开口道:“凯瑟琳马上就会过来,希斯先生。” 他完全不听,将她圈在怀里箍紧,蹭上她有些烫人的脸颊,冲她耳语,“昨天不是说,要我今天早些来,吻你么?” 恩,她本来是这么想的。 他来时一定沐浴过了,叫人忍不住想贴上他脖颈去嗅那味道,刚才只是余光瞥一眼,那深眼睛也魅惑得叫她想饮鸩止渴呢,她承认,她忍不住地总想再尝尝这种顶级美味。 但现在有了很实际的问题需要她思考解决,在不确定凯瑟琳的作用前,她不该为了过瘾解馋,去贸然惹凯瑟琳生气。但若过分冷拒他,他会不会把她剔除他的复仇计划,那她日后会不会吃不到了? 哈,还是哄着点儿吧。 她后撤一点温柔地望向他,“希斯,我也想吻你。但凯瑟琳看到我们就生气,我哥哥知道后,说不定也会和我断绝关系,我不得不考虑亲人的感受。” “不需要考虑他们,你完全可以直接跟我走。”那双灰眼睛爆发出狼在咬死猎物前的精光。 哈,对哦,他原著就是拐伊莎贝拉私奔的,这种理由他怎么会听。 “可我不想一无所有的和你走,眼巴巴等继承所谓遗产,你想过么希斯?万一我活不过我哥呢?”她用空闲的手抱住他脖子,柔美声音像个女巫般蛊惑,“如果我能想办法,在婚前要到属于我的那部分,我们不是会过得更好么?” “为了我们美好的未来,你该配合我,帮我,你说呢?亲爱的希斯?” 第6章 伊莎贝拉撤回她温柔的胳膊,“虽然我恨不得每一秒都拥抱着你,但我目前还不打算惹怒凯瑟琳,所以她冲过来之前,我不得不离开,亲爱的希斯。” 她又摸了摸那迷人的脸庞,转身上楼。 还没走一步,就又停住了,并不是被拉住了胳膊,当然,她宁可是被拽住了胳膊。 伊莎贝拉逃走太快,希斯克里夫没能抓住她,只好捞了一把她手上那张离他最近的纸,‘刺啦’一声,因着两人相反的力道,这张可怜的羊皮纸被撕成了两半。 “沃特法—阿西巴!” 王莎在心里骂出她所有会骂的脏话! 她怀着幻想拎起手里可怜的半片,毫无疑问,没有奇迹,她特么画了一整个上午的机械图彻底毁了!手绘图啊,这特么可是手绘图啊,在这个没有cad和solidworks的时代,这对于一个机械工程师无异是毁灭打击! 可恶的希斯克里夫,他真是屁用没有!就算长着帅脸也屁用没有! “我能帮你什么?贝拉。” ‘屁用没有’的希斯克里夫在她身后用性感低沉的嗓音问她。 伊莎贝拉后背挺动了一下,像是在深呼吸,好几秒后才转过身,对他笑起来,漂亮的蓝色眸子眨了眨。 希斯克里夫除了身体让她愉悦,还能帮什么呢?嗯,或许还真有可以帮的上的。 “明天早上,偷偷在庄园后门外面等我,带我去趟豪斯镇,亲爱的希斯,千万不要叫林顿家任何人瞧见。” 她说着话,手也没闲着,从他手里抽那半张图纸,轻轻地,小幅度的。 希斯克里夫像个善于拆穿魔术师障眼法的可恶观众一样,两指忽然按紧了那张纸,灰眼睛垂下去,沉默了足足五秒,才又抬起那可恶的眼珠子。 第7章 “这是什么贝拉?你那老古董哥哥,给你请了家庭绘画教师?不,画师可不教这个。” 如果说上次他在看一个会说话的猴子,现在的神态无异是看到猴子在纺纱织布了。 “你会画水力纺纱机贝拉?不,我应该问的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东西?你是在哪里见过这个的?我可不认为,林顿那土包子的图书室里,会有这种新东西。” 看伊莎贝拉不立刻得回答他,急于知晓答案的希斯克里夫,又研究起那张图来。 “不对,这不是水力纺纱机,走锭精纺机?不,不是,还有你这上面写的是什么贝拉?还是说那些小方块也是画?” 他不得不再次抬头问,“这究竟画得是什么,贝拉?” 你当然不认得,瓦特还没给他的蒸汽机增加自动调节速率,蒸汽动力还没适用于纺织业,你现在怎么可能认得改良蒸汽动力纺纱机!那些方块可是中文,这对你来说可就更超纲了。 在外面成功过,一直是希斯克里夫在林顿面前腰杆很挺的重要原因,看得出,这位见过世面的伪绅士,对于窝在乡下的土小姐画出他也不知道的神秘机器,是很有挫败和芥蒂的。 “乱画的,什么也不是,希斯。” 伊莎贝拉夺过那张纸,在他不甘的注视下撕成碎末,这人的反应,分明是对机械无比熟知的,他的横财说不定是发在这方面的都不一定,这可是她能想到的,在这个时代最现实的最易实现的致富宝典。 她可以等时机成熟后再画一遍,但绝不能叫他再多看一眼把图记在脑子里了。 “你真叫人意外,贝拉,你真的是我以前认识 的那个人么?” 伊莎贝拉答非所问,“亲爱的,千万记住明早的约定。” 他本来是已经要答应的,但因着那张图,他又十分警觉了。 “你要去镇子做什么?” “路上我会告诉你,到时还得麻烦你帮我引荐个人呢。” * 穿衣镜前,南希正在服侍伊莎贝拉穿刚熨好的男士衬衫,再帮她把羊毛马裤膝下的银扣束紧。 “只有一天时间,你竟能弄来这么合身的男装,你是最厉害的女仆,南希。” 南希显然很受用,开心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给小姐套上刺绣亚麻马甲,白色领巾打个巴尔博结,外穿一件墨绿精纺羊毛男礼服。再把假发给她整理好,戴上海狸皮窄檐帽,最后穿上一双金属搭扣低跟方皮鞋,终于是大功告成了。 “天呐小姐,你要是男孩子,定是全约克郡最英俊的绅士!” “因为你是全约克郡,不,是全大不列颠最好的造型师。” 因着在卧室的温馨互动,伊莎贝拉直到出后门都在笑着。 “希斯,你真是个信守承诺的绅士!” 她毫不吝啬地夸奖在马匹旁边等候着的,那个身材极好的挺拔男人。 为了诱她上当,现在的希斯克里夫按着她喜好,比电影里干净多了。这种英伦骨相轮廓和贵气锐利的五官,本来就应该这么讲究地扮上,才算是对得起上帝认真造了这身体。 伊莎贝拉的眼神堪称是痴迷,这种痴迷虽然并不是对着‘希斯克里夫’,但确实是真的,所以狡猾如希斯克里夫,也毫不怀疑这女人要被他迷死了。 他绅士地向她伸手,眼神深处却是对文明社会的矫揉造作的厌恶的不耐。 也许是想到无需伪装太久,这女人就会带着万贯家财主动送死,那厌恶和不耐在两只漂亮的手交握时,暂时消失了。 不知道原主伊莎贝拉会不会骑马,但王莎不会。 她只能选择和希斯克里夫共骑一匹,或者跟伍德,这还需要犹豫么?当然是秒选被男神搂在马背上的vip颜粉体验! “贝拉,你和我在一起,没人敢动你一下,不需要有人跟着。”希斯蔑视地看着大块头伍德。 就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需要他跟着,别人是不敢动我,你就不一定了,当然,她可不会这么说。 “他不会出声,你就当他不存在,希斯,叫他跟着是为了有什么活,好叫他帮你干呢,我可不舍得你劳累一下。” 希斯克里夫将她扶上马,结实的大长腿一踩一跨,稳稳将她圈在怀里,她如愿的被男性荷尔蒙加香皂的混合味道包围了,不禁在心中发出叹喂,王莎啊王莎,你一个母单,怎么就这么花痴呢~ 不,正因为她是舔屏颜狗,天天刷男神这种上帝毕业作品,所以才谈不上的,毕竟现实落差太大不是~ 没走几步,她就觉得尾骨被马鞍硌得生疼,不得不小幅度地抬起缓解下,希斯克里夫正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攥紧缰绳,感觉到她在微微扭动,左手便搭上她的胯,将她更深的带向怀里。 脊背紧贴他胸膛,贴得过于近了,近到她能有时候感觉到他某处都撞上了她。 这已经不是vip体验,这是vvvvip体验了,她心跳得快得能打鼓,大胆地在他向后空出时塌腰,非要和他再次贴上,又在他荡回来真要碰上她时,没出息地往前耸了。 "贝拉,你慌张得像个雏,"他的吐息扑向她耳后,“雏雀。” 她知道,他原本想说得绝对是句荤话,或者脏话;但这原始无礼的野性非但没能破坏这旖旎气氛,反倒叫她对雄性的侵略有了实感,更加欲罢不能了。 豪斯小镇蜷缩于奔宁山脉东麓的褶皱中,路上她稍微不那么激动后,便向希斯克里夫说明了这次到镇子上想做什么,希斯也给她推荐了相关的人;就这么红着脸被他搂着,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赶了两个小时的路,终于到地方了。 下马时她脚都是软的,希斯噙着抹恶劣的笑扶了她一把。 他们所处的地方就在镇中心了,这旁边有个大教堂,石砌房屋像灰鸽般挤在鹅卵石街道两侧,大多是各样的商铺,有的还没开张,也有少量临街住宅;还是清晨,人就比庄子上多多了,但同样的,人味也更重,空气还有羊毛作坊的碱水腥气,混着咸湿北风,甚至还有偶尔飘来的臭味。 伊莎贝拉捂了捂鼻子。 雨水让马车辙痕成了凝固的沟壑,她的皮鞋没一会也脏了,天,还是现代好啊。 要去的地方在一个蔬菜商门脸的二楼。 推开橡木门,陈年羊皮纸与烟丝味扑面袭来,塞满书籍文件的大书柜吞噬了唯一一扇窗子的半拉光,以至于大白天的还点着鲸油灯。 律师詹姆斯.格林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噢,希斯克里夫先生?呼啸山庄的转让不是上月结案了吗?” “我有个朋友,来咨询你一些问题。” “是么?希斯先生,非常感谢你给我介绍生意,两位快请坐,只是恕我没办法给你们倒茶了,谁叫我忙到忘记了烧那炉子。” 伊莎贝拉坐下,笑道:“没关系格林先生,能解决问题就行。” “尊敬的绅士,您怎么称呼?” “就叫杰克吧,第一个问题詹姆斯,”伊莎贝拉开门见山,“你属于出庭律师还是事务律师?” 话音刚落,希斯克里夫的灰眼睛便眯了起来,这实在不是一个完全没接触过律师的人,会问的第一个问题,但伊莎贝拉紧接着的话便打消了他疑虑。 “我在我们庄子的图书室看过《英国法释义》,那里面讲这两种律师分工不同,我需要知道您是否专职于我所需要咨询的业务,先生。” “我是事务律师,杰克先生,处理文书、地产交易和遗嘱等非诉业务,”詹姆斯.格林流畅瘦削的脸上挤出尴尬笑容,“其实您问您的朋友希斯克里夫,就会知晓,不会有出庭律师在这么小的镇子上的。” “好的,我想问的是,如果我妹妹还未婚时,我就分她一部分家中的财产,需要走什么流程或法务程序,可以确保这部分切实给到她本人。我是说,从家族中彻底分出来,并且这部分财产将不会有侄子或家族里的什么人可以再索回。” 希斯克里夫便是再会伪装,也掩饰不住嘴角那抹得意之色了。 “我想我理解了您的意思,杰克先生,但我还需要问一些关键问题,您是想给您的妹妹不动产;还是动产,譬如现金、银行劵、珠宝金银器等?” “请分别详细说明,律师先生,也许我都会给。” 第7章 “现在大不列颠的继承法,并不支持女性直接持有不动产,杰克先生。”詹姆斯耸耸肩,“但如果您真的想给予妹妹,要先确认您父母......抱歉我该先问一下,您父母尚还健在么?” “过世了。” “也就是说,您的所有不动产及动产也是继承于您的父母么先生?” “是这样的,詹姆斯。” “那么,您需要先确认一下父母的遗嘱是否有明确赠予您妹妹财产。如果遗嘱中明确将部分动产,或部分不动产分配给妹妹,您完全可以直接按遗嘱分配,会让过程变得非常简单。不过要注意的是,遗嘱需符合《防止欺诈法》的形式要求,否则可能无效。” 第8章 “好,假设遗嘱上没有明确赠予条款呢?” “没有的话。”詹姆斯鹰钩鼻上的圆眼睛转了转,“根据普通法,只能由您继承全部不动产,妹妹无权主张。动产的话通常由所有子女平分。” “只有我和她两个子女。” “那你们直接平分动产就好了先生,当然,如果您想多给点也可以,只需要签好协议,有见证人就可以。如果只是帮您签署动产分配协议,看在希斯先生的份上,我只收您三英镑。” “如果我想给予她部分不动产呢?” “噢,这就有些麻烦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摸摸鼻子,狐疑地看着这位非要给妹妹财产的白净的傻绅士,“最稳妥的手段,是为您的妹妹设立信托,先生。” “信托?” 她想起来了,艾伦给她读《英国法释义》时, 好像是提到过信托基金,看来这个时代在她所不了解的法务领域,像她所熟知的机械工业一样,都走在了世界的前列。 “是的杰克先生,您可以作为‘委托人’,委托律师为‘受托人’,将您妹妹设为您不动产的‘受益人’,甚至可以是终身收益人,给予其动产收益,比如农场牧场租金等,但不转移不动产的法定所有权。” 詹姆斯比划着,“约定妹妹去世后财产回归您手里,如此即便她结婚......” “詹姆斯!”希斯克里夫眼睛像刀子一样射向他,“如果你没有直接转移不动产的办法,可以闭上你的嘴,承认你也是有办不到的事没什么丢人的!” “好吧,希斯先生,谢谢您的提醒。”詹姆斯因为被打断一个好主意而窝火,但又不能和雇主顶嘴,只能懊恼地吸气,“按照现在的法律,无遗嘱的话,不动产必须由长子继承,妹妹无权主张,抱歉杰克先生。” “无须抱歉,你已经很专业了詹姆斯。”伊莎贝拉戴好帽子,起身,“感谢解答,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有需要我一定选你做我的律师,詹姆斯。”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太阳已经高照,晨雾消散了,街上的铺子全开了店,羊毛工上工的喧哗,铁匠铺的锤击声与教堂的钟声混杂着,石板街巷间热闹起来了。 伊莎贝拉新奇地进去一间间铺子,希斯克里夫就算再要装,也被她这折腾劲耗没了耐心,终于,在她要进入一家裁缝铺时,将她拽住道:“够了,该回去了!” “亲爱的希斯,求求你了。”她蹭到他怀里搂住他脖子,漂亮的蓝眼睛望着他,“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人家想去做一身时兴的漂亮衣服嘛。” “希斯,我大老远出来,还不是为了我们的未来么?看在这个份上。” 终于,希斯克里夫冷硬不耐的面色,因她软磨硬泡又挤出些耐心来,但也只愿意在对面的啤酒馆点杯喝的等她,不愿陪着了,分开时他命令,“别超过半钟头!” 等他进去,她对一直默默跟着的伍德道:“在门口等着,察觉到他快喝完了,就到詹姆斯那儿喊我。” 推门快步进了裁缝铺,铜铃的响声惊动了正在熨烫的学徒。 “您好,先生,请问您是为自己订做,还是要为夫人看看布料?” “后门在哪儿?”伊莎贝拉将十先令放他手边,“麻烦您了,如果有人问,就说我在裁衣室量体。” * 听到开门声,詹姆斯从卷宗里抬起头。 “您怎么又回来了杰克先生?是有什么忘记咨询么?虽然我这样说不太好,但看在希斯先生的份上我已经为您提供太多无偿服务了。” 面前放下三英镑。 “噢,杰克先生,我第一面见您就知道您是位爽快的绅士,您是要正式聘用我作为您的协议律师么?哎,希斯先生怎么没一起回来?我真该请他喝一杯。” “詹姆斯,这只是咨询费。” 伊莎贝拉礼貌而从容,“接下来让我们谈一下,画眉庄园林顿家那样规模的庄园主,其女若要主张财产信托,要求信托协议生效起,除了受益人和律师受托人外,任何人都无权再染指这份财产,包括委托人和受益人未来的丈夫。这样的法律诉求你有把握做到么?” 詹姆斯不得不重新打量来人,几秒后他突然倾身,“让我猜猜吧亲爱的‘杰克先生’,您之所以来找我,可不是因为您的朋友希斯先生推荐了我,而是您知道,老林顿先生的遗嘱受托人是我,对么?” “来之前是这样的,但我能返回的原因是,你足够的专业,詹姆斯先生。” “我没记错的话,埃德加林顿先生也有您这样一双蓝眼睛。”律师摩挲起手上的戒指,“但您的比他机灵的多了,您和您的朋友希斯先生,真是一对危险男女,您该庆幸豪斯镇没有女巫绞架,林顿小姐。” “比起谈论绞刑架,”伊莎贝拉挑起一侧眉毛,“我想詹姆斯先生更想谈谈价码。” “十五英镑,可以买我竭诚为您服务,林顿小姐。” “我给你三倍。” “?” “再买你在一个人面前,演场戏。” * “伊莎贝拉呢?” “回先生,南希说小姐在屋子躺着呢,还说不必管小姐,今天她不下来吃午餐。” “你吃完饭去看看她吧,凯瑟琳。”埃德加对正在叉火腿的凯瑟琳道,“万一她是身体不舒服呢?好给她及时叫肯尼兹大夫。” “好的亲爱的。”凯瑟琳应声。 “开门!南希!” 敲了好一会,南希可是给她开门了,她本来就不多的耐心也给这仆人耗没了,进去大声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开门?伊莎贝拉生病了么?你是在照顾她么?” “没有生病夫人,小姐只是睡了。” 凯瑟琳看看因为紧张涨红了脸的南希,再看看床上被子里鼓鼓囊囊的一团,快步走近枕头边,扯开了被子。 “终于回来了,天,下次去可别骑马了,还是坐马车吧。” 伊莎贝拉揉着她酸困的腰,抱怨着被希斯克里夫抱下了马。 午后的阳光很舒服,后门的椴树下,两人交叠站着。 “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好看的一双手,”伊莎贝拉托着他的手,着迷地将脸贴上,抬眼用目光描摹他起伏的五官和轮廓,“你怎么长得这么完美,叫我没法抗拒。” 这是她不掺假的发自内心的感慨,感慨这场穿越对她这颜粉的恩赐。 但同时,这也是一种诅咒。 因为这么完美的身体,灵魂却是最冷血又无耻,偏执又疯狂的,是极其危险的。唯一拿得出手的深情,还不是给她的。 其实她有一百个办法,让眼前人失去来拜访的资格,让画眉山庄免于未知危险。可她却像个瘾君子一样,因为尝过了,就想尝更多,总想着再见一次,再摸一下。 如果他长得是原著吉普赛人的样子就好了,她会毫不犹豫和他斩断关系,然后专攻埃德加林顿,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切实拿到手,早日潇洒地开始她的蒸汽时代发财大计,在18世纪的大不列颠做个超级富婆。 而不是为了和这具身体多接触,冒险把这么危险的人扯进计划,还要多花两倍的钱,只为他发现不能再通过她报复后,不至于和她彻底撕破脸。 她垂下头,其实不撕破脸又能如何,只要自己对于报复林顿家没用了,他一定不会再看她一眼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眼中复杂的情绪感染,希斯克里夫和她交叠着手,慢慢凑近将她抵在了铁门旁的外墙上,一路上他因共同骑马引发的身体变化,在贴上那刻被伊莎贝拉敏感捕捉到了。 希斯克里夫目光在她嘴唇望着,喉结滑动,气息渐渐粗重。 “就让我们在这儿告别吧,希斯,”她不得不推开他一些以保持冷静,“在我想出拿到财产的办法之前,我们先低调行事,希斯。” 他像没听见一样,低下头,嘴唇在离她嘴唇极近的距离停下,一说话就碰的着,伊莎贝拉甚至能闻到他呼出的酒香。他垂着的灰蓝的眸子里此刻全是野性了。 “不行,会被凯——” 希斯克里夫吻了上去。 他刚贴上,就含着她下唇吮了吮,厮磨了一会儿唇瓣,忽探舌沿着她唇线滑过,伊莎贝拉立刻酥软了,被他一把捞住后腰才勉强站得住,她想用仅剩的一丝理智拒绝,却在张口瞬间,被他钻了进去,勾住她舌尖贪婪地交缠。 阳光将树影投到石墙,阴影里身材高大的男人将一个白皙的金发尤物箍在怀里,吻得难舍难分。 他吻得太疯狂凶狠,伊莎贝拉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掠夺,胳膊推拒开他,请求中场休息的机会。 就是这时,她看到了一米外伤心地看着二人的凯瑟琳。 第8章 凯瑟琳这次没有先骂伊莎贝拉,可能是终于明白只要希斯出击,伊莎贝拉是没办法抗拒希斯的,所以她难得的,去质问了那个诱惑者。 第9章 “希斯,你当真要这样狠心地对待我?” “我不是你的丈夫,这话要我提醒你几次!”希斯克里夫松开伊莎贝拉,充满怨 愤地看着凯瑟琳,“你已经嫁给了埃德加林顿,凯西。” 伊莎贝拉因为激烈亲吻,蓝眼睛还湿润着。 就在刚刚,因着他那热烈的反应,她几乎就要以为,这人是不是对她也有点动心,哪怕只是男女之欲,应该也是有感觉的吧?根据她看小说或朋友讲述的恋爱经验,那种身体信号,不太能是装得吧? 生理性喜欢,也是喜欢不是么?就像她对他一样。 凯瑟琳的出现,让她暂时停下了这危险的想法。 庄园后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慌张的南希。 伊莎贝拉提醒凯瑟琳,“如果要站在这里争辩,把哥哥引出来了,一定会认为是希斯‘拐’走了我。” “不想被发现,你别干那‘好事’呀!”凯瑟琳狠狠地瞪她一眼,回院子去了。 “南希,你也回去,我有事情和希斯先生说。” 她不是还想继续那刺激的亲吻,而是刚刚凯瑟琳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令她找到了她想解决的问题的答案。 再度只剩二人,希斯克里夫目光回到她身上,眼中已没了情绪。 “我来明确一下现在的情况,希斯。”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音量,“让哥哥将属于我的给我,困难并不是他不愿意给。更可能的是,他会提出等我结婚时以嫁妆形式给予,如果我的结婚对象是他满意之人,这自然顺理成章,但因着我选择了你,所以他极有可能一分也不会给了。所以,我没办法用嫁妆的形式要到财产。” 看着刚刚还被他吻得忘乎所以的女人,现在已变得条理,希斯克里夫蹙起了眉头。 伊莎贝拉拉住他的手,温柔引导,“那么什么情况下,他会和一个未出阁的妹妹分家产呢?” “呵,你现在见了凯西像个鹌鹑似得胆小,不就是想让她帮你说好话么?” “不,对她和气并不为她帮我说好话,不过是在想到办法前,最好别惹她罢了。” “噢?看来你现在想到办法了?” 她点点头,“有一个办法确实需要凯瑟琳,但并不是指望她的好心,要知道,分家也是在分她的钱,让人们甘心损失利益的情绪,绝不会是对她没好处的好心,而是会失去的恐惧。” 两双复杂的漂亮的眼睛对视着,“恐惧再次失去你,再也见不到你,希斯。” “你去在她面前演一场,希斯。对她说,‘本来我没报仇的想法,可伊莎贝拉那个蠢女人爱上了我,天天在我面前晃,提醒我能用她好好报复林顿呢!’”她挑起利索的眉毛,眸光狡黠,“我会再安排其他人,提醒她可以通过分家把我支走,化解一切风波。如果是凯瑟琳闹着不愿和我住一起,哥哥为了他的爱情和安宁的生活,会让我走的。” 希斯克里夫咬着有些破了的下唇,密密的睫毛眨动着,他不得不承认,要他去想,也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 “当然,你要装作是不小心说漏了心声,而不是命令她去这么做,以免她起了疑心和戒备。” 虽然凯瑟琳的性格只是张扬不逊,并不心思深沉,但还是要万无一失才行。 伊莎贝拉某些时候的样子,令希斯克里夫想起一个之前合作过的伦敦机械供应商,那是个务实的人,昨天看到她的图纸时,这个念头就冒出来过。 这女人有完全相反的两面,对着他陷入爱情的那一面愚蠢得可笑,另一面则聪明到陌生。 “你刚才说‘有一个办法需要凯瑟琳’,”希斯克里夫盯紧了她的眼睛,“那另一办法是什么?” 不愧是能在三年就发横财的人,真是一点信息也不放过的狡猾。 伊莎贝拉愣了两秒,才笑回:“那只是我不规范的语法问题,会把‘有个’说成‘有一个’;希斯,这个办法我都想了整两天呢,怎么可能还有别的法子。” 那不是语法问题,她确实说漏了嘴。 像她这种公司里年年业绩第一的机械应用工程师,习惯就是给甲方准备两份方案,想事情怎么可能只想一个办法。另一个办法在她想分家的那一秒,就想到了,只是不舍得用,因为那会让她更快地‘失去’眼前这人。 希斯克里夫捏住她的下巴,拇指抚上她唇角,“贝拉,你竟然长成了这样一朵带刺的玫瑰,告诉我,你还用你隐藏的尖刺,这样坑骗过谁?”他磁性的英式鼻音让人着迷,诱哄着她老实交代。 正在骗你,但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骗人需要的不是刺,希斯,只要有强烈动力,兔子也能咬人。我为了我们的未来,每秒都在思考办法,这才逼自己想出这样的主意。” 她总能说出让对方受用的话,也难怪他来这里拜访的一个月里,那些个男女管家,仆人佃农,甚至邻居,都对这位林顿小姐生出喜爱之心。抛开她林顿家小姐的出身,抛开从小就让他作呕的记忆,还有幻想能让他爱上她的痴愚,她这样周到的女人,确实适合做一个管理家业的妻子。 可他不需要妻子,更抛不开那些。 “所以亲爱的希斯,你要不要现在就去给凯瑟琳一些潜意识的暗示?只是别叫我哥哥听到,如果他发现凯瑟琳和我分家不是因为难以相处,而是为了你,他很有可能不会让她如意了,我们所求也将泡汤。” 那被自己亲得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能说的很,时不时露出方才咬到他的小白牙,希斯克里夫看着看着,再次吻了上去,却被伊莎贝拉推开了。 她温柔地摸摸他的脸,“先干正事,这样的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 自从上次从豪斯小镇回来,差不多一周时间,希斯克里夫来拜访时,埃德加总会在旁边,他并没有和凯瑟琳独处的机会,伊莎贝拉也和他保持着距离。 伊莎贝拉总是坐坐就走了,因为她有自己要忙的事。 她摸查了庄园财产的情况:积蓄现金与银行券有一万英镑左右;珠宝银器等有两千英镑,牲畜谷物库存有一千英镑,每年的租金证券收入加起来能有三千多英镑。 明确了数额后,下一步是单独去找趟詹姆斯。 上次她去找律师詹姆斯,一是为了让希斯克里夫相信她,从而帮他;二是观察这律师能不能用,并不为深谈,偷跑回去也只是定下这个人,并没有时间等詹姆斯从他如山的卷宗里,找到林顿家的遗嘱,所以她需要单独再去一次。 趁着今天希斯没来画眉山庄,她和伍德偷偷溜出去,去了豪斯镇,一见面詹姆斯就拿出了提前备好的老林顿遗嘱,并告知她,里面并没有额外对于她的安排,也就是说,不动产和她没关系了。 动产对半分,她能拿到八、九千英镑,用此时英镑的购买力和现代购买力换算一下,相当于现代的一个小目标,确实不少了。 但她作为一个机械应用工程师,穿越到了蒸汽时代开端,是很难忍住什么都不干的,她从穿越第三天就打定主意了,这业她是非创不可。 所以这笔钱对于她来说,还真没把握一定够,毕竟她还没机会做专业的市场调查,不知道具体耗资。 不过不够也没关系,毕竟她还有技术,找人合资不是难事,这笔钱足够确保她是控股掌舵人了。 她和詹姆斯敲定了要求和信托细节后,留下一笔定金就匆匆回去了。 归家时天色已晚,她偷溜回院子,脱下檐帽和假发,递给等她的南希,接过对方提前备好的女士大衣,遮住身上的男装。 一楼厨房的窗户开着,映出温暖的光线,令她想从窗子外面逗逗艾伦,走近却发现里面是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艾伦不知被二人打发哪去了。 “刚才我下来的时候,林顿先生还问我见没见夫人呢,原来在这儿。” “南希,现在去找我哥哥,告诉他凯瑟琳在我屋子里。” 不知道希斯克里夫来多久了,两个人又聊了多久,说不定他已快点醒了她,可不能叫埃德加这时发现。 南希领命离开,伊莎贝拉因想听一下进展,好判断要不要安排人再推凯瑟琳一把,所以没再挪步。 两人不知道之前在说什么,吵得面红耳赤的。 “这周她不招惹你了,你却还总看她!这么晚来了,不问我,反倒问她哪里去了!希斯,你不是说,天堂就是我们永远在一起么?你 再这样满脑子想着招惹她,我们迟早会见不到对方了!” “我们在一起了么?天堂?你已经把我天堂毁掉了凯西,不要妄想给我一个茅草屋就能哄我。”希斯克里夫咬牙切齿,“凯西,你待我太狠心,太狠心了知道么!不要幻想我会忍着不报复,只要她还敢在我面前晃,我一定会得到她!” 是在按说好的计划演戏么? “啊!我究竟哪里对你狠心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凯瑟琳激动地抓自己的头发,“你到底要怎么报复我?!” 第10章 看她浑身都在颤抖,希斯语气软下来,“但我并不是要找你报仇,凯西,我的计划不是这样的,就像是暴君压迫她的奴隶,但奴隶不会想要去反抗他的暴君,而是只会去欺压比他们更低下的人。” 伊莎贝拉不禁蹙眉,这话只会让凯瑟琳忽略掉上句的关键信息,他真的是在帮自己吗? 希斯克里夫气馁地望着凯瑟琳,声音变得嘶哑,那眼里的痛苦,分明是真情流露。 “凯西,为了你高兴,我心甘情愿任凭你把我折磨到死,只是你得允许我用同样的方式给自己找点生趣。” “所以你的快乐就像撒旦一样,是让人们受苦受难?” “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他忘情地发泄着,“她就是被我踩成一滩烂泥,我也只会嫌脏!而不是快乐。凯西,我早就没有任何快乐了,他们是在替你受惩罚!” “当初你第一次在这个恶心的地方长住,那时我在呼啸山庄等你,发现了一窝雏鸟,我把它们用铁丝围了起来,本来等你回来我就会放了它们,但最终它们都饿死了。” “凯西,你不要我了,所以它们都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 “小姐,”归来的南希对伊莎贝拉道,“我稳住林顿先生了……小,小姐?你为什么哭了?” 伊莎贝拉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手指上确实是晶莹的水光,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是呀,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脑子理性的算计,清醒的分析,可她的心竟然瞒着自己偷偷期待…… 她擦掉眼泪,无声笑了,“真好,南希,感谢老天叫我站在了这里,再晚些,我就快成伊莎贝拉了。” “小姐……小姐不会又忘了名字吧?你就是伊莎贝拉啊,你没事吧?” “我不是伊莎贝拉。”王莎再没有一丝情绪,她对南希道:“找个一楼的仆人,让他去告诉我哥哥,他的夫人凯瑟琳和希斯先生,在厨房因为林顿小姐的事吵起来了。” “啊?”因着小姐说不是自己,还前后命令矛盾,南希不得不再次确认一下,“小姐昨天不是说,希斯先生现在是帮你的同盟么?不给他掩护,小姐的事怎么办?” “目的不同,不相为谋,我的事,本来也不用靠任何人帮忙。” 第9章 埃德加停在走廊,问厨房门口的艾伦:“太太真和希斯克里夫在厨房里面?” 艾伦正为刚听到的希斯克里夫的言论不忿,忍不住道:“是的,他们在厨房里,先生。夫人让希斯克里夫搞得很生气,说实话,我觉得对于他的拜访,该是另作安排的时候了,太随和反而有害先生。” 说都说了,干脆大着胆子,把争吵的缘故也说了,但只讲了林顿小姐被希斯先生迷惑住了,之前只是走得近,可刚才希斯说,林顿小姐已经在准备要嫁给他了。 她省略了对林顿太太不利的,比如嫁过去就是为了替林顿太太受惩罚之类的;她只想希斯别毁掉这里的安宁,并不是要林顿太太不好过,除非,林顿太太一会儿自己选择袒护那位不速之客。 埃德加不是没听到过下人传妹妹和希斯克里夫的风言风语,但在他面前,妹妹一直表现的并不在乎那人,他便只好先装不知道。 现在听艾伦说伊莎贝拉起了嫁给那人的心思,他瞬间就印证了早有的猜测,这两人的恋情一定是希斯那家伙精心策划的! “真是太让我生气了!”他生气极了,“给我叫两个人来,不许凯瑟琳再和那个下流恶棍费口舌了,我已经太迁就她了!” 等艾伦叫来两个男仆人,他已在门外听了不少里面那两人的争论,尽管已经怒不可遏,开门却仍保持了平稳,以至于背对着他的凯瑟琳并没察觉,还在起劲地骂着希斯克里夫。 希斯克里夫本来垂头靠在墙边,却第一时间警觉抬头,看到埃德加,神色本能地先慌乱了,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赶忙做了个手势叫凯瑟琳别说了,凯瑟琳接收到暗示,住了嘴。 “这是怎么回事?”埃德加责问凯瑟琳,“对这种流氓,你还讲什么礼貌?还是说你习惯了他的下流,就以为我也能容忍?!” “你竟然在门外偷听?”凯瑟琳一副根本不怕他生气的样子。 希斯克里夫只用了几秒,就接受了瞒不住了的现实,再懒得装了,发出一声冷笑。 “我对你一直很容忍,先生。”埃德加将脾气压下去,用尽量正常地语气说着,“并不是不知道你卑鄙下流,而是和你来往凯瑟琳也有责任,但你越界了先生,你把最美好的人都玷污了,我现在通知你,今后不许来我家了,请立刻离开,否则我只能叫人赶你走。” 厨房窗外的外墙边,被称为‘最美好的人’的伊莎贝拉,向房屋前门绕去。 “你这细羊羔是在吓唬我么?”希斯用充满嘲弄的眼光打量埃德加,“抱歉,你这小身板怕是都挨不住我一拳。” 埃德加示意门口的仆人进来,谁知凯瑟琳忽然极敏捷地,冲过去关上了门,还上了锁,为了万无一失,甚至将钥匙扔进了烧红的炭火里。 “你要是没勇气单挑,就让自己挨打!”凯瑟琳瞪着埃德加,“我对你们两个都太纵容了,他生来粗暴,你却生来就是个软弱的家伙!我真恨不得真叫希斯抽你一顿,谁叫你竟敢把我说得那么坏!” 埃德加再也无法抑制剧烈情绪,靠在一张椅背上浑身颤抖起来,痛苦和羞辱快将他打倒了。 “凯西,我真佩服你的眼光,你不要我,却看中这么个懦夫,你真能在他身上得到快乐么?” 希斯克里夫噙着恶劣笑意,向埃德加走去,就在他马上要靠近那张椅子时,门口传来很脆的巨响,门被从外暴力拆开了,最先进来的却不是仆人,而是拿着撬棍的伊莎贝拉。 她一进来就走到椅子跟前,将哥哥护在了身后,极冷地看眼凯瑟琳,才抬眼和希斯克里夫对峙,以一种不可冒犯的气势。 “希斯,虽然我是爱你的,但绝不代表你能比我哥哥还重要,我们的事我会想办法说服哥哥,但如果有人要伤害他,那就必须先踏过我的尸体了。” 希斯克里夫愣了好几秒,这几秒里他闪过无数念头。 他本来在事情暴露时就打算好了,狠狠地羞辱埃德加林顿,出口恶气,然后再找机会叫伊莎贝拉和他私奔,大不了就是等埃德加死后再拿遗产,反正这个娘娘腔也不像能活很久的样子。 可这女人却突然冒出来,说出这样一番话,彻底打乱了他。 她是又犯蠢到认为能说服埃德加?还是在聪明的演戏?她从哪里这么及时地冒出来的?大衣里为什么是男装?她今天去哪儿了? 这总给他‘惊喜’的女人,究竟又在打什么主意?! 还不等他想通这些,埃德加林顿已经被妹妹彻底激发出英雄主义,飞快站直身子,冲上来狠狠揍了他一拳,要是希斯克里夫瘦弱点,这一拳他就被打倒了。 趁着他喘不过气,林顿喊男仆把‘客人’赶出去,自己则拉着伊莎贝拉出了屋子。 伊莎贝拉被哥哥拉着,扭头和那双蛇一样诱惑的灰眼睛对视,最后看了他一眼。 “你们敢碰他!让他自己走!”凯瑟琳冲男仆大叫,又冲希斯克里夫吼,“瞧!从此你再也不能来这里啦!他绝不会再原谅你了,我也要因为你过不好了,但你还是走吧,快走!我宁可看到埃德加挨打,也不愿你被打。” 希斯克里夫终于将目光从消失那人身上收回,恶狠狠道:“我向地狱发誓,我绝不会放弃报仇,总有一天我会摧毁这里的一切,凯西。”说罢推开那些仆人走了。 * “林顿小姐。” “耐莉,我来吧。”伊莎贝拉接过她手里的餐盘, “凯瑟琳也在书房么?” “没有小姐,林顿夫人已经不出卧室好几天了,就因林顿先生要她在他和希斯先生之间二选一,她就开始装病闹绝食了,今天终于喝了点粥,林顿先生已经躲书房好几天不理睬她了。” “照顾好她,”伊莎贝拉凑近低声道,“让她再躺两周好好养着,最近家里的事情就不要烦扰她了。” 确定艾伦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她才进了书房。 埃德加埋头在书堆中,那些书也并没有打开过,他有太多烦恼了,深爱的妻子不知悔改,妹妹也被鬼迷心窍了,天,一想到伊莎贝拉喜欢上那样一个人渣,他就烦躁地吃不下饭。 门开了,有人轻柔地走近,放下餐食,“哥哥,你要好好吃饭注意身体,别叫我为你担心。” “噢。贝拉,不要再试图说服我同意你嫁给他。”埃德加苦恼地摇头,“你怎么就不明白,他爱的不是你,他诱惑你分明就是图别的?好,不提你嫁过去后丰厚的嫁妆将被侵吞,不提我若没男嗣,我的遗产也可能落在他手里,也不提你和一个没名没姓的人联姻有失身份,这些都不提了。” 第11章 “只因着他有着那样一个卑劣的灵魂,我就不能同意!贝拉。” 伊莎贝拉斟酌着他话中意,已倾向宁可破财免灾了,看来她前几天的铺垫已大有作用,是时候收网了。 “哥哥,我相信他爱的只是我这个人,如果能证明这点,你就能同意对么?” “可这要这么证明?他是那么会伪装的一个人,他刚回来的时候,庄子上谁不认为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绅士呢?只要他铁了心想算计你,他就可以给你爱你的证据。” “能的,哥哥,有一个办法可以,那就是让他明确地知道,娶了我也不会得到我的嫁妆,以后更无权继承林顿家任何财产,那时他还愿意娶我的话,不就能证明真爱我了么?” “你太天真了,如果是那样,他一定看都不会看你了。” “如果那时他不愿意了,那我会认清现实放弃他的,哥哥。” 看埃德加认真考虑起来,她临门一脚道:“哥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丈夫不能拥有妻子婚前财产呢?或者我们可以咨询一下镇上的律师?” * “林顿先生,这是我们商榷一周后,我为您和您妹妹草拟的财产信托文契。”詹姆斯专业地摊开三份文件,给两人面前一人摆了一份,“您和林顿小姐确定一下内容,无误的话,今天就可以签署了林顿先生,趁着我请来了约克郡教区副牧师--希尔得斯做见证人。” “好,我看一下。”埃德加一行行仔细看起来。 伊莎贝拉状若懵懂地翻开封页,在埃德加和詹姆斯商量方案期间,她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完全是哥哥给多少都可以的态度,她相信聪明的詹姆斯会用专业回馈她的大方。 第一页是委托人(埃德加)需要即刻移交受托人(詹姆斯)的财产。 金币七千英镑,英格兰银行券一千英镑,家族珠宝首饰及详单,估值二千英镑,储粮小麦五百夸脱,估值一千英镑;不仅如此,还将地契编号003的东牧场的不动产租金收益,以每年一千英镑额度永久划入信托,由受托人詹姆斯于每年米迦勒节收取。 她知道厚道善良的埃德加,不会亏待唯一的妹妹,但看到第一页页尾的总数额时,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双眼瞬间就湿润了。 足足一万二英镑,相当于现代1.5亿,这沉甸甸的爱,足够她在这个高中就开始向往的蒸汽时代,展翅高飞了。 她深深看了埃德加一眼,在心里发誓,她将永远是埃德加坚实的家人,日后他若被报复,她会保护他,落魄了,她会接住他,而她若发达了,也绝不会少了他。 不是对着上帝或什么神仙发誓,是对着没能享受到这份亲情的原主,伊莎贝拉。 第二页是信托资金的用途限制,仅限用于日常所需及个人用品,包括饰品衣物,饮食住房,仆役,慈善布施与教会奉献等;这是埃德加为了防止她挥霍设定的。 但条款中并没有“最高限额”“节俭”等限制性措辞,只要受托人詹姆斯觉得合理,就可以批。 这就是她花高价收买詹姆斯的缘由,也就是说,她可以购买标价五千英镑的‘礼服’。 埃德加是法务执行官,审阅很快,在她翻到第三页时,已在他那份盖上了家族纹章火漆印,签字,受托人詹姆斯盖上了律师学院钢印,见证人牧师按了手印,推到伊莎贝拉面前。 第三页是财产隔离,写得极其详尽,除受益人伊莎贝拉外,将再没有任何人有权插手过问信托财产。 签了这份文契,对于觊觎她财产,亦或想靠娶她侵占画眉庄园的那人,她将变得毫无价值。 彼此再无价值,便是再无交集。 伊莎贝拉抿紧了唇,闭目,再睁眼已是清明,她蘸上红泥,稳稳按下。 第10章 镶嵌林顿家族徽章的马车,稳稳停在画眉庄园大门口,车夫打开车门,林顿兄妹从车上依次下来,进了庄园。 周末是家仆休息日,院子里的人比往日多,伊莎贝拉优雅地向院子里冲她打招呼的园丁、仆人们点头,路过佯装浇花实则在等她的南希时,她给了那孩子一个大大的wink。 南希立刻激动地跳起来,女仆玛丽扯住她,问她高兴个什么劲,她笑说:“事儿成了。”玛丽问什么事儿成了,她调皮回了句“不告诉你~”便跑去找她家小姐了。 进一楼大厅,有女仆迎面走来,对埃德加急道:“先生,夫人似乎病得不轻,您快去看看吧!” 埃德加立刻加快脚步向二楼走去,并嘱咐那女仆去请医生肯尼兹。 伊莎贝拉进他们的卧室时,凯瑟琳正在用头猛撞床头,埃德加呆立在旁,内疚又害怕。 看凯瑟琳已经气得喘不过气了,伊莎贝拉嘱咐南希,“去拿温的蜂蜜水。” “没事的,先生。”已经在这里照顾很久的艾伦道,“夫人早上得知您去镇上后,就扬言等您回来要发场疯呢。” 就在这时,凯瑟琳突然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两眼直翻,脸白得发青,埃德加简直吓坏了。 “你一直说夫人没事,在装病,我才没有来看过她。可你管这叫没什么?艾伦.丁恩!”埃德愤怒地看着艾伦,“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仆人!病上几个月的病人也不见得有她这么厉害!” 艾伦被他的话气得够呛,不管不顾道:“我一直为你着想,把她说的话告诉你!却被说成在故意害你。我已尽到一个忠仆该做的了,对得起您的报酬啦!这次我一定吸取教训,以后您要知道什么,就别再问我了!” 埃德加看一眼床上的妻子,厉声道:“用不着你告诉我,你明知道你女主人的脾气,还要怂恿我不理她,你再敢搬弄是非,我就辞退你!艾伦.丁恩!” 凯瑟琳忽然坐起身,大叫起来,“艾伦丁恩是奸细!”又指着伊莎贝拉,两个眼珠像要瞪出来一样,“还有她!她才是暗中的敌人!你这害人的巫婆!” 他走过去把妻子心疼地抱在怀里,凯瑟琳被搂住后,无神地看看他,“是你来了呀,埃德加,你就是,用得着的时候不在,我现在不用你了,你倒在手边了。”又望向窗外,“我挨不到下一个春天了,埃德加,我要去那里。”她指着吉默屯方向,“把我葬在荒原上,我不要在林顿墓园。” “你这是干什么?”埃德加心痛地快要死了,“我对你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么?你爱得是那个混蛋希斯......” “住口!”她像要把牙齿咬碎一样,“马上住口!你再敢提这个名字,我就从窗户跳下去!结束这一切!” 南希端来了蜂蜜水,艾伦虽然很气,还是给她喂到嘴边了,她却死死咬住嘴唇不喝,抢过那灌水就砸,如果不是伊莎贝拉躲了下,腿一定会被砸青。 “你出去,不需要你照顾她了。”埃德加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崩溃地吼道,“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给他们关上门,三人往一楼走着,南希小声嘀咕:“ 夫人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艾伦判断错了,也正常的呀。” 艾伦则像个打败仗的士兵,连说话的心劲也没了,她对这份工作是有责任感的,也很操心,但做多错多,非但没有额外鼓励,还给男主人落下这么个印象。 伊莎贝拉盯着她看了会,开口道:“耐莉,我能告诉你的是,你现在的主人如果上午不要你了,你下午就会有一个愿意给你1.5倍薪水的新主人。” 对于动产已到手的事,她绝对信奉要低调,能少一个知道就少一个的原则,也清楚艾伦哪里都好,但确实嘴巴不算严,收益上讲,她不该给她这个信息。 但艾伦帮她拖了凯瑟琳一周多,是为了她遭殃的,她不能只看收益,对她心灵的苦难视而不见。 艾伦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看向南希求证,南希笑眯眯道:“艾伦姐你猜猜,先生小姐去豪斯镇干什么,才需要拿家族章。” 这还不明白,她就白活这么大年岁了。 原来她一直以来都错了,林顿小姐才不是什么拥抱荆棘的忍冬,她是能在荆棘之中吸取养分的玫瑰! 她一旦不心灰了,便又细心起来,听到了林顿小姐的叹气,“您是因被林顿夫人骂委屈么?还是为林顿先生对待夫人和您态度的差别?” 依刚才所见,林顿确实将凯瑟琳看得比她重,但这最多就是让她庆幸自己分家的决定,并没有艾伦说得什么委屈,人无完人,她已经拥有最实际的好处了,有什么好委屈的? 她叹气是因为哥哥,如果哥哥的幸福只能来源于凯瑟琳,那他势必很难稳稳地幸福了,不仅是因为凯瑟琳同时爱着两个人,更因为凯瑟琳得的病,会让她的身边人很痛苦。 先走到院子的南希指向大门处,“肯尼兹医生来了,小姐。” 伊莎贝拉给南希安排了别的事,和艾伦迎上肯尼兹医生,三人又一起回去了二楼主卧室。 期间艾伦小声道,“我不得不再去照顾,您如果不想再看见林顿夫人发疯,可以不去的。” 第12章 她笑笑没答,从利益角度,她已经用不到那屋里的任何一人,但她终非草木,刚刚受了埃德加的兄妹重情,怎么可能看到他那个快破碎了的样子,而不为之担心。 * 肯尼兹是个直言不讳的人,他研究了十几分钟后,毫无顾忌地表示,不确定凯瑟琳能不能扛过去,完全不顾埃德加表情已脆弱不堪。 “像她这样从小健壮活泼的孩子,按道理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病倒的,”他看一圈屋里人,“这次究竟是怎么发病的?” 因为她爱的情人回来了,而她的丈夫不让她见那人,这原因埃德加林顿没法说,艾伦因着刚才的教训,也打定主意一句话都不说,一时间屋子里无比安静了。 就在这时,有仆人推开门,“先生,希斯先生在园子外呢,他要求进来拜访!” 这个动静惊动了凯瑟琳,一听到那个名字,她又开始大喊大叫,一会儿问那人在哪儿,一会儿要跳楼。 肯尼兹:“噢,我从吉默屯来这的路上,在铁匠铺钉马掌的时候碰上他了。他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是画眉山庄有人病了,他可能是听了这个,才跟来看看的吧。” “给我把他赶走!”埃德加厉声道,“告诉他,如果他再敢无理,我就要把他送警察了!” 仆人走后,伊莎贝拉问肯尼兹:“医生,您觉得凯瑟琳是什么病?” “是一种热病,又有些狂躁症状,也有可能是脑膜炎。”他看向提问的林顿小姐,却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读出否定,“小姐是有什么疑问么?” “先不讨论名称,那医生觉得,这病发作时是要顺着病人?还是逆着病人?” 林顿小姐的神态根本不像请教,倒更像是他那个医术高明的老师,在考他似得,肯尼兹觉得很不舒服,但又忍不住地想要答对,好叫她佩服。 “当然是要顺着病人情绪,太激动可是会高热和痉挛的。” 伊莎贝拉看向听清了医生的话的埃德加,“哥哥,请和我出来一下。” 原故事里埃德加一直心存幻想,觉得凯瑟琳能够离得开希斯克里夫,病能好,性格能改变,凯瑟琳活着时他痛苦,死了更是郁郁终生,不如告之真相令其清醒选择,说不定可以减轻他一些痛苦。 * 本来要去镇上的希斯克里夫,在铁匠铺听到肯尼兹说画眉山庄有人生病后,一路上越走越没了办事的心思,最终还是勒住缰绳掉头,奔向了画眉山庄。 毫不意外地,被拦阻在大门外,他下马问那仆人:“告诉我,病得是谁?”如果病得不是心里的人,他没有必要冒着被抓起来的风险硬闯。 “我不能告诉你,先生,请您离开这里!” “不问你的主人,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叫我离开!客人来了都不通报,你就是这么当仆人的么?” 等那男仆跑去通报了,希斯克里夫便利用身高体能的优势,从侧墙翻了进去,避开有仆人的路,绕进了那栋大房子里。 他脚步很轻,无声地踩着台阶,走到一楼和二楼的平台拐角时,他听到了二楼楼道口,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用一种他陌生的语气,在和谁说着什么。 停下脚步,从镂空交错的铁艺扶手里,他看到了那个金发扎起的美丽侧影。 “哥哥,我告知你一个事实,作何决定你自己判断。凯瑟琳会生病,是因不想与希斯克里夫绝交,任由发展的最终结果,是死亡。” “就是那个无耻的混蛋害得她!”埃德加痛苦无比,“只要那个人再也不出现,她会忘了他的,她的病也会好起来的,被那混蛋污染的品行也会变好的。” “很可惜哥哥,一个也不会实现。你无法拥有忘掉希斯克里夫的,品行端正的凯瑟琳,或者你可以直接放弃她,毕竟她不会改变。” “别胡说贝拉,我就算放弃自己,都不会放弃她!” “无法放弃,就只能接受,爱能感化改变她,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幻想,爱只会令付出爱的人妥协改变,这才是现实。” 这个角度看去,她的周身被廊窗射下的光线镀上一层光晕,恍如不可冒犯的裁决女神忒弥斯;那蓝眼睛不再痴迷地看他时,竟如此的理性犀利。 她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如果有一天,我选择去爱希斯克里夫。” 第11章 “那必然是我接受他心中有人,为拥抱这样疯狂卑劣的灵魂,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而不是幻想他会改变,有朝一日也能爱我。” 良久的沉默后,埃德加.林顿同病相怜地叹道,“贝拉,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对他并没报太大希望。” 不是没报太大希望,是不报一丝希望。 她在希斯克里夫眼里的定位是什么,她太清楚了,信托的事一旦被那人知道,她会立刻从‘香饽饽’回归‘臭虫’,哥哥以为她曾报希望,不过是她为了促成分财产,不得不装作痴愚罢了。 原著里,原主伊莎贝拉就是在一种错觉的支配下和希斯克里夫私奔的,她把那人想成一个外冷内热的冷面骑士,觉得希斯克里夫对凯瑟琳的深情,最终会转移到她身上。 结果嫁过去后得到的,是对方‘一辈子也没见过她这么贱的东西’的评价。 也许她王莎做不到不被吸引,但自从听到他对凯瑟琳的剖白后,她绝对能做到,不再发一丝幻想。 “那就让他进来吧,正好告诉他我已经为你创立......” 伊莎贝拉给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掐断了他的话头,因为就在刚刚,她听到了楼梯上有窸窣的动静,她轻手轻脚探出身,目光正对上希斯克里夫那双复杂的灰眸。 “希斯克里夫!你竟然闯入画眉山庄!”埃德加一看来人是他,气道,“看来我不叫乡警来,你是不会相信我要严厉对待你这无耻之徒的决心了!” 希斯克里夫用嘲弄的眼神打量他,一步步踩着台阶逼近,走到两人面前。 “你连一个女人都不如,埃德加林顿,连你妹妹都清楚,凯瑟琳是为我生了这场病,而不是你这个只会嚷嚷叫人来的羊羔!”他以身高优势俯视埃德加,“凯瑟琳有大海一样深的心,想独占她全部情感,别做梦了,她每想你一次,就会想我一千 次!” 不等埃德加发怒,伊莎贝拉已将希斯克里夫推离埃德加,让二人拉开社交距离。 “希斯克里夫,你是想让凯瑟琳好起来,好分给你她大海一样深的情感,”她语气平静,或者还带着一丝嘲讽,“还是想和我哥哥闹个你死我活,好把她也刺激死?” 这话提醒得不止是希斯克里夫,埃德加也因此强行控制住了自己出离的愤怒。 这两人就算有一百个恩怨,却至少有一个共识:当下凯瑟琳的命最要紧。 她虽与凯瑟琳毫不投缘,但也并不希望凯瑟琳真死掉。 并非是同情心泛滥,也不全是不愿哥哥痛苦,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凯瑟琳是栓住希斯克里夫最后理智的绳子。原著凯瑟琳死后,希斯克里夫彻底丧失人性,开始毫无下限的疯狂报复。 如果凯瑟琳活着有望牵制住他,为什么不试试呢? 希斯克里夫恶狠狠道:“虽然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但如果凯瑟琳没了他会生病,我可以再忍忍,但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发誓我会立即对他下手!” “好。那就麻烦希斯先生,用你方才所言的觉悟,控制好你接下来的言行,在需要共处的空间里,给予林顿家主绝对地尊重。” “贝拉,我哪有你有觉悟,都知道我心中有人了,还能和我打情骂俏。”他语气恶劣,“既然知道我多爱她,就该知道不需要你教,我也知道怎么做!” 伊莎贝拉无奈笑笑,“偷听了不少呀。” 希斯克里夫没有应承也没反驳,只是走开时看她那眼,有难解的怨愤。 看他往卧室去了,埃德加也要回去,伊莎贝拉拉住道:“哥哥,信托的事,先别和希斯克里夫提,他知道了,势必凯瑟琳也会知道,我不确定凯瑟琳知道你将动产三分之二都划给我后,会不会因为生气病情加重。” “贝拉,谢谢你考虑这么多。” * 伊莎贝拉看了半小时,开口道:“肯尼兹,你认为她是脑膜炎?而你的治疗方案,是开刀放血?” 本来在床头听凯瑟琳胡言乱语的希斯克里夫,闻言看向她,引得凯瑟琳又开始骂她是巫婆。 “如果林顿小姐是质疑我的经验。”肯尼兹停下手,“那大可放心,光这一周,我就已经给两位脑膜炎病人放血治疗过了。” “我不是质疑你的经验,我质疑你的诊断。” 肯尼兹把刀扔进药箱,直直看着伊莎贝拉。 自林顿小姐问了他两个问题出去,肯尼兹的心就不再平静了,等她谈完回来,监工似得站在了他身侧,他便莫名如芒在背地紧张,以至于柳叶刀不利索地拔了好几次,才抽出来。 第13章 眼下她竟然直接质疑他的诊断,他真是受够了! “别闹贝拉。”埃德加连忙道,“肯尼兹是这片最好的大夫,你不能这样捣乱。” “叫她说,林顿先生,她说错了我可以解释。”肯尼兹倔强地要听个究竟,“但若不知道林顿小姐为何质疑我,我怕是要好几晚合不上眼了。” “肯尼兹,你知道有种病叫……双相么?” 他的表情显然是不知道,她换了个名字,“躁郁症?” “林顿小姐,如果您是要说狂躁病或忧郁症,凯瑟琳明显不符合任何一种,”肯尼兹发现她根本不懂后,语气轻松多了,“而且退一步讲,如果是狂躁症或忧郁病,更得放血了小姐,还需要催吐呢。” 凯瑟琳一会儿低落迟钝,丧失求生欲;一会儿思维奔逸、言语紊乱、还有被害妄想;这些症状王莎太熟悉了,十之八九就是双相。 但很明显,现在还没双相这个病种,埃德加太过担心妻子,已经忍她‘捣乱’忍到临界点了,解释成本必定巨大而无效。 不行就让肯尼兹放血吧,只要操作得当,别感染就好。 肯尼兹已经坐在了凯瑟琳床边,示意埃德加和艾伦将林顿夫人按住,法理上不算亲属的希斯克里夫只能让开床头位置,凯瑟琳的手臂被肯尼兹用绷带扎紧,下放一个铜盆。 柳叶刀将要刺入静脉,伊莎贝拉蹙眉道:“肯尼兹,你放血前不打算给这刀消毒么?” 肯尼兹停手,“消毒是你发明的新型词汇么?林顿小姐。” 这年代竟然没有消毒概念?等等,那他说得脑膜炎,和自己理解的是一个么? “脑膜炎是什么引起的?肯尼兹。” “当然是身体内液体过剩引起的,所以才需要放血。” “听过病毒和细菌么?” “林顿小姐,你又在说什么胡话?你不会也病了吧?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可能你是病了。” 看来又是俩不存在的词汇。她算是知道这时代哪个领域落后了,是医学。 他口中的脑膜炎描述的只是一些症状,而非病因。不仅将双相当脑膜炎治,还要用不消毒的刀具放血,还是刚给疑似脑膜炎患者操作过的。刀具很可能携带治病细菌,一旦通过血液至凯瑟琳体内。 那她就算现在不是脑膜炎,迟早也得是了。 难怪原故事里明年就死了,就算不是双相患者,是个耐杀的正常人,也经不起这么霍霍啊。 埃德加忍无可忍,“贝拉,你再多说一句就出去这里!” 她不再言语,不是不救,是真救不了,认知鸿沟太大了,她再多说一句,就要被他们当精神病了。 现在能说服肯尼兹或埃德加的,恐怕只有上帝了。 “今天是安息日。” 是希斯克里夫。 哈,对啊,今天是安息日…… 伊莎贝拉看过去,正对上他探究的神色,她微微点头回以肯定,已抓住肯尼兹手腕的希斯克里夫,目光移回,强硬叱问:“肯尼兹,你非要选在主日给凯瑟琳放血,是存心要亵渎上帝,叫上帝向凯瑟琳降罪么?” 肯尼兹和埃德加同声反斥了他的指控,他们都是极虔诚的基督徒,只是今天真的焦头烂额,不然绝不会忘了主日不可见血的,二人和艾伦,都跪地画十字求主宽恕,并为凯瑟琳一并忏悔祷告。 等肯尼兹开始收拾东西,商量明天再来放血治疗时,那双紧盯两人的冷硬的灰眼睛,再次向伊莎贝拉看过来。 伊莎贝拉冲他清浅一笑,做得好希斯克里夫,上帝没来救她,但完全不信上帝却深爱她的男人,来救他爱的人了。 直到他移开目光,她才苦涩地,轻轻叹出口气。 * “在这儿守着,有人来咳嗽一声。” 吩咐完南希,伊莎贝拉出了庄园后门。 铁艺门攀爬的玫瑰已半枯萎,初秋太阳冷白的光晕被椴树遮挡,树叶筛下的光斑,打在男人脸上,在他立体的眉眼鼻梁处晃动着。 伊莎贝拉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 斜靠石墙的希斯克里夫直起身,接过那张纸展开,“西洋参、牛蒡根、玫瑰果、缬草根、欧当归、芍药根、桦褐孔菌。哈,伊莎贝拉。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这些草能治凯瑟琳的病吧?”他生起愠色,“伊莎贝拉,让肯尼兹一周都来不了这里,可不是什么很简单的事儿!” “一周不够,希斯,我得先试一下药。”这里没有归脾汤和逍遥散里的柴胡、白芍、白术、茯苓,她只能依据功效药理找替代,不试一下不保险。“试药到给她服用再到起效,需要至少两周起,而且我不保证治愈,只能保证比肯尼兹强,如果你后悔相信我......” “我是该后悔!就因为你几句听不懂的疯话,蹙了几下眉头,我居然冒险让凯瑟琳等在那里。而你却告诉我,你的办法竟然需要先试试?”他简直要气笑了,“你凭什么敢说一个没试过的办法,会比肯尼兹老道的刀子强?你必须解释清楚,这堆草究竟什么来头,否则我立刻找肯尼兹来。” 凭什么比他强?凭他那老道的刀子,炼蛊一样满是细菌病毒,凭放血只会更虚弱,所以哪怕不治,都比他治强。 什么来头?来头是现在没法弄到抗双相西药,她只能试试古老东方智慧。 “希斯,或许你有听过一个国家---叫‘china’么?” 第12章 “你问这个做什么?” 希斯克里夫的表情是猜忌,而非疑惑,看来‘china’这个词对他而言并不算陌生。 “你怎么看东方传来之物?希斯。” 依王莎对世界史的了解,她模糊知道18世纪的欧洲有过一阵‘东方热’,沿海不少国货因为大航海时代进入欧洲,一时间欧洲贵族迷上中式园林以及瓷器、丝绸等东方艺术,特别是法国,甚至追崇东方思想。 现在已经是18世纪末,她不确定这股风潮是否还在。 “东印度公司那帮人,为了榨干伦敦那些多金老牌贵族,把那些china货炒得比叛乱洲的烟草还贵。那些瓷器、丝绸、家具虽没什么实际用处,但确实很漂亮,用来炫耀他们高品位的愚蠢再合适不过。” “不,希斯,那里不仅有艺术性的器物,也有实用的......” “好了贝拉。”他不耐地瞅着她,“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讨论什么东方热,等凯西好起来后,或许那时我会有兴趣听你讲讲,你是从哪里知道了这些城市里流行的东方时髦。现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就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去年我在一个舞会上认识了一位伯爵夫人,我们聊得很投机,那伯爵夫人给了我一个来自东方的‘草药方’,就是我写给你的这几种,她的伯爵丈夫,就是用这些草药熬成的汤剂,缓解了燥......脑膜炎,比放血有效得多。” “贝拉。你这三年的经历,丰富得简直不像是在庄子上过得。”有了伯爵背书,他终于耐下心去研究纸上的东西,“这些东西不难弄到,欧当归修道院的药圃里就有,芍药根可以在你们的园子里挖,牛蒡根去田里应该找得到,缬草根、桦褐孔菌林子里挖就好了。” 希斯克里夫盯着她,目光像锯齿一样锋利,“但我要看那伯爵夫人给你的原单子,贝拉。” 哈,希斯克里夫,你真是事儿最多的名著男主! “原单子刚翻出来,就被我的小狗凡尼撕咬坏了,我拼着誊抄完给你的这份,原件就扔了。希斯,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让我来救治凯瑟琳,这个决定是你自己做的,没人逼你。”伊莎贝拉语气不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如果怀疑我,不必和我废话,去找肯尼兹即可。” 他向前一步,凑近她,“少用你那不知哪里听来的格言狡辩,我为什么不能怀疑你,伊莎贝拉。” “因着你那平庸的哥哥,分走了本应该全部属于我的,凯西的爱,我恨不得对他敲骨吸髓!如果你是真的爱我,发现凯西抢走了我所有的爱,你又怎么会不嫉妒发狠呢?可你不仅好心地把我推到她面前,还毫无怨言地救她的命,这不符合人性,贝拉。” 他眯起那蛇一样敏锐的灰眼睛,“还是说,你对我所表现出的爱,说要说服你哥哥和我结婚的话,其实都是谎言?” 真特么难搞,伊莎贝拉简直要无奈笑了。 “因为我比你更明白人性,希斯。” “凯瑟琳若死在你最爱她时,那她将在你心里不可超越,反倒是叫她活着,才有可能被岁月磨去光辉。就像凯瑟琳失去了你,你便成了她的天堂,但如果有一天,她拥有了你却彻底失去了我哥哥,那她所思所念的,还会是你么?” “别想用你灵巧的舌头迷惑我,贝拉!你不就是想让我彻底打消,报复你哥哥的念头么?凯西说得没错,你就是个蛊惑人心的女巫,可我不是那些蠢货!” 这个能承受他攻击而不退缩的女人,比他更擅长用语言包装自己真实的目的,这种若即若离的狡猾简直是一种挑衅,让他恨不得彻底占有她的灵魂再撕个粉碎! 第14章 “如果不是凯西生病,不能再受刺激,我真该让你立刻证明你的爱!但不着急贝拉,她总有痊愈的时候,那时你若不能立刻同我回呼啸山庄去,我会叫你好好体会对我扯谎的代价!” 原著里,希斯克里夫并不知道拐走伊莎贝拉会导致凯瑟琳死亡,他只想折磨林顿家族和辛德雷,而非伤害凯瑟琳。若他预知凯瑟琳会因此而死,势必会暂缓行动。 而现在,因为她的干预,希斯克里夫亲眼见到了凯瑟琳的痛苦,又怎么敢轻易叫她同他私奔呢? 至于他说得等凯瑟琳痊愈后,就更是做梦了,双相在发达的现代都只能控制,更别提在这时代治愈了。 她笑笑,“放心希斯,我应该是体会不到了。” * “我哥可是亲自去请肯尼兹了,你确定他不会来?” “他会空跑这一趟,因为肯尼兹现在已经不在约克郡了。” 伊莎贝拉和希斯克里夫边聊边进了二层主卧。 艾伦在收拾屋子,凯瑟琳坐在沙发上,眼睛像是蒙上层灰,毫无神采,一本书打开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显然是埃德加走前给她留下解闷的。 她完全没看这本书,但也不是在望着周围事物,更像是在凝视着人世之外的地方。只有微风从半开的格子窗吹进来,徒劳地翻动着书页。 “我丝毫不怀疑,她在这里过得就像地狱!”希斯克里夫对艾伦抱怨,“那个没用、乏味的家伙,就只会这种浮泛的照料,简直是把橡树种在花盆里,却指望她茁壮成长了!” 他半蹲下来,将伊莎贝拉熬制的汤剂喂她,“喝了它凯西,别叫我心碎。” 意识到来人是希斯克里夫后,凯瑟琳的目光热切起来,就像木偶活了一样。 “希斯,你和埃德加已经将我的心打碎了!”她推开那汤勺,激动道,“我对你们难道不好么?为什么他要逼我!而你希斯,我那么爱你,你却要报复我!” 希斯克里夫的情绪被她激发出来,“你说你爱我?凯西?如果你真爱我,那你又有什么权利当初丢开我?!” “不,我不是要丢下你,我是要埃德加能够忍受你的存在,我才愿意嫁给他。”凯瑟琳忘情地抒发着,“我对林顿的爱,就像林中的树叶,会随季节的变化而变化,但我对你的爱,就像荒原的岩石,虽然贫瘠,可却是永恒不变的!” “你自己听听你的话吧!凯西,你是多么残酷啊,”希斯克里夫苦笑起来,“苦难、耻辱以及上帝或撒旦都不能拆散我们,但是你,你的虚伪却把我们拆开了,凯西。你的痛苦是你自找的,所以,不要指望我会给你一句安慰的话。” “别再说我了!别说了!如果我做下错事,那我已经在为此付出生命,这就够了!”她大幅度晃动着的头,在看到伊莎贝拉后定住了,“瞧啊希斯,她正在看笑话呢,谁知道这张无害的脸,其实心里在怎么笑话我呢!” 伊莎贝拉近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虽然我不认可既要又要的做人方式,但只要这两个男人愿意,我无权对你的思想和行为做任何评价,凯瑟琳。”伊莎贝拉从希斯克里夫手中拿过汤碗,放她手中,“不过,希斯克里夫能再次出现在你面前,我是帮了忙的,所以我有权要求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配合喝药。” “否则,我不保证你明天还能看到他。” 凯瑟琳恶狠狠看着她,仰头一股脑喝了。 “很好,”伊莎贝拉目光巡过两人,“以后也请你们保持这种效率。”说罢就拿着汤碗离开了。 ...... 凯瑟琳喝完药,冲希斯克里夫发泄了一通后,就陷入了一种大起后的大落,呆滞地看着桌上的花瓶,“希斯,玫瑰快枯萎了。”艾伦见她好歹是看得到周遭事物了,便叫希斯克里夫照看,她去园子摘些花来换上。 希斯克里夫站直了身子,正向窗外望着。 刚洗过的翠色草坪铺展成一张绒毯,草尖的水珠在金色斜阳下凝成细碎光点,红发女仆亲密地搂着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人慵懒扎起的金发随步微微晃着,仿佛天边一朵随时会散开的云。 “我去吧,耐莉。” 闲庭信步,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穿越到这里一个多月了,刚推进完信托协议,马上又要着手更大的计划,眼下的轻松时刻没几天了。 早霜已降,花圃里的玫瑰都半枯萎了,无意瞥到一朵格外鲜艳的,她弓下身子想凑近了看,但刚 低头,就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滑坐在了草坪上。 南希没能扶住,忙蹲下问:“小姐!您没事吧?”看了看她脸色,急得大叫,“哎呀!急死我了!就说不让您乱喝的,用绵羊试就行了嘛,非要亲自试药,好了吧!” 缓了缓,待那股眩晕的劲儿过去后,伊莎贝拉笑回:“羊只能试出有没有毒,有没有用它又试不出,药不得有用才行啊?” “您就试得出来啊?您又没生病,怎么知道喝完应该是什么感受,才算有用呢?” “大概知道吧。”伊莎贝拉看着眼前草坪上的阴影,瞳孔却并未聚焦,“就像本来身处被撕裂的地狱,却被暂时拽回到人间踩在了地上。” 默了几秒,抬手摸摸南希的小圆脸,“好啦,别担心了,我可不是什么圣母玛利亚,不会为了救人自损的,那些药是疏肝解郁的,不但没危害,反倒对身体好呢,只不过里面有两种升散作用的草药,会引发一过性的头晕,这很正常。” 很多词句南希都听不懂,但不管什么话,只要是从小姐嘴里说出来,莫名听着就很有道理。 “那我扶你起来,小姐---哎!” 南希被一只好看的手推开一边,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人,怪不得刚才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这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在草坪投下了阴影!她和小姐居然都没反应过来! 她抬起小圆脸,看到了盯看小姐背影的希斯克里夫,他锁骨到下颌的仰角里,喉结正滚动着。 不等她发表意见,希斯克里夫已前跨了一步,半蹲下结实修长的腿,一把将伊莎贝拉稳稳抱起,起身时还收拢了下手臂,令怀中人紧靠在了他胸膛上。 第13章 等伊莎贝拉反应过来,已经陷在他结实的臂弯里了。 黑色精纺大衣衬得这人皮肤更白,洁白领巾擦过他下巴,收紧的下颌线刀刃一样锋利,贴得太近,能看清他刮过胡茬后残留的淡青色,像是荒野灰色岩石上覆盖的残霜。 伊莎贝拉被他身上雄烈冷峻的气息迷醉,忍不住抬手搂住了他脖子。 希斯克里夫踩过石径上的忍冬花,踢开廊柱下的正门,动作带着暴戾。“伊莎贝拉林顿,你就算是为了情敌被毒死,也不会得到我多一分的喜爱。”他语气讥讽,气息落在她额角。 伊莎贝拉完全不气,“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希斯,凯瑟琳不仅是我的情敌,也是我哥哥的挚爱,或许我只是为我哥哥呢?” 走廊灯的顶光在他眉骨处投下阴影,看不清那深眼睛是何情绪,但微凹进去的颧颊,显然又在为言语落下风咬牙切齿了。 她笑笑,在他耳侧吐息,“我是成年人希斯,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自愿的选择,支付道德奖励,但如果对方愿意给予,我会更欣慰。” 托在她腰背上的手提了提,使她窝进他颈侧。 踢开三楼左边起居室的门,走到床前,希斯克里夫将怀中人抛下,但在落下的瞬间,背后的手上滑捏住她后颈,托了一把,因着这一俯身,大衣银扣被那鹅黄裙子的蕾丝镂空处勾住了,以致他没能潇洒起身。 他一只腿搭在床上,倾身解那扣子,坚持没几秒便失去耐心,直接将那蕾丝扯断,就在他要再次起身时,却被那清香的身下人一把搂住脖子,将他按向那具柔软的身体。 南希一路都在小声喝止,可希斯克里夫腿太长,她小跑着才勉强追得上,跟进卧室时小姐已经被那人压倒了,近前准备拉开那无礼的伪绅士,才发现原来是贝拉小姐在紧搂着人家,正给她使眼色呢。 哦哦哦!明白明白!小姐放心! 南希给她比个ok,赶紧蹑手蹑脚去收拾桌子上那堆东西,以及她所能发现的一切不符合小姐身份的物品,实在不知道放哪里的,就先扔床下去。 伊莎贝拉长舒口气,幸好刚才勾住了,光顾着体验被男神公主抱的vip服务了,居然忘了制止他进入绝对私密领域---她的卧室。 希斯克里夫微微抬起身子,调整了下姿势,软床因他撑起紧绷的臂肌而陷落,缎面随着他长腿跨在她身侧而发出暧昧声响。 “你的心跳比得上教堂敲钟了,贝拉。” 垂落的领巾扫过伊莎贝拉嘴唇,她看着这张离她极近的脸,知道自己此刻神态一定是极其痴迷的,她忘情地用目光描摹他长密的睫毛,危险眯起的灰眼睛,完美流畅的起伏,太诱惑了,叫她怎么能忍住不去摸,摸他极具攻击性的高鼻梁,泛红的耳垂,摸他正滑动的喉结。 第15章 “你和埃德加说我卑劣疯狂,贝拉,”他用那性感的手指摩挲她脸颊,缠她的鬓发,冷冽气息和她的清香交缠,“在你的描述里,我可是毫无一丝正义,所以你迷上了我什么?还是你就喜欢魔鬼撒旦?” “希斯,这世上的正义有很多种,其中有一种,”她用手感受着他衣料下搏动的肌肉线条,眼神迷恋而诚实,“叫颜值即正义。” “撒旦如果长成你这样子,他会有信徒又有什么奇怪?” 搭上他劲瘦的腰身,仰头去迎他正逼近她的薄唇。 南希看着床上缠绕在一起的一对身影,正试图从小姐的神色里分辨该不该打扰,便听到一串急促脚步声到了门前,等她反应过来要去锁上门时,凯瑟琳已经推门站在了床前。 “噢!看呀!希斯,你就是铁了心要我去死啊!你这个骗子!你就是要报复我的!”她忘情嘶吼,去拽希斯克里夫身下人的裙摆,“伊莎贝拉!你这个巫婆!原来是你暗害我们!” 两双旖旎的眼睛皆清明了,希斯克里夫起身制住凯瑟琳。 发现够不着伊莎贝拉后,凯瑟琳开始拿头去撞离她最近的床柱,“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叫她后悔!我要叫她大声公开认错!” “凯西!别这样!别这样凯西,”希斯克里夫将手垫在她头上,神色慌乱而后悔,“我任你打我骂我,但别这样对待自己!叫我心碎!” 他摩挲她后背安抚着,将她拉了出去,再没看冷眼旁观的伊莎贝拉一眼。 * 与渐冷的天气不同,画眉庄园的女主人状态渐渐正常了。 肯尼兹终于在两周后出现了,听他讲述,那晚他是被一个大商人派来的马车,强行请去伦敦给亲戚医治了,他直言不讳地表示,之所以没为着对林顿先生的承诺跳车,是他也想在伦敦声名远播,这可是他难得地能走出这偏远庄子的好机会呀。 他坦然的态度倒叫埃德加不好质问了,何况凯瑟琳已经好多了,肯尼兹的不守诺也没造成什么坏影响,他选择宽容对待这位以后还有用的医生。 肯尼兹问最可能了解全部情况的艾伦:“可以说说她怎么好起来的么?这对我判断她接下来的治疗很重要。” “哪怕是做母亲的看护自己的独子,也比不上林顿先生尽心了,日以继夜守着,耐心忍受夫人时而狂躁时而忧郁的打击。” 因着最近林顿先生心情好多了,对艾伦也表达了抱歉,她便又不吝啬对男主人的赞美了,又或者是因为,不归功到林顿先生的照顾上,说是因为希斯克里夫的陪伴和林顿小姐的魔法黑药水,也并不合适呀。 肯尼兹叫林顿先生陪夫人去园子里散散步,待只剩二人,他道:“你刚才看起来欲言又止,丁恩女士,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和我说实话吧,这对我治疗其他人大有作用啊。” “你应该去好好请教一下林顿小姐,肯尼兹。” ...... 深秋萧瑟,橡树和山毛榉叶子全落了,园子里曾经如绿丝绒般的草坪,因覆了一层霜变得斑驳,庄园只有马厩里尚有腾起的暖意了。 马厩旁的树下,站着两人。 “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自从药物被证明是有效的,就不常见到伊莎贝拉了。 “这月佃农欠租太多,说是早霜和暴雨交替,气温骤降导致庄上农作物歉收,哥哥要照顾凯瑟琳,我去帮他看看情况是否属实。” 这个理由并不拙劣,她也没有一丝慌乱,但希斯克里夫却交叠起手臂靠向树干,一脸猜忌质疑,正要开口,却听伊莎贝拉截住道:“希斯,我没有与你交代的义务,我愿意解答,不代 表我愿意解释,要么相信,要么直接按我在撒谎处理,不要追问。” 肯尼兹走来,和两人打过招呼,笑问希斯先生‘怎么一脸憋闷?’见他没要回答的意思,便转向伊莎贝拉说明了来意,并再三强调是诚意相问,希望她看在上帝要我们仁慈,不要因为上次两人的分歧,而不愿分享。 “肯尼兹,如果你能收起好奇心,只是相信并照做,而不是要我证明,或者说出个一二三的来历缘由的话,我可以考虑告诉你。”她再次强调,“想好再问。” 肯尼兹好好思考了一下,哪怕她是个女巫,或梦中得了魔鬼给的秘方,只要有用就好不是么?反正他自己也经常遇到解释不清的病况,这个人能好,下个人却死得更快的事情,在他手上也不少见了。 “请直接告诉我怎么做吧,”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本和墨条笔,“尊敬的林顿小姐。” 希斯克里夫轻蔑地看着肯尼兹,这个被那女人一句话就治得服服帖帖的蠢货,不让他医治凯瑟琳真是太明智不过了。 “肯尼兹,不管什么病,能保守治疗尽量不要给人放血,实在忍不住就用酒先洗洗你那刀子,别把水银、鸦片当药给人吃,拉肚子严重可以试试金鸡纳树皮、黄花蒿;给孕妇接生前要用酒洗手。” 伊莎贝拉看向希斯克里夫,以确定他也在听,“至于凯瑟琳的病,只是暂时控制住了,并不能治愈。她的病需要长期管理,药物也仅仅是辅助,照顾情绪才是关键。”她掏出怀表看了眼,“具体吃什么来辅助,你可以问希斯克里夫,肯尼兹。” 对二人颔首笑笑,“庄子上还有点儿事,恕我失陪了。” ...... 希斯克里夫满脸不耐,比伊莎贝拉还要简洁地打发着肯尼兹。 当他看到女仆抱着伊莎贝拉的狗路过时,直接叫停了烦人的肯尼兹,招手示意那女仆近前。 “希斯先生,刚才夫人还问起您今天来没来呢,”那女仆脸微微红着,“因着林顿先生在旁边,我便说了不知道,如果您要去找夫人的话,她在玫瑰圃那边。” “你叫玛丽?” “希斯先生知道我的名字?”玛丽脸上洋溢出害羞的喜色。 “当然,谁叫你和你怀里的狗一样可爱。”希斯克里夫抚上那毛茸茸的白色小狗,声音低沉蛊惑,“听说这狗喜欢羊皮纸?是个爱撕纸的坏东西?” “不是的先生,您听谁胡说八道的?他对您撒谎了希斯先生,我们凡尼喜欢圆东西,只会玩团成球的纸,对平展的东西可没兴趣呢。” “是么?原来是有人撒谎了呀。” 第14章 埃德加气喘着靠近院子石凳上的妻子,将一捧欧石楠放在她手上。 凯瑟琳愣了几秒,便急切地将那些暗紫红的花穗拢在了一起,眼睛流露出欢乐的光辉。 “你去准备午餐吧艾伦,哦,对了,不必给贝拉准备全熟牛排了,刚才我回来时碰上她,说是中午就在庄上吃了。” 艾伦是很放心交出照料权的,不会有人比林顿先生更贴心了,只因夫人说想看吉默屯荒原上那些石楠花,林顿先生便亲自去摘了,真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才采得来这么多。 到了厨房,利索地生上火,为了通风她打开了窗子,却看到外墙拐角下,不知何时来了的希斯克里夫,正靠在忍冬藤上,对着手里一个白色的什么东西说话。 “狡猾的东西,你还骗了我什么?” 那是林顿小姐的小狗!啊!可怜的凡尼正被那魔鬼掐着,在皮手套里胡乱晃动,像一片被黑色暴风吹得摇摆的枯叶。 她飞奔出去跑到那里,从他手里抢救下那就剩一口气了的凡尼。 “希斯先生!如果您再这么胡作非为,我只能求主人再次剥夺您拜访的权利了!” “耐莉,伊莎贝拉在哪儿?” “贝拉小姐在庄子上,这绝不代表你可以趁她不在,伤害她的小狗,希斯先生。” “她一定不在庄子上。”希斯克里夫面色极阴沉,“如果连你也不清楚她在做什么,那真就太有趣了,耐莉。” “不要再纠缠林顿小姐了。”艾伦安抚着手里瑟瑟发抖的小狗,“我知道,现在夫人好些了,你就又想通过林顿小姐报复林顿先生。可这是没用的,如果林顿小姐和你私奔了,她将什么也不会得到。” “不用你提醒耐莉,我知道她不会有嫁妆了,但不妨碍我能通过她报复埃德加.林顿。” “希斯先生,你还是不够了解林顿先生。他对自己的妹妹是不错,但绝不是像对林顿夫人那般不放弃的,如果林顿小姐是自找的痛苦,他也许会难过,但并不会为此做更多了。所以折磨无辜的林顿小姐,并不能让你报复林顿先生。” “你会错意了耐莉,我当然知道就凭他那虚弱的心性,根本无力拯救在风暴里的亲人。我要的不是他为伊莎贝拉难过,而是为失去画眉山庄痛苦!据我从格林律师那里所知,老林顿因着天生的偏见,虽然勉强愿意把家财传给女儿,却绝不允许传给孙女呢。” 那张阴冷的脸狞笑起来,“所以怕什么耐莉,也许以后凯瑟琳只生得出女儿,而我和贝拉生得出儿子呢?哼,那时他的家产不想给伊莎贝拉,就可以不给了么?” 第16章 艾伦被眼前人的嚣张气坏了,她脱口道:“别做梦了!希斯先生,别再用你撒旦的心做梦了!” “林顿先生已经给林顿小姐设立了信托,林顿家的财富和遗产,这辈子都和娶林顿小姐的人没任何关系了!她现在对你已经没有价值了,希斯!求求你放过她吧!我宁可你一来做客就去找林顿夫人,去给林顿先生添堵,也决不想再看到你找林顿小姐,破坏她安宁的生活!” 直到一股脑说完,她才发现眼前人表情可怕得吓人。 疯狂的怒火从高眉下那深陷的眼睛里迸射而出,希斯克里夫就像得知最重要的城池失陷的暴君,恨不得屠杀了给他报军情的无辜探子,来发泄他满腔的激愤。 * 詹姆斯.格林将文件递给站在窗前的伊莎贝拉。 “依您要求,请得是全约克郡最好的商业调查团队,除了雇佣花销,还额外给了利物浦海关书记、利兹羊毛交易所记账员,每人一箱法国白兰地,林顿小姐。” “写成出纳表从基金扣就好,詹姆斯。” 伊莎贝拉接过小刀,拆开题标为《英格兰布料市场分析报告》的文件封条。 第一页是原棉供应链分析、利物浦原棉到岸均价、仓储损耗率、走私棉占比、下有调查建议:美洲叛乱导致查尔斯顿棉供应量同比下降严重,建议用西印度群岛棉源。 第二页是纺织厂分析,包络厂名/动力类型/产量/售价等,其中用水力纺纱机的阿克莱特德比厂和哈德斯菲尔德联合厂,要比用畜力的利兹第三工坊产量高出太多。 但水力也有局限,因为冬季结冰夏季枯水,实际有效作业时间仅六个月。 第三页是运输成本分析,包括路线、交通工具、花费、时长。第四页劳动力市场分析,最贵的并不是织工,而是机械维修工。后面几页还有风险推演、灰色路线、议员资料等。 “很好詹姆斯,做得不错。” 詹姆斯摸摸鼻子,斟酌道:“林顿小姐,虽然我们起初只是雇佣关系,但这半月的愉快合作,我想也是生出些友谊的......” “合作半月了,”伊莎贝拉打断,“应该发现和我可以有话直说吧?詹姆斯。” “哈哈,是,是。我是想提醒你贝拉,不要听闻有人开纺纱厂发了横财,就觉得这是好路子。”他起身站她身侧,“财富是相对值贝拉,如果用一万二做保本的金融投资,尚算不菲,但如果是做实业,不提厂房人力投入,知道现在一台阿克莱特水力纺纱机多少钱么?” 他冲她比个八,“整整800英镑啊!”掰指头比划着,“还不包括专利许可费、防尘装置、黄铜齿轮组、运输安装费、强制维护协议!你要实在喜欢布料,大可开个织布作坊玩玩,织布机也就百来英镑,雇几个织工......” “不,詹姆斯。”伊莎贝拉语态平稳,完全没被他带动,“我不做作坊,也不用水力。”蓝色眼眸发出闪亮的光芒,“知道瓦特蒸汽机么?” 詹姆斯无奈地笑,“你是问那个吃煤炭的、1200英镑的、交货周 期足足一年半的庞然大物么?怎么?你想开煤矿啊?你是有一万二,不是十二万贝拉!因着《垄断法》,不管你做什么,只要用得着那些有专利的机器,你的钱不用半年,便要像流水一样消失啦!” 伊莎贝拉勾起唇角,“那如果投资者自己就懂机器呢?” 她不了解市场,但她可太了解机械了。 大学选修课工业设计史,是她上得最认真的课,她对瓦特改造蒸汽机的全过程,倒背如流。 1785年,瓦特改进蒸汽机旋转运动转换系统,蒸汽动力首次被应用于曼彻斯特沃斯利棉纺厂,标志着蒸汽动力正式进入纺织业。 身处1783年的她,只需自己动手改进,就能提前整个时代整整两年。 两年,足够她崛起了。 “瓦特都需要人投资,懂机器的资方?别说笑了贝拉。” “这个我们下次再聊,”她坐回桌前客位,看向门口,“现在,你该为我多付给你的两倍薪酬工作了,詹姆斯。” 詹姆斯顺着她刚站的位置看向窗外,希斯克里夫先生正向楼下大步走来,骑装外套黑鹰展翅般向后摆动着,矜贵立体的脸上,灰绿色瞳孔正燃烧着暴烈的怒火。 有节奏的皮鞋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侧首的伊莎贝拉坐正,冲詹姆斯微微点头。 “林顿小姐!我说过多少遍了!我做不到,您不要再为难我了!” “求求您再想想办法,格林先生,我相信您的专业可以做到的!” “抱歉林顿小姐,您作为受益人的信托基金是积极信托,是无法更改为消极信托的。” 伊莎贝拉带上怒气,“詹姆斯.格林!我哥哥带我来的那天,你分明有暗示我可以操作的!要不是接受到你的暗示,我怎么会签这种对我大大不利的文契!” 詹姆斯无奈地冷笑,“我当时的意思是,这种信托对您没什么不好林顿小姐,虽然有限额,但至少保证您一生都花得上娘家的钱不是么?” “好什么好!就那点额度我能做什么!”伊莎贝拉拍桌而起,“詹姆斯!为了赚钱你竟然诱导我!故意给我留下厉害的印象!” “林顿小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厉害的?以为我能够操作签署完的信托,这本来就是您的一厢情愿!可惜您打错算盘了林顿小姐,就算是大不列颠最好的律师,他也做不到为受益人提供额度限制外的基金支持!” 詹姆斯起身不耐道,“另外我必须提醒您,我的委托人是林顿先生,不是您小姐。从您第一次女扮男装和希斯先生过来,到第二次来签署文契,再到最近总来找我麻烦,期间我可没收过您一个钢镚!我的职责是解决我雇主林顿先生的烦恼,没有为您的权益考虑的义务,如果您非要在这里捣乱,我只能请您出去了。” 他走出将她拉到门前,开门,正对上站在门口的希斯克里夫。 第15章 “希斯?你怎么来了?”伊莎贝拉很吃惊的样子。 希斯克里夫看起来像填满炸药的火药桶,好在引线已被他藏在眼底,至少不像刚才看到的那般怒火迸发了。 “噢~希斯先生~”詹姆斯像看到行走的金币一样笑得谄媚,“是有什么业务找我么?噢快请进来,我今天可是煮了好茶呢。”弯起的眼睛在看回伊莎贝拉时又瞪起来,“林顿小姐,我有贵客到了,恕不相送。” 伊莎贝拉无助地立在原地,看着挡住她去路的希斯克里夫,詹姆斯机敏目光镶在来客身上,以捕捉他所有表情。 在他惯有印象里,这位‘衣锦还乡’的希斯先生是有些衣冠不整不修边幅的,只是好在他有一张好脸和一个挺拔的身材,才有了点乡绅样子。但不知何时起,他越来越考究整洁了,如果不是多少带点缺乏教养的傲慢,简直像伦敦贵族一样贵重了。 “你说我是你的贵客,却对贵客的朋友如此无礼,”希斯克里夫断刃般的眉挑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格林?” “啊,看我这脑子,真的是!忘记林顿小姐是您的朋友了希斯先生,那?”他巡视伊莎贝拉的神色,“那林顿小姐也请喝杯茶再走?” 皮鞋踏进门槛,带着黑皮手套的手反肘关门,伊莎贝拉被眼前人一步步倒逼进去,詹姆斯搬过一把椅子放于桌前,倒好茶,才坐回主人位。 希斯克里夫等伊莎贝拉坐回去,冲着她的方向拉开椅子,跨步一坐,交叠起腿,翘起的那只长腿皮鞋就贴在伊莎贝拉的裙子上,交叉着手放于膝上。 “听说最近刚接了林顿家的大买卖,格林。” “您怎么知道希斯先生?”詹姆斯脱口问完,看看二人,“啊~是林顿小姐告诉您的吧?是的,上个月林顿先生委托我给林顿小姐创立了信托基金如果您也有此类业务的需求,尽管放心找我!” “好呀,”希斯克里夫勾起一抹狡诈笑意,“那就把林顿先生的信托文契给我参考一下,如果内容也符合我的要求,我是很有兴趣给我侄子也创立一份的。”他盯着瞥看伊莎贝拉的詹姆斯,“不过你看起来似乎对赚这个钱并不热切,格林。” “我当然热切!谁会不为月初就能开大单兴奋呢?是您太叫我为难了啊,希斯先生,文契原件属于雇主私密权益,外泄是违法的,这要是传出去,我就可以关门大吉了!您如果真的有心照顾我的生意,不该提出如此请求,希斯先生。” “不为难,有权提调文件的受益人,不正坐在这里么?”希斯克里夫看向伊莎贝拉,“贝拉,愿意让我参考一下,你哥哥为你创立的信托条款么” 伊莎贝拉看了眼詹姆斯,便陷入长足的沉默,就在希斯克里夫猜忌的目光几乎变成确信时,才蹙眉道:“给希斯看吧,格林先生。” 詹姆斯又问了一遍,再次得到肯定答案后,起身去文件柜里翻找出信托文契,递给希斯克里夫,等那人垂眼开始翻看时,才和伊莎贝拉互递了眼神。 第17章 他是要调侃贝拉可真是个人精,他分明第一秒就给了暗示,可贝拉却没有直接给,太容易得到,势必让多疑的希斯先生怀疑文件的真实性,反而是这样无奈地屈服,才叫人信服不是么? 贝拉回给他的眼神,是‘你也不遑多让,詹姆斯’ 是的,他早就做过了手脚,他在第二页资金用途限制和第三页财产隔离之间加了一页,详细规定了支取限额,‘做’成了积极信托的典型范式。 希斯克里夫接过后,先翻到尾页看印章手印是否作伪,然后从首页迅速过了一遍。 这是正常反应,不过,意料之外的是,本以为他会着重看财产隔离,但并没有,财产隔离他只扫了遍就略过了,反而翻回加进去的那页支取限额,仔细地看起来,最后翻到第一页确定了移交总额、签订日期。 希斯克里夫发出一声冷笑,“格林,林顿那个蠢货给你划了不少啊。” 他只是感慨,并不需要詹姆斯回应,需要回应的另有其人。 “我没看错的话,这份信托上个月就签署了,如果不是耐莉说漏了嘴,”他阴冷地盯住那双蓝眼睛,“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告诉我呢?伊莎贝拉?” “签署当天,我就打算告诉你的,希斯。”那蓝眼睛坦然地回看他,“但不巧的是,那天凯瑟琳病情突发地很严重,你自己可以推算一下,签署日期就是那个她病倒的安息日,希斯。” “虽然我自己花不到,但如你所见,动产确实被哥哥划给受托人不少,我怕凯瑟琳知道财产被分会因生气病得更重,就没说。你也知道的,她对林顿家的财产是很有独占欲的。还有个原因,”她瞪了詹姆斯一眼,再度看回希斯,“我以为格林在我签字前,给我的暗示是可以从中转圜,所以我打算落实后再告诉你。” 无辜被瞪了一眼的詹姆斯,抿紧了唇不再看伊莎贝拉,倒不是要配合这种彼此厌恶的氛围,而是他心里在为她的完美答案鼓掌,便怕自己的目光会露出欣赏的马脚。 “希斯,你真不该给我介绍他,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他很厉害,我无论如何不会签这存疑 的文契。签了这样的信托,”伊莎贝拉自嘲苦笑,“和当初一无所有私奔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会缺了我10英镑么?” “私奔?你们是......?”詹姆斯惊讶地看着二人,意识到不礼貌后尴尬笑笑,“额,那个,其实每年10英镑,也能稍稍改善二位生活的,看开吧,林顿小姐希斯先生。” 他在心里给自己的演技打满分,可惜观众希斯克里夫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倾身凑近身边人,眯起猜忌的眼睛。 “只因我说他厉害,你就敢冒险签字,听起来你似乎很相信我的话,伊莎贝拉?那你知道埃德加有意愿建立信托时,怎么就没第一时间问问我的建议?” “那时你已经被哥哥拒之门外了希斯,哥哥说,只要签了就同意我嫁给你,在我以为文契条款可以灵活对待的情况下,签了就能得到家族支持,光明正大地嫁给你,我为什么不签呢?” 一声嗤笑,“噢贝拉,你是说,在明知我绝不爱你的情况下,你的判断是,签了这种是个男人都不会再娶你的协议,反而能令我光明正大地娶你?”那张起伏的侧脸睫毛眨动着,声音沉得都有些哑,“贝拉,究竟是你蠢,还是我看起来很蠢,很好骗?!” 伊莎贝拉从发现希斯先生,到刚刚,虽然动作神态一直很投入,眼神却始终平静,直到她听到希斯克里夫当着外人的面,说出那句‘明知我绝不爱你……’,蓝眼睛终是起了波澜。 她深深吸气后,挤出一个看起来豁达的微笑。 “希斯,在我心里,虽然知道你绝不......爱我,但却相信你至少是好感于我,是想娶我,不然那天在楼梯上,你为什么要我直接和你走?既然我的嫁妆你都可以不要,那没有财产权你又为什么会介意?” 她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温顺,“还是说,你其实对我一丝好感也无,你之所以不要嫁妆也要娶我,完全只是为了要林顿家的财权?” 好样的贝拉,如果他不承认,他就不能再追究,如果亲口承认,你就占据了道德上的高点。可令詹姆斯再次没想到的,是希斯先生既没承认,也没否定。 “那你呢伊莎贝拉,我刚拜访画眉山庄时,你可是对我戒备敌意得很,我虽然可以轻易地吻你,却从不会令你为我而嫉妒,你愿意签下这份信托,会不会是你教你哥哥的诡计,你宁可自己不要,也不让我碰到一分林顿家的家财?!” 他真有些看不懂这两人了,那剑拔弩张又憋屈的样子,仿佛争得不是林顿家的家产,而是非要比试一下,谁能让谁先说实话。 伊莎贝拉瞥向那人的眼神,涌出压制不住的不甘,“希斯克里夫,你说你要帮我,你帮我了么?你和凯瑟琳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秒是在帮我么?你们惹哥哥发怒了,以致我的原计划彻底失败,我怪你了么……”她的声音哽咽了,“你又凭什么怪我?” 因着实在颤抖,她不得不停下,咬紧嘴唇。 希斯克里夫也学她似的抿紧了唇,他无意识扯掉一只手上的皮手套,但最终什么都没做。 “如果是你爱的那位没了财权,你会骂她蠢么!会怀疑是诡计么!只怕就算是诡计,你也义无反顾跳了吧?!希斯克里夫,你不是想得多,你是打心眼儿里,就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偏过头高高抬起,眨动眼睛,缓了好几秒后,才又扭过脸倔强地看向希斯克里夫。 “你都绝对不会爱我了,还要我和你私奔,但凡后你想折磨我,我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哪怕这信托是我自愿签的,我有什么错?我为什么不能试试你真实目的?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早日看清现实!” 第16章 紧密合作半月多来,伊莎贝拉给詹姆斯的印象,一直是强大而从容的,没有任何难题可以叫她皱下眉头,这是第一次,她露出这种不甘地较劲地神态,或者说,那其实是委屈。 “她损失的可不仅仅是财产处理权,希斯先生。”詹姆斯收回信托文契,“就像您说得,签了这份信托,不会再有联姻的男士娶她了。我想林顿小姐并不会为了让您得不到娘家财产,牺牲这么大吧?” 他甚至不想再给那位笑脸,“事已至此,您要考虑的是要不要继续与林顿小姐交往,而不是追究已经既定的事。” “格林,还要我提醒你几次,不要对不熟知的领域发表建议。”希斯克里夫依旧盯着伊莎贝拉,但话是对他说的,“你根本不了解她是个怎样的女人,你没有资格揣测她行为的目的。” “呵,您说得对,我不足够了解你们之间的事。但我有基本的逻辑,林顿小姐在法律上对您没有任何交代义务,如果她不是在意您,根本就不需要对此做一句解释。” 希斯克里夫看着伊莎贝拉因不愿泪水滑落而绷起的脖颈。看着那眼眶终是框不住所有泪水,一滴清泪无声地从那仰着的面颊滑落。 詹姆斯从外衣上兜取出手帕,倾身递出,希斯克里夫极不悦地瞥了他一眼,抬起了脱了手套的那只手,屈指拭去了眼前人下巴那滴泪,眼泪主人应激般缩了下。 砰!砰砰! 闷响打破别扭的氛围,是橡木门正被蛮力拍打。 詹姆斯赶紧去抢救他的大门,来人是伍德和南希,伍德一进来就站在了伊莎贝拉身后,戒备地盯着希斯克里夫。 “小姐,您没事吧?!艾伦姐说您有危险。”南希冲到两人中间,凑近观察伊莎贝拉的脸,“他欺负您了?!”扭头气愤地怒瞪希斯克里夫,“你干什么了!” 希斯克里夫发出一声蔑笑,“伊莎贝拉,你的两个忠仆加起来,能有你十分之一的脑筋么?” 詹姆斯忙解释没什么事,只是谈话而已。 希斯克里夫已戴上手套起身,目光却还钉在那蓝眼睛上,“少在男人面前表现出这副样子,你不会知道他们是同情你,还是在心里臆想着什么别的主意。” 被内涵的詹姆斯深呼吸两次,才看在金币的份上,压下了脏话。 他对可恶的希斯克里夫假笑,“希斯先生,您路上可得慢点儿啊,这月份吉默屯都开始结冰了,可别骑马跌折了腰。希望下次见面,是为您的侄子设立信托,而不仅仅是喝茶,希斯先生。” 已走到门口的希斯克里夫,回身望向那个坐着的背影,那表情分明是还有问题没问,但又似乎已经得到关键问题答案,终是压制了追根究底的冲动,离开了。 ...... 伍德和南希被安排在沙发上,喝着香茶吃着甜点。 “你很喜欢他。”詹姆斯目光是看破真相的狡黠,“贝拉,你花高价叫我陪你演戏,只为了让他心生怜惜,这实在不是个划算的买卖,唯一的解释,就是精明的人真的动心了。” “詹姆斯,我就是花光这一万二,也不会让他有一丝怜惜。” 第18章 “哈,贝拉,你这话仿佛是在说,如果他能真心疼爱你,你就愿意花光钱财。” “我承认你逻辑很好,但你理解错了,我之所以要示弱,不是妄想这样能留住他,”伊莎贝拉笑笑,“而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他的危险性。闷声才能发大财詹姆斯,好聚好散不好么?我没有必要去惹恼一个疯子,给自己光明的前途增加未知的危险。” “闷声发大财,好聚好散。”詹姆斯品了品,不禁拍拍手,“你真是个诗人,贝拉。” “接下来,去伦敦给我租个房子,詹姆斯。租期暂定一季度,最晚圣诞节后我要搬去伦敦。”看对方没当回事地笑看她,伊莎贝拉正色道,“我没开玩笑詹姆斯,我要做的事,需要和时间赛跑,想继续赚我的钱,就跟上我的节奏。” 正吃喝的那俩齐齐看向她,她回以笑脸,“你们也跟我走。” “我真佩服你的雷厉风行。”詹姆斯找出文件堆里的伦敦地图,摊开,又翻找出刚才藏起的文件,抽出报告最后那页,放于伊莎贝拉面前。 “有什么要求,贝拉?” 伊莎贝拉仔细看着那页调查伦敦的文件,“不能离泰晤士河码头太远,可以考虑有铸造厂、二手机械市场的杜里街,或者有铸造工、锅炉铆接工的格林德尔巷。” “我在伦 敦上过大学,现在就能给你个大概价位,泰晤士南岸带后院仓库的联排屋,不用和他人共用锻炉,月租大概2-3英镑,北岸就贵了,得两三倍。” 伊莎贝拉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道:“记一个人名詹姆斯,约瑟夫布拉默,去查他住在伦敦哪里,可以的话直接租在他的工坊旁边。” “我没记错的话,报告上没这个人吧?贝拉。” 报告上是没有,她脑子里有。 布拉默是目前最优秀的机械师,拥有目前最精密的金属加工技术,甚至可手工锉削齿轮与连杆。能为她改造蒸汽机提供高精度零件,如气缸阀门、曲轴轴承等。 “你执行就好了,詹姆斯,别给我增加解释成本。” “哈哈,好,好。”詹姆斯无奈又有些宠溺地笑笑。 “另外,用你在伦敦的人脉,帮我想想以什么理由去,花钱能解决也可以。” * 伊莎贝拉将自己穿越以来所画的图纸都归拢好,放入箱子,开始挑选要带去伦敦的书。 在收拾衣服的南希走过来,“小姐,凡尼好可怜,自从被希斯克里夫吓到,拉一礼拜肚子了,刚才我收拾您的春天衣服,发现衣柜下面又是一摊。” “什么?被希斯克里夫吓到?” 南希给深深蹙眉的伊莎贝拉说了艾伦给她讲的事。 “凡尼现在在哪儿?” “玛丽去溜了,小姐。” 铅灰的天,院中的橡树叶已脱尽,虬结的枝桠在风中簌簌作响。 走近,能看到那个高挺冷峻的男人,正靠着树干,把玩着身侧女仆手里抱着的小狗,深灰厚羊毛大衣衬得他那张脸危险又迷人。 “她那套大衣确实很美,但我觉得,穿在你身上会更美。”希斯克里夫看着脸上泛着红晕的玛丽,“那大衣多少钱?我送你一件。” 玛丽张嘴好几秒,才发出声音,“希斯先生,您是说,您要送我林顿小姐那种狐狸皮毛领的、厚羊毛材质、内衬丝绸的大衣?天,那要足足八英镑呢。”她的脸已经红得像苹果,“您,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八英镑.....”希斯克里夫眯起灰眼睛,看向走来那人,“哈,一件衣服八英镑,很好玛丽,我会买给你。”他抬手逗弄下那白狗,“至于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就喜欢又乖又笨的东西。” “伊莎贝拉小姐,南希。”玛丽向走来的二人打招呼。 “玛丽,看护凡尼的职责是什么?” 林顿小姐并没有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微笑,但玛丽就是莫名觉得心虚,“是......是每天喂食,带它遛弯,保证它的健康活泼,看住它不去危险的地方,小姐。” “原来你知道。”伊莎贝拉给南希一个眼神,等她抱过去凡尼后,“玛丽,我正式通知你,禁止你再碰凡尼,发现一次,即刻解雇。” 玛丽看向希斯克里夫,那人冷漠地看戏,全无一丝怜香惜玉为她出头之意。 她就像大冬天被兜头浇了盆凉水,希斯先生刚刚带来的喜悦被彻底浇熄,她要失去最轻松的工作了,而且,她被林顿小姐厌恶了,还不知道接下来会被安排干什么。 “林顿小姐......我和希斯先生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只是......” “你想多了,玛丽。”伊莎贝拉打断她。 如果她能意识到原因,也许还有余地,但她这样的判断,确实不能再让她碰凡尼了。 南希知道伊莎贝拉有话要和希斯克里夫说,便以工作安排为由,将玛丽拉走了。 四目相对,伊莎贝拉近前两步,在离他一尺之距停下,“与我无关的,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一字一句,“但如果是我在意的,希斯克里夫,别碰。” 说完就要走,谁知刚一转身,腰上忽被一股大力拉扯,强行扭转过来。 希斯克里夫将她按在树上,不等她反应,已封住她的嘴唇。 他偏头舔过她唇上每处,舔开唇缝,滑进齿间。 “你......” 一张口,那灵活的舌便顺势入侵,勾着她的凶狠地交缠,那蓬勃的粗狂的野性,在这初冬萧索里炙热地来回。 怀中人一开始是挣扎拒绝的,越拒绝他就越不留余地,不给她留,也不给自己留;终于,被他死死钳抱,不留一丝挣脱机会地吻久了,她终于软下来,开始回应。 他却在她回应的瞬间停了下来,喘息着退出,眨动的灰绿色眼睛蒙着水汽,死死地盯着眼前人。 “伊莎贝拉,我要你现在跟我走,你还敢么?” 伊莎贝拉抹掉唇角溢出的血珠,自嘲一笑。 这是又想到什么报复手段了? 第17章 两马三人,行于山谷之间。 戴着鹿皮手套的手,被戴着黑皮手套的大手虚拢在缰绳上,红色羊绒披肩围住伊莎贝拉头面,抵挡着呼啸北风,斗篷被身后人拢着将她合抱在怀,一路不算冷。 美丽肥沃的山谷,渐渐变成了起伏的荒山,粗犷的岩石由于结了一层黑冰而冻得坚硬,到处都是石楠丛。 从穿越起,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去呼啸山庄。 无论在哪个世界,她都想安全、富足、自由,所以即便对希斯克里夫的身体无从抵抗,也从不曾因此让渡过实际利益,更不曾为他涉险。如果不是希斯克里夫答应她可来去自由,如果不是他任由伍德跟随,她不会冒险跟他去这一趟。 其实即便安全,她也可以不去,毕竟他已是与她未来无关之人,之所以决定去,是想离开前,最后为埃德加尽次心吧。 希斯克里夫不能通过娶她侵占画眉山庄了,但他会不会为了复仇做出更疯的事,真的难讲。说到底埃德加并不是她王莎的哥哥,却给了她巨大的助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在自身安全有保障的前提下,探明希斯克里夫所思所想,给予埃德加提醒,她觉得自己该做。 约莫一小时后,他们到了呼啸山庄。 院子里的枞树和荆棘被风吹得过度倾斜,仿佛在向太阳乞讨温暖,灰蒙蒙的古堡,小小窗子深深嵌在墙里,墙角有大块的凸突石头。 一男仆迎上他们,恶狠狠瞪她一眼,牵马进了马厩。 开门的是一个邋遢瘦削的男子,眼睛很像凯瑟琳,看起来精神都不太正常了,应该是凯瑟琳那个赌鬼哥哥辛德雷。他表情狰狞地凑近伊莎贝拉,幸好被伍德挡住了。 诺大的房子毫无生机,黯淡压抑,只有炉火是光亮的,炉火边站着个小流氓似的孩子,身体看着挺结实,但脏兮兮的,对着她说了句听不懂的脏话,还要叫墙角的牛头狗咬她。 此时此刻,她算切实体会到了原著里那种诡谲压抑,也理解了为什么凯瑟琳会向往画眉山庄。 她一秒都不想呆,给了伍德一个眼神,便一前一后出了门。 院子里虽冷,但清明多了。 身后传来皮靴踩在石阶的声音,希斯克里夫走到她身侧,利落的侧脸白得发冷。 “果然,林顿家生长的家养雀,一秒也受不了这里。” 伊莎贝拉淡道:“这和哪里生长的有何关系?出生在此的凯瑟琳,不也飞走了?” “不是!”希斯克里夫凌厉地看她,“她以前从来没有嫌过这里,也不会嫌我话少,也没有不喜欢我作伴,但自从在你们画眉山庄住过一个月,她就开始穿着俗不可耐的衣服,嫌这里不好,嫌我寡言无趣。” “你意思是我们的缘故,叫她变了?”伊莎贝拉冷笑一声,“希斯克里夫,就算是苍蝇,都不会叮无缝的蛋,只要她有世俗欲望,没有林顿先生,还会有其他先生。” 第19章 她环视四周,感慨道,“不过来到这里后,我似乎能够理解你了。这么封闭的环境,就像是一个饥饿的人,仅仅只能吃到一盘菜,你对她产生偏执,没有她就过不下去,也不奇怪。” “我过得下去,虽然辛德雷已经完了,但我还没向埃德加报仇,就算不能通过你,还会有别的法子,我不在乎等多久,只要最后能报上仇就行,我会想出最好的办法!只要我在想着办法,就能过得下去......” 那咬牙切齿却晦暗的神情,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动物要扑食,却无意露出了旧伤。伊莎贝拉沉默地看着他,那高高的眉骨,如雪线般陡峭地压下来,冷峻阴沉的气质叫他看着成 熟,但其实,他也就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 在他满是欺凌侮辱的童年里,只有凯瑟琳对他表达过肯定,和他一伙,他只能通过她填补内心的空洞,只要被她抛下,就又被打回那个被世界遗弃的小孩。 无论是爱还是报复,本质没有区别,无非换了一种虚张声势的姿态,来维系自己破碎的灵魂。 希斯克里夫躲开她洞穿的目光,“失去凯瑟琳对我意味着什么,你不会懂的伊莎贝拉,你贫瘠浅薄的心,即便着迷于我,但没有我依旧可以。” 不知是否因为,他在自己最熟悉的环境所致,伊莎贝拉觉得此刻的他,罕见地卸下了些心防。 “希斯克里夫,不是没有你我依旧可以,是没有任何人,我都可以。” “那是你的命好,在林顿家的玻璃罩子里,有林顿家族保护你,想当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其实若把你也丢到地狱里去,你连一天也活不下去。” “你只能看到我身在何处,又怎么知道我心来自哪里?”她轻叹口气,“这世上根本就不缺地狱,缺的是能救自己出地狱的灵魂,所谓命,也不是生在哪里,而是如何选择。” 她也说不清,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可能是为了尽量给埃德加消除一个敌人,也可能仅仅是,看到了那双阴郁眼睛里藏起的脆弱,恍若看到曾经的自己。 她侧过身子正视他,“辛德雷欺辱你,林顿家看不起你,凯瑟琳没有选择你。那又怎样?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不放弃自己,总有一天会走向光明。而你呢?你明明已经出去过,见过更广大的天地了,却还是选择回到这贫瘠之地,为了一个并不坚定的人,将余生献给仇恨,甘愿做执念的奴隶,那你痛苦,又怪得了谁?” “希斯克里夫,撕碎他人,并不能填满破碎的自己。只要你的灵魂不肯走出‘呼啸山庄’,就算你发了财报了仇,依旧是在地狱。” 希斯克里夫久久站着,看着那抹红色转身,上马离去,看着那不愿和他一起腐化在地狱里的魂灵,走出呼啸的风,走进阳光里去。 * 晨光从覆上冰花的窗格漫进,平安夜悄然降临的大雪,覆盖穹顶、塔楼、草坪,将庄园雕琢成一座冰雪水晶宫。 参加完圣诞日晨祷,埃德加给仆人们发放了圣诞礼物,开始接待邻居亲戚,以及来拜访的佃农。 热闹欢快的氛围从早晨蔓延至午后,除了两位待客的家主,和需要准备圣诞餐的仆人们,其他年轻人都在玩捉迷藏游戏。 厚厚积雪净得泛着浅蓝,踩上去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一个带着蓝宝石发夹的银白背影小步往后退着,想要绕过楼前差点看到她的女仆。 趁着南希扭头找别人去,伊莎贝拉赶紧去找新的藏身地,转身时踩到一物脚下一滑,跌进一个结实的怀抱,银狐毛滚边的天鹅绒披风从肩头滑落,她不悦地扭脸看罪魁祸首。 “希斯克里夫?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走路出声?” 扶着她的希斯克里夫垂眼看怀里人,眨动他长而密的睫毛,沉声:“伊莎贝拉,是你不看路踩了我吧?” 伊莎贝拉不想与他争辩无意义的话,站直身子脱开他,向房子里小跑去,晃动的毛领在日光下泛起珍珠母贝般的光晕。 本来打算藏哪个柜子里,却被焦糖香气引诱进了厨房。 几个女仆正配合艾伦准备着圣诞餐,到了馅饼和披萨的面食环节了,伊莎贝拉来了兴致,也加入进来,甜菜根汁揉入部分面团成粉色,用面皮卷了玫瑰花,捏了几个兔子,还用剪刀剪出了耳朵,蒸了几个18世纪的‘花馍’。 “小姐,”南希进来了,倒不是抓她,而是对她耳语詹姆斯在后门等她。 ...... “德比伯爵夫人的邀请函,”詹姆斯递给伊莎贝拉一个信封,“租房合同和钥匙明天给你,马车也雇好了,明早就可以启程。” 伊莎贝拉端详那考究的手写邀请函。 “她愿意帮忙打掩护,除了我和她是旧识的缘故,花点儿金币支持她那慈善会是少不了的。” “做得好,詹姆斯,该花的得花。我现在就去和哥哥说,明天就出发!” “希斯先生在里面么?不在我进去暖和暖和,尝尝你们画眉山庄的葡萄酒。” “哈,抱歉了詹姆斯,列圣诞邀请客单时,林顿夫人第一个定的就是他。只能辛苦你回镇子去了,今晚你尽管去酒馆吃喝,花多少我买单!” ...... 灯火通明,餐厅客朋满座。 女仆们切火鸡、切烤牛肉,给宾客分餐;女士们无言,优雅用餐,绅士们边品白兰地,边聊着男人话题,有人问希斯克里夫叛乱洲独立战争,叫他这个参过军的谈谈局势,他说了些无伤大雅的,面上不显,语气已是不耐。 玛丽俯身给他添酒,“感谢您贵重的圣诞礼物,希斯先生,您真是位信守承诺的绅士。您需要圣诞肉馅饼么?” 希斯克里夫眨眨眼,指了下离他较远的一种玫瑰形状的点心。 等圣诞餐结束,天已快黑了,大家都移步到了最大的会客厅。 装饰用蜡烛照得金碧辉煌的会客厅更加闪闪发光,象征基督荆棘冠的冬青和象征永生的常春藤装饰大厅壁炉和门框,壁炉燃着圣诞木柴。 挂满镀金松果和铃铛的圣诞树旁站着一群人,是吉默屯的乐队。 这乐队有十五人之多,每年圣诞节,他们会到体面人家演奏,收点捐款,能听到他们的演奏,庄上都是当作一件头等乐事来看待的。 颂主诗歌唱完后,乐队歌曲演奏前,家主林顿先生宣布了一件事。 “各位,在这个美丽的夜晚,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伊莎贝拉.林顿小姐,收到尊贵的德比伯爵夫人邀请,要去伯爵公馆做客,明日便启程,让我们为她有此殊荣表示祝福,愿她一路平安,主与她同在。” 大家鼓掌,画十字为她祝福,林顿夫人也由衷开心起来,一时间氛围喜气洋洋。 有邻居起哄,叫伊莎贝拉唱首歌作为道别,这主意一出,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追捧。 女仆们直接把林顿小姐推到了中央,看着大家满脸期待地笑看她,她不好推辞,缓了几秒后,微笑道:“只是我会唱的歌,怕是大家没听过,只能是清唱两句。” 乐队表示没关系的,清唱几句他们找到调就能伴奏。 既如此,那就唱吧,她缓缓开口,清冷悦耳的歌声如新雪倾泻。 “thesnowowswhiteonthemountaintonight......” 林顿小姐今天穿得是银狐斗篷,方型浅褶领口露出一截霜色的锁骨,白裙自腰下蓬散,裙摆以银线绣出蔓延的雪花与忍冬藤纹,发间别着祖传的蓝宝石发夹,恍如冰雪的王冠。 就像她歌中所唱,在这与世隔绝的国度,她就是冰雪的女王,是即将升起的太阳。 大家皆用欣赏的目光有爱地看着她,唯有一双灰绿的深眼睛,目光阴鸷地穿过人群,死死盯看着徜徉新征程的她。 第18章 伍德掀开厚重车帘,“到了,小姐。” 下马车,踩在皮卡迪利广场积雪的石板路上。 耳边是南希惊叹的‘哇’声,琥珀色夕阳穿过圣詹姆斯教堂的尖顶,迎上远方来客。一辆奢华马车碾过,被脏污雪水溅到的伊莎贝拉,向人行道退了几步。 广场四围遍布宽敞明亮的铺子,金银器坊、钟表行、书店鳞次栉比。 烟熏气与香粉混合的味道从身后的门面飘来,不远处报童正兜售着《泰晤士报》,伊莎贝拉叫住那孩子,买了一份。 扫了眼,上印着第12代德比伯爵爱德华史密斯向议会提交《谷物仓储改良法案》的新闻,折好夹在了腋下。 “走吧,去看看我们的住处。” 走过圣三一巷,终于在转角处看见了詹姆斯给的图上那栋联排屋,乔治亚式小别墅公寓 ,三层红砖结构,白漆窗框,水管结着冰柱,墙上的广告单在风里簌簌作响。 数到第七块镶铜门牌,仰头看,窗台摆满铜钱草陶罐,窗框里是米色绒窗帘。 门毫无预兆地开了,一微胖的棕色卷发妇人举着马毛掸出来,身上的红格围裙浆洗得发白。 第20章 “噢~您就是伊莎贝拉小姐吧?我是您的房东蕾切尔,路上累了吧?”蕾切尔热情地迎上她,“我的上帝啊,您竟然这么年轻,快先进来,这天能把人鼻子冻掉。” “伍德,去拿行李吧,千万注意那个植物标本箱,别磕碰了。”伊莎贝拉吩咐完,和南希进了一楼,与房东太太寒暄。 没聊多久,伍德就将全部行李从马车挪进了门厅,等着照伊莎贝拉的吩咐往房间分搬。 一楼给伍德住,南希和蕾切尔去看厨房,伊莎贝拉来到二楼最大的房间。 打过蜂蜡的橡木地板泛着温润光泽,所有家具摆放的规整,壁炉膛里的灰烬筛成了均匀的颗粒,连黄铜烛台都是笔直一排。 胡桃木家具摸起来有油脂感,显然养护过了。 “小姐,这房子真干净。”南希进门对窗前的伊莎贝拉感慨,“豪斯镇教堂的圣餐杯都没那些盘子光亮,格林先生真是位靠谱的绅士。” 是很干净,连玻璃上都没有指纹,后院也很宽敞,还有库房,面积足够用了。 “噢天哪小伙子,你快比门框高了,小心撞到。”和搬行李的伍德一起进来的蕾切尔太太,转向伊莎贝拉,“来谈合同的绅士说您不要绿墙纸,绿布料,已经全扒掉换过了,您要求准备的大石板架子和石笔,也放在墙边了。” 米色缠枝花纹的壁纸确实是新的,石板也足够大。 “周三下午三点是地板养护时间,每周一四日是收垃圾的日子......” 等房东太太详细介绍完房屋使用说明,伊莎贝拉微笑问:“我非常满意蕾切尔太太,但有一个问题必须说在前面,您对待出租出去的房子,会事事上心么?” “哎呀,放心史密斯小姐,除了退房时给我复原这个要求,不会打扰您的。” 伊莎贝拉豁然笑回:“我真幸运,能有您这样的房东。” “小姐!您快来看啊!” 闻声去到厕所,南希正新奇地指着一个东西,“快看呀,这东西可比夜壶方便多了,小姐。” 是亚历山大卡明改造的抽水马桶,以后还会被她马上要找的约瑟夫再次改造。 伊莎贝拉笑起来,是这三个月来最由衷地笑,这才是她向往的蒸汽时代啊,这才是工业黎明! * 南希端着甜羹,敲响二楼主卧的门。 “进。” 开门进去,简直要认不出这是昨天刚见过的卧室了,大石板被放在沙发前,密密麻麻写着字,有的图纸摊在床上,有的在石板上贴着,贝拉小姐顶着黑眼圈,还在写写画画。 “正好南希,把伍德叫来。” 待两人都坐沙发上后,伊莎贝拉拍手合掌道:“南希小姐,伍德先生,接下来,我们来开个启动大会。” 两脸懵圈。 伊莎贝拉正色道,“你们的雇主以及朋友伊莎贝拉.林顿,于1784年1月1日,以无偿赠予你们各百分之三干股的条件,邀请你们加入unfadingrose(永不凋谢的玫瑰)公司。” 面面相觑,反应了一会儿,南希害羞又无措道:“小姐,我大概明白,您是要白给我们钱的意思,但是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呢?我们什么都不懂,还有这个什么启动大会,就我俩这......要不要等聚齐了您需要的人,再开啊?” “不,大事开小会。之后加入的,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好,不需要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们也不需要懂得多,绝对相信、绝对忠诚、绝对执行,足够了。” 两人受宠若惊,南希恳切点头,平时面无表情的伍德眸光闪动,“知道了!小姐。” “好,那会议现在开始。”伊莎贝拉将石板推到两人面前,石板上分左中右分写着三大板块,“我们公司要开得第一家工厂,是蒸汽动力纺织厂。” “我明白了,纺织厂要开在伦敦,对吧小姐?” “当然不是,我没有这个实力,也没有这个必要。” “那我们来伦敦做什么?” “叫你们来,就是要明确接下来伦敦期间的工作计划。”伊莎贝拉用石笔圈出石板最左侧那块文字,“第一项工作,做等比例实验,为建厂后的蒸汽动力系统打样,试验场地后院,这项分两方面。” 石笔下移,“第一个方面,市面现有的蒸汽动力子系统。尽量找无须专利的,比如瓦特的传动系统需要专利费,但蒸汽车曲轴系统不需要。” “找不到的,我自行研发替代方案,”她戳戳贴在上面的图纸,“虽然图在画眉山庄时就完成了,但技术支持来源尚不明,比如找谁可以做扇形齿轮-棘轮复合传动,好替代瓦特的行星齿轮组。” 虽然名词他俩一个也听不懂,但贝拉小姐讲得条理,行动逻辑还是能听明白的。 石笔移到打叉处,“实在无法替代的,比如瓦特的双作用气缸,就买专利。” 待两人消化完,“第二个方面,是目前还没有的技术,比如稳定旋转运动系统、离心调速器等,这些部分和替代方案一起,拿图纸去寻找技术支持来源。” “小姐,那个什么优化蒸汽热效率,怎么划掉了?” “因为已经解决了。” 现在的蒸汽机热效率低是因为热力学第一定律还没被发现,她直接用卡诺循环原理优化即可。 “好。”伊莎贝拉的石笔移到石板中间,“接下来是第二大项工作,融资。” “即使我还没有精细统计成本,但根据我已经花掉的,我可以确定我的资金绝对不够。”她无奈笑笑,“所以必须融资,且要和第一项同步进行,因为选址建厂、基础设施与核心设备搭建至少需要半年,我不能等。” “在伦敦融资么小姐?可我们谁也不认识?林顿先生也没给在伦敦的亲戚去信,叫他们接待照顾你啊。” “不靠林顿家族,现有法律和风俗是不能容忍女老板的,我是依托詹姆斯秘密建厂,不可让近亲们知晓,就算有人脉也绝不能用。我得自己去结交筛选,再引荐给詹姆斯。” “您怎么结交啊?花钱么?” 她笑看一脸愁容的两人,“其实已经花过了,詹姆斯花给德比伯爵夫人的钱,要物尽其用才好。人性就是要亏欠才有来往,伯爵夫人帮过我一次,只要能给她留下好印象,会倾向于与我结交的,到时便可以通过她扩大人脉。南希,下周日我们沐浴后,带上礼物去格罗夫纳广场38号拜访,为伯爵夫人带去我们来自北方的问候。” “需要准备什么礼物,小姐?” “不用,礼物早就准备好了。” 南希顺着她眼神看向桌上款放的植物标本箱,那是贝拉小姐得知詹姆斯可以弄到伯爵夫人的信那天,就开始制作的。 橡木匣体是北约克沼泽区百年老树,有天然的年轮纹路,箱盖蚀刻‘石楠覆盖荒原,贫瘠因您治愈’,里面有药用植物层、约克郡独种、园艺奇迹层、种子档案层,用心极了。 “原来您计划了这么久。” “第一面很重要,伯爵夫人伊丽莎白汉密尔顿是植物学家,德比伯爵爱德华又是反奢侈风的辉格党改革派,两大家族都是支持天主教解放运动的慈善家族。要避讳其禁忌,又要投其所好,还要有地方特色,不提前计划怎么行呢。” 不给南希感慨的时间,伊莎贝拉点点石板最右,“第三项,初创团队建立,这个涉及到明天的具体任务,我就直接说了,明天我们兵分三路。” 她递给南希一张纸,“你穿男装去市场摸一下我列出东西的价格。” 南希极认真地瞅着自己的任务,那上面列了好多零件名字,什么铜管、齿轮、铸铁飞轮、黄铜阀门、压力表之类,还有焦炭、润滑油等工具类。 “二手的也可以,多排查几家,标好价钱和商铺名称地址,微雕齿轮这类小零部件,去钟表行问。”她转向伍德,一字一字强调,“伍德,你的任务,非常非常重要。” 非常重要的伍德挺直了身板,表情视死如归。 “去伦敦东南郊肯特郡的伍尔维奇,找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叫亨利.莫兹利,无论什么条件价码,给我把他雇来,不,给我请来。” “十二岁?”南希不解地看她,“还是个孩子,小姐是想雇个童工当帮手么?” 伊莎贝拉目光流露出赤裸的欣赏,“他可不是个普通童工,想标准化生产得请他帮忙。” 那可是以后的‘现代机床之父’,是要发明精密机床的大机械师,是她王莎的祖师爷! “好吧,那您呢小姐?” “我去趟约瑟夫布拉默工坊,给他看看零件图纸,谈一下外包加工的事,哦,对了,记得提醒我拿詹姆斯准备的保密协议。” 看两人齐齐点头,贝拉手一拍,“好,散会!” 第19章 那是座三层石砌建筑。 着男装的伊莎贝拉穿过火光冲天的锻造车间,巡着铁梯来到二层,进了学徒指给她的精密装配室,很大的空间里,一个驼背但臂肌结实的深褐马尾发男人,正伏案在一操作台,摆弄着一把防盗锁。 第21章 “约瑟夫.布拉默先生?” 那人抬头,“做什么?” 伊莎贝拉简明扼要说明来意,递上图纸,对方比她更有效率,看图报价只用了五六分钟。 他的工坊聚集了伦敦顶尖的钟表师与铁匠,以‘精密定制’闻名,平日接的都是贵族定制保险柜与银行金库锁具,蒸汽机上的分系统零件,对他并没有挑战。 “没疑问就去隔壁收银室交钱,一周后来拿货。”他起身走向房间另一侧,开始操作一台液压机,将伊莎贝拉晾在那里。 “价钱没问题,布拉默先生,但我们需要签一下保密协议。” “我不签任何协议,对你那拙劣图纸也没兴趣,你不放心,就去别的工坊。” 哈,难怪被同时代人讥讽为‘傲慢的修补匠’,态度确实不好。 伊莎贝拉收起图纸协议,转身离开,走之前瞥了眼那位眉头紧锁的手工巨匠。 本来还想用超前的理论知识提点几句,既然赶客,那只怕你要愁很久了,毕竟,你不会再遇到那位能帮你突破液压机技术瓶颈的天才了。 因为他马上要是我的人了。 ...... 卧室沙发上,伊莎贝拉仔细算着南希交回的价格表,二十三种成品零件、治安缴纳、技术实验许可费、工具租赁与耗材、零件追加、应急储备金等,加起来没有四五百下不来。 这还仅仅是已有子系统耗费,融资刻不容缓了。 “小姐,您要找的人我给您带来了。” 听到门外伍德声音,伊莎贝拉忙起身亲自去开了门。 伍德旁边,一个挺高的,头发凌乱的孩子正紧张望着她,磨损的粗布衣服和背带裤,膝盖处甚至打着补丁,有点营养不良的浮肿,扣着裤子的手有冻裂的口子。 “亨利,你好呀,我是伊莎贝拉。”她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您好,伊莎贝拉女士,我是亨利.莫兹利。” 伊莎贝拉给伍德一个肯定的眼神,令他帮南希去准备晚餐,等两人走后,她将亨利牵进屋里,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把点心推他面前。 很明显,小亨利一坐下就被那些图纸吸引了注意,但他只是偷瞥两眼,并不直视,是个贫困与劳作中野蛮生长的,安静内敛的孩子。 “伊莎贝拉女士,伍德先生说,您可以为我提供周薪2先令的工作,高于伍尔维奇兵工厂火药工的1先令6便士,所以我来看看。” 这个伍德,手还挺紧。 “不,亨利,我给你一周5先令。”伊莎贝拉笑眯眯看着瞪大眼睛的他,“不仅如此,我还包吃、包交通费、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包住。” 他紧张地问:“是,是做什么学徒,可以赚,赚这么多?尊敬的伊莎贝拉女士。” “虽然你现在可能还不懂,但我不是要找童工或学徒,亨利,我要的是未来的技术合伙人。” “我......噢,上帝,这听起来太......对不起伊莎贝拉女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要做什么,才能报答您的恩慈?” 课本上的现代机床之父,竟是眼前手足无措的孩子,伊莎贝拉既觉得神奇,又不禁心疼。 “你尽可能地发挥你的天赋,就是报答我。以后你每解决一个问题,我都会给你奖金,你想研究的项目,我提供无问责资金支持,只要求永久使用权,专利归你。我会给你买书,给你设独立实验车间,配备工具。会教你几何学、力学原理,教你画图。”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陶醉,她不禁笑了,收住话头,“不着急亨利,我们以后慢慢说。” 原历史里,六年后的他会被约瑟夫.布拉默发掘,成为其工坊的学徒。 约瑟夫的液压机密封活塞及与气缸连接处的活塞杆遇到了问题。一般是用麻填料密封,但他的机器压力过高,这种方法行不通。亨利莫兹利想出皮碗垫圈的主意,完美密封,在压力释放时不会阻碍部件移动。 这直接促成约瑟夫的液压机专利,使约瑟夫工坊成为欧洲技术标杆。赚得盆满钵满的约瑟夫却拒绝为亨利署名专利,称‘学徒的发明属于雇主’。 亨利不满约瑟夫的压制,离开工坊自立门户,才有了后来的机床之父。 “尊敬的伊莎贝拉女士,您是如此慷慨博学,我很想为您工作,”亨利垂头扣着衣料,“但我怕,您之后会发现并不需要我,而那时,我已经没了兵工厂的工作。” “我一会儿就和你签五年的雇佣协议。”伊莎贝拉拉过他的手,“我非常需要你亨利,我只会画图,只比你多些知识罢了,但你,不仅有对机械敏感的脑子,还有机械师必须具备的动手能力,以后,你就是我的双手。” 她非常需要他,改良不匹配蒸汽机高扭矩的传动齿轮组、为易损件(连杆、轴承)设计可替换模具、设计减震螺栓,解决振动过载,这些都需要高动手能力。 何况开纺织厂只是开始,她以后还要开机械加工厂,主做亨利最擅长的车床生意,他们一起,提前十年催生机床革命根本不是问题。 亨利.莫兹利,让我们一起,缔造工业神话吧! * 积雪的伦敦地面,冻硬的泥浆像发霉的硬奶酪。 “格罗夫纳广场38号,是这里了,小姐。” 雕花铁门上镶嵌着斯坦利家族的红狮与金竖琴纹章,给门迎看过伯爵夫人的邀请函,一仆人引领着她们进了公馆。 在寸土寸金的伦敦,德比伯爵公馆算很大了。 刚踏上草坪没走几步,就迎面碰上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绅士,亚麻色卷发扑着鸢尾花粉,右眉骨有道疤,橄榄绿精纺羊毛外套,左胸口佩戴着一枚钻石星章,能被皇帝赐这章的,非勋贵即议会要员。 擦肩瞬间,斟酌再三的伊莎贝拉扭身行礼,“尊敬的斯坦利德比伯爵,您是要出门么?” 伯爵定神看了她几秒,那表情是在搜索这是谁家的小姐或贵妇,他见得人太多了,对不上号。 “是的,我出去办事,美丽的淑女。” “那您可得用手帕捂好鼻子了。”伊莎贝拉微微蹙眉,“刚才来的路上,空气里飘着谷物霉变的酸味,嗨,大冬天的都这样,夏天可怎么办?啊,抱歉,不该占用您宝贵的时间让您听我抱怨的。” “不不不,你说很对。”德比伯爵正过身子,难掩欣赏之色,他的《谷物仓储改良法案》刚在议会引发轩然大波,那群自私鬼要是也能长鼻子就好了。 “连你这样闺中的淑女都明白的事,有些担任议会要职的绅士,却不明白这简单道理。恕我冒昧,你叫......” “伊莎贝拉,我这名字太常见了,一个沙龙能遇到好几个伊莎贝拉,对不上才正常呢。” “贝拉小姐,我记住你了,恕我先失陪,我们下次畅谈。”德比伯爵对引路仆人道,“好好的送到夫人那里,我想夫人一定等不及要和贝拉小姐聊天了。” ...... 穿过挂着鲁本斯油画的走廊,转过三道鎏金拱门,裙摆扫过拼花地板,花香气息扑面而来。 温馨明亮的会客厅里,一贵妇正在贵妃榻上翻阅书本,看有客到来,合上书起身坐正,伊莎 贝拉余光看了眼,书是林奈的《自然系统》。 伯爵夫人前额佩戴白色网状发饰,银丝淡紫绸裙,褶裥间缀着珍珠,五官不是英伦的立体,眉目柔和气质淡淡的,像油画里的圣女。 “伊莎贝拉小姐到了,夫人。”通报声刚落,伊莎贝拉的膝盖已触到贵妃榻前的织金地毯,行了标准的屈膝礼。 “尊敬的伯爵夫人,万分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你是......”伯爵夫人接过她递上的邀请函,“啊,你是格林先生的朋友,伊莎贝拉小姐。”伯爵夫人微笑看她,“不客气,贝拉,伦敦欢迎你。” “请原谅我冒昧,夫人。”伊莎贝拉接过南希手里的标本箱,“一个小小的见面礼,还望您可以笑纳。” “噢,太客气了贝拉小姐,” 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去接,触摸到时却陡然停滞,表情活灵活现起来。 “天,好孩子,这是什么做的?看哪,这年轮太美了。”她抚摸那盒子,“石楠覆盖荒原,贫瘠因您治愈,天,还有比这更美的句子么?” “这是北约克沼泽区百年老橡树做的,请容它为您带来北方石楠花的问候,夫人。” 在伯爵夫人欢喜、感叹夹杂感动的神情里,伊莎贝拉开始一层层为她展示,第一层是药用植物层,是那些可以入药的植物, “盐沼薄荷煎煮可缓解码头工人的风湿痛,沼泽锦葵的根茎能缓解他们的冻伤。” “天呐贝拉,你怎么知道我在编撰《劳工草药手册》?连伯爵都以为我这是贵妇消遣。” “真正的慈善家从不高喊口号,也会被获得帮助的人记在心里。” 第二层是约克郡独有品种及其种子,并标注当地俗称;第三层用标本拼成了汉密尔顿家族纹章样子。既显敬意,又有约克郡特色,又为伯爵夫人的慈善事业与植物研究提供新材料。 第22章 伯爵夫人将那盒子小心翼翼放在陈列架,拉着贝拉捂着心口感叹,“感谢格林先生,叫我帮你那个忙贝拉,我竟然收到这么珍贵的礼物。” “我在约克郡久闻您在植物学上的造诣,和慈悲的事迹,感谢他,让我能一睹您的风采。” 伊莎贝拉真诚地笑望着她,语气自然,并不过分谄媚,伯爵夫人受用极了,打开了话匣子般,带着她去参观自己的私人书房,那里陈列着三百多个植物标本画框,按林奈分类法悬挂。 两厢投缘,不觉就一起度过了整个下午。 等要起身告辞,才发现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伯爵夫人说什么也要留她用餐,说服她参加晚上的沙龙,今晚就留在伯爵府,等明天雪停了再回去。 恭敬不如从命。 窗外是冰雪覆盖的泰晤士河,六边形厅堂被描金壁炉烘烤的温暖,烛光晃动,满室勋贵的沙龙三三两两谈笑,觥筹交错。 不远处有人喊了个名字,伊莎贝拉看向那里,人群边缘,一个灰礼服中年男人正接受着那位嗓门不小的绅士的寒暄。 伯爵夫人笑道:“他是威尔金森,名气响亮,想必你远在约克郡应该也听过,但你不会对他感兴趣的,贝拉。倒不是因为他都五十了,五十也有有趣的绅士不是么?而是因为他就是一个‘铁疯子’,是这个沙龙里,最和女士们没话聊的绅士了。” 伊莎贝拉面上维持微笑,眸子却藏不住惊喜的光芒。 不,她很有兴趣!那可是威尔金森啊,她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威尔金森! 18世纪英国钢铁工业巨头,钢铁厂、铸造厂,造桥、造船,生产大炮、铸铁管道,是大不列颠最大的军火和工业设备供应商之一。 还拥有现在最先进的全套金属加工设备:水力驱动炮筒镗床,是瓦特蒸汽机气缸供应商,没有威尔金森提供军用级气缸,瓦特蒸汽机现在还只是个理论。 如果合伙人是他,他的设备资金、加上自己的超前理论、亨利的机械天赋,天,她还愁什么?! 嘴上陪着伯爵夫人,脑子一刻不停转着,怎么认识?怎么结交? 天,死脑子快想啊~ 满屋子都是上层贵客,男士有勋爵、有东印度公司股东,有议员,女士更是贵族太太小姐,身为主人,伯爵夫人不可能一直顾着她,看她言谈从容并没有不适应,夫人便引荐了位年轻绅士和她聊,去别处陪客了。 他们站在一挂座钟旁,伊莎贝拉面上微笑应承着那绅士,暗中用裙摆遮掩着未端酒的那只手,从裙子上扯出一根线,伸入钟内。 18世纪立钟是长摆杆配锚式擒纵器的装置,手指摸到摆杆与擒纵叉的接触点,将线绕在上面一圈。擒纵叉因摆幅不足无法释放齿轮,机芯发出‘咔’的阻塞声。 那绅士离得近,一下就捕捉到了声音,确定钟停了,便推了推那钟摆,无用。 没办法,只能告之主家了,因着伯爵夫人来查看,客人们也就都来围观了,有人打开钟壳检查,说应该是发条断裂,需拆解机芯返厂维修。 伊莎贝拉看着那个肃穆身影走来,在他走进最内圈时,她先一步道,“夫人,让我试试吧。” 丝绸手帕擦拭擒纵叉,掩护住取线动作。 “是擒纵叉与擒纵轮绊住了,拆开就好。” 解决完故障,她余光瞥了眼,确定威尔金森正在看她,方利索地开始振幅校准,轻推钟摆至5度初始角,这是锚式擒纵器最佳启动角度,擒纵叉‘咔嗒’一声释放齿轮,精准恢复摆幅。 伯爵夫人少不了赞美她,又懂植物,还能看出钟表故障,众人也赞许她,她不得不迎合寒暄。 等人群再度散开后,已站在钟摆前看了十几分钟的威尔金森,对她举了举手里的红酒,“他们以为你厉害的是找到故障。” “噢?先生觉得不是么?” “但凡他们中有一个懂机械的人,都不会叫这种小问题为故障,当然,但凡有个懂机械的,你调节谐振频率的精准角度,也不会无人称赞。”他老道沉稳的面庞显出笑意,向她伸手,“威尔金森。” “那我多么幸运,这里恰好有位慧眼的巨擘。”伊莎贝拉微笑回握,“伊莎贝拉。” 哈,天下没有白画的图,我王莎的眼睛,就是量角器! * 詹姆斯风尘仆仆进了屋,将文件往桌上一放,开始烤火。 伊莎贝拉忙问:“这次谈的怎么样?詹姆斯?” 从她结识威尔金森,到熟络频繁会面,到詹姆斯来伦敦,伊莎贝拉撮合引荐,到他二人谈合作,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威尔金森的态度,一直是愿意结交他们俩,但对投资纺织厂兴趣不大。 “我已经按你教我的,将纺织厂包装为威尔金森工业延伸,而非独立投资,也说了,蒸汽纺织厂一旦成趋势,会反哺他的铁制齿轮、传动轴管道和气缸生意,那时他将实现从军工、铸铁到纺织的全实业链条垄断。” “你说得很棒!就是这个思路。”伊莎贝拉赞许地看他,“这不可能说不动吧?” “还真就说不动,还是只对你上次说得那个工业零部件标准化生产有兴趣。” “那不是我的第一步计划,现在时机不成熟。” “没办法,他说他朋友博尔特砸在瓦特蒸汽机上的投资海了去了,现在才见到回头钱,连财大气粗的博尔特也吃不消改良蒸汽机,落得濒临破产,他肯定不会碰需要改良蒸汽动力才能建的纺织厂。” “你怎么说的?” “按你教的,给他畅想未来。”詹姆斯学着自己下午那个语气,“噢,威尔金森先生,这不是一场赌博,而是将您的钢铁帝国从零件供应升级为工业主宰的机会。3个月,只需3个月,我就能让世界听到蒸汽纺纱机的轰鸣。您只需点头,历史将会由我们抒写!” 南希和伍德忍不住笑了,这也太像小姐给他们描绘未来时的样子了。 “他怎么说?” “他是个太务实的实业家,完全不为所动,不,也不算完全没说动。”詹姆斯回暖后,坐下道,“他愿意介绍更合适的投资人给我们,是他给叛乱军供应军火时认识的,合作处理过一批炮管,说是很会赚快钱,对纺织这类轻工比他感兴趣,绝对有灵活的脑子把你的厂子短期做大,一旦收益可见,他会加入,承诺那时的数字,一定令我们 满意。” 伊莎贝拉垂眼思索良久,抬眸道:“我拖不起了,詹姆斯,我们会会他介绍的投资商。” 第20章 实验到组装阶段了,明天让南希去请个熟练工匠教亨利;上午和詹姆斯签协议,下午伪装成詹姆斯助手,陪他和索恩先生签约,签约后回来沐浴,穿那件鹅黄裙子,去参加威尔金森的庆贺饭局。 卧室炉火正旺,深夜的玻璃窗蒙着薄雾,穿着睡裙渡步思索的伊莎贝拉停下来,应该没什么了,看眼后院可以睡觉了。二月风大,她每晚睡前都要看一眼才放心,免得引发火灾。 她走到窗前向下望去,后院的铜质蒸馏器在夜色中泛着冷光,齿轮链条垂落如藤蔓,火是熄的。 不,不对,哪里不对。 她扣着窗框将脸贴上玻璃,屋内倒影彻底消失。 院墙外马路边,悬挂油灯的光晕里,确实立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在院墙上折出一道斜长的影子,刚才不是她眼花! 那人半张脸都被黑色围巾缠住,帽檐压得低,在面部投下阴影,几乎看不到脸,唯有鼻梁折出道光,肩背线条利落挺拔,仰头的姿势像在观看星辰,可角度分明正对她的窗口。 她拉开窗,泰晤士河的水腥味扑面而来,和那男人对上视线那秒,对方忽抬手调整了帽檐,转身离去,消失在了雾霭之中。 她最近总觉得怪,好似周遭有看不见的眼睛在窥视,难道就是这个人? 是有同行发现她在做蒸汽动力改良试验了么? 罢了罢了,只能是之后更注意些,现在不要想了,睡觉!自从来了伦敦,就梦回加班狗作息了,再不睡黑眼圈要遮不住了。 她可不想顶着黑眼圈度过人生最重要的一天。 * 二楼书房 詹姆斯拿出两份十几页的《永不凋谢的玫瑰公司隐名代理协议》,自己签一份,推给伊莎贝拉一份,仔细审阅后,她沾墨签字,盖手印。 代理关系分显名与隐名,詹姆斯与她的合作模式属于隐名代理,即以詹姆斯名义和合作商签署合作协议,她属于‘未披露委托人’。 如果不签这份协议,根据《普通法》,合同签署人詹姆斯是对外承担全部义务责任的责任人,但签了隐名代理协议,公司产生的所有债务或损失,就将转移到伊莎贝拉身上,由她实际承担。 而詹姆斯,则须将收益全数转交,也不得擅自处置公司资产,如抵押、担保等,只能按协议收取固定佣金或代理服务费。 第23章 伊莎贝拉之所以选择隐名代理,一是此时的英国,女性合伙人并不被男性投资者接受,二是信托财产本来就在受托人詹姆斯名下,公司经济往来直接从他名下操作,反而方便。 詹姆斯收好自己那份代理协议,拿出下午要和索恩先生签署的合伙人协议,给她过目校对。 一个多星期了,詹姆斯天天都在按照她的意思,和威尔森金介绍的投资商索恩先生谈判。 和油盐不进的威尔金森不同,这位索恩先生很好沟通。积极配合验资,商榷协议期间,也没提什么令她为难的要求,只是在公司管理权上拉扯了一周,但最终也让步了。 开始融资的这一月,她才在深入谈判中,了解到原来此时的英国是禁止民间股份制公司成立的,为此还专门出过个《泡沫法案》。 也就是说,她只能依据《普通法》和《合伙法》,以合伙制运作公司。 合伙制是没有谁控股这个概念的,所有合伙人承担的都是无限连带责任,她和索恩,或者以后的合伙人,无论出资占比多少,都对公司负‘全责’。能通过协议约定的,仅仅是出资比例、利润分配、管理权、退出机制。 所以她才会针对管理权,令詹姆斯和索恩先生扯皮了一周。 同等全责下,销售经营权她可以分,但关系公司核心走向的管理权绝对不能分,哪怕对方表示可以追加出资,甚至愿意让渡利润配比,她都坚决没有同意。 * 东印度公司俱乐部孟加拉厅 填充了羊毛隔音的厚厚墙壁,被覆上厚丝绒布的窗户,连侍者都是聋哑人,这个专为签约所设的包厢,将私密性做到了这年代的极致。 配有黄铜保险箱的柚木桌上,款放着协议文书、羽毛笔、印章等签约用物。 哑仆放下印度马拉巴尔咖啡,詹姆斯端起品一口,对身侧人笑道:“伯爵夫人给我俱乐部金卡时,说是看在贝拉小姐的份上,敢情我这个老同学,到头来沾得是你的光。” “那是伯爵夫人会做人,你们太熟了不用客气,自然把人情给我才好。” “要说会做人,还是你会做人,伯爵夫人就罢了,威尔金森特邀我们参宴庆贺,不全是看在和你投缘。” “你就别给我贴金了,威尔金森不是说过,索恩先生是他很欣赏的那类人,晚上的饭局,明显是你我都沾了索恩的光。” 门从外打开,哑仆引进两位绅士,一位是穿着职装的俱乐部常驻法务,另一位是礼服考究领口挺括,手持乌木镶银手杖的索恩先生。 两厢握手,可能是因伊莎贝拉着男装,被默认成了助理,对方并没有问她的身份。 索恩先生坐好,开始翻阅协议。 为了方便隐秘交流,桌子设计的挺窄,甚至能看到他皮肤上的浮粉,香水味也是扑鼻的呛。 他看协议的眼神机敏,但却很寡言,全程都是詹姆斯在详解条款,他只点头,偶尔问一句。期间几乎没有异议,只是要求调高违约金,詹姆斯接到伊莎贝拉的眼神许可后,将2倍更改为3倍。 对于拥有管理权的贝拉来说,调高反而更好,如果建厂一半对方要撤资,靠违约金她也可以接上现金流。 半小时后,没什么疑问的索恩先生拿起了羽毛笔,那握笔的中指关节变形得很显眼,应是长期书写所致。 协议上有四处需要签字,索恩都规矩地依着划线,签上了blake.thorne(布莱克.索恩) 签约后,俱乐部常驻法务作为汇票见证人,监看索恩签了一万英镑的英格兰银行汇票,移交给詹姆斯,詹姆斯只需择日持汇票去银行兑现即可。 事毕握手,詹姆斯笑道:“咱们奇妙的缘分,始于威尔金森给了我您的住址,他听说我们今天签协议,特意要我转告您,今晚一定要去他的私人俱乐部参宴,一起为我们灿烂的未来庆祝,到时可要和你多喝两杯,索恩先生。” 索恩笑着点头,眼睛弯得挤成细缝,铅白的脸被笑容牵扯皱起,掩饰着咬住下唇的局促。 * 侍者关上包铁橡木门,湿寒的冷气被隔绝在威尔金森的私人俱乐部外。 铅色地毯铺满一楼地面,把伊莎贝拉的鹅黄裙子衬得很亮,大厅的穹顶锻铁做梁,肋拱交错,几十个铁艺煤气灯高低错路地悬垂着。 “请留意台阶,贝拉小姐。” 穿着鼠灰色礼服的威尔金森站在二楼平台,提醒仰头四看的伊莎贝拉。 扶着铸铁栏杆上到二层,走廊灰墙被规则挖出格子,摆着各种机械。 路过一节管道模型时,伊莎贝拉笑问亲自引路的威尔金森:“这是为伯明翰供水系统准备的管道样品?” “什么能逃过你的眼睛?贝拉女士。” “哪座城市能逃过您的钢铁?威尔金森先生。” 相视一笑,愉悦气氛在有熟铁锈气的空气中蔓延开。 推开鎏金门,映入眼帘的餐厅,与外面的冷硬截然不同。 石膏线装饰的挑高天花板,精雕的大壁炉,桃花心木长桌,摩洛哥山羊皮高背椅。 枝形烛芯吊灯发着暖光,氤氲低奢。 厅内已有一位微胖可亲的绅士,见他们进来,迎上和詹姆斯握手,对伊莎贝拉行吻手礼。 那绅士对威尔金森玩笑,“你还真把美丽的玫瑰带来你这铁锈堆啊?” 威尔金森给两人介绍,“这位是约翰,做机械零配件,就是詹姆斯以后会用到织布机上的卷轴之类,他听说索恩今天会来,早早就来坐着,等着蹭我的法餐了。” “噢,瞧我们这铁疯子扣得,”看得出约翰和威尔金森很熟络,“要不是听你说索恩来伦敦了,你就是发函请我,我也没空来你这铁箱子里。当然,你要是请我玩惠斯特牌,我可以考虑。” “一会儿问问索恩,他也想玩的话,餐后 咱们摸一把。” 大家边笑谈边入了座,因三位绅士礼让,伊莎贝拉坐了背靠厅门的主客位。 还有客人未到,侍者只以天鹅绒托盘端上了酒,并未布菜。 威尔金森示意先给女士,“贝拉,窖藏十年的波特,还是赫雷斯的雪莉?” “雪莉酒,谢谢。” 侍者给她倒好,又依次给詹姆斯、约翰和主家倒上。 约翰品一口他选的波特酒,笑道:“没有古巴货搭配,简直浪费如此好酒。” 威尔金森看向伊莎贝拉,“介意他来一根么?” 得到女士点头允准,他给了侍者一个眼神,不一会,一个桃花心木盒被呈了上来,盖上烙印‘havana1783’。 侍者款款打开,雪松木屑上,陈列着不同尺寸的雪茄,每支腰封都烫印着图腾。 戴白手套的侍者剪茄点火,给三位男士各发了一根。 烛火摇曳,烟雾缭绕,约翰大谈着那位许久未见的昔日伙伴,“詹姆斯,和他合作你不愁赚钱,那家伙眼刁胆大得很,当着兵就敢给威尔金森做军火掮客,大不列颠、美洲叛乱军、对面的法国,一吃三!给威尔金森着实爽了一阵子。” “别听他眼馋,他通过索恩倒卖零配件,赚得不比我少。”威尔金森对詹姆斯举杯,抿口雪莉酒,“他半个月前,和我说对你的纺织厂很感兴趣时,我以为他在耍我,毕竟这实在算不上快钱,事实证明,他还是一如从前守诺。” “哈哈,詹姆斯,索恩的能力我没话讲,但别听他给你捧那家伙的道德。”约翰深吸一口雪茄,吐个烟圈,“那家伙的守诺,不过是为了更大的利益,你要真没用试试看呢。给自己起名‘荆棘’的家伙,其优点怎么可能来源于美德。” “索恩不是姓么?”伊莎贝拉有些诧异,这约翰该不是喝醉了吧。 “既是名又是姓,我和他合作时,问他来自哪个家族,”威尔金森磕掉烟灰,“才知索恩是个孤儿,没名没姓,参军时没名字不行,他自己给自己起了个thorne。” 伊莎贝拉眉头蹙起,詹姆斯迷惑道:“不是叫布莱克.索恩么?” 威尔金森和约翰面面相觑之时,伊莎贝拉身后传来大门开启的滑音。 “索恩先生到了,先生。” 皮鞋闷闷踩在波斯地毯上,来人与她擦肩,深灰外套的下摆扫过她的鹅黄裙撑,带来彻骨的寒凉。 约翰第一个起身与来人握手,半拥,“啧啧啧,”他打量那人,墨色绸缎马甲,雪白银线领巾,深灰马裤熨烫的笔直,衬得身材极好的他矜贵的很,“你现在怎么扮上了?以前叫你扮起来,你还不听,你早这样,沙龙里那帮贵妇非被你迷死不可!还倒卖什么机器!” 威尔金森也起身与之握手,“衣服怎么湿了?脱了叫人拿下去烘烤一下吧。” 等二人回了座,本该迎客寒暄的詹姆斯和伊莎贝拉,都还没起身。 壁炉内榉木柴噼啪作响,窗外铅灰天幕飘着银丝,不像雪,应是冻雨。 火光在来人侧脸跳动,那人眉骨投下的阴影,如匕首一般锋利。 第24章 约翰挑着眉毛给詹姆斯示意,威尔金森也看向詹姆斯。 女士可以不起立,你这合作伙伴怎么无动于衷?他们和索恩合作两年多了都还有距离感,你们不至于一星期就熟到这份上吧? 那人看着詹姆斯,“想必格林先生,是在怪我迟到。” 低沉的英伦鼻音,每一声都踏在她钝痛的神经上。 “哈哈,对,就该这样,让你迟到。”约翰打圆场,“是吧,贝拉小姐?” 看贝拉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约翰尴尬转回脸,笑道:“索恩,快坐快坐!喝点什么?这波特酒不错,够味。” 侍者接过那人脱下的大衣,为他拉开椅子,落座,长腿一搭,指指波特酒。 玻璃杯里掀起血色浪涌,他举杯抿了一口,舌尖轻舔杯沿残留的酒渍,像在舔血。 六名侍者鱼贯而入,捧着未开封的银餐盘列队站定,开始布菜,烟熏空气中,隐约飘起松露的醇香。 “自从你说要回老家去,多久没见了?”约翰冲那人举杯,“有半年了吧?早和你说了,窝在乡下浪费你那脑子,说说吧,怎么想通又出来干了?” 那人单手解开领巾最上端的银扣,任洁白丝绸滑过喉结,另一只手有节奏地轻敲着酒杯。 “有位朋友说,我该走出那里。” “那得感谢人家呀,”约翰看向煞白着一张脸的伊莎贝拉,“也得感谢贝拉小姐,还有今天的东道主威尔金森,不然你和詹姆斯哪有合作的缘分。” “他和詹姆斯本身也投缘,”威尔金森叉着鹅肝送进嘴里,“他们谈得很顺利,都无需我出面说和,一周就签了。” “不,和他投缘的,是我的律师布莱克.索恩。”那人看着詹姆斯,噙着恶劣笑意,“不止你没出面,我也没有,协议是我律师出面和他谈得。哈,当初我一听那律师和我同姓,就知道会是个得力的人呢。” “啊?”约翰诧异笑问,“意思你们今晚,其实是第一次见面?” 他抬眉表示肯定,目光转向主客位,“现在不都流行,律师代理资方么?” “律师就是个传话筒,还是你有诚意的缘故,索恩,”威尔金森含笑起身,“你能帮詹姆斯解决资金问题,也算是帮了我和贝拉,来,”对众举杯,“让我们为他二人愉快地合作,光明的未来,干杯。” 对方站起,微晃着酒杯,眼睛仍死死盯着主客。 约翰也起身举杯,在威尔金森和约翰灼灼的目光下,詹姆斯不得不站起,他一口干了杯中酒,看着那张令他恶心的脸,雪莉酒在他胃里疯狂翻腾。 希斯克里夫,你这个非要将她拉入地狱的,披着人皮的魔鬼! 威尔金森和约翰都看向主客位上,一直一动未动的伊莎贝拉。 威尔金森不得不提醒,“贝拉,一起干一杯?” 希斯克里夫眯起灰绿色的眼睛,“她不用动,我过去。” 他踩着地毯一步步靠近,红酒在杯中晃动,烛光透过杯壁映在她曾经迷恋的那张脸上。 那张脸停在她面前睥睨着她,酒杯与她的相碰,发出清脆的颤音。 “为我们愉快地合作,光明的未来,干杯,伊莎贝拉。” 第21章 威尔金森捏着酒杯,若有所思,约翰表情从尴尬陪笑变成疑惑,那两人的气氛实在过于诡异,他问也不是,坐也不是。 詹姆斯担心地看向伊莎贝拉,就在十分钟前,她还神采飞扬地谈笑,现在却像绷到极限的弦一般,眼神发直,嘴角上扯下巴抖着,吊着最后那丝理智。 那丝理智,是当众摔杯等于上层社交死亡,是主家威尔金森贵人当前。 希斯克里夫玩味看着手里的酒杯,将和她的碰过那处轻转过去,抿进唇里饮了口。 “酒不错,威尔金森。” 壁炉里的柴火因燃得过旺发出爆裂声,什么东西也终是断了。 伊莎贝拉直直起身,酒杯被带翻,精心挑选的鹅黄绸裙,瞬间被雪利酒晕上一道琥珀色湿痕。 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张口几次,才找回声音,“威......威尔金森先生,抱歉,恕我失陪。” 离席时软了脚,踩到了裙撑边缘,绸缎撕裂声像突然拔高的尖利音符,刚进门的布菜侍应生往后退了半步,看向主家。 威尔金森的神态像个父辈,“贝拉,外面下雨了,穿好衣服,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那缩着的身影没有听到般,以一种失调的步态逃走了。 冻雨打在窗玻璃上,发出闷响,詹姆斯看眼墙边衣架,贝拉没拿外套,就穿着裙子出去了。 他对两位绅士道:“太抱歉了,威尔金森先生,约翰先生,贝拉小姐今天有些不舒服,请容我先告辞,去照顾一下,失礼之处,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去把她拦住,詹姆斯。”威尔金森看向侍者,“给他们备马车。” “万分感谢您的体谅,先生。” 刚舒口气,转头却见挂着贝拉鸽灰貂毛外套的衣架空空如也。 侍者解释道:“索恩先生已经拿着衣服出去了,先生。” 詹姆斯追到一 楼时,大门正在合拢,冷风卷着雨丝打进来,已到门口的希斯克里夫,黑绸马甲的下摆被风掀起。 他飞快地大跨几步,包铁橡木门撞上门框的瞬间,两人同时伸手抓到了铁艺门把,暗较劲般你开我关,你关我开。 “希斯克里夫!你别太过分,太没有心肝了!”詹姆斯松开门把,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去找她?你是想趁着她最崩溃的时候,添把火好把她直接气死么!” “没心肝的是你,格林。”希斯克里夫抬着下巴,那冷血动物一般的浅眸,冰冷地瞥他,“你通过我赚了多少?连她都是我介绍给你的,而你呢,你竟敢跟着她一起骗我?哼,你真以为,那天演得不错,就能骗得了我?真以为,我不知道她私下见你了?真以为,我不知道支取限额是假的么!” “你......你怎么知道的?” “要怪,就怪你的伙伴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连男装都不换,就敢挡在她那乳臭未干的哥哥面前;还明目张胆买超出限额的衣服。怪她太倒霉了,结交谁不好呢,正好找得是我老朋友,简直是大大方便了我啊。我早就觉得贝拉某方面,很像威尔金森了,我为他们能结识感到欣慰呢!” 嘲弄地看他,“噢,对,你也有功劳格林。要不是你教她用隐名代理,我又怎么能活学活用呢?我得感谢你啊,你不是喜欢和她一伙么?我成全你格林,你们现在彻底捆在一起了,只要她敢违约,赔不起的那部分,就是你的了,你就跟着一起破产吧!” 詹姆斯简直要把牙咬碎,“希斯克里夫,你真是个魔鬼。” “是呀,我就是个魔鬼。”希斯克里夫抓住他的手狠狠扯下来,“你既然敢招惹魔鬼,就该做好被拉进地狱的准备!” 说罢以当过兵的绝对体能优势,狠狠将他掼在地上。 ...... 希斯克里夫大步追上那个踉跄的身影,抓着她胳膊将她强行扭转过来。 眼前人已被冷雨浇透了,原本蓬松如云朵的裙摆满是泥浆,肩膀起伏浑身打着冷颤,连呼吸都带着白色雾气。雨水洗去了那张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唇看着比皮肤都白了,眼下的乌青让她看着疲惫,破碎。 他烦躁地把手里的外套往她身上使劲一裹,拽着她要往回走。 伊莎贝拉使出全力挣脱,脖颈青筋暴起,手指因用力变成青白。 希斯克里夫单手钳着她的双手带到身前,抱住她的腰想直接扛起,可不等他蹲身,伊莎贝拉已经一口咬住桎梏她的那只手的手腕,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阖齿,恨不得将他咬个对穿。 他用另只手抓住她头发,将她脑袋硬生生扯起来。 “伊莎贝拉。”他眨着被雨水打湿的睫毛,语气极沉,“不是你让我走出呼啸山庄的么?” 伊莎贝拉被迫仰着头,梗着脖子,切齿饮恨道:“我说没说过,我在意的,你别碰!当时我劝你放下执念,完全是出于善意,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她声音因气到极致而变形,“希-斯-克-里-夫,你就应该烂在那里!” “哈,我是想烂在那里,可你不肯陪我,贝拉。”灰绿的眼睛漫上恶意,“没关系,你不愿意留下,我可以来找你啊。” 他松开她的头发和双手,抬起那只被她咬出血牙印的手,将她粘在眼前的碎发抚开,“伊莎贝拉,你一直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一副豁达的假样子,我以为你什么都能看开呢,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面,还真是,意外的惊喜。” 他的手被她一把捉住,死死掐着,指甲深深嵌进皮肉。 “你竟然能痛苦成这样,疯成这样。”希斯克里夫仿佛感觉不到疼,阴恻恻笑起来,“看来你确实没爱过我,也没多爱你那哥哥,你爱的是你的梦想啊。哈,真有意思贝拉,你的弱点太有意思了。” 第25章 “你这个疯子!你究竟想怎么报复我?” “我也是刚验证了心里的猜测,还没想好怎么报复你,”他缩着深眼睛狞笑,“不着急贝拉,我们有的是时间。” “希斯克里夫,欺负你的人是辛德雷,不是我吧?”她浑身都僵直着,“抛弃你的人是凯瑟琳,不是我吧?凯瑟琳嫁到画眉山庄,不是因为我吧?让你痛苦的明明不是我,”音量突然拔高到破音,“你为什么要报复我!” “伊莎贝拉。”希斯克里夫收起狰狞神态,沉下脸来,“你可能记性不好,我来帮你回忆一下你说的话吧。” “‘希斯,如果我能想办法,在婚前要到属于我的那部分,我们不是会过得更好么?为了我们美好的未来,你该配合我,帮我,你说呢?’‘我为了我们的未来,每秒都在思考办法,这才逼自己想出这样的主意。’‘希斯,我是爱你的,我们的事我会想办法说服哥哥’” “想起来了么?”蛇一样的灰眼睛逼视着她,“伊莎贝拉,你迷恋地看我,你热烈地吻我,说好话骗着我,都只是为了让我帮你把财产搞到手,还一分也不打算让我碰。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报复你?我说没说过,我会叫你好好体会,对我扯谎的代价!” “少装受害者希斯克里夫!你吻我,不也是为了林顿家继承权,我就算利用你,利用得也是你对我的恶意!不是爱意!我-不-欠-你。”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他,“这些都是你找无辜者发泄仇恨的借口!真正践踏你爱意的是凯瑟琳,却没见你报复她!” “你不提凯西,我真是差点要忘了!你不仅哄我去利用凯西,给你的财产大计铺路,还骗我凯西不会痊愈,想利用凯西把我栓在画眉山庄,好叫你远走高飞!没人敢这么耍我们,贝拉。” “那也叫利用?我伤害她了么?!我不仅没有伤害她,我还救了她!哈,我真后悔希斯克里夫,我真该让她死啊!是,没人敢耍你们,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你们在耍别人!”像是要把牙齿磨碎,“你们这俩个祸害,真应该一起去-死!” 雨丝更密更大了,白雾飘在她青白的脸上,发丝蜿蜒,就像瓷器上碎裂的纹路。 希斯克里夫出来时只穿了白绸衫和马甲,虽然身体结实,也冻得开始生理性发抖。 雨水顺着他立体的五官流下,模糊着他的眉目,他再次抬手将伊莎贝拉进怀里,就像两个遭受同样灾害的国家暂时休战一样,收拢手臂将她完全埋在怀抱,严丝合缝地箍紧。 伊莎贝拉像是被自己的歇斯底里耗尽了气力,眼神空洞的,任由他搂在怀里。 “贝拉,原来我可以叫你这么强烈地恨我,看到你这个样子,一万英镑真是投资得太值了。” 听到投资,那双眼又回光般清明了,气若游丝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希斯克里夫,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没能认识到你真正的危险,招惹了你们,以后我绝不会再招惹你们……” “你取消协议,放过我吧……” 希斯克里夫摸上她的湿发,那动作近乎温柔,沉吟的鼻音低低哄道:“我在呼啸山庄时,有和任何人讲过我外面的故事么?外面的人,像你的新朋友威尔金森,就更不知道我真实身份了。如果你能像我一样对人戒备,我能得逞么?” “伊莎贝拉,说到底,是你自己太轻敌太技不如人,既然我们对彼此都只是算计和利用,那交手输了,就要认啊。” 第22章 “希斯克里夫!你还敢来这里!” 南希出厨房,正碰上门厅那人。 希斯克里夫没有理她的意思,对拦着他的伍德道:“让开,傻大个。” 开口嗓子是哑的,几天前小姐被他抱着送回,窝在他怀里的都发了场烧,他就再健硕,生扛冷雨怕也得病一病。 “希斯克里夫!”南希愤恨地质问,“小姐明明已经远离你啦!已经走啦!你为什么非要追到这里,在她最在意的事情上插一脚?!你知道她多难么!为了找到能铸造0.5英寸精密齿轮的匠人,她连续一周,每天黎明前蹲守......” “蹲守在克拉肯维尔,是吧?”他冷哼一声, 不耐地斜睨二人,“再挡路,我就不是插一脚了。” 南希恍然道:“你跟踪小姐?!” 小姐半月前就说过,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还以为是熬夜熬出了幻觉,原来就是希斯克里夫!怪不得他能叫小姐轻易地进了他的圈套! 南希觉得后背都在发冷,他是太可怕的一个人了...... 可怎么办呢,詹姆斯先生因没办法令协议失效,先回豪斯镇处理其他事了,她能帮上小姐的,似乎只有压下满腔怒火,求希斯克里夫放过小姐这一个办法啦! “希斯先生,”南希换了一种祈求的语气,“您知道么,小姐每次参加伯爵夫人的晚宴,或要见威尔金森前,都会拉着我预演好几遍才肯睡。她白天教詹姆斯先生谈判,找各行当的人谈合作,跑各种事务所,晚上回来还要研究实验成果,写测试实验记录。没有一天能睡够时候,有时候遇到难题,一晚上在屋子里走。” 希斯克里夫薄唇绷成一条线,那张冷峻的脸越听越显露出烦躁来。 “可即便很累很累,但她是非常满足和愉快的啊!她从来不觉得苦啊。”南希哽咽起来,“可自从您那晚送她回来,她就没有神采啦,饭也吃不下,希斯先生,我可以令您见小姐,但请您不要毁了她爱的事,好么?看在小姐救过林顿夫人的份上,求您千万不要......” 南希打开卧室门。 珍珠灰的阳光漫过拱窗,将绡纱幔染成半透明,藤纹柚木床头柜上,香盒散发着花香混合龙涎香的味道。 跟在她身后的希斯克里夫,走到床边,淡紫色锦缎间陷着个肉眼可见消瘦了的人儿,不再厚密的金发散落在天鹅绒枕,她是睁着眼的,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的影。 “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听到希斯克里夫的声音,缓缓撑起身子坐起,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 南希将一个小碗放在床头柜上。 “小姐,我用新挤的牛奶做了酸乳,按您之前教我的,缀着您最爱的野莓、甜栗、榛子,可香甜啦!”看到早上的餐食一动未动,她忧心道,“亲爱的小姐啊,我们的身体是圣灵的殿,《哥林多书》写得明白,我们领受了从上帝而来的气息,是不可用荆棘捆住生命的麦穗的,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损毁我们的身体的。” “好,我会吃,”那蓝眼睛还盯着来客,“你先出去吧,南希。” 南希看她对希斯克里夫的到访是接受的,便退了出去,门口的伍德也离开了。 等屋里就剩两人,希斯克里夫坐下来,柔软床垫下陷,令他挨蹭在她身侧。 “看来我带给你的打击,比我想象得还要大。”他将她垂在脸上的头发别在耳后,要她露出整张脸来,“这可真令我兴奋,贝拉。” 伊莎贝拉看着他那张脸,那高眉弓和挺直鼻梁构筑出近乎苛刻的立体,下颌线如刀刃凌厉,过于优越的骨相,和鸦羽般浓密的睫毛,都赋予此人一种非人化的完美。 可越是完美的容颜,就越反衬出那灵魂的溃烂。 “希斯克里夫,大可不必这么得意。”伊莎贝拉冷笑一声,“被这合约绑死的,可不止我一个,你也短期回不去吉默屯了,不是么?你真舍得把你的凯瑟琳,一个人丢在画眉山庄,和我哥培养感情么?” “哼!就算我不去画眉山庄,凯西也不会爱你那平庸的哥哥胜过爱我!不然为什么我走了三年,她还能为我生病?凯西就在那里,她对我的爱永不会变!” “反倒是你,贝拉。”他目光阴鸷地扫过她每一寸,“能碾碎你灵魂的事可不多,这么难得的时机,我当然要先来抓住。” 说着恶毒话,手却伸向床头柜拿过了那碗凝酪,舀起一勺稳稳递她唇边。手腕处被她咬破扣烂的地方结着暗红的痂痕,令他本就好看的手,更添性感了。 贝拉张口抿进那口酸乳,本是滑嫩之物,但她吞食的那个劲儿,就像吸髓似的带着狠,“你想怎么碾碎我?对我要做之事捣乱么?” 希斯克里夫并不立刻地回答她,只是嘲弄地挑着眉,抹掉她唇角的白痕。 “希斯克里夫,你知道爱你永不变的凯瑟琳,是怎么形容你的么?” 像警觉的动物预知危险般,那灰绿眼睛瞬间眯起。 伊莎贝拉看着僵硬的他,故意压低音量,却调高声调道:“她说,她每次看到你,再看到我哥哥,犹如看到一个荒山起伏的产煤区,突然换成一座美丽肥沃的山谷呢。你知道爱你胜过爱我哥哥的她,为什么选择嫁给我哥哥,而不是你么?” “她说,她要是嫁给希斯克里夫的话,就会降低她的身份啦!” “伊-莎-贝-拉!” 她毫无畏惧地瞪他,“希斯克里夫,凯瑟琳可是因着你有钱了,才高看了你两眼。我相信,你不会蠢到要和我同归于尽,然后做回那个穷鬼,当个被画眉山庄看不起的废物!” 第26章 “哼,你以为就你想报复我啊,我就不想整死你么?但是希斯克里夫,虽然我们各自有各自的战场,但现在至少有一个战线是统一的。”一字一字,磨着牙齿迸出,“就是给我,把公司做大!做强!” 说罢挑起利索的眉毛,用眼神命令他继续喂她。 脸色沉得吓人的希斯克里夫凝滞两秒,忽然大笑起来,这是她穿越至今,第一次见他露齿笑。 那齐齐的牙齿瓷白无暇,两对锋利的小虎牙衬得他无比迷人,甚至带着点可爱。这样的笑容,居然来自一个无比危险恶毒的灵魂。 “贝拉,因着我已经见过了你那疯样子,你真是装都不装了。” “既然都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我还和你客气什么?” “伊莎贝拉,你真是比愚蠢的辛德雷,和你懦弱的哥哥强太多了。”他噙着恶劣笑意又舀起一勺,送至她唇边,低哑的声色带上阴狠,“伊莎贝拉,很好,这样不可被轻易打败的你,才配我好好思考该怎么报复咧!” 南希再次进来时,看到的是一副诡异到瘆人的画面。 两个人的眼神明明都恨不得撕碎对方,可希斯克里夫的动作,却是耐心地举着勺子喂,沾到唇边的还会给体贴地抹掉,小姐也无比配合地,任他服务着。 “小姐,之前约好的成本核算员来拜访了。” “好,让她在一楼的接待室等我,准备好茶点、架子第三层的资料。”伊莎贝拉看回希斯克里夫,“你可以回去了。” “贝拉,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也是这公司的所有者。” “你没有管理权,需要你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贝拉,我再提醒你一下,合伙人都有知情权。” * 核算员是个粽发带点大肚腩的中年男子。 “您好,伊莎贝拉女士,我是您在‘公正港会计行会’预约的建造成本核算员,我叫乔治h克拉克。” 伊莎贝拉向核算员浅笑伸手,“克拉克先生您好,我是永不凋谢的玫瑰公司的负责人伊莎贝拉。”另只手引荐希斯克里夫,“这位是我的合伙人希斯克里夫先生。” 克拉克看向两人的手,都没有戴戒指,不是夫妻。真是怪了,他只见过以商人太太身份参与公司具体事务的情况,这种男女真合伙人他从业十年来,第一次见。 过礼,落座。褐色眼珠巡看二人,以确定谁才是话事人,一会儿好顺着谁说促成这笔大生意。 那女士脸上是熟练掌控的自信,男士坐姿霸气,气质沉郁眼神锐利,更不是善类。这两人旗鼓相当的气场,叫他这个和数字打交道的人来分辨谁说了算,实在是难为他了。 “克拉克先生,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我需要你为我司接下来的建厂进行整体预算。”伊莎贝拉利索地拿过南希准备好的那两份资料,给克拉克一份,另一份本来是给自己准备的,因为多了个人,便推到了希斯克里夫面前。 反正内容她早烂熟于心了。 克拉克看向希斯先生,那张希腊脸正饶有兴味地盯着伊莎贝拉女士,但并没有提出异议。 他打开材料,提笔蘸墨,“明白伊莎贝拉女士,您尽管提出您的要求,我会给出初步方案。” “不需要你给方案。只需要你严格按照我给的框架补齐数 据,算准总额即可。” 克拉克诧异看她,见她神色笃定,才低头开始翻阅,快速扫过整份核算结构后,他的脸因紧张不受控地抽动起来,再张口都有些磕巴,“希、希斯先生,贝拉女士,看来两位已经找过更高级的预算师了,虽然我承认这份数据架构的高专业性,但我必须要说的是,我、我并不能为此降低......佣金,因为我们行会......” “想多了,克拉克先生,你的佣金不会低于行会常规,”伊莎贝拉截断他,“接下来请专心于思考自己能否胜任,如你所看,你的数据核查计算工作分为五大块。” 在希斯克里夫灼灼洞穿的目光中,她缓言道:“第一块,可行性认证的调查花费:包括热资源评估、水源稳定性评估、机器适配性验证。第二块,选址测绘的花费:主要是测绘工具和测绘人员花销。最大花销在第三块工程承包上,我打算分拆给几个承包商,地基挖掘砖墙砌筑一家、屋顶架设动力区施工一家、输煤系统排水工程一家,安全设施一家,你需要分别算。第四块是设备花费,这个稍后细说;第五是人力资源及其培训,文件里有详细工种拆分。” 克拉克像被她折服般的,开始只对她合议:“恕我冒昧相问,伊莎贝拉女士,粗略过了一遍,我已知您的公司规模绝不会小,需要我为您向行会申请,增设资本进出总账会计服务么?” “当然克拉克,但我喜欢一对一的高效率,所以最好是你领任务后分摊给你的同事,再汇总好统一给我,另外帮我物色一个能稳定长期驻厂的出纳人员。” “尊敬的伊莎贝拉女士,方便透漏一下,您的纺织工厂预计年产能和净利润么?我好匹配工作经验合适的人。” “所以你对于所要服务的雇主,都不提前了解他的产业么?”开口的是希斯克里夫,他冷厉地看着无礼的克拉克,“产能十万匹,净利润3000英镑。” 伊莎贝拉勾唇一笑,“那是水动力下的产能,希斯。” “啊,看来我们是要用产能4倍的蒸汽动力,”他抬眉看向那张藏不住骄傲的脸,“对吧?合伙人?” “又错了希斯,4倍的是人力-蒸汽动力,”她回看那灰绿色浅眸,淡淡地道,“我要用自动控速蒸汽动力,是水动力的10倍,合-伙-人。” 你当我提前历史四年搞出的离心调速器,是吃干饭的? 希斯克里夫眸间荡起震荡涟漪,再掩不住复杂的惊异情绪。 伊莎贝拉,原来你在谋划野心这么大的事业版图! 蓝色眼眸弯弯地看着他,希斯克里夫,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搭上的是条什么船嘛? 第23章 墙面覆盖丝绸软包,上悬威尔金森肖像油画,天鹅绒窗帘挡得光线一丝不漏,靠墙餐边柜上,是已醒好的波尔多陈酿。 中央一张桃花心木牌桌,铺着深绿呢桌布,四角以黄铜铆钉固定。 桌上四位,手边皆放着筹码、玻璃杯、雪茄烟灰台,主家威尔金森脚下,卧着轻鼾的家犬。 五个仆人无声侍奉,四人给牌桌上的绅士们发牌、添酒、点烟、清台;一人因最后的玩家尚未到场,暂时补上三缺一。 “所以,贝拉其实是你的未婚妻?”威尔金森扔出一张7,用一种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表情,看着坐在对面的索恩,“贝拉想做蒸汽纺织厂,你觉得来钱太慢,她就拿着嫁妆找了詹姆斯,赌气要自己开?” 希斯克里夫恶趣味地抬起眉毛,“可以这么理解。” “哈哈,”约翰打趣地看眼威尔金森,“铁疯子忙活半天,结果只是你们小情侣之间的小情趣,哈哈哈!” 希斯克里夫合上牌,看威尔金森,“明天我要去见康沃利斯,陪他赛马。等他上任印度总督,他的印度驻军一定有标准化制服需求,你和我一起去,驻军少不了你的火炮零件。” “我就知道,你不是单纯来消遣的。”威尔金森冲他提杯,“你还真是一点没变索恩,能用的人一个也不放过。正好,明天把从东印度公司那淘的东方画,给他带过去。” 康沃利斯勋爵是美洲独立战争期间索恩的长官,很欣赏作战勇猛的索恩,如果不是1781年约克镇战败英军投降,索恩不得不退役,说不定能靠康沃利斯在军队高升。 他最初结识索恩,就是想让他给康沃利斯搭个线,只是没想到这家伙用处远不止此。 “他现在迷上东方艺术了?这可不像他。”希斯克里夫眸光闪着狡猾,“还有,想办法引荐一下下议院的海军司库亨利.邓达斯,总之,你以前那些议会盟友,尽可能给我搭个桥,最好给我分享分享他们的恶癖好。” “你至于么索恩,钻钱眼儿里了?”约翰笑着揶揄,“厂址还没定呢,建厂不得半年啊?你现在就开始琢磨销路了?” “不然呢,”那灰绿眼睛漾出嫌弃,“她只管想法子提高产量,哪管生产出的布匹会不会滞销,眼里只看得见光明前途,完全看不见草丛里的危险!” 他猛吸一口,仰头吐出烟圈,“说难听点,开厂不成功,我无非一万英镑打水漂;哼,真成功了,那些被机器代替的劳工,会不抗议?同行能不眼馋?上头能不干涉?闹不好我得因为她进去!我可不做白日梦,提前防备一下得好。” “这样想是对的,索恩。”威尔金森点点头,“天下就没有不被眼红的好事,宁可把人想到最坏。打点的事,我看情况给你安排,贝拉和德比伯爵府关系很不错,辉格党那边,德比伯爵应该帮得上。” “瞧我们痴情的索恩,”约翰为他拍拍手,“为了爱情,心甘情愿当黑手套呢。” 第27章 话音刚落,牌室门开了。 “伊莎贝拉小姐到了,先生。” 伊莎贝拉脱下银狐斗篷递给侍者,露出绣着雪花藤纹的白裙,约翰目光在她和索恩之间巡视,笑而不语,威尔金森咳了一声,很干。 一进门,她就直觉氛围很奇怪了。 “刚发完牌贝拉,”威尔金森微笑,“你看一局再上桌。” “没关系,我正好学一下。” 话音刚落,侍者已经搬了椅子放在索恩先生身侧,示意贝拉小姐请坐。 约翰赞许看着侍者,“对对,坐索恩那里,和他学。” 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位子了。 她坐下,看眼身侧人,希斯克里夫正斜靠椅背码牌,咬着雪茄,烟雾从立体的鼻子里缓缓溢出,攀上低垂的眼睫,恍若半透明的面纱。持牌的左手骨节分明,右手指腹抵牌侧滑出扇形,小臂肌肉因动作在袖管下绷紧。 她不禁又要吐槽,这么迷人的身体,怎么就长他身上了! 希斯克里夫叫牌间隙,对着约翰那头吐出烟雾,冲伊莎贝拉侧首贴近,“出哪个?” 出哪个?出最大的呗。 贝拉指指黑桃a,希斯克里夫齿间溢出冷笑,抽出那张,翻面在桌上用手指叩着,“我毫不怀疑,公司的收益,迟早像这张蠢牌一样被吃干抹净。” “那也是因为你蠢到非要问不会的人。” 约翰看两人掐起来了,忙打圆场,“让你教贝拉打牌,不是让你演示如何恐吓未婚妻,索恩。” “未......未婚妻?!” 怪不得刚才气氛那么奇怪,天杀的希斯克里夫! 伊莎贝拉用眼神质问他是不是有病?! “不是么?”希斯克里夫玩味地盯着她,“现在男女一起做生意,除了婚姻关系,还能是其他关系?你总不能是拿着你们家族的资金,偷跑出来做事业的吧?伊莎贝拉.林顿?” 他在用林顿家族的舆论威胁她配合。 但话说回来,她想正常抛头露面地开展商业活动,确实也只能如此了。 看她只能默认,希斯克里夫愈发恶劣,“贝拉,这裙子以后别穿了。不然我会想到你跑之前,唱的那首令我生气的歌。”嘲弄地勾起唇角,“永远别想letitgo了,贝拉。” 伊莎贝拉简直要被他的嚣张气坏!她撑在椅子边的手挪到身侧人的大腿,想在无人看见的暗角狠狠拧一把,却被他磕烟灰的手捉住,以绝对力量箍握,夹烟的食指挑衅勾摩着她。 “贝拉,你是索恩出走那三年,迷上机械的么?你该体谅他,他也是为了你才出逃的。”约翰笑看亲昵交握着手的二人,“我就说索恩怎么对那些贵妇毫无兴趣,原来他出来赚钱,是为了娶心爱之人啊!” “是呀,约翰你太懂他了!”轮到贝拉嘲弄地笑希斯克里夫了,“他出去赚钱,就是为了-娶-心-爱-之-人呢,也不知道这出去的目的,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恩?” “你什么时候嫁他,他就什么时候实现呗。” 希斯克里夫看向话音刚落的约翰,松开贝拉的手虚点左胸,暗示他有红心皇后,约翰出了张小的,以致希斯克里夫跑了牌。 “索恩你!我帮你说好话,你怎么还骗我?” “约翰,你分辨谎言的能力,要是和你的话一样多就好了。” 看了两把,伊莎贝拉也坐上牌桌,威尔金森调了座位,让她得以和索恩做对家搭档。 “贝拉我得提醒你,议会里有瓦特狂热分子,”威尔金森将雪茄换至远离她的那只手,“你的离心调速器如果申请专利,有可能被认为是对瓦特专利的改进,可能会引发纠纷。” “谢谢提醒,但我没打算申请。” “不申请瓦特迟早会研发出来。” “我开纺织厂只是为了快速盈利,没必要为了申请专利浪费成本。等他研发出来,我已经赚到钱进行下一项了,毕竟,我真正想开的,其实是车床厂。” 说到底,离心调速器本来就是人家瓦特的发明,她只想提前用一下赚个红利,并不想抢。 “所以你实际想做的,就是我之前和你谈得精密制造?” “是的,我最终目标是与您高度一致的,就是通过车床革新实现精密制造,最终实现各行业标准化生产,彻底工业化。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如果盲目拉您开启这个项目,您就是第二个博尔特。” 亨利还不具备改造车床的动手能力,而且她资本有限,现在和威尔金森合作拿不到管理权,先用纺织厂积累原始资本,等她和亨利研发出成熟的机床,再谈合作不迟。 “贝拉,”威尔金森放下牌和烟,郑重冲她举杯,“我敬你一杯,为你的专业和前瞻眼光,更为你为人的厚道。” 看两人相惜互敬,希斯克里夫嘲讽道:“厚道可不是对生意人的夸奖。” “不不不,因着她的厚道,我愿意为她专门做一个升级版汽缸,尽可能避免与瓦特的重叠,这样她就不必买任何专利。以此来表达我期待和她未来合作的诚意。” 约翰接过威尔金森话头,“我也给贝拉提供打折价的织布机零配件,索恩,你可是因着贝拉沾光。” “感谢两位,你们真是我的贵人,”伊莎贝拉话上真诚,手上却出牌把他们的牌压掉。 “贝拉,你就这么感谢贵人啊。” 末轮,希斯克里夫看看对面的贝拉,甩出个5。 “这索恩,自己完全不想赢啊,只想着怎么给他搭档垫走,”约翰又忍不住调侃了,“你们这一明一暗,不仅是一对佳偶,还是最佳搭档呢!” 一对佳偶互瞥了对方一眼,两弯翘起的唇角皆是嘲讽。 轮到贝拉,她出了k后,直接将手里牌扔进了牌堆,希斯克里夫也右手甩牌进去,左手弹烟灰,开始收另两位的筹码。 约翰按住,“不是,什么意思,我和威尔金森还没出呢!” “未出的牌只有k/q/j/9/8/6/4了,”伊莎贝拉笑看他,“我k是最大的,威尔金森先生上轮留了q出了9,你手里应该是j,对吧?” “你一边和我们聊天,一边记牌贝拉?!” 她数着希斯克里夫推来的筹码,点点头,“对,毕竟我的处事原则,是再会垫牌的搭档,都不如靠自己。” * 研究室内。 “亨利,我们来推衍一下接下来的工作。”伊莎贝拉伏案,用炭笔在亨利面前画着思维图,“蒸汽动力能带动的织布机数量,取决于蒸汽机的动力、织布机耗能以及传动系统损耗,能理解么?” “能,贝拉女士。” “好,我们已经通过蒸汽机改造实验,明确动力可以从10-20马力提升到50-60马力,以现在的零部件加工技术,很难再突破了。” “是的,贝拉女士。” “所以,我们接下来攻克的方向,转向织布机和传动系统。建厂要四五个月,下周我们更换实验场地到厂房附近,到时我们有两大任务。” “恩。” “第一,将飞梭织布机所有核心动作,如投梭、提综、打纬、卷布,全改成机械联动,以适应蒸汽动力。第二,提升传动系统关键部件精度,来降低机械损耗,争取降到10以下,提升蒸汽动力的利用率,能理解么?” “能。” “好,亨利,厂房搭建完成之前,如果你能协助我一起攻克,我给你10英镑奖金。” 已经适应雇主大方的亨利重重点头,伊莎贝拉摸摸他的头,“好,去整理实验数据吧!” 待亨利出去,在旁观摩的希斯克里夫凑近她,抬手蹭掉她下巴上的铅灰,“我投资的钱,就是这么流向那些可怜虫的口袋里的?伊莎贝拉,你是善心泛滥还是真的蠢!令他们卖命根本不需要这么多。” “这属于内部管理范畴,希斯。”伊莎贝拉迎上他鄙夷的目光,“我有问过你以应酬之名,去各种俱乐部赛马、猎狐、豪赌花掉的钱么?” “小姐。”进门的南希打断二人,“有位绅士拜访。” “您好,伊莎贝拉小姐,我是画像师勒克莱尔,我受德比伯爵夫人委托,在您离开伦敦前,画一幅画送您。” “请进勒克莱尔,”伊莎贝拉将他让进会客厅,“上次我们就在伯爵府见过,只是你在专心为伯爵夫人作画,我不好打扰。” “您请侧身坐好,贝拉女士,不要动。” 勒克莱尔摘下三角帽,支好画架,橡木画箱咔嗒一声弹开,露出颜料画具。 ...... 炭笔在绷紧的亚麻布上发出纱响,伊莎贝拉看眼窗外,太阳都西沉了,铜烛台上堆上钟乳石般的蜡泪。 “请坐好别动,贝拉女士。” 她站起走过去,避开颜料架,看向画像师。 “勒克莱尔,我们换种方式。伯爵夫人是送我一幅画,并没说一定要是我的肖像啊,我会描述一些人物细节,剩下的部分任由你想象力加工,好么?” 第28章 画像要坐着一动不动一礼拜,她没这个时间,何况,画出来的是伊莎贝拉,也不是她王莎不是么? “好,您说吧,贝拉小姐。”炭笔移到垫纸,“我记一下。” “她是位女士,黑色头发。” “吉普赛人么小姐?” “不是,是黄皮肤的东方人。” 第24章 “钥匙还给蕾切尔太太了,小姐。” “好,去帮他们装车吧。” 晨雾中,石板路上停着两辆马车,一辆褐色橡木弧顶客用的,一辆铁包木货用的。 伍德、亨利在装行李,希斯克里夫和马车租赁公司谈价格。 “所有装实验器材的木箱都要裹羊毛毡,”伊莎贝拉走近检查着,“亨利,图纸文件都装蜡封铁皮箱了么?” “贝拉女士,铁皮箱放不下所有图纸,有一些放希斯先生随身行李了。” “什么?”她蹙眉看向付完钱走来的希斯克里夫,“刚才亨利给你的图纸,给我,希斯。” “怎么?我都见过机器了,还防着我?”希斯克里夫翻出图纸递给她,又在她要接时缩手逗弄,“贝拉,不得不说,你这三年真学了不少,连印度字都学会了。” 贝拉一把夺过看了眼,还好,是蒸汽机图纸,伦敦后期她有画一些车床图纸,是绝不能给他看的。 她已经打定主意,纺织厂赚几年钱,她就卖掉自己‘不懈的玫瑰公司’股份另起炉灶,和他彻底割席,绝不以他未婚妻身份开展车床这个关键事业。 “希斯,印度字没有这么庄重大气、流畅写意。” “你可真是个小莎士比亚,贝拉。不是印度字是什么字?” “你不需要知道。”贝拉将图纸给亨利,“切记亨利,任何时候,都不能将你的图纸托 付他人!这是一个机械师最重要的东西。” “先生,女士,你们这副画要平放还是?”车夫指着一副蒙着封布的油画。 “平放绑箱子上。” 看行李全装好,伊莎贝拉才上了客用马车,南希紧跟上来坐她旁边,亨利和希斯克里夫已坐对面,伍德留货运马车里看行李。 车夫走近车厢门,“先生们,女士们,我说一下接下来的行程。我们走圣奥尔本斯、沃特福德、卢顿,到卢顿也就晚上了,找个地方过夜,第二天走北安普敦、莱斯特、诺丁汉,再歇一晚,第三天过塔德卡斯特和利兹,到目的地。期间我俩的食宿得你们管。” “没问题,出发吧。” 马鞭抽打声响起,车晃悠悠走起来,贝拉打开窗帘,呵气在玻璃上泛出白雾。 泰晤士河北岸,东印度公司的货箱堆满码头,正在装船;铸铁桥墩下,散工们高举着硬纸牌揽活;河岸南侧,布莱克区熔铁炉已喷出硫云。一切都在预示着,她向往的时代不远了,或许就是她下次归来。 出城后,伊莎贝拉坐正道:“趁着路上有时间,我们开个会。” 亨利端坐点头,希斯克里夫漫不经心斜搭着腿,抬着下巴睨她。 “根据热资源、水源、成本、测绘整体评估,公司最终决定,在约克郡的考尔德河谷地建厂。” 南希听是约克郡,不禁问:“离画眉山庄远么?不远我们可以回去看看林顿先生,您都三个月没回家了。” “28英里左右,骑马三四小时。等搭建完临时住所,工程分拆出去后,可以找个时间回去。” 看南希明白了,她视线转回斯克里夫,“之所以选考尔德河谷,给你交代一下具体原因,合伙人。” “一,河谷冲积平原,地质稳固,适合建造大型厂房。二,紧邻考尔德河与利兹-利物浦运河,产出布匹可直达利物浦港口,或送往利兹市场内销。三,谷地周边有不少纺织作坊,劳动力资源充足。四,东侧3英里是斯坦利煤矿,可供应煤炭供蒸汽动力运转。五,考尔德河提供冷却水与排水通道,无需额外打井。六,西侧林地可供应廉价木材......” “好了,贝拉。”希斯克里夫的眼神讥讽又无奈,“不用再证明你的决策多英明,直接说接下来做什么。” ...... 正午在沃特福德吃午餐,走了段碎石路,过奇尔特恩丘陵,当晚在卢顿住宿休整,第二天天不亮就出发,途径北安普敦连绵的苜蓿田与风车磨坊的原野,到了最难走的莱斯特郡泥路。 走一段车轮就会陷入泥浆,不得不下来推车,如此反复,才好容易过去,马夫策马扬鞭,赶在天全黑前到了诺丁汉。 虽已是晚上,仍有织布声从郊区半木结构的民居中传出,听得出是半自动织布机的声响;煤矿开采已使天空蒙上薄灰,运煤马车在泥泞道路上碾出深痕,烟囱零星耸立,不愧是未来的工业城市。 但到了市中心,却仍是中世纪风貌,利思河穿城而过,狭窄的鹅卵石街道蜿蜒交错,道两旁是乔治亚砖石建筑。 经车夫介绍,他们住进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白马旅馆,有内院能停马车,还有同名的酒馆供给宵夜啤酒。 马夫负责喂马安置马车,他们五人随侍者去客房,统一的橡木地板和石灰墙,配有四柱床,贝拉细看了看帷幔里的绸布床单和羊毛毯,还算干净,摸着也是干燥的;也有取暖的壁炉,但需额外付费买木柴,整体还算不错。 开了四间,两女士、亨利伍德、两车夫合住,希斯克里夫不愿和人同住,单开了一间。 放下随身行李后,七人一起去旁边的白马酒馆吃夜宵。 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烤肉、洋葱汤和黑啤酒的气味,酒杯在橡木桌上叮当作响,闹哄哄地,十几张长木桌,几乎坐满了人,都在大声谈笑,气氛高涨。 店家看来人了,吆喝着给他们腾了一块地儿,勉强挤坐下来。 南希不得不提高嗓门,“吃什么小姐?有炖羊肉、咸猪肉、芜菁泥、黑麦面包......” 伊莎贝拉视线完全被酒馆中央的炉子旁,挥动着手演讲的青年吸引,敷衍道:“随便。” 那青年戴着三角帽,穿着亚麻衬衫外罩鹿皮马甲,是商船雇员的打扮。 脸却和装扮很违和,皮肤是那种鲜少见阳光的冷调白,很浅的金发一丝不苟梳向脑后,蓝眼睛狭长上挑,大谈大笑时露出单边酒窝,让人想到银狐这种动物。 一铁匠冲青年喊,“得了吧!小皮特一个24岁的娃娃,能管住东印度公司那帮强盗?!” 有人迎合嘲笑,“我们的小皮特首相,口袋装着国王给他的奶瓶呢!” 眼下正值英国首相大选,诺丁汉作为有选举权的自治市,酒馆以此话题下酒很正常。 “兄弟!”那青年指着铁匠,脸上是爽朗的笑,“快瞧你这件衣裳的补丁啊!等皮特给东印度公司那帮狗套上了链子!等水力纺织机转起来!明年你就能穿全新英国羊毛衫啦!” 人群有人应和起来,但马上又有反对声跳出,“可皮特说要裁军!法国打过来怎么办!” “裁军不是好事嘛?难道你想被突然抓去印度喂蚊子!怕什么,财政赤字够那帮法国佬头疼了,国家都快闹革命了,哪里顾得上我们?趁这好时候好好发财不好嘛?!福克斯倒是主张北美战争,结果呢?吃个大败仗丢了殖民地!简直就是白白烧我们的粮仓!” ...... 半小时后,在青年激情地啤酒馆演讲下,大家都开始为小皮特吆喝起来,看时机成熟,那青年举起啤酒杯,踩得木桶隆隆响,用混着拉丁语的诺丁汉土话高喊。 “敬更多工作!敬更厚的钱包!敬小皮特首相!明天下午大家投完票,白马酒馆我请客喝酒!” 一时间酒杯敲桌,呐喊声,尖叫声四起,都开始高喊小皮特。 伊莎贝拉不由跟着笑了,她喝着啤酒,目光一直锁在那青年身上,看着他走进人群,一桌一桌聊起来,最终走来他们这里。 离得近了,能看到此人裤管露出的袜带,上用金线绣着缩写‘w’,十分考究;刚才他对着衣衫褴褛的妇人,条件反射地脱帽躬身,演讲时虽很亲民,但站姿笔直气质贵气,还会拉丁语。 这绝对不是市井男性。 还没等那青年开口,希斯克里夫便不耐道:“别来烦我们。” “我们不是诺丁汉人,”伊莎贝拉给那青年解释,“且来自没有投票权的地方,所以不用费心了。” “噢是么,那实在抱歉打扰了,但愿没有叫你们反感呢。”他完全不恼,笑着离开,走了两步又倒走着退回,“不好意思,恕我冒昧美丽的女士,可以知道您的芳名么?如果可以,能知道您来自哪里就更好了。” “?” 他大方冲她笑,“您和我曾梦到的天使一样美丽,小姐。” 她还在愣神,希斯克里夫已将那青年掐脖子掼在了酒桌上,灰绿眼睛危险眯起,对还有心思笑的青年狠声道:“我好像说过一遍,别来烦我们。” “伍德,拉开。”不知道这青年究竟何方神圣的情况下,伊莎贝拉不想惹事。 第29章 等伍德把两人分开,她对那青年道:“十分抱歉,我朋友脾气不太好,请您不要追究。”她笃定地笑看他,“虽然我的名字不便相告,但我可以告诉您,皮特首相一定会胜任,且任期一定长久!” 她没记错的话,乔治三世时期任期最长的首相,就是叫皮特,所以青年支持的皮特是定会胜过福克斯,赢下大选的。 “放心,美丽的小姐,我不会责怪您的朋友,也感谢您的吉言。”那青年脱帽鞠躬,看了希斯克里夫一眼,离开了。 ...... 女盥洗室沐浴后,伊莎贝拉拖着饱足清爽但疲惫的身体,回到旅馆房间。 南希不在,应是和店家要毛毯去了,天凉,多压一床才好。 她舒展身子,正准备脱外套,门开了。 “南......”转头的她愣住,“希斯克里夫?” 不给她任何反应机会,希斯克里夫反手关上门,大跨几步近身,以绝对的力量悬殊,将她放倒在床,与她一起陷入时,一手扶上她腰侧,另只手垫进她脑后。 灰绿色虹膜瞬间放大,唇上传来微凉触感,柔韧湿滑地厮磨着,但很快,那触感便离开了。 希斯克里夫 缓缓撑起手臂,垂眸看了眼腰间那冰冷之物,目光又移回身下人。 握着小型燧发qiang的伊莎贝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希斯克里夫,你想犯罪么?” “既没有抢你财物,也没有伤害你,好像哪条法律都不符合呢,贝拉。”希斯克里夫眯起那危险地灰眸,“怎么?被我亲不舒服么?贝拉。” “是,技术很差,每次都要见血。” 腰上的手一路游走,抚上她脸颊,指腹摩挲她的唇,“不喜欢血么?我很喜欢呢,你的血很甜。”灼人的目光像要穿透她,“伊莎贝拉,你之前和我接吻时那贪吃的样子,真是演的?” 天花板的铁艺吊灯里,烛火透过琥珀色玻璃灯罩,淌蜜般映在这张性感的脸上。 “希斯克里夫,我承认,你的皮囊很有吸引力,”伊莎贝拉声音很冷,“但人嘛,总归要吃一堑长一智啊,我已经为我的眼馋,付出那么昂贵的代价了,还管不住自己,那就真该死了。” 他凑近她,近到她一抬头就吃得到。 “这么压抑自己,是怕被我亲得太舒服,爱上我么?” “不好意思,我只会爱上迷人的灵魂,而不是迷人的脸。”清明的眼眸毫无情绪,“希斯克里夫,你这么勾引我,是又想到什么好法子了?让我来猜猜,哄我和你生个孩子?呵,计划不错希斯,真成了,那孩子既能帮你去抢埃德加的财产,我的财产也是你的了。” 不怪她一眼识破,毕竟原著里,利用下一代是此人强项。 “我只是吻你,你想哪里去了?想的话,也不是不行,贝拉。” 咔哒一声,是保险后拉的声响。 他笑起来,露着那锋利的虎牙,抓住贝拉握着象牙柄的手往上挪,挪到他太阳穴上,“真想我死,该打这里,贝拉。” 伊莎贝拉冷笑一声,下移到那蓬勃之处,“这里更能一了百了,希斯。” 第25章 利兹羊毛市场商贾云集,大厅东翼的拱廊下,支着各色布料摊位,客多的讨价还价,冷清些的高声揽客,挤着人群过路的搬运工,时不时吆喝句‘让一让!’,喧哗嘈杂,熙来攘往。 空气中充斥着羊毛特有的膻味,混着摩肩擦踵的人味儿。 希斯克里夫在前以身隔挡,令拉着亨利的贝拉得以行动自如。 “亨利,”贝拉引导亨利试摸那些布料,“这是粗纺呢,之所以会表面浮毛多,是机器梳毛不彻底的缘故;这是精纺呢,有隐形结节是因纺纱机齿轮精度缺陷,这都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亨利点头,手停在一块布上,“那这块棉布,感觉有些扎手是为什么?贝拉女士。” “那和机器没关系,是老板黑心掺了劣质麻纤维。”她笑摸摸他头,令他看旁边正仔细选布料的两个妇人,“你看,终端客人验货是对着阳光看透光度,这就要求我们的机器,必须能保证经纬的密度及均匀度。” “明白了,贝拉小姐。” “小姐,”南希从侧后人群挤进来,“我留心看了几个摊位,发现年轻人喜欢的是淡紫、樱草黄、孔雀绿这类颜色,他们说那是‘伦敦色’;土黄、靛蓝、铁锈红也有人买,但基本是中年人。要不我再去前边瞧瞧?” “不了,来这里主要是给亨利讲讲布料,等我们开厂时畅销色不一定还是这些,到时再市调不迟。回马车吧,接下来的韦克菲尔德不好走,赶路要紧,争取天黑前到目的地。” 指尖还没触到那挺括后背,前人已转过身来,阳光下微眯的深目满是不耐,“你们应该再磨蹭点,直接在利兹过夜算了。” 话上奚落,手却将她半揽在怀隔绝人群,错身到反方向开道。 南希凑近耳语:“小姐,您说希斯先生,该不会是......喜欢上您了吧?” 贝拉本能蹙眉,身边最亲近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判断? “我观察好久了!小姐您没发现么?只要您在,他的眼睛就不会看向别处了!还不许别人靠近您,这难道不是因喜欢生起的独占欲吗?而且不论您提什么要求,他都不恼怒您。” 昨晚她拿毛毯回去时,二人正在走廊争执,小姐非要希斯先生半夜换旅馆住去,不然就要自己换,结果那位笑着脸忍耐小姐的不善,全没有责怪的意思,还桎梏着小姐拿qiang的手,免叫那qiang口对上她呢。 “南希,紧紧盯着不许旁人靠近的,能令人有些耐心的,不一定是喜欢之人。”看向她的蓝眼睛清醒无比,“更可能的,是要鲸吞蚕食的猎物。他爱谁你也很清楚,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讲。” “那是以前,”南希嘟囔,“您比林顿夫人差哪里了,爱上您才正常吧。” “希斯先生!噢真是你希斯先生!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打招呼的人虽被希斯克里夫高大身影挡着,但那有辨识度的声音,必是肯尼兹医生。 “天呐,都多久没见你了!你跑哪里去了?”肯尼兹拍拍希斯克里夫胳膊,冲他身后看了眼,音调更夸张了,“林顿小姐!天,上帝,尊敬的林顿小姐,您也在这里!” 贝拉冲他笑笑。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我是来利兹看病人,顺便到市场给夫人买几匹衬裙料,这儿的印度细棉布,比豪斯镇的便宜三成呢。你们呢?也是来这买料子么?” 希斯克里夫完全没要理他的意思,贝拉敷衍寒暄几句,便以赶路为由要告辞。 “好,那你们快回去吧!画眉山庄正需要您呢林顿小姐,”以为她要回家的肯尼兹热切道,“林顿先生前两天就托人给我捎信,说是凯瑟琳生病了,我还说明天去看看呢,要是您回去,我就不必着急啦!” “什么?”希斯克里夫猛地抓住他胳膊,“你说谁病了?” ...... “小姐,慢点,这脚蹬不稳。” 南希提着她后裙边,看车厢内的希斯克里夫伸手给小姐借力,才放心脱手。 坐好,关好车门,马车行驶起来,出城后约莫一个多小时,希斯克里夫看眼窗外,已上了韦克菲尔德碎石道,他扭身拉开对着前面的小窗,对车夫道:“一会往西北走,去豪斯镇西的画眉山庄!” 刚接过南希递来的水,正仰头要喝的伊莎贝拉,顿住,缓缓正过脸。 “希斯克里夫,你......刚才说什么?” “凯西病了。”那灰绿眸子避开她目光,瞥向窗外,“先回画眉山庄看看,反正你也很久没回家了不是么?正好......” “希斯克里夫!你在说什么!” “先回画眉山庄。” “希斯克里夫,我定制蒸汽机零配件,硬性要求就是四个月内必须做好,这你是知道的吧?!我做的事要和时间赛跑!我是不是第一天就和你强调了?!我是不是说过,今年抢不到先机,明年曼彻斯特就会有蒸汽纺织厂啦!”伊莎贝拉气极反笑,点着头红着眼,“你都知道!现在却要拖我的工期,是吧?!” 看那人无动于衷,她像头母豹子般扑到对面,冲小窗嘶声道:“不许改道!给我去考尔德河谷!” “去画眉山庄!你们的钱是我付的,”希斯克里夫拉过身侧人制住,使了把劲,将奋力挣脱的人儿锢在怀里,“你冷静贝拉,就回去看看,等凯西好些了我们立刻走......” “她好不了!”贝拉因为脱力嘴唇都在抖,“你真以为我说她不会痊愈,是骗你的啊?!” “如果是上次的病犯了,那就更得去看看,凯西的命要紧!” “她会犯病怪谁?怪谁!希斯克里夫,”怀中人怒瞪着他,声音极冷,“你既然为了报复我不惜离开会犯病的她,那把她的命赔上,不是应该的么?!我技不如你,就要认,你判断失误,就不想付出代价了?你想的美!” 第30章 希斯克里夫没有回答,只是无意识地将怀中人箍得更紧。 “希斯先生,”南希完全反应过来了,“夫人那种病虽然看着吓人,但只要林顿先生看顾着,一时半会是不 会有事的,等去韦克菲尔德市政厅申请了地契交割,把工程分拆下去,不会耽误工期了,再回去不迟啊。” “希斯先生,求您听贝拉女士的吧。”亨利也低低哀求。 “闭嘴!你们懂什么!”希斯克里夫把烦躁至极的无名火发在俩无辜者身上,“无论天平的那边是什么,我都绝不会拿凯西的命赌!” 怀中人低低笑起来,点头道:“好,我知道你的决心了希斯克里夫,放开我吧。” 良久,看她真的安静下来,再无言语动作,希斯克里夫才慢慢松手,伊莎贝拉起身,那白皙消瘦的手腕都被捏得泛着紫红。 南希张开手迎上她,可还没等她抓住那衣袖,就听见了铜把手转动的脆响。 车门洞开的瞬间,狂风卷着碎石扑进来,远处早春的山谷因奔腾的速度变成绿色海洋。 本能比意识先动,参军生涯把某些反应刻进了希斯克里夫骨髓,昔日炮弹袭来逃亡扑倒的肌肉记忆,爆发成环住那纤细腰肢的弹跳。 裙摆刮过橡木车门,裂帛声中,两个身影翻滚着消失在车门外。 “啊!啊!”南希嘶喊起来,“快停车!!快给我停车!!” 落地瞬间,耳边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远处是马车急刹时的嘶鸣。 碎石道上凸起的燧石棱角,在春光下泛着刑具般的冷光,怀中人左颊被划破,渗出的血珠滴在他领巾上,晕出鲜艳的红。 惊呼声脚步声,车上的马上的,皆围拢上来,车夫抱怨起来,“你们要是受伤了,可不能赖我们啊,跳车谁防得住啊?” 希斯克里夫半垂的眼睫,压不住眼底未褪的惊悸。冷汗涔涔的额角粘着鬓发,薄唇微微颤着,深深吸口气,他用左手撑起身,扣住伊莎贝拉的腕骨,将她硬拉起来,看她站得住,才松开手。 那张白皙的脸渗着血珠,红着眼眶的蓝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伊莎贝拉,你真的疯了,你才是疯子。” “希斯克里夫,马车是你出的钱是吧?车夫只听你的对吧?”平静地,毫无情绪的,“好,伍德、南希、亨利,卸行李。” “伊莎贝拉!你脑子是不是有病!”那灰眼睛也憋红了,“你在这里等上一天,也不会见到一个人影!” 南希恍然叫道:“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到路上才改道,这样小姐不得不同意!”她简直要气死,“好呀,希斯克里夫,亏我才和小姐说你对待她变好了!我真是个蠢货!” 说罢便走向货用马车,和伍德亨利开始卸行李。 “伊莎贝拉,我答应你还不行么?厂子四个月给你开起来,还不行么!” 好个给‘我’开起来。 贝拉勾起抹冷笑,一声不再吭。 两人陷入死寂一般的对峙,直到行李已被全部卸下,车夫对他哈腰道,“先生,那咱们走吧?我们可说好了啊,他们和行李虽然半路下的,但钱是没法退的。” 死死盯着那张倔强的脸的希斯克里夫,语气疲惫,“送他们去考尔德河谷。” 一直在观察二人的车夫,似乎对这结果一点不奇怪,“那你呢?先生?走着回利兹雇马怎么也得三个钟头啊,”和另个车夫对了一眼,谄笑道,“要不,我拆匹马借给你吧先生,这样你就能直接去画眉山庄了,只需要给我们10先令就行。” 希斯克里夫用左手掏钱给他,接过另个车夫牵来的马,蹬跨上鞍,拧着眉头将那弯折角度诡异的右臂移了移,左手握住缰绳,两腿一夹。 与伊莎贝拉擦肩而过,背道而去。 第26章 营地坐落于考尔德河南岸平缓地,背靠斯坦利煤矿露天采区,东接利兹-利物浦运河支流。 靴跟从岸边泥地拔出,越过以木桩与铁丝划定的边界,先看到的,是已挖了30英尺宽的基坑,底部垫着碎石,戴毡帽的砌石工正用铁锨夯实。 工人用当地方言抱怨着,“上帝啊,造纺织厂又不是修约克大教堂!伍德非逼着用铅线测每块基石,这么监工,明天我可不来了!” “拉倒吧!为着比别处多的那1先令,你每天来得比谁都早!” 跨过基坑,往里走,是半开放的厨房棚屋,很大的三口铁锅,木制长桌堆放着陶碗。厨娘正挑拣着食材,“又是咸鱼、硬面包、熏肉?噢,今天多了些奶酪。” “霍布利村就只买得到这些,等伍德去迪斯伯里集市买铁锹时,叫他捎牛羊肉回来。” “再买些芜菁、胡萝卜,贝拉小姐爱吃蔬菜粥。”厨娘把熏肉往案上一摔,拿起菜刀,“昨夜给她送饭,面包根本没动,也就粥动过啦。” “没办法呀,她钻进图纸堆里就看不见饭啦!早上她还说梦话,什么‘齿轮精度20’的......”南希笑说着从棚里走出,本想去拿洋葱,却看见那牵马走近之人。 那人左手攥着缰绳,右臂悬在绕过脖颈的白布绷带里,领巾松垮地堆在喉结处,下巴的青茬让那张立体脸显得疲惫。 “希斯克里夫?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自己的厂子,我来很奇怪么?” “您从来没来过,还以为......” “贝拉呢?” ...... “这里是织布机改造试验室,希斯先生。” 一座砖砌结构房,门口铁匠正给飞轮淬火,嘴里嘟囔,“小鬼检查飞轮比主教检查圣杯还仔细!——天杀的,教我做事,他才吃几年面包!” 嘴上抱怨,手上倒是干得仔细,全没察觉进去两个人。 墙角几台织布机被拆得七零八落,废料筐堆满断裂的梭子。 工作台上,锉刀按长度排列如琴键,上摆着台刻着u.r.1784/4/11的纺纱机,亨利正在调节铜质张力齿轮,一黑发深皮肤的纺织女工在拧螺栓。 “亨利,我早上试了下,咱这织机至少比老机子灵巧十倍!” “还不够,螺栓孔位至少要精准到1/16英寸。” “那得多好用啊?天,到时候兰开夏那帮卖织机的,得跪着舔咱的鞋底!” 亨利调好齿轮,转身去看铁匠,才发现了来人,“希斯先生?”他有些无措地指指那些机器,“希斯先生,我向您交代一下,我最近的工作......” “我对你的工作没有兴趣。”希斯克里夫盯着墙上笔迹熟悉的‘发现改进,精益求精’几个涂料单词,神色复杂。 像猎手能敏锐寻觅到猎物洞穴般,希斯克里夫出了实验室,不用南希指引,便径直走向一座橡木板搭建的屋子。 “说了小姐不在!” 希斯克里夫环顾屋内,靠墙是一英军制式的桦木框架行军床,床头柜是个木箱,床边立得不是镜子,而是一架测距仪。一排简易铁架上分放着各类文件,两个橡木酒桶架起木板,便是个桌子。 “伊莎贝拉.林顿小姐,不只学了些新东西,”希斯克里夫阴阳怪气,“哼,现在竟然连这样的地方也愿意住了,她以前可是娇气得很呢。” “是您对林顿家有偏见,以前把小姐想得太坏了。” “不!是你狡猾的主人变了!”他像有股火气发不出似得,渡步到铁架前烦躁地翻那些文件,语气怨毒起来,“她完全不把我这个合伙人放在眼里!哼,快一个月了,连个口信都没有!她该不会在做梦,不叫我参与这些,就能摆脱我吧?!” “希斯先生,您似乎忘了,一个月前是您抛下小姐的啊!”南希愤怒地高声驳斥,“是您在小姐和夫人之间毫不犹豫选了夫人啊!给您口信?给了您就会出现么?!您真以为,一个女子处理这么多事情会没有困难么!小姐她只是对您不报一丝盼望罢了!” 希斯克里夫猛地看向她,“她遇到什么事儿了?!” 这可恶的家伙!要是他的责任心能有他的敏锐十分之一就好了! 要不是她想叫希斯克里夫帮帮小姐,刚才根本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南希从架子上拿出十几个火漆封印的信封,拍他手里,“都是被教区委员会书记员退回的,就像小姐说得,魔王好见,小鬼难缠!恶心的书记员,说小姐不和他约会,工厂就永远达不到《建筑法案》的防火标准,打了地基也别想建厂房!” 希斯克里夫灰绿虹膜瞬间缩起,看着信封的眸光淬了毒般,脸颊因舌尖无意识扫过犬齿而隆起,就像肉食动物猎食前在舔牙。 * “小姐,我也是听工人们说,那书记员最近挺倒霉的,所以去教堂告解,神父问他是不是做了欺压人的恶事,开示他《申命记》里主的话,‘屈枉正直的,必受咒诅!’《加拉太书》里更说,‘人种得是什么,收得也是什么!’他害怕主再降罪,自然就给你通过了呀。” “你说得挺倒霉,”贝拉看着表情刻意的南希,“是指在赌场输个精光,被当众扒光?是丑闻贴满街道,还爆到教区委员会?是家里的井打出血水,吓得女仆晕过去?是窗户被血书上帝将要对他降血灾么?是所有家畜都被开肠破肚么?” 第31章 “南希,你把书记员难为我的事,告诉谁了?” “小姐,我,”南希一秒也扛不住那探究目光,“我实在不想您再接触那恶心的书记员了,上周希斯克里夫来时,我就,我就告诉他了!我知道,您不稀罕他管您的事,对不起......” “做得好,南希。”贝拉对愣住的她笑笑,“恶人就要恶人磨。我没你想得那么清高,能解决公司困局才是最要紧的,”目光移向她身后进门那人,“至于那人是希斯克里夫,还是约瑟夫什么的,有什么分别呢?” 希斯克里夫裹着修长腿肌的马裤溅满泥点,皮靴也全是河泥,看得出赶来得挺急。 那双眼从门外就钉死在了她身上,走到她面前这几步功夫,已将她浑身上下看几遍了。 “伊莎贝拉,拿到许可了?” 贝拉扬扬手中的文件,算是回答他。 “有了许可,这里就暂时不需要你了。” 希斯克里夫停在她面前垂目看着她,从外带来的风雨气息,侵袭着贝拉神魂。他抬起能活动的左手,抚上她眉间,又摸向她的眼睫,贴合处指腹烧得像火,划过眼下淡淡乌青,捻向那早已没了伤口的面颊;最终停在了她的唇瓣,若即若离。 贝拉仰头等着他后话,目光毫无波澜,仿佛被他指腹厮磨的唇,并不是她的。 “伊莎贝拉,现在跟我,回画眉山庄。” 哈,果然。 “希斯克里夫,凯瑟琳病还没好吧?”她偏头躲开那手,站起身,“放心,我会跟你回去一趟。你也清楚希斯克里夫,因着你对我的报复,你的凯西现在对我已是毫无用处的人,我不会出于同情再看她一眼。” “以后所有她的事,但凡有求于我,就像这次一样,拿利益或你的价值来交换,希斯克里夫。” * 教堂钟声响起,山谷里涨满水的小溪传来了悦耳的潺潺声,四月和煦的光穿透薄雾,照在画眉庄园的石墙上。 玫瑰尚还是花骨朵,缠绕的荆棘已攀上了镂空铁门,在金属表面划出细长锈痕。两侧的椴树也长出了新叶,投影在地面形成蜂窝状的光斑。 艾伦、伊森早早就在门口等着,林顿小姐一下马车,便都迎了上来。 “小姐您怎么瘦了啊?您想吃什么?中午我给您做。”艾伦看不够似得,握着她手打量她,“手摸着都不细嫩了,怎么看着很疲累的样子啊,”她警惕地看她身后的希斯克里夫,压低声音,“是他叫您干了粗活吃了苦头,欺负了您么?”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别担心啦艾伦姐,”南希亲昵地抱住艾伦胳膊,“小姐就是劳累了些,没事的。” 伊森笑道:“先生在书房等着小姐呢,艾伦,快叫小姐进去吧。” 草坪青绿,西北角的山毛榉翻卷出绒白的叶背,墙上的忍冬藤随风轻摆着,花粉颗粒在光束中形成悬浮的尘雾。 一切都很熟悉,又因心境,全不一样了。 “等得及我先见哥哥么?”贝拉看身侧人,那张脸的表情可谓复杂,烦躁、尴尬、或许还有些不安,“哈,一刻也等不了么?走吧,先去看看你的凯西什么情况,给你个安心。” 径直来到主卧,林顿太太穿着件宽松的白色衣服,肩上披条薄披肩,坐在窗子下的沙发椅里,浓密长发比之前短了些,双目还算有神,整体看着还算正常。 “我看着你从大门进来的,你变得多了贝拉。”凯瑟琳凝视着她,“特别是你看希斯的眼神。” “你哪里不舒服?”贝拉不想说无用的废话,“告诉我症状。” “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了,希斯不肯告诉我呢,你会告诉我的吧?贝拉,他消失的日子是去找你了么?你们是怎么碰到一起的?他是为你受得伤么?你们......” “凯西!好了!”希斯克里夫走过去蹲下,“和贝拉说说你哪里不舒服,你不是说头晕么?还不想吃东西......” “希斯!是你要害死我啊!”凯瑟琳突然吼起来,“你上次跑走我就没了半条命,可你还是敢跑出去!我以为你又要三年不回来了,或者更久!” 贝拉示意艾伦凑近,“艾伦,我赶时间,你来说她的症状吧。” 她一边听着,一边看着那两人的大戏。 凯瑟琳露出一副不顾一切的神情,一把抓住希斯克里夫的头发,“你说会爱我脚下的土地,头上的空气,爱我碰过的每一样东西,可你却总是离开有我的土地!你却连和我说话都心不在焉!” 希斯克里被她揪得叫起来,“凯西!别把我折磨得像你一样发疯吧!”咬紧牙关,想挣脱开脑袋上那只手。 听着艾伦的描述,再结合原著的时间线,贝拉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越听越确定,就越忍不住笑起来。 希斯克里夫在她表情变化瞬间,就看向她了,随着那双蓝眼睛越来越不正常的目光,他的眉头也越蹙越深了。 贝拉用确保那两位能听得到的音量,笑道:“真是恭喜了,凯瑟琳,你没有犯病,你是怀-孕-了呀。”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在一张张精彩的脸中,她向那张最精彩的,挑起眉,“希斯克里夫,你撂下你的公司一月不管,过来守着她,当真是立下一件大大功劳啊!没有你照顾孕妇情绪,我哥哥的孩子,怎么健康成长啊?” 第27章 凯瑟琳松了手,曲膝的希斯克里夫僵在原地。 贝拉收起笑意,“既然她没病,那恕我失陪。” 艾伦和南希也跟出来了,南希还好心给关上了卧室门,给里面那两位好好反应的时间。 “我去书房找哥哥,南希,你去帮艾伦准备午餐吧,你们也好久没见了,想必很多话说。” “林顿小姐,那林顿夫人怀孕的事......” “我会说的。” 埃德加一如往昔,在家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正窝在胡桃木高背椅里看报纸,见贝拉进来了,忙走出和她贴面拥抱,“林顿家的甜心,你可算回家来看看了。” “抱歉哥哥,前段时间有些事耽误了,”她斟酌着用词,“我用闲钱......和希斯克里夫投资了点小生意,现在正打理......” “我知道,贝拉。等格林先生来了,就谈谈你们的事贝拉。” 知道什么了?和詹姆斯又有什么关...... “先生,格林先生到了。” 书房门再次打开,是伊森,侧身将詹姆斯让了进去。 “伊森你也进来,这事还要你张罗呢!” 一屋四人,三种表情,埃德加忧喜交加,伊森喜气盈盈,另两脸互看着发懵。 趁着埃德加在翻东西,詹姆斯对贝拉耳语:“贝拉,和斯坦利煤矿的煤炭订购合同,下周就拟好了,可以准备签约的事儿了。” 看贝拉点头,才转向埃德加,“林顿先生,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业务么?” 不等埃德加回答,伊森便喜道:“当然是为了商量小姐订婚的事儿啊!” 什么?! 埃德加将翻找出的一封信件递给她,僵在原地的贝拉没有伸手,是詹姆斯接的。 “希斯克里夫一个月前就向我正式请求婚姻许可了,我本来是全不看好此人的贝拉,但你既然已跟他......同居......我是不得不要考虑这门亲事的。上周他已邀请林顿家族的所有男性成员,开宴商讨过此事,当场发了喜金。” “既然都同意,他也愿意尊重信托协议,我昨天便签了这求婚许可书。贝拉,你准备准备,教区神父明天会来宣读‘结婚预告’,后天 就能在《约克郡先驱报》刊登订婚公示了。” 伊森笑道:“我想希斯先生定是很爱您的,小姐。主家一松口允准,希斯先生全不顾受伤的胳膊不被肯尼兹允许骑马呢,立刻地就去找您了,快得都没来得及告诉他,要在神父来之前买好订婚戒指!” “这、这......贝拉你......”詹姆斯再愤恨,以他身份能做的,也只有把那烫手的求婚书伸到贝拉面前,提醒气到失语之人赶紧做出反应了。 “格林先生,请你来,是协定他们的婚姻契约......” “我不同意!!”她终于怒吼出来,“埃德加林顿!你们林顿家订婚,都不问当事人的么?!” 根据现在的英国传统,以及《哈德威克婚姻法》,教会婚姻登记簿就是婚姻唯一官方证明。一旦教区神父主持过婚姻预告,那订婚将被直接视为合法,男方将直接拥有丈夫的部分权力。 一旦经过教会,她还怎么摆脱那条毒蛇?! 那她的处境和原主还有什么分别?! 开门声。 “为什么不同意?我亲爱的未婚妻。”身后渐近的,是撒旦的低语,“是因为我没有买订婚戒指么?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太阳落山之前,足够买到你心仪的戒指了。” 贝拉机械地转向被她吼懵的埃德加,“埃......哥哥,凯瑟琳怀孕了,你先去看看她,再商量我、我订婚之事吧。” 第32章 埃德加眼睛瞬间亮起来,向门外而去,恨不得跑起来了。 “詹姆斯、伊森,你们也出去。” “又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亲爱的小姐,容我替沉浸在幸福里的主家提醒您,您的事主家一直有意地隐瞒着夫人,等您订婚结束......” “出去!!” 室内只余两位当事人了。 希斯克里夫无声凑近,站定,只死死盯着她,并没有动作言语,现在要着急的,可不是他。 暴风前粘腻的寂静,连空气都似有毒。 “希斯克里夫,事已至此,你在这一个月做了什么,我不追究了,”贝拉不自觉吞咽着,凝滞地像在咽下玻璃渣子,“立刻向林顿家取消求婚,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声冷笑,“贝拉,在伦敦你不是很接受么?我以为我不需要再提醒你,这里面的利弊。” “别装希斯克里夫,名义和事实能相提并论么?我,绝不会和你真订婚。” 两双肉食动物般的浅瞳,对峙撕咬着。 “贝拉,你知道么,当你手握一个人的把柄,那人还敢果断拒绝你的时候,这人一定留了一手。”灰绿瞳孔眯起,“你有后手。伊莎贝拉。” 天,这般敏锐的直觉洞察,这还是人么? 贝拉深深吸口气缓解窒息,不能,她绝不能让他察觉自己和他割席的决心,而有了防备。 “希斯,”她态度缓和下来,“我只是不知道,你又不爱我,我也不爱你,” 眼前人肌肉绷紧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却又被什么生生拽住了。 “我们非要绑在一起的意义是什么?希斯,做一件事,总归得对自己有好处吧?你真和我订婚,结婚,你的凯瑟琳也会发疯的呀!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是对我没好处,贝拉,但能令你痛苦啊!凯西发疯就让她折磨我吧,反正我也可以折磨你,来安慰自己不是么?” “希斯克里夫!不是,我究竟怎么你了?你这么恨我?要这么折磨我?!” “我是恨你,贝拉,”那灰眼睛怨毒无比,“恨你明明是无比野蛮的灵魂,人前却装出一副对谁都周到的文明样子!恨你有无数秘密,每句话都不可相信!恨你自认掌握了真理的嘴脸!” 长密睫毛抖动着,是他再压抑不住的情绪,“恨你看起来能被呼啸的风弯折,但风停就又昂起头来!不论我用多少力扯住你,一放手你就又弹回去!这样可恨的你,叫我怎么忍得住不彻底折断!毁掉!” 哈,这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啊,他灵敏的头脑叫他看着像个人,但骨子里那毫无理性的扭曲,分明就是真疯子! 是呀,他就是疯子啊,那次在厨房,那天在呼啸山庄,他原话不就是,要用折磨人填补生趣,要靠报复折磨人活着么? 天,她一想好好生活的,是真惹不起这神经病啊。 “希斯,”她挤出个微笑,尽量温和地看他,“我当初骗你,真不是为了利用你拿到财产。请你理性地思考,我想拿到财产真的非用你不可么?不是吧?希斯,当初我是觉得你......好看,但又明白你只是图我家产,为了多接触才骗你的,只是女儿家的小心思,真不是恶意的。” 看那恶狠狠的目光松弛下来,她‘温柔’抚上他的伤臂,哄孩子般,“希斯,对不起真的,无论发心是什么我都不该骗你,我真的知错了,也为此付出代价了不是么?公司也任你占了,也不要求你能珍惜我的事业,给足你自由,这还不够么?我现在答应你,以后我会无条件帮你看顾凯瑟琳的健康,好么?” “贝拉,我信你这番话。”他用左手抓握住那只抚慰他的手,眸光灼热地穿透着她,“你不是说,撒旦如果长我这样子,有信徒也不奇怪么?那你来当我的信徒。贝拉,不是喜欢我的身体么?喜欢摸我亲我么?” 他引着她的手一路摸上去,令其感受衣料下紧致蓬勃的身体,抚过她曾迷恋过的立体的脸,令她手心贴上他的唇。 “那我们就多来几次,撒旦愿怜悯赐福给他唯一的信徒的,但休想,我会放过你。” “希斯克里夫!你听不懂人话是吧!”再也受不了的贝拉狠狠抽出手,怒目切齿,“做梦吧!我宁可和埃德加承认!我就是拿着他给我的信托基金创业啦!也绝不会和你这撒旦共舞!” “贝拉,你知道那些早就觊觎你财产的侄子们,听到埃德加给你的信托将尽一万五时,表情多嫉恨么?承认信托造假,你哥能放过你,他们会放过你?” 希斯克里夫上半张脸绷着,下半张脸笑起来,“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把詹姆斯.格林送进去啊,然后再被你那些侄子们收回财产权,啊,对了,你没了财权,可别忘了和格林,赔我那三倍违约金啊!” 贝拉止不住地浑身颤抖,生理性地眼前发黑,整个书房晃悠悠天旋地转起来。 但她必须,必须撑住,她不想倒在魔鬼面前。 扶住桌沿,看着那魔鬼,“希-斯-克-里-夫,你是想逼死我么?” “怎么会呢贝拉,你可是要和我共度余生的未婚妻啊,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再浪费时间吵架,再不出发去选戒指,就来不及好好挑选出你心仪的戒指了。” 死寂般沉默,也许很久,也许只过了一瞬。 “希斯,你真的,会怜悯我么?”伊莎贝拉直起身,楚楚看向他,“那给我买一个贵的,漂亮的戒指吧,来证明你是会对我仁慈的。” “好,我们去豪斯镇?不,豪斯镇太小了,我们去利兹。” “我要去约克,虽然更远,但那里有约克郡最好的珠宝店。你去备马车吧,我去换个常穿的颜色的裙子,挑的宝石才能审美长久,不是么?” 正和艾伦烤披萨的南希被大力拽出厨房。 “南希,有个任务,我要你一定、必须办到!”贝拉小姐的眼睛简直在喷火,“无论用什么法子,话术,令凯瑟琳对‘希斯克里夫只要和我订婚了,就会移情别恋爱上我’这件事,深信不疑!南希,我会给你争取尽可能多时间,但晚上回来时,我要看到凯瑟琳对我订婚的事,坚决反对!以死相逼!!” 南希反应了两秒,愤然点头,“好!交给我小姐!” ...... “这是新到的巴黎式样。”店员难掩不耐地打开个桃花心木盒——黑天鹅绒衬垫上,一枚蓝宝石戒闪着华彩。 他很久没伺候过这么挑的客户了,陪她的男士都喝了三杯薄荷酒了,还没选出心仪的。 那女士戴上,对着裙子比了比,“单看是好看的,但蓝宝石太挑衣服颜色了。” 工坊暗门开了,传来酸液味道,学徒捧着丝绒托盘走出,店员叫住,示意把刚打磨好的新对戒呈给柜台前的女士。 “如果这对也不行,只能请您再转转了,毕竟您已经把店里的款式看遍了。” 是一对红宝石戒,戒托的荆棘纹如毒蛇盘踞,严丝合缝地卡着鸽血红的玫瑰纹晶体,仿佛它们天生就该如此绞缠。 “这是刚设计的‘荆棘玫瑰’,刺尖都做了钝化处理。”店员用银镊夹起男戒,展示戒圈内壁所刻铭文,“‘norosewithoutthorns’(没有不带刺的玫瑰),提醒男士美好的人都有棱角,爱情需付出、忍耐、欣赏。” “就这个。” 全程耐心陪伴,话极少的绅士,下了定论。 ...... 马车疾驰在将黑的路上。 车里丝绒座椅上,希斯克里夫耐性地凑近着身侧人,将她的空间渐渐掠夺,最终将她卡死在车壁的死角里。 贝拉无奈地看他,“你要做什么?” 眼前人屈起膝盖,卡进她裙撑之间,凑她极近,睫毛在昏暗车灯下投出细密的影,薄荷味道漫过她呼吸,令她不得不吸入肺腑。 他屈指抚上她脸颊,“奖励你,贝拉。” “不用。” 看那灰绿虹膜瞬间收缩,她勾出个温柔的笑,“我的意思是,来日方长希斯,我们不着急,你手臂还有伤。” “你知道的,贝拉,我一只手就可以。还是说,你又在骗我?” 贝拉深吸气,眨眼倾身贴上他,在她清明的目光里,那危险的眼睛半闭下来,长密睫毛遮住了眼中浓郁欲望。 时间还很多,像在吃美味的甜点般,慢慢地蹭,慢慢地舔舐,可没一会儿,这浅尝辄止就不再解渴,他摩挲抓握住她脖颈令她迎上,撬开她齿关深深地进入,紧紧地勾缠。 被吻得上不来气,怀中人想要后撤,那有劲的手松开脖颈,插进她指缝,十指交缠着将她手按制在车玻璃上,两个戒指磕碰出的清响,被沉重呼吸声淹没。 突然的急转弯让车厢猛烈倾斜,打断了车内热烈。 希斯克里夫直接单手箍腰将她抱起,令她坐腿上,换了个更能尽兴的姿势,桎梏着她的头,将她重新按向自己。 那清醒的蓝眼珠转了转,抬手抓住他头发,将他按在她颈侧,半垂着水光的眼,诱他为那白皙脖颈画出花朵。美味送在嘴边,饥饿的人就着马车的颠簸,贪婪地吃着。 第33章 韦瑟比大道上,骑马赶夜路的人被一辆华丽马车疾驰超过,他狠狠抽马屁股一鞭,他要超过去,再看眼那旖旎春光。 刚才擦肩而过,那马车有雾气的车窗上,一只白皙的手扶上窗户,鲜艳的红光晃过,拖出一道湿痕。 第28章 马匹嘶鸣混着急刹声,扰了车内沉溺的呼吸。 勾着又交缠了两下,方才退离。 安静下来,才听到簌簌雨声,雾气氤氲的车窗玻璃外,淌着蜿蜒雨水。 贝拉抹开玻璃雾气看向窗外,镜面倒影里,蓝色眼眸瞬间眯起。 仰靠在车壁的希斯克里夫,屈指蹭上那艳丽脖颈,“你出汗了,贝拉。” 怀中人没有起来的意思,蓝眼睛望回他,水光潋滟。 “亲一路了贝拉,还要?”喉结在阴影里滚动,“你可真贪吃。” 画眉庄园大门外,椴树枝桠在夜雨里摇摆,树下打伞的女仆,看眼身侧煞白着脸的女主人。 “夫人我说了,您不必这么急着质问希斯先生,毕竟亲眼看到,实在未必有趣呢。” 糖霜般的白雾中央,被抹开的清晰玻璃里,鹅黄方领里那段霜色锁骨,染着斑驳颜色,埋在那里的男人贪婪起伏,又移向那没了口红的唇,不得餍足地索取...... 希斯克里夫先下了车,单手搂过贝拉将她放在没水洼的地方,南希忙给打上伞,将手里那把给了希斯克里夫。 三人进庄园,迎面遇上伊森。 “南希,你怎么不给夫人把伞,就叫她淋着跑回去了?” 不等南希回答,沉下脸的希斯克里夫已脱离他们,大跨步急走向屋子。 “我不同意!他们不可以订婚!!” 还没进会客厅,就听到了凯瑟琳的怒吼。 “原来你们最近鬼鬼祟祟地,出去进来,是在干这好事啊!”头发衣服都被打湿了的凯瑟琳,像只被夺了食的母老虎,冲两个男人嘶吼,“好呀希斯!好呀埃德加!你们两个居然一起骗我啦!你们俩合伙要弄死我呀!” “你还怀着孩子,凯西,”埃德加心疼地手足无措,“你不要激动。” “埃德加.林顿,你当没当我是这画眉山庄的女主人!?我也是伊莎贝拉.林顿的监护人!你怎么敢越过我的权力行这事!”她简直气死了,“你这个懦夫!就只会用这种法子令他远离我么!” 门口观望的南希,凑近贝拉耳语,“小姐,要进去添把火么?” “不要,我们走吧。” 等回了自己卧室,贝拉才解释道:“不能太刻意了,希斯克里夫太警觉危险了,如果他反应过来是我算计他,我真不敢想他又要整出什么好活!” “天杀的希斯克里夫!真是坏透了!不可救药了!”铺床的南希拍打着浮灰,力道像揍人,“厂子那边忙成一锅粥了,他作为合伙人不仅不帮您,居然还在背后算计您拖您的后腿,他这么行事,就不怕下地狱么!” “他自己就是恶魔,还怕什么地狱啊。”贝拉从背后抱住她,“你做得很好,南希,幸亏有你.....还好有你。” 南希转过来,心疼地回抱住她,“小姐,上帝定知道您受苦了,主不会叫您白白受难的,《哥林多后书》不是说了么,我们这暂时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呢!” 红着眼睛的贝拉笑起来,“说得好亲爱的,会的!” 天刚蒙蒙亮,约克郡西教区副牧师希尔得斯,就穿好黑袍套上白色圣带,拿着《公祷书》与十字架出了门,马车迎着细雨,奔向画眉庄园。 刚下车管家就迎上了,极尊敬地将他引入书房,奉上上等红茶。主家似乎为着妹妹的喜事整夜未合眼,看着很是疲惫,两人简略交谈,确认了流程细节。 仪式场地是庄园主宅邸的小礼拜堂,大十字木架前,是铺着白色亚麻布的长桌。 他检查过桌上的《圣经》、羽毛笔与婚约文件,看向两位新人。 分开看,真是两副上帝创造的美丽容颜,站在一起,反倒瞧见怪怪的。 男士眼下的乌青比主家都重,但目光却是很有神采的,光洁的下巴显然是刚修理过,除了右臂不太利索,礼服可谓讲究,在他印象里,此人并不是个虔诚信徒,今日真是罕见的庄重了。 女士则正相反,饱足的精神显然睡了个好觉,但眼神却空洞游离,仿佛灵魂不在这里。那象牙色塔夫绸长裙并未熨烫,蕾丝头纱也没用发夹固定,只草草搭在发髻上。 他先以‘婚姻礼文’,做了开场祷告。 展开《公祷书》第173页,羊皮纸在潮气中轻微卷曲着。 “两位,请上前来,将手放于此上。” 男士靴跟声短促有力,女士的鞋尖却迟迟才跟上。 “希斯克里夫,你是否自愿接纳伊莎贝拉.林顿为你的未婚妻,无论顺境逆境,都会摒弃其他所有,终生守护她、忠诚于她,只爱她一人么?” 对着圣主十字架,当着堂下坐着的众人,他沉声道:“是的,我愿意。” “伊莎贝拉.林顿,你是否自愿......” “先生!”“林顿先生!” 匆匆跑来的两个女仆打断了他,那两人跑到主家面前,一焦急道:“夫人跑了!夫人跑了!您快去找她吧!”另一更是急得跺脚,给他看一张字条,“她撂下话来,此去就死在应许之地,自由的乐土,再不回来了!” 那主家腾地起身,奔跑出去的样子堪称失态。 令他没想到的,是刚承诺忠诚于未婚妻的先生,居然毫不犹豫地撂下未婚妻,也跟出去了?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那被撂下的女士,居然长舒了一口气,唇角勾起笑意来? * 伍德前跨下马,撑起前臂,坐在其后的贝拉小姐扶着跳下。 细雨令呼啸山庄更压抑了。 灰蒙蒙的一楼大厅,辛德雷拿着酒瓶站在墙角,神志不清地恶狠狠看她,窝在壁炉旁的男仆约瑟夫瞥了她一眼,便低头继续翻他那残破的《圣经》,小流氓似的哈尔顿眨着大眼睛看着大人们。 埃德加失魂落魄地坐在脏乱的长桌前,“贝拉,替我上去看看吧,她气极了我,不愿见我,只肯见希斯克里夫呢。” 她上了楼,巡声停在一个卧室前,说是卧室,其实就是个类似明清厢床的封闭小空间。 “希斯!你这辈子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啊,难道你现在竟要为她伤害我了么?!” “不是我伤害了你,是你残忍虚伪的心伤害了你自己,凯西,同时也伤害了我呀!” “不,我不是要伤害你!看在我比你更痛苦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吧!难道你真的要在我的命和娶她之间,选择她么!” 当里面陷入沉默,贝拉便转身离开了,因为她不需要再确认了,他早就告诉过她答案了不是么? ‘无论天平的那边是什么,我都绝不会拿凯西的命赌!’ 看着门缝下的影子消失,希斯克里夫转向蜷缩在小床上的凯瑟琳。 “凯西,不是只有你,看到我犹如看到荒山,看见林顿家的人,就像看到美丽肥沃的山谷呢!哈,林顿家确实有邪门的力量啊,难道就因为他们是上帝忠实的仆人么?不,不是的,她是不信上帝的......” “希斯!你这话仿佛在说,你也是爱她的!” “凯西!但我和你不一样的是,我还是会选我的荒山啊!”那灰绿的眼眸黯淡下来,忽又喷出怒火,“可你有什么资格要我为了你放弃她呢?!你选了埃德加啊!” “希斯克里夫!你这个畜生!因为我嫁给他就是为了你啊!”凯瑟琳滚下热泪来,“希斯!我不想叫你做乞丐啊,嫁给他,就能用他的钱令你摆脱辛德雷啦!我最大的悲苦,就是你希斯克里夫的悲苦啊!” 她歇斯底里地哭嚎,“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希斯!不!你已不是我爱的那个希斯克里夫了!那个希斯克里夫,只能在我自己的灵魂里找到了!” 眼前人终是被她的眼泪打败了,无力地垂下肩膀,“我不会订婚了,凯西,坐你丈夫的马车回去吧!我已经没有健康的手臂,令你坐在我马背上了。” ...... 凯瑟琳陷在豪华的绸缎里,发狠盯着床边那三人,不肯张嘴吃艾伦喂给她的稀粥。 “凯西?求你别再叫我心碎了吧!”埃德加哀求着,“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呀!” “我真是厌倦透了埃德加,让我彻底离开吧!我从没有这么迫切地盼望去那个极乐世界!” “我撕毁同意书还不行么?我想,”埃德加痛苦无比地望向身侧的准妹夫,“你也不会追究我的反悔,不会责怪仪式被破坏的,对吧希斯克里夫?至于那些喜金......” “不必退了,”希斯克里夫不耐道。 “希斯!可你对着上帝发誓了!”凯瑟琳梗着脖子不依不饶,“人若向上帝许愿或起誓,是不可食言的。你不该令贝拉以为,你是会依誓言待她的!你必须去教会,令神父为你解誓!” 第34章 一直在看戏的贝拉忍不住笑了,“凯瑟琳,他又不信上帝,对上帝说的话又怎么会作数?”蓝眼睛清明地瞥向那灰眸,“你觉得我会蠢到,要求撒旦去应对基督的誓么?” 灰眼眸危险眯起,“是呀贝拉,撒旦无需上帝允许,也可行他所欲行之事呢。” 凯瑟琳看着打着暗语的两人,眼眶瞬间又红了,他们定是有了她不知道的秘密,才有了她插不进去的默契,即便那默契是彼此嫌恶的。 “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贝拉说话。” 只剩两人后,贝拉端起艾伦放在床头柜的粥,喂她嘴边。 “贝拉,”素日野性刁蛮的眼睛,现下无助地垂着,“我活着最大目的就是他,即使别的一切全部消亡了,只要他留下来了,我就能继续活下来。要是别的一切都留下来,只有他消失了,那我将不再要这个世界。” “恩,知道。” “贝拉,你爱他什么?爱他长得英俊么?可我爱他的灵魂啊,我们灵魂是完全一样的,他在我世界里并不是像你一样,作为一种乐趣存在的,贝拉,你不能......抢走他......” “放心,我不是埃德加,没有受虐倾向,对抢你们这种自私疯狂的灵魂,毫无兴趣。” 在她诚实的目光里,凯瑟琳终于吃了口粥。 蓝眼睛笑看着她,“凯瑟琳,真的,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真心祈祷你长命百岁呢!” 安抚好凯瑟琳,贝拉回到自己房间。 像撑完艰难战役的士兵,那股劲儿松了后,疲累无比地瘫在床上,什么东西悉悉索索靠近她脸侧,偏头看去,啊,是凡尼啊,毛茸茸的白色团子,湿漉漉看她。 一把抱在怀里,埋在里面深深吸一口,良久,闷闷道:“凡尼.....坏人太厉害了......你能不能......变成白骑士帮妈妈啊?”泪水划过脸颊,又被湿漉漉的舔掉。 门无声打开,又悄无声息关上。 “南希,我们不安慰下么?噢,可怜的小姐啊,她又不是铁打的机器,她也是个血肉做的人啊!” “艾伦姐,”南希将她拉走,“我们在她就只能坚强,让小姐发泄一下吧,咱们去给她做一个漂亮香甜的蛋糕!” ...... 太阳要西沉了,床上的鹅黄身影终于撑起手臂,起身,下床。 桌子上那本厚厚的《国富论》,已经落灰,第一次看是穿越来的第三天,看得极认真,上面还有笔记和感悟,那时候是真觉得,自己会成为工业女王呢。 不,你就是会成为工业女王的,王莎,振作起来! 她伸展身体,开始收拾柜子里要带走的书,嘴里哼起歌来,“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坚持对我来说~就是以刚克刚......” 整到一半,看手上那戒指实在碍眼,便拔了下来,转身想扔床头柜里,却看见了门口的希斯克里夫,又默默套上了。 “希斯,你下次走路能不能出点声?” “你唱得是哪个国家的歌?和你图纸上文字,来自一个国家么?” 他习惯在句尾以舌尖轻抵上颚,将未尽的余音锁进抿成直线的薄唇,如同毒蛇收拢毒牙前的刹那凝滞,令他说话自带威胁迫人的气场。 “是的,来自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 他走近她,抹掉她脸上的灰尘,“就像有的奥地利人,会觉得自己是德国人,你较三年前大变了样贝拉,甚至变得不信上帝,也没了英国传统。这变化绝不是看两本书能做到的,”灰眼睛逼视着她,“或许,是你给自己找了个精神故乡,彻底改造了自己的灵魂?” “告诉我贝拉,你灵魂故乡的,名字。” * 斯坦利煤矿经理办公室 桃花心木桌中央摆着镀银墨水台,经理翻看着客户递来的订购合同。 敲门声响起。 “抱歉希斯先生,贝拉小姐,我出去一下。” 等经理出去,贝拉凑近希斯克里夫,“希斯,一会儿讲价时,你来当坏人,你就说......” 希斯克里夫似笑非笑盯看她,“贝拉,你之前也是这么,一句一句教詹姆斯怎么骗我的?恩?” 服了,还能有比这更记仇的名著男主么! 门再次打开,回来的经理笑眯着眼,“希斯先生,贝拉女士,是这样的,我们的一个股东,本来是例行来公司收分红,但听说贵厂竟是蒸汽动力,便提出要亲自来和新兴的未来之星签约呢。” 股东更好,直接能探到底价。 贝拉笑回:“没问题,怎么称呼你们这位股东?” “股东是莫宁顿伯爵,贝拉女士,您称呼他韦尔斯利先生就好。” “韦尔斯利?”贝拉探出身子,“是wellesley么?” “对,是的,您听说过伯爵的家族?” 天呐,真的是她想的那个韦尔斯利! 她怎么可能没听过,这可是未来英国最 牛家族。 韦尔斯利四兄弟,是乔治四世时期的帝国操盘手。 大哥理查德最高晋封侯爵,最高做到印度总督,征服迈索尔、马拉塔,还策划了反法同盟。 二弟阿瑟就更可怕了,那可是未来指挥滑铁卢战役,终结拿破仑的男人啊!八国元帅军衔唯一获得者,英国陆军总司令与英国首相,威灵顿公爵。 三弟财政行政大臣;四弟外交大使情报专家,也是权威赫赫。 经理口中的莫宁顿伯爵,是家族领头人-大哥理查德。 贝拉合上合同,砍价,还砍什么价?这不就是向上社交天使轮么? 趁着韦尔斯利还没崛起,结交成本尚低,与之交好,还怕自己未来的工业帝国不能稳稳落地? 这么想着,门再次开了。 进来的是个极华丽的年轻绅士,穿着孔雀蓝织锦缎套装礼服,精美的针绣蕾丝领巾,戴着纯金怀表,手执象牙柄手杖,上雕着蓝盾金狮徽章。 贝拉赶紧起身伸手,但看清那张脸后,不禁一愣。 同时伸手的莫宁顿伯爵也顿住。 “是你?!”“是你?!” “诺丁汉?!”“白马酒馆?!” 在身侧阴沉注视二人的目光里,伯爵挑眉笑起来,“美丽的天使,很高兴再次见到您,我是理查德.韦尔斯利。” 握手姿势改为托手俯身,吻在了贝拉的红宝石戒指上。 第29章 “伯爵您好,我是伊莎贝拉.林顿。” 莫宁顿伯爵行毕吻手礼,直起身冲她粲然一笑,“贝拉小姐,您的名字和您容貌一样美丽。” 看向此时才起身的希斯克里夫,伸手。 希斯克里夫用还有伤的右手回握,两只骨节分明的手瞬间绷得青白。 贝拉尴尬笑道:“尊敬的伯爵先生,容我为初次见面时的唐突道歉,我曾听过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初见不愉快的,往往日后反倒合拍呢。” 瞥向希斯克里夫,用眼神示警,“对吧,希斯?” 被松开的伯爵还保持着微笑,“上回不是初见,美丽的贝拉小姐。我和希斯先生,其实是第三次见面了,那晚酒馆太昏暗嘈杂了,您的美貌又太耀眼,当时只觉希斯先生眼熟,竟没认出呢。” “是么?你们见过?” “是的,”他看向希斯克里夫,“在德比伯爵的赛马会上,我曾目睹过您的风采,不过那时他们都叫你索恩呢,希斯先生。”笑容虽不达眼底,语气却是极礼貌地,“您骑乘康沃利斯勋爵的纯血阿拉伯马参赛,为他赢下了大面子,更为押注那匹马的亨利.邓达斯先生,赢下数千英镑赌金。经此一赛,谁能不佩服勋爵识人的眼光呢?将蒸汽动力运用于纺织业,这等远见若是出自希斯先生,我真是毫不意外呢。” “不敢当,伯爵。”希斯克里夫挑起高高的眉毛,“想开蒸汽纺织厂的不是我,是我的未-婚-妻林顿小姐。以伯爵您识人的眼光,确实应该佩服康沃利斯勋爵。” “是么?”伯爵仿佛没有领会到那讥讽,惊喜地看贝拉,“那我真是太失敬了,林顿小姐。” “伯爵您太客气了。” 终于坐下,希斯克里夫靠着后背交叠着腿,一派傲慢样子;莫宁顿伯爵撑着手杖,跷着腿晃得悠然,经理许是瞧他们并不愉快,并未出去,也坐了下来。 莫宁顿问经理:“林顿小姐派来的委托实验员,现场勘验取样都没疑问吧?” “没有委托实验员先生,是林顿女士亲自赴煤矿实地采样,当场进行的结焦性测试、燃烧试验。” 在莫宁顿那毫不掩饰地欣赏目光中,贝拉浅笑道:“结焦性和灰烬残留率都没问题,伯爵先生。” “第三方认证给我看一下。”莫宁顿接过经理递给他的《煤炭交易所热值保证书》,“那我们就,参照上月《纽卡斯尔煤炭周报》公示价,谈一下合同价格吧,尊敬的林顿小姐?” “韦尔斯利伯爵,”希斯克里夫打断二人和谐的氛围,“贵矿主煤层均厚度要达到纽卡斯尔标准,才能依据纽卡斯尔公示价谈吧?”看向贝拉,“现场勘验结果是多少?贝拉。” 第35章 贝拉语气和缓道:“伯爵先生,我按矿层深度分上/中/下三层分别勘验过,贵矿煤层均厚度才1.32英尺,低于纽卡斯尔标准值15%。按《1783年矿产税则》,薄层煤市场均价也就2先令9便士,而非公示价3先令2便士。” 见到本人前,她是想让利以图结交的,但没想到莫宁顿伯爵竟是他,面对重视工业又本身够专业的他,她必须先展示出自己的专业性,而非盲目讨好。 莫宁顿屈指叩着手杖柄,笑看着她,“林顿小姐,您的严谨细致真是堪比我们的筛煤工了,我承认,我们煤层厚度相对较薄,但开采出的煤炭却并不比厚煤层的热效差,甚至更高。我们的煤能在25分钟内烧透铸铁,而市面货需要35分钟,加上热效率溢价,该高于纽卡斯尔标准价才对吧?” 希斯克里夫冷笑一声,“我来换个说法吧韦尔斯利伯爵,你们的煤25分钟就会烧完。那意味着我的冷凝系统每运转一天,就要多耗,”他看向贝拉。 “多耗1磅。” “要多耗1磅啊,”他屈指敲击桌面,“按年工作日200天算,贵方打算怎么补偿我这额外损耗的31.67英镑?!” “希斯先生太有趣了,数据记不住,钱倒是算得很快呢。这样吧希斯先生,”莫宁顿单挑起浅金色的右侧眉毛,狭长蓝眼睛眯起,“您和林顿小姐是几月举行的订婚圣约?我就给你减几便士,”在对面瞬间沉下的脸色里,他勾出个狡黠的笑,“就当我,送你们的订婚礼物了。” “感谢您的好意伯爵先生,不过,我和希斯还没有举行订婚圣约。” 希斯克里夫射向莫宁顿伯爵的眼刀,仿佛在威胁擅闯他领地的不速之客。伯爵噙着笑回看他,宛若一个物种不同,但却同样嗜血的掠食者。 “啊,这样啊,”那张冷白的脸上毫无意外之色,“没关系,那我就给两位便宜整1先令,祝愿你们好好享受,订婚前这段美好的单身时光,”截住腾地起身的经理的话,“超出最低限价标准的,从我分红里扣。” “不可如此伯爵,”贝拉忙摇头否了这提议,“您的厚意我们心领了,但生意往来本是公司之间,怎么能叫您个人自负盈亏?那我们就太不懂规矩了。不如我们就各让一步,凑个整,3先令?预示我们三人共赢的未来!” “当然可以,和您做生意简直是一种享受,美丽的贝拉小姐。” 双方核对完合同里交付时间交付方式等其他细节,签字按印,这期间希斯克里夫再没说过一句话,他陷入了那种惯常的缄默,连签字都是无声。 “问个题外话伯爵先生,”贝拉收起合同,“你们最大的股东,是德比伯爵斯坦利家族的勋贵么?” “哈,完全没关系贝拉,斯坦利家族的煤矿在兰开夏郡,那里才是德比伯爵的领地。这煤矿之所以叫斯坦利,仅仅因为煤炭层是一个叫斯坦利的农民发现的,便用他的姓氏命名了——尽管他压根没股权。” “原来如此。” “斯坦利煤矿最大股东是巴林银行,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弗朗西斯巴林爵士。” “巴林银行?” 这可是意外之喜,巴林银行是英国历史上很有实力的大银行,如果能有这条线,以后她的工业事业将多一层资金支持保障。 “容我冒昧猜一下伯爵先生,巴林爵士投资煤矿,是为了寻求工业资产对冲美洲贸易风险么?” “您简直是巴林先生的知己了,贝拉小姐。”莫宁顿比她还惊喜,“巴林先生更关心账上数字的稳定,而非地底到底能挖出什么呢。” 贝拉真诚笑问:“伯爵您会在英格兰呆多久呢?如果能到八月份,我想邀请您和巴林先生参加我厂7月底的开厂答谢会。” “不管之前打算呆多久,为了上帝的天使,现在我都至少会待到八月。至于巴林先生,我问过他后再给你去信,亲爱的贝拉小姐。” “您愿意赏光,真是我司无上之荣,”贝拉起身与之握手,“那就恕我们暂时告辞,期待下 次再会,尊敬的伯爵先生。” ...... 斯坦利煤矿离工厂营地很近,二人沿河岸边走着回去。 “贝拉,谈判前是你令我当坏人,可你自己呢?最后却要讨好那花孔雀?!” “希斯,这叫讨好么?让他自己贴钱,是长久生意之道么?” “长久?”希斯克里夫站住脚,阴沉地看着她,“一个爱尔兰上议院的边缘伯爵,他有赋予公司长远利益的价值么?需要和他长久么?” 贝拉停步,按下不耐解释:“他不仅是爱尔兰上议院的议员,还是在野的皮特党,他在白马酒馆的煽动力你没见过么?他今天顾及康沃利斯面子,对你一个平民的忍耐力,还不足够体现他的政治头脑么?” “是么?因为他的政治潜力?”希斯克里夫一步步逼近她,将她逼至岸边柳树下,“难道不是因为那张不男不女的脸好看?你不就,喜欢好看的脸么?贝拉。” “你有病吧!男女结交就只能是看上了么?!” 他垂眼抚上她唇角,声音很沉,“如果只是为了公司,那证明给我看,贝拉。” “希斯克里夫。”瞪着他的蓝眼睛极冷,“你现在是我的谁!我有什么义务向你证明?!不需要我提醒你吧,礼拜堂里跑得是你!是你自己放弃未婚夫身份的!” “贝拉,不需要基督见证,你也是我未婚妻。” “听起来还真是深情呢,希斯,”她冷笑一声,“可实际呢?分明是怕凯瑟琳伤心,所以想连名分都不给,就白白折磨我是吧?!”怒视着他,“希斯克里夫,公司多忙你是真看不见么?能不能把你对付我的时间,折磨我的脑筋,用在公司的正事上啊!合伙人!!” * 七月闷热,宽阔的崭新厂房里,空气蒸腾着热浪,混着呛人的松香。 “点火。” 随着贝拉一声命令,锅炉工踩着鼓风踏板,开始点燃蒸汽炉,铸铁飞轮在蒸汽的推动下缓缓转动起来,整个厂房的地板都在震颤,铜制压力表的表盘上,指针跳动着。 “10、20、30、50、60马力!啊!小姐!亨利!真的是60!”南希激动地跳起来。 “很好,很好!亨利!我们成功了!” 传动齿轮组将活塞直线运动转化为圆周运动,高精度齿轮的丝滑令传动声淹没在蒸汽的嘶鸣中。传动轴带动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牛皮带,将动力输送给五十台织布机。 同一时间,五十台织布机开始投梭、提综、卷布,织布机的钢筘在减震螺栓的固定下,高效完成了打纬,飞梭在经纱间往返的咔嗒声连成密雨般的节奏。 贝拉长长舒口气,红了眼眶。 测试结束,亨利留下来调试,她和南希出了厂房。 “希斯克里夫真的太过分了!消失快两个月了!和利兹市场的商家谈合作,流行趋势市调,打样,调试机器,策划开工答谢会,都是您一个人,所有重要的时刻,他都不在!这叫什么合伙人啊!” “应该是回画眉山庄找凯瑟琳了吧。” “那倒没有,艾伦姐中午给厨房送蔬菜,说也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不必管他,对了,让艾伦过来找我一下,我有事情和她谈。” 南希走后,她去盥洗室洗了下蹭上机油的手,转身却被吓一大跳。 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希斯克里夫定在那里,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这人穿着丝绸衬衫,高立领的领巾,浅灰的刺绣马甲,米色薄马裤,倒是很夏天呢。 “你走路能出点声么!”说罢便要离开。 “两个月没见我了,”那人将她拉回,凑近她,将她卡在水池前,“你都不问问我去哪儿了,去做什么了?贝拉。” “只要不是给我捣乱,算计折磨我,我不关心你做什么。” 希斯克里夫将一直拿在手里的油纸文件袋塞她手里。 等她拆开看起来,方沉声道:“海军制服合同,定金获批最晚八月中旬下来,不多,扣掉花在亨利.邓达斯身上的,能剩八千。尾款2.8万英镑根据交货进度,按百分之50、80、100三次结清。” 他热烫的唇蹭上她耳朵,低声耳语,“尾款也得至少拿出百十给他,明白么?” “多少?八-千-定金?2.8万-尾款?为什么会,这么......多?” “贝拉,那可是大不列颠皇家海军,就算独立战争后规模缩减,仍有百艘主力舰和5万军士。今年海军总预算将近350万英镑,制服订单占总预算的1%,很少了。” 贝拉颤着手将合同收进油皮袋,免叫沾了水,深呼吸好几次,才接受这个消息的真实。 撑在水池边沿的大手环上她的腰,收紧。 “皮特首相位子现在还不稳,他答应康沃利斯上任印度总督的承诺,兑现要一两年后了,到时候印度驻军的军服也是我们的,贝拉。”他伏下头,埋在她颈窝,“这次去伦敦,真不陪他白喝,他引见了威尔士亲王,亲王答应在卡尔顿宫宴会上展示我们的布料,吸引伦敦裁缝和贵族定制礼服。” 第36章 威尔士亲王?国王的儿子,下一个皇帝乔治四世?! “别蹭我,热。”她推开黏在身上的脑袋,“不是,你怎么做到的?那可是亲王啊,就,能喝就行么?” 他抬起头,挑眉看她,“当然不是贝拉,不给他解决点实际问题,喝死我也没用。因着他那奢靡生活,现在他是负债累累的,但国王拒绝为其还债,还不允许议会提供帮助。我给他出了个主意,债务转嫁。” “债务转嫁?” “对,将他的债权人引荐给我,我拿出百分之十股份隐名代理给债权人,但无实际资金操作。将亲王部分债务转为债权人对我们工厂的投资,用工厂利润分红逐步替他抵债,这样能避免陛下察觉。当然,相应的,他得用他的亲王效应回馈我。” “所以你是用未来的利润,解决了他当下的债务追讨。但这个未来替他还债的利润,其实是靠亲王自己的影响力赚的。”她摇头笑了,“空手套白狼啊,哈,这确实是你擅长的。” “你对空手,是这么理解的么?贝拉。你还真是看不见危险啊。钱到兜里之前的风险,我垫进去的股份,难道不是代价?而且这法子很快就会有人学了,在此之前,要用别的办法抓牢他的心,免得他只拿钱不办事。” “亲王喜欢什么织物,我打样品可以专门做给他。” “他呀,喜欢像火鸡一样的高领外套、精致刺绣和色彩鲜艳的布。”看贝拉忍不住笑了,他也勾起唇角,“他似乎很痴迷东方艺术,收藏了一屋子什么青色瓷器,还说要把庄园修成东方天堂。我想,你得给我讲讲你的灵魂故乡了,贝拉。” “好,我会给你讲中式建筑和青花瓷。”她将手撑在两人中间,推开起了身体变化的希斯克里夫,“对了,谁会来答谢宴?我好提前安排。” “亲王和亨利.邓达斯要避嫌,不来。康沃利斯会来,德比伯爵夫妇接到你发函了,都会来,威尔金森和约翰会带一些终端布料商一起过来。”胳膊用上力气,将她箍回怀里,“工厂我看过了,做得不错。” “你为公司所做的贡献,我也认可,希斯。” 他垂着眼睫看她,灰绿瞳仁蒙了层水般,“那我们庆祝一下?贝拉。” 第30章 一声闷雷。 从窗户向外望,刚才还透亮的天,已涌上层叠的铅云。 贝拉望回眼前人,“你想怎么庆祝?” 希斯克里夫没有回答,偏头凑近,却被她扭脸错开了。 已好全了的右手攀上那不乖的脖颈,箍住按回,令她迎上。 楼道传来脚步声。 来人踏进的瞬间,贝拉使了一把力气,将希斯克里夫猛地推开了。 “林顿小姐,您叫我?” “小姐,艾伦姐带来的苹果可香甜了,我给你洗了一个......希斯先生?” 贝拉接过南希递上的苹果,“希斯先生回来了,趁人齐开个会,叫上亨利、伍德,各部门负责人以及出纳,去会议室等我。艾伦你也去,我有公司的事同你说。” 二人走后,昏暗潮湿的盥洗室陷入安静,雨点淅沥沥打进窗沿。 贝拉细瞧着眼前人。 有力紧致的身材,刀锋般的薄唇,耸直的颧骨与刀劈斧凿的双颊,奇异的灰绿浅瞳犹如暗夜里 的萤火。 是真符合审美啊,认识这么久了还是觉得好看,每次与之亲密,她或许心里戒备,但都不曾产生过生理厌恶。 但她已不是当初那个有闲情逸致的庄园小姐了,她是领略过这副容颜的毒性,又有事业要奋进的女厂长了。即便生理上是接受的,也必须彻底戒掉这种诱惑。 “希斯,我们先在这里谈一下,关于礼仪的问题吧。” “礼仪?”眼前人好似听到个笑话,“和我谈?” “我知道,对于规矩你是不屑的,但我,非常介意。厂里现在员工多了,你不分场合与我亲密,置我这个厂领导的威严于何地?刚才是自己人,还好说,如果是员工呢?叫他们看见我不体面的样子,我还怎么管人?” 希斯克里夫齿间溢出冷笑,“在画眉山庄时,你就喜欢在没人的地方和我搞,我只当是你的癖好呢贝拉。”他故意地再次凑近她,高大身形将光线挡得更暗了,“原来是为着你的威严?体面?哈,好个‘领导’啊贝拉,你可真能装!” “没办法希斯,我要做的事,就是需要装腔作势呢。”贝拉仰目,挑起眉毛,“希斯,我不想和你斗嘴,让我们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贝拉,你的比喻,还真是和你本人一样做作呢。” 她压住心头不悦,因着手中沉甸甸的合同,她对劝说此人生出很大耐心来,就像劝一个业绩斐然却难以管束的刺头销售,这项工作是有价值的。 “希斯,因为凯瑟琳不让你娶我,你的报复便不能合法合理了,而你这样自私的人,是不会冒着吃牢饭的风险真用强的,所以只能通过诱惑我整出个林顿家的孩子,来当工具,我说得没错吧?” “哈,贝拉,这话你都说第二遍了吧?看来你对此真是深信不疑啊,”他恶劣地笑看她,语气满是嘲讽,“原来我每次亲你的时候,你脑子里想得,都是要和我生孩子。” 贝拉自嘲一笑,“不然呢?还能是什么原因?难道是你在折磨我的过程中,真喜欢上我了?” 眼前人收起恶劣笑意,目色幽暗地绷起了唇,颧颊因后齿咬合凹出阴影。 看他哑口无言,贝拉正色道:“希斯,你为得不就是我和埃德加的财产么?说到底,还不就是钱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把觊觎我有限财产,不惜牺牲色相和我纠缠的精力,全花在做大公司的蛋糕上,你的钱不是来得更快、更多吗?” “哼,钱当然重要,”他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但更重要的,是林顿家的痛苦啊!” “希斯,当你的财富,达到埃德加望尘莫及时,当你的社会地位,高到他无法企及时,那会比抢了画眉山庄,更令他难受,更令凯瑟琳后悔。” “那你呢?你也是林顿家的人贝拉,那时你不一样名利双收?如果林顿家有人逃过了来自地狱的诅咒,偷偷在人间幸福逍遥着,那我的复仇,又叫什么成功呢!” 贝拉深吸口气,逼自己再调出些耐心来。 “希斯,除了对埃德加心存感激,我对画眉山庄可有一丝家的留恋么?我何时当自己是林顿家的人过?你也说了,我的灵魂已被我的精神故乡改造,我都不把自己当英国人看了,你又为何执着于把我看成林顿家的人呢?” “希斯,你所擅长的投机思维非我所长,同样的,我的专业知识也非你所有,我们明明天生该是互补的合作伙伴,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想成仇敌,与我互相消耗呢?” 希斯克里夫随着她的一句句话,渐渐陷入了沉滞的缄默,看不出情绪喜怒了。 “作为我向你求和的诚意,明天詹姆斯过来,我会转百分之五股份给你,既然是收益共享的伙伴,我们就风险共担希斯。” 她拉起他的手,将洗得洁净的苹果放他手心,表情仿佛在诱他共赴天堂。 “希斯,让我们摒弃前恨合力共进,一起创造财富名望吧!好嘛?” ...... 会议门开了。 两位公司所有人一前一后进来,希斯克里夫径直走向窗前,靠在侧墙上,盯看着石板前的贝拉,身后的窗口灌进混着雨丝的风,将他的鬓发吹散,衣角沾湿。 “耐莉,你还要赶回画眉山庄,先说你的事。”贝拉笑看着艾伦,“今天我在此当着核心骨干的面,真诚邀请你来当玫瑰纺织厂的行政经理,负责人事管理、薪酬发放、协同车间主任调解纠纷、协同出纳兼管采购。” “林顿小姐,您是说我来给您当行政......经理么?”艾伦眸间闪过亮光,但很快又踌躇了,“可我,一个只会做饭的女仆......您知道的,我一直是个女仆啊。” “谁说你只会做饭的,艾伦姐,”南希晃她胳膊,“你可不是只看过《圣经》的寻常仆人呐,你看了很多书,知晓很多道理的!还细心耐心,又有责任心呢!” “耐莉,你要相信,我不是做慈善的,”贝拉语气肯定,“行政可是相当于管家一般,不可马虎的角色,你身上若没有可以胜任的质素,我是绝不会拿我的工厂做人情的。” 窗边传来一声冷笑,“是呀耐莉,你的好事多嘴,正合适做她的眼睛耳朵呢。” 贝拉瞥他一眼,警示他注意言辞。看回艾伦,“耐莉,你回去好好思考一下,如果愿意来,带着你的期望薪资来与我详谈,我会去和哥哥沟通要人。” 艾伦满腹心事地离开后,贝拉看向在座的十数人。 扬扬手里合同,以热忱的语气提高音量道:“诸位同僚,今天是7月5号,我们聚集在此,共同见证一项非凡的成就。” 贝拉将目光投向窗边,窗边人交叠着手臂,嘴角勾起对她拿腔作势的鄙夷。她冲他笑笑,转向众人,打开油纸袋,抽出合同订单展示。 第37章 “我们的伙伴希斯克里夫先生,凭借其长袖善舞的非凡才能,为工厂叩开了大英皇家海军的门楣!”她语调渐昂,“这3.6万英镑的军服订单,不仅是账上盈利,工厂得以良性运转的现金流,更象征着皇家海军对希斯先生信誉的至高认可,及对我厂的高度信赖!” “伙伴们,我们玫瑰工厂的布料,将随日不落帝国的皇家舰队走遍四海,而我厂,因有希斯先生这般卓绝的领头人,和各位这样优秀的伙伴,亦将如不落的太阳,荣耀四方!” 不知是否因着这淬火鎏金的辞藻,那注视着她侧脸的眼眸,锐利中荡起一丝涟漪。 啧啧称叹声中,她做出鼓掌的手势,“让我们,为希斯先生的贡献,为这绝好的开始,更为我们玫瑰工厂光明的未来!鼓掌!” 众人皆跟随她鼓起热烈掌声,看向窗边那位的目光里,全是欣赏。亨利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伍德鼓掌最响亮,连南希都对他开怀笑着,那几位不熟的部门负责人,就更满面折服了。 被激赏与肯定包围着的当事人,却无一丝欢喜得意之色,只匆匆扫了眼,便垂眼盯向地面水渍,下颌线绷得更紧,喉结重重一滚,仿佛被那掌声烫伤了似的。 手中的苹果,已被他无意识捏出裂纹。 掌声毕,贝拉将手里的合同递给出纳,“算一下这笔订单的净利,成本不懂的问我,坐支账目问南希,要扣除的利润点问希斯先生,算好后给我过目,无误后给公正港会计行会的克拉克先生去函稽核。” “好的,林顿女士。” “记得把希斯先生的应酬费用报销了。”看向那神色复杂之人,“希斯,会后你理一下这趟去伦敦的花销,报给出纳。” 等出纳收好合同,她站回大石板前,用石笔写了个‘3’。 “借着这笔订单,正好来讲一下工厂的销售渠道战略。第一条销路,枢密院政采 ,负责人希斯先生,出纳和业务负责人要全力配合谈单,行政办负责材料溯源认证,车间检验把控好交货质量。还有补充的么?希斯?” 希斯克里夫看向众人,沉脸道:“军用布匹的强度、色牢度、误差,交货有一项不符合枢密院要求,最轻充公,严重的情况要坐牢!我不希望给你们发着工资,还要被你们送进去!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拿起苹果咬了一口,慢吞吞嚼完,吞掉,“有人进去,但不是我。” 被他这么一恐吓,本来热烈的氛围,再没人笑得出来了。 贝拉也没说软话安慰,直接下一条,“第二条销路,是和终端的经销商合作,为之供货,例如利兹羊毛市场,诺丁汉蕾丝市场等。这部分市场部经理南希负责,车间主任配合提供样品。” “明白,贝拉小姐。和经销商的签约问题,我会去问詹姆斯先生。” 贝拉赞许点头,“第三条销路,是高奢定制,也就是为勋贵大亨们定制限量款提花面料,亨利,花本线编提花机现在什么进度了?给你找的帮手够用么?” “回贝拉女士。”满面神采的亨利站起来,“按照您的图纸,已做好蒸汽动力综片提拉装置,嫁接至现有提花机上,上层花楼架的滑车组也做好了,片综也做好了,就剩连接综片了。” “好,最关键的花本线编,你有把握么?” “您给了东方提花丝绸后,我尝试反向解析纹样规律,已大致推出结构贝拉女士,最多一周,那台提花机就可以织出复杂提花面料。” “很好,亨利,你真的太棒了!”她自豪地看着那孩子,“我会给你几个画好的图样,能动工后先给我织几幅织锦画出来。好了,南希、伍德留下,其他人散会。” 等人都离开,贝拉关上会议室的门,坐在南希旁边,示意窗边吃苹果那人也坐过来。 希斯克里夫将果壳扔掉,走近,拖了把椅子坐她身侧,斜倚靠背交叠起腿,审视的目光扫在她脸上。 “你说的那个什么花什么线的提花机,是什么东西?贝拉。” “花本线编。那些伦敦贵族们,之所以会迷恋东方的丝绸,是因为东方的提花机比英国提花机高级太多。我根据东方丝绸的复杂纹样、渐变色彩和光影层次,反向推出了东方提花机原理。只要能做出有线编程序的花本提花机,那我们厂的提花面料,将有望像东方丝绸一样,成为纺织奢侈品,俘获高端市场的心!” “贝拉,蒸汽动力改造,织布机自动化,现在居然连东方提花机都研究出来了?如果这么容易,轮得着你来发明么?如果非常困难,你又怎么可能,对所有机械都这么精通?” 他缩着眼睛猜忌地看她,“你知道我问康沃利斯,学会东方语言文字难不难时,他是怎么说的么?他说就是皇家学会都没人懂,贝拉,你却告诉我,就因看过一本东印度公司职员的笔记,就自学了那些文字?” 她知道,自从不再对他掩饰真实自我,很多能力她是无从解释的,就算机械、语言可以糊弄过去,那她带团队的工作经验呢?希斯克里夫起疑心绝不是从提花机开始的,从他深入接触到她工作那天起,怀疑的种子早就种下了。 “希斯,如果不能接受从小认识的人,忽然开窍变聪明,那有个更好的解释,就看你愿不愿意相信。”贝拉笑看着更加狐疑的他,“那就是,梦。” “梦?” “对,许是上帝的恩泽,我曾在梦中畅游过比现在的大英帝国,更发达的东方。我走过那里的街道人家,进过各类工厂,我记下了梦里的很多细节,包括他们的语言,包括他们是怎么纺纱织布的。” “贝拉,”希斯克里夫简直要笑了,“我看起来和你的忠仆们,一样白痴么?” 南希气道:“希斯先生!您不白痴,您最精明。那您说说,除了因纯善的心而被圣灵眷顾开明了头脑,或梦中得到了神谕启示外,小姐变厉害还能因为什么?您说啊!” 在他被那反驳压制住的怀疑中,贝拉抽过一张桌上的备用纸,羽毛笔沾墨。 “咱们还是来讨论一下,答谢会的具体安排吧。” 在纸上画条时间轴,写上21、22,“答谢会时间是7月22号,仪式核心环节是请勋贵们参加工厂剪彩。” “剪彩是什么啊?小姐。” “是一种开工仪式,具体步骤我已有一些想法,你们有更好的想法可以补充替换。22号中午,由德比伯爵拉响工厂蒸汽汽笛,宣告纺织业的蒸汽时代降临;由康沃利斯勋爵用金剪剪断首匹自动织布机织出的布匹,也就是‘剪彩’,莫宁顿伯爵和巴林爵士各取一块火种点燃锅炉,象征工业薪火相传。最后是所有宾客各取一齿轮装入传动轴,象征大家是一体共利。” 希斯克里夫眸光复杂,“贝拉,你真是比那些议员,还会作秀。” 她没有理这调侃,正色道:“希斯,你更了解内情,把德比伯爵安排在康沃利斯勋爵前,合适么?另外,他们在议会的立场,没有什么政见冲突吧?以及,当天可以叫记者么?” “呵,贝拉,你总算问了几句有用的。德比伯爵放前面可以,斯坦利家族是英格兰老牌贵族,树大根深,康沃利斯只是靠军功的实权派。至于政见,康沃利斯是皮特首相亲信,你非要邀请的那位莫宁顿伯爵,”希斯克里夫挑起眉毛,嘲弄地勾起唇角,“虽然皮特根本和他不熟,但他似乎自认为是皮特党呢。至于德比伯爵,虽然不是皮特的人,但因为要支持《印度法案》,至少不是福克斯的人,所以没什么核心冲突。” “至于记者,就算他们不介意,也别叫。” “好,”贝拉没有问为何不能叫,她相信这人对于潜在危险的嗅觉,“剪彩结束就是沙龙和答谢宴了,莫宁顿伯爵回函上讲,他和巴林爵士参加完剪彩和晚宴就离开,无须招待住处。希斯,伦敦那几位分别是几号来,几号走呢?” “德比伯爵夫妇约克郡东部有城堡,不留宿,康沃利斯勋爵会提前一天来,呆三天两晚。威尔金森因想和康沃利斯谈点生意,22号会留宿一晚,约翰一样。”点点她正在写的那张纸,“接待的地方你打算设在哪里?画眉庄园么?哼,画眉庄园也许在吉默屯算好宅子,但还远远不够格接待康沃利斯。” “我没打算用画眉庄园,就算够格也离得太远了,不能叫勋爵太奔波。给你个任务希斯,就在约克郡西部,租一座你认为够格的庄园,来接待康沃利斯勋爵,但你要尽快,给我留出筹划沙龙、答谢宴、以及准备接待康沃利斯勋爵的时间。” “你要准备什么?” “德比伯爵夫妇喜欢植物,沙龙和答谢宴会有植物的元素。至于21号接待康沃利斯勋爵嘛,不是痴迷东方艺术么?那我就让他好好感受一下,”她冲他狡黠地笑,“神秘的东方文化。” * 约克郡的七月潮湿多雨,考尔德河谷因地势起伏,尤其如此。 云层从西面的奔宁山脉压来,层叠缝隙间透出灰白的光。潮湿腥气的河风裹着泥煤味道,在河谷地盘旋,高而密的草在风中簌簌倾斜。 第38章 “小姐,你别紧张,”南希搓搓贝拉僵直的胳膊,“你都练了两周了,一定没问题的!” 被她一安慰,更紧张了,贝拉看向身侧人,“希斯,你确定康沃利斯勋爵喜欢东方文化?确定他见过很多东方物品?” “确定。”希斯克里夫垂眼回看她,将她被南希拽下去些的领口扯回原位,“你不是自己一个人,都敢去德比伯爵府么?那胆量去哪里了?” “作为客人哪怕有唐突的地方,是很容易被原谅的,但作为主人招待不周,只怕会被诟病。” “他是个军人,没那么矫情,就你那莎士比亚式的语言风格,拿腔拿调的样子,矫揉造作的态度,接待他足够了。” “呵,真是 谢谢夸奖了,希斯。” 远处传来闷雷的隆隆声,也带来了远方的马车。 车夫勒住缰绳,两匹毛色油亮的诺曼纯血黑马嘶鸣着落了蹄,刷着松脂清漆的黑檀木车厢,在阴天泛起幽光。 镶嵌勋爵家族纹章的车门打开。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缓步下来,他穿着深色双排扣礼服、蕾丝领结与及膝马裤,腰间佩剑,胸前挂满勋章,镶银柄手杖嵌着印度宝石,圆脸宽下巴,鼻梁很高,戴着白色假发,眉目冷峻,但眼神是和气的。 希斯克里夫敬个礼,“约克郡第三十三步兵团退役骑兵士官索恩,恭迎总督阁下!” “稍息,卡特!”康沃利斯褪下白手套,拍向标准军姿的希斯克里夫,“好小子!看来约克郡的肥羊肉没糟蹋了你的身体。” 说罢主动拥抱了他,相视笑起来。 不论是希斯克里夫称呼康沃利斯未到任的总督职称,还是康沃利斯破例的拥抱,都显示这二人非同一般地亲近。 既然无须避讳,贝拉也不再紧张,上前献上花束,“尊敬的康沃利斯勋爵大人,考尔德河谷欢迎您,万分感谢您莅临寒舍,愿约克郡的花香能慰藉您旅途的疲累。” “贝拉,你好呀,”康沃利斯接过花束,递给身后下车的仆从,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她,“我可是早就知道你啦,今日算是见着真人了。” 希斯克里夫和勋爵说她什么了,怎么就早知道了。 “能给您留下印象,是我的荣幸勋爵大人。” 康沃利斯哈哈笑了两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可不见得是好事呢,贝拉。” “将军,”希斯克里夫打断二人,“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是我的马车带路?还是?” “我坐你的车,叫我车夫跟着你。” 坐上马车后,南希给康沃利斯献上茶水,康沃利斯润了润嗓子,抽出腰间别着的一条镶金马鞭,给贝拉展示。 “看呀,这就是你未婚夫在斯坦利的赛马场,为我赢下的金马鞭啊!就像他当年为我冲锋一样!没有他,我的骑师帽早就被法国人当战利品啦!等明天斯坦利和韦尔斯利他们来了,我要再好好炫耀一下!” 那金鞭在阴天昏暗的光线里闪着耀眼的光泽。 听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战场上希斯克里夫曾救过他性命,难怪区区一个骑士士官,会得到这样的重视对待,话里话外地都是以他为荣,而康沃利斯看她的那种眼神,又分明带着些不满,就像自家最优秀的孩子,领对象回家后,家长怎么看都觉得对方配不上一样。 贝拉笑笑,“勋爵先生,若没有慧眼发现,再璀璨的明珠也会被埋没。即便是罗马的雄鹰,也会向卓越的统帅折翼啊,索恩他再厉害,也是因为您慧眼识人,又懂指挥训导!” “哈哈!好呀,你不愧是索恩的女人呐!你的说话艺术,可比一些下议院的饭桶强多了!”他拍拍身侧的希斯克里夫,“索恩呐,以后要是进了下议院,不用请文书写演讲稿了,你夫人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呐!” 希斯克里夫不自然地勾勾唇角,转话题道:“将军,贝拉她和您有着共同的爱好,她很痴迷东方艺术。” “怪不得你会问我谁懂中文,原来是贝拉喜欢。”康沃利斯来了兴趣,“贝拉,你也收藏东方的瓷器、丝绸、家具么?” “那倒不是勋爵,比起收藏那些器物,我更喜欢东方的文化。我每次去买东印度公司的进口货时,都会去询问请教去过东方海岸的职员,问他们在那里真实的见闻,我确实深入地研究过他们的文化,容我不谦虚的说,算是个china文化通吧。” 她不能谦虚,她要先给康沃利斯打个预防针,以免一会儿对方把她当成清朝间谍就尴尬了。 康沃利斯显然不信,“是么?就是那帮老牌贵族,不,就算是威尔士亲王,最多说自己是收藏家,都不敢说自己是文化通呢,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们一会回去,可要好好交流一下了贝拉。” 贝拉意味深长笑笑,交流?还是我单方面给你点小小的震撼吧! 庄园从外看,就是比较奢华的巴洛克风格庄园,比画眉庄园要大,园艺更复杂,但整体风格与普通贵族庄园没什么分别。 三人一路聊着,走过主建筑门口的红毯,进了门厅。 “噢,上帝,看呐。”康沃利斯指着门厅角落摆放着的青花瓷缸,“用这青瓷种植花卉,就是格外地好看!贝拉不论挑物,还是挑人,都是很有眼光的!” 康沃利斯真是不论夸她什么,都要暗中先夸一句他的得意士官呢! 贝拉寒暄回话,看向希斯克里夫,“索恩,勋爵先生坐一路马车,风尘仆仆,你先带勋爵先生去更衣室净手洗尘吧,那里有我准备的干净衣服,我在会客室等你们。” 使个眼色示意他拖延点时间给她。 希斯克里夫点头应了,将康沃利斯请往更衣室方向。 ...... 去会客厅的路上,康沃利斯一直在打量研究自己的衣服,“索恩,没想到你的纺织厂,还能织出这么漂亮的布料,这衣服穿着,倒像我收藏的一副东方画上骑马射箭的人物。” 会客厅是个套间。 外间是奢华的巴洛克风格,《旧约》天使军团的大壁画,大理石壁炉,繁复的枝形烛台,康沃利斯进去就坐在了鎏金扶手椅上。 和希斯克里夫聊了两句,发现站在套间门口处的仆人一动未动,竟也不给他倒茶,咳一声道:“索恩啊,你平时怎么管下面的人的?你自己再强悍,也要会管人才行,不然永远只能是个士官!” 不等希斯克里夫回话,一阵悠扬婉转的音乐从内间传来。 门口的两位仆人同时打开套间的左右门,对康沃利斯做出请的手势,躬身道:“康沃利斯勋爵,请您上坐。” 在这突如其来的仪式感里,康沃利斯迟疑了一下才起身,走进。 踏过那道门,仿佛瞬间换了天地时空。 欧式的巴洛克风全无一丝踪迹,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对的一面大屏风,画着他曾在瓷器上见过的墨色山水,墙面是深亚麻的纯色,挂着几幅东方字画装饰,最大的一副,是一张画着东方女子的挂画。 往左看,是极古典的中式家具,上放铜炉,焚着沉香,瓷烛台上烛火摇曳,旁边的花架上是几盆盛放的茉莉花,满室沉香氤氲着茉莉花香,悠然高雅。 往右看,是和他穿着一种衣服的竖琴师,正在演奏一首东方曲子,那曲子他有些印象,有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人送过威尔士亲王这首乐谱,叫《鲜花调》,他参宴时听过一耳朵,极婉转清丽。 “天,上帝啊,这里真是像进了东方天堂啊。”在康沃利斯的惊叹,和希斯克里夫的沉默里,屏风被从里缓缓拉开。 覆盖织锦桌布的桌面上,是一套像他的军队般排布有序的青花瓷茶具。 桌子后正对二人的女主人,已换去欧式裙子,身穿天青色交领右衽短袄,松花绿云纹织金马面裙,用银丝琉璃步摇盘起头发,画着极淡雅的妆容,坐得笔直,如松如竹。 身侧的女仆,也穿着一种同布料做的裙子,青绿色的绣花衣服,头发被一种特殊的发饰盘起,充满了异域的东方风韵。 那女仆示意两人坐于屏风前的中式椅子上,将一个东方的螺钿漆盒奉给康沃利斯面前,为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封书函。 他小心地拿出,像手风琴一样展开折页,是份用英语写的介绍书,详细介绍了接下来将要展示的东方文化。 “茶......道?” 面前的女主人浅笑做个请的手势,令他看向眼前的茶具。 “尊敬的康沃利斯先生,容我以中式茶道,为您奉上佳茗,请您赏光品鉴。” 在两道灼灼目光中,她以木茶刀轻启锡罐。 “这一步,叫启匣现真,此茶去年惊蛰封存于东方海岸,经东印度公司商船来到 英格兰。” 用开水先烫一遍青花盖碗,“温杯烫盏,又叫醒茶沐器。” 取罐中正山小种,单手揭盖投茶,茶叶落壶后摇动,在他二人面前双指揭盖,过目巡香。 第39章 “醒茶闻香,先生。” 康沃利斯深深吸气,对希斯克里夫笑道:“经贝拉这一摇,果然更有香气了,原来我之前喝的茶,竟是没有睡醒的!” 高举起水壶,令水柱像飞瀑流下,高冲入盖碗内,起落间头肩不偏一寸,动作带着韵律。 “高山流水,先生。” 康沃利斯品着这些极富意蕴的词汇,咂摸着嘴感叹。 碗盖挫茶激香后,倒掉第一遍水,再次逆时针三周注水激香,“沧海回环,先生。” 水流撞击杯壁,康沃利斯无意识捏着手中的花瓣,终于在她表演‘凤凰三点头’时,忍不住惊叹道:“上帝啊,这比检阅舰队更令人紧张!” 端起盖碗,关公巡城分茶入杯,三只青花缠枝杯衬得茶汤浓郁澄澈。 希斯克里夫盯着她烫红的指尖,无意识蹙起眉头。 她手上丝毫不乱,韩信点兵均匀分杯后,将碗托翻转,无水盖碗倒放掀开,展示被泡过后的茶叶。 最后,取茶杯分放于康沃利斯和希斯克里夫面前,做个‘请’的手势。 “噢,天呐!这简直是艺术贝拉!”康沃利斯不仅为她鼓掌,“贝拉,你的姿势,令我想到瓷器上的一种,东方的仙禽。” “丹顶鹤,先生。” 康沃利斯看她的眼神全是赞赏了,“贝拉,你完全当得起一个china通,等你去了伦敦,一定要帮我办一场这样的东方沙龙,那些老牌贵族,亲王,一定会折服在你的茶道中!” 希斯克里夫缄默地盯看着她,那是种看着陌生之物的目光,像是看此刻此地的她,又仿佛穿透她在看别的什么。 窗外雨声簌簌,在英格兰约克郡阴沉的雨天里,康沃利斯浸在东方意蕴里,品着茶,太享受了,太高级了,战败以来的压力,都在此刻被洗涤了。 闲坐良久,等康沃利斯的兴头过去了些,贝拉又将她请到了外间。 外间的仆人在他们品茶时,备好了桌子,自制毛笔,和一张适合装裱的纸。 “噢,贝拉,你这是又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贝拉提笔沾墨,挥毫给勋爵写一副‘马到成功’。她并不精通书法,但这种提按顿挫、墨色浓淡的写意变化,康沃利斯已是看得呆了,他收藏过这种东方字,但还是第一次看人写。 “噢,亲爱的贝拉,你给我写得是什么?” “勋爵先生,这四个字的意思是,战马冲入战场之时,即是赢得胜利那刻!您一定会像这四个字一样,马蹄踏上印度的那一天,成功便紧随而来。” “天,我的上帝!”康沃利斯摇头惊叹,“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斯坦利夫妇俩会那么喜欢你了,贝拉,谁会不喜欢你呢。怪不得索恩他不肯同我去印度,你是这样的迷人,他若将你留在家里,确实......” “将军,”希斯克里夫搂住康沃利斯肩膀,“接风宴已备好了,我们移步餐厅吧。” 直到仆人已布菜完毕,贝拉还在想那句‘索恩不肯去印度’。 宴席的菜品是北印度风味的泥炉羊、约克郡烤牛肉配考德尔河谷黑松露、康沃利斯最爱的印度咖喱鹌鹑、烤鹿肉、搭配雪利酒,以及专门配得中式菜:孔圣和羹、八宝饭、杏仁豆腐,由贝拉给勋爵介绍。 康沃利斯非常开怀,聊着聊着就喝多了。 “这是......这是专门给你做的手qiang,索恩,”他有些不利索的把刻有家族纹章的武器塞给希斯克里夫,“你!你必须和我走啊!你小子躲到哪里,都是我康沃利斯的兵!” 又拉着贝拉碰杯,“你的未婚夫,是我见过的,单兵作战能力最强的兵了!当初在美洲约克镇战场,若没有他骑马赶到,我就死在法国人的炮下了!”他的情绪明显被酒精放大了,捶桌大叹,“哎!可最终还是败了!败了!上帝为何不眷顾我呢?!” “勋爵,”贝拉安慰道,“真正的胜利不在赢下每场战役,在于怎么倒下后再次站起。上帝一定会眷顾您,您可是不列颠永不倾斜的柱石!要将米字旗插在恒河岸边,第一个拥抱季风的总督啊!” 康沃利斯大笑起来,“好呀!好呀!贝拉,我这一趟,真是来得太开心了!不对,不,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我才能真的开心啊!”他撑起不太睁得开的眼睛,指着她,“听着,班加罗尔的宫殿缺根顶梁柱,我要带他走。” 重重地拍希斯克里夫,“我要带他走!别以为我不知道贝拉,他是因为深爱着你才退役的,什么战败,都是借口,战败我也裁不到他身上!”他指着贝拉鼻子,语气也不再和善,“是你啊!都是因为你!” “将军,别说了,”希斯克里夫扒拉他,“别和她说这些......她不懂......” “她懂!我和她只认识一天,但我看得出她非常聪明!”他点着贝拉面前的桌子,“可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事呢?!你不愿意把他放回军队去,他怎么加官进爵?”越说越兴奋,“他得有军功才能进议会啊!就像我的另一个爱将博纳斯特......现在不都能和福克斯鬼混了?可......你的男人,就因为你不懂事!只能是个平民啊!糊涂的家伙!蠢女人!” 贝拉被骂得莫名烦躁,那股子要在贵人面前争气的劲儿完全泄掉了,虽还保持着微笑,眼神却像个旁观者一样冷冷看着两人,直到康沃利斯离席去休息,都没再说一句话。 南希留在餐厅指挥仆人收拾,明天还有答谢宴和沙龙,今晚要恢复原样才行。 她来到茶室,收那些茶道用具,也许明天德比伯爵夫妇也会有兴趣,还是整理好再睡吧。 一只大手从后抓住她胳膊,酒味袭来,她甩开了,“去睡吧,明天还要剪彩,还有正事。” 那手再次地抓住她,不知为何,她瞬间鼻子一酸,眼眶滚出热泪来。那手试图将她掰正,她深吸一口气,狠狠甩开,扭头看向那人。 那双回望着她的灰绿的眼睛,也喝得发红。 “我说让你睡觉去!听不懂人话是吧!” “你生气了。” “我不该生气么!希斯克里夫,我准备地多么辛苦,你不知道么?我这样准备!不是为了替你的凯瑟琳挨骂的!” 第31章 希斯克里夫眼角泛红,睫毛颤动,抓握过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吼过一句后,宴席后半程积攒的憋闷,算是纾解了些,她抬头眨眨眼,再望回他时已恢复冷静。 “希斯,作为合伙人,我不是不能替凯瑟琳挨骂,但你至少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叫我心里有个准备。”她叹道,“包括康沃利斯这趟来的实际目的,我是不是也有知情权?如果我要是知道,他这次过来只是为了劝你入伍,而非为了印度驻军的订单考察工厂。我大可不必这么费劲准备什么中式茶道书法,卖力地献艺,因为他根本就不会为难你,不是么?” 那喝多的人醉眼迷离地盯着她,张张口,没有发出声音。 “你喝多了,等你清醒的时候再沟通吧,先去睡吧。” 希斯克里夫不仅没走,还倾向她抬起步子,却因找不准方向,踉跄着歪向了旁边的屏风。他本能去扶,那屏风哪里吃得住他,最近的那扇因他用力而向内合拢。 就在他快摔倒时,贝拉近前一步扶住了。 希斯克里夫眸光炽热地将重心压向她,喉结滚动,刻意屏息后的剧烈喘息 ,在贝拉耳侧放大。 “我......不能入伍。” “那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就好。” 不再有力的手攀上她肩膀,胳膊上更沉重了,滚烫的唇贴蹭着她耳垂。 “你、你去和康沃利......斯讲,说不许我去!” 贝拉蹙眉偏向他,“什么意思?我去说?” “对,你......去说!如果你......都同意了,我怎么......留下?” 哈,所以这家伙来找她,是为了叫她做这事啊? 是呀,站在康沃利斯的角度,人家堂堂一个总督将军,都屈尊降贵地亲自来找你一个退伍士官了,给了你天大的脸面,你未婚妻也没反对的话,你还不跟我走,这都不是想绝交,这是想反目成仇么? 所以只能是她不同意他入伍,这样康沃利斯才不会责怪有着爱妻人设的希斯克里夫,而只会咒骂他那愚蠢的未婚妻。 冷笑一声,“希斯克里夫,你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想着不能走,不能离开凯瑟琳,还算计着叫我来帮你留下啊。” 他转过脸正面瞧着她,蓝眼睛等着他回答,那阖紧的薄唇就是不说,就这么对望着,瓷烛台上的蜡烛燃尽了,黑暗像丝绸般覆下来,幽暗的灰绿虹膜像有一团火,凑近着,肩膀上的手抚上了她颈侧。 “希斯克里夫,不好意思啊,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替人背锅了。” 近到咫尺的脸突然僵住。 “你因为谁离不开,谁舍不得你去印度,谁就来挨这个骂吧。你也不是因为我,我也无心留你,你就是明天入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无名无分,无利的,我凭什么去找骂呢?” 第40章 希斯克里夫脖颈处的血管在他的薄皮肤下暴起,黑暗中都能看清,“无利......”清醒了般,声音都锐利了,“哈,伊莎贝拉,你真是眼里只有利益啊!” 颈上的大手用上力气,从抚按变成掐握。 “既然你只爱利益,为了利益什么都能做。那就为了你的钱,你的公司,给我忍!千万别错觉离开我,靠你自己能拿到枢密院的订单,你这个自大的女人!” 贝拉使劲地扣住那不知轻重的手,在她准备下死力时,那手自己无力地垂落了,黑暗中那被酒精熏红的眼眶里,灰绿浅瞳蒙着层水光般,反着瘆人的光。 “伊莎贝拉,想让我给你挣钱,就要先好好当我的工具啊!你就给我,乖乖替她挨骂!” 默了几秒后,贝拉点头叹笑,“好,好。”扭脸看向墙面,再不想看他一眼,“希斯克里夫,那你可千万记住,要为我替她挨得咒骂,回报我等额的价值啊。” “小姐?你还在里面么?” 是南希举着蜡烛进来了,看看两人,无奈道:“希斯先生,你又在和小姐吵架么?上帝呀,这都几点了,明天还有正事呢!” 跳动的火光里,咬着下唇看着墙面的贝拉,目光渐渐软下来。 那双盯她已久的恶狠狠的深目,顺着她目光向那墙面看去。 墙上挂着的,是那副从伦敦离开时,她非要带走的油画。 背景以冷灰为主调,旧绸缎般晕着混沌笔触,画布中央,是一个东方女子。 那女子侧身而坐,黑发垂肩,生着一张下巴微尖的鹅蛋脸,肤色呈现出一种泛白的黄,像历经霜雪的瓷器。 和英国人立体显眼的五官完全不同,那五官是轻盈的,干净的,眉头微蹙却不低垂,杏仁样的眼睛,窄窄的双眼皮,瞳孔如同黑夜里不肯熄灭的星火。 俏丽唇紧闭着,脖颈处收成紧绷的弧线,像天鹅一样的高傲,倔强。 “哼,伊莎贝拉,你喜欢的画,简直和你一样让我倒胃口!” 希斯克里夫转身踉跄离去,一个茶杯扔在他背上,落地碎裂。 好气! 骂伊莎贝拉就算了,怎么还骂我本人啊! * 石灰岩山体与湍急河流形成天然屏障,河谷的雾气与煤烟交织着。 对岸老磨坊的水车还在转,但它的吱呀声已被嘈杂人声盖住了。 附近作坊的织工、居住在此的乡绅、农民,都围在那崭新的厂区外,指指点点议论着。 “南希。” “林顿先生?”在厂区大门前严防死守的南希迎上两人,“上帝啊,您和夫人怎么来了?今天这么忙乱,夫人还怀着孕,万一磕碰了可怎么办呢?” “这么重要的日子,作为贝拉家人,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希斯在里面么?” 南希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在的夫人,你们跟我进来吧。”转向门口的看守,“没有邀请函的一个也不许放进来!千万守死了!” 三座混凝土砌筑的灰色大厂房,整齐平行排列,泛着雨后潮湿的深青色。每一个都足有三十个马厩连起来那么长,十几扇方窗嵌着铸铁格栅,透过玻璃能隐约看见里面成排的皮质传动带。 一路走着,埃德加问了不少,南希简略通俗地回他。 “耐莉也在么?” “是的夫人,艾伦姐去布置新品发布会场了,有几个需要展示的样品,亨利昨天晚上才赶出来。”看她表情应是不大明白,“总之,她在忙。” 走过最后一座厂房,再走过四十英尺高的蒸汽锅炉房,左拐,一栋乔治亚风格的红砖楼映入眼帘。 楼前宽阔的草坪上,停着六驾奢华的马车。 “剪彩仪式要半小时后,小姐和希斯先生正在一楼的茶歇大厅陪贵客们呢,一会儿进去,如果他们脱不开身,我就先陪着先生夫人。” 林顿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凯瑟琳深呼吸着挺直了腰板,提起了裙摆。 “茶歇大厅是小姐自己设计布置的,”南希压低声音,指着镂空雕刻的拱形门楣,“按着在印官员的审美,采用孟加拉风格融合莫卧儿遗风,这风格极适合绿植装饰呢。” “南希,你现在说话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嘿嘿,可能是和小姐呆久了吧,夫人,小心门槛。” 一进大厅,就听到了轻松舒缓的音乐,是亨德尔的《水上音乐》弦乐合奏。 足足有三百平的大空间,铺着彩绘的大瓷砖,花窗玻璃将大吊灯的两百支鲸脂烛光,折射成彩色光斑,与墙上挂的莫卧儿细密画色彩呼应着。 沙发绷着帕伊斯利纹印花棉布,黄铜镶嵌的黑檀木椅,腿部仿象足造型。壁纸是棕榈叶纹的,整个空间都是孟加拉的靛蓝、姜黄、赤陶红,极富异域风情。 凯瑟琳还想进到更深处去,埃德加却止步在离门口不远的茶歇桌边,不肯走进了。旁边是半人高的镀金塔架,上摆着铅晶浅碟杯垒成的香槟酒塔,各样精致点心,醒酒器里斜躺着酩悦香槟。 这样的桌子,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 “噢,亲爱的,你在怕什么?求你不要这样,别给我丢人!” “夫人,您别喝酒,”南希去热饮区端来咖啡,“这是印度马拉巴尔咖啡,很醇香的。” 凯瑟琳接过,四下张望着,终于在一盆植物后,几个穿着极讲究,举止极优雅尊贵的绅士身侧,看到了她要寻找的身影。 希斯克里夫今天穿着雪白的衬衫,黑色暗纹马甲紧裹住精窄腰腹,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冷冽贵气。 因着布料清透,能窥见那绷紧的肌肉线条,袖口卷起,露出的小臂青筋隐现。此刻他正一手执酒杯,一手漫不经心扯着领结,肩胛骨随着动作在丝绸下滑动。 “好了,南希,你去忙好了,我们去找希斯!”凯瑟琳拉着埃德加走进去,冲希斯克里夫挥手,“希斯!” 他完全没听见般,眯着眼盯看着斜前方,顺着他目光看去,在一大面植物墙前,有三个聊得正开心的人,其中有张他们熟悉的面庞。 贝拉今天穿着酒红色收腰塔夫绸长裙,裙身如勃艮第红酒顺着身体曲线倾泻,衬得白皙的她光彩夺目。 “噢,天呐,贝拉今天太美了凯西!林顿家的小姐竟然如此美丽。”埃德加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看呐,她旁边就是德比伯爵夫人么?夫人可是苏格兰第一贵族汉密尔顿公爵之女啊,即便站在如此贵女身侧,贝拉也毫不怯场啊。” “好了埃德加,不要叫人知道你没见过世面吧!”凯瑟琳更大声地喊了声,“希斯!” 希斯克里夫转向她,愣了两秒,同身侧一位五十多岁的绅士说了什么,冲二人走来。 . ..... “这些盆是本地的红陶盆,约克郡韦克菲尔德窑产的,里面是约克郡特有的变种,宽叶石楠。窗边那些花架上,倒是进口的花种,是来自东方的山茶花和茉莉。” “噢,亲爱的贝拉,这花的幽香,在这里站着都能闻到呢!我可以带些花种回伦敦么?” “当然可以夫人,早就给您备好了呢。”贝拉用手势将她目光引回植物墙,“墙上的是沼生龙胆,悬垂着的是铁线蕨,这里是灰岩虎耳草,老鹳草,不是什么珍稀培育植种,都是我在这周边采来的,夫人。” “亲爱的贝拉,没有比大自然更好的培育了,你真是拥有一颗灵巧的心,”伯爵夫人摸着植物墙上被涂成绿色的突起,“你竟想到用废弃纺锤改造成蕨类固定夹!” “请原谅我的僭越,”贝拉笑看着她,“我也是偷师学艺,受了您标本固定方法的启发呢。” “是么?”一旁的莫宁顿伯爵极有兴趣地挑起眉毛,“那下回我去拜访时,夫人可要赏光,也叫我学习一下。” 三人相视一笑,贝拉余光瞥了眼不远处,挑起眉毛。 “亲爱的,贝拉简直像个女王。” “好了埃德加,你的女王妹妹甚至都没有看你一眼。” 希斯克里夫也嘲弄地笑看他,“怎么?埃德加,这三年你还没习惯她的变化么?” “不是的,希斯!”凯瑟琳抢说道,“她不是在你离开的三年里变化的!她是,是从你回来的那一天变得!是一天之内完全变了呀!” 希斯克里夫蹙起眉头,那双深眼睛再次地看向那明艳身影。 那三人又火热地聊了会儿,伯爵夫人忽说了什么,被侍应生领出去了,莫宁顿伯爵凑近贝拉耳语后,走向了希斯克里夫刚离开的位置,贝拉看向他们,走来。 她和埃德加凯瑟琳打过招呼,看向他,不等她开口,希斯克里夫便嘲弄道:“想问我为什么不陪重要客人,却来招待你乡下来的哥哥么?” 埃德加因这羞辱的话头垂得更低了。 “哼,想多了,我只管得了自己如何行事,哪里管得了你。另外我要提醒你,你也出自乡下,希斯先生。” 第41章 “瞧你这副做作样子,你眼中的贵客,这次来可都带着目的呢!但那目的里,绝少是因你的,伊莎贝拉。” “德比伯爵的家族在孟加拉拥有靛蓝种植园,担忧皮特的《印度法案》会缩紧他的口袋,来探康沃利斯口风的。巴林爵士也是为了渗透印度的金融业务,刚刚承诺要为印度驻军建立专属外汇结算通道呢。”他冷笑着盯看她,“啊,和你聊得火热的那位,更是指望着此行能攀上康沃利斯,好上首相的大船呢!” “恩,明白了,其实几个人都是为康沃利斯来的。” “不然呢?你还真的以为他是喜欢你,大老远来支持你的?你是有多大脸面,伊莎贝拉?” 贝拉无所谓地笑笑,“不必说他们是勋贵议员了,就算是‘未婚夫未婚妻’,不也是互相利用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希斯克里夫沉下脸来,忽又顿住,偏头看向了她身后的大门,灰绿瞳孔鹰目一般地竖起。 “出来一下。” 贝拉跟着他往门外走去,希斯克里夫寻常地走着,路过门口的桌子时,还慵懒地放下了香槟。 但当他一跨出大门,衣服里蛰伏的肌肉突然绷成满弦的长弓,无征兆地暴烈起跑,像头猎豹一般瞬间加速,再看已化作残影,向一个跑动的人影追去了。 第32章 贝拉走近那两个身影。 希斯克里夫追到那人瞬间,就压下了对方肩肘,来了个缴械用的腕-肘双锁。那人只是挣扎了一下,又被他右臂绕颈后仰锁了喉。臂中人因窒息倒地,他单腿压住其背,将对方手臂反折钳制,迅速搜了全身。 “搜到什么了?” 希斯摇摇头,被制服的人清醒过来,大声咒骂:“你们这群撒旦的信徒!用那吃棉线的恶魔夺走上帝给予我们的工作!” 是个中年男人,手工作坊里的织工穿着,贝拉不由蹙眉。 “啊!希斯你没事吧!”跑来的凯瑟琳大喘着气,身后跟着惊惧的埃德加。 “凯西!你怎么可以跑呢?你还怀着孕啊!” 贝拉眉头蹙更深了,“凯瑟琳,你做事前能不能先想想后果?三个月正是胎不稳的时候,你已经颠簸了一路,还要跑?” 厂门口的南希听到动静也过来了,打量被压制那人,“这人我没见他进来过,小姐,可能是刚才我陪先生夫人时,守卫大意了,要么就是翻墙进来的。” 那人还在咒骂:“《约伯记》里说,利维坦牙齿可畏,鳞甲如盾!你们那钢铁做的怪物,就是邪恶的利维坦!它抢走我们的钱,叫我们贫困饥饿,上帝会派天使来扎穿你们!” 贝拉叹口气。 希斯克里夫盯看那人的手,冷笑道:“给我装劳工?!你这虎口的茧,没拿过几年武器磨不成这样,”狠狠抬高那人胳膊,令他大叫起来,“谁派得?冲什么来的?说!” 那人不肯言语,疼出汗了也只是叫唤。 “那就只好先请你去喝杯茶了,明天再找你好好聊聊!”希斯克里夫一手反钳着他,一手揪着他后衣领,向尚未完工的二期厂房而去。 贝拉看看凯瑟琳面色,对埃德加道:“哥哥,你陪凯瑟琳去休息吧?” “好的贝拉,要我想她也不得不休息了!你应付得很好,我们留在这里反是添乱了。” “南希,让伍德送庄园去,”贝拉转向想发表意见的凯瑟琳,语气不容置疑,“你如果还想再来,就听安排回去卧床,不要再走动了!” 看三人离开,她转身回去,路过一期厂房,迎面碰上了刚出来的亨利和詹姆斯。 “正要找您呢,贝拉女士,”亨利冲她微笑,“展厅已经全部准备好,可以剪彩了,多亏了詹姆斯先生,帮我和艾伦女士的忙,他提了很多好意见。” “谢了詹姆斯,你能再帮我去陪一下德比伯爵夫人么?我有话和亨利说。” “瞧你客气的,那我先过去。” 只剩二人了,贝拉细细打量着阳光下的亨利,这孩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成套深灰缎面礼服,领巾服帖垂落,干净的脸上早没了以前的浮肿,整个人有了青春期抽条的朝气。 “亨利,一会儿介绍机器和一、三展厅时,你来讲。” “贝拉女士,今、今天很重要,对么?” “是的亨利,非常非常,重要。”她亲昵揉揉他蓬松的短卷发,“记得上礼拜只有咱们俩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亨利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这里只是跳板,我们会离开玫瑰工厂单干,干更大的事。” “对,亨利,未来我们共创伟业的伙伴,极有可能,”她用气声道,“就在今天这些人当中。” 亨利紧张地扣着怀表盘,“这、这么重要,我、我真的行么?贝拉女士,您去讲吧!他们是非常认可您的贝拉女士,因为您优美的措辞和用心的礼物。” “错了亨利,”她肯定地摇头,“要让人真心认可,绝不是说两句好听的话,挑几件用心的礼物这么简单的事。只有硬实力,只有能为他们带来实际利好的价值,才会真被他们标记为可投资对象,那才叫认可啊,亨利。” 就像她费心为康沃利斯献艺,也不过讨得对方愉悦一会儿,最终还是会因妨碍他的实际所求,而被怪罪叱骂,因为那些讨巧,根本就不是人家想要的核心价值。 “亨利,就拿出你真实水平,有慧眼的自然能识真才,不能识的,也不是我要找的人。”她直起身,看向 已从二期厂房出来的高挺身影,“好了,去做最后的准备吧!” ...... “快看呐格林,他们是多么般配的眷侣啊!”伯爵夫人看向德比伯爵,“爱德华!看他们多美!” 一时间,陪她聊天的詹姆斯,德比伯爵和康沃利斯勋爵,陪着二人的威尔金森,离得不远的莫宁顿伯爵和巴林爵士,以及远处正和布匹商人们聊天的约翰,都闻声向茶歇厅门口看去。 索恩和他的未婚妻贝拉,正从门外走进。 腿长腰窄的男人,白衬衫衬得那自带阴鸷的锐利五官冷厉矜贵,走过茶歇桌时,给未婚妻递了杯香槟,复又双指提了一杯,仰头品了口,绷紧的脖子喉结滚动,天使面容与邪恶气质在他身上对立出极致的张力。 身侧只低他半头的未婚妻,身材高挑小头小脸,金发红裙,走路时腰胯带风摇曳生姿,上半身却如天鹅般优雅挺直,眉眼带笑自信大方。 两人拿香槟的手,一个白皙,一个骨节分明,都戴着艳丽的红宝石,衬得他们俩愈加性感。 “这贝拉啊,不愧是索恩的女人,”康沃利斯沉声一笑,“真是穿什么像什么,汉密尔顿,你要是看到昨天穿东方裙子的她,定会惊叹简直是两个人!” “噢,是么?那今晚的沙龙,要叫贝拉穿给我看才好。”她上前几步迎上贝拉,和她贴脸拥抱,“噢,我亲爱的,你们两个简直是亚当与夏娃,你不会想到,看到你们这样一对璧人一起走来,我这爱美的眼睛有多么享受!” 贝拉僵了一秒,笑回:“夫人,您怎么抢了我的台词,那明明是我看到您和伯爵的感受,”转向众人,正色道,“承蒙贵驾,令我厂今日蓬荜生辉!现特邀列位贵客,共同见证纺织业的革新篇章,共谱工业华章!” “说得好贝拉!”德比伯爵夫人由衷赞赏,“去之前,让我们为这对恩爱的新秀,提一杯如何?” 两人随大家举杯,相视瞥眼对方,勾起嘲弄的唇角。杯壁倒映出的红光,晃过两双漂亮的浅瞳,一同仰头蹙眉饮下,好似那不是酒,而是毒药。 “亲爱的,小心。” 德比伯爵弯腰,为踏进工厂的夫人提起她淡紫色的裙摆。身后的希斯克里夫看眼身侧人,也微俯身,手还没触到那红裙,贝拉已用鞋跟勾着裙摆反抬小腿,自己提起来了。 莫宁顿伯爵笑看着捞了把空气的他,被那灰绿眼睛冷冷飞了个眼刀。 一进厂房,羊毛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阳光从天窗斜切进来,毛絮在光线里腾起。 纵深百英尺的大空间,中间砌墙竖分为两部分,四排改良自动织机挨墙整齐阵列,每间隔五英尺起一座铸铁底座,将米色机身牢牢卡在石灰地上。 蒸汽梁从穹顶横贯而过,碗口粗的传动轴每隔十英尺一个,几百条传动皮带垂下,连接织机曲柄,整片机械群落如同钢铁巨兽展翅,穿着蓝色工服的织工,在机器面前显得那么渺小。 因着德比伯爵邀请,剪彩改为大家一起拉响蒸汽汽笛,一起用金剪剪断布匹,所有宾客各取一齿轮装入传动轴,象征大家是一体共利。 剪彩后,大家研究起厂房细节来。 德比伯爵笑问身侧的贝拉:“现在有多少台机器?多少工人?” “50台机器,30多个员工伯爵,等二期厂房完工,会增加到200台机器,员工控制在百人内。” “哎!这有些意思。”康沃利斯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注意,都看向了木刻版上的机器操作流程。 第42章 “尊、尊敬的勋爵先生,”开口的是紧张地抠手指的亨利,“我叫亨利,容我为您介绍。这是可视化操作手册,我们所有机器的拉杆与阀门,都会用不同颜色分出功能,红色是紧刹,绿色正常。” “恩,很好,下面能力层次不齐,设定好统一的流程很有必要!”康沃利斯又看向旁边的排班表,“你们居然不是10小时工作制,是像军队一样的轮岗。” 贝拉笑回:“是的,避免疲劳引发事故。” “贝拉,”德比伯爵指着自动织布机上的ur标志,“这是你们工厂的独家标志么?” “是的伯爵先生,是永不凋谢的玫瑰的缩写。” “噢,亲爱的,”伯爵夫人搂住她笑道,“这真是太巧了!爱德华也正在研究怎么做出永不凋谢的玫瑰呢,不过他管那叫斯坦利永恒玫瑰。” 伯爵笑回:“送给你的当然要永不凋谢!” 贝拉意味深长笑看二人,夫人捕捉到那目光,“噢上帝啊,亲爱的,难道你工厂名字的灵感来源,竟是我们么?天呐,你真是太有心了贝拉。” “贝拉,你们看起来改造了不少技术,”许是厂名和他有了联系,德比伯爵表情关切,“那索恩要申请不少专利吧?” 贝拉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 人群里的约翰近前笑道:“尊敬的伯爵先生,织布机是我供应的零配件,光是织布机,就能拆出十余项子专利,什么曲柄联动,张力调节器,多轴同步控制器,还有蒸汽动力改造呢,是吧铁疯子?” 在大家的惊叹里,威尔金森点点头。 莫宁顿伯爵笑问亨利:“你们的机器表面,是不是还渗过碳?” 亨利惊讶道:“是的伯爵先生,您真厉害!我们确实将铸铁零件与木炭混合,用焦炭炉加热过,这样表面硬度能提升3倍,寿命更长。” “噢,天呐,这些技术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德比伯爵忧心起来,“索恩,你必须申请专利明白么?费用和流程确实昂贵,但长远来看,再难还是要申请才行,否则怕是最多大赚个三四年,就会被同行的间谍摸透!” 被点了好几次的希斯克里夫点头道:“专利的事上,到时候您照顾一下。”说罢看向贝拉。 在德比伯爵‘放心’的承诺下,那张脸不仅毫无喜色,反而笑意全无了。 身材颀长表情严肃的巴林爵士,对贝拉道:“贝拉女士,给你两个小建议,1.再加个水车动力接口,免得蒸汽机故障导致全厂停工。2.向下游整合染坊,用蒸汽余热加热染缸。” 贝拉终于笑了,“爵士先生,您的风险对冲思维,真是对各行业都有实际启发呢!” “生产是很重要,亲爱的,”伯爵夫人温柔地看着她,“但更重要的是社会要接受啊,多给教会济贫院做些捐赠吧,教区警察与夜巡队也要疏通好。” “恩,谢谢您的提醒,夫人。” 莫宁顿看向希斯克里夫,“索恩先生入伍后,贝拉你要格外注意这点,雇些退伍军人吧!” “小事。”康沃利斯替沉下脸的希斯克里夫回他,“我会和韦克菲尔德的治安法官打个招呼,叫那边照顾贝拉的。” ...... “各位尊敬的先生,女士,接下来是我们的新品展示了,第一厅叫‘如日不落’。” 贝拉笑看着亨利领众人穿过车间后门,进入展厅。 第一厅分为海军区、陆军区、议会区三个展区,分别用场景展示了枢密院政采需要的纺织物。 例如海军区是军官制服、耐磨帆布水手服、涂蜡棉布防水外套、船帆、防水舱盖布、吊床等。 德比伯爵笑道:“邓达斯的选择没有错。” “是呀,”莫宁顿点头,“不愧是苏格兰无冕之王的眼光。” 康沃利斯停在陆军区又看又摸。 “步兵外套、骑兵马裤、炮兵防火服、还有背包、帐篷、行军床单、医院绷带、担架帆布。”他拍拍希斯克里夫,“好呀好呀,索恩,怕你小子坑我的心,算是放肚子里了。” 因为前两个是已确定订单,贝拉没有说话,直到德比伯爵走到议会区,才配合亨利,详细介绍起精纺羊毛议员礼服、法官长袍、议会帷幕。 德比伯爵接过行政办负责人递上的质量检测报告,“结束后给我一份完整报价。” 这个展厅呆了半小时后,一行人分开两拨,下游经销商们随约翰移步第二厅。 这个厅叫黄金时代,以接地气的方式向终端 商家展示面料。橡木货架上一排排垂挂下来的布匹,每一匹都有牌子,上面清晰标注各项指标,由南希留在此厅讲解。 勋贵们则跟随贝拉、亨利和希斯克里夫,来到第三厅。 这个展厅门外,不仅摆了有侍者在侧的茶歇台,还站着两个穿着讲究的门侍,等他们到门口,接过红酒后,门侍才左右一起开启了雕花木门。 “列位贵客,圣纹华章厅欢迎您。” 一进去,便是见惯世面的他们,也忍不住惊叹出声! 四面玻璃墙展墙,流淌出液态的冷光,墙里被单独一张张展示的织锦,纹饰繁复瑰丽,巧夺天工华美绝伦,不需要任何衬托,只是在那里,就是他们这些所谓贵族,都难见的贵,难见的奢。 最大的一面墙上,是三大家族的纹章提花锦缎。 亨利开始一块块介绍起来。 “这块锦,提花纹是德比伯爵家族的纹章:蓝盾金狮纹。靛蓝做经线,扁银线纬线打底,金狮鬃毛是金和红双捻,纬向插入红丝显蓬松,爪部用退经法金、橙、赭三色渐变,盾形边缘用双经绞加织银丝,鬃毛局部减经增纬,形成凹凸。” 看他进入状态,贝拉放松下来,退至墙角。 “他叫什么?”走近的是莫宁顿伯爵。 贝拉有些不悦,“亨利,伯爵。他好像做过自我介绍吧?他和您说得那位苏格兰无冕之王,海军司库亨利.邓达斯先生是同名,很难记住么?” 莫宁顿挑眉笑起来,“不,贝拉,我的意思,他的全名是什么?” 贝拉也挑眉看向他,“他姓莫兹利。” “亨利.莫兹利,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 “噢?伯爵这话怎么说?” 莫宁顿勾唇,左颊漾起酒窝,“织布机自动化改造,模块化思维,纹样规律反向解析,推提花机结构,这不是天才,是什么?”收笑,那张狐狸一样狡黠的脸认真起来,“这种微观理性,宏观组织力,机械逻辑能力。只让他干纺织厂,或者说只是干某个行业,绝对是浪费,贝拉。” 贝拉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几秒后才开口,“当然,他当然是天才伯爵先生,可能说出来您会笑话,”鼻子一酸,几乎要喜极而泣,“他是我做机械的......灯塔。” “怎么会笑话你,毕竟现在他,也是我工业领域的灯塔了。” “谢谢你伯爵,真的,我很开心听到这话。” “贝拉,既然你们都有提花机了,完全可以发展整个纺织链条,再加上专利费,‘钱’途无限不是么?”他目光柔和地看她,“但你似乎,对这两项都毫无兴趣,” 贝拉笑着叹出口气,“不了伯爵,能像德比伯爵说得大赚三年,已足够了。” “人是不会对可见的好处抵触的,除非其有隐性的更大代价。”他狭长的眼睛并不尖锐,却仿佛洞穿了她,“贝拉,只怕不是足够了,而是你最多也就,能再忍三年了。” 贝拉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莫宁顿看向她那闪耀的戒指,“索恩,或者说希斯先生,是很有高效解决问题的能力的,不然他也不会被康沃利斯勋爵、邓达斯先生欣赏,威尔金森他们和他合作,不也很愉快么?” “我认可,”和聪明人说话,没必要掩饰自己了,“他个人能力很强,但正因很强伯爵,有句话叫,一山难容二虎。” “噢,这似乎不是拉丁谚语,但真是别有味道呢。看得出贝拉,你也是个极有主意的,你们就像磁铁的同极,很难不相斥的。” 贝拉再次笑而不语。 莫宁顿举起酒杯,轻磕她的,看向康沃利斯旁边,那道射向他的冷光。 “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喜欢上机械的么?贝拉。” “机械运作是可预测、可控的,我希望自己像机器一样,强大。” “就像机器掌控规律一样,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为他人所制么?”他垂目笑看回她,“贝拉,这个时代充满了变革,一切束缚,都是可打破的。” 贝拉弯着蓝眼睛与他碰杯,“恩,敬这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 第33章 金碧辉煌的会客厅外间。 猩红帘幔遮住黄昏琥珀色的光线,窗边的钢琴前,一袭缎裙的女钢琴家正在弹奏莫扎特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轻柔摇曳,正适合掩盖杯盏轻碰与牌桌低语。 第43章 天使军团大壁画前的大餐边柜里,整齐排列着醒好的马德拉酒和苏格兰威士忌私酿。 仆人们静默托着鎏金托盘,随时准备换空杯、点雪茄,深绿呢桃花心木牌桌被烟熏缭绕着。巴洛克奢华描金椅上,绅士们自得惬意地摸着惠斯特牌,谈笑风生。 德比伯爵一手握牌,一手转着珐琅鼻烟盒,状似随意道:“白厅那帮公司党,平时瞧着客气得很,可一到了印度,就捡起度规了,丈量种植园土地时恨不得精确到寸,好叫他们多吸点血!” 出了个红心9,看向对面的康沃利斯,“查尔斯,这《印度法案》要是替了《监管法案》,你明年去加尔各答时,该不会也要用军规,量那儿的种植园吧?” 康沃利斯轻叩象牙牌盒,低笑,“爱德华,你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一下孟加拉的雨季,会不会叫靛蓝减收呢。” 德比轻抬有道疤的右眉,“查尔斯,你不是也有靛蓝种植园么?会不知道木蓝苗就喜欢潮湿,只要不是人祸,可不会因为雨季减收呢!” 下家威尔金森将梅花j藏于黑5后,无奈道:“该死!我这手气,简直像那帮公司党产得哑炮,没一个能打得!”说罢将两枚铜镀银代币推入筹码堆。 康沃利斯甩出黑桃10,看向德比,“放宽心吧爱德华,那位为什么要推《印度法案》?不就是要给一家通吃的殖民地贸易,来点儿弹性么!”推一下盯看着会客厅内间,不及时出牌的下家希斯克里夫。 对方看眼手牌,扔出两枚代币。 德比出了红心j,向仆人勾手,亲自斟了杯马德拉,示意给康沃利斯送过去。 康沃利斯接过,沉声一笑,“不过,那位也是要体面的,而体面,是需要议会里有足够多明智的声音支持的。” 沉默间,威尔金森摇着头,又掷出四枚筹码。 德比伯爵像是下了决心般,直言叹道:“好个大总督!你一个托利党,当然不能体察我的压力。我为着不驳那位年轻首脑的脸面,不听老搭档的投反对,反投了弃权票,这和支持你们,有什么分别?” “哈哈哈!!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当然得体谅。”康沃利斯冲他举杯致意,“做为布鲁克斯俱乐部的核心成员,真是难为你了爱德华,毕竟,比选票更重要的,”点点左胸,“是这里倾斜谁呢!我们跟随的是国王和首相,是帝国的旗帜!去他的什么党派!” 德比无奈笑笑,举杯,“愿帝国永沐王化!” 一杯饮尽,康沃利斯激越地甩出黑桃a,看向下手的希斯克里夫。 “要不起。”对方将一手的牌扔牌堆。 “索恩!你小子!”康沃利斯大力拍打了他肩膀,“怎么回事?!你这牌技和你的骑术可差太远了!你在战场上不是很会穿插么!牌桌上怎么能剩这么多手牌,给我丢人!” “谁让我坐您对家了,”希斯克里夫挑眉道,“没了您的指挥训导,输了正常。” “哈,这可不像你说话啊!怎么和贝拉似得,叫我牙酸。” 康沃利斯顺着他看向内间,皱了皱眉头。 里面围坐中式茶桌的四人,正在聊墙上那幅东方美人画,虽然因着琴声,听不见莫宁顿说了什么,但看贝拉正愉悦地点着头,和同在评价的伯爵夫人相视而笑,便知定是令人心悦的话了。 威尔金森将牌插进牌堆底,所有筹码推出,“我也要不起,总督阁下,你们又赢了。” 洗牌期间,威尔金森问数筹码的康沃利斯,“ 勋爵先生,容我冒昧地问一句,皇家兵工厂为何还在用熟铁造炮?” “别提了!提起来我就生气!”这话题显然令对方很是恼火,“打到约克镇的时候,法美联军都他娘用上能精准打击的格里博瓦尔炮了!我呢?!还是那帮饭桶造的土炮!准不准全靠向上帝祷告了!” 威尔金森挺直腰板,自信道:“总督阁下,别的我不敢说,但敢给您打包票,我的精密镗床造出的炮膛,绝不比格里博瓦尔炮差。而且,上月我又革新了镗孔技术,已经能实现火炮口径统一,更换极方便阁下,能大大简化后勤补给。” “噢?怎么做到的?”康沃利斯制止住要发牌的荷官,示意威尔金森详细说来。 德比伯爵对此并无兴致,便看向内间茶室的夫人。 里面那四人,似乎在研究康沃利斯提过的‘中式茶道’,贝拉正在教三人握茶杯的姿势,夫人饶有兴趣学着,贝拉对她肯定地笑点着头,他不由笑了,夫人就是如此,无论学什么都是领悟极快的。 那两位男士就差点意思了,巴林爵士刚端起,还没喝到嘴里就迅速放下,搓着指头再不肯端。 莫宁顿还好,至少是端着的,但显然姿势并不对,不然贝拉也不能亲自上手给他调整。 他必须给谁分享一下夫人的聪颖才好,“索恩,你瞧呀,他们......”转向身侧人,谁知那座位已空了。 盆花清雅,沉檀凝香。 一进到此,便叫人不由心静,再不愿听那奢华外间的喧扰。 “索恩,你也来赏花品茶么?”伯爵夫人笑着用贝拉刚教的手势,‘请’他坐巴林爵士旁边,“你的贝拉简直是阿佛洛狄忒啊!她真是永远叫我有惊喜呢,别说绅士们会羡慕你有这样一位未婚妻,我都要羡慕你啦!” 希斯克里夫笑笑,那笑里可没有一丝自豪,甚至带着鄙夷,只是因伯爵夫人在,那鄙夷只显露了一秒便被压制了,才勉强算正常微笑。 他从巴林身侧拖开一把空椅,坐下的姿势很强势紧绷,透露出威胁,但因不显慌乱,才不至和环境太违和。 那双蛇一般的眼睛,锁定着坐在对面的一对男女。 “是自然环握茶杯,伯爵,不是捏着。”贝拉将莫宁顿分开的食指和中指按拢在杯壁,“对,就是这样,四指并拢,这种拿杯方式,方显气魄。” 莫宁顿被烫得倒吸气,摇头玩笑道:“贝拉,如果不是你刚才说,这姿势叫‘大权在握’,我真的想立刻扔了它!简直像在握着一块烧红的煤炭啊!” 贝拉被逗笑,“伯爵先生,您想‘大权在握’,就要忍耐权力带来的灼痛呢。” “很有道理!”莫宁顿执好品一口,款款放下,再没一丝慌乱,“原来东方艺术并不仅是漂亮,竟有如此的智慧,贝拉,”将浅金色额发理回脑后,狡黠一笑,“那你刚才用盖碗快速分茶,是不是想教会我们,只有果断地分利、离手,才能避免被难以掌控之物灼伤?” 问得是贝拉,看得却是对面的希斯克里夫,对方正眼皮半阖,盯看着细品此言的贝拉,那目光好似带钩的蛇信,叫人生寒。 贝拉就像没察觉般,三龙护鼎托杯举盏,“伯爵先生,我不得不佩服您举一反三的能力,和精准的洞察。” “那女士的姿势,岂不更有深意?”巴林爵士指指她的手,“寓意权力需多方制约、配合,才能稳立。就像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共同支撑着帝国王权。” 贝拉愣了一愣,由衷感叹,“爵士!您虽寡言,但真是一出口就字字珠玑啊!” “噢!巴林你真是......上帝啊!”伯爵夫人兴奋地抓住贝拉的手,“亲爱的,这样的深意,就是国王听了也会为之赞叹!等你来了伦敦,可以邀请你在伯爵府,办一场茶道沙龙嘛?” “如有需要,自当效劳,夫人。” “索恩!赶紧的!不知道这里等着你呢!”外间传来康沃利斯的喊声。 希斯克里夫没有起身,也没立刻地回答。 “你到底来不来?!不来就理查德补上!” “索恩先生,你要坐哪里呢?”被点名的莫宁顿意味深长地笑看他,“人只有一个屁股,只能坐一个位子,你是要让出茶桌,还是让出牌桌呢?” “韦尔斯利伯爵,牌桌让给你又何如?”音节是从喉底挤出来的,每个都在齿间碾过,“位子,从来不在牌桌上,而是在底牌里。” “哈。”莫宁顿站起身,整整孔雀蓝礼服的褶皱,向贝拉和伯爵夫人欠身示意,走出茶桌。 路过希斯克里夫身侧时,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侧首道,“一旦上了牌桌,还愁摸不到底牌么?希斯先生。” 巴林爵士也起身道:“贝拉,哪里有纸笔呢?” 伯爵夫人笑回:“刚才贝拉给我们写字的地方不是有么?” “要羽毛笔,我可用不了那种软刷子。” “二楼西侧第三个家,是书房爵士,我哥哥应该在那里,让他帮您找。” 爵士走后,贝拉收回两人的茶具,洗杯投茶,注水巡城,先给夫人添上,再奉新茶于希斯克里夫面前。 等夫人持杯品起来,她也执起自己杯沿,正欲中指托底,却被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夺去。 希斯克里夫不知道烫一般,以标准大权在握的姿势,对着她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贝拉,”夫人笑看着他二人,“刚才我便想到,如果是索恩,只要是你递给他的,便是再烫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毕竟他是那么地爱你!亲爱的贝拉,难道你竟看不出,你的未婚夫因你而吃醋了么?” 第44章 贝拉的微笑僵在脸上,“夫人,您就别拿我说笑了。” “怎么会是说笑呢?你知道他为了令爱德华来支持你,做了多大努力么?” “夫人,不是您想得......” “是!就是我想得那样!”夫人截断想要制止的希斯克里夫,“爱德华给我讲,索恩来了伦敦后,身为托利党的邓达斯先生,竟对他提交的《谷物仓储改良法案》,改投了同意票!苏格兰议员全跟着改票了!法案这才通过的啊。虽然索恩不说,但我们知道他定没少助力,所以我们怎么能不来支持你的玫瑰工厂呢?” 贝拉眉毛深深蹙起,全没有夫人以为的感动。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之前对她欣赏,与她交好的德比伯爵,这次来会完全地忽略她,重要对话都是在点希斯克里夫,甚至直接将专利默认为希斯克里夫所有。 夫人起身,“我去看看爱德华,”走前笑眯眯看希斯克里夫,“你可以独享贝拉的茶了哦,索恩。” 只剩两人了。 沉默对坐不知多久后,希斯克里夫沉声道:“黄金时代厅签了七千的零售单,圣纹华章厅预定了近五千,就更别提,康沃利斯回去就会下军服订单了。” “伊莎贝拉,你不是爱钱么?怎么?今天赚得还不够多么?你这幅不满的嘴脸,是要给谁看!” “哈,”贝拉仰头叹出一口气,正视回他,“是呀,我现在也只能爱钱了。我以前的朋友威尔金森,需要你牵线搭桥,康沃利斯因想重新纳你入麾下,还未见我就已敌视,连我先认识的德比伯爵夫妇,现在都欠你人情啦。” “人脉都是你的,希斯克里夫,我除了能赚点钱,还能争取什么啊?!” 希斯克里夫勾起瘆人笑意,“等德比伯爵他们一走,你就去和康沃利斯说,要我留下来,因为想赚大钱的你,根本就离不开我啊。”伸出被红宝石衬得极性感的手,用手背抚上她的脸颊,低沉诱哄,“你可以争取我啊,贝拉。” 第34章 贝拉偏头躲开那挑衅的手,取个新杯子,给自己倒上茶。 “希斯克里夫,你知道么?当我坐在客位等人倒茶时,不管桌子有多宽敞,都感觉很窄。”她从容品口茶水,放下,“只有坐上倒茶分茶的主人位,才会看这桌子可亲。” “贝拉,少拿腔拿调,直接说你什么意思。” 贝拉看眼会客厅外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正色道:“希斯克里夫,昨晚的话我反悔了,你不 想复员入伍,就自己去和康沃利斯说,大不了印度驻军的订单我不要了,也绝不为了赚钱,为你所制,受这样的窝囊气。” 希斯克里夫双肘撑桌,身体前倾凑近她,交叠起手支向下巴,因动作绷紧的布料,透出紧实的肌肉线条,让这本该慵懒的姿势变得侵略压迫。 “贝拉,你真以为,我去得罪康沃利斯,只是失去印度驻军订单?”低沉的嗓音,压得更低,“首相威廉皮特、二把手亨利邓达斯、将军查尔斯康沃利斯,是托利党铁三角啊,他们是一体的贝拉,明白什么叫,一体么?” “一体又怎么?大不了邓达斯也退了海军订单,枢密院政采这条销路,我不做了。” “大不了退订单,”对面的人发出一声狞笑,“哈,贝拉,你还真是天真。被辉格党称为‘英国独裁者’的邓达斯先生,可不是有底线的康沃利斯,他没有任何家族助力,是全凭个人狠辣手腕寒门逆袭的。没了康沃利斯的面子,你觉得他是会找个罪名把我们送进去,直接吞了这批海军服,还是好心地退订单呐?” 贝拉的呼吸急促而断续起来,目光失焦,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将要吞食她的深渊。 “我可以自己说,贝拉,无非就是得罪康沃利斯,再被邓达斯整死嘛,怕什么,”希斯克里夫伸出戴戒指的那只手,覆上她的,噙着恶劣笑意,“反正去地狱的路上,也有你陪我。” 骨节分明的大手宛若盘踞的蟒,缠绕收拢,箍死想要抽离的掌中猎物,有力的手指强插进她手心,与她交握在一起,贴得不留一丝缝隙。 挺直的脊背渐渐无力,就像已知死局的猎物终于放弃挣扎。 “希斯克里夫,怪不得,你能攀上这种级别的权贵,原来是物以类聚,同类相从。” “恩,邓达斯先生确实说过,我和他很像呢。”希斯克里夫那深陷的凶眼柔和下来,摩挲着她烫红的指尖,哄道,“别怕贝拉,只要你乖一点,我会保护你的。” 贝拉深呼吸好几次,才止住颤抖,她用还自由的那只手拿起水壶,顺时针注水,将头冲茶倒给希斯克里夫,做个请的动作。 按照那份文化说明书,这是赶客的意思。 进屋的巴林爵士,与沉着脸出内间的希斯克里夫,擦身而过。 “没事吧贝拉?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巴林坐在贝拉对面,递给她一张纸。 “没事,爵士。” 手缩回桌下抓了把裙子,将掌心的汗蹭掉,才又伸出。 那是一份很详尽的风险解决建议,不仅将今天车间讨论过的都列了出来,还有一些未提及的,比如怎么防止蒸汽机爆炸,爵士的建议是加装铸铁安全罩和铅制易熔塞,这样温度超标可以自动泄压,以及预防厂内职工泄密、应对工人事故、宗教势力反对等等。 “巴林爵士,冒昧问一句,您是不是在纺织领域深耕过?这简直是我见过最专业详尽,又能落地的风险建议了。” “是的,贝拉,我从事过纺织、染料、胭脂、煤炭、钻石等多个领域。” “原来如此,”贝拉点点头,神色复杂,“您这么珍贵的实践经验,竟然愿意无偿分享给我,这种格局和慷慨,真是叫我既感动敬佩又.....无比惭愧,因为我,我可能不一定值得您如此厚意和......期待。” “贝拉,我看得出来,你值得。” “爵士,谢谢您的认可,我......” 来客中最严肃的绅士,用一种最细腻的目光,打量着欲言又止的她。 “贝拉,太阳快落山了。” “是的,爵士,七点半了。” “但太阳并未真正消失,贝拉,它还会在别的地方升起。”他轻轻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想要太阳永不落下,就必须同时拥有相对之地。哪怕此地即将陷入黑暗,也不能令其失守,因为只有黑暗之地稳固,你才能在光明之处收获。这才是风险对冲的真正奥义,贝拉。” 令黑暗之地稳固,才能安心去光明处耕耘。 “哈,谢谢您爵士,真的,我......”面对恶意地威胁扛得住,但面对善意的良言,她再也忍不住,一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下,“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爵士什么也没说,只是递上了手帕。 ...... 门厅巴洛克烛芯水晶灯下,夫人亲昵地搂着贝拉。 “噢亲爱的,因着索恩和你盛情地招待,这趟我们十分开心,但愿我们下次再见不会太久。” “等我去了伦敦,一定先去伯爵府拜访。”贝拉示意身后捧着长木盒的仆人近前,“夫人,小小的告别礼物,还望您别嫌弃。” 精雕紫檀木,阴刻着中英双语‘锦绣芳华’。 开盒的刹那,檀香丝丝沁出,与蚕丝清气交融,暗色绸缎衬底上,垫着半透的素白棉纸,让人恍若跌入古色古香的梦。 “贝拉,这也是布料么?” “是专门为您定制的布料,夫人,因为工艺复杂,也就只织得出这一匹。”她接过仆人递来的白手套,戴上,取出布料,展开至两个花位处。 烛火流光静淌在织造精美,绚丽鲜亮的锦纹料面上。 夫人捂着不自觉张大的嘴,因太过惊艳而失语。 “这块料的图案是忍冬,叶脉走向严格遵循植物经络处理,叶基三纬交织局部减经,形成自然凹陷,叶中斜纹加密,叶尖长抛绞综。布料是3.5米的幅宽,一般衣服都足够了。” “上帝啊!”夫人终于回过神,小心翼翼摸了摸,布料随她动作晃动,“亲爱的贝拉,这匹布仿佛在说话,谁又舍得对它下剪刀呢?我要腾出一间房子,专门存放它才好。” 爱不释手地端详了很久,直到德比伯爵走来催促,才放回盒中。 众人都来到院中,与德比伯爵夫妇寒暄告别,目送其上马车,离开。 康沃利斯送完德比就径直回去了,其余人留下送巴林爵士和莫宁顿伯爵。 巴林和几位打过招呼,上了马车,开着的车门下,莫宁顿伯爵对女主人贝拉道:“我们要暂时告别了,贝拉小姐。” “万分感谢您和巴林爵士百忙中,拨冗莅临,这种鼎力支持,我感激不尽,祝您一路顺风,伯爵先生。” 莫宁顿笑笑,意味深长道:“祝你自由快乐,贝拉。” 两人的马车一走,威尔金森就向会客厅而去了。 贝拉定在原地,看着大门外的落日失神。 第45章 身侧人贴近她,耳边传来嘲弄地嗤笑。 “百忙之中?没有比他更闲的伯爵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能在英格兰呆这么久么?因为他在都柏林上议院的朗福德选区代表身份,很快就要因选区争议失去了!也就是说,他很快连议员都不是了。” “贝拉,你在不舍什么?不过是一个出身没落家族的废物。” 贝拉看向他,“希斯克里夫,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你不过一时得势,有什么好得意忘形?当下际遇非为准,以后通达未可知,二十年后,你会连给韦尔斯利家族提鞋,都不配。” 面无表情,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个既定事实般寻常。 灰绿的眼睛在夜幕下迸发出怨毒的光,“伊莎贝拉,你给公司起名字的时候,德比伯爵还没开始研究他那永生花吧?可夫人猜错时,你是面不改色就认啦!你就是这样虚伪的人啊,难怪竟会喜欢,一个同样 虚伪的,靠嘴皮子的花架子!” 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怀里,“不管二十年后怎样,你现在只能,乖乖地当我的未婚妻啊!”手指蹭向她手心,插进她指缝与她十指交握。 太阳彻底被黑暗吞食,草坪上高大挺健的男人,牵着冷艳的红色倩影,令她亦步亦趋地跟紧。 “索恩,正说你呢,快坐,”会客厅长绒沙发上,康沃利斯指指旁边的二人位,“专利问题你怎么想的?要申请就趁早,好赶在去印度前批下来。” “恩.......”“不申请!” 无视身侧如有实质的目光,贝拉肯定道:“玫瑰工厂不会申请任何专利,勋爵阁下不必再操心此事。” “贝拉,你这是妇人的意见,看不到长远,就像爱德华在厂里说得,不申请,被人窃取了技术,你打算靠什么赚钱?枢密院的采购也不能都照顾了你们呐!那时索恩也不在,你打算怎么把厂子办下去?” “保密工程我会做好,您不用操心。即使不申请专利,只要将纺机组装、纱锭调试拆分为独立工序,关键齿轮组采用非对称齿形,足够预防逆向仿造。” 威尔金森:“是模仿钟表匠防伪手段么?” “是的。在此基础上,所有接触机器的,也都签了保密协议。” “那这样其实还好,”他点点头,“可以再预留出技术暗门,埋入冗余参数,防止模仿者直接复制。另外,记得把核心零件铸造模具销毁。” “谢谢提醒,我早就做了。” 看着态度疏离的贝拉,威尔金森欲言又止。 希斯克里夫松开被他半揽在怀的人,起身对康沃利斯道:“我上去换身衣服,总督阁下,让贝拉和威尔金森先陪您一会儿。” “恩,去吧。” 希斯克里夫背对康沃利斯看向那双蓝眼睛,挑起眉毛。 伊莎贝拉,知道我走后,该干什么吧? 第35章 “林顿夫人,小姐嘱咐厨房单做给你的晚餐,鲜炖鳟鱼、布丁、杏仁蛋糕。” 艾伦掀开四柱床帷幔,将镀金托盘放金线刺绣被上。 倚靠羽毛枕的凯瑟琳拽住她,“耐莉,要不是我非要埃德加过来瞧一眼,他还真当希斯只是开了个织布作坊!这实在不算小生意吧?希斯从没和我说过他有多少钱,原来竟是这么的多么?噢,耐莉,你现在和他天天在一块,知道他究竟多富裕么?” “富裕!他有钱!还天天在增加。富得足够买下这栋庄园,可是他有点,手紧,连租用这栋庄园,也不肯多一天呢,所以你们明天就得回啦夫人。”艾伦将勺子插那布丁上,“他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可还这么贪财!” “我就知道,他要娶贝拉,但却绝不肯为她付出一分!”她将食物放床头柜上,下了地,“耐莉,你帮我梳头吧,我想,我也该下去和那些人打招呼!这次我穿得裙子是我最贵的,也足够资格去!” “我劝你不要去吧,那不是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就可以做到的事。” “你是说我竟不如贝拉漂亮么?”她明显地不悦起来,“还是他们排斥红棕头发?只爱她那金棕色的?!耐莉,你亲口说得!我第一次去画眉山庄,他们就表现出呆气十足的赞赏神气,说我比希斯克里夫和贝拉,都高超得多吧?” “你是比她漂亮,但你和林顿小姐的差距,与你们的脸以及头发,一点关系都没有,林顿夫人,”艾伦语气无奈,“和那些贵人在一块儿,不是参加画眉山庄的晚宴夫人,小姐和他们看起来随便说得一句话,我们就是想个几天几夜,也未必想得出!” “噢,耐莉,你现在真是成了彻底的‘贝拉党’啦!她是怎么收买你的?用高薪水么?不,不仅是你,要我说希斯也要偏向她了,她不仅是喜欢希斯那张脸吧,她在抢他的灵魂!” 艾伦几乎想要翻白眼了,“林顿小姐不是你,夫人,非要和希斯先生绑在一起才完整。她的灵魂本来就是完整的!甚至可以分出爱给身边人,根本不会和您抢吧?” 卧室门从外被打开。 “希斯!”凯瑟琳明亮的眼睛闪着光,“我们正说着你呢!你怎么满脸不高兴?啊,瞧你,多可笑的样子,脸绷得紧紧的。” “希斯先生,客人都走了么?” “没有。” “那您怎么能把小姐一个人丢在下面?她有几个脑袋,能应付过来?” 希斯克里夫没再回答,径直走到空壁炉边的描金椅,整个人陷坐进去,手肘支着扶手。 “希斯,瞧你累得!”凯瑟琳走到离他近的那个床角坐下,“耐莉可以帮你的忙,我也可以呀!希斯,你需要我的对吧?我已打算要叫埃德加入股你们公司,这样我就可以来帮你啦!” 那灰绿的瞳孔像被抽走了焦距,呆映着壁炉上的烛台火光,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影。 她推推他膝盖,“希斯?希斯!” “?”像被沉重之物压住的雕像终于张口,“怎么了凯西?” “我说我想要帮......” “不要吧!”艾伦抢在凯瑟琳前头,忽略她望来的不满眼神,“不要打这主意!希斯先生,如果您多少在意一点儿林顿小姐的心,就不要做叫她不愿之事!” 像被触了霉头般,希斯克里夫高叫道:“好了耐莉!闭嘴吧!别再叫我更心烦!” “看来你同意了,希斯。”凯瑟琳瞬间好多了。 希斯克里夫呼吸沉重,令椅背托住他整个身体,“随便你做什么吧,凯西,叫我静静。” “既然希斯先生您上来了,”艾伦强压住火气,但音色还是变形了,“那您陪着夫人吧!要是您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林顿先生在书房,我就不在这儿啦!我去帮小姐!就算我什么也不懂,至少多双手!” “耐莉!这该死的女人......” 希斯克里夫腾地起身,去追那已出卧室门的人。 ...... 二楼楼梯平台,透过立柱的间隙,可以看到底层会客厅的外间。 半开放区域中央,描金弧形沙发的缎面,在枝形吊灯下泛着丝质反光。三人座上,康沃利斯笔直坐着,看着二人座上微垂着头的林顿小姐,她的红色绸裙一天下来,已有了不少褶皱。 “勋爵先生,我有话,要和您讲。” 单人位上本来在看皮鞋尖的威尔金森,闻言起身道:“勋爵先生,容我去方便一下?” “去吧。” 被拦在二楼平台的艾伦,转向眼前人,用气声道:“希斯先生,您是说,因着您不愿意复员去印度,却要小姐和康沃利斯先生说,是她不肯放走您么?” “你可以这么理解。” “上帝啊!我原本以为,您是一个能忍耐的孩子,您小时候能忍受辛德雷的拳头,眼都不眨一下,也不掉一滴眼泪,可现在竟然要将一个女子推到你前面,替你挡住外面的拳头么?!” “耐莉!”那凶眼睛迸出气急败坏的火气,“不要说话这么难听吧!这件事......明明只有她可以做到!” “希斯先生啊,为了不离开凯瑟琳,您非要小姐恨你么?!” 希斯克里夫看着沙发那处的眼神发直,“是的,我宁愿她恨我!”嘴里喃喃,“也绝不肯叫她离开我的身边一寸!” “勋爵先生,”楼下蜷缩在沙发里的贝拉,蹙眉正色道,“经过两天的深思熟虑,我还是无法接受索恩离......离开我身边,我太爱、爱他了先生,恕我不能叫您带走他。” “你是如此聪明贝拉,应该明白,军功是平民晋升的唯一阶梯吧?雄狮的幼崽才属于旷野,你们的孩子难道不需要他的父亲为他挣一个台阶么?你令他放弃这个机会,不管你们赚到多少钱,你们的家族也只能是体面的庸人!” 看她犟在那里不吭声,眉毛瞬间皱起,面色因怒气上涌红起来。 “愚蠢的玫瑰啊!他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狭隘的人!你非要夺走他的剑,却不知他终将无力保护你么?!” “勋爵阁下,我最后重申一次,”垂得更低的头偏侧过去,并不去直视那怒瞪的眼睛,“河流会永远忠于大海,但请原谅浅滩的卵石,不愿他流走吧。” 第46章 对默良久后,四十多岁的老将军发 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交织着焦虑和隐秘的挫败。 “哎,无论是战场还是议会,命运总是夺走我最需要的剑,”强悍的腔调里竟泄出一丝颤抖,“当年在约克镇,命悬一线时是他救了我,他不仅仅是一个士官,我一直将他视为上帝给我的希望。哪怕最后援军未到,我被迫投降,我仍对未来怀着一丝希望。现在我.....还有希望么?” 直溜的脊背撑得太久,此刻疲惫地塌下去,宽阔肩膀已显发福了,颈部的旧伤疤痕狰狞,深深的法令纹叫这曾经的雄狮,看起来脆弱而心酸。 一个铁血强悍的人突然的软弱,快要将那加害之人打倒了,因无意识啃咬而失了胭脂的嘴唇,此刻绷成了一条直线,下巴打着颤,全靠下颌紧咬着,硬生生维持住表情。 “我......”哽咽颤抖,比他更甚,“我能说得,只是告诉您......您前途光明,先生。” “贝拉,我不是要骂你,我只是很失望。”康沃利斯摇头叹息,“我们虽只认识两天,但我看得出你很有才智,你若生为男人,议会该有你一席之地的。我不是要说,他不该爱上你,”那双垂下来的狮眼红了,“我是觉得,你不该是这么狭隘的人呀,孩子。” 一滴泪无声落在红裙上,晕出的湿痕像血。 “承.....承蒙错爱,辜负所托,我很抱歉......勋爵先生。” “您可真的是个魔鬼!希斯先生。”艾伦抹一把眼睛,背过身不再看楼下。 * 马车前,康沃利斯拍拍希斯克里夫胳膊,那动作已不再有力。 “总督阁下,夜路不好走,再住一晚,明日再启程吧?” “我走得夜路可还少吗?只不过这次要独行啦。”他叹出口气,沉声道,“索恩,你全不为自己的名利成就谋划,活着竟是以一个人的心为目的,我担心你呀,人心这个东西,太易变太危险了。” 希斯克里夫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康沃利斯和威尔金森的马车隐入夜色中,但很快的,就有另一辆马车驶来了。 “艾伦姐!小姐在哪儿?”南希一下车就兴奋地抱住艾伦胳膊,“詹姆斯和我一起陪完经销商,就回豪斯镇去啦,我给了约翰钱,令他帮忙给布匹商人们在市里开了旅馆。” “做得好南希,明天记得把费用整理出来给出纳,时间长了就忘啦。”艾伦扯出个微笑,“小姐,小姐在会客厅呢。” “小姐!小姐!”南希飞快地跑来,扑在沙发扶手上,蹲身笑道,“今晚这顿饭吃得太值啦!又加了4000的定单呐小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在工期里做出来?有几家着急要呢。” “小姐?你怎么了?” “做得出来,”跟来的艾伦替定在沙发上那人答道,“车间主任算过,咱们一台自动织机的日产量,相当于70名手工纺纱工呢,做得出来。” 南希站起身,脸上已没了一丝笑,“艾伦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希斯克里夫缓步走进来,因南希挡着正面,停在了沙发侧。 从下楼梯开始,他就保持着一种冷酷淡漠的态度,既没有愧疚地忧虑,也没有得逞的得意,如果说有什么流露的话,那就是一项艰巨工作胜利完成后的一种冷峻的快意。 “希斯克里夫!”南希咬牙的样子像是要将他磨碎,“你和小姐共事这么久了,会不知道,小姐不是你和夫人那种人嘛!你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伤害别人,辜负他人期望而毫不愧疚。可你若叫小姐去做这样的坏人,比直接骂她打她更叫她难受!她被误解的污名,永远无法洗净啦!” 对方缄默着,表情毫无波动,完全没有回答的意图。 “你真是魔鬼撒旦啊希斯克里夫,你将小姐变成了约伯,义人受苦并非因自身犯罪,却被迫坐在炉灰中,成为边缘人,被人指责不义。她明明全然无罪,却为你们可恶的爱情,承担刑罚!” “噢,这是怎么了?”楼梯上传来熟人声,“你们怎么都红着脸?” 凯瑟琳将一块切好的蛋糕放在贝拉面前的彭布罗克桌上。以杏仁粉和糖制成的糖膏,雕成玫瑰的样子,覆在蛋糕表面,侧面用金箔贴饰,精致诱人。 “在楼上躺着很舒服吧夫人?”南希像个杀红了眼的小兽,狠狠瞪着来人,“吃着好吃的,还有人在下面替你挨骂!” “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南希?”凯瑟琳看向希斯克里夫,“她是在为我要加入你们公司而生气么?噢,南希,你是不愿再多两个老板么?” 什么?! “希斯克里夫,夫人在说什么?!”南希看着那张怔住的脸,简直要气炸,“你不知道小姐最在意公司么?不知道小姐不喜欢被人碰她的东西么?你该不会,真同意夫人入股了吧?!” “我同不同意,重要么?”希斯克里夫神色恢复了那种惯常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峻,“你家林顿小姐又不会同意,当初我入股,她那疯样子可是护食得很呀。你怕什么?入股的事,难道绕得过你家林顿小姐?” 他踱步到沙发正面,推开因生气大喘气的南希,从桌上拿起蛋糕碟,垂眼盯看了几秒坐中人那无意识半张的嘴唇,慢条斯理地挖一勺玫瑰奶霜,送至漏出的一线瓷白的齿前。 不出所料地,‘啪’的一声,被狠狠地打掉,蛋糕甩出一道白痕,恍若腐烂的内脏。 “凯西,”希斯克里夫挑眉看着眼前人起伏的领口,“你看到了,不是我不愿意,是贝拉不同......” “我同意!” 得意的脸瞬间阴沉,灰绿瞳孔不安地缩起。 贝拉站起身来,看向站在一侧的凯瑟琳,“凯瑟琳,欢迎你和埃德加,加入永不凋谢的玫瑰。” 第36章 “你同意?” 贝拉转向那提问之人,肩膀绷直,站姿变成前倾的攻态,就像虽已受伤,但因天敌尚在,硬逼自己继续战斗的困兽。 “我为什么不同意?希斯克里夫,本来我还担心,都是一家人,”勾出一抹冷笑,“财富差距、社会地位拉开太大,我哥会在你前面抬不起头。没想到希斯你这么大气,竟这么好心要带着我哥发财呢,我求之不得,又怎么会不同意啊?” 希斯克里夫太阳穴青筋暴起,薄唇向下抿住,呼吸短促起来。 “噢,贝拉。”凯瑟琳开心地望着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嘛?那时我被你们家的狗咬伤,坐在沙发上,老林惇先生调了一大杯糖酒给我,而你贝拉,亲爱的,你把满满一盘饼干倒在我的怀里,那时我就知道你的慷慨啦!” “别了吧林顿夫人,”艾伦忍不住道,“尽管我知道你没有恶意要伤害人夫人,但事实就是,你每次想要插一脚时,就会给这家人带来灾难啊!” “你尽管挑拨吧!耐莉!你存心搅得我们不得安宁!”凯瑟琳向她瞪起眼,“真希望我还是以前那个小女孩,可以无拘无束笑对一切伤害,而不是被你气得发疯!” 但当她看到楼梯上的来人,就又开心起来了,“噢,埃德加,你可算出来了!”她拉住他,将入股的事情兴奋地说与他。 “不!我不做这事!凯西。”埃德加排斥得很。 “噢亲爱的,我本来一直觉得,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人比得上你了埃德加,现在看来我是错了!为什么你要这么的懦弱,对可见的机会退缩呢!不会学就是了,耐莉都学得会呀!我想贝拉是绝不吝啬于教你的!” “凯西,你对我心里的苦难,当真是一点都不体察啊!我已说了不要加入,我不想令你不快亲爱的,但求你别再逼我了吧?” 埃德加温和的大眼睛溢出怨恨,但也只在脸上停了一秒,就被压制了,那恨是不被他仁慈的天性允许,也不与他的爱相容的。 “这太没出息了!这样的你都不如贝拉一根手指!不需要你同意了,我来 决定。” 埃德加失态地张大了嘴,又在夫人逼迫的眼神里合上了,肩膀垮下来。 “希斯,我们来谈谈这事吧?” 希斯克里夫像没听见她的话,仍死盯着眼前人,“你不是最在意你的公司么,伊莎贝拉?”灰绿的眼睛锁定猎物一般眯起,“你不对劲贝拉,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你这话的意思,仿佛是我该拒绝才对?”瞥眼正看着他的凯瑟琳,贝拉提高音调,“希斯,你这么的不高兴,难道说,其实你并不想带着凯瑟琳发财?正巴望我替你拒绝呢?” 希斯克里夫强自镇静的脸,挤出个嘲讽的笑。 “我只是提醒爱护食的母狼,人前装大度,背地里可别后悔啊!” “哈,护食,护食的前提,得有食物吧?现在的玫瑰......还是我的么?”脖颈的青筋在白皙皮肤下起伏,又硬生生压下去,出口是极平淡的语气,“希斯,反正我努力大半年已是徒劳无功,还怕再多两人来分杯羹么?所以大可放心好了,我一言既出,绝对不悔。” 第47章 “好好和你的新合伙人谈谈吧,希斯先生,我就,先失陪啦。” 红色身影决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厅。 刚踏上草坪,乌云密布的漆黑浓夜里,一道闪电劈下来,亮的惊人。很近的地方传来隆隆响雷,四周开始噼啪下落大颗雨滴。 紧跟着的南希忙劝:“车夫都回去了,小姐您刚学会骑马不久,还下暴雨了呀,住一晚再回厂里吧?咱们不要理他就是啦!” 贝拉没听见般径直走到马厩,上马持缰,双腿狠狠一夹,消失在庄园外呼啸怒吼的暴风之中。 埃德加对盯着大门外的那人道:“希斯克里夫,贝拉憔悴得多了呀,按道理你若给了她财富和名望,她为什么会全没了神采!你们可没有结婚呀,如果叫我知道你虐待她,我一定带走她,并叫你知道法律的苦头。” 希斯克里夫转向他,“这位执法官兄长,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是严格遵守法律的。别说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甚至她就是跳起来抓破我的脸,我也会对她产生一些耐心。”恶劣地狞笑着,“谁叫折磨她的精神,才真正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快呢!” 他逼视着他的眼睛,全是赤裸裸地胁迫,“以后再别说带你妹妹走的话,埃德加,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因为我折磨她的满足,大大超过了她在我眼前使我感到的厌恶呀!” 凯瑟琳高叫道:“我要告诉她!希斯,叫她远离你!不叫她再妄想你埋藏着善心和对她的恋情了!” “哼,凯西呀,我想你是对她有误解,她只怕比你更了解我呢!现在她是希望离开我身边的,是我不许她离开了!我若是你我就会偷笑!你的丈夫被撒旦赦免了,不必下地狱了,因为他的妹妹,将会替他留在地狱!” “噢希斯,不要吧!你不能这样对待她!” 一道闪电劈在了草坪上,除了希斯克里夫,三人都打了个哆嗦。 艾伦闭眼祷告起来:“慈爱的天父,我将贝拉交托给你。你知道她的无辜与痛苦,求你在她的困惑中显明你的信实,加添力量,愿这试炼不摧毁她,反叫她更深认识你,愿你应许的‘苦难之后必有指望’成就她,阿们。” “闭嘴吧!闭嘴耐莉!”希斯克里夫气急败坏,“去什么耶稣!撒旦会赐福给她!”说罢便向门外的雨幕大步地走去。 “你要去找她么?!” 追出的凯瑟琳大声道,“希斯,你现在竟一刻也离不开她了么?” 希斯停下来,回望她,身后电闪雷鸣,一阵狂风将一棵树打倒了,砸在花圃上压倒一片的花。 “你还在等我回呼啸山庄么?希斯。”凯瑟琳漂亮的眼睛在雨中失了神采,“不,我该问的是,你现在心中的天堂,还在那荒原上么,希斯?” “凯西,当初在画眉庄园的窗子外面,你问我想不想被林顿家收养。我说,他们的一千倍也比不上我所拥有的!”蛇怪般露出凶光的眼睛,也失去光泽,“如果不是你亲口说,嫁给我会降低你的身份,我会以为我已经拥有了,最好的人生。” “世人尽是虚伪和奴态,连凯西你,也背叛了自己的灵魂。”挺直的脊背被雨水打弯了,“但我又何必再说你,我也背叛自己的灵魂啦......我有钱了凯西,能和议会里的大人物在一个牌桌上了,听起来好极了吧?” “但我的灵魂在地狱里呀!凯西,是你令我走向了地狱啊!这段路真不好走啊……走这段路......心里真不是滋味。” 长密的睫毛是湿的,也许是雨水打湿的,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希斯,我的心要碎了,我的灵魂要被你的话撕碎了!”凯瑟琳捂着胸口,眼泪比雨水更多的滚下来,“要是我知道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就是给我整个世界,我也不要离开你,去做林顿太太啊!” “四年前你出走那晚,就是这样的暴风雨希斯,我找了你整整一夜,被浇透了,就像现在一样。希斯,还记得那时我们经过吉默屯的教堂,一块儿向那些鬼挑战么?我们互比胆量,站在那些坟墓中间,叫鬼出来!我们根本不怕!希斯克里夫,要是我现在向你挑战,你还敢吗?” 她义无反顾地走近他,全不顾身后跟来之人。 “希斯,要是你敢,我就奉陪。” 希斯克里夫的嘴唇失去了令人生畏的狞笑,被封闭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里。 “但我最痛苦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凯西,现在地狱里,不是我孤单单一个人了。” ...... 南希无声地推门进去。 四柱床垂着帐幔,纯棉床品平展而干净,床头化妆台上,是摆放整齐的纯天然化妆品,床头掖着本摊开的《国富论》。 屋内弥漫着皂液和玫瑰混合的清香,还有丝缕墨香,来自于窗前的桌子。 一个深红色身影正伏在那桌上,刷刷地画着什么,裙子下摆滴着水珠,橡木地板上洇出一小滩暗色水渍。 贝拉将衣服放在那堆书上,“小姐,快把衣服先换了。” 没听到般,埋头画呀画,纸张吸饱了潮气,羽毛笔每次划过都带起毛糙纤维。机械僵硬的动作,不知画了多少线条,有什么怪兽压制不住了,重重地划过很长一笔,纸被划破,桌前人无声地又划了两道子,扯起那纸狠狠揉成团,又撕个粉碎。 “小姐啊......” 额头忽重重磕向桌沿,咚咚两声闷响。 南希立刻地将手垫在那里,“小姐求您不要!求您不要这样,您哭出来吧!吼叫出来,骂出来啊!” 不知埋首多久,手上的头缓缓抬起,昏暗的煤油灯光影打在青白的脸上,发梢滴落的水珠混着眼泪,无声流了满面。 ...... “贝拉女士,您找我么?” 地板不知为何有些湿,贝拉女士穿着干燥洁净的白棉裙,坐在反放桌前的高背椅上,南希姐姐在旁边站着,两人眼眶都有些红,想是这两天熬太多夜了。 亨利冲对他笑着的二人回以微笑。 等他坐在沙发上,贝拉开口道:“亨利,你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不再是纺织工厂的日常机械维护了。”斩钉截铁地,“而是每天抽出时间,到我租的秘密地址,根据我给你的图纸,开始改进螺纹机母车床!” “?” 惊讶的不止他,南希也侧首道:“小姐,您不是让伍德去找块地皮,咱们自己盖房子么?不是说好了等盖好叫亨利住进去,在设计的隐秘空间里做试验么?” “不,南希,”满是血丝的疲惫蓝眼睛,迸射出坚决的 光芒,“我等不了三年,亨利!我会给你打好掩护,但我只能给你最多一年时间,必须将我图纸上的车床实现!” 她话一出,亨利本来犹疑的眼神,立刻地就坚定了,重重点点头。 “小姐,”南希叹道,“您真的舍得把努力尽一年的心血,就这么白白给他们了?真的不再试试,斗倒那魔鬼,拿回本该属于您的名誉和成果么?” “不要对错误的东西产生胜负欲南希,我们可以失去一块事业版图,但绝不可以失去正确的方向。南希,真正的强者,是认错买单离场,切勿恋战。我们掉进了陷阱泥潭,与其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和恶龙缠斗,不如开辟新战场!最多一年,我要下了这条鬼船!” “明白了小姐,您说得对!”方向已定,担心起具体问题来,“小姐,只有一年,那我们是不是要尽早物色合作伙伴了?还有这一年如果赚得钱不够......” “钱有办法,”贝拉恢复了那种自信,“这和合作伙伴是一个问题。” “看来您已经有心仪人选了么?是德比伯爵夫妇么?还是康沃利斯勋爵?” “哼,这三位,也许剪彩前我有考虑,但现在,他们只配当我向上社交的跳板罢了!” “贝拉女士,”亨利眼睛里闪着欣赏的光,“我觉得莫宁顿伯爵很有才识,总是能一下点到问题的根本,也很懂得技术,您觉得他可以么?” “有待观察吧。” “是威尔金森么小姐?您在伦敦时,不就和他谈好,要合伙工业事业么?” 贝拉勾起不屑的笑意,“以后他买我们的车床时,或许我会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给他让让价吧?” 她从裙子暗兜里掏出一张,已被洇湿到看不清字迹的纸,小心翼翼展开。 “我不是针对某个人,恕我直言,除了巴林爵士,今天剪彩仪式上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垃圾!” 第37章 窗外白雪覆山,衬得煤层愈加漆黑。 弗朗西斯.巴林将镜片夹在鼻子上,取出办公桌抽屉里的文件,递给客位的女士。 “贝拉,煤矿这半年减去成本后的利润增量是1.2万左右,30%技术股份的利润增量分红,是3600英镑,你核查无误后,我会转入你在巴林银行的投资账户。” “三十?”贝拉诧异看他,“额,爵士,咱们说好的技术分红,不是25个点么?” 第48章 “你提供的搅拌转炉法和焦炭炼铁思路,不仅大幅度降低了焦炭硫含量,提升燃烧效率。还减少了生铁杂质,令我投资的炼铁厂也垂直增效了,我不能只给你煤矿的部分。” 她神色复杂,“这,这合适么?您不必如此照顾我,要先自己赚到才是啊。” “不要多心,文件上没有炼铁厂数据,事实上,新技术间接使焦炭炼钢效率提升30%,生铁成本降低20%,且质量更优,每吨生铁溢价至少5英镑,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吧?所以,你就应该拿这么多,贝拉。” “那就好,爵士,说实在的,像您这么厚道又专业的合作伙伴,可遇不可求,所以我希望我们的合作,是互利共赢且长久的。” “当然会贝拉,因为我对你的印象也是如此。” 贝拉点点头,打开文件签字,“爵士,那我就直言相问了,玫瑰工厂我现在到手的分红是1万8,加上我在贵公司的技术分红,若经过您投资运作,到了明年夏天,我的账户资金可以保4争5么?” “问题不大贝拉。” “太好了。” “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准备这么多钱,脱身后是想单干什么行业?或许我可以给你些经验建议。”看她欲言又止,冲她微笑道,“不想说也无妨,加上你明年卖掉玫瑰股份的资金,不论你想干什么,启动资金都够了。” “爵士,我不单干,具体情况您一定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我不能久待,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容我先告辞。”贝拉诚挚地望着他,“圣诞快乐,爵士。” “圣诞快乐,贝拉。啊,对了,说到圣诞,”巴林爵士从桌面的羊皮垫下,抽出一封信函,递给她,“莫宁顿给我寄圣诞祝函时,特意问了你的近况,嘱托我要多关心你的情绪,贝拉。” 贝拉打开那封信,过了一遍。 “伯爵说圣诞节后会来厂里,是要来收分红么?” “不止,这次来他应该会多呆些时日,参与煤矿的管理。他在都柏林上议院的朗福德代表身份,因为选区争议暂停了。哈,不用为他遗憾贝拉,以我对他的了解,这只是一时的失意罢了。” “当然,莫宁顿伯爵是石中之钻,以后要做大事的。”她将那信函款款放回,浅笑道,“爵士,麻烦您回函时,替我给伯爵带句话:黎明前的夜之所以最暗,是因太阳将要升起。” “这话我也送给你,贝拉。” 雪地被刨出黄褐色泥浆,运煤车正被推向铁轨,矿工们呼出的白气结成冰珠,挂在胡渣上。 出煤矿大门往西走,雪色开始斑驳。 走进新兴的工人社区,地面泥浆混着碎布条,房屋密集起来,烟囱个个冒着烟,屋顶积雪因热气融化,裸露出红色瓦片,冰棱断口处滴着水。 一路走进,半英里内就路过了五家小酒馆,当铺橱窗里,纺锤等手工织机零件,被贴上‘谢绝’标签。流动商贩改造的烤炉里,飘出焦香的红薯味道。 贝拉停在一家叫‘黎明’的书店前。 “伍德,在外看好了。” 推开橡木门,和门口坐着的老头点头示意,喝口他递上的锡壶咖啡,巡视了下这方三十平方英尺的空间,除了密集排布的六排松木书架外,没有客人。 “关门吧。” 那老头将大门锁上,走到书店最里面,将靠墙的书架推开,打开一扇暗门。 贝拉沿着窄楼梯往下走,楼梯尽头是扇铁门,三重两轻叩5下,几秒后,门从内打开。 “贝拉女士,您来了。” 豁然开朗的地下室大空间,靠墙的铸铁架里,地面上,都堆满各式工具,一台车床摆在屋子中央,平直的长条铸铁,顶部铣削出两道平行的t型轨道。 “进度怎么样了?亨利。” 亨利从旁边的大桌子上取来滑动刀架,嵌入床身t型轨道,为她演示手轮驱动。 “机器起动后,转速高,力量大,床身易动,用铸铁制造床身,床身表面已经渗过碳,滑动刀架也配套完毕。” “很好,亨利,丝杆怎样了?能匹配么?” “丝杆可以啮合,滑座可以左右移动,滑动刀架上可以固定切削刀具。刀架安了个手柄,摇动它可使刀具前后移动,这样,加工时可控制齿刀量。能解决前后左右的矛盾,没有死角,但丝杆的精度还需要继续打磨。” 贝拉试了下,确实不算达到灵活自如的程度。 “丝杆通过可更换齿轮与主轴连接,目前手工打磨能做到的精度有限。”亨利挠挠头,因思索无意识皱着眉毛,“贝拉女士,我有一个想法。” “说,亨利。” “可不可以这样?不继续手工打磨了,而是先用这个车床,切削出一根螺杆,那根一定比我现在打磨的精度高,再打磨那根螺杆来控制机器,这样是不是,更快?” 哈,不愧是莫兹利车床的原主,这机械逻辑能力,不是天才是什么。 “是的!亨利,一台莫兹利车床可以制造出用于制造另一台莫兹利车床所需的高精度零件,所以才叫它‘母车床’。” 揉揉他蓬乱的头发,“亨利,我们不需要直接做到最精,能灵活自如,就可以给你申请专利了,等车床厂开起来,之后再慢慢进行重复迭代。” “给我......申请专利?可是,可是您早就想到了啊,贝拉女士,这应该......” “不是我。”贝拉笑看着他,“当然是你,亨利,只能是你。” 我可是从未来的你那里学到的,小工业之父。 看她眼神坚定,亨利巨石落地般,舒展了眉头,“贝拉女士,接下来我可能,需要一个助手配合我测试车床,有些动作一个人做不了。” “之前和你一起改造织布机的女孩如何?” 亨利摇头, “动手能力不够,力气也太小了,还总是讲话。” “哈哈,好,圣诞节后,我招一个符合你要求的。” ..... 玫瑰工厂厂区后院 “林顿小姐,我留下看厂子吧,厂子里的卫斯理宗信徒,因着教义不过基督圣礼,自发加班想赚三倍工资呢。” “也行艾伦,你辛苦了,下班去出纳那里领你的圣诞节奖金。” “艾伦姐,”伍德从兜里掏出张通知单递给她,“那你去谈一下教区道路养护费吧,都增加到40先令/月了,我说不过那群人。”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小利上,伍德。”贝拉看向从厂房走来那人,“直接交了,工厂日均输出500码布,两辆货运马车至少来回两次,对村主路损坏确实严重。” 来人停在她面前。 黑色呢绒长礼服裹住挺拔腰身,衣摆被风掀起,露出裹着结实长腿的黑呢马裤。 面颊如雕琢过的理石般冷峻,高耸眉骨投下的阴影里,阴鸷的眼睛审视着她,唇线抿出他特有的倨傲弧度,齐整的鬓发后梳着,隐入三角帽檐的阴影里。 “伊莎贝拉,我说过,别穿这身衣服,我不想看见。” 贝拉看眼自己,银狐斗篷,方口浅褶银线绣裙,哦,是出逃套装。 “希斯,我不让你做的事,你不也一样没少干么?”不想再搭理他,对伍德道,“用两辆车,中途去趟豪斯镇,把镇上经销商的货送了,再接詹姆斯一起回画眉山庄过圣诞。” 出后门,上车,教区正组织当地人铲雪,沿着车道被轧出的两道深沟,出发上路。 “看啊小姐,也才半年,竟大变样了。” 平时身在其中还不觉,在车里全景远眺,确实变化很大。 河谷地原本的农业手工业聚落,已变为以玫瑰工厂为轴心,放射状排布的工业聚居区。新建的联排房屋分布过于密集,人影攒动,加之工厂的蒸汽机余热,已出现雪下难积的热岛效应。 出河谷地工人村,天地变换。 厚雪覆盖的丘陵上,考德尔河支流结了冰,主河却仍湍急,冲得岸边挂满冰凌。冷湿气流遇山地聚成浓雾,能见度很低,散布的石砌农舍时隐时现,炊烟成了唯一人迹。 过泥炭沼泽冻结成的冰原,到达豪斯小镇。 伍德去送货,南希去接詹姆斯,贝拉看眼对坐的希斯克里夫,起身道:“我去给画眉山庄买些圣诞礼物,你自己等着吧。” 一只脚刚踏上地面,裙摆已被从后提起。 贝拉没说什么,雪后的石板街,是需要个人形裙撑。 石砌联排屋的斜顶托着雪白新雪,铺面门楣挂着草花环、锡镴星,很有圣诞氛围。 贝拉停在一家糖果铺前,结着霜花的橱窗看进去,锡罐沿墙垒成金塔,五彩缤纷,宛若诱人的迷梦,手不自觉就抓上了把手,正要推门,身后人却停步,警惕看向街角某处。 “怎么了?” “没事。” 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覆上门把,以身高优势带着她推门而入。 糖果种类很多,还有各色姜饼,贝拉挑花了眼,各样来了点,结账后现拆了颗裹着金箔的,是杏仁糖,橱窗旁的希斯克里夫看向她,“好吃?” 第49章 “对我来说太甜了,画眉山庄的人应该会喜欢。”透过橱窗,看向他刚才一直盯看的街道,“你在看什么?” “有人跟踪我们。” 出门后,改为伍德送货的方向,闲走漫步。 “确实有视线一直在盯着,但街上人太多了,每次细看就会隐身人群。”贝拉贴近身侧人,停步侧目,“希斯克里夫,以你的警觉,会无法锁定是哪个么?” 希斯克里夫揽上她肩膀,将她带到身前令她正对。 挑起高高的眉,噙着抹恶劣笑意,盯看着她沾了糖的唇,“侦查是需要掩体的,贝拉。” 第38章 “什么意思?” 帽檐阴影下,那双缩着的眼睛越发深,“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贝拉。” “不行。” 那张脸凑近,低沉私语,“是当掩体不行?还是这里不行?” 盯看着沉默的她,嗤笑一声,牵住她,走到一个人流少但视野开阔的街角橱窗前。 冰冷的皮革攀上后颈,带出的痒意令人不自觉要躲,却被立刻地禁锢,被迫微仰起头,不期然对上那幽深的灰眸。 冷峻的脸偏过,危险的眼睛在帽檐和她身体的双重掩护下,扫向她身后,目光自然地转移,唇上也丝毫不耽误,呼吸交缠,冰凉柔韧地覆上她的。 可唇瓣刚触上,怀中人已侧头擦过,看向了他肩膀后方。 顿了一秒,耳侧传来一声冷笑,混着温热吐息。 越过那坚实肩膀,不远处面包店那里,有个人行踪诡秘,挪了地方复又回去,目光始终盯看这里。 确定的那一秒她便后撤了。 不等她说出自己的发现,希斯克里夫已沉声道:“两个人,铁匠铺旁,绿衣服的。”瞥眼橱窗倒影,“面包店,黑衣服红头发的。” ...... “怎么样?小姐?教区怎么说?” 南希将她拉上车,“又是利兹水力纺织厂的商业间谍么?他们没完了是吧?从剪彩到今天,都送进去三个了,还来?” “不是,这次的两个确实是织工,破产了,起了报复心。” 马车再次启动,穿过镇子。 窗外,本来以手工纺织为主业的豪斯镇郊,随处可见钉死木板的纺织作坊,门口贴着‘待售’的拉丁文告示,岔路口的临时摊位,堆积着手摇纺纱机,黄铜零件按废铜价被拆卖。 “希斯,”贝拉看回车内,“你怎么看?” 希斯克里夫冷道:“那群不知变通的腐虫,真敢触犯法律,送进去就好了。贝拉,你现在应该思考的,不是那些穷鬼,而是怎么利用威尔士的亲王效应,赚点回头钱。” “不是已经赚到了么?”贝拉语气很淡,“公正会计行的克拉克先生,前几天寄来年账,给亲王抵债的那百十股份,除去给债权人的分红,不是剩了两千么?” “哈!你在装什么贝拉?两千?!我费这么大功夫,靠一个亲王才赚两千?!这不是血亏是什么?瞧瞧你为这次卡尔顿宫宴准备的布料吧,贝拉,你在榨干他价值的思考上,真是太不积极了。” “我准备的布料有问题么?他喜欢像火鸡一样,色彩鲜艳的布,不是你告诉我的嘛?” “就是太符合了,所以有问题,”希斯克里夫猜忌地看着她,“你向来是追求给人以惊喜的,而不是符合。”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希斯,要不这样,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毕竟无论是业绩还是向上社交,你都远比我厉害,我是愿意听从你的。” 那张阴险的脸,浮现出一种被捉弄的隐怒。 贝拉笑看着他,“还是说,你自觉你的能力,不足以令我听从么?” 希斯克里夫磨咬着牙,“令你听从,不一定要靠能力,贝拉。” ...... 画眉山庄被新雪裹成一片银白,粗粝的砂岩外墙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色。 对称的乔治亚长窗结着冰花,院中的樱草和番红花都被埋到积雪下面了,只有忍冬还在傲雪凌霜。 路过厨房,开着格子窗内,飘出丁香与肉豆蔻的焦香,还有丝缕黑醋栗酱汁的气味,厨师正指挥女佣多摘些欧芹。 “今年还做那种,玫瑰花和小兔子点心么?” “没空,”语毕,贝拉忽反应过来,停步侧首,“希斯克里夫,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哈,那时你就在监视我了?” 希斯克里夫垂眼看着被他半揽在怀的人,挑眉道:“谁叫你踩完我就想跑,伊莎贝拉。” “你有病吧?你自己走路不出声,怪别人不小心踩了你?” “既然知道我走路无声,”阴沉的仿佛恶魔低语,“你可千万要小心看路,别再踩到我了。” 银色鞋跟实实在在碾踩在皮靴上, 用行动回答了他。 希斯克里夫像是感觉不到疼,不仅由她踩着,还抬手将她披风上纷乱的银狐毛滚边理好了。 “小姐,希斯先生,格林先生,欢迎你们。”管家伊森笑着将几人迎进会客厅,女仆们正将冬青与常春藤编成花环,点蜡烛,摆弄圣诞树,装点着已经很闪亮的厅堂。 一女仆对壁炉旁的人道:“玛丽!去拿铜火钳,拨一下壁炉里的炭。” “你去吧,我还要抱凡尼呢。” 沙发前正要坐下的贝拉,直起身,蹙眉看向声源处。 “玛丽,过来!”等人近前,南希问道,“小姐不是说过,不让你碰凡尼么?” “林顿先生让我看顾的,说我有经验,不会有人更合适这工作了。” 贝拉从她怀里抱过凡尼,对南希道:“本来觉得画眉山庄空气更好,凡尼又熟悉,才将它留下的。看来我错了,再好的环境,都架不住这里的人对它不上心。南希,既然爱它的人都已搬去工厂了,这次回去,咱们把凡尼带走吧。” “好的,小姐。” 身侧的希斯克里夫抬手摸向那团软白,被贝拉条件反射地避开了。 “小姐所讲爱凡尼的人里,可绝不包括你,希斯先生。” “詹姆斯,你和希斯去找我哥吧,交代一下这半年的利润账目,和给林顿夫妇的分红。” 等两人离开,贝拉看向玛丽。 画眉山庄的平安夜,女仆是可以穿自己衣服的,玛丽现在穿得衣服,是她无比熟悉的狐狸皮毛领的,厚羊毛材质的,内衬丝绸的一款大衣。 “玛丽,我已提前立过规矩,按道理我是一定要辞退你的,但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可以给我讲讲,你这件衣服的来历么?” ...... 女主人的卧室一如以往,是画眉山庄最奢华的所在,但却弥漫着一种,与外面的热闹相反的暮气。 贝拉问正照顾的女仆,“听说你有接生经验?” “是的,林顿小姐,夫人月份大了,先生令我照顾,就是防着万一的。” “千万牢记,接生时一定要用烈酒洗手,注意卫生,知道么?” 原著里凯瑟琳是早产死的,可能是油尽灯枯,也可能是不消毒接生导致的产褥热,以防万一,还是强调一下得好。 女仆被她的斩钉截铁镇住,顺从地点头。 “好,你先出去吧。” 陷在厚厚绒毯里的人,那双闪亮的眼睛,又蒙着层灰似得黯淡了,凝视着世外之处,苍白的脸憔悴忧郁,倒也不是一天成这样子的,是半年内越来越差了。 “我记得有一天,”凯瑟琳像在对她说,却又并没看她,“我从画眉山庄回去呼啸山庄,希斯给我看了一个日历表,上面标着我分给埃德加的时间,和分给他的。他为我分给埃德加的时间越来越多而表达抗议。我却对他说,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人,根本谈不上作伴。” 她语气凄楚,“现在这话轮到我了,贝拉,他分给你的时间越来越多,而我,成了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人,只能看他离开的背影了。” “签入股协议时,你和我哥是没被限制股东权力的,也就是说,你完全可以产子后去工厂工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就从零学起。不想看他的背影,就追上他,甚至超过他。” “可我等不到那一天!我现在就会死掉!” “凯瑟琳,我救得了你的身体,但救不了你向死的灵魂,该给的机会我都给了,言尽于此,剩下的路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了。” 卧室门在身后阖上。 “小姐,您对夫人是多么仁慈呀。即便那颗自私的冷心从没关心过您,还是想要救她。” “南希,这和仁慈没任何关系,救她,是因为我要用她。玛丽的话你也听到了,令希斯克里夫起疑,只需要一件衣服而已。那是条蛰伏在暗处的蛇,太危险了。凯瑟琳生完孩子那时,正是我最关键的玫瑰股份转卖期,我非常需要她进厂转移希斯克里夫的注意力,并暴露给我希斯克里夫的心态变化。” 暮色降临,林顿家族成员聚向餐厅。 第50章 银烛台和吊灯的烛火辉映,壁炉里山毛榉木烈烈烧着,浆过的白桌布覆盖着餐厅长桌,镀银手推备餐车上,白兰地浸在锡质冰桶里。 家族男性们一致要希斯克里夫坐主客位,埃德加也只好礼让。 皮靴跟在木地板上踩出轻响,希斯停在主客位,拉开椅子,揽过站在旁边的詹姆斯,将一脸懵的他按坐在位子上,自己则拖开旁边一把椅子,坐在了他身侧。 伊森摇响黄铜铃,外请的法餐主厨将圣诞布丁淋上白兰地点燃,女仆们开始切烤鹅、圣诞肉馅饼,给坐上人分餐。 男人们的话题从去年的美洲独立战争,变成了希斯克里夫的纺织厂,间或调侃一下坐上顺风船的埃德加,找了个好妹夫。侄子们都抢着要敬准姑父酒,玩笑着什么时候也带他们发发财,说着叫人恶心腻歪的奉承话。 希斯克里夫却一直在给詹姆斯倒酒,与他碰杯,这种独捧的架势,引得那些男人也纷纷去敬。 不出半钟头,詹姆斯已迷糊起来,红着脸恍惚笑着。 “格林,”希斯克里夫揽过他肩膀,沉声笑问,“你的大客户林顿小姐,这几个月,在忙什么生意呢?” 詹姆斯强撑着脖子,晃悠着笑道:“忙着卖布啊,卖布!不然哪有钱给我交代理费!哈哈!” “噢,是么?那我那位亲爱的合伙人,这半年,靠卖布进账多少啊?” 詹姆斯使劲抬起眼皮,指着他,“不就是工、工厂的分红么?您又不是,不知道多少。” “恩,我是帮她算过,”灰绿的深眼睛,目光阴鸷地穿过餐桌上的人,死死盯看着那张蹙眉的脸,“两-万-二,是吧?格林?” 第39章 詹姆斯定住。 几秒后,他摇头晃脑地指着面前的脸,“你是?希斯先生,啊,希斯先生,为什么你有两个脸?上帝啊!这么可恶的脸竟然有两个......” ‘砰’的一声,倒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了。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男人们的目光聚焦着他们心中的强者,没人注意到曾经的主家小姐,已无声离席。 庭雪夜皑,庄园寂谧。 中央喷泉池的浮雕挂着冰凌,覆满落雪,旁站着两个身影。 “外面冷,透透气就回去吧,小姐。” “不,”蓝眼睛清明无比,“在这里等他,我有话和他说。”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挺健的黑色人影便出现在建筑的门檐下,无须巡视便锁定了这里,用一种慢条斯理地不正派走姿,下了台阶,无声地踩雪走来。 贝拉看向来人的目光,如雪冷寂。 “希斯克里夫,你累么?” “伊莎贝拉,你慌么?” “你觉得我会么?”银狐毛里那白皙的脸,淡的几乎没有表情,“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以你的性格,但凡你真有证据,或已确信我在捣鬼,早就暗自行动了。又怎么会在我面前试探詹姆斯?两万二,故意多说四千,可有何意义希斯,就算他应了你又如何?客户那么多,记错其中一位的信托余额,又能说明什么?” “你根本不是在试探他,希斯克里夫,你是在试探我。” “很好贝拉。”阴冷目光如刀锐利,“如果这种试探就能令你露馅,那你也不配我花心思折磨。” 一朵雪花飘下,落在他那高挺的鼻梁,须弥消融。 空中晶晶闪闪,下起细雪。 “希斯克里夫,你没发现,你在我身上耗费的精力,越来越多了么?”清冷的声音淡漠平静,“把你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试探我,盯紧我上,真的划算么?” “怎么?你又想劝我把时间精力放在给你赚钱上吗?”雪花落在下巴的淡青上,宛若冰封日久,无法被融化的冻土,“少来贝拉,毕竟连你自己, 都对赚钱越来越不上心了。也别说我厉害,要听我的鬼话!我不是伦敦那帮蠢货,连你虚伪的嘴脸都看不清。” 她近前一步,令他看清望向他的眼睛。 “马车上的话,不全是在讽刺你,虽然态度不太好,但觉得你厉害,是真心的。你能在短短三年,从一个乞丐一样的孤儿,到家财万贯,”垂眼看向他腰间的qiang,“还在战场上救下将帅......” “别酸了!这话说得我都牙疼!”戴着皮手套的手,玩味地摸了把象牙柄上的金十字黑鹫纹,语气恶劣,“要不是有十足把握,也正需要这个功劳垫脚,他的死活关我屁事!活下来才有肉吃贝拉,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舍身取义的蠢货吧?” 眼前人浅淡一笑,“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出于忠心,不过是一次完美的风险投资罢了。但能在混乱中,精准识别局势,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人情,这份临机应变的投机嗅觉,比仅需勇气的愚忠更难,何况,即便是心中有数的逆行,依旧需要勇气。” 字字珠玑的欣赏,令回望着她的灰绿眼眸,恍若冻住。 身侧的南希,看着氛围奇异的二人出了神。 希斯克里夫的黑呢大衣落满雪粒,落雪在鬓角发间细碎闪烁,挺拔的身材像比雪更冷的寒松。正垂眼看着矮他半头的小姐,狐裘领口的银丝随风起伏,两人呼吸的白雾模糊了距离。 相对而立,雪落满头,若非知晓两人实际关系,这画面堪称唯美。 不知互看多久,希斯克里夫灰绿眼睛眯起,抬手给面前人带上了帽子,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烦躁。小姐深深吸口气,抬起手,帮他拂去头上的雪,这个姿势让两人在雪夜里,短暂地交叠。 恍若梦醒般,希斯克里夫捉住了那只手。 “我不是亨利贝拉,被你两句好话就哄成陀螺!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皮质寒湿,比裸着手还冷,贝拉想抽走,却被握在手套里完全的包裹。 “伊莎贝拉,在伦敦时,你说过,虽然我们有一个战线是统一的,但我们还有各自的战场,不止我想报复你,你也想整死我。刚才那些奉承话,是你冲锋的烟雾弹么?” 贝拉轻轻叹出口气,直视着他。 “希斯,有时候我真的佩服,你对仇恨的记忆力。我承认,事业刚被你插一脚时,我确实恨不得将你撕碎,但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报复你的想法。因为力是相互的,报仇或多或少,都要自损,我和你不一样希斯,我不会把灵魂献祭给仇恨。” “你确实和我不一样贝拉,你是个没心的女人。” “希斯,”她以目光,引导他看向那栋建筑里,二楼一扇昏黄光线的窗子,“令你不惜放弃军功仕途的人,现在就躺在那扇窗内,渴望着你的安慰。而你,却为了折腾仇人,不惜让你爱的人也饱受精神摧残,这就是你的有心么?” “休想拿凯西支开我!”骤然收紧的下颌线刀刃一样锋利,“贝拉,你以为我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吗?还不是因为,你从不曾真害怕过我,真把我当回事!” “希斯,不害怕,不代表不难熬。”雪丝划过疲惫的蓝眼睛,“我长这么大,遇到过忽视、不公,但没有被人这么压制过。”冷静的声音终是溢出颤抖,“我想我也算能忍耐的人,但自从伦敦那夜,九个月来,每时每刻,我都在担心,担心不知道哪句话惹了你,你就要给我‘惊喜’,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 眼前人长密的睫毛,无规律眨动着,他掌中的手,隔着皮革被箍得更紧,不留一丝缝隙。 “你若乖乖认命,我心情好了,会宽恕你也说不定,但伊莎贝拉,你乖过么?”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下滚动,低沉若气,“贝拉,你会乖么?” 望着他的眼眸红了,“希斯,我好累,能让我歇一歇么?” 夜风掠过结冰的喷泉,肩头的雪簌簌崩落,山毛榉枝桠因新雪积重,折枝坠地。 她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但希斯克里夫也没再问,他恢复了那种缄默,面无表情地摘下手套,给被他捏出白印的手套上,转身而去。 “小姐,感觉他眼神没那么阴险了,这谈话还是有用的。” “恩,他就再想折磨我,也得优先去看凯瑟琳,我的判断没有错。” “我觉得不止是夫人的作用小姐,也有您态度软了的缘故,您没发现么?每次您说点好话,他就能消停会儿。” 贝拉垂眼看着手上那冷硬的皮手套。 “想从这种人手里争取空间,可能真的只有避其锋芒,认可或示弱吧。” “哈,那简单啊,您就多哄哄他,多认可,装装可怜。” “没那么简单南希,”贝拉叹出口气,“认可如果不够客观,示弱如果不够真实,以后会被他定义成欺骗,遭受比之前更疯狂的反扑和报复。” “啊,也是,该死的希斯克里夫,上帝啊!这度也太难把握了!” “也不是全然难办,一个原则吧,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贝拉摸摸她的小圆脸,“好啦,走吧,回去吃苹果去。” “那么多好吃的,吃什么苹果啊小姐。” 第51章 “在东方过平安夜,人们会吃个苹果,因为它的中文发音和平安是一样的。” “那我要替小姐多吃一个!” 院中积雪铺成一张白绒毯,新雪在月光下闪成细密的钻,红发身影随步跳动,亲密搂着银灰身影,走向温暖室内。 * 因迁址遗弃的村教堂告解室里,贝拉和亨利,正透过小孔观察着外面。 戴着半面面具的伍德,面试着十几个二十岁以下的孩子。 这些都是按她要求,从附近村镇的铁匠铺、钟表匠作坊和木器工坊找来的学徒工,出身不是矿区子弟、教区救济院,就是农户,不会和玫瑰工厂有任何关联。 先进行身体检查,排除童工普遍存在的视力问题,将铜块放在手上,测试手部稳定度。通过的孩子进行基础测试,包括工具识别、螺纹知识考核、图形匹配、数学计算。 这轮结束,按成绩留下五人,其余的一人给一先令误工费遣散。 接下来是材料处理,用不同工具裁剪铁皮为指定形状;通过的进行再组装测试,将混合放置的十几种螺栓螺母,快速配对。 “贝拉女士,”亨利用气声道,“你看那个瘦小但手指修长的哥哥。” “穿打补丁的灰绿粗麻衣服那个么?” “是的,他会通过听螺母旋进声调分类。” “恩,我也注意到了,不仅如此,他完成工作后会用袖口擦拭工具,放回原位。他叫汤姆,对吧?” “是的。” 伍德给两个慢的发了一先令,等只剩三人后,进行最后一项耐心考核,反复锉一根铜螺杆,直至其能通过规定孔洞。 半小时后,第一名决出了,伍德正准备宣布,却听告解室传来声响。 绕到后方,开门,“怎么了小姐?” 贝拉从手袋里掏出燧发qiang,拆掉闭锁,递给他,“加试一轮,令三人重新组装。” 门再次合上。 “贝拉女士,您是觉得第一名不行么?” “助手不仅要考察技能、机械逻辑和动手能力,最重要的是评估他们的耐心和学习意愿,第一名是最快,但全程表现出不耐烦。” 果然,一听加试,第一的孩子立刻地抗议起来,另一个也跟着抱怨,只有那个叫汤姆的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牙齿咬着下唇,开始动手研究起结构来。 “贝拉女士,我觉得他可以的,还不爱说话。” “哈,”她揉揉亨利的头,“知道了,就他了。” 了却一件要事,连回厂子的步伐都是轻快地。 “伍德,”贝拉扫眼门口华丽但并不眼熟的马车,“为什么会有马车停在厂门口,一会儿叫车夫挪走,这里不能停车。” “贝拉。” 不熟悉的马车车窗打开,露出张熟悉的脸。 “莫宁顿伯爵?” 上车坐好,她打量起眼前人。 莫宁顿伯爵斜坐在软椅上,窗外积雪的冷光,衬得他皮肤更加冷白,华丽的深蓝长礼服,精致的领巾金扣,浅金色头发一丝不苟地后梳,自信从容,狭长的蓝眼睛机敏如昔,没有一丝仕途失意的灰败之气,仿佛无论面对何种局面,都能游刃有余。 他闲适地换腿交叠,免叫皮鞋蹭到她的裙摆,左手随意搭着手杖,右手拿着一捧花。 花束蓬松轻盈,黄蕊,苔原色叶片,冷调的紫花瓣边缘泛着银蓝,簇拥渐变,泛着勃勃生机。 “报春花。”在伯爵赞许的目光里,她笑说着,“生长在钙质土壤和沿海草地,扛得住寒冷、多风,逆境中仍充满生命力。” “哈哈,贝拉,为了和德比伯爵夫人有共同话题,看过不少植物的书吧。”狡黠的眼睛泛起一丝怜惜,“是的,报春花,它的开放,就是告诉我们,冬天已至,春天还会远么?” “当然不会远。伯爵您来找我,是听巴林爵士说我什么了?” “还没回煤矿,刚到这里,先来找你了。” “?” “有话要和你讲,虽然不算紧急,但很重要。” 第40章 “您说,伯爵。” “贝拉,从爱尔兰过来,进约克郡会经过利兹、哈利法克斯、赫布登布里奇,我都有下车逗留过,”他看向窗外,微微眯起眼睛,“这几个毛纺重镇,对于玫瑰工厂的声音,是两极分化的。” 贝拉并不意外,“在我们销售链上的,和不在这条船上的,势必舆论相反。” “看来你心里有数,”他看回她,斟酌道,“贝拉,你知道1779兰开夏郡暴乱么?” “听员工提过,但具体情况不是很明晰。” “阿克莱特发明水力纺纱机后,在德比郡、兰开夏郡建了8座水力纺织厂,工厂日产量达到惊人的一千磅,导致纱价雪崩,从16暴跌至5,兰开夏郡约4万手工纺纱家庭破产。” 贝拉收了笑意,看向车壁。 “当时正是北美独立战争,小麦价格暴涨。最终,查尔顿村的手工纺纱工,聚集起来焚烧了阿克莱特工厂的棉纱,攻进工厂摧毁了机器。” 回答他的,是一声叹息。 “我不是有意吓唬你贝拉,只是一路听到的风向,令我担心。” “我当然知道您是好意,伯爵,最后这场暴乱是怎么平息的?我想,您既然已经思考一路,或许已有好的意见给我?” “那次暴乱,是通过吸收暴乱分子的子女,进工厂任职化解的。比起事后怎么化解,最好是防患于未然贝拉。你们不是和皇家海军有合作嘛,”莫宁顿忽地顿住,蹙眉想着什么。 “明白了,”贝拉领悟很快,“可以把皇家海军的徽章挂出震慑,亮明官方供应商身份,有暴力想法的人,势必要谨慎思考的。” “恩......可以先这么处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另外,再雇佣街头儿童收集酒馆情报。” “好,万分感谢伯爵,恩,如果,我是说如果,真到了发生的那天,我该如何应对呢?” 莫宁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先保证你的安全贝拉,这个前提下,我不建议过分地以暴制暴,毕竟,这不是一时之祸,也不会是纺织这一行之祸,化解对立力量,是远大事业的必经功课贝拉。除非,你以后不做机械工业了。” “明白了。” “贝拉,初次见你,因着你的容颜,我以为你是天堂降落人间的天使。” 清浅一笑,“现在呢伯爵?” “现在,因着你的智慧、技艺、学问,你分明是密涅瓦女神。贝拉,她是医生、教师、作家,”冰蓝的眼眸目光如炬,“特别是手工艺人的保护神啊。” 贝拉正色,“我尽力,伯爵。” 从伯爵车上下来之人,对着厂门口突然出现的,和鬼一样行踪诡秘的人影,挤出个微笑。 穿着防风鹿皮骑装的希斯克里夫,嘴角微垂,目光幽暗,几乎不眨眼地凝视着她,或者说,凝视着她手里的花束。 贝拉走近他身侧,等他开口。 下颌紧绷的攻击性表情转瞬即逝,最终被锁在阴沉面色下。看他不打算发表意见,贝拉把莫宁顿伯爵的话,除去夸她的部分,转述给身侧人。 “希斯,你觉得我们需要开个应急预案会议么?” 一声冷笑,“这个判断,需要看到沿路情况么?这不是开公司的第一天,就能想到的事么?” “恩,那有先见之明、顶级预判的希斯先生,有何高见啊?” 身侧人眉毛不自然抖了抖,带鹿皮手套的手牵住她,贝拉任他牵着,跟着他进了厂区,一路走到二期厂房,从隐蔽的暗门走向地下室。 一进阴冷的楼梯,希斯克里夫就夺过她手里的花束,扔进了墙角。整个人如同蝮蛇一般,全没了太阳下懒拖拖的样子,精神抖擞,带有金属光泽的虹膜迸发着精光。 这半年她不上心厂房,很久没来过地下室了。 外面的门大变了样子,从木门变成了厚重的铁包门。 贝拉摸上刻着荆棘纹的黄铜圆柱锁体。 “希斯?这该不会,是约瑟夫.布拉默今年刚发明的套筒防盗锁吧?” 世界上最早的安全锁,布拉默发明后公开悬赏200几尼挑战开锁人,67年内无人能开。 “贝拉,你还真是好耳目,报纸上看得?”他用闲着的手摸出把细管状钥匙,“为了你给亲王准备的那些毫无新意的布,专门去趟伦敦简直大大的不值,总得有点收获吧。” 六个特殊齿槽的钥匙插入锁孔,旋转调整,直到齿槽与定盘高度一致,带动锁内六个金属滑板一起旋转,释放锁栓。 推门入内。 贝拉简直要惊掉下巴。 原先的杂物间全没了踪影,挑高拱顶架起铸铁横梁,灯架形似蒸汽机连杆,一排的铸铁煤气灯,墙面是抹平的深灰色水泥,角落堆叠着木箱,箱上烙着东印度公司的火漆标记。 三面铁板架,全是武器,一面镜墙,叫空间看着大了一倍。 第52章 各样qiang械架在铁架,双管燧发的、象牙手柄镀金雕花的、成对摆在木盒里。无声杀手吉拉多尼气qiang、艺术品一般挂在铁板上,另一面,是各种长剑、带血槽的钢刀。 一把美洲短斧扔在工作台。 贝拉摸向短斧旁那个稀罕物,“宾夕法尼亚步qiang?美洲来的?”抚上那雕着荆棘纹样的长管,“希斯,你的钱,都花这上面了?哈,你还真是怕死啊。” 美洲胡桃木托把,底部向下弯曲以便握持,阴刻‘没有不带刺的玫瑰’。 身后的希斯克里夫摘掉手套,卷起袖口,从后把她环入怀中。 “我本来对死既不害怕,也没巴望着死。但自从找到了乐趣,我必是要维持体格强壮,生活有节制的,也不会再去干冒险的工作。”耳侧漫过凉意,“贝拉,我可不能死在你前面。” 小臂肌肉线条绷紧,带着她的手拖住铜管,右臂轻弯,将她手指送入扳机扣中,硫磺的气味混着他身上那野性的气息,令人发蒙。 “贝拉,知道为什么安抚政策,是暴乱分子的子女进厂么?” “看来他没告诉你。”他托住qiang身,带着怀中人转向镜面,令她看清二人的姿势,“那场暴乱,一六骑兵团从切斯特急行军抵达后,对那群蚂蚁实施了三纵队冲击,所有暴动分子全部被捕,伤了十几个,” 将手中之物抬于她脸侧,冰冷的铜管贴着皮肤,“三人,当场击毙。” 微眯右眼,带着她对准镜中人的腿,恶劣地笑看着镜中的蓝眼睛,语气魔鬼一样的阴冷,“想逃的,就打断这里。” “你疯了!希斯克里夫!” 贝拉使劲挣脱,身后人却像铜管上所刻的荆棘般,以绝对体能,死死禁锢绞缠住她。 “希斯克里夫!这个距离会跳弹!就算没有,残余动能也会致伤!” 全不顾她的吼声,控着她左手拉开保险,机匣里燧石和火镰摩擦,生出火星,药仓点火。 右手带着她一起扣下扳机,怀中人粗重的喘息声中,镀金钢轮转动起来。 咔哒。 空膛。 身后人轻笑一声,松开她,抬手蹭掉她脖颈上的冷汗,“看吧,绝对火力面前,连胆大的你都害怕贝拉,他们能翻出什么浪!” 被松开的人深呼吸着,手摸上工作台的美洲短斧,完全不给他反应时间,斧刃已穿过空气带起风声,楔入了镜面,霎时爆烈的脆响迸发。 碎镜飞溅瞬间,她被一个坚实的臂弯搂向怀里,一刃镜片划过那环着她的,青筋隐现的小臂,血珠溅在她白皙的脸上。 抬眼回望那惊怒的灰眸,语气很淡,“这种玩笑,下不为例,希斯。” * 二月湿寒。 晨间浓雾笼罩着深灰砖墙,地面覆着霜,谷地的风刮过,带起融雪,恍若雨丝。 希斯克里夫指着工厂外墙的涂鸦,问被他揪着后颈的男人,“你画的?” 那男人还算高大,却立刻地求饶了,说了一连串的不得已。 “你们这群小丑孬种,真是喊口号第一名!” 他睥睨那摇尾乞怜之人,嫌脏一般松了手,“滚,下次再抓到,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希斯先生,有你的信!” 他猜忌地看向出来叫他的艾伦。 “画眉山庄的。” 艾伦先进了办公室,等身后人晃悠进来,才从桌上拿出信递上。 坐在办公桌对面沙发的贝拉,抱着凡尼,观察着看信人的脸色。 “凯瑟琳要生产了?”轻笑一声,“看来是的。” 希斯克里夫渡步到她面前,目光望着她,带有压迫性的专注。 “我去么?” “当然希斯,你当然可以去。” 逆光下他眉骨垂直的阴影,愈发幽暗,绷紧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起她的手,将一个冰凉之物放她掌心,再令她握拳。 等他出门后,贝拉才展开手掌,是地下室的钥匙,铜柄上阴刻着一朵小玫瑰花,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艾伦,你也去照应一下,千万盯紧了接生的人,要注意卫生。” “小姐,我劝您收起您的善心,当年老林惇夫人坚持要把她接到画眉田庄去。以至于他们都被传染了热病,在几天之内,相继逝世了。”她顿了顿,豁出去般,“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这样的人与其活着让周围人受累,给大家增添痛苦,还不如死了的好。” 贝拉轻咬着唇角,“耐莉,如果凯瑟琳死了,希斯克里夫能直挺挺躺她坟头上,”手上摸着乖乖的凡尼,“像一条忠实的狗那样死去,那我不会强留凯瑟琳的命。但问题是,即便她是他生命的全部快乐,她死后,那个魔鬼还是会活下去的,甚至会活得挺久,只是会变成一条乱咬人的疯狗。” 她叹出一口气,“耐莉,你觉得到时候这条疯狗,最先攀咬的,会是谁?” * 礼拜日,是二月来唯一一个晴朗日子。 可到了傍晚,天气和风向就又变了,下起了淅沥沥的冷雨,混着雹子颗粒。画眉山庄的院子里,草都被埋到碎冰下面了,一点鸟的声音都没,树上好不容易抽出的一点芽,也被打得发黑。 女主人的卧室里,也不比窗外好多少。 床上的人正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床头那人,咒骂着,被掐住的人蹙着眉毛。 “你多壮实啊!希斯!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少年呢?你会忘了我的!等十几年后,也许只需要几年,你说起我,就会变成‘凯瑟琳.恩肖,是的,从前我是曾爱过她,曾因失去她而感到痛苦,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因为在那以后,我又爱上了别人,比爱凯瑟琳.恩肖更爱!’” 那眼睛里是狂野的,渴望报复的恶意,“不行!我要一直揪住你!你必须和我一起死!” “凯西!你别只揪着我一个折磨吧?!把你害成这样的人,是我吗?是你自己的虚伪!还有你旁边这个懦夫一样,把你照顾成这个样子的丈夫!”他想要扒开那钢爪一样尖利的手,“你怎么不去折磨他,不拉他去死!”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死希斯!你就是这样爱我的!” “我和你去死,然后呢?留他们在这尘世心宽体胖么?!那我就是到了地狱,也不能容忍!想到我陪你死后他们过着安逸日子,你受得了么凯西!只怕我就是死了,也要从地狱爬出来破坏这安乐!” ...... 接生的人进来了,被孕妇折腾得弯了脊背的人,和失神的男主人,不得不都被请出去了。 “你真是太好坏不分了,林顿夫人,对他了解的那么透彻,还要为这种人要死要活。”艾伦抓住床上人的手,给她力量,“要我说就由着你去死好了,但小姐不愿放弃你啊!” “林顿夫人,想想小姐对你说得话吧!她有心给你翅膀,叫你飞出去呢!你自己明明也不想死,也并不把天堂当做故乡,除非你灵魂彻底失忆,以你的性格夫人,不管是去天堂还是另个世界,只会比活下来更糟!” ...... 埃德加今夜听了太多锥心话,在书房整夜失语。 这位画眉山庄的主人,就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般,今后只能凭着对夫人过去的美好记忆,以及虔诚的基督教徒的仁慈和责任感,来维持对夫人的爱心了。 希斯克里夫,一个人占据了整个冷冷清清的会客厅,彻夜未眠,露着胳膊上被掐出的青紫,和本来愈合又被抠破的长条伤口,渗血腐烂着,也分不清哪个是新伤,哪个是旧患了。 那个晚上,就这么在凯瑟琳的嚎叫中,慢慢挨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气转晴,鸟儿恢复啼叫,一片柔和的晨光,透过百叶窗,溜进肃然无声的房间。 艾伦看着床上还有余力活下去的女主人,舒了口气,仿佛一起活下来的,还有她更在意的什么。她抱走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来回摇着,尽量详细地,向女仆转述着林顿小姐要她说的话。 下午,确定凯瑟琳脱离危险后,两人坐车往回赶。 马车里,艾伦看向身侧那张疲惫阴冷的脸。 “瞧瞧你昨天说的话吧,希斯克里夫先生,要是你能不生气,我可以给你提点忠告,那会使你能像个人。” “什么忠告?”他缓慢眨着沼泽迷雾般的眼睛,“说吧!” “你从十三岁起,就过着一种自私自利的生活,就从没拿起过《圣经》。现在的你也不会有时间去看它了。能不能去请个什么人来,不管是哪个教派吧,给你讲讲《圣经》,好叫你明白,你在歧途上已经走了多远!” “哼!幼年的枝子折在土里,呼求园丁,园丁剪子却生了锈。如今歪扭的树自个攀着石墙结了果,倒有人扬言,要园丁举着镀银修枝刀来了!” “你就是会责怪人的,从不瞧瞧自己。小时候的不幸你可以怪辛德雷,怪上帝不赐福你,后来的不幸难道不全怪你自己,谁叫你选中的人是林顿太太,所以你失去朋友,失去爱,失去一切,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了!” 第53章 艾伦像是想到美好之物,不自觉带出笑意来,“如果你当初爱上的,是林顿小姐那样的人,又怎么会不幸。” 目光沉如死水的蛇眼,瞬间爆发出锐利的怨恨,“得了吧耐莉!爱上她才会真的不幸!那是个没心的人,只喜欢漂亮的脸和虚伪的钱财名声!” “不是吧,漂亮的脸,钱财名声,这些你现在不都有么?小姐却十分想远离你了。”躲开他那淬了毒一样的目光,“只要心地不好,就是有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张脸,最后也会变得比鬼还要难看。” “说些让我开心地吧!要不就闭嘴!耐莉。” “谁知道呢?让你开心也太难了。我们还在呼啸山庄的时候,你因为凯西和林顿混在一起而不高兴,那时 我安慰你,说你也许是中国皇帝的儿子,只是被恶毒水手绑了票带到英国的。为你的出身编造出很高的奇想,来给你勇气和尊严,抵住一个小农场主的压迫!” 希斯克里夫像捕捉到猎物气息般缩起瞳孔。 “希斯先生,那时你听了我的唠叨,渐渐解开眉头,开始变得很高兴了,可现在的你,这些对你都毫无作用了,你现在像锯齿一样地粗,像岩石一样地硬!好在被你折磨的人,也像块石头一样坚硬了......” “耐莉,说到中国皇帝,有没有可能,虽然她是伊莎贝拉.林顿,但她其实,是一位中国公主?”已长出胡茬的下巴紧紧绷起,“如果她不是林顿家的人......” “噢希斯先生,你在说什么胡话?她又不像你是黑头发,她有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头发,怎么会是被换掉的。” 两人的对话随着马车停在赫普顿斯托尔,暂停了。 车夫去铁匠铺钉马掌,二人去路边酒馆,就这几步路,天骤然地变了,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黑压压的云从西约克荒野俯冲下来。 买了两杯热红酒,酒保问二人去哪儿,艾伦说了目的地。 酒保凑近他们,压低声音,“你们明天再去吧!今晚那里不太平。” 希斯克里夫警觉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别问了,好心提醒你,听我的就是啦!” 一枚金币放他手里。 “哎!我听到几个辉格党人喝酒时说,河谷地那个玫瑰工厂,是邓达斯的,会给托利党提供政治资金,他们已经安排了专业打手,混进今晚要暴乱的失业工人里,任务就是,工厂负责人,非死也得伤!” 等艾伦反应过来,身侧已空,那酒保还念叨着,“那可是皇家海军,是邓达斯罩着的地方啊,你说他们怎么敢的呀?” 艾伦跑出酒馆,路边只有一辆空车。 北风刮过,蚀骨回寒。 第41章 更深夜冷,晚来风急,考尔德河谷地笼在雨夹雪的阴寒中。 街道上举着煤油灯巡夜的守夜人,闷哼着约克郡古谣,“冰雨啃噬石墙,泥沼漫过山岗,春天比冬天更长......” 身侧高墙内,蒸汽烟囱正喷着硫磺味的白气。 前方忽出现点点星火,他抬起煤油灯,一群人正举着沥青火把,沿碎石路向工厂这里逼近,火光映出他们打补丁的衣服,其中好些熟脸,那些人,不是附近乡镇的纺织工么?! ...... “小姐!小姐!不好了!” 贝拉打开门,走廊站着惊慌的南希,和披着雨衣焦急的守夜人。 心下了然。 “别慌,工厂有基本的防御措施,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南希,先去男宿舍楼,令伍德带所有退伍职工,去二期地下室门口等我;再去叫醒出纳,她知道该怎么做。”看她跑走,贝拉进屋披上大衣拿好手袋,将汪汪直叫的凡尼关在屋内,边快步向楼梯口走,边问守夜人,“他们的人数?构成?武器?状态?” “我粗看下来,上帝啊,贝拉女士,得有几十个人啊,携带武器的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个吧,不过都是斧头、撬棍、锄头一类的,应该是没有qiang。熟面孔挺多的,就是那些失业织工,也有生的,还有几个一直在吆喝指挥......” 出了楼,风雨迎面扑来,像钝刀割着,她疾步而行,过道穿厂。 楼梯口,贝拉将钥匙交给伍德,“带他们去拿武器,挑趁手会用的,那把吉拉多尼你拿着,工作台上的,给我。”视线扫过楼梯上职工们的头顶,落回墙角那摊报春花残迹上,“拿到qiang的,非我命令,不得动手伤人!” 遥看厂外,有人对着厂墙西北角叫了句什么,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抽出腰间武器,开始一起破坏那处,一时间短柄斧、撬棍、锄头砸在砖墙的声音,盖过了簌簌雨声。 贝拉眉头深蹙,因蒸汽管道排湿,墙面不可避免的结构性薄弱处,被他们找到了。 拿到武器的职工分列在她左右,等伍德也上来时,西墙已轰然倒塌,黑压压的人群蝗虫一般,举着火把武器涌进来。 嗡嗡嗡—— 预警装置被触发,联动锅炉房的铜管发出汽笛声。 减压阀释放,厂房檐下的管道,对着中央大道喷出高温蒸汽,冲在最前的暴民被烫出惨叫,这是她依巴林爵士意见改造锅炉安全阀时,预留的应急措施。 短暂的压制后,人群还是冲破了最后防线,两方在前场空地,准备明天发货的集装木箱堆前相遇。 冷雨骤雪斜扫,暴民们中只有极少人披着粗羊毛斗篷,其余人都衣衾尽湿,布料吸饱雨水沉甸甸垂坠着,火把的光亮被雨水压得很小,焰心发蓝。 贝拉身前,最前排的两名退伍员工高举起《圣经》、皇家供应商证书。 “在上帝与国王的注视下!”其一猛拍箱体,另一个掀开沥青帆布,露出箱体上的皇家海军徽章漆印,“谁敢碰这些箱子!碰这里一砖一瓦!就是碰皇家海军的炮衣!” 车间主任大声地念着《1701年叛国罪法案》中,破坏军需品等同叛国的死刑条款。 怒不可挡的人们被镇住,恐惧地停下步子来,其中有人察觉到气氛变化,突然大喊:“就是这些箱子让我们失去面包!他们赚得盆满钵满!我们却连衣服都穿不起了!怕什么!这样难捱的苦日子,早就是烂命一条!” 那群人立刻地骚乱涌动,再次压来。 砰!砰砰! 脚下溅起火星,弹壳擦破前排人的裤管,几人惊恐地后退,带倒一片。 尖叫声中,穿着鹅黄长裙的女厂长踏上木箱,一步步站到最高处,手握宾夕法尼亚长qiang,俯看着混乱的他们,那张美丽的脸庞被雨水打湿,神色如这夜雨般寒峭冷厉。 “子弹到达之处!有人敢越过半步,就地正法!”清冷的声音,却有如惊雷般震慑,看没人再敢上前,她方厉声道,“按《防暴法》,我有权现在就打断你们的腿,而不必负任何责任!该害怕的不是我!但我现在,给你们一次机会,如果你们真的有需要解决的实质问题,现在说出来,但记住,给我好好地说!” 一个脸熟的老织布工仰面看她,雨水混着泪水顺着皱纹向下淌,“尊贵的小姐啊!不是我们要逼你,是你的工厂逼得我们没活路呀!家里的手工布卖不出去,我的孩子只能喝芜菁汤了!” 一个年轻男人扯开湿透的衣服,露出肋骨凸起的胸膛,“要么给工作!要么给棺材钱吧!”嘈杂地议论声四起,“唱了百年的手工歌,不能在我们这代绝了!”“是呀!求您关掉工厂!给条活路吧......” 贝拉扣着扳机的手指崩得青白,面上却依旧强势,“明白了!要工作是吧?你们的诉求、苦衷,我理解!但你们解决问题的方法,绝对错误!工厂不是你们的敌人,它会令部分工种失去工作,但也会同等创造岗位啊!” “是呀!”车间主任挥舞手势大声喊着,“当不了织工!还能当蒸汽机司炉工!调速员!纺纱机挡车工!织布机巡检员!齿轮润滑工!铸铁件防锈处理员.....” “够了!别想糊弄我们!”人群中一面生的汉子打断他,“这些岗位早就有人了!就是对面那群抢了我们饭碗的人!” 说罢便要带队往前冲,却看到了那高处之人抬起的,对准了他的黑洞洞的qiang口,又无声地后撤步,退到那条无形的线后。 贝拉将目光移开照门,“工作机会,不只在工厂里,更不只在纺织产业!就我这一个小厂,尚且能拆出那么多工序,岗位!将来各行各业,只要用得到机械的地方,操作维护、加工制造、开发设计、化工军工、运输与基建,何愁岗位?!” 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些懵懂的面孔,“不是没岗位!是你们没有去尝试!抗拒加入!不是工厂令你们没有活路,恰恰相反,是工厂还不够多!机械化还不够普遍!” “人类文明的工业化进程,是个人无法阻止的洪流!我们是不能改变时代的,能做得,只有在飓风来袭时跟上,甚至超越!顺风而行,猪都能起飞!逆风而退,雄鹰也会坠落!” 语调激昂,振聋发聩。 第54章 那群人悉悉索索,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垂头沉思起来,有的已泄了怒气,火把倒悬。 “她发得是智慧之财!”发声的是赶来的出纳,她登上木箱站在贝拉身侧,对众道,“并无欺压!完全可以依照法律叫你们送命,余生坐牢!更没有义务解决你们的温饱!全因着仁慈,正给你们谋划出路呢!后续一定会给你们个具体交代!你们不要好坏不分,逼迫善者!上帝在《哥林多前书》明示,向着什么样的人,我就作什么样的人!《传道书》里更有警示!不要说先前的日子强过如今,这样问不是出于智慧!” 语罢,对贝拉倾身,“南希去厂外准备了。” 车间主任上前一步,离那群人更近些,“咱们都是老街坊,我以前也是开手工作坊的,你们都知道呀!但我脑子想得明白,变通得快,现在工资比以前都多。上帝给我们的路绝不是一条!《路加福音》不是说了,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 ...... 雨丝混着雪片,在铁青的夜幕随风打旋,厂房外墙被砸出的破洞,透出里面影影绰绰的火光,南希避开水洼,将防水的油纸袋放在一堆碎砖上。 正欲绕后回去,却看见几步之外,勒缰下马之人。 “希斯先生,”压低声音,恐惊人群,“您回来了,现在厂里.....” 她停下话头,因为面前之人的表情,分明已知晓事态。 那张脸阴森森地向厂里张望着,他的头发和衣服上,都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雪,或是冻霜,他那洁白尖利的牙齿,由于寒冷和愤怒龇露着,像要进攻的腹蛇亮出毒牙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希斯先生你要干什么?!快回来!别从那里走!”她拉不住那无声疾走之人,又不敢靠近失去理智的人群,只能保持距离后跟着,用气声试图叫回他。 蛇一样的灰绿瞳孔,在风雨掩护下扫视着,扫视那些人的手、动作、眼神、耳朵微微动着,听他们的口音、私语。 没有人注意到有什么已无声穿插进来。 一只摸向腰间的手被从后抓住,簧轮qiang被顺势抽走,声音被紧紧封锁在捂死的嘴巴里,吼间一凉,突突热血喷至身前人的后背,恍如雨水打下,前人全无察觉。 箍紧直到全无生气,慢慢放倒。 什么东西行踪诡秘,蛇一样鬼一般,过处无声,走后少一人头。 出纳高声道:“工厂外面的防水袋里,放着玫瑰工厂拆分出的梳毛、染色工序票,以家庭为单位,你们可以各领一张,拿到凭证的,明天开始按件计酬!” “用你们祖传的梳毛手艺,”最高处宛若密涅瓦女神的女厂长,掷地有声地承诺,“每磅多付2便士,但只给守规矩的人!” 人们被眼前的即时利益彻底说服了,织工们冲交界地扔出武器,表示和解,纷纷回头要走,夜色下,混乱中,一个老织工踩到什么东西滑倒了,跌坐在地的他举起火把,照向地面。 一个壮汉诡异地折叠在地上,如被宰杀的牛羊,地上的血水顺着石板缝隙流淌,扑面的腥锈味,被割开的喉咙里,那戳烂的白色气管,令他差点呕出来。 “天杀的魔鬼啊!我竟然信了撒旦的话!” 惊怒地不止他,人群里有人愤然高叫,“有人死了!有人死了!这是毒蛇的陷阱!叫他们血债血偿!烧了这地狱!”愤怒烈火烹油般被点燃,刚释怀的面容变成一张张扭曲的脸,都去捡回武器,沸声要抗争到底! 刚走下箱子,以为事态已平的贝拉,不解地望着再次骚乱的人群,但当她看到诡秘地摸到她面前的人后,不解转为气愤。 希斯克里夫浑身染血,但显然不是他自己的,手上握着的,是英国陆军格斗匕首:三棱锥形刃,刃上的螺旋凹槽,刺入皮肉会形成负压空腔,拔出带出组织,被刺者一分钟内就会失血超一千五毫升,必死无疑。 “希斯克里夫!”面对逼迫的敌人未曾一丝颤抖的人,此刻被气得战栗如筛糠,“你在做什么啊!你是要彻底毁了玫瑰工厂!毁了我么!” “闭嘴贝拉!别惹我!我简直使出了这辈子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连带结果了其他人!”素日本就极具攻击性的脸,变得更加狰狞可怕,他转向伍德,“傻大个!给我吉拉多尼!” 伍德和几个拿步qiang的退伍汉子,都后撤一步和他拉开距离,看向贝拉。 “伍德,先去保护人群后方的南希!”贝拉用尽全部理智,压下暴怒对员工道,“给他一把不带照门的防身,你们去镇压!没有危险的情况下,不能滥杀!” 事已至此,只能拿起武器了。 希斯克里夫不接,“我要有准星的!还有该死之人!” 不等贝拉回答,一个火把扔来,被眼前人打掉了。 一片混乱,彻底打起来了,职工们自顾不暇起来。 希斯克里夫的怒火燃得比那火焰还要高,还要旺!显然已完全忘却了常自夸的谨慎,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额头笼罩着浓重的黑气,叫人看上一眼就知道,此人要暴力泄愤了。 只思考了一秒,他就放弃了索要武器,收了匕首,掏出刚缴获的簧轮,正要拉栓,一个漆黑的人影已闪现近前,黑洞洞的qiang口对上身侧那鹅黄身影。 希斯克里夫像蛇发动攻击一般,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扑向他,再看时已控住对方的手,对方qiang上的弹簧刀弹出,正好切进希斯克里夫的手腕,他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刀过处皮肉已被开了条深口子,刃口冒出的血被雨冲成淡粉色。 希斯克里夫用那件血淋淋的凶器,把眼前人一刃割喉,鲜血顷刻从那人动脉喷出,由于惊恐和流血过多,对手已软倒在地失去机动能力,可骑在他身上的人,还在不断把他的头往地上撞,想要撞个稀烂。 沉浸在虐杀的人忽然顿住,耳朵微动,猛地扭头,原本狠毒暴虐的灰眼睛,在看向她的那一秒,那里面的情绪只有害怕了。 周遭一切,仿佛静了,眼前人的动作,放慢在她眼中。 凄风冷雨中,那人豹子般暴起,爬着青紫伤口的胳膊带动被贯穿的手腕,先他身体一步将她拽向他怀中,天旋地转,钝器坎在皮肉的声音中,她被湿热的怀抱结实的包裹,护住。 耳边是那人压抑地抽气,从牙缝挤出的嘶声,比呻吟更破碎。 贝拉本能扶住那重重一沉的身体,靠肾上腺素的条件反射,转头,举qiang,毫不犹豫对着他们背后的人,连开三枪。 对方举着斧头的右手垂落,斧子插进地面,右腿跪地,左腿扭曲。 理智回笼之时,那人已被打废。 火把在雨中忽明忽灭,变形的人影在厂墙上晃动,铁器互砸,人群扭打,排气阀被破坏,蒸汽管突然爆裂的尖啸声像野兽咆哮,瞬间压过人群不成调的混乱嚎叫。 这些她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雨滴如子弹击打着那张失了血色的脸,深褐色鹿皮骑装的背后,裂开一道豁口,丝绸白衬里被血污浸成锈色,翻卷如花瓣,伤口斜贯肩胛,皮肉深豁处可见苍白筋膜。 血不是渗,而是涌。 强行支住要软的腿,贝拉夺过他手里的刀,割开裙摆内衬,用力撕开很长一条,伸进他胳膊下缠绕,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根本对不准,出纳和车间主任急急接手,合力缠绕住他的上身。 绷紧的瞬间,血沿着织物经纬扩散,晕成朵朵血色玫瑰。 一个退伍员工赶来,架住希斯克里夫,一直在颤抖的人望着身侧冷峻的起伏的侧脸,终于有力气张口,“希斯......”沉重的呼吸声盖过话语,“还行么?” 刀锋般的薄唇向下抿紧,夜雨中垂下长睫,“该死!我动不了了......” “上帝啊!不会是伤到大神经了吧!”那员工忧心道,“当兵的时候,被钝器击打出事的,都不是因为失血,而是脊柱震荡受损的瘫痪 ......” “不会的!”贝拉厉声道,“我们扶他回去,”看向车间主任,“能扛住吧?这么久了,守夜人叫得人也快到了!” 砰砰砰!! 不等车间主任回答,一阵震天的枪声已叫停纷乱现场。 雨线骤然被数十支火把劈开,橙红焰团跳跃,马匹的汗酸味裹着热浪扑来,冲淡了血腥气,刚进厂的马上二十几人,同时装填燧发qiang,保险上膛的金属咔哒声被无限的放大。 是巴林爵士带着斯坦利的矿工、莫宁顿伯爵带着教区警察与夜巡队,赶到了! “我已获韦克菲尔德治安法官允准!”莫宁顿伯爵眯着蓝狐般眼睛,那总是笑着的脸,此刻无比严肃,“以国王陛下与西区法庭之名!此刻起,数到三仍持械者!以《1714年骚乱法》视为叛国暴徒,即刻击毙!” “一!”停顿,抬手,手下同时举qiang瞄准,“二!” 不等三,已全部放下了武器,面上却仍是不服不忿。 莫宁顿下马,走到贝拉面前,将那手脚被打出三个窟窿的人拖到人前,“你是哪里人!不想死就说!” 第55章 “威.....威尔士......” “听到口音了!压根不是英格兰人!” 走到尸体旁摸出的官方武器,对众展示,“你们都被利用了!被辉格党暗桩,前近卫军士兵煽动了!做了挡箭牌!活靶子!” “你们的要求,我替玫瑰工厂接下了!我会免费对你们进行培训!煤矿冶铁、军械制造、民用机械等等,合格的输送到各行业!” 已被欺骗过一次的人,鼓起勇气抗议,“谁知道是不是在哄我们!” “可以问一下教区!我有没有租下了旧教堂!在着手办工业技术学校!” 人群终于平息,莫宁顿将手中人交给夜训队,小声道句“留活口”,便叫众人给扶着希斯克里夫的贝拉开道,巴林爵士示意随行医生跟上。 两双蓝眼睛隔雨相望,鹅黄身影点头致谢。 伍德和南希赶来,员工将希斯克里夫交托给力气更大的伍德,被暂时松开之人,强挣着探手弯腰,湿漉漉的脸上因用力溢出冷汗,混入雨水。 贝拉顺着他指尖看向地面,混着血污的灰暗的地上,什么东西闪着耀眼的光,她蹲下身,看向那人非要捡的东西。 是闪耀着火彩的红宝石,戒圈的铭文里,索恩一词已被染红。 ...... 四柱床的垂帐被抛上幔顶,希斯克里夫被放在床尾,干净的纯棉床品被染上血污,床头化妆台没了化妆品踪影,放着烈酒、铜盘里是沾血的肠线、钢针、药箱里有各样草药。 窗子下的桌子上,图纸已被收起,上放着铜盆,南希正在打湿干净的棉毛巾。 “我触摸下来,应该只是受外力冲击导致的短暂性瘫痪,等我缝合好,用绷带固定住他身体,静卧上两三个月应该能恢复,哎,多祷告吧!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下地。” 贝拉点点头,“一会儿记得把他胳膊和手腕上的伤,也处理好。” 这医生比肯尼兹医术强得多,除了需要干涉令其消毒外,其他的论断还是靠谱的,至少没有给失血过多的人,再放血。 医生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药丸递给希斯克里夫,“吃了这个,缓解疼痛,不然怕你疼晕过去!” 贝拉拦住,“这是?” “鸦片酊。” 她一直蹙着的眉蹙得更深,挨着床上的人坐下。 “希斯,这个药物有成瘾性,我们生扛,好么?” 眼前人不自然撇过眼,“哼!一点小伤,止什么痛!” 给希斯克里夫脱衣服的伍德,“小姐,不用担心他,当过兵的人,还害怕疼么!” 医生看几人都意见统一,也不强求,放回药丸,用火烧过针头,酒洗过手,走向病人背部。 希斯克里夫昂着头,煤油灯为那立体的五官打上流光,绷紧的颈部喉结滚动,钢针刺穿皮肉,发出嗤响,牙关紧咬,双颊因隐忍凹出阴影,失血的嘴唇一声不吭,只有睫毛随肠线拉扯颤动。 屋内原本的皂液和玫瑰混合的清香,已被血腥和酒精,以及床上人暴烈的荷尔蒙气息,弥漫掩盖。 贝拉接过南希递上的毛巾,给他擦绷紧的肌肉上的雨水,冷汗,素手过处,带起一片战栗。 浸血的棉布被扔进铜盆。 她拉住他,手心的温热穿透伤痕累累的皮肤,传递给他,比鸦片更有效地松弛了那绷紧的肌腱。 “你真勇敢!希斯!真厉害!” 她像哄孩子一样笑着鼓励他,认可他,向他真诚地道歉。 “希斯,刚才在外面我责怪你,是不知道有杀手混在暴民之中,令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谢谢你救我,希斯。” “贝拉,”他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目光注视她,“你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其实,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同样浑身血污的人,没有立刻地回答他。 将他手翻转,露出青筋鼓起的手背,另只手从兜里摸出那枚捡回的戒指,给他套上,红宝石衬得染血的手,更加性感了。 “希斯克里夫,你不是很怕死,很爱惜自己身体吗?”她的目光沉下来,不再像看一个孩子,而是看一个男人了,“不是一定要活过我才行么?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挡呢?” 两道错落的呼吸,粗粝不自然的,轻柔但后怕的,在潮湿空气里绞缠。 “希斯克里夫,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第42章 被她握着手的人僵住,灰绿瞳孔收缩成两个点,像灼烧的黑火,目光却撕裂地阴冷。 “你似乎很感动?省省吧伊莎贝拉,我不是说过么,折磨你可是我给自己找到的最大生趣。”他勾起唇角,“你要是死了,我去哪儿再找你这么顽强的玩具?” 贝拉垂目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笑道:“恩,跟我想的一样。那就好好养伤希斯克里夫,生趣生趣,要先活着才行。至于你问我是不是巴不得你死。我的答案是,” 抬眼,双目清明。 “我不想你因为我死。” ...... “天!上帝啊!这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林顿小姐还好么!” “艾伦姐!你回来了!”出纳拉住惊慌的她,“太好了,那你替我和贝拉女士说一声,暴乱的事莫宁顿伯爵已经解决了,他们刚走,我得去数一下工序票,就不上去了。” 穿过厂区一片狼藉,路过忙碌来去收拾残局的员工,截住从乔治亚红砖楼出来的医生,问清楚上面的情况后,总算是安下些心来,上楼梯的脚不再发软了。 重重叩几下,林顿小姐的宿舍门被从内打开。 “艾伦姐,来得正好,快进来搭把手!” 壁炉被烧得很旺,窗户紧闭,呼啸的北风,倒春寒的冻雨都被关在了窗外,一室的温暖。 艾伦脱下湿漉漉的外衣挂上衣架,惊异地看着几人。 重伤的希斯克里夫因脊柱受损无法移动,被伍德扶着趴卧在床上,下颌抵在床尾垫高的两个鹅绒枕上,被绷带缠绕的脊背和手臂,即使受伤依然强壮,但却像困兽般被伍德禁锢在床榻之间。 炉子上正烧着水,旁边两个大木桶,一桶有水,一桶空着。 南希往床尾地上的黄 铜盆添热水,林顿小姐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血污的裙裾拖了地,浸着水渍,正取下戒指,卷着袖口。 这简直是她活这几十年,或者再活几十年,也不敢想的场景。 “林顿小姐,我来吧?”意识到林顿小姐要做什么的她,也卷起袖口,“您在家甚至连浇花都不会,怎么做得了这个?” “第一遍我来,给伍德示范一下护理流程,”林顿小姐的神情,完全不觉自己是在做伺候人的女仆工作,“你帮南希做辅助工作,耐莉。” 白皙细嫩的手指碰触到那黑发瞬间,黑发的主人应激般,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 “伊莎贝拉!该死的!你非要像给马刷毛似得折腾我么?!” 一声轻笑,完全不在意他的暴躁,淋水上去,“水温可以么?希斯。” “够了!放我起来!” “我摸着水温应该可以,”她像没听见床上人的抗议,拢住那黑发,南希蹲下来,配合着用银壶浇洗,直到完全地湿透。 混着薄荷的蜂蜡皂用热水化开,清凉皂香的气息漫上来,盖过了空气里的药膏酒精气味。 贝拉挖一些放手心揉搓出泡沫,手指伸进湿发间,模仿在现代时,理发店小哥给她洗头的手法,揉搓那团黑发。 “贝拉!你以为在揉搓约克郡的绵羊么?!” “你可没有绵羊温顺,希斯。” 等头发充分起泡,指腹按向头皮,咒骂声卡在喉头,变成沉重呼吸。 螺旋按摩着,从头到太阳穴,再移向后颈。 垂在床沿的,唯一还能活动的左胳膊猛地抬起,不利索地抓住了颈后那只手,较劲着不肯她再动一下。泡沫在指缝破裂成水,沿着他手背暴起的青筋蜿蜒流下,指间的红宝石在水光折射中闪着五颜六色的火彩。 “伍德。” 抗议的手被毫不费力地制住。 “傻大个!走着瞧吧!等我好的那一天!” 即便因姿势看不见他朝下的脸,听语气也能想象那愤恨的表情。 “希斯克里夫先生,我承认您高爆发强预判的格斗技巧,但您没我力气大,好了我也不怕您。” 已经适应这奇异氛围的艾伦,看向她从小看到大的那人,“够了希斯克里夫,别再用咒骂掩盖你那别扭的害羞!” “你真该学会怎么闭嘴耐莉!” 她接手了烧水添水的工作,南希便去取了干棉巾,配合着贝拉给希斯克里夫擦着脸,免叫皂液流眼睛里。 壁炉里的山毛榉木噼啪炸响,火星溅在护栅上,冰雹正敲打着玻璃。 手指穿透发丝,温柔地泡沫密密渗入。野性的肌肉随着那游走的柔软指腹,在绷带下起伏,侧颈青筋偾张着,耳根泛起潮红,骂声越来越低,最终变成含混的土话。 第56章 按照记忆里的手法按摩三轮后,贝拉示意冲洗,边冲边用象牙梳给他梳顺,水沿指缝淌成发光的溪流,壁炉火光摇曳,墙上两个影子亲密交叠。 许是舒服,被服务的人身体逐渐放松,把脸埋得更低了,只剩起伏的呼吸,一言不发了。 换了三遍水,彻底清洌后,拿干毛巾擦头发,顺便擦干了他额头渗出的细汗。 ...... 伍德按着侧靠床头的人,南希取掉他脖子绕着的棉方巾,蒸腾的皂香水汽,模糊了那立体漂亮的五官,下巴新剃的青白紧绷着,灰绿的眼睛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盯看着床前,将剃须刀递给艾伦的人。 “你以为我需要这种幼稚的报答么?你就是喜欢做多余的事,伊莎贝拉。” 贝拉微笑地打量他。 洁净舒服的棉睡袍虚掩肩头,衣襟的阴影里,□□燥的绷带交错缠绕的紧实肌肉,随呼吸起伏着;右臂和手腕的绷带宛若腕饰,未包扎的左臂肌肉因持续紧绷显出静脉纹路。 真是漂亮的身体啊,如同古希腊战损的阿多尼斯。 “不是在报答你,只是想让你舒服,希斯。今天起我去南希屋里睡,我屋子装修的是宿舍里最好的,你就在这里养伤吧。” 她转向伍德,“我会找两个细心的男员工帮你,床单衣物每天都要换,保持绝对干燥干净,每天给他擦身体,活动肌肉,翻身。” 伍德点点头,问被他抓着的人,“您现在想方便么?希斯先生。我可以抱您去。” “够了!该死!”希斯克里夫像条被踩到呲牙的蛇,气急败坏道,“早知道这样!我就该任你主人去死!回收尸体可比听你说这些省心多了!” “你以为我想服侍您么希斯先生,我们就互相忍忍吧,我必须保证您的舒服。” “希斯,病人被照顾是很正常的。”贝拉眨着眼睛,语气犹疑,像是说给他的,又像自语,“你再强悍,也是个血肉之躯的人,只要是人,难免有力所不能及。” 交代完后,因着要换衣服沐浴,她便先离开了。 南希和艾伦收拾屋子时,发现了床下的凡尼,捞出来抱着,“好凡尼,不怕不怕啊,”非恶意地笑看那床上人,“大魔王不能动啦!没法欺负你了!” “那我回去了,艾伦姐,这儿留给伍德就行,你也早点去睡吧。” 南希走后,艾伦看向那个虽受重伤,却比任何时候都清爽干净的人,敞开的睡袍里,绷紧的腰侧有几道明显的印记,是辛德雷用鞭子留下的。 这个从小因为受尽虐待变得麻木抑郁、颇能忍耐的孩子,因为仇恨现在变得阴狠恶毒的男人,正盯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油画里,那同样注视着他的东方美人。 那美人初看像高山之雪般傲然,但此刻那理性倔强的明亮眼睛,因着柔和的灯光,看起来多了慈悲怜悯。 窗外的雨水淌成一道道银色帘幕,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希斯克里夫,亨德利恨你折磨你,说实话,我也一样不曾真关心你,曾存心作弄你。就是最照顾你的恩肖老爷,生前也没这么耐心待过你,在画眉山庄那自顾不暇的虚弱之人,只怕已承担不了你这坚硬的灵魂。” “你又想说什么废话,耐莉。” 能救他的人,或许就在刚才这屋子里。 要是他能就此悔改拥抱这些人,荒原的石头学会向着太阳,或许这可恨又可怜的家伙,余生将不是全然阴暗的,能从地狱里爬出来也说不定。 “希斯克里夫,我叫厂子里的卫斯理宗信徒,来给您讲讲圣经吧。” * 白昼渐长。 积雪从工人村外的山坡上大片滑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旧草,向阳坡地上,野蔷薇从冻土中探出紫红色的嫩芽。 正午阳光偶尔刺破云层,气温能短暂攀升,但积雨过一夜又会变成冰,河谷地每日都在泥浆、冰面、泥浆中反复循环,靴子踩上去会发出脆裂与黏腻交错的声响。 “你没听到么小姐,刚才在秘密基地,汤姆那孩子汇报助理工作的时候,虽然很条理详尽,但用了赌场黑话。” “恩,注意到了,他爸爸是个赌鬼,正常。” “哎,可怜的孩子,只怕您给他发的工资,都被他爸拿去赌了。” “有些事情我们管不了南希,可以教育他,不要和不值得当榜样的父母学习,教他怎么隐瞒工钱偷偷攒钱。但只要他还是他爸的孩子,我们能做的就有限,不要给自己徒增烦恼。” 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不觉间就到了目的地。 旧教堂已被彻底翻新,刷上了白漆,不过从形状看,还是能看出是教堂的。 是下课时间,前院三三两两散着人群,交谈的内容除了家长里短,多了不少她很熟悉的词句。 两人相视一笑,进了建筑。 礼拜堂已经改为教室,橡木长椅都换成了新的,上方加装可开合木板,工作台,桌面刻有英制刻度尺。布道台成了讲台,黑板是用磨平的石板涂黑漆。 “看呀小姐,哈哈,画得是你的蒸汽机图纸放大版!” “哈,别乱说,是瓦特的。” 绘着天堂的彩色玻璃保留下来,墙上涂写着圣经《出埃及记》的原句:我也以我的灵充满你,使你有智慧,有聪明,有知识,能作各样的工。 十几个脸熟的中年纺织工,正围着在讲台上,衣着华丽但笑容可亲的莫宁顿伯爵。 伯爵冲她招招手,和大家说了什么,向她走来。 “您真厉害伯爵先生,”南希一脸崇拜,“才二十多天,学校就这么有 模有样了!” “那全要感谢你家小姐写得规划建议书啊!” “说笑了伯爵,实践永远比理论伟大。” 伯爵领着二人来到后院,这里已经被改成露天实训场,几个年轻人正在操作玫瑰工厂提供的织布机,不远处还有蒸汽机模型、冶炼黏土炉+手拉风箱,用于演示生铁锻造。 贝拉看着那些形色各异的学员们,“是统一授课么?” “不是,学员成分比较复杂,有老有少,有需要边做工边学的,也有能集中学的,学习动机有强有弱。我按短期长期和难易分了三个班,基础操作班、机械零件加工、生产全流程管理。” “就业方面呢?” “其实光巴林银行投资的产业,需求量就足够了。不过我还是联系了威尔金森的军用铸铁厂、火炮厂;约翰的民用零部件,以及德比伯爵在兰开夏郡的煤矿,他们都表示,只要人能用,愿意给就业机会。” “伯爵,您知行合一的行动力,前瞻性的格局,以及春风化雨般的资源整合力,我真的由衷钦佩。”贝拉看他的目光是真诚地赞许,“就业这方面,玫瑰工厂目前也能吸纳十人左右,尽一份心,”她顿了顿,浅笑,“夏天的时候,我应该能再要一批。” 冰蓝色瞳孔收缩,目光如薄刃般划过她的脸,左颊漾起酒窝,用笑意掩盖了穿透的审视。 “贝拉,玫瑰工厂最近怎么样?顺利么?” “河流进入融雪汛期,加上早春频繁降雨,充沛的水流让水动力比蒸汽动力更有效率,利兹水力纺织厂的商业间谍没踪影了。有了您的学校,也没了手工艺织工捣乱,玫瑰工厂从没有现阶段这么顺利过。” 莫宁顿伯爵带她回到教室,停在课表前。 “贝拉,如果工厂一切顺利,你能每周抽出几个小时的话,”用指尖轻点她太阳穴,“选一门课来带吧,既给玫瑰工厂搏民心,还能培养几个,你真正需要的术业专攻的高级技工。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好主意啊!小姐!” 贝拉拿起桌上的墨条笔,巡视那排课程,目光定在‘车床操作与模具公差’那行。 “确实是好主意。”贝拉放下笔,看向状若随意的莫宁顿,“伯爵,如果您这样的聪明人变成敌人,可怕程度绝不比我曾遇过的敌人,差多少。” 只要她一选,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她脱离玫瑰工厂后要开什么工厂了。 “贝拉,如果我足够聪明,怎么会选择和你做敌人?”莫宁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透出游刃有余,“如果不想接受我的教学邀请,趁着你最近不忙。” “那我可以邀请你,去约克大剧院看场歌剧么?贝拉。” 在南希明了一切的笑意里,贝拉认真想了几秒,淡笑道:“抱歉伯爵,虽然工厂平顺,但还有伤员要照顾,恕我暂时还抽不开身。” 莫宁顿脸上的笑意不自觉收拢,但刻意控制住了,维持在礼貌的最小幅度范围。 “贝拉,你怎么理解恩和情?”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伯爵,他是为我受伤的,恩和情之前,我首先有‘责’,照料他恢复健康的责任。” “不愧是你贝拉,是我狭隘了。” 贝拉语气坦然,“伯爵,不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为他那一刻的舍身,这恩我就要领。而因救命之恩升起的偏心,优先考虑他的需求和感受,也是人之常情。” 第57章 莫宁顿深深呼吸,恍若叹息,“这些失业者、无知者,与你全无关联之人,你都有解救之心,只怕救过你性命之人,你是决不放弃,必要救赎他的吧?” 一声轻笑,贝拉用目光引他看向门外。 “二月底,乍暖还寒之时,即便中午短暂的阳光令雪水融化,但只要夜间寒流杀回,融化的雪水就会重新冻结成冰壳,”她看着屋檐那垂下的冰凌,“时机不对,短暂的融化不过是虚耗能量罢了。” 在莫宁顿难掩的欣赏目光中,她缓言道,“失业者虽然无知,却有想要改变生活的欲望。真正的救赎,绝非一厢情愿的热传递,而是唤醒对方自主发热的能力,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他没有自救的欲望,任何人的不放弃,都毫无意义。” ...... 乔治亚建筑二层的走廊,冷白的光线照在纯白墙面,两双跟鞋踩过木地板,发出有节奏的间错轻响。 前方的门嘭的一声弹开,穿着工服的男人是倒退着跌出来的。 “怎么了?”南希问那员工。 “愿主宽恕那固执的,口出恶言的灵魂吧!”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架,“希斯克里夫先生简直不可救药了!要我说那不是迷途羔羊!而是堕落的撒旦啊!” 贝拉越过那人,走进刚驱逐他的房间。 门口正欲离开的艾伦朝床上的人抱怨着,“希斯克里夫先生,你的嘴怎么不瘫痪呢!你这不识好歹,不近人情的坏脾气,谁想忍耐就忍耐吧,我可不来了。” “噢,林顿小姐,您来了。” 贝拉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走。 屋子干净整洁,所需一应俱全,还熏着薄荷香。 她走到床边,仔细地检查一遍,床铺都是新换的纯棉,绷带干燥衣服干净,摸了把他的头发,很是清爽,下巴剃得光洁,身上还有淡淡的皂香,昨天医生换药时,也说了伤口恢复得很好。 可那床上人的深眼睛,却凹陷成两个吞噬光线的黑洞,黯淡惘然,神色消沉。 贝拉捡起扔在地下的《圣经》,沿植物标本书签打开,扫过那页。 抬眼看回他,伸手想将他散落额前的头发拢回去,却被他愤愤地、满腹猜忌地避开,那怨恨的眼睛,分明觉得这善意并不能使他感到快慰。 她在他床头坐下,看回手中的书。 “新约哥林多前书,13章,4节。” “伊莎贝拉!”床上的人终于忍不住破口道,“我有必要怀疑,你是故意趁我倒下的时候,报复折磨我吧?叫那大块头摆弄我已经受够了,还要听啰嗦的蠢货布道传教!这简直是在坐牢受刑!”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高挺的鼻子微微阖动,灰眼睛眯起,“贝拉,你身上有男式香水味。哼,是那只只会耍嘴的花狐狸吧!他那花枝招展的样子,真的算是个男人么?!贝拉,你们真是臭味相投啊!” “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狂妄,不计算他人的恶。” “你与其为了你的体面,为了你知恩图报的形象,装模作样间或来看我一眼,不如不来!你该不会觉得我需要你这种泛滥的虚伪的照顾吧!” “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够了!伊莎贝拉!别念了!你又不信基督!” 贝拉意味深长地看向那花岗岩一样坚硬的面孔,无论下面有什么,也是无从辨认,绝难冲破的。 “希斯克里夫,虽然我和你一样,不信基督教,但我是认可这段话的。” “对照这些,来判断他人是否有爱,一定没错。” 第43章 春回大地。 向阳坡地草叶疯长着,嫩绿与深绿交织成起伏的浪,微风过时沙沙低语,蓝紫色的风铃花和野蔷薇在草中低垂,石楠老枝抽出新绿。 一张张野餐布上,散着锡壶、火腿、奶酪与黑麦面包...... 几十人三两成群,有的闲坐聊天、分享食物,有的放风筝、爬树捉虫。 一棵枝头新绿的桦树下,红白格长绒布上,一侧放着瓷器和银餐具,整齐摆着冷禽肉、布丁蜜饯、盐渍鹿舌、蜡封奶酪块和野餐不 常见的雪利酒。 另侧坐着三人,一瘦高的中年绅士,两位穿碎花蕾丝棉裙的女士。 “巴林爵士,”坐靠在树下的贝拉,观察身侧人神色,“您觉得,学员郊游,伯爵先生为什么要把车床模具班交给我带队?” 巴林爵士抚一下鼻子上的眼镜,素日严肃的脸神态松弛。 “贝拉,你和你的合伙人,观念性格皆不和,同路殊途,迟早分道扬镳,凭韦尔斯利先生的思辨能力,根本不需要我讲。”语气坦诚,“你最引以为傲的亨利.莫兹利,其能力在什么行业最能发光发热,也不难猜。” 贝拉提吊着的气恍然一松,双肩无意识下沉,如释重负叹笑一声。 “看来爵士您也,早就知道了。” “不重要贝拉,我是你的朋友,”巴林将装蜜饯的玻璃罐推她身侧,“如果你信任我,也完全可以信任他,聪明和危险并不直接挂钩,那中间还夹着格局和为人。” “当然爵士,比如您。” 南希拿出块塞进贝拉嘴里,自己也吃一个,含混道,“是呀小姐,伯爵和爵士那晚帮了咱们多大的忙呀!他可不是光说嘴,技术学校不是解决了实际矛盾嘛!” 忍不住笑起来,“我看伯爵不是对您要做的事好奇,纯粹是对您这个人好奇。” “别乱说。” “她不是乱说。”巴林将黄铜手持望远镜递给她,手指远处,“他是对你很上心。你可能无法想象,那晚他多么着急慌张,毕竟他和你一样贝拉,是喜欢只以体面示人的。” 随他所指举起望远镜,镜头里,莫宁顿伯爵虽被学员们环绕着,但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视线,回看了她,对学员笑说了什么,向这边走来。 “南希,要去放风筝么?” “好的爵士,正想去呢!” 南希随巴林爵士起身离开,和来人擦肩时,扭头给了贝拉个大大的wink。 莫宁顿伯爵今天穿得是香槟色丝绸常礼服,阳光下泛着柔光,剪裁比往日宽松,但袖口反折出的暗纹刺绣、珍珠母贝扣,依旧考究精致。 还没到面前已脱帽,浅棕小牛皮及踝鞋踩过浅草,脚裸露出的白色丝绸袜沾了露水。 保持一拳之距挨着她坐下来,皮鞋避开她的裙摆,弯起离她远的那条腿,闲适搭着手肘,正倚树干,脖颈线条舒展,腰背却仍蓄力,如同白狐卧于高丘。 “冷杉与雪松的清洌味道,伯爵您的香水很好闻。” “雪松木油、安息香、苦橙皮,少量丁香,极少的龙涎香,法国皇家御用调香师调的,叫王冠之森。”笑看她,“我上次见你用得就是它,今天才注意到么?” 贝拉笑笑,“我对这方面,相对比较迟钝。” “看出来了,你更偏实用主义。”看向山下工人村中央,那喷着白气的烟囱,“希斯克里夫先生的伤势,现在恢复得如何了?能动了么?” “谢谢伯爵您托人送来的药膏,伤口恢复很快,已经拆绷带了。也能下地了,只是还不能走。” “不客气贝拉,我想你是很希望他快些好的。” “是,我希望他赶紧好起来。”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看着她的冷蓝眼眸定住,了然一笑。 “病人很暴躁吧?能理解,平时强悍惯了的人,让他躺在床上,是很容易焦虑烦躁。” “恩,我当然理解。” 西风吹着,明亮的白云在头顶掠过,近处的芳草在微风中似波涛起伏,不知是云雀还是画眉、或许还有杜鹃,在树顶欢叫着,叫人忍不住也想要直抒胸臆了。 莫宁顿垂下眼帘,轻问道:“贝拉,你觉得,希斯先生对你,只是出于折磨打压的恨意么?” “我不知道。” “他或许,”明朗清亮的声音,有些滞涩,“哈,他或许是爱上你了贝拉,有些男孩子看到喜欢的女孩,就是会想要捉弄惹哭对方的。” 贝拉盯看那蓝眼睛,不论如何洞察,也瞧不出丝毫恶意来。 她诚实道,“某个瞬间,我的直觉也告诉我,他也许不单单是恨我。所以即便对他本就了解,也有基本判断,我依旧因为他救我时的眼神,去尝试交心,尝试走近了。” 自嘲一笑,摇头,“但一个多月的切身体会,我已十分肯定,是我想多了。” “贝拉,其实,他是恨你,还是爱你,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重要不是么?”那机敏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根据苏格兰化学家约瑟夫布莱克的潜热理论,化雪时,要比下雪时更冷,被冰冷的灵魂爱,并不会比被它恨更好些。” 贝拉笑笑,看回远处,“爵士说得没错,您很思辨,伯爵先生。” “你可以叫我理查德,贝拉,我想,我们共享了这么多秘密,至少也算是朋友。” 第58章 “好,理查德,”蓝眼睛聚焦凝视,边起身边压低声音,“我们打个赌吧,谁先捉到,谁就答应对方一件事。” 顺她目光望去,一只手掌大的蝴蝶正在两人面前上下飞舞,缓慢而优雅,翅膀开合间露出眼睛一样的花斑,诡丽有趣。 “是孔雀蛱蝶.....” 贝拉已起身弯下腰,对他做个嘘的手势,向那蝴蝶扑去。 ...... “哈哈!爵士!您快看他俩!” 南希拽着风筝线,笑指着离树越来越远的那两人。 阳光下,一位小姐,一位绅士,正跑动着捉同一只漂亮的蝴蝶。 蝴蝶忽而低掠,忽而高飞,黄发小姐的碎花裙扫过草浪,或蹑手蹑脚潜行,或专注盯着抓扑;浅金发的绅士,香槟色礼服外套已扔在一边,卷着灰马甲里的白衬衣袖口,在后笑看着她,跟着,偶尔也跑两步去追,去拦。 飞过野蔷薇,停在风铃草尖。 贝拉屈膝去扑,全没注意草下的尖石,踉跄前跌时,被身后人眼疾手快地捞住了手肘,才没有完全扑倒在草丛中。 跪坐在草里,吐掉嘴里青涩的叶子。 “理查德,我赢了!” 理查德眯眼笑看着她,将她扶起来。 贝拉对着来看热闹的南希和巴林爵士,“你们作证啊,我捉到的,那我放生了。” 慢慢举高,打开被扑得手心痒的双手,被俘的艳丽蛱蝶鼓翼振翅,蹁跹高飞。 巴林爵士递上手帕,示意她擦擦手上的草汁和蝶翅鳞粉。 理查德捡回外套,也给她递上手帕,高挑的眉毛微蹙,用手指点点自己嘴唇,示意她擦一下嘴上。 “呀!嘴唇被草叶划破了,小姐。” 怪不得刚才觉得痒,心情愉悦的贝拉擦掉渗出的一粒血珠,“小事!”看向理查德,挑眉,“理查德,你输了,你得答应我,我要做的事情,一定要给我保密!” 理查德宠溺地笑看着鲜活的她,“你不用赢,我也会替你保密。贝拉,再想个其他事情令我为你做吧,不急,慢慢想,永久有效。” 贝拉眨眨眼,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 草长蝶飞,鸟雀低鸣,山上绿荫簌簌,山下流水潺潺,整个世界都苏醒过来。 太阳将要西行时,尽兴的人们打扫收拾好,按照来时的班组分开队伍,有序下山。 车床模具班队列前,浅金发的绅士看向身侧的金棕发女士。 “贝拉,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者我该换个问法,你想做的事业能带给你什么?领先时代的成功?站在高处的话语权?” 她轻轻摇头,“是自由。”又点点头,“但自由,需要成功,需要话语权,所以你说得也没错,理查德。” 理查德的目光难掩怜惜,“贝拉,你想要的东西,单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时代真的很难。” “如果有可借之力,没有人愿意独扛。我以前很喜欢一句话,”她望向蔚蓝天空,向那最高处探出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1”一声叹息,垂手,“但很显然,这个时代的女性,不该有这种幻想。” ...... 回到乔治亚建筑楼时,天已黑透了。 “伍德,”贝拉叫住低头走的人,“你怎么下来了?上面谁在照顾?” “小姐,希斯克里夫先生把我赶出来了。” “?” “他越来越暴躁了。” 她叹出口气,“那你先去休息会儿,我和他说,你一小时后再来。” 走到二楼,看向南希,“你也回宿舍吧。” “我和您一起挨骂吧,小姐。” 揉揉她小圆脸,“一起挨骂伤害又不会减半,只会加倍。” “那我去准备洗澡水和换洗衣服,您哄他吧。” 看着南希离开,走到那扇门前,深呼吸,叩门。 “希斯,是我。” 几秒后,门无声开了条缝隙。 推门而入。 壁炉的火熄灭了,屋子阴冷。 床头化妆台上的银托盘里,是丝毫未动的食物,还没等她看清四柱床帐幔里的情况,腰上突然受到一股大力拉扯,等她反应过来,已被拉进一个温热紧实的怀抱,钳抱按在了门板上。 那张熟悉的脸很近地凑在眼前。 紧窄的双颊,锋利的下颌线,起伏分明的五官原本极具攻击性,此时却在苍白的肤色下透出脆弱来。干爽却凌乱的黑发散在额前,野性,又有些颓废。 那双漂亮奇异的眼睛,深渊般缩在眉骨下,晦暗沉郁。 那后背的伤口好不容易长好,她不想因为挣脱伤到他。 提起耐心,“希斯,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凑她更近,两张脸近乎贴在一起。 “又是那个味道。” “恩,今天帮莫宁顿伯爵带了一下学员,去工人村后山郊游了。” “郊游?”他盯看着她下唇,“伊莎贝拉,你真当我是蠢货么?!” 她轻舔那处,眨眨眼。 恢复力气的手扣上了她后颈,冰凉的指尖陷入发丝,瞳孔骤然扩张,就像一条随时扑咬的毒蛇。 “扑蝴蝶的时候被草割......唔!” 被用力地封住,柔软的被有力的捉住,不叫她缩回,发狠地缠住绞着,吸舔着,手臂大力缩紧,完全地上不来气,瞬间就窒息了。 “!” 强迫她受着,交换,足足发泄了一分钟,才松开给了她口气。 趁机偏过脸躲开,喘着气,“希斯克里夫!”出口声音都是断的,“你在发什么疯!不经过别人允许、你就!你懂什么叫......尊重么!” 用力箍着她的人,也起伏粗喘着,热烫的唇蹭在她耳垂上,“你不喜欢么?被好看的脸亲,不爽么?伊莎贝拉。” “希斯,我认可你的脸,但一码归一码,我不会因为好看......” 一声恶寒地冷笑,带起战栗,又被火热的怀抱化开。 “装什么呢?哈,伊莎贝拉。明明只要长着好看的脸,你就会自己不知羞耻地凑上去,给谁不是亲,那给我发泄一下,怎么了?” ? 她缓缓后撤,想要看清说这话的人。 那恶毒的嘴角绷紧下垂着,在冷笑时形成不对称的扭曲,如同两股相反的力量在撕扯他的神经。 “是个漂亮男人都能勾搭走,居然还梦想着我会爱你,伊莎贝拉,究竟是你荒唐透顶,还是我是十足的白痴?!” 喉结恶狠狠滚动,灰绿的眼睛因充血泛起血丝。 脖子猛地一紧,那张可怕的脸再次放大,他用力地吸她下唇的破口,直到吸出血来,才撬开齿关,疯狂掠夺。从极度失望和愤怒中醒过神的她狠狠咬下,血肉破裂的闷响,漫开的血腥气,未曾令那人停下一秒,就着血更深的进去,更狠的占有...... 指甲深深掐进小臂,却换来更用力的禁锢,直到她用力抬腿一顶,窗玻璃倒影中那剧烈起伏的身影才停下。 贝拉用手背捂住疼痛的嘴唇,看向那失控之人被烧红的灰眸。 “希斯克里夫,你是救了我,但我也绝不能任你这么侮辱我,既然你已恢复力气也能下地了,我今后就不来了!” 第44章 推开橡木门,巡视书店,大门上锁。 两人沿着窄楼梯往下走,三重两轻叩响尽头的铁门。 开门的是汤姆,这孩子瘦成了瓜子脸,肩膀窄而微弓,眼下泛青,一双褐色的眼睛闪躲地看她们,问候的话没能出口。 “没事,去忙吧。” 地下室比楼上闷热,工作台上堆满未加工的钢坯,中间的螺纹车床随亨利转动摇柄发出规律的咔嗒声。 “亨利,进展如何?” 亨利急急回了句,“贝拉女士,请等一下!”就投入手头工作了。 他刚捏起一枚螺栓毛坯,汤姆就递上了双头扳手,他刚转身记录数据,汤姆已挪走架上的铰刀,还迅速蹭掉了亨利袖口沾到的机油,仿佛那污点也算他失职。 记录好后,亨利将螺栓毛坯放入车床切削,在胸口画着十字架,叫看着的人也不由紧张起来。 取出切削好的螺栓,瞥向测量台,汤姆已用软刷扫净游标卡尺,递上。 将螺纹卡在量具。 “怎么样?误差多少?” 亨利长大了嘴巴,几秒后,开心得蹦起来,扑到两人面前,“贝拉女士!南希姐姐!最新的车床的加工件,其精度与车床螺距精度几乎无误差!完全可以投产!” “天呐!上帝啊!”南希激动地搂住他,“你太厉害了亨利!太棒了!” “这是重大突破,亨利,”贝拉淡定多了,揉揉亨利脑袋,“我就说你一定做得到!”说罢示意南希将手里东西给她。 打开大号手袋,掏出一摞包好的英镑递给他。 虽然早已习惯老板的大方,面对这过于沉甸甸的奖励,亨利仍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 “拿着,你要习惯。这仅仅只是奖金,等申请完专利,奖励、分红、专利费,远不止此。”越是平静陈述,就越令人激越,“何况,后续还有刀具的自动进给装置,这也才是螺纹车床而已,以后我们还要改进镗床,铣床,精加工的磨床,钻床,加工大型工件的刨床!” 第59章 “我们才刚刚开始,亲爱的。” 等亨利接过,她走向车床旁那默默工作的孩子。 汤姆给螺杆归位,用鹿皮仔细擦拭着完成切削的刀头,再用毛刷扫净丝杠凹槽。他穿着很旧的衬衫,领口磨损处仔细缝补过,尽可能整洁了。 “汤姆,我们这次巨大的突破,有你不可磨灭的功劳,”她拿出一摞封好的塞他手里,瘦长的手一坠,“工种虽有不同,但功劳不分大小。”压低声音到只有他能听到,“我给巴林银行打过招呼了,你去开个账户,直接存了,别让你爸发现。” 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 良久,滞涩的声音才响起,“谢......谢谢您,贝拉女士。” 出黎明书店,炊烟从个个铁皮烟囱升起,穿过鳞次栉比的红瓦联排房,绕开挂着床单衣服的晾衣绳,到酒馆简单吃过午餐,才回了厂里。 天气越来越热,厂区走动的职工们已褪去外套,换上了靛蓝短衫工服。 叫住同方向的,在前面慢条斯理走着的医生。 “希斯克里夫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穿着白色及膝薄外套,戴着白色蓬巴杜假发,背着他的医疗包,看向身侧一脸平淡的女厂长,“您别担心,应该快好了。” “不要应该,麻烦您这次仔细摸查一下吧,都三个月了,究竟什么时候能走,我想有个准信。” 乔治亚建筑二层走廊。 “林顿女士,您不一起进去么?” “我在这里等结果就好。” 那扇门合上,午后昏黄的光线从廊窗打下,恍若白墙的旧伤,随时间缓慢移动。 门再次打开,医生近前。 “哎!没我想得那么乐观林顿女士,从能够站立到恢复行走,需要病人自主活动,自己突破,只是躺在床上等,还心情沉郁暴躁,这样下去只怕再一个三月也难。” “让他能够出门,会有利恢复?” “是的,他需要活动和出门。” 回到南希宿舍,贝拉便埋头在了桌前。 “小姐,你在画什么图啊?嘿!真有意思!是装着轮子的巴斯病人椅!” 贝拉将画好的改装图纸递 给她。 “买一把最好的巴斯椅,图纸给合作的工坊,让伍德盯着改装,轴承、齿轮及连接件用铜,木制轮毂外包铁圈,轮轴也用铁,后轮外侧的手推驱动用木,后轮刹车杠杆用钢。” “我看懂了小姐,这是能自己推自己的巴斯椅!这椅子好呀,自己想去哪儿,就推去哪儿。”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倒不至于,至少得是平地。” “他仗着替您挡那一下,那么侮辱您,您还对他这么好。” 蓝眼睛清醒明亮,“这是责任,不是好。我能为他做的,仅此而已了。” * 七月正午,烈日炎炎。 斯坦利的工人们卖力铲着煤,汗水与煤尘混合在一张张黝黑的脸上。不远处,新挖的竖井冒着白烟,坑口蒸腾着硫气,空气因暴晒在铁轨上呈波纹状扭曲着。 一位干练的女士,一位拿着皮质文件包的男士,穿过采区,一起进了办公区的股东大楼。 弗朗西斯.巴林将镜片夹在鼻子上,端详来人。 詹姆斯穿得很律师很职业,额上溢着细汗;旁边的贝拉小姐,化着精致的全妆,卷发盘起,身上的黑色塔夫绸及膝裙,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黑色细跟鞋和白色皮鞋踩过木地板,停在他办公桌前,坐下。 手下给两人倒上茶,便退身关门了。 “今天真漂亮,贝拉。” 眼前人明艳笑回:“谢谢夸奖爵士,今天是个无比重要的日子,当然要盛装出席。” 巴林赞成地点点头,将早已备好的,四万两千英镑的巴林银行汇票,移交给詹姆斯,詹姆斯核对过数额和签字,收进包里。 “爵士,万分感谢您的专业运作,没有您,我不会有这么充足的资金。” “客气了,贝拉,”巴林坦诚道,“我也因你选择巴林银行,赚了不少。怎么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招商?筹建厂区?还是先找接手玫瑰公司股份的下家?不论哪项,我应该多少能帮些忙。” “招商,爵士。” “需要我引荐么?” 贝拉意味深长地笑看着他,“需要您,接下来认真听。” 詹姆斯从文件包拿出五本厚厚的,装订好的书册推到有些错愕的巴林爵士面前,巴林扶扶眼睛,看看他们,又看看眼前,欲言又止地翻开第一本。 贝拉坐得笔直,做个请的手势,“爵士,这是《crownprecisionmachinery(精工之冠)股份公司招商计划书》”自信从容,“公司核心定位,构建大不列颠首个精密机床产品体系,解决工业生产过程中的精度与效率双重困境。” 巴林认真翻阅着,整本计划书,从市场分析、痛点、核心竞争力、竞品分析、技术研发等十几个方面,详尽阐述了精工之冠公司的投资价值。 翻完后,他深呼吸缓了缓,才翻开下一本。 “爵士,这是公司《五年战略规划与产能布局》,包括工厂建设、市场占领、供应链开拓与管理、产能爬坡计划与同业并购预案等。” 这本看完,巴林的眼神已难以维持平静。 “您现在拿起的,是公司《财务预算与资本收益预案》,包括公司财务架构模型、公司三年成本全预算、五年收益预测、现金流预测、退出机制等。” “上帝!”巴林忍不住发出和他风格违和的感叹,“贝拉,你的成本预算里,设备采购居然精细到了铸铁型号和数量?!” “恩,因为我希望,未来并肩作战的亲密伙伴,能完全了解我们的事业,”贝拉大方地笑看他,“剩下两本,是《全产业链布局预案》和《技术与商业风险控制预案》。” 良久,只有沙沙的翻页声。 “风险控制预案里,关于政府关系绑定策略,你竟然写了十几页贝拉,”一声叹息,“看来已充分吸取了,之前和枢密院邓达斯先生深度绑定的教训。” “当然爵士,”语气渐冷,“吃一堑,长一智。” 爵士全部看完,重新坐正认真地看向她。 蓝眼睛诚恳地望回,无比郑重地,“弗朗西斯.巴林爵士,我在此诚挚地邀请您,成为精工之冠公司的股东,成为伊莎贝拉.林顿的合伙人。我们卖得不是机床,而是引领世界工业的标准!爵士,您的名字将不仅仅留在银行史,还将永久铭刻在工业史上。” 巴林素日沉着的面色,显出罕见地触动。 “贝拉,我做投资将近二十年,如此超前宏伟的企划,专业精确的数据呈现,全面立体的商业展示,我也是第一次见,真是,前所未有的震撼。”神色复杂地笑笑,“恕我直言,这种投资机会的稀缺和优越,你给任何一个投资者,都不会拒绝。通俗点讲,谁加入都是躺赚,这和金块直接砸脸上有什么区别?所以,为什么是我?” “因为如果不是您,精工之冠将是独资。” 怪不得,五本厚厚的计划书,页标全部打着巴林家族标志,首页全是致弗朗西斯.巴林。 “这样的抬举和诚意,我还能说什么贝拉?”巴林爵士无比郑重地,向她伸手,“感谢上帝让我们相遇,致我们共同的,精工之冠。” 紧紧回握。 “爵士,让我们一起,以机床革新生产,用标准为工业加冕!” ...... “小姐,你怎么不大高兴?”在外等着的南希迎上二人,“巴林爵士没答应?不会吧?您准备得那么充分......” “不是。”贝拉叹口气,看向詹姆斯,“你去巴林银行兑票吧,结束直接回豪斯镇,尽快准备合作协议。还有......玫瑰公司的转股协议,也准备着吧。” 詹姆斯走后,贝拉说回上个话题,“爵士告诉我,汤姆那孩子,没开账户。” “啊?哎!肯定又被他爸给坑了!气死了!那么好的孩子,怎么有那样的爹啊!” 夏天的工人村实在难闻,垃圾堆苍蝇成群,排水沟渠涌着污水。新添的简易房的薄铁皮在烈日下卷曲,街道弥漫劣质酒味和汗酸味。 刚进黎明书店,直觉不太对的贝拉就停了步。 猛地开门出去,看向街道。 没有熟人。 是太阳晃眼看错了?可刚才分明感觉到,有个身影很熟悉。 正狐疑间,人群里走出一个熟悉身影,向她走来,停步面前。 “哈,理查德,你吓我一跳!神出鬼没可不是个好习惯。” 穿着米色刺绣丝绸衬衫的人,扬扬手里的布包,挑眉道,“我来给亨利送点好东西。” 浅金发在烈日下更浅了,还泛着光晕,狭长眼睛眯着,笑容是可亲的狡黠,不论是身上雪松的清洌香味,还是精致华贵的气质,都和环境格格不入。 “贝拉女士,莫宁顿伯爵,南希姐姐。” 第60章 开门的是亨利,理查德揽住他肩膀,引他到工作台,将布包拆开。 “天啊!上帝啊!”亨利简直惊喜地想要抱住他。 是一组高纯度碳钢刀头。 刀头材料对车床至关重要,高强度、高硬度、高耐磨的钢材,直接决定刀头切削性能和寿命,他送来的这组,光看成色,就是目前钢铁冶炼的顶级水准。 亨利和为他提供硬支持的理查德笑谈着,一起去试那组刀头。 贝拉走到默默工作的汤姆面前,从他手里抽走正在写的工作日志。 每一天都记录了好几页,从核心部件内径测绘、刀具参数表、螺纹齿形实验数据、转速、丝杠热膨胀量、震动偏移量以及修正方案、动态误差补偿记录,及其详尽。 反面还有螺旋角、丝杠导程角的算式、补偿算法、用差分法推导出的误差方程。 论数学和基础理论,亨利不如他。 越看心情越沉重,不由叹了口气。 听到她叹息的人转过脸不看她,很低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哽咽。 “不,汤姆,你没有对不起我,让你存钱,只是出于爱护,不是需要你回应的期许。你生在这样的家庭,也不是你的错。”她用手给他擦掉眼泪,完全地不嫌弃他,“我会想办法汤姆,想办法帮你掌握自 己的人生。” 三人出了书店,一路聊着,向玫瑰工厂的方向走。 “贝拉,玫瑰公司的股份转卖,你怎么想得?”理查德调整步幅,令穿着高跟鞋的贝拉不必快走,“不管卖给谁,势必遭到希斯克里夫的严重抵触,那般强势之人,也许会将你的撤股,定义为背叛,挑衅。” 贝拉一天跌宕起伏的心情,因着要思考旷日逃避之事,此刻算是彻底沉到了谷底。 “我也无从想象,他会怎样,”她无意识深蹙着眉,“唯一庆幸的是,他是不会触犯法律的,只要法律上与他再无瓜葛,我也就不必再被他压制捆绑。至于玫瑰工厂,会被气愤的他毁了,也说不定吧。我现在还懒得想这些,” 停步道,“毕竟担心这些的前提,是我能顺利转股。” 理查德也停在她身侧,点头道,“是呀,你得先脱身。你和亨利签着雇佣协议,身为你的合伙人,他对亨利有同等管理权,必须保证去伦敦申请车床专利时,他已经和你毫无瓜葛,否则专利归属会有争议。” “是的理查德,你说到关键了。” 原世界线,亨利的螺纹车床专利,不就被雇主约瑟夫.布拉默吞了么。 南希忧心道,“小姐,虽然他现在只能用轮椅,在工厂里活动,但为了能安心谈判,让艾伦姐去接夫人来!等巴林爵士给您找到下家的时候,夫人正缠着他呢!” “还有个办法,”贝拉疲惫笑笑,“低价卖,低到无须谈判,低到不给他察觉的时间。” 主意已定,心下有谱,正想继续向前走,忽被身侧人抓住了手臂。 “贝拉,你直接原价转给我吧。永不凋谢的玫瑰,我接了。” “?” “我会去和瓦特谈一下,将之后有可能引发的蒸汽机专利纷争,提前解决,尽量保住这个工厂,保住你的心血,让玫瑰永不凋谢,我不敢承诺,但会尽可能地让它长久、健康的绽放。” “放心,”他垂眼笑看着怔住的她,“我一定能扛住希斯克里夫愤怒的风暴。” “可,为什么呢?这对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有些决定,并不为求自己的益处,贝拉,你的美貌令我过目难忘,你的才能令我佩服欣赏,但郊游那天,你暂时卸下心防,轻松鲜活的笑,才真正令我倾倒。” 身侧人单手插腰,看起来随意张扬,但那凝望她的眼睛,却无比坚定深邃。 “为了你能轻松地笑,肆意地跑,自由地绽放,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我不想你再心酸地感慨,身边没有可借之力。” 贝拉咬紧了颤抖的嘴唇,却控制不住感动的泪光。 他松开她的手臂,豁然笑道:“贝拉,尽管去飞吧!此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 第45章 “打算什么时候去伦敦?” 巴林爵士签完字,看向贝拉。 “三天后就去,德比伯爵夫人给我来信,邀请我帮她去策划中式茶会,这是个绝佳的借口。” 贝拉将签好的精工之冠合伙协议推给詹姆斯,拿过玫瑰转股协议,翻开,签字。 “我和你一起。”也在签字的理查德道,“我也要去伦敦办事。” “正好,你们俩路上有个照应,亨利也得一起吧?” “当然,他才是主角。亨利、南希、伍德和我走,汤姆我给他带薪放几天假,这孩子最近也累坏了。” 三人边聊着,边完成了两份重大签约。 精工之冠的合伙模式,是同等全责+同等权力,她完全信任爵士的人品和管理能力,并没有要求全部管理权,所有权力都是对等的。 理查德按玫瑰股份正常估值价,签了张汇票给詹姆斯。 为她赚了四倍创业金的‘不谢的玫瑰’,她自穿越来熬了三百多个日夜的心血,至此在法律上,与她再无联系,让她终日紧张筋疲力尽的心结终于解开,她本该无比心悦,但看着那张汇票,却不由轻轻叹出口气。 理查德望向她,“它的精神来源于你,你与它并未分割,贝拉。” “谢谢你,理查德,真的。”她回望他,挑眉笑道,“从你这里拿了一万多,我也总该表示一下才行。理查德,可否赏脸,一起去约克大剧院看场话剧?” ...... 约克市中心 鹅卵石街道马车拥堵,小贩穿梭售卖苹果酒和姜饼。 下车的绅士们头戴三角帽,女士们身着蓬裙,手持洋伞、象牙柄望远镜、蕾丝扇,融入人群,涌进乔治亚风格的约克大剧院。 剧院门厅的墙上,贴着今日的剧目海报,是奥利弗.戈德史密斯的《屈身求爱》。 “英国乡村,颇有头衔的家庭,”贝拉饶有兴味念着简介,“聪慧有主见的漂亮女主,愚蠢的亲戚......看扮成女仆的大家闺秀,如何对英俊的男人‘屈身求爱’。” 理查德用手臂替她挡着人流,“女性不再被动等待求婚,很有颠覆传统的意味,听起来很有意思。” 剧院里很大,可容纳七八百名观众。红木镶板、镀金雕花和天鹅绒红帷幕,营造出华丽而温馨的氛围。舞台较深,是手绘布景,用机械滑轨切换。 狭小的气窗开着,凉风裹着街上的树叶灌入,缓解夏天的闷热。 座位分三种,底层高级座、中级楼座和顶层廉价座,场内既有贵族绸缎的窸窣声,也有平民的粗布摩擦声。 他们是高级座,木椅铺着软垫,离舞台很近。 帷幕拉开,好戏开场。 18世纪的剧院没有安静礼仪,当女主假扮女仆调戏男主时,楼座上的年轻人们口哨声四起,大喊着‘快亲她!’,身侧的贵妇们交头接耳,议论着女主的大胆。邻座的陌生人因争论女二是否该嫁给男二而勾肩搭背,戏剧的欢笑模糊了人的距离。 因在前排,演员会来互动,贝拉看得很投入。 台上,被觊觎财产的女二奈维尔,面对要和她结婚,却动机不纯的男二,掷地有声喊道:‘真正的承诺应是自由的馈赠!而非桎梏的锁链!’ 理查德看向表情变化的身侧人,“贝拉,你看起来很感慨。” “她的话,令我想到一首匈牙利的诗。” “念来听听。” “生命诚可贵,情意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理查德细品了品,笑回,“贝拉,其实自由和情意并不冲突。如果真心爱着,又怎么忍心让对方失去自由呢?一定会想办法,令她同时拥有的。”顿了顿,正色道,“而且,没有什么会比你的生命更重要,没了生命,要用什么承载自由?” “哈,理查德,你不仅通透,博学,还很是敏感呢。” 一声轻笑,“再粗心的人,对于上心的人,也会敏感。” 聊着笑着,在身侧人好闻的香味萦绕下,剧目迎来最后一幕,女主角脱下女仆围裙,露出丝绸礼服,楼座上的人们激动地跺脚,而高级座保守的绅士们,则多在摇头嘟囔。 从剧院出来,理查德撑开蕾丝伞,为她遮阳。 没走几步就是约克大教堂,哥特式的建筑气势恢宏、庄严,顶部的塔尖直刺云霄。 圣坛后方,教堂东面,有100多个图景组合的一整面彩玻璃窗,是全世界最大的中世纪彩窗,令人叹为观止。 在唱诗班的歌声里,理查德给她讲着那些玻璃染色、切割、组合的绝妙工艺,讲朝圣窗上所画的圣经故事,讲哥特建筑,讲石像鬼的传说。两人并排漫步,微风吹过,惬意而舒心。 “先生买花么?”一个花童笑眯眯拦住两人,“您和美丽的女士穿得这么般配,如果再有一束鲜花,简直就是这条街上最美丽的风景,先生。” 第61章 理查德今天穿着浅香槟的丝绸衬衫,而她是香槟金的塔夫绸裙,确实算搭配。 “贝拉,喜欢哪一束?” 他是必要买的,贝拉便欣然挑起来,最终抽出一束像紫蝴蝶的鸢尾。 “美丽的女士,请容我为您介绍,这是法国的国花鸢尾,象征光明和自由,拉丁名ir is是彩虹的意思。美丽的女士,祝您未来的生活色彩斑斓,就像绚丽的彩虹。” “说得好!”理查德打开皮夹,抽出十先令塞他口袋。 拿到小费的花童又抽出一朵黑色鸢尾送给她,“黑色的是约旦国花,象征绝处逢生的坚韧力量,祝您像它一样充满希望、智慧、力量!” 因着花童这几句祝福,贝拉直到闲逛至商业街,嘴角都扬着。 路过一家首饰店时,她被一个出门送客的店员叫住,经对方提醒,才认出这是当初和希斯克里夫一起买戒指的店,那店员盛情邀请,非要她进去看一款新品。 “这是今年推出的,和您二位戒指配套的钻石红宝石,也叫荆棘玫瑰。” 店员展示着黑丝绒首饰盒里的珍品,一年多了,他仍对眼前的小姐印象深刻,毕竟是那么挑剔的客户,对随行的绅士印象不深,只记得很帅气。面前人虽然没戴戒指,但帽檐下的脸很俊逸,又和小姐穿着搭配,还满面笑意,并不令他怀疑换了人。 贝拉看着那项链。 中央一颗红宝石,周围四颗稍小的环绕,组成玫瑰的形状,戴在颈部,正好位于锁骨中央,边缘镶嵌碎钻,两侧延伸出白金荆棘藤蔓,蜿蜒曲折,嵌满钻石。 华丽,闪耀,但戴着不会舒服。 “很漂亮,不过我不需要,抱歉。” 挑剔客户一次的否定,并不令店员灰心,正欲再讲,旁边的绅士已拿起柜台上展示的一款胸针,递给身侧人。 “贝拉,来都来了,不喜欢那款,就挑一款喜欢的,我送你。” 贝拉捏起端详,是一对翅膀,翼根镶嵌约5克拉的白钻,周围密镶渐变钻石至翼尖,折射的华彩如星群流动,背部阴刻拉丁语libertasvolat(自由之翼)。 “恩,这个好。” ...... 夕阳西下,稀薄光线穿过叶隙,在深灰厂区外墙洒下光斑。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理查德,”贝拉停步,冲他弯着眼睛,“那我们就三天后,在这里集合?” “我送你进去。” “额,不是不让你送,”她叹笑一声,“你懂得,他现在能在厂区自由活动。” “贝拉,他现在已经是我合伙人了,我迟早要面对他。” 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和他一起进去,穿过厂区,走至宿舍楼下。 正当她以为今天不会碰到那人,准备和理查德告别时,身后传来一声咔哒的声响,如同刀刃刮过磨石,短促、冷硬、带着蓄意的停顿。 她转身。 楼前椴树的阴影下,那坐在轮椅里的人,死死盯向她裙子上的胸针。 他不再消瘦,脸恢复了记忆里恰到好处的立体,黑色丝绸衬衫领口开着,袖口卷起,左臂搭在扶手上,把玩着一种改造过的火机,像是从燧发枪上拆出的击发装置。 刚才的声音,就是火机开合声。 露出的小臂肌肉,随动作显出起伏的筋脉。一双结实的腿因太长伸在椅子外,双膝分开得很大,绷出山峦般不雅的起伏,比站立时更显出盘踞姿态,这外放的野性,已经令此人和‘绅士’二字,毫无关系了。 贝拉不自主地僵硬,即便此人不能走路,她也已经实质自由,但那阴冷目光,依旧令她不寒而栗。 “回来啦。怎么不笑啦?刚才不是笑得很开心么?贝拉,你这么惊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在做贼心虚呢。” 贝拉没有回答。 “希斯克里夫先生,”开口的是礼貌微笑的理查德,“你好些了么?” 希斯克里夫目光扫向说话的人,那神情就像在盯着一种罕见的、可憎的生物,尽管它的样子让他觉得厌恶可笑,但是出于好奇,还是会细细看它的。 “放心韦尔斯利伯爵,我死不了,虽然有人巴不得想要我送命,好大大方便他,可是我的好体质硬是给顶住了,我的寿命一定比那人长。” “那就祝您长命希斯先生,不过在我看来,生命质量比长度更重要。” 一声冷笑,“伯爵,怎么刚抬起点头,就谈上生命质量啦?邓达斯只是让你去趟伦敦,你心里想要得,可不一定就能如愿啊。” 贝拉看向理查德,原来他去伦敦是因为邓达斯。 理查德坦然道,“看来邓达斯将邀请我的事,告知你了。” “怎么?真以为我下桌了?” 希斯克里夫从轮椅夹缝里抽出一封信,慢条斯理打着火机,点燃,抬眼看向刚消化完信息那人。 “贝拉,我怎么就教不会你看人呢?你该不会觉得,他做那些都是为了你吧?” 火光在指缝间明明灭灭,映亮半边脸,眼下阴影更深了。 “哼,要你命的杀手,他留了活口,就为了审出幕后人,帮邓达斯处理几个政敌,好借力上执政党的船呢。建学校,也不过是做面子工程,不然上面就算想提拔他,都没有理由。” 贝拉深吸口气,淡道:“杀手审过,终也要绳之以法,理查德只是抓住了时机,但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不论是玫瑰工厂还是失业织工,大家互利共赢,不好么?” 听她说着,那虽然阴冷但一直镇静的脸,终是扭曲起来。 “都叫上理查德啦,伊莎贝拉!你就喜欢这种利用你的伪君子!” “这叫不叫利用暂且不论,”理查德近前一步,挡在贝拉身前,“但至少,我不会把心爱的女人推出去挡枪。”迎着那阴狠的眼神,“希斯先生,何必这般敌意,人不会总如意,我给你带来的诸多不便,你就忍忍吧。” “放心韦尔斯利,”希斯克里夫看他的视线挑着刺般,比居高临下时更瘆人,“只要我愿意,我是绝不容许任何人,让我不便的。” ...... 目送理查德走远,正欲回去,身侧传来金属车辙碾过地面的声音。 不等她反应,已被希斯克里夫拦腰揽过按在腿上,捞了把她腿弯,环抱的手臂箍紧,令她侧坐着卡死在他怀中。 “松开。” 他微微俯身,将脸贴蹭在她耳侧,“抱会儿。” 没有其他动作了,想了想,她最终没有挣脱,三天后就彻底分道扬镳了,她不想起冲突节外生枝,忍一时好聚好散吧。 “我也要去趟伦敦,德比伯爵夫人来信,请求我去帮她办茶会,邀请喜爱中式茶具的夏洛特王后品茶。” 良久无言,颈侧只有炙热吐息。 “贝拉,”低哑的,滞涩的,“你不知道这破椅子追不上你么?为什么每次都走那么快?”束缚她的火热怀抱起伏着,“贝拉,你如果不去,我就原谅你。” “希斯克里夫,我只是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无论是法律还是道义,我都没有对不起你,我不需要你原谅。” 他缓缓后撤,将意味不明的视线都凝集在她脸上,想要看清她的表情。 “贝拉,最后问你一遍,非要去么?” “非去不可。” “好,”他视线下移,锁在她光洁的脖颈上,“早点回来,22号建厂一周年。”喉结滚动,又缓又重。 “我要送你个礼物。” 贝拉垂眼看向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还给你。 第46章 伦敦 皮卡迪利广场圣三一巷七号,联排乔治亚小别墅夫人一层会客厅,几人围坐在大沙发上,正将一堆资料交给穿着正装的,最中间有些秃头的男士。 “在目前的英国,专利申请是过程复杂、费用高昂且依赖特权授予的,这您要做好心理准备。”说话的是贝拉高价聘请的专利服务代理人,是非常熟悉议会申请程序的专业人士。 “没错,”坐在单人位的理查德点点头,“詹姆斯.瓦特花在专利申请上的钱,要比他花在做实验上的多多了。他申请第一个蒸汽机专利期间,投资人约翰.罗巴克直接破产,他现在的投资人博尔特也差不多了。” 代理人笑回,“瓦特的专利在原理上与其他专利有重合,容易有法律纠纷,博尔特的钱是砸在法律方面,以及游说议会的非正式支出了。”他翻阅着手里的请愿书,“亨利的专利要比瓦特的简单,螺纹车床的首次标准化、模块化改进,以我看没有什么争议。” 贝拉亨利互相笑看一眼,都松了口气。 代理人继续道,“ 这份请愿书我看过了,发明的详细描述,创新性与实用性阐述,对传统车床的不足分析,请求专利特权的理由,都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了,这可是我家小姐熬了好几天的成果。” 第62章 “这话不要再说,”代理人对南希做个嘘的动作,“这些都是亨利独立完成的,明白么?”转向众人,“如果说请愿书有什么不足,那就是理论和数学模型尚有欠缺,现在学术界崇拜公式推导,实操改良常视为工匠小技。” “需要修改添加么?”理查德看眼贝拉神情,正色道,“我认识皇家协会的几个数学家。” “不用,”点点茶几上的图纸和包裹,“这组移动刀架、螺纹杆模型和图纸,很有力了,足够通过了。” “那您帮我们先过一下详细流程,就以亨利的《螺纹精密车床发明》为例。” “好的林顿女士,我们明天先去内务部专利登记处,提交专利请愿书,登记处的职能是负责接收、分类、查重并初步审核,筛选后会递交给白厅枢密院,交由相应的国务大臣初审。初审一般一周到半个月。初审通过后,请愿书将呈交国王,国王审批需要数周至数月。” “周期很长啊。” “是的林顿女士。”代理人继续道,“国王签署御准后,亨利就可以起草专利说明书了,界定发明范围、技术细节,接下来走法律审核:大法官法庭验证文本合法性,确保不侵犯某些贵族特权,亨利的发明,应该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有个疑问,申请期间,我可以先使用投产么?” “可以的,并不影响。” 贝拉长舒口气,示意他继续。 “法庭通过后就可以去国玺部登记,专利内容将录入《议会法案公报》,进入公示期。也就是在《伦敦公报》刊登公告,接受公众的异议。不过,这也是虚设罢了,国王都御准了,能被推翻得非常罕见。过了公示期,国玺部会盖章,专利生效。” “我可以这么理解么?过了国务大臣的初审,其实就稳了,后续更多的是等待,比较磨人罢了。” “是的,您可以这么理解,基本上被驳回的,都是卡在初审上了,所以如果能打听到接手请愿书的国务大臣,通融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又详细问了些疑问,代理人就先告辞了,理查德也要回他在伦敦的住宅,却被贝拉叫住。 她从行李箱子里,取出一袋子钱给理查德,在他错愕的注视里,笑道,“不是给你的,是想请你帮个忙。”正色,“你明天不是要去拜访邓达斯先生么?这2000英镑想办法帮我送出去,既然要通融,何不直接通融最高的人呢?” 理查德接过,叹笑道,“好,我尽力贝拉。掌控内政、军事和殖民的邓达斯先生,并非皮特首相的跟班,是实际上的联合统治者。如果有他这个顶头上级施压,不论哪个国务大臣接手亨利的请愿书,都不敢不客观的。” ...... 一夜燥热难耐,半梦半醒间,也算挨到了天亮。 洗漱化妆,穿戴整齐下楼,和来收垃圾的蕾切尔太太打过招呼,去往餐厅,亨利已经在餐桌前,当初衣服打着补丁,因为营养不良而浮肿,手被冻裂的孩子,现在穿着定制的衬衫马甲,脸蛋光滑,个子出挑。 他正闭着眼,睫毛眨动着,在胸前画完十字架,双手交握,虔诚地晨祷。 “主啊,谢谢你赐给我食物,赐给我衣服,工作。我感谢你差遣贝拉女士来到我的生命中,”说着说着,睫毛下溢出泪来,“给了我尊严和梦想,如同你差遣以斯帖拯救你的百姓。求你记念她的爱心与牺牲,赐她丰盛的恩典,使她行走在你的光中。奉耶稣的名祷告,阿们。” 贝拉心下一暖,差点落下泪来。 亨利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目光是一种未尽的感激,在看清来人后又转为害羞了。 “等提交了申请,你回家去看看。”贝拉疼惜地笑看着他,“亨利,即使没有我,你也是注定要成功的,也许会绕一段难走的路,会经历一段苦日子,但你终究会成为,工业人机械师的灯塔,你就是天生为车床革命而生的,幸运的不是遇到我的你,而是遇到你的我。” “好啦好啦,”南希把早餐放桌上,“亨利幸运,小姐也幸运,我和伍德更幸运,我们就是幸运的一家人!快吃吧,伍德已经吃完去叫车了。这破天气,闷热死了!” 内务部专利登记处 大厅是新古典主义风格装修,高耸的科林斯柱支撑穹顶,黑白相间的卡拉拉大理石,三米长的整块青灰岩接待台,整点响起的管钟冷硬报时声。 冰冷、秩序、彰显着威权。 往进走,有十几间办事处,按照接待台指示,进了其中一个。 橡木桌,铅板柜,窗玻璃泛着蓝光。 书记员穿着黑色制服,别着纹章,戴白棉手套,手握铁笔尖的羽毛笔。 代理人示意亨利呈交请愿书与刀架模型图纸。 书记员接过请愿书,没碰模型和图纸,“暂不需要。”用拆信刀划开页封,取出纸张检查丈量纸边距,冷声道,“文件格式合格,登记费2先令,预付。”看他付钱后,“依《1782年专利行政令》,专利申请与既有王室授权需无重叠。” 说罢便转交给旁边桌的一个助理,去往隔壁资料处。 坐在等待椅上三个小时,那书记员才出来。 “与王室既有授权无重叠,”书记员盖了一个章,又交给另一个助理员,“依《1623年垄断法》第6条优先权归属法规,专利特权优先授予首名向王室诚实申报的臣民。” 贝拉没太听清,看向代理,“什么意思?” 代理示意她坐回去继续等,“上一个查的是和已有专利是否重合,这一个查的是和已提交专利是否重合,为了不浪费国务大臣时间,已提交过得专利不可重复提交。” 没等一会儿,就到了正午,登记处挂牌休息,几人也出去吃午餐。 唐宁街狭窄的巷弄里,常春藤焦躁地翻卷,忽一阵狂风,掀开酒馆未栓紧的木窗,啪嗒声惊得低飞的燕子扑腾乱撞。 “小姐,要下雷雨了。” 贝拉喝口苹果汁,看向酒馆窗外,天上浓密的乌云快速堆积,云顶隆起如棉,身上也觉得黏腻,憋闷。 “恩,确实。” 吃完饭,回登记处,一直闷坐到下午四点多,查重的助理员才从资料处回来,递给书记员,并附耳说了挺长的一段话,书记员点着头,表情还是那种非人的冷漠。 看眼代理人,目光定在申请人亨利身上。 “经核实,与本申请‘实质相同’的《螺纹车床精度迭代》请愿书,已于1785年7月15日递呈给国务大臣,国务大臣办公室已初审其具备‘数学完备性’,进入技术审核流程,您今日提交的请愿书,无效退回。” 亨利南希扑到桌前,齐齐喊道:“不可能!” 代理人蹙起眉,不解地看向仍坐在等待椅上的林顿女士,那张优雅漂亮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或者,她是在发蒙。 他近前礼貌道:“您再确定一下吧?” 书记员白了他一眼,他又不是第一次来,查重什么时候搞错过? 看他识趣退开,方对申请人道:“亨利先生,如果7月15号的申请非你所为,你可于该专利御准后的公示期提出异议,但需注意,依《公示异议规程》,异议者须提交由皇家学会、专利署、教会公证处三方联署的《技术独创证明》,并预付争议保证金。” 铁笔尖在那耗尽心血的请愿书上刷刷写着:申请重复 ,驳回,若再重复提交视为欺诈。 起身,僵硬地抬步走,恍恍惚惚,直到书记员冷漠的脸无比清晰。 一直无声之人,张口道:“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书记员眯起眼,极其不耐地看向桌前,多出的那张煞白的脸。 “我说,此专利已有人申请过了,小姐。” 一声惊天霹雳,豆大雨点砸在泛着蓝的窗玻璃上,噼啪作响。 憋了一天的雨,终于下了。 亨利邓达斯的宅邸位于圣詹姆斯街一条僻静支路上,外观是朴素的灰砖,与他的实权相比,看着可谓简朴了。 管家是个灰发瘦削,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中年男人,迎上他,“莫宁顿伯爵,快请进。” 理查德跟在其后,走过简单的草坪,进去无雕花的门廊,但走了两步,就觉有些违和,细看了眼走廊墙壁,摸了把砖缝,手上竟是珍珠粉,难怪泛着特殊的珠光。 管家将他引进藏书室,请他坐在一张大沙发上。 墙上是荷兰画派的宗教画,画面朴素,但颜料却是由青金石研磨而成的群青,价格堪比黄金,价值连城。普通的橡木家具,拉手五金却是铜与玳瑁的镶嵌工艺,地毯是波斯王室孤品,但被故意做旧了。 女仆来上茶,茶具是莫卧儿玉髓杯,茶是东印度公司专供大吉岭金芽。 他是个识货的,能辨出其价值,但凡换个人来,只怕会感慨这位无冕之王的节约了。 管家在他对面坐下,做请的手势时,露出了钻石衬衣袖扣。 第63章 “抱歉伯爵先生,主人今早因白厅有些要事要立刻处理,着急赶过去了,您应该不会介意,由我来代替主人接待您吧?” 不是会客厅,还让管家接待,这是下马威吧。 “当然不介意,”理查德笑笑,“我一向并不注重形式,只要谈话内容是有价值的,和谁,在哪里谈,都是有价值的。” “伯爵先生,您说得很对,放心,哪怕是由我接待,您也必不虚此行。” 理查德扫眼桌上夹着书签的书,“邓达斯先生喜欢《君主论》?” “是的伯爵,主人喜欢马基雅维利,也赞成其观点,人类愚不可及,总有填不满的欲望、膨胀的野心;利他主义是不存在的,人们偶尔行善,也只是一种伪装,是为了赢得名声和利益。” 管家的声音,是一种冷漠的和气。 “主人昨天还谈起您在约克郡的技工学校呢,赞扬您让那些织工从‘卢德分子’变成了‘模范市民’,真是最优雅的镇压。《约克晨邮报》甚至将您与慈善家约翰.霍华德并论,不可谓不成功啊。” 理查德松了松领结,眯眼,“过誉了,我只是尽贵族的本分。” 一个管家,言语处处机锋,难怪辉格党称邓达斯为‘最危险的政客’,是呀,信奉政治要自私、欺骗、操控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能是善类么? “您的时间宝贵,我就有话直言了,您对西约克那几个辉格党的揭发,不仅惠及约克郡的政治环境,也叫主人多了些清净。”抬着下巴,神色仿佛赏赐,“主人认为您或许适合更高的责任。” “噢?是么?”理查德端起茶杯,挑起一侧眉毛,“愿闻其详。” “都柏林上议院需要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回归。主人有意要提名您为特里姆选区议员,这个选区不像朗福德有争议,您更有发挥空间。好好在爱尔兰推广您的学校模式吧,这有可能成为您直达内阁的晋升阶梯。” 没有回复,他知道此人应有后话。 管家压低嗓音,如分享秘密般向他凑近,“有个私人建议伯爵先生......您知道的,身为议员,千万要把握好私交,毕竟私人生活的‘不慎’,是会玷污公共事业清誉的。要只是才子佳人的话题还好,就怕对方名花有主,自己沾一身麻烦不说,还带累女方清名。” 意味深长地,“最重要的,是叫主人收到好友的‘诉苦’来信时,很为难呀。” 理查德攥着茶杯的手绷出青白,“是好友,给邓达斯先生去得信?” 没有回答。 他放下茶杯,从随身带的箱子里,拿出受人所托的,一个沉甸甸的茶叶盒,放在主人位前,又拿出他自己额外准备的,略轻的,推到管家面前。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如果邓达斯先生回来,还望您给提一嘴,我朋友有个专利......” “就不收了伯爵先生,”很肯定地打断,“家里已经有一模一样的了,这种东西,成对就不好了。” “不会是,”理查德强压着,出口还是抖了,“我想得那样吧?” “马基雅维利有个重要观点,主人很赞同,”笑看着他,“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择手段,为了达到一个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主人的好友,尤其能够领悟这点,也难怪主人会与之格外投缘。伯爵您一定明白,公事要公办,但私交有亲疏远近的道理,我想,您这般识趣之人,一定不会为了个女人,与不该树敌之人为敌,叫主人为难。” 理查德猛然起身,“恕我先告辞。” 看着顾不得礼仪,顾不得随身物品,只顾着往外快走的失态之人,管家声线渐冷,“我会叫人给您送回‘茶叶’,祝您在爱尔兰仕途通达,伯爵先生。” 冲出圣詹姆斯街,跑到大路上,疾风骤起,雷阵雨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砸得人睁不开眼,大力挥手叫停马车,上车后急喊,“给我去内务部专利登记处!快!” “我要查阅7月15号提交的请愿书!” 面对浑身不自主打颤,还要质问她的人,书记员从冷漠被挑衅成愠怒。 “依《内务部保密令》,所有未御准专利之细节均为上层机密,我没有这个权限给您查阅。你当前选项有两个:离开,等待专利公示后发起异议。”拉响桌下铜铃,堂内两名卫兵逼近,“或者,我叫他们‘请’你出去!” “你没有,有人有。” 熟悉的,可怕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希斯克里夫!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会走了?!” 不用南希叫喊,她也知那是谁,不用思考,她也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脖子就像生锈的机器,转啊转,费劲了力气,才转得过去。 门口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就像自己当初第一眼看到他时那般,站在门檐下,高高的、强壮的、身材极好,衬衫绷在肩头现出隐约的肌肉线条,与他对比,旁边的人瘦弱得像个穿着正装的饥民。 和上次完全不同的,是领巾严丝合缝系到了喉结下方,野性又被此人,封锁在绅士的穿着里了。 简直就是,衣冠禽兽。 “内务部长先生,麻烦您,”长密睫毛下的灰绿眼眸瞥向她,“给这位小姐查一下。” “好,”身侧那男人看向书记员,“去给她查一下。” 助理直接道:“部长,我刚才留心记了,申请人叫汤姆.汉克斯。” 她听到呼哧呼哧的声响,才意识到自己在笑,笑自己是个傻逼。 笑着笑着,就没有了声音。 亨利扑过去拉住希斯克里夫胳膊,眼里急出泪花,“希斯先生!是你么?!是你叫汤姆这么做的么!” “希斯克里夫!你这个恶魔!你利用孩子!你这个只会来阴的毒蛇!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死在那一天!”南希疯了一样地冲过去,却被部长令卫兵拉住,以喧哗为由,将她和亨利都架出去了。 代理人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实在看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系,只能闭口不言。 希斯克里夫向她走近,步态像出鞘的刀,全无病态。 他停在她面前,从马甲内袋拿出一条华丽闪耀的钻石红宝石项链,绅士地给她戴上。 玫瑰正好在锁骨中央,蜿蜒曲折,镶满钻石的荆棘锁链一般,困住脖颈。 “周年快乐,贝拉。” 第47章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断不断告诉自己,想想亨利。 先解决问题,要 先,解决问题。 “汤姆,在哪儿?” 不知道怎么走出来的,理智回来的时候,她正在追前面的男孩。 追向街对面,跑进暗巷里,满身的泥泞,大雨将两人都打得狼狈不堪。 这一路,男孩都在不断瑟缩地回头,看起来很怕她,很难面对,可当他发现后面已无退路后,那张腼腆的脸表情扭曲,冲她笑起来。 “为什么?汤姆,我对你,不好么?” “贝拉小姐,您是要怪我么?”素日半天张不了口的人,口条竟无比利索起来,“是您啊!是您给我的奖金!叫我看到了帮我爸彻底还清赌债,重新开始的希望啊!是您......” 他向她凑近,抖着手指给她激动演示,“贝拉小姐!我真的算过啦!我是算过的......那把骰子游戏足足66.67的胜率啊!次点4的概率3/36,次点5的概率4/36......总概率(4/36)*60%+(5/36)*54.55%+(5/36)*54.55%......” “汤姆!” 那魔怔一样的人被喊醒般,脱力道,“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连输了6局,输了63倍的本金......” “为什么?!”贝拉简直要气死,“因为赌场能出老千啊!” “他们要剁了我的手,是希斯先生出现,借给我钱,说十年后还都可以......” 她抓住他肩膀,试图摇醒自说自话的人,“汤姆!听着!听着,你欠他多少?我给你还!你去撤了专利申请,好嘛?那是别人的成果!那是别人的智慧!别人的心血啊!我们不能这样做,你能明白的,对吧?” 他恍若梦醒,抬着尖下巴张大眼睛,湿发贴在脸上,用一种既怨恨又难过的神情看她。 “莫宁顿伯爵给亨利送刀具那天,您答应我了,您说会想办法帮我掌握自己的人生,贝拉小姐,这就是最好的办法!那天您走后,我在工人村碰到希斯先生,告诉他我的想法,他说可以帮我,只要我帮他改造一个燧发火机,来证明我除了理论外的,机械能力......” 哈,所以那天她看到的,不是理查德,是希斯克里夫啊....... 不等她提起力气说话,汤姆忽然扑跪到她脚边,抱住了她的腿,用一种狰狞的表情讨好地笑看着她。 “您可以选亨利,也可以选我啊!我的动手能力不比亨利差!我更细心!更懂理论!更懂您的图纸!我才应该是您最好的选择!我会比他更乖,和您签二十年,不,终身协议都行,车床我已经完全掌握了,迭代我来就可以啦......希斯先生有背景人脉,我有技术,您来领导我们,我们三,是完美的搭配啊!” 第64章 看着这完全陌生的孩子,或者已经不能叫孩子,她生理性地阵阵恶寒,甚至想吐。 “你错了汤姆!不是我选了亨利,而是亨利选了我!没有他,根本就没有今天的我!” 眼前人怔住,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在确定她的决心。 猛地站起身,恶狠狠道,“不,他不配!如果您看到过我的请愿书,是怎么用欧拉公式、微分几何证明可行性的,您就知道,他和我真正的差距!我是数学模型建构出的理论优化,是质变创新!不必说希斯先生上面有人,就是没有,他一个工匠,拿什么和我在皇家学会面前辩?!” 望向她的那双孩子眼,黑洞洞的,湿漉漉的人很薄一个,伶鼬一般,看着小而无害,却是最冷血残忍的杀手。 “贝拉小姐,您如果要我,我就跟着您,您要是不要我,我们就公示期见。” 贝拉后跌,躲病毒一样地躲开他,缩在巷子的角落,浑身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跟在两人后面的伍德见汤姆还要往前凑,直接拎着他后襟往后拖,一直拖到巷子口。和来找的南希、亨利正碰上头,也看见了匆忙下车,将车钱扔给车夫的莫宁顿伯爵。 四人只互对了一眼,就全明白了。 “必须在初审这个阶段阻止,”理查德眉头凝成川字,金发湿乱,全没了素日潇洒之态,“否则一旦进入国王御准后的公示期,汤姆的专利文本具有‘数学完备性’,而亨利,仅有经验性描述,皇家学会和法官必然选前者。” “怎么阻止啊?希斯克里夫那狗东西只怕早就打点好了!绝不可能驳回的呀!” 理查德看向伍德抓着的汤姆,那‘孩子’撇过眼,任他怎么说,任南希怎么骂,亨利怎么求,甚至伍德挥拳头要揍,都无动于衷,是打定主意除了贝拉,其他人一句话不回了,简直就是比希斯克里夫更硬的石头。 雷雨过去,天空放晴,街角甚至出了彩虹。 内务部的大门再次打开,希斯克里夫冲送出来的部长点点头,朝他们走来。 当他逼近时,影子会先于身体笼罩对方,宽阔的肩背是随时能暴起的弧度,这种体态不是单纯的强壮,而是暴戾与阴狠拧成的攻击性。 南希已经骂累了,嗓子都是嘶哑的,只有力气质问了。 “希斯克里夫,你什么时候好的?” 他冲她缓慢地狞笑,“你家林顿小姐,给我做轮椅的时候。” “医生不是说你......你叫医生骗小姐?!怪不得医生进去前明明说你快好了,出来就成了又要三个月......” “真是多亏了那个轮椅,我就是消失一整天,傻大个也注意不到,只当我在厂区哪里遛弯呢。” 伍德松开汤姆,上去就是一拳,狠狠地揍在那张可恶的脸上,还想再揍,却被内务部门口站岗的卫兵赶来拉开了。 希斯克里夫好一会儿没缓过来,他用舌头顶了顶那挨了火热一拳的腮帮子,看向伍德,“大块头!我不想动你!不想坐牢就管住你的拳头!你就是打死我,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希斯先生!求求你!让汤姆撤销申请吧!”亨利无助地看着他,“我没有这个专利也没关系,但是贝拉女士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希斯克里夫别过眼不看他,“亨利,你该不会以为,是我逼他的吧?你知道最容易染上赌瘾的是哪两类人么?一类,好赌,另一类,恨赌。他一个做工的,能像仆人一样没底线地服侍你,为什么不能没底线地卖你?看来你的雇主,从来没有教你怎么看人。” 理查德审视着他的面色,尽量平静道:“希斯克里夫,你究竟想干什么?” “哈,干什么?只要过了初审,邓达斯会以‘促进大英帝国精密制造业’为名,将这项专利列为‘加急政务’,国王当日签署御准都说不定。精工之冠?做梦吧!” “收手吧希斯克里夫,”理查德叹出重重一口气,用看非人生物的眼神看着他,“我看得出你很在乎她,但你如果继续用这种方式,绝对会后悔。” “应该后悔的是你!”希斯克里夫完全没了刚走来时的镇静,怒视着他,“我说过吧,只要我还做得到,是绝不容许任何人,让我不便的!我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勾搭她,我要看看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又怎么会发现她的秘密基地呢?” 他越说越气,一双灰绿的眼简直要烧红,“自由之翼?哈!你竟敢对着我的人,扬言要替我给她自由?!” “伯爵,不必再和他废一句话!” 南希狠狠瞪他一眼,走进巷子,来到她挂念之人身边。 “小姐?” 素日明艳之人,已失去所有力气,像个孩子一样蹲在角落,自责将她彻底打倒了,她哭到缺氧,手脚麻痹,呼吸不上来,喘不上气,最后只能抱着自己不停地抖。 南希要心疼死啦,要恨死啦,眼泪止不住跟着掉下来。 “南希,”抖个不住,“这,是母车床,如果不能,定为亨利专利,”断 断续续,抽搐般,“以后的迭代都完啦,就像蒸汽动力,一旦被定义为瓦特的,离心加速就算研究出来,也会变成人家的改进。” “我懂,小姐,我懂......” “不,”她崩溃地摇着头,“你不懂南希......你不懂......就算没有我,他也会成为世界工业之父啊!他是我的偶像,我的灯塔......是工业机械人的指路明灯......是我把他毁了......” “这辈子,因为我,亨利都将只能是个,普通工匠了。” 说罢便开始打自己,狠狠地打自己。 “小姐!”南希抱住她,“你别这样!求求你不要!” 一个浓重的阴影缓缓靠近,将两人笼罩。 “贝拉,我给过你机会了,我说过,只要你不走,我就原谅你,而你,毫不犹豫地走了。” 他的声音像砂纸裹着丝绸,能听见气音在齿间的咝声,仿佛毒蛇吐信前最后的温柔警告。 “千万别倒下,亨利还等着你拯救呢。” 脸被自己打红的人,缓慢地,抬起头看他,绝望到空洞。 “我、恨、你。” 希斯克里夫紧闭嘴唇,攥紧了拳头,仿佛在跟心里的什么进行一场痛苦的搏斗,同时还用一种决不妥协的凶狠目光瞪着他凝视的人,但当那人再开口,他就立刻地无法忍耐了。 “你能,让议会打回初审么?” “能。” “你要什么?” “伊莎贝拉,嫁给我。” 第48章 夏天的清晨,阳光稀薄地穿过水汽,照在身上并不温暖。 联排房的红砖墙带着夜间潮气,斑尾林鸽在栅栏上跳跃,发出清脆的啼鸣,仰头看,二楼干净的窗玻璃里,米色窗帘拉开着,壁炉上的黄铜烛台上,燃尽的蜡烛满是泪痕。 门毫无预兆地开了,蕾切尔太太拿着刚收的两大袋垃圾,热情地冲他打招呼,“噢韦尔斯利先生,早上好啊。” 寒暄两句,确定贝拉已经起床,或者根本没睡后,他才敲门进去。 迎上他的是满脸疲惫的南希,自从昨天从专利申请处回来,贝拉决定同意希斯克里夫的条件后,亨利就哭喊着不要专利了,为此她和伍德劝了一整晚,根本没睡。 敲响二楼主卧的门,很长时间才听到一声无力的‘进’。 贝拉穿着睡裙,素面朝天地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金发垂散着,晨光打在她无血色的脸上,起伏地呼吸看起来艰难而沉重。 理查德眉头深深蹙起,他知道,向来体面的人,但凡尚有一丝心力,是不会任自己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的。 “贝拉,你身体还好么?要不要先找个医生......” “理查德。时间太紧了,太紧了。”她看着虚空,像在和他交代,又像在说服自己,“如果时间足够,或许我会尝试去松动邓达斯,但汤姆递交的专利请愿书已经一周,国务大臣已经初审其具备‘数学完备性’,进入技术审核流程。我是没有办法了,甚至都没有崩溃的时间......” 他张张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语言是无用的。人生二十几年,也算经历了不少无奈,但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地渴望权力。 “理查德,”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身上,“给我讲讲你的家庭吧。” 这是他可以回答的问题,他坐下来,用一种叹息似的语气,缓言道:“我们在啤酒馆第一次见时,我刚陪父亲来伦敦觐见过陛下,父亲,是一位真正的贵族,品味高雅,尤其在音乐上造诣非凡。可惜他老人家觐见完陛下不久,就,”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蒙上帝恩召了。他留下的并非金山银山,但伯爵的头衔和家族的声誉,是无价的基石。” “难怪,我在斯坦利煤矿再遇到你时,你已深沉不少。” “母亲大人,是特雷弗勋爵的女儿,出身名门。她对我们的期望极高,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我们兄弟几个的教育上,坚信我们会重振门楣。” 第65章 “你们会的,理查德,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阿瑟。” “啊,亚瑟!”他无奈一笑,“他绝对是我们家最让人头疼的一个!成绩一塌糊涂,前途一片迷茫!我们都在发愁,这个傻小子将来能干什么?他身体倒是不错,但那股子倔强和散漫......说真的,我很难想象他未来能有多大出息。” 原来以后威震欧洲的威灵顿公爵,竟是个问题少年。 “一定要好好培养他,等你到达了高处,要重用他,他一定会成为你们家族的荣耀。” “我不会放弃他。杰拉尔德比亚瑟小一点,我们计划让他进入教会......这就是韦尔斯利家,一个失去父亲、由坚强母亲掌舵的,普通爱尔兰贵族家庭。” “不,这不是一个普通家族,但前提是,要有机会。理查德,机会难得,为了你的家族,去都柏林上任吧,你以后一定会成为邓达斯都比不上的人物。” 原来她在焦头烂额之时,还要强提心气和他聊家族,是为了劝他彻底放弃她,奔赴前程。 理查德怔怔地望了她很久,垂睫一瞬,万念皆休。 门再次地被敲响,是伍德。 “天杀的希斯克里夫来了!还带着牧师,还有他那个伦敦律师布莱克.索恩,正在一楼的会客厅等着呢!”伍德满是愤恨,“他既不顾礼貌先敲一下门,径直就那么走了进来,还直接令我喊您,摆出了主人的架势!” 希斯克里夫走进会客厅,走到壁炉前,一年多前,他作为合伙人,作为客人,最常来的就是这个会客厅,现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还是那个太阳,窗外也依然是那片河景。 似乎都没变,除了他的心境,以及那从门口进来的人。 她的鹅黄裙子不再熨烫得一丝不苟,那张脸比那时更憔悴,表情也更冷硬了。 看她坐在了离壁炉最远的沙发单椅上,他拖过去一把椅子,挨着她坐下来,对大沙发上坐着的牧师道:“如果我们要在你的教区结婚,需要做什么准备?” 贝拉朝身侧人瞥了一眼,这是想瞒着凯瑟琳,在伦敦和她结婚啊。 六十多岁的老牧师摸摸白胡子,“如果是我的教区,你们要提供至少15天的租约证明,最好能有教区的伦敦本地人担保,声明你未来计划定居教区并借住其家。” 干咳一声,“外地人的话,教会奉献金要五英镑,含我的主持费,还需要至少两名你的同乡赴伦敦作证,向主教宣誓确认你们的身份与单身状态。” “我在你的教区有房子,”希斯克里夫手插进马裤兜里,交叠起腿,语气比他更简慢,“德比伯爵愿意证明,我以后会定居在你的教区,我会为我的婚礼额外给你五英镑——献金,够么?” 牧师尴尬笑道,“够!够的。任一条都够了先生。” 显然,他的反应已说明,签发结婚许可时他受《教会法》约束,但更受钱权威慑。 “我有个问题。”开口的是贝拉,“如果有两个名字,结婚用哪个都有法律效益么?” 希斯克里夫微微一滞,脸上那不经心地轻蔑凝固了,仿佛被已濒死的猎物反咬了一口般,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毛。 “两个名字?按照上帝的旨意,结婚只有洗的真名才有效,女士。” 希斯克里夫,你是要用索恩这个假名字,结没有法律效益的假婚;还是回去吉默屯,用真名,在凯瑟 琳面前结婚呢? “伊莎贝拉,你放心,就算是在伦敦,我也肯定用希斯克里夫这个名字,和你结婚。” “您了解伦敦本地人,”她问得仍是牧师,“了解这里的上流社交圈,不知他们,对于圈子里有人曾用假名社交,是什么态度呢?” 这时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身份证,这种分散的、非标准化的系统,为使用不同名字留下了空间,但做得到是一码事,被人发现后会不会被接受,只怕就是另一码事了。 何况,他结交的都是最讲究规矩的权贵。 “怎么说呢......”牧师看着希斯克里夫,那眼神就像在看快到手的五英镑,格外宽容。 “主是令信徒以宽容之心待人的。只要不是为了逃避债主,不是犯法者用假名逃脱追捕。一个发家致富的商人,试图淡化出身,改名换姓,倒也没......” “从未隐瞒出身。”希斯克里夫打断他,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嗨!上帝保佑!您没什么可担心的!军队里用别名或化名,不是稀罕事。您的朋友一直知晓您是约克郡农村的孤儿,您并未伪装成贵族或虚构家族历史,这在伦敦不会带来社交困扰。但请记住孩子,所有教会文件上的签名,是必须用洗礼名字的。以后您签署契据......” “法律文件您不用操心,牧师。”律师布莱克.索恩骄矜地昂起脑袋,“经由我提醒,希斯先生之前签署过的所有合同,署名皆是洗礼名。哪怕林顿小姐不问,我一样会提醒他用洗礼名的!” 接下来那三人开始聊结婚的具体流程,老牧师大言不惭地说着,因为有德比伯爵的面子,可以优先安排他们的婚礼。 贝拉笑了。 来伦敦的第一天,她也曾笑过,那是穿越以来她第一次由衷地笑,现在也由衷地想笑,因为她总算是彻底了解这个时代了,身份第一,金钱至上,权贵的羽毛笔一挥,足以让议会的公正变成笑话,足以让教会的铁规熔化成灰。 什么蒸汽时代,什么工业黎明,分明是镀金的地狱! 一直时不时瞥看他的希斯克里夫,显然领会了她的笑意,也笑了。 “那我们就29号教堂见,希斯先生。”牧师起身笑道,“这场婚礼将成为您从约克郡孤儿到伦敦绅士的身份加冕礼。” 希斯克里夫漫不经心起身,只将两人送出客厅,他在门口站着,倒不是目送那两人,他的眼睛盯着楼梯,直到理查德从那地方下来。 “我和我的未婚妻,还有结婚的事要商量,就不送您了,韦尔斯利伯爵,您不会怪罪吧?” 贝拉的角度看不到门外人,不知道理查德是以什么表情,被那人以男主人身份请出去的。 看着情敌落败离开,希斯克里夫像只刚打赢架的公鸡,又像靠下作手段偷了块肥肉的豺狼,回身折返时脖子梗得笔直,嘴角忍不住上扬,既想掩饰又忍不住要流露那份卑劣的胜利喜悦。 他停在她身前,巨大的影子笼罩她全身。 “别这幅送葬似的样子吧!我够容忍了——我花我的真金白银,送了他一段光明前程,还没有伤他一根毫发!他爱你?得了吧!他是被你有学识,对谁都周到的文明样子骗了!当他最终发现,他在你心里与平民无异,并不曾被高看过一眼,这位身份高高在上的,以贵族血统为荣耀的伯爵大人,真能忍受么?” 他将椅子拖到她的正面,紧挨着她坐下来,两只长腿将她困在中间,倾身凑近。 “伊莎贝拉,你们不是同路人。你真能看上他镶金边的假慈悲?哼!和他在一起,天天看着上流社会的体面,是怎么靠吸食下等人血肉维持的,你真能忍受么?”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脸上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兴奋感,“我知道的,你身体里是无比野蛮的灵魂,对规则深恶痛绝,对上等人无比蔑视,我们......” “希斯克里夫,”她捉住那只手,“我和他也许阶级有别,观念有差,但那绝不代表,我和你是同路人!说点有用的吧,结婚要等到29号,那专利怎么办!” “你放心,汤姆的专利,绝不会在婚礼前通过。” 此人虽然卑劣自私喜怒无常,但几乎不许诺,如若许诺,确实必要做到的。 “牧师说,需要至少两名同乡赴伦敦作证,你打算叫谁啊?花钱雇人么?” “给画眉山庄去信,还有副牧师希尔得斯,他手里有你我的受洗记录。”他脖颈前倾,凑她更近些,“伊莎贝拉,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雇人?” “因为我不认为,你敢让凯瑟琳知道。” 他脸上显出尴尬来,仿佛谈论这个话题是一件很难堪的事。 “你总不会已经忘了,订婚时她要赴死的决心。” “够了伊莎贝拉!少拿凯西刺激我吧!”他暴躁地吼出来,又泄了气般望着她,声音变得嘶哑,“你以为,她不知道我终将会娶你么?” “去年这个时候,送走康沃利斯的那个暴风雨夜,她大声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一块儿向吉默屯教堂那些鬼挑战,那时我们互比胆量,站在那些坟墓中间叫鬼出来!我们根本不怕!她大声问我,要是她向我挑战,我还敢吗?她义无反顾地走向我,她说,要是我敢,她就奉陪。” 他眼睛里难以抑制地痛苦,气馁地神情,令她想起两年前在画眉山庄的某个傍晚,她在窗外,他在厨房里,当时和凯瑟琳刨白的他,就是这副神情! 为了亨利勉力绷着的理智,终是断了。 “伊莎贝拉,可我却选了......” 第66章 打断他的,是一声极响亮的脆响。 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脸上,半边脸颊肉眼可见地浮起清晰的指印,一看就用尽了全力。 希斯克里夫的眼睛瞬间充血,腮帮子上的肌肉贲起,手肘猛地向后蓄力,胳膊上的肌肉绷得铁一样硬——完全是本能,是雄性被冒犯尊严时最直接的反击本能! 那只蓄满力量的拳头悬停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瞪着她的灰绿眼睛里,是不解!羞愤! “希斯克里夫!” 绷紧到打颤的她,眼中的不解和羞愤,并不比他少一分。 “你要报仇,你要折磨我,不就是因为凯瑟琳不要你么?!就像暴君压迫她的奴隶,但奴隶不会想要去反抗他的暴君,而是只会去欺压比他们更低下的人!” 这熟悉的比喻一出口,他的暴怒瞬间凝固了,凶眼闪过猝不及防地慌乱,有那么极短暂的零点几秒,甚至有点茫然失措,像个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 “为了她高兴,你心甘情愿任凭她把你折磨到死,而我,只是你用同样的方式,给自己找的生趣!我就是被你踩成一滩烂泥,你也只会嫌脏!而不是快乐。你的凯西不要你了,所以我们都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他嘴唇动了一下,但最终一个单词也没吐出来,只是那悬在半空的拳头,无力地、僵硬地垂落下来。 “可听你的意思,你的凯西,不是要你了么?!那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既然你的快乐都回头了!那窝雏鸟,你为什么还不放他们生路?!” 希斯克里夫被她打的那侧脸烧得滚烫,这质问令他迷茫,但不等他多想,就因那双睁圆的蓝眼睛,闪着绝不愿同他一起的星火,而再次被怨愤填满了。 “伊莎贝拉。” 他缓缓直起身,将手覆在打他的那只手上,紧紧地抓住,引她贴上他的脸颊;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却令人骨髓发冷的决心。 “我永远也不会放过你了。” * “蕾切尔太太,拿着。”南希将钱硬塞进房东口袋里,笑道,“因着小姐结婚,接下来打扰的人会有些多,多付一个月的租金是应该的。” “南希,你家小姐结婚,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怕你家小姐嫁人后受欺负?”蕾切尔挥舞着掸子,绘声绘色道,“上帝保佑!我从去年看到现在,那个希斯先生很不错!虽然不爱笑,但你家小姐每次凶他,他也没脾气呀!长得又高又好看,又能干又有钱,不是说在伦敦也有房子嘛?这样的丈夫还挑什么?!” 南希倒吸口气,看向巷口,“有客人来了,我就先不和您说了。” 来人是詹姆斯、巴林爵士和一位绅士,南希迎上他们,引到二楼的小客厅里。 贝拉请三人坐下,爵士喝口茶,给她介绍那位绅士,是位非常专业的出庭律师,剑桥三一学院毕业,还曾在林肯会馆受训。 “我知道,婚后女性没有独立签合同、履行合同、起诉或被起诉的权利。既然您的律师来了,南希,把亨利也 叫来,我要和他解除雇佣协议,看他愿不愿和爵士签。”她深吸口气,“至于精工之冠,确实应该趁着我还有独立法律人格,重新协定权力分配......” “贝拉。”巴林沉声打断她,“你和亨利确实需要解除协议,不然婚后他将隶属于希斯克里夫,但这个婚礼前完成就好,不急。我今天叫律师来,是想让他帮你理清婚前财产。” “是呀贝拉,”詹姆斯叹道,“爵士一收到伯爵先生的来信,立刻就来找我了,要我整理好你的信托协议,说他会请最好的律师,力求保住你的财产,和精工之冠没关系。对了,林顿先生应该马上就到了,他马车就在我们后面,财产协定也少不了他要参与。” 贝拉眼眶瞬间憋得通红,不敢再看爵士,她咬紧颤抖的下唇,示意南希替她说吧。 “律师先生,”南希坐到那律师旁边,“我想先请教您一个问题。” “您讲,女士。” “如果,如果有一天,小姐想离婚,可以找您么?” “理论上,丈夫若同时犯有通奸和极端暴力罪行,是可以申请离婚的;但事实上,证据被法庭采纳的可能性极低。”律师看向准新娘,“很遗憾女士,在这个法律、教义、社会都不支持女性离婚的国家,除非是丈夫犯下反人类罪行的公爵或皇室之女,否则‘离婚’一词,就只是个字典里的词汇而已。” 痛苦在那张惨白的脸上凝滞,几秒后,一种奇异的松弛突然接管了她的表情——拧紧的眉头舒展了,肩膀沉落下去,连带着整个躯干都松快了。 通红的眼眶里,是一种下了决心后的释然,就像冰层下的暗流因为有了方向,而终于停止翻腾,表面只余平静了。 南希看向詹姆斯,“格林先生,您来和律师说信托的事儿吧。” 詹姆斯看向爵士,“讨论之前,我有个疑问爵士.....邓,啊,议会上面那位先生,可是律师起家啊,连《印度法案》都是他起草的,还是苏格兰总检察长,掌着司法与立法权。但凡他要插手,我们的讨论有意义么?” “他不会,”巴林语气肯定,“他太贵了,希斯克里夫是有多少钱?私交再好,最多就是给他介绍个律师罢了。” 詹姆斯安下心来,将信托情况详细陈述给律师。 “咱们国家,《普通法》和《衡平法》是融合渗透的。《普通法》遵循coverture原则,即已婚妇女的法律身份被丈夫吸收,财产亦归丈夫所有,但《衡平法》是允许通过信托为妇女设立单独财产的。” 律师边翻看信托文件,边条理道,“此案事实一,婚前女方哥哥设立财产信托,包含财产隔离条款,明确规定未来丈夫无权获得信托财产。事实二,女方婚前滥用信托,通过与信托律师合伙,将‘积极信托’变为‘消极信托’,并以虚假名义——如购买天价裙子调用资金,通过隐名代理进行投资,从而获得额外财富。疑问是,这部分额外财富的归属。” “是是是!”詹姆斯一拍大腿,“就是这个意思!” 门被大力推开,打断了二人。 “小姐!”是伍德,“林顿先生到了!希斯克里夫也来了!” 巴林起身,“我去和希斯克里夫聊聊,让林顿先生上来和你们碰一下。” 爵士离开一会儿后,坐立不安的南希也起身道,“我还是下去盯着吧,你们继续商议。” 她给三人关上门,来到一楼会客厅。 还真是热闹!不仅林顿先生和希斯克里夫在,呼啸山庄的男仆约瑟夫和小哈里顿竟然也来了。 沙发上的林顿先生,正和巴林爵士笑谈,爵士邀请他在贝拉婚礼期间,去住自己在爵士梅菲尔区的房子。约瑟夫兀自拿了个凳子,坐靠在壁炉旁,翻看着房东的《圣经》,哈里顿缩在沙发前,啃着伍德给他的香肠。 希斯克里夫则站在窗前,缄默地看着这乱哄哄的一屋子人。 她简直无语死了。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约瑟夫和哈里顿会在这里?!” 开口的是希斯克里夫,“辛德雷死了,前不久。死得完全符合他的本色——酩酊大醉而死。葬礼我远远看了一眼,办得还像个样子,完全看不出是背了一身债去的。他把全部财产都抵押给我了。”他踱步到沙发前,看着吃得一嘴油的哈里顿,“现在,他不仅继承了他爸的野蛮,还继承他爸的债务,真是好笑呀!” “希斯克里夫,你装病的时间里,还真是干了不少事啊!”南希转向埃德加,蹙眉道,“林顿先生,这孩子不应该跟夫人回画眉田庄么?为什么带来这里?” 看埃德加眼神闪躲,她补充道:“不必觉得丢脸,巴林爵士是自己人,知道的只怕比您都多。” “孩子是希斯克里夫要约瑟夫带来的,不是我。” “这话的意思,您和夫人把孩子给他了?” “够了南希,何必逼问你那软弱的男主人。就算叫教会来判,孩子也是我的。除非他帮辛德雷还清欠债!”希斯克里夫把那不幸的孤儿举起,放在茶几上,带着少见的兴致咕哝,“让我们来看看,如果让同样的狂风来刮这株树,它会不会像另外一株一样,长得弯弯曲曲。” 天真的哈里顿咧嘴笑了下,要摸他的脸,被希斯克里夫嫌恶地躲开了,他扔给约瑟夫一把钥匙,说了个地址,令他带哈里顿先过去。 “希斯克里夫,你不仅买了房子,现在连仆人都带来了,你是真把自己当伦敦人,不打算回吉默屯了?玫瑰工厂也不管了么?” “别装了!”他厌恶地瞪着她,“哼,你家小姐会和我回呼啸山庄?还是会去和她已经毫无关系的玫瑰工厂?!” 就是世上最硬的石头,怕也没那张脸硬,南希不再和此人无谓争执,看回埃德加,“林顿先生,为什么夫人没有一起来?是您没有告诉夫人,小姐和希斯克里夫要结婚么?” 第67章 “告诉了。” 不等她再问,希斯克里夫已质问道:“她知道!她知道,你竟然还把她一个人留在画眉山庄,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埃德加羞愤无比,但又因巴林爵士在,而硬生生压回去了。 他淡道:“如果她会因为贝拉结婚出事,那我就是带着她,或者陪她留在画眉山庄,也一样要出事。希斯克里夫,我是作为贝拉的哥哥来的,不是凯西的丈夫。我是来为贝拉祈祷,不要地狱之火吞噬她的灵魂,因为人的故乡在彼岸,她终有回天堂的那一天。” 希斯克里夫发出一声低沉、短促地冷笑,“你就只会把你爱的人,交给上帝么?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埃德加,我如果爱一个人,是决计不会将她交给上帝的,她的灵魂她的一切,我都不会交出去。” “南希,”开口的是巴林爵士,“带林顿先生去见见贝拉,我和希斯先生聊两句。” 窗外天色已经全黑,屋里只剩二人。 希斯克里夫伫立在幽暗的客厅,烛火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摇曳不定的阴影,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像地狱不灭的业火。 “你病了希斯克里夫先生。” “哦?!” 这一声‘哦’是坏脾气地、带着脏话情绪说得。 “你的灵魂生病了,”沉稳的语气,却不可置疑,“应该不是现在,只怕早就病了。你看似有清醒的认知,看似无所畏惧,实则已经深陷自我毁灭的深渊,你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否则你自己付出的代价,并不会比被你困住的人少多少。” “放弃徒劳的教化吧,”希斯克里夫强自镇静地说,“哪怕我已病入膏肓,只要我还有一丝力气,只要我还做得到,”越说越无比坚定起来,“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我会付出什么代价,绝对不会放手。” 两人沉默对望着,直到楼上的人下来,律师要和希斯克里夫谈判。 几人再次地坐下来。 “希斯先生,”律师看着那满怀戒心,一脸狠厉的人,“财产归属取决于财产性质,财产来源,财富获取时间,以及滥用行为的影响,即女方灵活性操作是否改变财产性质。” 看他缄默,继续道,“根据《衡平法》,林顿先生为林顿小姐婚前设立的信托,是有明确隔离条款的,即本金及潜在收益为女方单独财产.....虽然女方通过律师将其变为消极信托,但信托类型并不影响单独财产性质,以信托资金进行的投资,因其收益源于信托本金,亦被视为信托财产的增值......” “女方的行为可能构成‘违反信托’,哥哥或受托人可起诉追回收益,但这对‘丈夫权利’无直接影响——财产隔离条款仍优先于丈夫主张。” 埃德加和詹姆斯同时道:“不追回。” 埃德加补充:“如果需要证明,我可以签字。” 律师礼貌笑看当事人,“希斯克里夫先生,如有异议,请您即刻令您的结婚律师来和我谈。”他将一份婚前财产协议和笔推过去,做个请的手势,“如若没有,请您签字。” 希斯克里夫目光扫过这屋子里的每个人,他放下交叠的那条腿,直起身子,森然道:“大可不必无时无刻地提醒我,你们多么地爱钱,用钱就能摧毁你们吧!” 一室无言,希斯克里夫拿起那根已经吸了墨的笔,签下名字,笔尖发出刮骨般的声响,刺破处绽开狰狞墨痕。 扔掉笔,缓慢地起身,看向那面无表情之人。 “婚礼见,未婚妻。” * 1785年七月的最后一天,阴云低垂,细雨蒙蒙。 伦敦马里波恩区区教堂,雨丝斜扫进大门,洇湿门口的石板,仆役举着伞,有序接引着低调庄重的宾客。 教堂内,顶上墙上地上,百余支蜡烛在堂风中摇曳。 潮湿的橡木长椅上,早已落座的富商约翰先生,正和夫人谈笑着,议论新郎是有多宝贝新娘,马车到教堂台阶就那几步路,都要抱进来,不叫湿一下鞋。 周围听到的人皆看向教堂后面,那位正站着等待仪式的新娘。 确实是个美人,浅香槟的丝绸礼服,简洁大方,在华烛映照下泛着高级的光泽;金棕发用绸带端庄地挽起,颈上的红宝石钻石项链,将她衬得白皙如东方的瓷,只是没什么表情,若不是胸前起伏得明显,真像个假人。 “新郎也很帅,看呐,他得有6英尺高吧。” /:. 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又都看向教堂前面,站在圣坛左侧的新郎。 不止是高大,衬衣料下的线条结实紧致,看得出身材很好,侧脸起伏错落,离这么远,也看得见高高挺起的鼻梁。表情冷峻老成很有味道,但气质却很危险,并不令人想要亲近。 他不大抬眼,只是时不时地,很快瞥一眼后面的新娘,可是这种偷看,每一次都因对方没在看他,而越来越毫不掩饰了,到牧师赶来时,已经是死死盯着,好像若不看她,她就会消失似的。 终于,风琴声起,新娘挽着兄长的手臂,缓步向圣坛走去。 圣颂乐队演奏着巴赫的康塔塔《永恒的火,爱的源泉》,雨水在教堂花窗上汇聚蜿蜒,玻璃彩画上的圣天使恍若在流泪。 待二人并立,兄长退至宾客区,牧师展开《公祷书》。 “亲爱的弟兄姊妹,我们今日在上帝面前,于主的注目下,联结他们为夫妇。婚姻乃基督圣礼,”面向众人,“若你们当中任何人,知晓二人存在血缘、婚约或其他合法事由,不可结婚,现应坦言陈明,否则永远缄口。” 静默片刻后,牧师看向新郎:“众人见证,希斯克里夫,你愿意在上帝面前起誓,于今日娶伊莎贝拉.林顿为妻,依圣律与她共度此生,无论康健病弱,皆爱护她、抚慰她、守护她,摒弃其他,唯忠于她,直至生命尽头么?” 希斯克里夫牙关紧咬,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睑周围肌肉绷得紧紧的,连带着太阳穴的青筋都隐隐浮现。他不眨眼,长密睫毛遮住半个眼眶,却还是能看见半圈红晕,顽固地加深、蔓延。 几秒的沉默被拉得无限漫长,直到台下私语起来,那声“我愿意”才从他抿紧的唇里挤出来,声音低沉、沙哑。 牧师看向新娘:“众人见证,伊莎贝拉.林顿,你愿意在上帝面前起誓,于今日嫁给希斯克里夫为妻,依圣律与他共度此生,无论富贵贫穷,皆爱护他、尊重他、守护他,摒弃其他,唯忠于他,直至生命尽头么?” “我愿意。” 牧师因她无表情的干脆,或者说是因这两人大不平衡的悬殊态度,愣了一下,才执起二人戴着婚戒的手,放于《圣经》封面。 “吾以圣教会之名宣告,1785年7月29日,希斯克里夫与伊莎贝拉.林顿,正式结为夫妇。上帝联结的夫妇,人不可拆散。以主之名赐你们丰盈、坚定、忠信,使你们白首偕老。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宾客区传来祷告与祝福声。 新人、新人家主埃德加.林顿、现教区牧师、原教区牧师希尔得斯,一同在婚姻登记簿签字,仪式正式完成,仪式后的宴会安排教会不干预。 走出教堂时,细雨大了些,风不算大,带着几分凉意。 南希搂住贝拉的胳膊,握住她冰凉的手,想要传给她热量,却被希斯克里夫揽过去,一把抱起,进了华丽的婚礼专用马车。 答谢宴设在查令十字路口附近,一家私密俱乐部的法式宴会厅。 奢华繁复的洛可可装修,全银餐具,贵客们享用着精致的法餐。 康沃利斯举杯,“过去在军队里的士兵索恩,今日用洗礼之名许下结婚誓言,感谢诸位,见证一对新人的结合,见证希斯克里夫先生的重生。” 这种各人有各看法的事情,被全场最有权威的人澄明,也就定了性,大家纷纷高举酒杯,表示祝福,给足了勋爵面子。 敬了康沃利斯几巡的希斯克里夫,坐回来,垂眼看着身侧不曾动刀叉的夫人,那张脸虽面无表情,还一直神游天外,但席间也会说必要的社交辞令,且话术一如既往地得体礼貌,令他不能挑出毛病来。 顺着她此刻目光望去,是窗外草坪上停泊马车的地方,侍者正弯腰给下车的贵客打伞。 “想谁呢?”他附在她耳侧,粗重地问,“韦尔斯利?哼,你的理查德就算没去都柏林,也会为了他的贵族名声,而不来参加.....” “邓达斯先生怎么没来?”她打断他。 “邓达斯先生?”挨蹭着她的人愣了愣,旋即了然哼笑,“怎么?康沃利斯当你的证婚人,不够规格么?人多眼杂,手里的底牌,是绝不能露给外人的,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恩?”热烫的呼吸在耳侧停下,只余气声,“夫人?” 饭后大家移步沙龙区。 宴会厅安排了下午茶,是极富异国情调的中国茶、奥斯曼咖啡、美洲巧克力、法式甜点,都是食物中的奢侈品。 第68章 德比伯爵夫人走近贝拉,轻磕她的红酒杯,今天德比伯爵没来,毕竟是在伦敦,和托利党的康沃利斯要保持距离,夫人在餐桌上也有意保 持沉默。 贝拉冲她礼貌笑笑,虚抿了口一直未动的红酒。 说了两句祝福后,伯爵夫人进入正题。 大意就是因着她刚结婚,该享受甜蜜时光,便不催促她;不过也别忘了还要帮她办茶会的事,前段时间她入宫觐见夏洛克王后,发现王后收藏了青花瓷茶具,便想等社交季过了,请王后喝中式下午茶,需要贝拉来当茶侍。 她没忘,当初刚接到信时,还以为可以靠这个由头,顺利瞒过希斯克里夫。 “亲爱的,那你有准信了提前告诉我,我们得好好准备啊。” 新娘子一如既往礼貌得体,只是不再力求周到了,像隔着一层玻璃,无法令伯爵夫人感到曾经的亲近、惊喜,多聊也没什么意思,嘱咐罢她便离开了。 伯爵夫人刚走,约翰便凑了上来,“上帝保佑!恭喜,恭喜啊贝拉。” “索恩,啊,不对,希斯挣命赚钱的目的,终于实现啦!”四下看看,见只有威尔金森在看这里,方笑道,“我早就说吧,你们一明一暗,是一对佳偶吧!” 贝拉没什么反应,南希却冷脸道:“约翰先生,您信基督么?” “当然,怎么这么问,可爱的南希小姐。” “感谢神!”南希近前一步,“埃及营和以色列营中间有云柱,一边黑暗,一边发光,终夜不得相近,那是神在做隔离的工作!《林后》6章没背过?!义和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的!” 约翰完全地答不上来,被无名敌意打得一脸懵的他,看向威尔金森,用眼神求支援。 威尔金森和身侧绅士说了两句,走了过来。 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后,他冲贝拉举杯,“贝拉,我之前和你谈过的精密制造,你们筹备得怎么样了?啊,听说亨利取得了重大突破,因为你们忙着准备结婚,我也没来得及向你说恭喜,今天补上。” 贝拉挑眉道,“抱歉,亨利已不是我的雇员,我不该替他受这句恭喜。”看向不远处,帮她陪着埃德加的巴林爵士,“您应该去恭喜他的新雇主,精工之冠的股东巴林爵士,我想,到时候您买亨利的车床时,他会给您让价的。” 威尔金森稳重的脸上,罕见地迸发出惊怒,绅士风度令他欲言又止,但眼神已经替他厉声质问了,明明说好的,为什么食言换人了?! “威尔金森先生,”南希反问他,“您问这个,不就是希斯克里夫告诉您,亨利已经发明了精密螺纹车床么?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当他对亨利专利下手时,您并没有劝他?” “南希女士,”他语气羞恼,“注意你的身份。” “威尔金森先生。”开口的,是够‘身份’同他讲话的贝拉,“我非自愿,他非善意。约翰看不出来,您也看不出来么?只怕早在玫瑰公司的签约庆贺饭局上,就看出来了吧?但您却一直粉饰太平,因为还要和希斯克里夫结交,因为还要彼此牵线搭桥,一起发财嘛。” “牌桌上,您曾冲我举杯,敬我专业前瞻的眼光,更为我为人的厚道。但明明,您根本不把我当玩家,也不信奉这些。”她冲回看她的巴林爵士举杯,“但我信,我选中的伙伴,是必须要平视我,要为人厚道的。” 他像看一个胡闹的孩子般,不满又无奈,或许还有丝苦心不被理解的心酸。 “你是女人贝拉,你真不明白么?你和你的丈夫是一体的,他好就是你好!” 总算听明白的约翰,仰头闷下一口酒,劝她道:“贝拉,不管你和索、希斯以前有什么误会,现在是一家人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挺好的呀。人生在世太多的身不由己,清醒往往只能带来痛苦,糊里糊涂地幸福,不好么?” 她饮尽杯中酒,“我宁可痛苦,绝不糊涂。” 迎来送往,人渐渐走没了,只剩咖位最大的贵客,在新郎的陪同下走近。 康沃利斯喝了半瓶红酒,几杯白兰地,已经晕了,他咬词不清地表示,他原谅新娘子了。 “贝拉......你那时候,对我说,我前途光明......” 从他断断续续地话语可知,他也真的光明起来了。辞任的伦敦塔总管职位,参加完工厂剪彩回去,又被重新委任了。下个月,国王还将任命他为驻普鲁士全权大使。 现任的印度总督黑斯廷斯涉嫌贪污的证据,也收集完毕,很快会被召回接受调查,最迟来年9月,他将顺利当上印度总督。 “恭喜,勋爵先生。” “我之前的那个爱将伯纳斯特,我本来打算......让他陪我去印度,给我打理骑兵队。哎!谁知道这小子与福克斯为伍......他是去不成了!贝拉,你们也结婚了,”他拍拍架着他的希斯克里夫,“他也跑不掉了!那件事,你再考虑一下,之前和你说过的......” 不等他说下去,就又被希斯克里夫架走了。 * 马车停在马里波恩区毗邻牛津街的一条街道口。 希斯克里夫下了车,一把搂过贝拉将她放在凸起的砖面上,南希撑开宴会厅给的伞,伍德拿着行李箱,一前三后向巷子深处走去。 一栋栋由红砖或灰砖建造的、三层或四层、带地下室的乔治亚建筑,安静排列在街道旁,彼此间隔并列着,相邻房屋共享一堵隔墙。 寸土寸金的伦敦,绝对的‘独栋’极其稀少,这种‘半独立式’房屋,已经算是高端。 希斯克里夫停在一扇光秃秃的厚重的橡木门前,门牌和投信口被拆了,昭示主人不欢迎来访。 南希抬头吃力望着,门两侧的院墙要比旁边宅子的高太多,是搭几个箱子都绝不可能爬进去的高度,站在墙下,只能看见里面建筑的阁楼和屋顶。 重重的叩门声后,厚木门开了条缝,约瑟夫探出脑袋来。 希斯克里夫扯开门扇,看向伍德,“你可以离开了,傻大个。” 法律上对方已无权跟随。 贝拉从伍德手上拿过行李箱,沉声道:“专利的事尘埃落定前,你陪亨利继续住在蕾切尔太太那里,千万看好他。有事不明白的,又......找不到我的话,去找巴林爵士。” 大门关上,隔绝了雨中呆立的伍德和院子里回望的两人。 约瑟夫从里面上了锁,是布拉默那种撬不开的锁子。 希斯克里夫探手要替贝拉提行李箱,被其换了个手躲开。 前院不大,石板铺砌,墙边混种着几种玫瑰,以及不知是不是专门种的荆棘。哈里顿正淋着雨玩那里的泥巴,南希将他拉起来,一起拽进屋子里。 刚进门厅,一团灰白就冲她们跑来,该死的希斯克里夫,居然把凡尼也带过来了。 跟着凡尼快步走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吉普赛女孩,穿着女仆装,羞怯地给贝拉行礼,南希问了几句,那女孩咿咿呀呀比划着,原来是个哑巴。 她给南希在手心里写了个单词,是她的名字,凯蒂。 “不用同情她。”希斯克里夫将哈里顿一把抓过来塞给凯蒂,指指向下的楼梯,示意带他去地下室,“给她这个工作,令她能住在温暖的屋子里,吃上牛奶粥,她不知道要多么感激我!” 一楼会客厅,餐厅,厨房,家具和器皿都浮着一层灰,很明显,希斯克里夫自接手后,压根没管过这一层;杂物间倒是放了不少新工具,旁边的后门通往后院,那里有马厩、水井。 二楼西侧是书房,显然布置过了,很大的桌子,上面放着贝拉自制的那种毛笔,纸张是最好的,四个书柜占了一整面的墙,里面已经放了不少书。 希斯克里夫状若无意地用手指拂过一本机械书,看向自从进来就没挪步的贝拉,那张有些晕妆的脸毫无波澜,甚至都没看桌子、书柜,只是紧紧攥着行李箱提手,盯着窗玻璃上的纵横成网的雨丝。 他嘴角肌肉一绷,眼底那点微光灭了,转身出门时,手指碾过靠墙的沙发,在丝绒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主卧室是个套间,更衣室里已备好浴桶和热水。 墙面下半部贴着胡桃木镶板,上部墙面覆盖着米色壁布,顶上装饰着石膏线,挂着枝形烛芯灯。壁炉前放着布沙发,一张崭新的胡桃木天篷床上,挂着很大的丝绸帐幔,床头柜也是胡桃木的,上面放着个珐琅钟,这些都是 典型的乔治亚风。 墙边的穿衣镜却是用中式漆板做的,上面有中式花鸟山水的彩画,梳妆台是中式竹制家具。 那副东方画像也被他搬来了,放在床尾对着的墙上。 矛盾而割裂。 地毯吸尽足音,他无声走到她身侧,立在灯下的阴影里,点点那幅画右下角那个不显眼的,挂上时他才发现的中文字。 “什么意思?” “sedge。” 第69章 莎草,生长在贫瘠水泽,隐喻被忽视却顽强的存在,象征重生和永恒的生命力。 凯蒂走进来,指指梳妆台上的花瓶,指指希斯克里夫,冲贝拉费力比划着,意思那支红玫瑰和那几根荆条,是男主人亲手给她插的。 希斯克里夫揽过贝拉箍在怀里,潮湿地贴蹭着她,“花匠和我说,英国本来没有红玫瑰,是传教士从你的灵魂故乡——中国带回了月季,这片陆地才诞生了红色的玫瑰。” 回看他的蓝眼睛毫无波动,“希斯克里夫,专利什么时候解决?” 灰绿眼眸里那簇复燃的火苗,再次被冷水浇熄后,腾起阴冷的怨毒。 “因为缺少关键模型,国务大臣三天前就打回了。”他垂下眼睑,欣赏着怀中人精彩的表情,“专利系统是机密信息,你不知道,很正常。” “什么?!三天前?!”如果是真的,南希简直要替小姐悔死,气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是故意气小姐!” “想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们,很简单,明天让亨利去申请就知道了。”语调极平,就是在陈述一个由他操控的事实,“我那天去内务部,可不只是为了给你家小姐送周年礼物的。” 难道,他那天找内务部长,就是为了打断汤姆请愿书的初审? “希斯克里夫!你就不怕小姐拒绝嫁给你,直接再次申请么?!” 一声阴鸷的笑,“我知道,她不会赌。”他目光如同蛇信,在怀中人因惊怒泛红的脸上扫过,“她说她要自由,韦尔斯利就真信了。但其实,她更重视那可笑的责任,我能赢,只是我比他卑劣么?哈,是我比他更了解她。” 他俯首,短暂、有力地亲在怀中人的额角上,“贝拉,你会拿亨利的前途赌么?” 提着行李的手,绷得青白。 一直观察三人的凯蒂,小步地往门口后撤,虽然听不见几人说什么,男主人还搂着女主人亲了她,但三人的表情,空气中那窒息的氛围,令她本能感觉,这房间不是平静的港湾。 “希斯克里夫,”南希简直要气死,她必须同样恶心他一下,“你敢这么耍汤姆,就不怕那条小蛇也阴死你么?他的扭曲阴暗,可不亚于你!” “用不着你来操这份心!我不过是给那小赌狗上了一课,人要愿赌服输!”他已经和这仆人说了太多,大大耗尽了耐心,要知道,若不是伊莎贝拉离不开这人,他早就把她赶出来了!不,他根本不会让她进来! “够了!出去!这里不用你服侍!” “你也出去。”开口的是一直无言的贝拉,“你的承诺,还没有验证呢。” 南希蹭步到床头柜旁,瞟着那花瓶。她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强壮又极有格斗技巧的男人,他们之间的力量太过悬殊了,更别提此人还喝了酒。真要用强,她根本保护不了小姐,甚至因为其身份的正当性,她只能白挨。 但至少,她会尽全力。 意外地,希斯克里夫只是瞥了眼怀里人的手,就松开她出去了。 南希长舒口气。 缓了会儿情绪,感慨道:“小姐,看来娶你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他早就和汤姆形成联盟了,如果是为了专利,完全可以再提前一周,直接占了,而不是卡着时间,您一来就立刻终止汤姆的请愿书。买房子,搬东西,一开始就是冲着结婚来的。” “不重要南希,”贝拉的眼神钉在虚空里,“都不重要了。” “是呀,这种利用他人软肋威胁的卑劣,不会比实实在在的抢夺,好一分!用婚姻彻底困住您的初衷,也不比抢夺亨利专利的初衷,好一分!甚至更坏吧!天杀的希斯克里夫!” 骂完,又忧虑起来,“今天是承诺还未验证,道理上他应该走,如果明天亨利真的提交成功,他就......”猛地摇摇头,不想了不提了,说这些除了徒增小姐痛苦,还有什么用呢? “我帮您收拾吧,”探手去拿贝拉怀里的箱子,“好好洗个热水澡。” 贝拉没有松手,怔怔道:“用衣柜里的睡衣吧。” 南希只好去更衣室,打开衣柜,如小姐所料,她在玫瑰工厂的衣服,全被希斯克里夫拿来了!还添了不少新的,他自己的衣服倒是很少,就几件深色的,紧贴着那些裙子。 贝拉看眼更衣室的背影,将行李箱推进床下。 南希将希斯克里夫的衣服扒拉到角落,离小姐的远远地,拿出丝绸睡裙,叫屋子里的人洗澡,出来时贝拉险些栽倒,幸好她扶住了。 “小姐,你已经一个星期没好好吃饭了,肋骨都突出来了!我去给您拿点吃的吧,顺便让凯蒂帮我一起把水倒了。” 卧室门关上打开,来回几趟,才算收拾完,南希将粥放在床头柜上,看着靠坐在床上发呆的人,这几天时不时冒出的莫名不安感,再次从心里升起。 “小姐,真不需要我陪着么?希斯克里夫不允许我碰床,”她拉住她的手,“我可以睡沙发,睡地板也行啊?” “真不用。” “小姐,我总觉得您.....” “南希,”贝拉回握住她,冲她扯出个笑,“我真的没事。” 卧室门合上了。 咔哒—— 门再次开了。 “南......” 希斯克里夫站在门口,看着床上怔住那人,目光如同巡视领地般,滑过她披散的发、煞白的脸、沉重起伏的胸口。他并未靠近,甚至没有靠近的意愿,但那双深眼睛却在阴影里闪着精光,沉淀着一种隐秘地期待和兴奋。 “明天见。” 他干脆地关上门,带起一阵风,留下摇曳烛光下,满室跳动的黑影。 从床上下来,走到门边,拨动黄铜钮反锁。 回身走到床前,蹲下,抽出床下的行李箱,从换下的裙子内兜取出钥匙,打开挂锁,掀开行李箱,探手摸进衣物下...... 一夜过去,雨还没停。 站在主卧窗前,可以看到整个前院。 高高的院墙在雨幕中更显压抑,湿透的石板反射着铅灰天空。墙角那几丛玫瑰在雨水的冲刷下,花瓣更猩红,枝叶更绿了,在这灰蒙蒙的院子里格外扎眼。 门外传来叩门声,约瑟夫走出来,开锁,厚重木门发出沉闷呻吟,他没好气地一把捞过送奶工手里的桶,坏脾气地关了门。 没有上锁,因为希斯克里夫也出来了。 他换了衬衣和领巾,加了件黑外套,显然,此人除了二楼主卧,还有其他私人卧室。 雨水很快在黑帽檐和宽阔肩头洇开,跟出来的凯蒂将油纸伞递给他,他没接,抬起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冷漠地指向墙角那片玫瑰丛,凯蒂立刻卑微地点头,去给那些花撑伞了。 高筒靴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嗒、嗒’声,他径直出门,并没有嘱咐约瑟夫,更没有抬头看一眼——就像已死的猎物无需确认。 沉重木门迅速合拢,随着锁舌入扣的脆响,院子被禁锢在高墙之内。 不一会儿,脏兮兮的哈里顿像野狗一样窜了出来,他毫不在意雨水,在湿滑的石板上光脚疯跑、跌跤、跺水坑,捡起地上的小石子,砸向院墙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叫骂,对象似乎是整个世界。 凯蒂试图拉他回去,焦急比划着,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哈里顿甩开她,朝她啐了一口,两人拉扯着,直到南希出来,端着牛奶和一袋子糕点。 哈里顿的注意力瞬间被食物攫住,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抵不过诱惑,由南希拉回去了,只是还没进去就抢过去大口喝起来,牛奶从他张大的嘴边漏淌下。 院子安静了,楼下厨房又传来闹腾的声音,是约瑟夫和南希。 “瞧!”他叫起来,“哈里顿,今天别想吃到麦片粥啦!这不会说话的东西,烧出来的粥像疙瘩一样稠,瞧,又扔进一大把!怎么不把木盆子和铲子全都扔进去得啦!锅底没给她搅破,就谢天 谢地吧!” “谁让你非要她做这个?昨晚我没说么?小姐不能只喝粥。” “老天爷!”他故意地扯着嗓门,“又要有新差使啦!我刚习惯有个新的男主人,现在又来个女主人骑到我头上啦。真是倒霉呀,我从没想到离开那个老窝,来了这大城市啦,还要遭这罪哩!上帝啊,什么时候能解救我!” “约瑟夫,听着,以后凯蒂和哈尔顿跟着我,我们分灶!你和你家男主人的饭你来做,其他人的饭不用你管!” “那哑巴可不是你的人!她拿得可不是你开的薪水!哈里顿更不是!你这个被你主人惯坏了的伪小姐,是想把那一身债的小子也惯成少爷么?!” 刺耳的摔碗声。 “摔得好啊,南希小姐!最好希斯克里夫回来,一跤摔倒在这破碗上,看看事情会怎么着吧。你把上帝的赏赐扔在脚下,楼上你家那位小姐,这不吃那不吃的糟蹋粮食,就该罚你们从现在一直饿到圣诞节!” 第70章 “够了!闭嘴吧!现在我要做午饭了,你给我滚出去!” “我不信你们能长久这么任性下去。你以为希斯克里夫受得了你们这种好作风几天?我只巴望他治治你们这好性子!” 沉重的摔门声后,世界终于暂时安静下来。 直到午后,南希才端着烤牛肉进来,放下出门时,贝拉对她说:“不会一直这样的,南希。” 黄昏时分,沉重的院门再次被重重叩响,约瑟夫开了条门缝,紧接被外面的人扯大。 是希斯克里夫,但不只他一个。 雨水让他的外套颜色更深,人也看着更加阴冷,一个与他肩膀同高、外套皱着的憔悴少年,局促不安地跟在他身后,是亨利。 希斯克里夫停在院子里,揽过身后的人,带着手套的手攀上他的脖子,令他被迫抬起头来,在脖子后面那只大手的精准控制下,亨利隔着玻璃和雨幕,对上她的目光。 一看见她,亨利的眼圈立刻地红了,嘴唇哆嗦着,激动、担心、愧疚,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一个沉重的点头。目光移向大门外,只被允许在那里等候的伍德,也点点头。 专利提交成功了。 她转回死寂的房间里,没看宽檐帽下那张脸一眼,也没目送亨利离开。 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闷,笃定。 门被推开,反手阖上,反锁。 希斯克里夫斜倚着门框,脱下皮手套、湿外套、领巾、马甲,扔在沙发上,露出挺黑衬衫。那双蛇一样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不再是出门时的漠然,是一种带着兴味地巡弋。 靴子踩在地毯上,没有声音,他的身形在暮色里显得格外高大,一步步逼近,直到彻底吞噬窗口透进的最后一点微光,将她完全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解开衬衫袖口的纽扣,将袖子慢条斯理地折起,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永不疲倦的雨声和布料摩擦发出的细响。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不需要。 今夜,于法于理,她都是他名正言顺、无可推拒的妻子了。 在她下意识后退,脊背抵上墙面的瞬间,他环过她的背和膝弯,将她抱起,动作并不很粗暴,却绝对不容挣脱。身体骤然地腾空失重,令她本能攥紧了他的衬衫布料。 铁钳般托抱着她的手臂,隔着裙子传递给她滚烫的触感。他抱着她,走向那张宽大的的天蓬床,屈腿进帐幔里,将她放下,丝绸立刻包裹住她,就像陷入湿冷的泥沼。 他一只手臂曲撑在她身侧,俯身将她困在方寸之间,原始野性的体息混着风雨腥气,沉沉地笼罩住她。那只空出的手缓缓抬起,拨开她脸上一缕散落的发丝,他维持着这个姿态,用一种带着亵渎意味的目光,扫过她每一寸。 “雨还没停,正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顽劣,“疼了可以喊......” “我今天不方便。”她攥紧被单边缘,声音颤抖,“希斯克里夫,今天不行。”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然后,一声低缓的、近乎气音的轻笑从他喉间溢出。 没有前奏,那只有力的手猛地攫住她下颌,强硬地迫使她抬起头。 他的唇压了下来,强硬地印在她唇上,擦过脸颊,蹭到她耳边,下颌上的拇指碾过她唇瓣,粗重地问她,“这儿方便么?” 不用她回答,将她的脸掰向他,再此压来,不再挑逗,撬开牙关长驱直入,深入地掠夺,专注地占领,另只手将她按向他滚烫的身体,不容丝毫间隙。 被他气息完全统治的空间里,唇舌交缠间的水声,交织着压抑的、低沉而满足的喘息,窗外,雨声淅沥,连绵,持久。 ...... 夜已深。 黑暗中,颈侧的呼吸越来越沉,她像从深水中上浮,猛吸了一口气,从环着她的沉重手臂里挣脱。身后人的呼吸没有变化,并未醒来,只是无意识地缩紧手臂,将脸更深地埋进,恍若怀里还有人。 她的心脏狂跳,甚至能听到声音,在雨声的掩盖下,她滑下床铺,跪在地毯上,手探入床板下,取下一物,那是她昨晚沾上去的燧发小手枪。 黑暗中,她将它紧紧攥在手里,象牙柄的触感顺着掌心传到心脏,带来一种战栗的紧张。屏住呼吸,凭着触感,她用拇指叩住击锤后拉。 咔哒—— 她缓缓转过头,床上那个轮廓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沉睡着,毫无变化,毫无防备。 爬上床,手臂抬起,带着毁灭一切的快意和终结痛苦的渴望,将那冰冷枪口,稳稳抵在那人的太阳穴上。 杀了他! 自从听到律师说,永不能离婚后,她就下决心,决心要他死! 第49章 枪口抖动起来,紧接着是整个枪身。 那个声音还在脑子里盘旋着。 杀了他!只要一瞬的勇气,杀了他!所有桎梏、恐惧、威胁,就都随着他的死,灰飞烟灭啦!这难道不是逃脱地狱最简单的办法?他死了就干净了! 可枪指他脑门了,就差食指轻轻一动了,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手臂开始不住颤抖,用另只手都固不住,为什么胸腔里那颗心,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她看向墙上那画中人,王莎,你怎么了? 一个声音,像针,刺穿了她。 王莎,这真是勇敢么?这样真能逃脱地狱么?真能干净吗? 慢慢地,颤抖停止了,疯狂地心平静下来,灵魂的黑暗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黑暗中,一双眼睛倏然睁开,没有一丝刚醒的迷蒙。 “为什么还不开枪?”希斯克里夫迎着枪口直起身体,声音因亢奋而微微发颤,“伊莎贝拉,你知道我有多么期待,我的血喷你一身么?!” “你!早知道我想杀你?” “我更知道!我们的灵魂是一样的!”他抬手摸她的脸,呼吸变得急促,病态地喷在她手腕上,“没有奴态,不愿下跪。而你那些可笑的原则,虚伪的高尚,也不过是因为你生在了林顿家,没有经历过痛苦!瞧啊贝拉,只要够痛苦,你和我是完全一样的!” 巨大的后怕侵袭她,令她的胃一阵阵痉挛起来。 此人太可怕,太危险了。 他不仅要通过婚姻,禁锢她的人身自由,还想通过把她往绝路上逼,毁灭她的灵魂?!期待她被恨意泯灭理性,变成和他一样不择手段的怪物,期待她为了逃离这暂时的地狱,坠入永恒的地狱中! “希斯克里夫,”她将那把冰冷的武器扔向地毯,“我和你不一样。” “也永远不会一样。” “伊莎贝拉,你不愿意在那个地狱里同我作伴,”蛇一样的幽绿瞳仁,在黑暗里缩起,“那就只好,乖乖在这个地狱里陪我了。” 意识到他要 干嘛,她本能摸向床头柜上餐盘里的餐刀,将那点寒芒对准黑暗中逼近的身影。 “别碰我!” “放心,我们只做方便的事。” 刀尖传来阻力,她的手臂连同那柄刀,被他用结实的肌肉和坚硬的胸骨,硬生生地、一寸寸地顶了回来!因出汗打滑,餐刀几乎要脱手。 “停!” “为什么要停?这明明是你最喜欢的事,”他沉沉地笑,满是兴味,“伊莎贝拉,别的不敢说,这方面我一定能让你快乐。” 听不懂人话的疯子! 她用上另只手顶住,瞬间,刺破血肉的触感顺着刀柄传来,温热粘稠的液体从她手背流过,血腥气弥漫开。 不曾伤过人的她,生理性地抖,而希斯克里夫,甚至连停顿都没有,那点锋锐,在他悍然无畏的身体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餐刀随着他贴近彻底夹在了两人之间,刀背将要碰到她时,他猛地握住她手腕,巨大的力量如同铁钳,瞬间禁锢了她的动作。 缓缓抽出,扔向地面。 “希斯克里夫!” 他恶趣味地应了声,用身体的重量压住她,轻易制住她还能挥动的另只手,两只手腕被无法抗衡的巨力强行并拢,向上猛地一提,重重地压进枕头里。 “我——唔!” 蛮横地封堵住她,他的唇带着灼人的温度,力道凶狠,又带着缠绵。唇齿间尝到腥甜,不知是她咬破了他,还是他伤口滴在她脸上的血。 短暂地撤离,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气息抚在她疼痛的唇上。 “恨我?”空着的那只手攫住她下颌,令她张嘴,“恨吧。”再次贴上,噬咬舔舐,仿佛要用唇舌吞噬她,将她化在身体里。 一声绝望地呜咽。 身上的人受了刺激般,吸得更重、贴得更紧,蛇一样又湿又冷地缠绕她,拖她溺进这毁灭性的连接,病态的亲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退开,两人的衣服被他的血、她的泪洇湿,他感受不到她的痛苦,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只剩下报复的快感作为扭曲的满足。 他垂着眼,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缓慢地、近乎温柔地,抹去她下巴上的血。 第71章 松开她,起身离开,却又在门口停步,留下一句毒蛇的低语,“下一次,就不会有任何‘不方便’来打扰我们了,对吗?” 并没有等她回答,也不需要。 门被带上。 只剩下狼藉的她,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 梅菲尔区皮卡迪利街 空气里还残留着前夜暴雨的湿气,巴林爵士宅邸的雕花铁门敞开着,一辆马车停在院外车道上,车夫小声抱怨着,不时拽一下缰绳,安抚那两匹躁动的马。 马车旁,詹姆斯烦躁地踱着小步,埃德加和巴林爵士倒很沉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这都等多久了?爵士,希斯克里夫真答应贝拉能来送?” “第二次是我亲自去的,虽然态度很差,但确实答应了。” 时间在沉默和焦灼中,被拉得无限漫长。 终于,街角拐来一匹黑马,贝拉侧坐在前,被希斯克里夫紧揽着,丁香色的裙摆在颠簸中晃动。马匹在众人面前勒住,爵士刚要伸手去扶,希斯克里夫已托住怀中人的腰,将她放下,利落下马,挨站在她身侧。 婚礼前后不过一个多星期。 往日生机盎然的玫瑰,已经衰败得化妆都遮不住颓势,脸颊凹进去,颧骨突出来,颈间硕大的宝石项链沉重地挂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她瘦了太多,令人怀疑希斯克里夫究竟有没有给她吃饭? 好在眼睛还是亮的,清醒的。 “希斯先生,”爵士请他到道对面,“我想,我们应该给兄妹一些道别时间,您说呢?” 待那人离开,埃德加叹道,“亲爱的,我知道你现在的苦楚,但主告诉我们,必得救恩之人,才会在百般试炼中暂时忧愁。天堂才是你的家亲爱的,苦难是暂时的!有火炼的试验临到我们时,不要奇怪,倒要欢喜......” 她静静听着,这安慰直到埃德加上车前才停,她隔着车窗,深深看他一眼。 保重,伊莎贝拉的哥哥。 “那我也走了,贝拉,”詹姆斯重重叹口气,“但愿下回见你别这么费劲吧。” “詹姆斯,你过来一下。” 道对面,爵士正说着什么,眼镜下的神情是惯有的认真。然而,他的话,连同他整个人,都仿佛隐入了空气,激不起身侧人一丝涟漪。 希斯克里夫松挽着缰绳,目光正死死地、牢牢地焊在对面,盯着詹姆斯跟着贝拉走到马车后方的一棵树下,站在一起冲她咧着嘴傻笑。 “贝拉,爵士让他伦敦的托利党好友,打听了下希斯克里夫的底细,哎,这一年可不止你在忙着钱生钱,他也没少投资,确定的是通过康沃利斯的内部情报,战争套利,买卖国债,倒卖康沃利斯的军火,”他压低声音,“不太确定的,听说哈,听说他在圣詹姆斯区入股了赌场俱乐部,在放贷!” 他忍不住笑道,“你说他会不会有一天玩脱了,给自己玩进去?我盼着他玩脱!反正《普通法》遵循femecovert原则,你只要不协助就不会被连累!到时候你就是独身富婆啦。” 贝拉仿佛没听见这颇具安慰地畅想,目光定在对面,和那道锁住她的视线无声相抵。 “詹姆斯,”她开口道,“你是我第一个同伙,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会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支持我,对么?” “当然贝拉,只要不是那种百分百要进去的事,我支持你。” “好。接下来,是我的遗嘱......” * 南希推开门。 卧室里很暗,很静,只有珐琅钟的走秒声,床品还是她昨晚收拾时的样子,床头柜上的食物又没有动,甚至水都没少!梳妆台上的花瓶里,荆条尚粗壮,玫瑰已尽枯死。 贝拉坐在地毯上,靠在床尾,像一尊雕像。 四天水米未进,让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苍白,嘴唇干枯,她的气息,心跳的起伏,却吃力地仿佛随时会停止;但那双盯着墙上画像的蓝眼睛,却格外地亮,神情也格外清明。 南希将盛着汤的托盘放在她旁边,扯开窗帘,令阳光照进屋里来。 “小姐。”她蹲下轻唤,“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吃点吧。您再不吃不喝,我就只能告诉希斯克里夫,叫他喊医生来了!” “不可以!” 南希眼圈瞬间红了,“我是什么都听您的,可这种事情我要怎么听?!您趁着他最近不来主卧,这样地绝水绝食,是想......”她无法说出那个词,在她的信仰里,那个词是大罪,“您也太残忍了,是要我亲眼看着您......么?” 两颗泪珠从她圆眼睛里滚下来。 贝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吃力地抬起手,擦掉她眼泪。 “我不会死,我是回家。” “回家?我不明白小姐,不吃饭就能回画眉山庄么?” “当然不是,画眉山庄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伊莎贝拉。准确讲,是从希斯克里夫到画眉山庄做客那天起,‘我’不再是伊莎贝拉.林顿。” 南希顿住,泪珠在睫毛上凝结,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也不是第二次。 “我的灵魂,来自很远的地方,远到你无法想象,”她扯动嘴角,冲她微笑,“我是240年后的中国人,我叫王莎。” 她以为南希会震惊,不可置信,至少也需要她再做些解释,但意外地,那张小圆脸仅用了一秒,就满目豁然了。 王莎不讲,她绝不怀疑,但当王莎给了她答案,她接受这个信息就只需一秒,她伺候过原主,又和王莎朝夕相处整整两年,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差别? “小姐您......” “别叫小姐了,也不用称呼‘您’,”贝拉笑着打断她,引她看面前那副画,“王莎不是小姐,我们是平等的朋友,南希。” 南希怔怔地看了那画中人很久,就像看重逢的老友。 “你真 的......决定了?” “南希,希斯克里夫这个人,”她提起微弱气息,缓言道,“可怕的并非能力和心机,而是他的耐力,他的复仇是可以持续数十年,甚至延伸到下一代的。和他斗,赢一回两回,根本没用,跑到天涯海角,也只是暂时,只要被盯上了,就只能和他永久纠缠。” “但是,总有一堵他无法穿透的墙,那就是时空。” 良久的沉默后,南希垂头道:“我明白了。” 泪水依旧在流,只是不再是纯粹地绝望,若离别不可避免,至少......至少她不是走向......而是回家? 王莎伸出枯瘦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若离别不可避免,至少......至少她面对冰冷的自己时仍怀希望,能不能回家不重要,她觉得自己回家了,很重要。 “南希,听着,我的非股份遗产会留给埃德加和伍德,但我把精工之冠的股份,以4:4:2的比例,留给你、亨利和艾伦。一定要跟着巴林爵士好好学!永远不要放弃学习。”垂眸叹笑,“没机会看你恋爱了,但记住,你配得到上任何人!所以,你一定一定,只可以嫁给爱情和光明。” 那张小圆脸,已是泪流满面。 良久,那温暖的手紧紧回握住她,“你的名字莎,是莎草的意思么?” “是,不过这不是原名,也就是你们说的洗礼名,是我成年后自己改的。” “你给自己改名莎草,是在那个世界受过苦么?给我讲讲,你在那个世界的事吧?” “好。” * 院门响了,敲得很重。 约瑟夫嘟囔着开门,接过希斯克里夫手里的缰绳,将马牵回后院马厩,从杂物间的小门回一楼,在楼梯口又碰上了希斯克里夫,前几天这人一回来,都是一秒也不在别处呆,直接回三楼的——那里有他的私人堡垒。 今天怎么杵在这儿,一直看厨房? 他嗅了嗅,瞬间来了精神,怨声怨气地嘟囔起来,“老天爷!帮帮我们吧!”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主什么时候才能惩罚那些不知感恩、糟践神赐的罪人! 一道阴冷目光扫向他。 感受到那目光,他告状的劲头更足了,“有些人就是不知好歹,南希那丫头!仗着楼上主卧里那位,简直无法无天了!炉火占着,锅碗占着,把厨房霸占得死死的!我连口热水都给您烧不上!” “还有更可气的!”约瑟夫激动地像是目睹了滔天罪恶,“那些上好的白面包!鲜鸡肉!牛奶!要么喂了狗!要么就被那死丫头全倒泔水桶里啦!上帝啊,她干脆直接倒吧!去楼上走个来回干嘛?简直是造孽!是滔天大罪!神必不饶恕这败家行径!” 希斯克里夫疲惫沉郁的脸,又添了被琐事侵扰的烦躁。 厨房里炉火正旺,锅里粘稠的褐色糊状物显然已经熬过了头,散发出焦味。然而,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灶前流泪的南希,那压抑、痛苦的神情,绝不可能是因为熬糊了一锅汤。 “南希!”他的声音不高,却令对方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 第72章 烦躁瞬间被一种更强烈、更不祥的直觉攫住,他没再问一句,转身就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噔噔’声。 卧室门被粗暴推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房间昏暗,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他目光如同探针,精准地钉在床尾的地毯上。 伊莎贝拉躺在那儿,因脱水变得很扁,像一具被抽干了的玩偶。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异常嶙峋,皮肤不再白嫩,而是透出死气的青色,浓密睫毛覆盖着眼睑,了无生气;只有胸口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呼吸,是唯一她还活着的信号。 手边有一张纸,他拿起来,上面写着:命已还,你我灵魂,永不再见。 “他妈的!!!” ...... 意识像石沉大海,向下坠着,坠着,最后的微光渐渐熄灭,陷入一片虚无,连意识也快要消散。 忽然,一股大力,粗暴地撕开了那死寂。 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渐渐清晰,乔治亚天蓬床,丝绸帐幔,那副画,南希,凯蒂。 随即,一张立体的脸蛮横地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希斯克里夫。 他俯着身,离她极近,那双灰绿眼睛灼灼地、死死地盯着她,翻滚着被彻底激怒的风暴。一只手正像铁钳一样捏着她下颌,另只手拿着银汤碗。 “灵魂永不再见?”声音压抑嘶哑,“伊莎贝拉.林顿,你做梦!只要我希斯克里夫还喘着气,你就休想!” 他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直起身站在床边,将汤碗在床头柜上,拿过一个本子,扔她怀里,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逼视着她。 “你知道为什么汤姆的请愿书能被打回来么?!因为他的请愿书,根本没提交关键证据!关键证据在我手里呢!伊莎贝拉!他的工作日志你也看了,说精密螺纹车床是他的理论,亨利只动了动手,会有人不信么?!够不够推翻他亨利的数据合理性!就以亨利的水平,公示期他赢得了么?!”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刚回体的神经上。 “撕吧!尽管撕了它!”他狞笑起来,“这是抄本!” 王莎停下手,不住颤抖起来。 “你敢死,我就让汤姆和亨利公示期见!赢得了,他这辈子也得活在被质疑中!赢不了,他、他的雇主巴林、精工之冠!都他妈完蛋!玫瑰工厂还有海军订单没交货吧?你敢死,我就敢让订单不合格!股东韦尔斯利、你哥埃德加.林顿,都给我坐牢去!” “你还给过伍德和南希各百分之三干股,对吧?那他们也进去!” 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抽搐,瞬间疼出汗来,令她不得不躬身攥紧。 “希斯克里夫!”南希朝他怒吼,“你这个天杀的魔鬼!你吓唬谁呢!你不一样是玫瑰的股东,你不是一样要进去!你的凯瑟琳也得进去!” “你懂个屁!《普通法》规定,妻子没有连带责任,至于我,”他声线骤然压低,带着铁石般的绝决,“我早就在地狱里了,她要是走了,我就拉着你们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瞪着她的通红眼睛,满满的全是怨。 王莎抬起头,眼眶比他更红,她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吼叫,抓起手边最近的东西——沉甸甸的花瓶,用尽全身力气,向那个她所有痛苦的源头,狠狠砸去! 他高大的身躯立在床前,没有躲,甚至没有眨眼,那花瓶重重砸在他肩膀上,蹦出的玫瑰用刺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凯蒂惊恐地瞪大了黑眼睛,她为了女主人醒来能开心些,特意插了新花,将花瓶挪到床头柜上,居然因此伤了男主人,吓到她悄悄退出了房间。 “你恨死我了,我知道。”希斯克里夫目光死死锁住她,“那就恨吧!用尽你所有的力气去恨!毁灭这房间里的一切!你再猛烈十倍,我也承受得了!但想逃?做梦!” 王莎因剧烈的情绪而痉挛,如同濒死的野兽,嘶嘶地上不来气,几秒后,她 眼神忽然变了,从绝望变成狂乱,开始无意识地抓自己,手臂瞬间被抠出新鲜血印子。 她从未有过的状态把南希吓坏了,不,吓到的大概不止南希。 希斯克里夫僵硬地坐下,“看,”开口嘶哑,“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了。”他伸出手,有力却又异常小心的,一根一根掰开她死死掐着自己手臂的手指。 他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侧嘟囔,“瞧瞧,林顿家给了你一副什么身体。伊莎贝拉,如果你真疯了,你就逃不掉了。” “希斯克里夫!看你把她逼成什么样了!” 南希冲过来要分开两人,却被他条件反射地一把推倒在地。 “要么想想怎么办!要么闭嘴——啊!” 怀里的人忽然猛地揪住了他的头发,那狠劲简直要他的头皮一块扯下来,一开始,他还顺着她的手后仰,可发觉后仰会令他不能抱她,就硬生生叫她揪下那一撮头发来。 “够了。”他用手感受她的一切,“看看你这消瘦的身体吧!够不够你这么折腾!伊莎贝拉,要宽恕你可真难呀,但如果你现在不再用劲,我就宽恕你,可助你逃走的帮凶,我绝不会饶恕她!我会令她搬出我的房子!” 怀里的人静了两秒,猛地咬在他肩膀上,就像饿疯了的野兽,非要咬下那块肉吃掉才算罢休!希斯克里夫只是愣了一瞬,就一动不动任她咬着,可惜那力气的极限被虚弱的体能限制,最终只留下一个血牙印。 “莎......”南希顿了顿,“小姐是不是,被你气出林顿夫人那种病了?” 那张掌控一切的冷峻的脸,显出猝不及防的骇然。 * 那天开始,希斯克里夫天天都会来主卧,盯着贝拉喝水、吃饭、喝药,是以前凯瑟琳喝得那种药汤。 而喝药的人,则如同被困在情绪的惊涛和冰原里,反复颠簸。 有时候连续几天卧床不起,对什么都毫无反应,起床、梳洗、更衣都成了障碍,只能南希帮她,有时候一整天一言不发地坐在扶手椅上,盯着那副画,姿势几乎不变。 也有精力异常旺盛的情况,不眠不休在房间里走,这时候如果有人打断,她会瞬间转为暴怒。偏偏希斯克里夫每次都像飞蛾似得扑上去,故意挑起争吵,将她的注意力拉到他身上。 他就会如愿以偿得,得到她的尖叫、咒骂、被挠得一身伤、被她手边的一切疯狂砸,希斯克里夫眼都不眨一下,甚至为自己能叫她疯狂而得意哩。 偶尔的,她会伤害自己,这是唯一的禁忌。 尽管第一天就移除了房间里所有可能的危险,但拿头撞墙是防不住的,希斯克里夫会疯了一样,用近乎勒死她的力量禁锢住她,在她耳边威胁,比她更像个精神病。 就这么喝了两周多的药,希斯克里夫不出现时,她情绪近乎正常了。 南希帮她慢慢梳着头发,镜子里漂亮的脸苍白倦怠。 “这种病叫......双相么?”她回忆着夫人以前生病时,王莎说过得话,“躁郁症?你是自己得过,所以会治。” “不然呢?”自从发病,即使面对南希,她也更尖锐了,“我一个机械人,就算有生物学常识,又不是学医的。除了因为先进两百年,知道消毒概念,还有从新闻上看到的,我家乡伟大的药学家发现的青蒿素;我了解的,也就是久病成医的双相了。” 比如她心脏和肺部,自从那天被气到,就总难受得要命,她就不知道怎么了,心梗?肺病?还是先心病?不知道。 “但也真够奇怪的,”王莎摇摇头,“双相在现代医学,被认为是一种大脑疾病,可我是魂穿啊!按道理更换了硬件,我应该完全好了,不然给凯瑟琳试药时,为什么会有副作用呢?” “对哦,那为什么发病了呀?”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的灵魂,保留了易感倾向?极端压力下,可能比普通人更容易出现问题吧,也或者,是林顿家遗传的体质太弱,本来就容易得各种病。” 原著里林顿家似乎有基因遗传病,她家人身体都比较弱,老林顿夫妇一被凯瑟琳传染,没两天就死了;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气色也不健康,很苍白。原著说兄妹俩得得是同一种病,一种初期发展缓慢,一旦激发就很快耗尽生命的病。 特别是原著里伊莎贝拉后来的儿子小林顿,那叫一个弱不禁风。 “该死的希斯克里夫!都怪他!” 门砰的开了。 来人是该死的希斯克里夫。 看起来很匆忙,甚至忘了给约瑟夫马鞭,还在手里攥着呢。 “喝药了么?” 他走到她身侧,没有像每次那样强行触碰她,只是保持着这个极近的距离,用目光一寸寸地描摹着她轮廓。但也没忍多久,就伸出手,屈指摸她有了肉的脸颊。 南希放下梳子,她不想令王莎因顾念她,而骂人不能畅快,意味深长地笑看镜中人一眼,出门去了。 第73章 王莎抬眼,她虽然坐着,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瞅着希斯克里夫。 “你以为你穿上礼服,学会伦敦人的腔调,像个人样,就真是个人了?就能掩盖你骨子里的野蛮?只有流氓才会这样对待女人!衣冠禽兽!” 他嗤笑一声,手不仅没停,还故意地将她腮肉往上推。 “伊莎贝拉,我本来就是流氓,本来就是禽兽呀!我可从来没在这种事情上对你说过假话,我看你的身体,对我这种禽兽手段,其实有一种天生的爱好哩!” “我看你对当狗也有天生的爱好哩!” 灰绿眼睛在逆光里幽幽眯起。 “只敢对女人孩子龇牙的怂狗!报复亨德雷?人家废了你才敢动手吧!对付埃德加?也只敢用勾引他妹这种下作手段!连对付女人都只敢来阴的,连敢正面对峙的野狗都不如!” 希斯克里夫猛地钳住她下颌,压向她。 “要给凯瑟琳当狗你就好好当!” 正俯身的动作骤然停住,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凯瑟琳选埃德加的时候,你只敢像个懦夫一样逃跑!凯瑟琳不要你了,你哭着喊着她是你的命,像条被扔了的狗一样撒泼打滚!希斯克里夫,你的主人不都要捡回你了么?怎么不回去,非要乱咬行人啊!” “你可真犯贱!” 默了几秒后,希斯克里夫忽然大笑起来,露着他森白的虎牙,不,犬齿。 “伊莎贝拉,原来你喜欢玩这个,主人和狗的游戏,”满是兴味地凑她更近,“你是喜欢当主人,还是当狗?我满足你。” “你也配?”夺过他另只手上的马鞭,鞭身停在他脸边,却故意地不蹭到他,“我就是抽你,我都嫌脏了我的手,你就是主动跪下给我当狗,我也不稀罕!” 下一秒,他猛地直起身,箍住了她的脖颈! 他的手指以惊人的力量,死死嵌入她柔软的皮肤,精准压迫着动脉,扼住她的气管。空气瞬间被切断!肺部在绝望地抽搐、灼烧,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快窒息的瞬间,那扼住咽喉的恐怖力量才消失。 “砰——!” 卧室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上! 静了两秒,极其突兀、高亢的‘哈!啊哈——’爆发出来,她开始大笑,像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她仰起头,身体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积压的愤懑、委屈、不甘、绝望都笑出来! “咳!咳咳!”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肺部感觉要爆炸!生理性的泪水涌出,不都不掏出手帕。 “咳——呕!” 世界彻底安静了,只有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子,斜斜照在手里展开的帕子上。 洁白中一朵鲜红,恍若绽放的玫瑰。 第50章 卧室门被猛地推开。 是希斯克里夫,身后跟着位衣着体面的老绅士,提着医箱,他目光扫过那些考究但被砸出不少坑的家具,落在扶手椅上。 病人正歪在上面看书。 医生鼻翼阖动,问主家道:“夫人在喝什么汤药?” “你不用管,”希斯克里夫语调强硬,“看你的病就行,好好瞧瞧她,为什么用最好的东西供着,能把自己糟蹋得像个济贫院的痨病鬼!” 盯向绷着脸的贝拉,“放心好了!他信奉经验主义,不会放你那珍贵的血的。” 医生走到椅子边,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仔细查看她的肤色,翻开她眼睑,问了不少问 题,因着贝拉每次回答都是‘没有不舒服’,后面就只问旁边的南希了。 良久,他转向希斯克里夫,“夫人身体虚弱,是长期营养匮乏和精神的巨大耗竭共同所致。先前困扰她的忧郁病和狂躁病,依我观察已平息。我会写一些能进补的食物,但比起饮食,她更需要平和的氛围,”意味深长地一顿,“您最好,让着夫人些。” 对方含混地‘恩’了声,“只要她别再给我玩寻死的愚蠢把戏!” “希斯克里夫,”开口的是贝拉,“请你离开。我要问医生女性私密方面的不适,你在这里不方便。” 他哼笑一声,眉毛拧成一个结,从牙关迸出警告,“我以后不想再听到这个词,伊莎贝拉,你的每一寸血肉都是我的!你和我没有不方便!”对医生道,“记住她的任何情况——任何!” 希斯克里夫离开后,她看向南希,南希笑笑,“和我还害羞啊?好好好,我也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希波克拉底誓言,您会背么?” 面对气场完全不同了的夫人,医生愣了下,才背起来:“......凡我所见所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信么?” “当然,这是每一位医生都该信奉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不会告诉您先生的,不止为我职业的操守,更因他对您过度紧张,并无益处。”医生神情一凛,“夫人,刚才您若因此有病情上的隐瞒,请务必现在明言,这关乎性命。” “好,”她掏出一个帕子递上,“我最近很容易疲劳,胸骨的位置感觉被石头压着,情绪激动时会针刺一样的疼,起身会头晕发蒙,话说多了就想咳嗽。前两天,还咳血了,”自嘲一笑,“可以说,我的躁郁症就是看到血的那刻,平息的——咳!咳咳......” 医生立刻打开医箱,迅速取出一个中空的硬木筒,贴上她胸廓。 “仁慈的主!”医生低呼,冷静瞬间被凝重取代。 等她不咳嗽了,他又拿出一个象牙叩诊锤,手掌贴上她后背,开始有节奏地叩击那只手的指关节,凝神听那回响,眉头越锁越深。 十分钟后,手掌收回,检查颈部和脚踝。 “夫人,”他声音肃穆,“坦白相告,情况极其严重。虽然还没有水肿,但心音明显亢进,大范围‘隆隆’的杂音......据我经验,心和肺其实是一个系统,听和叩的结果都强烈提示,您这个系统已经严重受损。更别提,”他点点手帕上的血,“咯血这个无可辩驳的体征,恐怕......我能为您做的,也仅仅是提供鸦片酊,来缓解后期您的窒息感,以减轻痛苦。” “好,我明白了,谢谢。” 看医生前她已有预感,毕竟‘咳血必不久’,这个常识她是有的。 从靠枕下摸出刺绣手袋,取出几枚金币放医生手里,“请您务必收下,操守归操守,报酬归报酬。” “孩子,上帝与你同在,身体的苦痛越是折磨,灵魂就越早拥抱福泽,尘世之路越沉重,天堂之路就越轻松。” 她扯动嘴角冲医生笑笑,心情不知有多么复杂。 死了,她就解脱了,如果是之前一无所知的她,确实得了轻松;但现在她已知希斯克里夫留了一手,亨利的命运因为她的过失,被牢牢捏在了他人手中,她死后,亨利会面临什么? 她要怎么轻松?! 医生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法郎钟单调的咔哒声。 直到希斯克里夫进来。 他反手锁上了门,把外套随意扔在沙发,松开领巾,像一片乌云一样罩在她眼前,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试图从那复杂神情里挖掘出信息。 对默了会儿,他忍不住道:“医生说了,你没事了!哼,难怪这两天你的嘴巴怎么肯闭上,不骂人了。” “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没有任何预兆地,希斯克里夫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搂起她腿弯,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她挣扎起来。 “别动!”希斯克里夫低喝,收紧手臂,将她死死禁锢在怀里,走向那张床。 他将她放在床上,一只胳膊钳住她两只手,一只腿压住她,令她完全动弹不得。 垂下眼,视线一寸寸扫过她,带着一种游戏终于结束,该结算奖励了的兴味。 滚烫的唇猛然贴上,另只手控住她下巴令她侧头,好更深地承受。 寂静房间里,暧昧的舔吃声,和粗重的喘息,渐渐盖过了钟表的走秒声。 不知何时,下巴上的手悄然松开了,塔夫绸布料的窸窣声响起,她瞬间绷紧,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淹没在唇舌间,她开始疯狂地挣扎,又被绝对地压制。 他稍稍撤离。 “希斯克里夫!” “我怎么了?”他目光如狼,紧锁着她滚烫的脸,“我要好好检查一下,你究竟方不方便!” “你这个畜生——唔。” 希斯克里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和她同时发出一声喟叹,灰眼睛赤裸地看着她,薄唇勾起弧度。 “你明明被亲得很爽,伊莎贝拉。” 任她挣脱开,躺着平复。 她深深闭了下眼睛,推开他坐起来,解开窗幔的丝绸束带,用那束带扎起头发,顿了一下,像在下决心,紧接着,塔夫绸独有的簌簌声再次地响起。 第74章 希斯克里夫垂目,眼神是漫长狩猎后,终于将最难驯服的猎物逼到绝境,欣赏它不再挣扎的认命的爽,又有一丝隐秘的疼。 捉住她,像从深海里捞起一件失落宝物,将她一把拽回怀里。仔细地、一寸寸看她此刻的状态——煞白的脸色、咬紧的嘴唇、紧握的拳头、羞愤却走投无路的眼神。 他亲了亲她唇角,低低道,“什么都想吃?吃得下么?” “希斯克里夫,”怀中人抬起满是泪光的蓝眼睛,“我绝-对-不要孩子。” 绝不能在死之前,给他再留下一个复仇埃德加的工具! 希斯克里夫陷入缄默,无法再从神情看出他的想法。 十几秒后,抓着她手腕的大手松开,清晰的金属搭扣声响起,紧接是属于男性特有的、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在黑暗中极具侵略。 “用眼睛看着。” * 南希开门进来。 “莎,希斯克里夫说,让你在会客厅等着。” “会客厅?是要见谁么?” 让她见人,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知道,只说等着。” 起身走到更衣间,挑了件崭新的紫裙,化妆,下楼。 进会客厅时,正碰上出来的约瑟夫,手里抓着抹布,头发汗湿地贴在额头上,满腔地怨气。 “天杀的!这简直是要了命!整整一天!‘约瑟夫,拿这个!’‘约瑟夫,擦那个!’非得让人累死算完!我只盼着早点儿进坟坑,早点儿躲开这地狱!” “哈,”先进去的南希稀奇道,“这还是那个会客厅么?这约瑟夫,虽然嘴巴毒,活干得还真是可以呀。” 本来紧闭的深红窗帘被流苏带束起,长窗擦得光可鉴人。自搬来就没亮过的黑屋子,现下点着几根蜡烛,那些蒙灰的昂贵桃花心木家具,光洁得能映出天花板上的石膏雕花。 坐在沙发上等了会儿,希斯克里夫进来了,身后跟着的,居然是詹姆斯? 詹姆斯眼睛通红,见到贝拉的瞬间张大了嘴巴,不亚于见了鬼。 “瞧瞧你这可笑的蠢样子吧,格林,”希斯克里夫蔑笑道,“以为我叫你来,是来参加希斯克里夫夫人的葬礼,为此哭了一路吧?可真是蠢到家了!”目光移向贝拉,面色阴沉下来,“伊莎贝拉,他可真是你的好伙伴啊!连你死都能支持的好伙伴!” 他粗暴地将詹姆斯按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以一种宣誓领地的姿态深深陷进沙发,转圈扫了眼屋子,难掩得意道,“别哭丧个 脸了,你的伙伴过得难道很差么!既然是来参加葬礼的,那肯定拿了她的遗嘱和信托协议吧。” 詹姆斯攥紧手里皮包,警惕地瞪着他。 “希斯克里夫,”开口的是贝拉,“你要干什么?直接说。” 他没回答她,而是转向跟进来的凯蒂,做了个书写的手势。凯蒂立刻地点点头,跑出去,没一会儿就搬来了书房桌上的羽毛笔和墨,以及一沓空白羊皮纸。 “听着格林,我要和她签《声明协议》。” 在场能听见的,都愣了神。 “谁叫我娶了这么一位夫人,从我拜访她家的那天起,就防着我接近她的钱一寸呢,恨不得把她的钱锁进伦敦塔,再雇一队火枪手守着。现在他的合法丈夫,要对本就应该属于他的权利,作如下声明!” 虽然万分地震惊和不解,詹姆斯还是俯身拿起笔,在羊皮纸上写起来。 “我希斯克里夫,永久放弃对子女名下财产的所有权、管理权及收益权;放弃担任子女财产监护人的权利,”他厌恶地看向眨着圆眼睛的那人,“指定南希.柯林斯,为子女财产唯一监管人,此权利除其自愿外任何人不可强迫其转移。” 詹姆斯怕对方反悔似得,迅速写完,检查一遍,在受托人处签上自己的字;南希蹲下来,狐疑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推到希斯克里夫面前。 沙沙声后,笔被传递给受益人。 “希斯克里夫夫人,”那灰绿眼睛满是怨气,“签了它,你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将永远安全地烂在保险柜里,一个子儿都不会沾上你丈夫的手指。” 她拿起笔,签下了名字。 希斯克里夫起身看着詹姆斯,那眼神分明就是送客。 等二人离开,成为监管人的南希,心情异常复杂道:“他真的不是正常人,所有行为都令人不可理解!莎,我想来想去,真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希斯克里夫就是单纯在图人,图困住你这个人!” 再次回来的希斯克里夫,一句话也没说,一把将贝拉抱起,向楼上走去。 卧室门‘砰’的一声被踢上。 帐幔晃动。 “希斯克里夫,让我想想好嘛?我总要有个接受的时间吧?!” “伊莎贝拉,孩子现在已经不能作为我报复林顿的工具,如果我这么让步,你还要拒绝我,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令她所有细微的表情暴露,“你打算公示期一过,就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哼!你不想怀孕,是为了走得干干净净?!”他语气颤抖起来,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恨极了怀里的人,“那我就不得不重新考虑,公示期该怎么做了!” “那你呢!”贝拉吼道,“孩子已经不能作为你报复的工具,你又何必执着造个孩子出来!又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解决你的需要!” “我的需要?”那张离她极近的脸,因强烈的情绪扭曲着,“我的需要,就是你给我生个孩子!”他的声音颤抖起来,甚至带上了哭腔,“贝拉,向我证明,你不会离开我。” “希斯克里夫,如果我真的想走,孩子就能阻止我么?” “那我们就来试试,看他能不能!” 她摇着头,痛苦地望着他,祈求着他,他比她更痛苦地回望,决绝地拒绝了她。 狂风低啸,如同困兽的悲鸣,猛烈撞击着窗玻璃。 墙角粗壮地荆棘生长着,紧紧绞缠住玫瑰那瘦枝,黝黑虬结的棘刺,深深扎进玫瑰里,非要它结出它的果实。 壁炉里没有火,却越来越热,烛光在墙上投下不断晃动的阴影。 封堵住未尽的痉挛,浮而复溺,溺而喘喘,感官尽失,灵魂腾空。 阳光从明亮渐渐变成暖橘,窗户的影子拉长,越来越大,直到完全融入黑暗。 终于,浓白的蜡泪难以存续,热烫浇下。 一声压抑太久,终于释放的喟叹后,粗重的呼吸均匀下来。 世界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起身,赤脚大步走到窗前,叩开黄铜窗栓,双手用力推开窗户! 风猛烈拍向脸颊,她闭上眼贪婪呼吸,要将这风全部吸入肺腑,哪怕带来疼痛。 天呐!多么可怕的狂风!多么剧烈的痛苦! 可她王莎的灵魂,也不是懦夫! 当耳朵开始倾听,眼睛开始探寻,当脉搏重新跳动,大脑再次运转,灵魂支撑血肉,血肉扛住枷锁,她将无惧痛楚,无惧任何折磨!终点之前,她要展开双翼,丈量深渊,为在意之人的自由,俯身最后一搏! 那浓烈的气息无声地靠近,再次地将她淹没,滚烫的臂膀,再次地将她禁锢。 身后人埋进她颈侧,“疼么?” 她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幽幽道:“疼,但更爽。你真厉害希斯,要是早知道这么舒服,我就不闹着要逃离你了。” 一声粗粝地低笑。 “这就满足了?” “我想我没什么不满足了,我的钱是安全的,住着大房子,你还这么厉害。”她抬起胳膊,亲昵地环住他脖子,亲他得意扬起的唇角,“非要说还有什么不满足,就剩一件小事了。” 灰眼睛猜忌地眯起。 “希斯,你能让亨利常来看看我么?能够随时确定他的安全,确认你和汤姆没有暗中对他动作,我才能安心地和你生活呀。” 默了几秒后,他沉声道:“再来一次,明天就让你见。” 不等她回答,就低头捉住她的唇,开始不知餍足地索取...... 狂风再次呼啸。 墙角的玫瑰藏起刺,只待翻身时,也扎透那荆棘! 第51章 残暑已退,早秋风凉。 蹲在墙角修剪玫瑰的凯蒂,稀奇地回望院中。 今天的前院可真热闹。 女主人居然下楼来散步了,她今天穿着件茜草红的裙子,挽着利落的发髻,画着精致的装,一改往日颓靡之气,正抱着凡尼和南希说笑,时不时瞥向院门。 大门前的约瑟夫,裹着他那件油亮的旧外套,眼睛死死盯着女主人一举一动,刻薄的嘴唇向下撇着。 “约瑟夫,”南希笑问他,“瞧瞧这高墙,滑得连只猫都爬不上去!还有那锁,那可是布拉默的锁子,悬赏都没人撬得开!在这儿防什么呢?防我们飞出去啊?” “你们真是坏透了,”他恶狠狠瞅向正在石凳上吃烤鹅翅的哈里顿,“那东西我们在呼啸山庄,米迦勒节才舍得吃!你三两天就给那小子吃!娶到败家老婆,一定是主对希斯克里夫这个不信上帝的人的惩罚!” 第75章 敲门声打断了斗嘴。 来人是希斯克里夫和亨利。 亨利长高了,棉衫的袖子看着短了不少,看到她的瞬间眼睛都亮了。 贝拉只用余光扫了眼他,便走向希斯克里夫,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抓着他外套前襟,踮起脚亲了下他的脸。 希斯克里夫明显僵住了,被亲到的地方绷得死紧,那只垂在身侧戴着黑手套的手,无意识摩挲着。 “希斯,”她拉住他那只手,“早上你出门的时候,忘了告诉你,我特-别-想吃苹果。”眨眨大眼睛,无比期待地望着他,还‘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就是在画眉山庄时,你拿给我的那种特别红、特别脆的。等会儿你送亨利的时候,能顺便买点回来么?伦敦有卖的么?应该有吧?” 然后,她像是才注意亨利,松开他去摸 了摸亨利的头,神情平常。 希斯克里夫视线扫过两人,默了几秒,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的“等着”,转身快步走出了院门。 关门的约瑟夫嘴里嘟囔,“天!谁来救救这被女巫蛊惑的可怜男人!”一旁的凯蒂则抿嘴偷笑起来。 揽过亨利肩膀,进门厅时,贝拉脸上的温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和紧迫。 南希守在二楼楼梯口,警惕地盯着楼下。 书房里。 贝拉将亨利拉到窗边。 “听着,亨利。”她语气异常坚定,“专利的事,我们不靠他放过!我们靠自己!你要给我争气亨利!” 亨利眼眶一红,重重点头,“贝拉女士!我可以学!学理论,学数学,我一定不叫汤姆在公示期打败我!令他们说我是工匠,给您丢脸。” “不亨利,不要进了别人的节奏,更不要浪费时间在不擅长的事上,消磨你的灵气。你才不是什么工匠,你是征服世界的工业大师!公示期打败汤姆?”她摇头,“远远不够!亨利,你的车床滑动刀架,是很伟大的创新。” “但更伟大的,是你的标准化思维,是原料从生产线一端进入,成品从另一端直接产出的流水线生产概念!我现在要你,设计一整套「舰用滑轮组」生产线,去申请生产线专利!这和单一机器的改进,根本不是一个量级,我看谁能抄!” 原历史上,成年后亨利.莫兹利接到过海军舰用滑轮订单,为了制作这批滑轮,他研究了一整套生产线,设计制造的机床高达44台之多,并在一年内完成全部机械设备,投入了生产。 “我知道,这对于现在的你很难,毕竟我只能口头指导,不能给你图纸了。”她按住他肩膀,蓝眼睛因激动而泛红,“虽然不能给你图纸,但我一定想办法让生产线专利通过,把你送上去!送到他够不着的地方!” “贝拉女士,只要有原理思路,我可以画图!您能给我讲讲具体需求么?” “好。目前的英国军舰是木质风帆动力,控制风帆的部件,叫滑轮组。是由滑轮、滑轮框架和缆绳组成的复杂升降系统。一艘大型军舰,需要至少一千个滑轮组,庞大的英国皇家海军,每年需要至少十万个!可现在这些滑轮组,全部依靠手工制造,成本极高,效率非常低下,而且质量层次不齐,规格难以通用。” “贝拉女士,我明白我要解决什么了,您能再给我一些工作顺序上的思路么?” “好,第一步,先画图。将切割、加工、钻孔、打磨等分散工序,通过一系列机床连成系统,将这些车床全画出来。第二步,去找布拉墨!用帮他解决液压机难题为条件,和他签协议!让他帮你一起,尽快做出重要环节的刀头、钻头;申请专利不需要成品,关键模型即可。” “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和布拉墨的协议,去找巴林爵士,他的律师一定能谈妥,免去日后纠纷。滑轮组成本核算找公正港的克拉克会计,他很守职业道德,不会泄密。最最重要的,是你画好的图纸一定要保护好,明白么?” “明白!” 窗外,院门开启,希斯克里夫回来了。 “亨利,一会儿配合我。” 贝拉走到门口将门打开,示意南希进来。 回身到书架前,取出一本林奈的《自然系统》,翻开,等了几秒后,她对亨利笑道:“你确定那是德比伯爵府的仆人?” “啊,是的!可能德比伯爵夫人,以为您还在蕾切尔太太家租房呢。” “那她也太小看我嫁的人了,不就是伦敦么,谁还买不起个房子啊?”她抬眼,冲门口那人笑,“希斯,你回来啦。刚才亨利说,德比伯爵夫人派人去催过,又是叫我帮她当茶侍那事,要去么?” 希斯克里夫站在那里,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气息微促,目光扫过三人。 “去吧。”语气很沉,听不出情绪。 “亨利,那你让伍德去给伯爵夫人回个话吧,让她安排好时间后通知我就好,不,和希斯说就好。”她把那本书放亨利手上,“你自己先看会儿书!我要去洗苹果吃,南希,你帮我。” 她走到门口,低头从他手里抽出那袋子苹果,发髻扫过他大衣前襟,发间的淡淡馨香和他身上凉气,缠在了一起。希斯克里夫向前倾身,那只空了的大手抓住了她手腕。 她迎着他目光,闲适地问:“一起去?” 希斯克里夫没有回答,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刺向书柜前,正局促抱着书的亨利。手腕上皮革的微凉触感消失,堵在门口的高大身躯侧了一步,给她们让出门口。 厨房里。 南希看看门口,小声道:“几个苹果而已,我一个人洗就行,亨利好不容易来一趟。” “真以为我是来洗苹果啊,”一声哼笑,“我是给他搜亨利身的空间。”蓝眼睛看着她,正色道,“南希,今天开始,我会给你讲未来的知识、思想。你要学习投资学、运营学、甚至心理学,你必须成长,从内而外的强大。” 扫向门外,“想办法把哈里顿带上,叫他在你旁边一起看书,读书认字。” “你都不‘回家’了,我还学这干嘛?虽然你要我平等地看你,但说实话,我还是喜欢当您的女仆!”她暗暗地欢喜,“嘿,我恨死希斯克里夫了!但一想到您又能陪我一辈子了!我竟然有点儿感谢他强行留下您。” 王莎深深看她一眼,在心里向她说对不起。 她活不长了这件事,她必须瞒着希斯克里夫,因为那人只有放松心态,才会给她空间;也不能告诉南希,因为那人太敏锐了,绝对能从南希的反常里察觉。 “南希,你不是任何人的女仆,你是你自己。也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 格罗夫纳广场38号 窗户敞开着,小花园常绿的月桂树下,紫苑、金光菊、卫矛成团成簇,吸引着蜜蜂蝴蝶。 微风将果香花香,吹进客厅中来。 厅内优雅、私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张细工桃花心木桌垂直置于窗前,铺着蕾丝桌布,上摆着德比伯爵夫人最珍视的一套青花瓷茶具。小银架上放着糖罐、薄如蝉翼的黄油饼干,一小碟蜜饯。 坐在茶侍位的贝拉,穿着件素白麻裙,发髻光洁,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垂目无言,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两名宫廷侍女静立在后,一动不动,如同背景。 坐在对面贵客位的,是四十多岁的夏洛特王后。 她个子不高,因生育众多孩子而略显丰满,深棕头发高高盘起,装饰着羽毛,穿着昂贵但保守的深蓝礼服。 伯爵夫人穿着淡紫礼服,笑容可掬地给王后介绍着今天的茶侍,“陛下,这位太太精通一种极其优雅、富有情调的中国茶道,对于茶水的调制有特别的手法,今天就让她来服侍陛下用茶吧?” “好。”夏洛特王后的德语口音,平稳而庄重,“伊丽莎白,你的客厅总是令人愉快,每次来访,总是能有新的惊喜。” “能接待陛下,是臣无上的荣光。”伯爵夫人看向贝拉,“开始吧。” 贝拉点头,提银壶用滚水烫一遍盖碗,倒入旁边的废水盂。 “陛下,这一步叫温杯烫盏,”伯爵夫人冲王后热情笑着,“又叫沐器。是以洁净之器皿迎接最尊贵的客人,正如白金汉宫宴前银器的预热仪式。” 以木茶刀轻启锡罐,单手揭盖投茶,落盖摇动,双指揭盖,在二人面前过一遍,并不直视王后,目光始终聚焦在茶具上。 “陛下,这是臣珍藏的中国红茶,这一步叫醒茶闻香。如同开启一窖百年的波特酒,让沉睡的香气在空中起舞。陛下可轻嗅这缕东方茶园的气息。” ..... 倒过第一遍水,再次注水激香后,贝拉将手边一个小小的沙漏翻转过来,来精确浸泡时间,这是她得知王后是德国人后,特别设计的细节。 沙粒落尽,她再次翻转,分茶入杯,茶汤呈现完美的红宝石色,清澈透亮。 第76章 翻过盖碗展示泡过的茶叶,将茶杯先放于王后面前,杯柄精确地朝向她右手方便取用的角度。 做个‘请’的手势。 王后微微点头,“感谢你的辛劳。” “陛下,最后这步叫将军巡城,如骑士守护白金汉宫时的巡回,确保每杯茶汤浓淡如一。” “伊丽莎白,这是否说明,东方也有亚瑟王的圆桌精神,愿平等地礼待每位宾客?” “噢上帝啊,陛下您的睿智和领悟真是令人惊叹!直指中式茶道的灵魂!” 王后优雅地端起茶杯,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 下茶香,小啜一口。 “嗯,”一个简单的音节,语气是肯定的,“确实很香。” 伯爵夫人笑回,“她对水温、时间、器皿温度的把控都极准确,比起寻常冲泡手法,更能激发茶的香气。” “伊丽莎白,你确实找到了一个技艺精湛的茶侍者。”王后目光转向窗外,“这让我想起一位老侍从,他调制巧克力有一手绝活,可惜了。不提了,说说你新栽的那株茉莉吧,它来自印度么?你是怎么做到,令它在秋天仍能开放呢?” 话题转到了植物,接着又聊到王后的邱园。 贝拉脸越来越红,无声吞咽着,但除了填茶换盏外,她始终保持绝对的安静,不曾发出一丝声音。 ...... 镶嵌着红狮与金竖琴纹章的雕花铁门,终于在身后合拢。 贝拉几乎是扑向路边那棵榆树的,压抑了整个下午的咳意终于爆发,咳嗽倒刺似得刮着她胸腔,令扶着树干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一只大手托住了她手臂,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咳嗽终于平息,她直起身,对上那双焦灼的凶眼,“没什么,伯爵府花粉太多了。” “花粉?!那你就告辞啊!”那语气显然压抑着怒火,“伊莎贝拉,少把你那该死的倔强用在这种地方吧?!” 希斯克里夫粗暴地脱下大衣,裹在她身上,衣服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将她与秋夜的寒凉隔绝开。半扶半抱地上马,揽着她回了宅邸。 厚重橡木门在身后关上,下马,将缰绳马鞭递给约瑟夫。 希斯克里夫大步上楼,拍开书房门,“南希.柯林斯!别看书了!去!弄点能治该死咳嗽的东西来!热蜂蜜水?还是村里人说得烤洋葱?!” 身后跟来的人道:“希斯,我说多少遍了,别打扰她看书。不用那么麻烦…咳!让约瑟夫给我炖个梨吧。看我干嘛?怎么?难道村里人,能比我更懂食物的药用?” 希斯克里夫紧绷的脸稍微松了下,下楼去找约瑟夫了。 “莎!”南希急切地拉住她的手,“怎么样?王后什么样子啊?有希望帮到你么?” “我是平民身份,这次就是个倒茶的,没有和她说话的份。茶道她蛮喜欢,但能不能发展成爱好,”她摇摇头,“不确定,等着吧,看伯爵夫人还会不会要我去就知道了。能确定的,她是个植物学爱好者,喜欢乡村生活。” “非常非常重视慈善。建了个产科医院和孤儿院,总把‘这对孩子们/妇女有益吗?’挂嘴边。我很怀疑,伯爵夫人之所以研究植物学和做慈善,其实是为了投王后所好。” “我看也是!” “南希,你知道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么?” “是什么?” “所谓尊贵的伯爵,在王室面前,就是个奴仆!哈,原来他们处于下位时,是那种奴态。”蓝眼睛狡黠地眯起,“你说,所谓的托利党三剑客,会不会,也只是王室的傀儡?” ...... 希斯克里夫走进卧室。 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空碗,踢掉靴子,俯身进天蓬床里。 他从身后将她紧紧搂进怀里,令她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熟悉的野性气息将她包裹、淹没。 “冷吗?”他屈指抚过她冰凉的脸,语气生硬,“要不要点壁炉?” “被你抱着,不冷。”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圈住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力道大得让刚平稳的呼吸又困难起来,令她不得不挣扎了一下。 手臂略松了半分,他将脸埋进她侧颈,闷闷地问,“下午做客怎么样?好玩么?” 贝拉苦笑一声,“做客?玩?我不是客人,更没资格玩。在帝国最尊贵的女人面前,我一个平民,只配当个女佣罢了。端茶、递点心,听着无聊的宫廷爱好,和毫无意义的奉承。” 一声充满嘲讽的蔑笑。 “尊贵?不过是个裹着绸缎、涂着铅粉的蠢货!靠祖宗垫高了屁股!”他的语气像淬了毒,比起安慰,更像是真实的憎恶,“一群寄生在祖坟上的蛆虫!在同一个粪坑里互相舔!那位子要是给你,凭你那作秀的本事,灵活的脑筋,绝对比她更会装!” “我真是谢谢你夸奖了。” 他蹭到她脸颊边亲了口,又屈身亲在她唇上,呼吸粗重地拂过她鬓发。 “想要么?” 刚才被贴上的瞬间,她就感受到他变化了。 “想,”她声音很轻,带着浓重倦意,“但今天很累,用手行么?” 他喉结滚了下,仿佛咽下了什么,控住她的脸掰向他,用拇指摩挲她的下颌,“那亲一会儿。” 话音未落,唇便重重压下来。 辗转深入,用力吸吮,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维系生命的养分。 * 希斯克里夫对伯爵府后来的邀请嗤之以鼻。 那几张带着纹章的请柬,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了燃烧的壁炉,直到十月中旬,一辆没有任何徽章、却极气派的马车停在了巷子口。 一位宫廷侍女敲响厚重院门,对他宣读了夏洛特王后的口谕。 “鉴于希斯克里夫太太在德比伯爵府的侍奉,甚为合宜,王后陛下于后日上午,在白金汉宫接见波特兰公爵夫人,特召希斯克里夫太太入宫奉茶。” 希斯克里夫的脸色,是被侵犯领地又不得不让步的隐怒。 身后的贝拉向前一步,屈膝行礼,自然地塞给对方一个鼓鼓的绣花袋子,“麻烦您跑这一趟了,请代为回禀,我会准时入宫侍奉。” 十月的伦敦,天灰蒙蒙的。 1785年的白金汉宫,还不是英国王室的正宫,只是乔治三世买来送给夏洛特王后的私人宫殿,但已经修得很宏伟,阴天衬得本就庄重的宫殿,更肃穆了。 贝拉被引进一间小型会见厅。 房间很高,典雅富丽,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法式香水味道。 几名宫廷侍女无声布置着茶具。 门被无声地推开,夏洛特王后在侍女簇拥下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贝拉身上。 贝拉今天穿着款式简洁但熨烫平展的保守长裙,安静坐在茶侍位,完美隐入环境。 “希斯克里夫太太,”王后的语气不算亲和,但也算不得疏离,“上次在伊丽莎白那里,你的茶奉手艺很不错。安静,利落,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承蒙陛下夸奖,”贝拉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能为陛下效劳,是奴婢荣幸。” “今天要招待的是波特兰公爵夫人。”王后提到这位煊赫的夫人时,语气毫无波澜,就是在陈述一件平常事,“保持上次的眼力和动作就好,那天你的动作就很稳,侍奉她足够了。” “遵命,陛下。”她眼神很谦恭,但语气是自信,“奴婢有过在产科医院护理婴儿的经验,更耐心些,手也更稳。毕竟婴儿和产妇,要比茶叶更需要细致的关怀与精心的呵护,那项工作的意义,也远胜奉茶百倍。” “噢?你还在产科医院工作过?”王后的声音明显多了温度,“难怪。看来你不仅懂奉茶,也懂更重要的事情。” “陛下,”一个侍女走来,“波特兰公爵夫人到了。” 王后点点头,看回贝拉,目光带着一丝新的考量,“希斯克里夫夫人,产科医院的工作关于生命,远比侍奉一个 公爵夫人重要,你不必太紧张接下来的茶侍,等客人走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和你聊。” “遵命,陛下。” ...... 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焦香、奶油甜香、和谷物发酵的香气。 烛光摇曳,七人坐在长餐桌前用着晚餐,自从为了过米迦勒节,约瑟夫把一楼全打扫出来后,他们就在餐厅吃饭了。 亨利每次过来,也会吃完晚饭再走。 “求主宽恕这些奢靡的罪人!”约瑟夫虽也在桌上,却固执地吃着他的燕麦粥,“希斯克里夫老爷,您当年啃干面包一声不吭,现在顿顿给他们吃肉,您是抢了国王的金库么?等主降下怒火,收了您的钱财,就等着啃银碗吧!” “少为你主人的钱操心吧!省得又不会落你口袋,”说话的是南希,“哈里顿和亨利都在长身体,夫人也需要营养,不该吃肉么?肉能多花几个钱?大不了我来出好了!” 第77章 希斯克里夫像是没听见两人拌嘴,一直盯着身侧人。 贝拉握着刀叉的手一动不动,眼神也不聚焦,看起来已神游天外了。 他本来就坐在她旁边,现下将身下椅子拽了一把,令两张椅子严丝合缝挨着了。抽出贝拉手里的刀叉,将她银盘里的烤鹅翅切成小块,叉起一块杵她嘴边。 “吃。” 深眼睛紧盯着她的唇,仿佛她若不吃,下一秒他就会强行撬开那里。 贝拉回过神,任他喂进嘴里。 “希斯,我有事跟你说。” 拿叉子的手顿在半空,眼神瞬间变得戒备。 “今天王后召见我,命我去圣詹姆斯街的夏洛特产科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她认为我的耐心细致,和可靠守规,很适合这位工作。” 一瞬间,除了听不见的凯蒂,大家都停下了刀叉,空气仿佛凝固,壁炉里的噼啪声变得异常清晰。 希斯克里夫捏着叉子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默了几秒,他扔下叉子,将她掰向自己正对着。 “你和王后说什么了?” 他的面色像暴风前的天,沉得可怕。 “拜托,”蓝眼睛瞪着他,语气却带上委屈,“以我倒茶的手法,我需要说什么么?希斯,你是在怪我么?怪我太认真?表现太好?你是觉得我应该搞砸茶奉,让公爵夫人和王后,同时记住你希斯克里夫的名字么!” 她逼近他,“自从发现德比伯爵变成你的人脉,我就再没对他夫人抱过热情吧?!你烧那些邀请函时,我不知道多开心!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愿意去伺候人嘛?!怎么?你没能力免我屈膝,现在还要怪我是吧?!” 暴风在这声声质问里,硬是给憋了回去。 “不去!”但语气还是很差,“我会以你生病为由回绝掉!那种鬼地方,你要去干什么?伺候女人生孩子?给她们擦血端屎?” 猛地抓住她的手,用以前劳作时留下的薄茧,用力摩挲她细嫩的手指。 “你的手,是干这个的手吗?林顿小姐?”他刻意得加重了那个称谓,“你在画眉山庄,端杯牛奶都怕烫吧!你这双手除了翻翻书、画画图,还能干什么?!我都用不起!现在倒好,要去伺候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不需要伺候人。凭我的医学知识,需要通过干活体现价值么?希斯,这可是王后的命令,你拒绝王室,是打算被上流社会抛弃么?” “王室没那么大权力!听着......” “你听着!希斯克里夫,你听我说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我怀孕了。” “上帝啊!”“仁慈的主!” 一直不敢的说话的南希和亨利同时惊呼,激动地互相抱在了一起。凯蒂虽然听不见,但南希立刻地用手势告诉了她,她喜得直画十字架。 连约瑟夫都嘟囔着给她推过去烤牛肉,一嘴油的哈里顿也起哄地用刀叉敲了敲盘子。 然后几人同时地,看向当了爸爸那位。 希斯克里夫如同被魔法击中一般,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在餐厅里回荡。 “可能因为我也是母亲了,”贝拉再次开口,“我想去为那些无助的母亲做点事,”她反握住他的手,覆上小腹,“也为我们的孩子,积些福德。” 灰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小腹,像是要穿透他们的手,穿透她的皮肉、她的骨骼,直接看到那个刚刚被宣布存在的,连接他们血脉的生命。 几秒后,他忽然抽回了手,猛地站起,后退一步,背对着壁炉的火光,将自己完全地隐没在背光里。 贝拉想起身继续说服他,但当她手臂撑上桌子,那个凝固的身影突然动了。 希斯克里夫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探入她的膝弯和后背,动作异常地缓慢,带着种可笑的谨慎,连呼吸都屏住了。 十几秒后,她终于被抱了起来。 “把饭端上来!” 说罢他就抱着她出了餐厅,往二楼而去。 托着她的手臂,肌肉紧绷到发颤,仿佛在搬一件极其脆弱的瓷器;宽阔的胸膛紧贴着她,里面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跳得又快又强劲,比任何言语都更真切地告诉她,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震撼。 回到卧室,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挨着她坐下,又不完全贴上。 南希送进饭来,开始给屋子点蜡烛、添炭火。 他开始一口口喂她。 希斯克里夫对于给贝拉喂食喂水所表现出的耐心,简直令南希咋舌,但细想想又不觉奇怪了,毕竟这人总是能在耐力方面,令人不得不佩服的。 检查窗缝,拉住窗帘,南希笑眯眯握了握贝拉的手,收走餐盘,出门带上了门。 只剩两人后,希斯克里夫侧俯到她旁边。 “能不去么?” “别吧,”轻松玩笑地语气,“我知道,现在是君主立宪制,王室权力有限;但就算再有限,让你一个平民破产总做得到吧?”贝拉刮了下他的高鼻梁,挑起眉毛,“希斯,吃烤鹅的好日子我可没过够呢!我可不想孩子生出来时,他爹已经破产了,还得靠我的钱养!我多小气你不知道嘛?那简直是在割我的肉呀!” 那张紧绷的脸彻底松了,希斯克里夫哼笑一声,“伊莎贝拉,我就是破产了,卖地也够你们吃一辈子烤鹅!你可放心吧!”微微抬起身子,调整了下姿势,喉结滑动,目色幽暗下来。 贝拉搭上他脖子,仰头去迎逼近的薄唇。 他吻得极其深入、绵长,但却不再凶狠,手臂克制地将她虚搂住。 一声微不可查地闷哼,就令喘息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眼睛里还翻涌着不餍足的浪潮,但却只是又亲了亲她唇角。 * 踏进产科医院的贝拉,深深蹙起眉头。 病房是体面的,但实在太狼藉混乱了。 床早占满了,有得三四人挤在一张床上。草垫塞满了过道,地面被踩得全是泥脚印,助产士步履匆匆,忙得脚不沾地,裙摆都沾着血污。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血腥气和新生儿的奶腥。 呻吟、哭喊、助产士严厉的指令,各种声音在房子里回荡...... 这座慈善医院接纳着伦敦走投无路的、没条件请产婆的孕妇,建筑有五层高,病房也不少,但每个病房都是这副景象,和规整的建筑形成强烈反差。 但在1785年的伦敦,似乎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除了院长米歇尔夫人始终对她表现出尊重外,这里的义工很快就开始指挥她,要她干点实际得了。 “希斯克里夫太太,我们人手不够!听说你热水端得很稳?”“希斯克里夫太太,帮她擦汗!”......后面连称呼也没了,变成“快呀!愣什么呢!” 几天后,贝拉敲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米歇尔夫人抬起头,停下手里的笔,指指对面椅子,“坐吧希斯克里夫太太,正好,我有事情要和您说。” “那您先讲。” “希斯克里夫太太,昨晚,我见到了您的先生——在我家楼下。” 贝拉心里一紧。 “抱歉,米歇尔太太。” “不,该感到抱歉不是您的先生,是您。首先,我为小生命的到来表示恭喜,原主保佑他!其次,这么大的事,您不该隐瞒。前三月最要紧,您却在这儿弯腰、端水,如果出点闪失,医院成什么了?我们是做善事救人命的地方,反倒害了生命,这岂不是天大的讽刺和罪过?另外,希斯克里夫先生对您的爱,看起来很......极端。如果您在这里出了问题,我毫不怀疑他能拿来炸药,直接把这里炸了!” “对不起。” 院长的眼神并非全然是怪罪。 “我也表示理解,可能您觉得陛下之令不可违背?但请放心,陛下仁慈,绝不会因这种原因怪罪您。希斯克里夫太太,我替那些不知情的义工,向您道歉;更替您照料过的孕妇,向您的辛劳和慈爱,表达感谢。” “但今天起,您就不必来了。为了您,为了孩子,”一声轻笑,“也为了这医院的房顶。” 院长说完,靠回椅背,等着她反应,但态度已表明此事再无转圜。 “米歇尔太太,”贝拉冲她真诚地微笑,“您的关爱与体谅,我唯有感激,也深知您所言句句在理。然而,奉献未必要靠体力活,不是么?我虽无法再奔波于产床之间,但尚有头脑与经验可为医院效力,而这种效力,可以拯救更多性命!” “噢?不干活,你要怎么效力?” “我有办法解决产褥热,”语气坚定而自信,“也有办法挽救部分早产儿。” 院长眉头瞬间紧锁。 “希斯克里夫太太,你说得这两点,确实是医院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但我早已用尽一切教会和医生提供的方法——放血、催吐、等等,”她摇摇头,“不是收效甚微,是死亡更多了。难道你来了一周,竟能想出办法?人不要夸口妄言。我想,产褥热定是上帝的旨意,早产儿也并非人世的羔羊,我们能做得,只是为她们祈祷。” 第78章 “不,产褥热并非上帝的惩罚,而是一种可以预防的疾病。我也没有夸口妄言,我请求您放下已有的固见,思考一个不同的观察和推论。” 默了几秒后,院长道:“讲讲看。” “据我观察,产褥热的发生,与助产士的行动有关。这里的助产士几乎不进行任何清洁,最多用冷水洗洗手,或胡乱擦掉血迹,就直接去为下一位产妇接生了。” 她展示自己的双手,“但是,我每次都会用皂水仔细洗手,我虽只帮忙接生过几个产妇,但她们可有一个发病?预防产褥热,其实只需要助产士改变习惯,建立新的规则和流程。” 院长眯起眼睛,确实,她照顾的几位产妇状态出奇地好,恢复也很快。 “你的观察......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但恕我直言,这里是王后的慈善医院,无数双眼睛暗中看着。你懂得,任何改变都将带来名誉风险,都必须极其谨慎。” “维持现状的舆论风险更大。您比我更清楚,这里的死亡率有多高吧?王后陛下当初建医院的慈爱清名,正被惊人的死亡率吞噬,每一位产妇的死亡,都在消耗王后的声誉!” 院长瞳孔微缩,显然,这戳中了她的要害。 “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您自己一个机会。先秘密地、小范围地实验,用实验数据说话。如果一个月后,我负责的区域死亡率显著降低。那么,王后陛下看到的,将是您力挽狂澜的智慧。” 院长深深吸一口气,叹笑道,“希斯克里夫太太,您的话……像女巫的低语,但更像天使的启示。您说服了我,至少说服了我去验证。那么,挽救早产儿的方法,又是什么呢?” “这个嘛,就需要我一位精通机械的朋友,帮个忙了。” ...... 深秋已至,白昼短暂。 出医院门时虽才下午五点,但太阳已西沉,河雾四起,寒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渗骨的湿冷。 贝拉缩了缩身子,目光习惯性扫向路边——果然,那辆封闭式马车停在那里。 希斯克里夫走过来,脱下带着体温的厚外套,将她严严实实地包紧,抱起。车夫跳下车,等他走到门前才打开,等两人一进去,就立刻得关上了。 车厢内很亮。 希斯克里夫把她搂在怀里,结实的胸膛暖烘烘贴着她,用目光一寸寸检查她。 她避开那沉甸甸的目光,拉开车窗帘子。 街道上的泥土、马粪、垃圾被雨水混在了一起,变得很脏。 “给你一个惊喜,”气息喷在耳畔,“猜猜看,谁来了?” 贝拉本能蹙眉,她是真讨厌、也真害怕希斯克里夫的‘惊喜’游戏。 “不想猜!” 他低笑一声,“回去就知道了。” 院门打开,刚踏上石板地,一个熟悉的胖胖的身影,便从门廊处快步迎上来。 “耐莉?!” 艾伦系着条干净的大围裙,几步就走到了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是务实的关切。 “林、噢不,希斯克里夫太太!”她的乡下口音格外亲切,温暖的手握住她,“感谢上帝!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身体还好吧?能吃得下么?您得仔细着点呀!这么滑的天就别往外跑了呀!” “没事耐莉,我很好,”贝拉冲她笑笑,看向一脸得意相的希斯克里夫,蹙眉道,“你把耐莉叫来做什么?” “当然是伺候你。”那凶眼睛狠狠瞥一眼二楼,嫌恶地撇嘴,“哼,这宅子里的女仆,一个是哑巴聋子,蠢笨、毛手毛脚!还有个恨不得钻书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南希.柯林斯才是这家的小姐,还是要考大学的小姐!指望这俩废物伺候?简直就是笑话!” “希斯!耐莉不是画眉山庄的女仆了,她是玫瑰工厂的行政经理!是有正经工作的,你不该令她耽误正事来伦敦!” 希斯克里夫冷哼一声,“玫瑰工厂?连大股东韦尔斯利都跑都柏林去了!她一个行政操什么心?我已经雇了人全权管理,韦尔斯利也签字了!只怕那里要大换血,走一批人也说不定,不缺耐莉一个!”语气专横,“不用为她叫屈吧?我看她愿意来得很,毕竟我给她的工钱,够她在玫瑰工厂干三年!” “希斯,”贝拉深吸口气,好消化掉这些信息,“听好了,告诉你的代理人,玫瑰工厂的车间主任和出纳,不许给我动!” 他咕哝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吧。 艾伦扶住贝拉手臂,“他也是为您和孩子想吧!您放心吧,有我在,绝对不叫出一点岔子。外头凉,走!赶紧进屋!给您弄杯热牛奶喝。” 刚进门厅,就听到趴在地上的约瑟夫在咒骂,不怪他埋怨,毕竟把整个宅子每一寸地板都铺上地毯这件事,搁谁都会骂吧?何况还要把任何可能绊脚的边角,裹上厚棉布。 书房里,南希正在桌前按着哈里顿,叫他写字,亨利坐在对面安静地翻着书。 门‘砰’的开了。 南希抬眼,立刻地起身迎上,“回来啦!累么?快走下!” “贝拉女士!您回来了!” 哈里顿也嘟囔了一声‘贝拉’。 希斯克里夫将贝拉安置在铺着厚软垫的沙发上,给她搭了个毛毯;转身走向壁炉,拿起铁钳拨弄榉木条,火星噼啪四溅起来。看艾伦端来了牛奶,又回身摸那杯身,温度显然是不能令他满意,因为他接过了那牛奶,坐在了贝拉旁边,但并没有立刻给她喝。 “哈里顿.恩肖,这是你的名字,”南希固着哈里顿的手,“来,学我写。” “虚伪!”哈里顿猛地抽出手,把笔一扔,“这是虚伪!我不学!” 显然,这话只能是希斯克里夫教得。 罪魁祸首看着这情景,丝毫不掩饰地狞笑起来,他看向倚靠在窗前的艾伦,“耐莉,你还记得我在这年纪的时候吧?七八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蠢,这么得不开窍?” “还不如他!”艾伦也笑了笑,“因为除了蠢,还板着脸。” “看到他这样,我高兴极了!”他把心里想法 大声说了出来,“要是他天生是个傻瓜,这样的乐趣,我就连一半也享受不到了。可他不是个傻瓜,但却永远也别想从粗野无知的泥潭里爬上来了!” “希斯克里夫!”南希气道,“你还是人的脑子么?!你有没有人类基本的逻辑?欺负你的是辛德雷,又不是哈里顿!你毁害他干嘛?!” “哼!少管闲事儿吧!别看我这么对他,哈里顿还死命地喜欢我呢!在这点上我可比辛德雷要高明多了。要是那个无赖从坟墓里爬出来,说不定哈里顿会一拳把他打回去哩!” 想到这事,他禁不住咯咯咯地发笑,引得哈里顿也笑起来,这又令希斯克里夫骤然收住了,阴沉沉地道,“何况,你们每天看得这些东西,什么知识,文化,上等人那一套礼仪,不就是虚伪么?哈里顿说得有什么错?” 他瞥向身侧一直无言的人,“错了么?” 贝拉笑笑,指向书柜最上层的一本书,叫亨利替她拿过来。 希斯克里夫夺过去,是比利时传教士柏应理写的《中国贤哲孔夫子》,这是他能在伦敦找到的,为数不多与她灵魂故乡有关的书了,但他自己从没翻开过。 “中国有位思想教育大家,”贝拉并没看他,看得是桌上那三人,“叫孔子。” 三人看着歪在沙发上的贝拉,火光映照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轮廓,那眼神专注而耐心,散发着一种宁静的强大,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竟叫人觉得她的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这位东方大家,说过一句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她的声音柔和舒缓,“质,是指真实的自我,也就是天性;文,是指礼仪、学识,也就是后天的修养教化。” “这句话的意思是,自我如果不经教化,任由自己的本性肆意妄为,就会野蛮粗鄙;而教化如果完全压制住本性,就会显得虚浮伪善,矫揉造作。只有本性和教化融合得当,才能成为君子,也就是你们说的——绅士。” “这太有道理了!这话简直太好了!” 亨利和南希惊叹着,就连哈里顿都怔在那里,也许七岁的他还不能体会里面的意思,但‘耳为根种’,什么东西已经种进心田,日后自有出土那天。 和对面因得到智慧甘露而倍感雀跃相反的,是身旁那位的气压更低,更阴沉了。 希斯克里夫死死盯着她的眼睫,盯着她对着那三人露出的微笑。明明是温暖的氛围,他却像是受到了赤裸裸的嘲讽和挑衅,那毒蛇一样的眼神满是嫉恨、狂躁。 他猛地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面向那沉沉的夜雨,宽阔的背影绷得像张弓。 艾伦看了眼他紧握的拳头,叹道:“希斯克里夫,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么?相貌不丑,智力不差,可你却偏要给人一个从里到外都让人厌恶的印象。” 第79章 看向沙发里那人,“他早年受教育的收益,那时已不复存在了。自从老恩肖去世,他就成了和我一样的仆人,噢,不,可能还不如我。早起晚歇,从不间断的苦活,扑灭了他曾有过的求知欲。以前那上进的劲头,只能带着痛苦的遗憾放弃,而且是完全放弃了。” “耐莉!” 希斯克里夫愤怒地瞪着她,恨不得掐着那张嘴,显然,他刚刚那以为叫她来是明智之举的得意,已经因为这张不肯停下的嘴,而变成后悔了! “当他发觉自己不可避免地必定会跌落,谁也别想说服他往上跨一步了。随后,他的外表和举止也跟内心的堕落一致起来。他那天生的孤僻性格,变得越来越坏,不识好歹,不近人情!他显然不愿让任何人再看重他了,甚至有意惹人反感,想必他可以从中得到一种苦中作乐的乐趣。” 贝拉垂下眼睫,望着身上的毛毯。 “哈里顿,”南希拍了下哈里顿的脑袋,“你小子以后不管遇到谁,什么境况,都不可以自我放弃!知道了么!”她看向艾伦,“艾伦姐,小姐学习的东西,也不是林顿家的家教教的。她成长的环境,可并不比希......” “南希!”贝拉喝止。 南希缓了下,才又道,“总之,小姐就算生在呼啸山庄,也不会放弃自己的!退一万步,就算她放弃了自己,也绝不会伤害无辜!” 窗边人陷入了缄默,过了几秒后,他无声地离开了。 看贝拉使眼色,南希以做晚饭为由,将艾伦和哈里顿也都拉走了。 “亨利,”关上门的瞬间,贝拉直入主题,“图纸什么进度了?” “三分之一了贝拉女士,刀头做好两个了,布拉墨虽然脾气很差,但手艺真的很好。” 看着这个虽然个子高,但还是孩子脸的疲惫少年,贝拉轻轻叹口气,这真是揠苗助长啊,但没有办法,她没有时间了。 “好,先暂停,一周内给我做一个新生儿保温箱出来,送到夏洛特王后的产科医院。” “新生儿保温箱?”他虽然迷惑,但很快地就接受了,“那您给我说一下原理和细节要求吧。” “好。” ...... 吃罢晚饭,希斯克里夫去送亨利回去,艾伦给她铺好床后,就去休息了,奔波赶路,还做了一大家子的饭,虽然有凯蒂和南希打下手吧,也累坏了。 南希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和她聊天。 “虽然我在书房,故意地讽刺了他,但说实话莎,其实他是有改变的,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他真对你挺好的呢。你没发现么?他自己的生活其实很简陋!几件衣服轮着穿,吃燕麦饼子就行,没有任何奢侈的爱好或享受,他好像对给自己花钱这件事,极度吝啬。但为了和你结婚,他愿意花大钱买伦敦的房子,你刚怀孕,他就去买了个大马车!吃的穿得都最好的。” 她凑到贝拉耳边,嘻嘻笑道,“还自觉去三楼睡,你说,他是不是怕睡着后给你搂太紧,把孩子勒坏了呀!” “不,他完全没变。”贝拉肯定地道。 “他对自己吝啬,是因为他要把钱花在计划上。他是绝对的目标主义者,收买邓达斯,买房,金钱投入,包括你说得克制,都不是出于疼惜、尊重或爱,仅仅是服务于——用孩子控制我这个目标。” 她垂眼看向肚子,“这个孩子从受精卵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工具:是他控制我的工具,也是我换取行动自由的工具。不是爱的结晶,更无爱的期许,有的只是利用和算计。” 真是悲哀。 “莎,你和他不一样,他的目的是邪恶的,但你的目的是高尚的呀。” “不是的南希,真正的高尚,不会有卑劣的行为;真正的光明,不会通过黑暗到达。如果目的正确,就可以毫不愧疚、理所当然地利用生命,那我和希斯克里夫,有什么区别?” “错了就是错了,”她闭上眼睛,沉沉叹出口气,“等他出生,用钱也好用资源也好,我会尽可能的弥补他,为他铺路吧。” ...... 窗外,凄风冷雨。 屋内,壁炉的火旺盛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新换的厚绒帘严实地拉拢,不留一隙。空气里弥漫着松木清香和花香,凡尼窝在壁炉边的垫子上,埋着脑袋。 天蓬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微蹙着眉,嘴唇微微泛着紫,一只手搭在微隆的小腹上。 卧室门被推开。 希斯克里夫如鬼魅般,无声进入,小心翼翼地接近。 他在床边停下,身躯被壁炉火光拉出长长的阴影,笼罩着床上熟睡的人。 得意、恐惧、满足、怨怼,几种完全相反的情绪,在他的眼底矛盾而激烈地翻涌。他的嘴角微微抽动,想咧开一个笑,又被更深的情绪压住,只是僵硬地扯着。 过了会儿,他缓缓俯下身,动作轻得像 羽毛落地,印上她抿紧的唇,然后,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和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才直起身子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床上的人动了动,胸腔的起伏加重,费力呼吸着,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咳。 站着的人身体瞬间绷紧,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向她的小腹,那复杂而狂热的眼神,被一种纯粹的嫉恨淹没。 *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天上下起了细雪。 夏洛特王后在院长米歇尔夫人和贝拉的陪同下,缓步巡视着焕然一新的病房。 虽然人还是很多,但地面和床铺都很干净、助产士每接生一位产妇,都会熟练地清洁,产妇的精神面貌明显改善,空气里不再是血气,而是闻着就令人联想到干净的烈酒气息。 “陛下,自上月推行新的卫生规程,本院产妇因产褥热导致的死亡率,下降了近一半,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 王后微微颔首,“米歇尔,你做得很好。这些改变,似乎看起来很简单?” “是的陛下,有效的办法往往是简单易行的。”她适时地停步,“这让我们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真正需要特殊关怀的脆弱生命上。” 那是一间特意布置过的小病房,只有一张床,床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木质箱体。 “陛下,请允许奴婢为您介绍,这间病房是专为那些过早来到世间,无比脆弱的小天使准备的,而那个箱子,是专为这些小天使设计制作的——恒温保育箱。” 王后走上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箱子。 它的外框架是木制的,正面是可以拉起的玻璃门,内部衬着保暖的厚绵布。箱底隐约可见复杂的铜管结构,连接着一个放在箱子下方,包裹着厚厚隔热材料的锡制水箱。 一根细长的玻璃管嵌在箱子侧壁,里面的红色液体稳定在一个刻度上。 王后俯在玻璃上,目光柔和地看着里面那个皮肤近乎透明、小得不可思议的婴儿,她正在棉布里安详睡着。 与通常早产儿的青紫不同,这个小生命看起来是健康的肤色,甚至透着点粉。 “这个保育箱,已成功守护了5位娇弱小天使的生命。这个伟大的发明,来自希斯克里夫夫人的一位机械师好友,容她为陛下介绍一下这里面的原理吧。” 五个成功救治案例,在当时已是奇迹。 贝拉冲院长点头,开口道:“陛下,早产儿无法像足月儿那样维持自己的体温。外界的寒冷会迅速耗尽他们微弱的生命力。这个装置的核心,是一个精密的恒温循环系统。” 王后听得极其专注,她的目光在婴儿和装置间来回移动。显然,作为一个众多孩子的母亲,眼前景象触动了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真是奇妙!”王后忍不住赞叹,又下意识放轻声音,怕惊扰了箱中婴儿,“这充满仁爱的发明,需要多么精巧的心思和手艺!这简直是机械与慈悲最完美结合!希斯克里夫太太,你那位机械师朋友叫什么?” “回禀陛下,他的名字叫——亨利.莫兹利。他深知这个装置对挽救生命的意义,反复试验,克服了无数材料和工艺上的困难。” “亨利.莫兹利。”王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生命的摇篮’,它应该被推广!应该得到奖赏!” “至仁至善的王后陛下,恕奴婢替朋友传达他的话,他并不想要以自己的名字来推广这项发明,因为他深刻地明白,没有您的无上仁德,不会有这个医院,没有您的远见卓识,不会聘用敢于采纳新法,勇于实践的院长。所以他将这个发明献给陛下,陛下慈辉将照亮整个产科!” 王后顺着她指引,看向装置铭牌——夏洛特保育箱。 ...... 送走满面欣慰的王后陛下,院长笑问贝拉,“希斯克里夫太太,您能到这所医院来,真是无数人的幸运!不过话说回来,您这位朋友付出智慧和心血,真甘心完全地隐身?仅仅只被陛下一人记住?” 第80章 贝拉笑笑,“既然被陛下记住了,又怎么能叫完全地隐身呢?” * 过了圣诞节,日子快起来。 2月底,国王御批了亨利的精密螺纹车床专利。亨利起草了专利说明书,界定好发明范围、技术细节,提交给大法官法庭,以验证文本合法性,确保不侵犯某些贵族特权。 当然,这件事希斯克里夫也知道,他只是不知道,亨利居然同时在准备生产线专利而已,毕竟按道理讲,光是之前的车床专利,就够一个孩子焦头烂额了。 孕期刚过六个月,希斯克里夫就请了个产婆在家候着了,那个经验主义医生也总被喊来,贝拉不得不总是提醒那医生,别忘了希波克拉底誓言。 当然,医生也总会提醒她,心脏不好的人生孩子是极有可能危及生命的,且母体的慢性缺氧,很容易诱发早产。而他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只要她不是彻底死在产床上了,就不许说出实情。 和情绪稳定的孕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越来越神经质的希斯克里夫。 无数个深夜,当她被窒息感拽出浅眠,都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有几次醒来,肚子上还会多一只滚烫的手掌。 3月8号,法庭通过螺纹车床专利说明书,亨利去国玺部登记,专利内容录入《议会法案公报》,在《伦敦公报》刊登公告,进入五个月的公示期。 希斯克里夫知道后,倒没太大反应,五个月,孩子早生出来了不是么? 四月初的伦敦依然寒凉,壁炉仍燃烧得很旺。 贝拉躺在宽大的天蓬床上,为了保暖换上的厚重帷幔半掩着,腹中那不祥的绞痛,在黄昏时分骤然揪起,就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全部内脏,正狠狠地往下撕扯。 “呃——!”一声短促的痛呼,手指绞紧了身下被冷汗洇湿的床单。 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南希猛扑到床边,声音因恐惧而拔高,“怎么了?怎么了!” 疼到无法回答,牙齿深深陷入下唇,这疼痛来得太快,太猛烈,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胎动。 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窒息,仿佛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只能吸入微薄的空气,肺部生疼,心脏在肋骨下疯狂跃起,像只濒死的鸟徒劳地撞击着牢笼。 “去叫......”艰难地挤出音节,“产婆!” 南希如梦初醒,惊呼,“上帝啊,这才七个月!”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带着哭腔的呼喊震响整个建筑,“快来人啊!快来人呀!小姐要生了!天啊!她疼得厉害!”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砸在走廊地板上。 是希斯克里夫,他只在门口扫了床上的人一眼,就瞥过头不敢再看了,那双深眼睛里,满满地全是恐惧 。 艾伦拿着白棉布、接生婆端着热水,急匆匆地赶来。 南希要紧张死了!要吓死啦!但她依旧没忘找出早就准备好的烈酒,叫那产婆严格地消毒。又把傻站在那儿碍事的希斯克里夫吼了出去。 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向下,再向下。 每一次宫缩,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肺像被抽干了空气,无论如何拼命张嘴,也吸不进去一丝氧气,耳朵里是轰鸣的心跳,压过了一切声音。 眼前阵阵地发黑,烛光晕成模糊的光圈。 刺骨寒冷从深处蔓延开,迅速吞噬了四肢百骸,连牙齿都在打颤。 力气正飞速流走,身体像灌满了铅水,沉重地下坠。 凯蒂的咿呀声、艾伦的鼓劲声、接生婆的催促声、南希的哭声,所有声音都模糊了。 “用力!夫人!用力啊!” 产婆的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黑暗越来越浓,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熄。 灵魂向更深的黑暗沉沦,沉进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虚无,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 意识即将消失的刹那,恍惚听到一声微弱的啼哭。 ......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绝望......” 意识并非浮现,而是像被暴力地拔出来,又猛地塞回。 王莎猛地坐起! 心脏狂跳,瞳孔急剧收缩又放大,有那么几秒钟,她完全无法定位自己是谁、身处何方。 熟悉又陌生的铃声狂响着,她看向床头柜上震动的手机。 手机?! 手指触碰到光滑冰冷的屏幕,那过于完美的触感,陌生得令人心悸。 拿起来,黑屏后的手机倒映一张脸,黄白皮,杏仁眼,黑溜溜的眼珠。 哈,是她自己。 所以,死后真的可以回来! 环顾这三年多没见的房间,现代简约风、投影仪、扫地机器人...... 前一秒鼻尖还萦绕着血腥味、汗味,头发贴满脸,肚子又坠又疼,心脏肺部爆炸一样的痛,浑身冷得发抖,裂开一样得打颤。 下一秒,就在舒服的纯棉被窝里了,头发干爽,身健体轻,浑身轻轻松松? 记性清晰保留,但五感完全不同。 这也太神奇了。 铃声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厂区严总。 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严总,请讲。” “王总监?!车间在群里发的信息没看么?!”电话里的语速很快,“产线上一台数控自动化车床,早上出现伺服系统故障了,找几个工程师快速去修一下!” 电话里的紧急故障像一盆冰水,强行浇醒了她的职业本能。 “知道了,半小时内到。” 电话挂断,屏幕黑了,想了好几秒,才成功给手机解了锁。 点进工作群,点工程师张工、电气李工、设备小许,再点开几个人的朋友圈反复确认后,才开始打电话,通知三人立刻到岗。又给车间打了个电话,让加班的操作员准备好报警日志,按安全流程做好设备隔离。 出门,十分钟后,又赶回来拿上车钥匙,再出门。 找了十几分钟才找到车停在了哪里。 握上方向盘的手异常僵硬,虽然有肌肉记忆,但仍需刻意集中精神,因为路况的记忆已经不清晰了。 幸好车有相向来车避让功能,一路还算顺利,只是自动挡汽车的轻盈和精准,令坐了三年颠簸马车的她,很难不恍惚。 到了厂区后,她没去办公室,换好工装进车间,直奔故障设备。数控机床的瞬间,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侧面。怔了一怔,无奈一笑,摸什么呢,这是现代,机床哪会有手工锤纹。 张工、李工、小许均已到达,听三人讲,已经排除了电缆故障和电机故障。 没有寒暄,她走到控制面板前,“日志导出来了吗?最后加工的是哪个工件?加工到哪一步了?控制器参数对么?” 接过小许递上的平板电脑,顿了几秒,又递回示意他重新解锁。 翻了遍导出的日志,她看向李工,“伺服驱动器电流稳定么?进给伺服系统能准确移动么?检查编码器了么?” “还没检查。” 王莎去工具区拿了个手持式热成像仪,蹲下和李工一起检查线缆的走向,扫描驱动器温度,检查编码器...... 大脑像被割成两半,看着精密数控机床时,报警代码库,专业术语自动涌现;一旦不看,就不受控制地闪过滑动刀架,蹦出英制旧标准。 一个小时后,王莎对三人道:“故障原因是新装的打标机走线不规范,电磁泄露干扰了编码器信号。小许,先隔离问题电缆,规范走线。李工,信号线加装滤波。张工,修改补偿算法参数,绕过不稳定分支,并记录工况,优化方案周一再研究。” 实施后,设备重启,空跑测试正常,随即投入生产。 王莎看看表,笑道:“辛苦了各位!走,请大家吃饭,地方你们挑!别给我省钱啊!” “就还吃上次那家火锅吧!”“行行行!那家挺好吃!” 走进火锅店,坐下点菜后,她举起饮料,“周六把你们从家里薅出来,真是不好意思,非常感谢!” “王总别客气!又不白干,不是有两倍工资么!”“就是,反正小许也没对象,在家闲着干嘛!”“老张你!”“哈哈!” 她也跟着笑起来,努力扮演三人熟悉的总监,关心下属、总结工作、谈笑风生。 但那笑,总是会迟滞半秒,她的眼神,总时不时飘向窗外。 窗外是车水马龙,没有泥泞的鹅卵石道。 一片裹满蘸料的毛肚送入口中,是浓郁复合的辛香,而非烤鹅和面包的单调。 笑容渐渐收拢。 午餐结束,加班也就结束了,她目送几人离开后,回到停车场,坐回车内,关上车门,放下车座靠背。 一声叹息。 上午紧急状况的压力,包裹住了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令她几乎像个‘正常人’。可一陷入寂静,那些面孔、声音、那些画面,在午后的寂静中无比清晰地浮现。 第81章 他们不在了。 她是不必再见希斯克里夫了,但她也见不到那张总对她笑的小圆脸了。 见不到那个坚信她的少年,那个保护她的大块头男人,那个总在操心的女人,那个厚道的瘦高绅士,那个温良的哥哥了。 也见不到那个还有未曾谋面的,不知生死的孩子了。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极度的疲惫和汹涌的情绪像泥沼,拉扯着她的意识下沉。 停车场的灯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她感觉自己正滑向一个无梦的深渊。 意识放弃挣扎,沉入了无梦的昏睡。 “贝拉女士!” 一个声音响起。 少年特有的嗓音,沙哑而痛苦,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却又缥缈得像隔世。 是亨利,是亨利! “贝拉女士!求求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上帝啊!求求你救救她啊!” 亨利......亨利怎么办呀......她还没把他举上去呢...... 太多未完成,未交代,未告别..... 黑暗开始剧烈地崩裂、退散。 光,刺目的重新涌入。 ...... 房间里弥漫着血腥气,壁炉的火依然烧着,却驱不散那股死气。 “出来了!是个小少爷!” “快止血!”南希急得大哭,“别管孩子了!求求你!快止血啊!上帝啊!求求你!” 那可怜的泛着青紫的小婴儿,被包住后就放在了壁炉旁的小床上。可怜的小东西!这真是个最不受欢迎的婴儿了,在刚出世的那几个小时,哪怕他哭死了,也不会有人去管他一下的。 后来血止住了,床单衣服都换过了,艾伦才总算弥补了这一疏忽,将他抱起来检查了一遍。 “血止住了,”产婆满头的汗,看向门口那人,“但夫人太虚弱了希斯克里夫先生,她已经昏过去,我只能接生,可不知道怎么令她醒来呀!” 希斯克里夫站在门口,一个人占着大半个门框。 那双总是阴鸷的眼睛,此刻只剩空洞和茫然,只是朝着床上,并不知有没有在看。 陷入床褥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青紫,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盖下来。汗 水浸湿的头发黏在额角,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医生!”南希扑到门口,喊道,“希斯克里夫!还不快去找那个医生啊!快呀!别干站着了!” 这声音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什么。 希斯克里夫空洞的眼神变得癫狂,他像一道黑色的飓风,撞开楼道的凯蒂,冲下楼梯,冲进了雨幕。 半小时后,他拖着医生再次出现在门口,那样子就像刚从地狱爬回来的修罗。 雨水顺着他的衣角、发梢不断滴落,在地毯上洇出一片片深色印记,湿透的头发紧贴着那张惨白的脸,森白的牙打着颤,毫无一丝活人气。 医生也狼狈得如同落汤鸡,希斯克里夫将他拽床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救她!” 然后他就以那个姿势死死床上那人,眼睛都不愿再眨一下。看着他的艾伦,突然有了个愚蠢的念头,他该不会是在祈祷吧?因为他虽然眼睛不动,但他的嘴唇在动。 医生仔仔细细检查了病人的脸,又是听诊又是叩诊,然后指挥大家将她的双腿垫高,令其头部低于心脏。他依据经验,发现这样是可改善头部缺血的。 他让南希用冷水拍打病人脸颊,让凯蒂举着嗅盐放病人鼻子边,刺激她的呼吸。最后是热水灌进皮袋子里敷躯干,用毛毯包裹住她全身,确保体热不流失。 就这么折腾到了天都蒙蒙亮,床上那人还是没有醒。 “呼吸太浅,没办法了,只能靠上帝了。” “闭嘴!没用的废物!”希斯克里夫像一头猛兽般咆哮,“你这个废物!她究竟怎么了!” 医生看着床上人尚还起伏的胸口,沉声道:“女人生产就是会有生命危险。” 希斯克里夫猛地抄起矮几上一个银水罐,狠狠砸向墙壁! 他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当他走到门口时,发出了一声痛苦与暴怒的咆哮,紧接着是沉重的闷响,他的拳头狠狠砸在了门板上,门板被他砸出一个塌陷的洞。 他跺着脚,叫喊了一声‘上帝!’ 希斯克里夫都喊上帝了,这叫房间里悲伤的人,都看向了他。有时候,人是会怜悯坏人的,尽管他有着铁石心肠,孤零零不需要任何人,却也盼望在这种时候,背后有个依靠的地方吧。 他又开了口,“这真是没法说呀!我要怎么活下去!” 他拿头往门上猛撞,干号着,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头快被矛捅死的野兽。门上有好几片血迹,他的手上和额上也都沾满了血。 但这已很难再引起她们的同情——只能使她们胆战心惊了。 在这一番和自己的搏斗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就连指尖也在发抖。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拍院门的声音。 希斯克里夫怔了几秒,忽然大步冲了出去,这次他拖回来的,是亨利。他把亨利拖到床前,对着他嘶吼,“给我被她喊醒!喊!” 那双凶眼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恨,对着床上那人嘶声,“伊莎贝拉,你不是最放不下他么?我发誓!你敢死,我一定让他下地狱!” 亨利不用他威胁,自己就要哭死了,他扑到床边,大声喊着,“贝拉女士!” “贝拉女士!求求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上帝啊!求求你救救她啊!” 眼前人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再一下。 “贝拉女士!您醒了么?” 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贝拉女士!您醒了!您醒了!感谢神!” 王莎睁开眼。 不是停车场? 她回来了? 天已经亮了,熟悉的屋子一片狼藉,橡木门板凹进去一个狰狞的大洞。一张张喜极而泣的脸,那么熟悉,是的,她真的回来了。 忽然地,她被紧紧抱在了怀里,那怀抱窒息、湿冷。抱着她的那只手,关节上血肉模糊,一张冰凉的脸紧贴上她的脸,将血蹭了她一脸。 比吻先落在唇上的,是泪。 原来,希斯克里夫也会哭。 第52章 艾伦小心翼翼抱起小床上的襁褓,走到她身前。 “看看孩子吧?” 贝拉怔了瞬,才撑起身子,脱下戒指,接过那个襁褓。 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那张小脸,皮肤薄得能看见细小血管,稀疏的胎毛贴在头皮上,小拳头无力地挥舞;动静微弱得可怜,不是一个健康婴儿响亮的啼哭,而是一种断断续续的呜咽。 希斯克里夫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是只恼人的蚊蝇,目光死死锁在被她放在一边的戒指上,带着贪婪的妒意得把她搂地更紧了。 产婆让医生、亨利和凯蒂出去,屋子只留她、南希和艾伦,走到床边对希斯克里夫道:“希斯克里夫先生,您得出去一下,小少爷饿了,夫人得喂他。您是个大男人,在这里不方便呀。” “没有不方便!” 额...... “希斯克里夫!”艾伦声音变了调,“你正常一点吧!孩子饿得快不行了!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能吃过一口!你还想让他活着么!” 希斯克里夫终于瞥了一眼襁褓,依旧纹丝不动,但松了松臂膀。 没有办法,其他人的话他完全不听,贝拉又实在没力气和他争辩,就这么喂吧。 产婆接生过不下一百个了,今天真算是见识到了。她在一旁心惊肉跳,既要帮忙调整姿势,又要警惕不正常的主家难以预料的行径。 强大的催产素,激发生物本能难以抗拒的保护欲。 贝拉凝视着怀抱中依恋着她的孩子,一股强烈的心疼涌上心头。她时日无多,给不了他母爱,希斯克里夫又是这种样子,也不可能给他健康的父爱。 对不起,把你带来这样的家庭。 一滴泪无声滴在紧箍着她的手臂上,令那手臂猛地又箍紧了。 “没看见她疼吗?!把这东西拿开!” “希斯克里夫!你有病吧!”南希吼道,“明明是你叫小姐怀孕才弄成这样的,你怪孩子?!小姐哭还不是因为心疼孩子!为他有这样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父亲!你倒是放开啊!这样搂着她,她能不疼么?!” “去端一碗牛奶。” “额,先生,刚生的孩子不能吃牛奶,”产婆无奈道,“何况还是这么娇弱的早产儿。” “不能吃那个?” 艾伦也无语了,“好,您不让她喂是吧?行!那您就现在!立刻马上!去伦敦城里找个奶娘来!看看哪个奶娘能立刻飞过来!看看这小可怜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希斯克里夫,”怀里人终于正视他,开口道,“我没力气说第二遍,听着,立刻出去包扎一下你的手和脑袋,今天不许进来这里了。” 第82章 空气安静了下来,只有孩子咿呀呀的哼唧。 希斯克里夫最终松开了她,离开了房间。 等孩子吃饱了,艾伦小心翼翼抱回去,出去令人灌热水袋子,熬个通宵接生的产婆也去休息了。 屋子里只剩下贝拉和南希。 “南希,”王莎看着那张小床,“我以为我能像机器一样理性而强大,不受情感的困扰。”一声叹息,“人就是人,永远不会是机械。” “莎,你的灵魂受苦了。” “南希,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啊?”圆眼睛受宠若惊地张大,“我么?孩子的名字还是您自己起吧?或者让希斯克里夫起?虽然他根本没有个父亲样子吧,但确实是孩子父亲啊,不都是父亲起名字么?” “你来起。” 看她态度坚决,南希仔细地想了想,笑道,“那就起名lucas(卢卡斯)!在古拉丁语里,卢卡斯意为‘光明’,象征着智慧与非凡,是驱散黑暗 的希望!” “恩,就叫卢卡斯。” 那天下午,医生给希斯克里夫包扎完,他就匆匆出门了,傍晚就带回来一个奶娘。 第二天,艾伦说要给孩子受洗。 国教教会传统,婴儿出生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或圣日,是要受洗的。这年代婴儿死亡率太高了,人们普遍相信未受洗的婴儿若夭折,其灵魂是不能升入天堂,而且病弱的婴儿若受洗,也能有神来赐福保护。 但不等贝拉否定,南希就先否定了。 虽然她也很虔诚,但已经有基本医学常识,孩子脆弱,现在不能叫太多人打扰,在她引用圣经的劝说下,艾伦也作罢了。 南希还主动张罗,规定大家不沐浴不能凑近孩子,不然会把污秽传给他,孩子的小床一定要保持温暖和卫生。 亨利送来了一个自制的温度计,艾伦开始根据那个温度计适时更换暖水袋,必要叫孩子一直暖暖和和的。早产的小生命脆弱得像只小鸟,常常需要极大耐心,而她极有耐心。 产婆又呆了三天,确定产妇不再出血了,就赶紧领工资告辞了,出门后走得不知道有多快,简直大大松了口气。 至于产妇本人。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她都穿着厚衣服,带着白棉软帽,活动范围仅限于床和几步远的椅子。 而希斯克里夫,除了奶娘来喂奶时外,几乎是寸步不离。 那张为陪护准备的椅子,像是长在了他身下,他倒也不怎么说话,就坐在阴影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的人,盯着她每一个动作表情。吃得太少时、咳嗽时、因撕裂伤忍不住抽气时,他会猛地攥紧拳头,额角的青筋在绷带下隐隐跳动,好像疼的是他自己似得。 当贝拉在艾伦搀扶下,仅仅是从床边挪到几步远的窗边坐下,想感受一下阳光时,就会传来椅子腿刮地毯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位站起来了。 希斯克里夫就像她的影子,永远要占据她视野一角。 总是进来照顾的艾伦,无数次在心里吐槽这荒谬的场景:希斯克里夫,他的额头裹着一圈白绷带,不知道的还以为生孩子的是他呢!一个头上裹着‘产伤’的男人,像个阴魂不散的狱卒,监视着真正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 五月中旬的一天,有人敲响了院门,希斯克里夫出去了挺久,那天起,他虽然没有恢复之前的早出晚归,但至少下午会出门了。 她才终于有机会和医生聊一下真实的病情。 这具身体像被巨大的创痛掏空,元气大伤,生产后就开始阵发性地呼吸困难、疲乏至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的隐痛,还总是心悸。 医生说,她能活下来近乎奇迹,生产已经对她造成不可逆损伤,胸腔已是大面积湿啰音,最近一次检查后,他对她说:“今年的圣诞节,您恐怕过不了了。” 是呀,在这个不能手术没有除颤等器械的医疗落后时代,到了这一步,都没得活了。但这已经不能算是个坏消息,因为她已经知道,死后醒来是回到现在,她还有另一个人生能活。 只是,她看向那张小床时,会久久难言。 那天起,她对孩子态度转变了,她将孩子全权交给了奶娘和艾伦。除了艾伦主动将孩子塞她怀抱的时候外,不再主动去看那孩子,她强迫自己抽离,强迫自己理性。 她不想孩子对注定不能陪伴他的人产生依恋,她不想‘死’不瞑目。 希斯克里夫可以说一点也不爱那孩子,甚至责怪他让贝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毁坏她的身体。 对于他这种硬心肠,用劝告或骂令其理性思考,是很徒劳的。为了让孩子父亲能对孩子好点,为了南希不再天天地担心,为了明明对她的病没什么招,还要天天跑腿的医生,当然,也为着不必再吃那些恶心又没用的补药。 她开始天天化妆,用偏黄的粉底掩饰紫绀面容,腮红增气色,佯装已经好了。 当希斯克里夫以为她恢复健康后,对孩子的冷漠,就像五月里的雪——彻底消融了。 “不太像。”希斯克里夫说着,托起孩子的头,“你可真是林顿家的孩子,十足是!我在你身上的那一份到哪儿去了?哭鼻子的小鸡?” 往后捋了捋那稀疏的淡黄卷发,摸摸他细细的胳臂和小小的手指。在他这样检查的时候,孩子停止了哭,眨着因为瘦弱,在脸上显得过于大的蓝眼睛,也瞅起那细瞅他的人来。 贝拉由他摆弄那孩子,反应大的是艾伦,她生怕他那力气给孩子撅折了。 而希斯克里夫,他已经弄清这孩子的四肢全都娇嫩脆弱。 “一点也不像!体弱多病又爱哭闹的,任性的小东西。”他遗憾地下了结论。 “希斯克里夫先生,他就是长得再不像你,他也是你的亲骨肉!这你应该知道,记住。” “我会待他很好的,你不用担心,”他笑着说,“而且,我现在就要开始好好待他了!如果说他有什么能令我真正开心地,那就是我要独占他的感情!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一切计划,一心要培养起他了!我要养好他这弱身体,再给他布置了一间很漂亮的房间,等他三岁后,还要给他请了一个教师!他想学什么,就教他什么。我已吩咐哈里顿,事事都得听从他!” 他看向床上那人,“虽然哈里顿注定要变成我这样的流氓。”他刻意地加重那两个字,“但我的孩子可不会!他会成为上等人!” 艾伦撇撇嘴,“别再做撒旦的梦吧!哈里顿有了贝拉和南希,绝对不会变成你这样子的。” * 六月的午后,玫瑰盛放。 阳光穿过高墙在新铺的草坪上投下斑驳光点,凡尼在前院追着麻线球跑。贝拉斜倚在摇椅里,身上盖着个薄毯子,正仰头闭眼,让阳光洒在脸上。室外的氧气更充足,自从能出‘月子’,她就常在前院歪着了。 一阵脚步声从身侧踩过。 贝拉懒懒掀开眼帘,是希斯克里夫。 这人穿着件黑衬衫,正低头扣着袖口,不是他常穿的那种,是一件质地精良的丝绸衬衫,剪裁异常合体,完美地贴着他结实的身躯,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紧窄的腰线。袖口处,两颗硕大的钻石袖扣,在阳光下折射出昂贵的火彩,将他立体冷峻的脸衬得更加压迫锐利。 这身行头,还真是罕见的讲究,甚至可以说是精心。 贝拉坐直了些,摇椅发出吱呀声。 希斯克里夫注意到她的动作,停步看来。 “啧啧,”她勾起一个玩味地笑,目光停在那袖扣上,“这是谁呀?希斯克里夫先生,今天怎么穿得这么人模狗样?是要去觐见国王陛下?还是——”她故意拖长调子,“凯瑟琳来伦敦啦?” 希斯克里夫动作定住,那张脸瞬间绷紧,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几秒后,他猛地跨步到身前,高大身影瞬间挡住了阳光。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齿间溢出闷笑。 “怎么——唔!” 他狠狠地吻住她,粗暴、灼热,喉咙发出喟叹,是被冒犯的狂躁,还有一丝扭曲的得意。 贝拉瞬间无法呼吸,挣扎起来。 他松开她,“你这张该死的嘴!伊莎贝拉,喜欢看我和凯西在你面前亲热?”他冷笑一声,气息喷在她 脸上,“走!让你亲眼看看!” ...... 圣詹姆斯街。 马车停在一栋隐秘的建筑前,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对称镶嵌着北美灰狼的徽记。 大门推开,一片纸醉金迷的喧嚣瞬间将她吞没。 窗帘紧闭,衣着光鲜的男人们聚集在一张张铺着墨绿呢绒的赌桌旁,空气弥漫着雪茄辛辣的蓝雾。身姿摇曳的女郎们端着盛烟酒的银盘,灵活穿梭,留下阵阵香风。 骰子在皮杯里哗啦作响、轮盘球的滚动声、纸牌翻动的沙沙声、庄家报数声,金币和筹码的碰撞声,夹杂着低声咒骂、兴奋惊呼、绝望争吵。 第83章 角落里,一个面色惨白的人正被两个大汉‘礼貌地’请进小房间。 大门在身后合上,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希斯克里夫对那些视线视若无睹,俯身对臂弯里的人耳语,“这里才是伦敦真正的心脏!” 他揽着她向大厅中心走去,就像一块磁石投入铁屑堆,人群自发为他分开了一条道。 停在一张巨大的椭圆形赌桌前,这里围拢的人群最密集,气氛也最炽热。 象牙骰子在红木挡板内清脆地碰撞滚动,每一次落点都伴随着压抑的惊呼或懊恼的低吼,还有金币和筹码被推来推去的哗啦声。 一名侍者立刻恭敬地为他点燃了一支雪茄。 赌桌荷官是一位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绅士,他立刻恭敬地欠身:“下午好,尊敬的希斯克里夫先生!”然后谄笑地看眼贝拉,抬眉看回希斯克里夫。 “夫人。” 夫人?! 人潮瞬间炸了锅,皆私语起来,那些审视估量的目光,再看回时已是恐惧、讨好。 希斯克里夫抽了一口,目光扫过桌面,垂眼看回她,“想试试吗?” “我不懂规则。” “规则很简单,亲爱的。”他挑着眉,似乎很享受在众人前和她亲昵,“这游戏叫hazard(双骰子),速度与运气的游戏。掷出骰子,比点数大小,或者赌它落在某个特定的组合数。” “好呀,”她也挑起眉毛,“能当希斯克里夫夫人,足见我‘运气很好’不是么?” 希斯克里夫嗤笑一声,朝荷官示意了一下。 “您请押注,先生。” 场子里瞬间安静了,大家都想看看,几乎从不上桌的赌场老板,会压哪个数字。 “为我的玫瑰,”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角,“五千,押‘主点’。” 贝拉瞬间紧张,五千?!他是不是疯了?! 耳侧传来一声哼笑,“要玩就玩大的。” 五千?!!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惊叹和抽气声。虽然震惊,但看老板压主点,大家也纷纷地跟注,相应的区域的象牙筹码瞬间堆成山。 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贝拉从主理人的托杆上捏起那两个骰子,深吸气时,希斯克里夫将烟换在了揽着她腰侧的手上,空出的那只没戴戒指的,握上她那只捏着骰子的手。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对亲密身影上,女郎们艳羡的眼神,密密刺在那只环抱着她的手臂上。 “一,” 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跳狂跳。 “二,” 希斯克里夫轻笑,手臂肌肉绷紧,握着她手的那只大手,带着一种绝对的引导和掌控,令她五指都只能随他而动。他的手指指腹并非随意搭放,而是极其隐蔽地抵压在骰子的棱角上,拨动了一下旋转初始角度。 “三。” 话音落下的瞬间,包裹着她的大手猛地发力!骰子脱离指尖的最后一秒,希斯克里夫牢牢固住了她手腕,中指拇指指腹极其短促地弹了下。 这个动作微小到连贝拉都以为是错觉。 两颗象牙骰在光滑的绿呢桌面上划出两道白光轨迹,烛光在飞速旋转的骰面上疯狂跳跃,反射出无数细碎、迷离的光斑。 无数道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两枚小小的白色立方体,赌徒们攥紧了拳,女郎们红唇微张。 只有主理人眯起眼笑而不语,盯着那只是平面旋转,但不翻滚的骰子。 一枚骰子率先停下——五点! 另一枚打着旋,一点?两点?还是……? 啪嗒。 一声轻响,尘埃落定。 五点?四点!主点数——九点!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九!是九点!主点数!” 主理人故意提高的声音瞬间引爆了整个大厅! “上帝!赢了!” “九点!真的是九点!” “神乎其技!” 狂热的声浪如同海啸般轰然炸开,瞬间淹没了整个主厅! 筹码被疯狂推挤发出的巨大哗啦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冲击着每一根神经。男人们激动地拍打着桌子,帽子被抛向空中;女郎们捂嘴尖叫,目光充满赤裸裸地崇拜。 在这片疯狂的中心,希斯克里夫抬起夹雪茄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烟雾,扫过桌上那堆代表着巨额财富、瞬间翻倍的象牙筹码。 吐尽烟圈,俯身重重亲了她嘴唇一口,凑她耳侧,沉声,“你先生,从不靠运气。” 贝拉盯着一个刚嫉妒地看了她一眼,现在正退离人潮的曼妙身影,对沉浸在掌控快感中的希斯克里夫道,“知道你厉害,但你也不能把我的妆弄花吧。” 她微微撅起嘴,带上娇嗔。 一声低笑,希斯克里夫用拇指指腹在她唇上狎昵地抹了下,“那去整理一下。”目光扫向旁边女侍应,“带夫人去化妆间。” “是,先生。” 跟着女侍应,穿过大厅,走向侧面一条幽暗走廊。 刻意压低却难掩粗鄙嘲弄的笑谈声,从前方立柱的阴影后飘来。 “哈!看见没?啧啧,什么‘圣詹姆斯街的豺狼’,”一男声嗤笑道,充满鄙夷,“刚才搂着他那娇滴滴小妻子掷骰子的模样,活像只围着羊羔打转、摇尾巴的哈巴狗!妈的!简直是叫人把大牙都笑掉!” “嘘!小声点吧!你们忘了琼斯那三根手指了!小心他讨债的时候割下你舌头,那家伙是真割呀!那场面老子现在想起来还腿肚子转筋!” 另一个更尖细的声音立刻接口,“老兄,你要瞧见他刚才看那女人的眼神!肯定比我俩都想骂!我看他是彻底栽了!带女人来这种地方显摆,还亲自下场玩把戏讨好?他完了!特罗布里治先生要是知道他还有这副德性,迟早让他下桌!再他妈威风,再能赚钱,也全得赔在女人身上!” 贝拉停步,嘴里默念了遍那个名字。 几声刻意地轻咳后,立柱后雅雀无声了。 一进化妆间,就扑鼻而来浓郁的脂粉香和香水味。 镀金边框镜子前,一个穿着亮紫色低领裙的年轻女郎,正对着镜子发愣。 听到门响,她从镜子里瞥向来人,只反应了几秒,就堆起最职业的笑容,自来熟道,“晚上好,希斯克里夫夫人,您是来补妆么?恭喜您和先生刚才的大胜!真是太惊人了!” “谢谢。”贝拉走到梳妆镜前坐下,拿出手袋里的口红。 “夫人,您真是太幸福了!”女郎立刻接话,“希斯克里夫先生不仅富有,还英俊迷人,对您又如此宠爱!您不知道,这俱乐部里多少姑娘做梦都想成为您呢!”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贝拉的钻石项链。 “你这么漂亮,”贝拉看她一眼,“还没有找到一位合意的绅士吗?” 女郎拨弄了一下自己卷曲的头发,半真半假地抱怨,“唉,夫人,您是不知道。这俱乐部里来来往往的绅士是多,可要么只想着寻开心的浪子,要么就看不上我们,真正的大人物,我们这种身份,哪里够得着边儿呢?” “客人不行,老板呢?这俱乐部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她观察着对方神色,显然,她说对了,“其他老板都有妻子了么?” “嗨,那就更攀不上了。” 像是被女郎的话勾起了兴趣,口红停在半空,眼神带上鼓励,“是因为他们总是很忙么?怎么?最近——特罗布里治先生,没来么?” “夫人,人家可是海军财务主管,比希斯克里夫先生来得都少,倒是伯纳斯特先生常来,但他自己都快赌破产了!哈哈,这种老板娘还是不做了吧。” “恩,你真是个明白的姑娘,有机会的话,我会和特罗布里治先生提提你。” 走出化妆间,寻到沙发上坐着的希斯克里夫。 “希斯,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他按灭雪茄,起身揽住她。 出大门,迎面走来一个令贝拉意想不到的人,但又似乎在情理中。 她不由笑了一声,今天还真是惊喜很多。 汤姆穿着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职业装,大睁着伶鼬一般黑洞洞的眼睛,无措地看着 她。 不得不说,他很适合这份工作。 专业庄家确实需要深谙数学,如法罗牌、巴卡拉牌,懂数学将是绝对优势,何况,还是个演技这么好,长得人畜无害的‘数学家’。 “贝、贝拉女士,对不起,我是不是伤了您的心?贝拉女士,如果......””约翰的目光并没有愧疚,但却有种病态的热切,“如果我公示期放过亨利,您可不可以原谅我?若不能令您原谅,我又何必做这个好人?” 看着两人的希斯克里夫没有打断,只是死死盯着她,试图捕捉她每一丝表情,似乎比当事人更想知道,她会不会原谅。 贝拉轻笑一声,“汤姆,是谁给你的错觉,亨利需要你来放过?” 第84章 说罢便挣开希斯克里夫,先回车里了。 车门再次打开,合拢,车内空间瞬间被来人身上的雪茄味道以及一种灼热所填满。 希斯克里夫猛地箍住她腰肢,另只手扣住她手腕,带着种粗暴的急切,将她整个人从座椅上拖拽起来,拉入他怀里。 “生气了。” 怀里人低笑一声,“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这说明我的先生不仅智珠在握,还人尽其用,嫁给这样的男人,我还有什么好发愁的呢?是吧?” 他俯下身,用唇舌回应了她,不是温存缠绵,是强势掠夺,带着香烟的辛辣余韵,带着掌控的亢奋余温,更带着一种压抑了一下午、此刻终于爆发的滚烫欲望。 一声闷咳。 希斯克里夫停下来,拧起眉头。 “被你口水呛得。”她眯起眼,用玩笑的语气,“让我来猜猜看,这家灰狼俱乐部背后是谁?”捕捉着他的神情,“啊,果然背后有人。公开持有赌场股份,是政治丑闻和道德污点,会摧毁那位大人物的声誉。利润肯定不能直接流向那位,” 希斯克里夫想堵住她的嘴,她灵巧地侧头躲开。 “可能通过——隐名代理?不,还是太显眼了。通过下属?”俯在她颈窝的人无意识眨了眨睫毛,“恩,看来是通过下属向赌场提供贷款,定期支付高额利息;或者下属的正当公司,来虚增服务或天价酒水,将利润洗白转移。说不定连这房子都是人家的,你们每月要支付高额‘租金’。” “谁教你的?” “你呀,把自己当成你,自然就知道你会怎么做了。人嘛,总有点换位思考和举一反三的能力吧。” 希斯克里夫抬起头细细地瞧她,戒备警觉里翻涌着压不住的得意,“伊莎贝拉,你如果是个男人,我不敢想你会爬到什么位置。” “可惜我是个女人,只能在家里给你生孩——” 他狠狠吻住她,扣着她后颈的手指深深陷入她的发髻。 急促交缠的呼吸和激烈厮磨的水声,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无比清晰。 松开她的唇舌,沿着她被迫仰起的颈项一寸寸亲过,带着滚烫的湿意,那只插在发间的手急切地消失,金属扣的声音响起,紧接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你好热......” 他粗重的喘息喷在她的颈窝,动作却僵住了,眼睛里满是情欲煎熬,还有一种更尖锐的恐惧。 “该死的!”他低声咒骂。 “希斯,我......” “嘘!”他再次俯身,用滚烫的唇堵住她,但却不再狂暴,反而带了种安抚意味,尽管他手上的动作截然相反。 他在她唇齿间喘息低语,“我不进去。” “我用手。” 唇稍稍离开半分,额头抵着她的,灼热目光紧锁住她迷蒙的双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或者......我用嘴?” * “贝拉女士,”亨利像个亲哥哥一样,稳稳抱着那襁褓晃悠,他瞥眼窗外,以确定希斯克里夫在前院没动,“专利申请所需的四十多张图纸,还有布拉默合作的刀架模型,我已经全部准备好了!我什么时候去申请专利?” “天啊!真的?!”南希开心地差点跳起来,“啊!太好了太好了!你太棒了亨利!”她看回襁褓,摸摸卢卡斯小手,“卢卡斯,你以后要像哥哥一样厉害噢!” 贝拉停下扑腮红的手,也喜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旋即陷入沉默,过了会儿,她沉声道,“等我去见过一个人,就申请。” 夏夜炎热,贝拉往旁边挪了下,和身侧那个大火炉拉开些距离,看眼前人瞬间拧起眉毛,她不得不又凑回原位。 “希斯,上次你让我教你中式建筑方面的知识,是为了去见威尔士亲王吧?” 身侧人恩了一声,“怎么?今天有心情教我了?哼,说到这个就来气,工厂都两年多了,我在那位身上看从来没占过便宜!” “我想,我应该自己亲自去讲。别瞪我,听我说完!希斯,虽然我的钱不是你的,但你的钱是我的,不止精工之冠是我的事,玫瑰工厂的业绩当然也是我的事。那毕竟是实业,你靠高利贷赌场发财是快,但很有风险,以后能靠实业,还是不靠这种不安全的产业吧,我也不希望你进去啊!” 希斯克里夫揽住她,没正经地问:“哪里不希望?” “我在说正事。” “不行!”他也正经起来,正儿八经地警告,“不行!绝对不行!对着威尔士亲王?哼,那家伙从小就是个色鬼,16岁就夺走他妈一个侍女的贞操,还疯狂地追求一个天主教的寡妇,你给这种人去讲建筑?是你蠢还是我看起来很蠢!” “那就以一个‘得体’的方式出现。我可以伪装成男建筑师啊,希斯,你脑子怎么不灵活了?” “闭嘴伊莎贝拉!”凶眼睛瞪起来,手臂也用上力,“别说了!我可以把钱都给你,但别做梦,我会把我的理智也给你。什么建筑不建筑的,难道我还记不住么?你现在就说给我,我去给他讲!” 贝拉看了他几秒,伸出手臂回抱住他,铁钳一样箍着她上身的胳膊,瞬间抖了一下。 “希斯,如果可以不去,我也不想去啊。但知识我可以教你,如何运用知识,我要怎么教你呢?看到镀金与繁复雕饰,可以解释为炫富,但也可以解释为英国国力鼎盛的荣耀。这种化俗为雅、意义重构和文化转译的能力,我要怎么教你呢?” 凶眼缓和下来,但脸还是绷的紧紧的。 “人生天地间,各自有天赋,你不得不承认,矫揉造作就不是你的天赋,”她冲他笑,“但却是我可以信手拈来的。这位未来的国王本身就好大喜功,只有擅长矫饰的人才应付得来吧?” “那我也不去了!他的钱我不赚了!” 贝拉直起身子来,反将他拢在怀里,摩挲他的黑发,缓慢而温柔,像在安抚一头充满戒备的猛兽。 “希斯,中国有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不是说,我们的灵魂是一样的嘛?那我当然理 解你心疼你,明白你在外面的难处;更不愿意你独自面对权贵,一人在外面摧眉折腰。” 灰绿的眼睛瞬间掠起水光,但又立刻地扭向一边,身体狼狈僵直着。 贝拉维持着那个姿态,用轻柔的抚触和无声的依靠,融化着他的僵硬。 “希斯,我们是夫妻,夫妻就该共进退,同甘苦,没有一个人扛的道理,我虽非荒原的石楠,但也绝对不是温室的弱蕊,让我替你分忧解难吧,好嘛?” 良久,他终于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但是,伊莎贝拉,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是谁的人。” * 几天后,卡尔顿宫。 威尔士亲王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希斯克里夫的朋友——刚从中国游历归来的年轻建筑师杰克先生。 穿着简单优雅,举止从容不迫,手上带着车成珠子的黄杨木手串,浑身有种异国归来者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这位建筑师刚才独家的中式解读,简直完全地戳中了他的兴奋点。 “噢亲爱的朋友,你简直令我惊喜!惊喜地无法想象!” 杰克先生笑看着他,恩,你也挺令我不可想象。 明明很高大,也还算英俊挺拔,却穿着鲜艳夺目的桃红色衣服,浑身繁复的刺绣和装饰。领结打得极高,马甲紧身,香水味浓烈地呛鼻子。 突然地大笑,无逻辑地随性语序,夸张地一惊一乍,无时不刻地炫耀。 以及和同期的清朝皇帝乾隆,一样的审美。 “容我继续为殿下讲解,殿下,看这漆画上的颜色,朱红、明黄、靛蓝,这并非随意涂抹。朱红象征尊贵与生命,在中国一般用于主要梁柱,象征国家支柱;黄色专属皇家,尊贵无比;靛蓝常与天呼应,代表神的旨意。色彩并非单单是色彩,更是身份象征......” 亲王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越靠越近,那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好几次都差点碰到杰克的手臂,好在对方自然地又拉开了距离。 跟在后面,死死盯着那只手的希斯克里夫,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暗呲着牙,好像他每一步不是踩着地毯,而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梁枋上的彩画、雕刻,远不止装饰。祥云、瑞兽、花鸟,每一笔都承载着匠人的虔诚与期望......” 亲王边陶醉听着,边领着杰克走进了他最私密、最引以为傲的新会客厅——一个完全按照他想象中的东方风格打造的房间。 “希斯克里夫,”亲王在门口停下,随意地挥了挥手,“这个会客厅你的身份不能进来,你在外面候着。” “殿下……”希斯克里夫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沙哑。 “嗯?”亲王这才回头,他戏谑地笑了笑,显然觉得他这副过度紧张的样子很有趣,“怎么?怕我吃了你朋友啊?是的,我要吃了他!”随即不容分说地关上了门。 第85章 希斯克里夫像一头被困的猛兽,凶狠地瞪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啧,”一个慵懒的女声从走廊传来,伴着浓郁的香水味,身姿摇曳地走到他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希斯克里夫先生,”她把玩着一把精致的羽毛扇,打量他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圣詹姆斯街之狼?哈哈,怎么变成紧张兮兮的看门狗了?” 碍于对方亲王情妇的身份,希斯克里夫生硬地行了个礼,“玛丽亚夫人。” 夫人瞟一眼那扇门,勾起一个洞悉一切的笑,“我就说嘛,哪有男的不好色啊,原来特罗布里说你不近‘女’色,是这个意思,因为你近——”她故意没说下去,留下一个充满暧昧的暗示。 房间里。 “比起帝国的石砌铁铸,东方更喜土木。土德载物,木德生发,正如东方文明的博大精深,生生不息。殿下,请您想象一种木工技艺:它像拼合钟表齿轮一样精确,却不用一根铁钉或胶水,仅靠木头本身的凹凸咬合。” “我知道呀!不就是木头的嵌合嘛!你说得是很吸引人,但那是老技艺啦!没意思!没意思!” 英国传统木工确实有燕尾榫、榫舌结构,与中式榫卯原理相通。 “虽然有这种技艺,但帝国的木结构技术其实在退化。” “因为腐朽!腐朽又没用!帝国要进入机械时代,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就该被扔掉!” “殿下,那是因为帝国的木工匠人,并没有真正发挥出这种技法超越时代的智慧。”迎着他被吊起的好奇,“要知道,在中国,七百多年前,就能建造完全用这种木结构建造的塔,一整座,没有一颗钉子,全凭木头间的紧密咬合。榫卯万年牢,误差不过刀,绝对不亚于精密机械。” “上帝!真的么?他们真的能做到么?你不是骗我的吧?” “谁敢骗殿下啊?早在六百年前,中国建筑匠人,就发展出一种极其先进的思维方式——模块化。他们将建筑中所使用的木材,把木构件按断面大小分八等,以‘材’和‘分’进行切割组装,形成一套规范的体系。每一座木构建筑,其实都是由成千上万的预制标准木材构成,通过几何和逻辑的严密组装。” 亲王简直要听得呆掉,“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开工厂那帮商人对未来的构想啊?” “是的,中国营造法,是世界史上最早、最成熟、应用最成功的模数化、标准化体系之一。统一的标准,保证了构件之间的兼容和互换,降低了安装难度,简化流程,防止浪费,最重要的是,是节省金钱和时间成本。能喜欢这样的文化,证明了殿下的高级和智慧。” “上帝啊!我就知道我所痴迷的文化,绝对是高级而先进的!感谢神把你带给我,令我知道这些,我要大大地宣传这种文化!” 杰克笑笑,话题轻转,“这种高度发达的标准化、预制化、和流水线思维,确实与帝国正在孕育的工业理念在核心目上有惊人的相似性。我认识的一位年轻机械师,已经将这套理念落地贯彻了,他设计了一整套流水生产线,解决地还是帝国最切实的问题,殿下没听说么?” “恩?有这种事情?一整套生产线?他是谁?生产什么?快给我讲讲!” “他叫亨利.莫兹利。”顿了下,确定他是在认真地听,“他设计了一整套——军舰用滑轮组生产线,这套生产线能解决目前滑轮组生产的三大问题:产能效率、质量参差、生产,具体是......” 在亲王不住的赞叹声里,投下最后一个惊雷,“对了,知道今天我觐见,他让我为他带话给殿下,等新专利一旦落地投产,他希望能像希斯克里夫先生一样,也为殿下伟大的建筑事业,尽一份力啊!” “好啊!好呀!亨利.莫兹利!好!” “只是专利初审那边,他得罪过托利党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但放心殿下......” “让他放心!一个专利而已,我给福克斯打个招呼,绕过托利党就是了!” * 七月的第一天,亨利提交了舰用滑轮组专利,在亲王属意,福克斯的辉格党保驾护航下,八天后,新专利秘密通过初审,呈交到国王桌前,没有惊动托利党。 贝拉对待希斯克里夫更亲密了,他开始带着她去聚会,去康沃利斯俱乐部打牌,去德比伯爵的赛马场看赛马,不说话还好,只要有任何需要交流的场合,他的夫人总是能给他大大的长脸。 但斯克里夫却更神经质了,即便无时不刻和贝拉黏在一起,但只要她多看任何男人一眼,他就会怀疑她是不是看上了人家的脸,怀疑她发呆是在想着上次见过的谁,明明贝拉连那人名字都没记住。 最后,贝拉主动地不出门了,才算稍微正常了些。 七月过一半,米歇尔太太家来了位宫廷侍女,向租住在这里的亨利.莫兹利,传达了夏洛特王后的邀请,邀请他去邱园聊天。 接下来,他在贝拉女士的提醒下,再次找到布拉墨,要求他一起改造两人都不太擅长的领域器械。碍于亨利给他解决液压机的问题——相当于送了他一座金山,又有律师施压,布拉墨不得不骂骂咧咧帮忙。 七月底,亨利独自去了泰晤士河畔的皇家私人植物园邱园。 在那里,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农夫国王乔治三世。 国王中等偏矮,有些发福,肤色偏红,有突出的眼睛和鼻子,灰金色的 卷发已经有些稀疏,向后梳着,露出宽阔的前额。 他穿着大地色的旧外套,除了佩戴着嘉德勋章等必要勋章外,没什么装饰,与其称号极其相符。 亨利向国王进献了改良后的农具镰刀和改良版轻量测量轮,这让务实的乔治三世连连点头,加上夏洛特王后不断地称赞,即便亨利的语言很实在,没有修饰奉承,他们在邱园的聊天依旧很愉快。 或许,正因为亨利很实在。 在认认真真探讨了他的专利后,国王最震惊的不是产能和效率,而是所有滑轮组都能像豌豆一样完全相同,能保证十万个零件分毫不差,这简直是神迹。工业时代的第一条完整生产线,竟然就在他的任期诞生了?! 国王表示,他回去就会通过。并御口亲承:亨利.莫兹利,一定会成为帝国的工业大师! 而国王的贴身男仆、秘书、宫廷侍女,会将这个消息视为宫廷谈资或情报,传出去,就像封闭池塘里投入一颗石子,这种内部消息传播速度可以非常快,快到只需几个小时。 第二天的《伦敦公报》上,已经没有了精密螺纹车床的公示,预计8月结束公示期,提前结束了。 亨利.莫兹利,自由了。 当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连黄昏都比平时要亮。 约瑟夫踩着凳子,擦了一遍吊灯,点上蜡烛。 长餐桌铺上奶油色蕾丝桌布,锃亮的银餐具和水晶杯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点。壁炉上摆着新插的玫瑰,香气浓烈。凯蒂调整椅子的间距,确保接下来的贵客能舒适入座。南希冰上波特酒,开始摆雪茄;艾伦准备着丰盛的菜肴。 贝拉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条优雅的白裙,目光穿透明亮的窗户,盯着外面的橡木门。 终于,敲门声响起。 约瑟夫开门后,贝拉立刻迎上去,“康沃利斯勋爵,欢迎您光临寒舍参加家宴,恭喜您升任印度总督!” 因为是贵客,仆人都被屏退,只余女主人接待。 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看向贵客,冲他举杯,“勋爵先生,有件事情,我实在不好意思,但又为了家族的前途,不得不张这个口。” “和我客气什么,说罢孩子!” “去印度的船,还有希斯克里夫的席位么?” 几秒地沉默后,“你终于想通了么?!”反应过来的康沃利斯激动地和她碰杯,干了那杯酒,“噢亲爱的!我就知道你不是狭隘的孩子!正好,等他回来了,商议一下下个月启程的事!” “能被您看重,是我们全家的荣幸。不过将军,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恩......他能明年再去么?等孩子满一岁,就是不知道那时,已经抵达印度的您,还要他么?” “嗨!我可是总督啊孩子!总督!小事,不,虽然是小事,也要万全地合计一下!我现在就想想怎么办......这样孩子,明年我会发加密信命希斯加入东印度公司商船卫队,船卫不限招募地,这是最简便的办法,等他抵印后自动归总督调遣。我会以‘战备急需人才’为由,24小时内签发中士委任状,把他编入我的嫡系部队。” “真是太感谢您的抬爱了!那我就放心了。最后一个祈求,能先不要告诉他好嘛?我怕一旦确定明年要去印度,他的心会提前飞去您身边呢。不怕您笑话,我希望他还能陪我的时候,心也是在我身边的。” “没问题孩子!我完全地理解你!” 大门再次响了,大声地、沉重地。 第86章 约瑟夫开了门,希斯克里夫走进院子,透过餐厅的窗子看进来,视线扫过客位的康沃利斯,定在主人位数的伊莎贝拉身上。 那双亮起来的蓝眼睛,正看着他手里攥着的报纸,那早上刚吻别过他的嘴唇,正噙着一抹胜利地笑。 希斯克里夫死死盯着她,将碍事的领结彻底扯掉,手里的报纸被揉成一团,扔向墙角,砸倒几枝玫瑰。 他走到餐厅,冲康沃利斯点头,坐下来。 礼服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如同一道伤口。 刚答应过贝拉的康沃利斯,把话题转到亨利的新专利上,他感慨着,这事昨天可是在议会传遍了,那小子以前也没看出有这么大的能耐啊。 希斯克里夫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只有燃烧的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高墙。 贝拉起身,走到垫着红丝绒的银托盘前,拿起一根雪茄,再拿起汤姆给他做的,那个燧发火机。走到他旁边,亲手为他递上雪茄,慢条斯理打着火机,点燃,火光在指缝间明明灭灭,映亮他的半边脸。 那眼下的阴影,更深了。 “希斯!快接着啊!你小子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好事,娶到贝拉这样的夫人!” 虽然阴冷但一直镇静的脸,终是扭曲起来,下颌咬得咯咯作响。他看向她,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幅看不懂抽象画,又像在看一个闯进他家的陌生人。 过了会儿,他的脸忽然松了,嗤笑一声,用戴着手套的拇指和食指捻过那根烟,任贝拉帮他点上。 又寒暄几句后,满意的康沃利斯尽兴而去。 大家进来餐厅收拾起餐具来,人影来回间,对坐的两人一动不动地互看着。 长密的睫毛半遮着那深邃的灰眼睛,抬手将烟送到唇边时,皮革半遮住他半个脸,那双眼睛透过灰蓝的烟雾,投向彻底不装了的她身上。 “伊莎贝拉,该死的!我知道真相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他妈松一口气。” “怎么?以为我的目标是赌场和你背后那人啊?”贝拉交叠起腿,轻晃手里的红酒杯,“我只去过一次,哪有这个能力,在你绝对监视下收集到关键证据?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 一声轻笑,烟雾被缓缓吐出,并不急促,仿佛只是肺部一次自然舒张。 “很厉害了伊莎贝拉,为了给那小子背书,王后、亲王、国王,一家子给你凑齐了。” “他不值得么?” 他默了会儿,那支烟就那么随意地夹在两指之间,任其燃烧着,烟灰在顶端积攒出长长的一截。 偶尔,他会弹一下烟身。 不是放松,是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绝对掌控的傲慢。 “海军部有自己长期合作、信任的造船厂、铸造厂和供应商。伊莎贝拉,你真以为,就靠国王那家子,就能打破这种网络?” “那是因为现在没开战。等着吧,一旦英法再次开战,滑轮组是军舰索具的关键部件,其性能直接影响战舰作战效率。生产线就会变成生命线,亨利的生产线可不是小发明小改进,这是革命性的碾压!” 贝拉目光一凛,恨声道,“绝对硬实力面前,我看能不能打破!” “哈,”他笑了下,又笑了下,眼睛里泛起水光,胸膛剧烈起伏着,“伊莎贝拉,”声音忽然哑得可怕,“你又骗我......又是陷阱......我早该知道!我就知道!” “你呢?你又要怎么报复我啊?” 吸一口辛辣的烟,叹气。 “我们结婚了,我们有孩子了,贝拉。” 饮一口烈酒,猛烈地咳。 “恩,不管亨利飞向哪,”垂眼看那已融进酒里的血,“我还在高墙里。” 七月的夜,白裙破碎。 痛楚与贪欢久久地交缠,蛇狡住新猎物,越缠越紧,从每一处褶皱里吮吸气息,直到肌肉痉挛;凝固 复又粘腻,恨不得钻骨进髓,寄生血肉里。 连释放都死死憋住——熔岩倒流,烧灼,在她尖锐地痛里隐秘地疼。 恨不能死在此刻,将她永久封存于躯壳。 合而为一,再无割离。 * 她的身体自从秋天开始,一日不如一日了。 十一月时,已经到了平卧即窒息,必须坐起睡觉的地步,她让医生开了鸦片酊,伪装成治疗腰疼的药丸。因为她骗希斯克里夫,之所以夜间总垫着高枕头半坐着睡,是因为生孩子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而希斯克里夫,忽然开始对卢卡斯病态地上心起来,经常半夜看好几遍卢卡斯,以确定那孩子还喘着气。 下初雪那天,她对希斯克里夫说,她想要看一眼精工之冠、看一眼玫瑰工厂、还想回画眉山庄过圣诞节。 她说,求求你。 希斯克里夫把孩子放她怀里,“那带上孩子。” 准备了三辆马车,一辆马车严密地保温,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奶娘和艾伦照顾着。一辆亨利、伍德、哈里顿坐着,后来南希也被希斯克里夫赶来这辆了。 希斯克里夫自己占着一辆,抱着贝拉,贝拉抱着凡尼。 路过约克时,贝拉带大家一起看了话剧,正好是《屈身求爱》重映。 出来后,大家都说贝拉像女主,希斯克里夫咕哝,“是有点吧,哼,我刚回来那会儿,她可是敢主动地亲我,而完全地不害羞!” 南希觉得更像女二,聪明又极有主意! “她在最不该有主意的地方,确实极有主意!”但没过一会儿,希斯克里夫就改了结论,“不!她们不如她的一根手指!什么破戏。” 逛街时,他们再次走进了那家首饰店,希斯克里夫给贝拉配齐了手链——样子宛若手铐。 贝拉买了一对金镯子。 回到车上,他再次把她紧紧地搂住,埋在她头发里。 “希斯克里夫,去年那一天,你一直在跟着。” “不止那天,我能走的那天起,就一直在跟着你了。” “不累么?希斯克里夫。” 希斯克里夫摇摇头。 下一站,马车停在了约克郡西,距离韦克菲尔德市约八公里,距离利兹约三公里的位置,那里伫立着一座大型机床厂——精工之冠。 这是贝拉当初做计划书时就选好的地方。 既能利用两座城市的市场和劳动力池,又能保证相对低廉的地价和充足的空间。 这里紧邻艾尔河,便于水运大宗原材料:生铁锭、木材、煤炭,以及未来沉重的成品机床;又是一个水流湍急有天然落差的河段,方便水动力。 河水上游有小型磨坊或漂洗坊,河岸经过了加固,建有坚固的石砌码头,用于装卸货物。 一条宽阔笔直的引水渠穿过堤岸,直通工厂。 工厂主体建在高地上,工厂外是大片的牧场,可以看到牛羊和金黄色的麦浪,远处有零星的农舍和树篱。 “这里真好呀!”“小姐你的眼光真好!”...... 大家都在啧啧称叹着。 巴林爵士接上几人,引进厂区内,亲自为他们介绍。 厂区内部,建筑之间是压实的石砖地,道边整齐种着榆树,树下生长着野草。 到了车间区域后,贝拉将南希拉到爵士身侧,令她仔细看,有什么想法和意见,就提出来和爵士讨论,不懂的也及时问。 厂房是坚固的灰砖外墙,里面是巨大的木梁屋架,两排高大的铸铁立柱,几乎无柱的内部空间,空旷巨大,回声显著。 地上铺着厚木板或石板,以待重型机床,还预留了大型设备基础和地脚螺栓孔。 一直在和爵士讨论的南希言之有物,贝拉全程就像她的秘书。 爵士微笑道:“贝拉,我看你不仅有了生命的延续,还有了精神的延续啊。” 铸造车间相对主车间较小,屋顶更高,内部有加固结构以承受高温和震动。 有几座坩埚炉。 锻工车间邻近铸造车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长条形建筑。一侧完全敞开用大型折叠木门封闭,便于通风和大型工件进出。 深深打入地下的铁基座,预留了多个锻炉位置,角落里堆放着焦炭和等待锻造的生铁锭。 木工车间是唯一一个有些“人气”的车间。有大型工作台、手动车床、锯木架、各种锯子、刨子、凿子等。堆放着橡木、山毛榉木等优质木材。 动力房里,巨大的水轮已牢牢固定在基座上,轮坑连接着水渠,传动轴。 蒸汽机房目前空空如也,听爵士讲,等韦尔斯利正在和瓦特谈好贝拉的离心装置、以及蒸汽热效的改进问题,力求以不争专利权换换取永久免费使用。 宿舍是精致的乔治亚建筑,劳工们伙食住宿条件都很好。因为亨利需要立刻投入齿轮组生产线的落地,加紧改进的机床达四十多台之多,所以他的行李直接卸在了宿舍,就不走了。 等他收拾好床铺,一行人随着巴林爵士去到办公区楼。 第87章 爵士打开一楼贵宾室的门,贝拉怔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 是茶室,与当初她为了接待康沃利斯布置那个茶室,几乎一模一样,往进走,是书法室。 “以后贝拉可以用中式茶道接待贵宾,”爵士和贝拉说话,看得却是自从进厂就陷入缄默的希斯克里夫,“送客时再赠送他们书法,这比任何招待都具有吸引力。” 她走到桌前,提笔沾墨,写了一副字,递给亨利。 “贝拉女士,这四个中国字是什么意思?” “自强不息。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任何处境中都不要屈从命运,要努力上进、精进刚强,永远不放弃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光辉,不在于永不坠落,而是坠落后总能再度升起。” 气息不稳的声音,但却振聋发聩。 亨利重重地点头。 她又写了四个字送给巴林爵士,“爵士,这四个字是——厚德载物。厚道的人能容纳万物,自然万物也流向他。这四个字,您已经做到了。” 爵士深深叹出一口气,他将那副字小心地放在大办公桌上,对希斯克里夫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本想和希斯克里夫在外面谈,可对方出了门口就不动了,眼睛不肯从门里那人身上挪开一寸,便只好在门口聊了。 “我还愿意与你多说两句,完全是因为你是贝拉的丈夫,似乎没有不通过你,就能令她幸福的道路。”爵士沉声道,“希斯克里夫,好果实,只会结在健康的根系上,你用畸形扭曲的爱拥抱她,简直就是妄图用沙子,堆砌出通往天堂的巴别塔,不管你多么用力多么有技巧,总有一天,就算你再不想接受,也会坍塌的。” “希斯克里夫,如果没办法还给她人生的自由,至少,给她事业的自由吧。” 门内,贝拉坐上了茶台主位,抚上那青花盖碗。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对她说,“争取不到人脉,可以争取我啊。” 她说:“希斯克里夫,你知道么?当我坐在客位等人倒茶时,不管桌子有多宽敞,都感觉很窄。只有坐上倒茶分茶的主人位,才会看这桌子可亲。” 只有做主人,才能快乐么? 下午,贝拉令伍德请来了约克郡西教区副牧师希尔得斯。 在附近村子里的教堂,给卢卡斯补了洗礼。 之所以选在今天,选在这里,是因为国教教会传统里,孩子受洗需要教父母,教母早就定了南希,而她心中卢卡斯的教父,今天是在的。 告别时,亨利哭了一脸的泪水,贝拉给他擦掉,对爵士说,“南希和艾伦先和我一起回去过圣诞,最迟年后,会来精工之冠正式上班。” “贝拉,你也是吧?”爵士看向希斯克里夫,对方喉结滚动,但并没有否定。 贝拉微笑着,没什么表情变化,“爵士,精工之冠一定会有一位,专业的女厂长的。” 上车前,借由让教父最后抱一下孩子为由,贝拉对爵士道:“给理查德去信,让他留意海军财务主管特罗布里治。” 爵士蹙着眉目送车子走远,回去给理查德写信,不过,是加急信。 * 玫瑰工厂离得很近,一个小时就赶到了。 忙碌有序的工厂,每一处都那么熟悉,这里是她从一片沙土地,看着一点点变成现在这样的。无数次蒸汽机的调试、自动织布机的拆装、剪彩、布置展 厅、站在箱子上面对风雨...... 她咬紧嘴唇,抑制住颤抖。 职工听说她回来了,都停下手里的活跑来看她,纷纷地说着很想她,他们还叫她厂长,没人叫她希斯克里夫夫人,看得出,出纳和车间主任配合新的代理人,把工厂管得很好。 走到熟悉的办公楼,走向那间办公室。 开门的,居然是凯瑟琳。 引路的出纳笑道:“林顿夫人常来看厂子。” 本就缄默的希斯克里夫彻底僵了,很显然,他是绝不想两人面对面的。 果然,出纳一走,凯瑟琳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贝拉,啊,不,希斯克里夫太太。”气色还不错的脸凑近两人,猛地揪住贝拉的手,“希斯克里夫太太,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那种‘爱’是什么滋味?是像毒蛇一样缠绕你的脖颈?还是像荆棘一样刺穿你的心脏?还是像毒药一样,一点一点地将你腐化,拉进棺材里!在他这个能把活人生吞活剥的地狱里,你过得快活么?” 贝拉轻笑一声,“不愧是一样的灵魂,你还真是了解他。” “真是那样的话,即使你有王位坐!我也不愿意做你!”凯瑟琳坚决地声明。 “凯西!”希斯克里夫将贝拉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别再这样说话吧!哪怕是闹着玩!” “谁和你闹着玩!不过,你也不必指望这两个人要为了你,争吵得像两只猫打架。希斯,我可怜的小姑子,她只因贪恋过你的形体美,才落得这个地步!不,不,伊莎贝拉,你不能跑掉,”她一把抓住那个要转身离开的人,“非要有人走的话,也是我识趣站到一边。” 瞪回那一脸憋闷的人,“告诉我希斯,她是不是已经一箭射中你的心,使你永远倾心于她,而你已经把我,把你真正的灵魂,彻底遗忘了!” “够了凯西!记住,你是林顿太太,你没有权利问这个问题!” “别叫我林顿太太!希斯!你听了我这么识趣的话语,你为什么不表示高兴呀?”凯瑟琳大声回答,“你做得出来,又何必害怕人说呢!她得待在这儿。就这么着!哦,希斯克里夫太太,你为什么绷紧了嘴唇,难道别人灵魂的一半都选择你了,竟不能叫你得意地笑上一笑么?” 贝拉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满眼含泪地嘲讽,一个羞恼地喘着粗气,就像两株互相缠绕共生的毒藤,看似坚韧粗壮,其实皆不完整。 “难道被他选择,是什么很好的事情么?凯瑟琳,如果你非要把他当成你灵魂的另一半,那你就被撕裂,如果你当他是你灵魂独立的阻碍,那不被他选择,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么?” 上一秒还羞恼的人,脸色立刻地沉下来。 凯瑟琳瞪着她,试图在她脸上寻找得意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疲惫地诚实。 被她瞪着的人顾自离开了,将二人留在屋子里,对于两人之间还怀有什么情感,会做什么,看来她丝毫都不在意。 “夫人缺乏一种对外人的共情,有些过于野性激进了,”南希对于刚才在门口所听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但这是她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造成的,约克郡荒原上,像夫人这样的女性,她没有接受足以谋生的职业训练,社会也不允许她拥有独立的事业或财产权。” “所以就算她爱希斯克里夫,但也只能嫁给林顿先生,因为那不是选择,是唯一能生存下去的路了,否则就要沦为像我和艾伦姐一样的仆人。她是在用灵魂置换生存,这不是虚荣,而是无奈地献祭。她的灵魂就是在这两难的选择里,被撕成两半了。” 贝拉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成长了,南希。” “因为我比夫人幸运啊,我在结婚前就遇到你了。” 因为天色已晚,赶路又太累,便决定在玫瑰工厂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赶路。 贝拉原来的宿舍一直封存着,并没有给别人住。希斯克里夫进来时,床上的人已经半躺半靠着,睡着了。 他躺下来,像每一次那样,把人搂进怀里,埋在怀中人馨香的发间...... 天空没有星辰,只有一片遥远的光。 贝拉在那片光晕之中,穿着他们初见时的鹅黄裙子,越走越远...... 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垠的沙海。 他跪在冰冷的沙地上,不顾一切的堆着那些沙子。 沙塔在他的疯狂地堆垒下扭曲着向上攀升,形状丑陋而脆弱,血混着沙粒黏在指甲缝里,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 终于,那歪斜的、摇摇欲坠的沙塔尖顶,似乎真的触到了那片光晕的边缘!他甚至模糊看到那垂落的裙角,拂过了粗糙的沙粒。 一股撕裂心脏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攀......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裙摆的刹那,脚下的沙塔无声地、彻底地崩塌了...... 一声压抑的呜咽。 希斯克里夫猛地睁开眼,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额发和寝衣,脸上一片冰凉。 他侧过头,看向怀里。 怀中人微弱呼吸拂过他的臂膀,柔软身体散发着真实的暖意。 希斯克里夫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气。下一秒,他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一般,近乎凶猛地将沉睡中的人死死地搂进怀里。 * 豪斯小镇 一个蔬菜商门脸的二楼。 推开橡木门,陈年羊皮纸味扑面袭来,塞满书籍文件的大书柜,大白天点着的煤油灯。 第88章 律师詹姆斯在一堆文件里埋着头。 “咨询什么义务?” “律师先生,第一个问题,你属于出庭律师,还是事务律师?” 桌上的人一顿,缓缓抬起头。 “贝拉?!” ...... “詹姆斯,即便我因为注定的离开而有意地不去看他,不去抱他,但母子连心,我做不到真的不爱她,”一滴泪无声地滴落,接着是第二颗,“我给不了他爱,就留给他钱和人脉吧。” “恩,我明白贝拉......我明白。” “听着,希斯克里夫明年会被康沃利斯征召去印度,没有了我这个借口,是绝无可能再推脱了,理想情况下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最差,没个几年也回不来。卢卡斯按法律规定应该会去画眉山庄,巴林爵士和南希虽然是他的教父母,但他们离得远,你离画眉山庄近,我想拜托你多多照看一下......他体弱多病,肯尼兹的医术我实在不敢恭维......” 詹姆斯抹掉眼泪,冲她挤出一个笑,重重点头。 “我是你的第一个同伙,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支持你。” “这一路......”贝拉泣不成声,“真的谢谢你了,詹姆斯,真的。” 詹姆斯给她递上手帕,回身看一眼窗外。 希斯克里夫为表示对她的信托没兴趣,抱着孩子在下面等着。下雪了,他烦躁地把大衣脱下来给孩子裹上,站到了门檐下面,背过身挡着风,生怕怀里的小东西冻着。 “贝拉,走之前,你原谅他了对么?因为孩子?” “不,不是原谅,詹姆斯,当我走出地狱时,我若不能把痛苦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实我仍在狱中。” ...... 荒野的风还在呼啸,石楠花还在开,世界兀自运转,兀自存在。 当一行人拐向荒原时,太阳已经往西走了。希斯克里夫在荒原留了半个来小时,把林苑、花园,也许还有田庄的住宅,都尽可能仔细地察看了一遍。 有个庄里人叫住他们,说杰伯斯牧师来传道了。 吉默屯这种偏僻避世的地方,没有一个教士愿来这儿担任牧师的职位,只有杰伯斯牧 师愿意时不时来布道。 因为卢卡斯刚受洗,为了表达对上帝的忠信,令上帝赐福给孩子,艾伦便央着大家去听讲道。 希斯克里夫刚散场就抱着孩子出去了。 庄子上的人围上牧师,提出困惑,“恩肖家那两人,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从他们小时候就不敬神吧,您每次来传道,满堂的会众都在专心听讲,只有他俩大打瞌睡,一副做鬼脸的怪相。可他们怎么非但没遭到报应,还都这么有钱啦?!牧师,为什么恶人有时在世上昌盛发达,而义人反而受苦呢?” 杰伯斯:“《诗篇》73章18节,神将恶人安置在‘滑地’,使他们掉在沉沦之中……他们被惊恐灭尽了!你当那二人的心,是平静的么?我看得出来,两人内心像翻腾的海不得平静,煎熬而受苦,已经身处地狱啦。” 南希忍不住道:“别把两人相提并论吧!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是不同的,她只是未被救赎的受造本性,创世纪里,神称野地的动物‘甚好’,显明未被驯化的生命力本是神的恩赐呀。” 杰伯斯看向那位有着村子里最漂亮的脸,却最野蛮个性的女人,“但当野性表现为抗拒真理、践踏他人时,则成罪,耶稣不强迫人跟随,但抗拒真理的必被审判!” 被公开议论的凯瑟琳抿紧嘴唇,未发一言。 呼啸山庄古老的大门光秃秃的,路又干又硬。 重新来到小时候的家,凯瑟琳终于忍不住对希斯克里夫吼道:“看看你复仇的成果吧!呼啸山庄成坟墓啦!画眉田庄,伊莎贝拉......”她的眼神扫过院子外面,那和哈里顿说话的人,“那个光彩的人,短短一年就成那副样子啦!你赢了!你成功地把你憎恨的一切,都拖进了地狱!” “住口凯西。你背叛了我们共同的灵魂,这里本来就该变成坟墓,你灵魂的坟墓。” “你说我背叛了我们共同的灵魂,那你竟也爱上一个林顿家的人!你爱上了最文明的人,你才是彻彻底底背叛你的灵魂啦!我要恭喜你走出荒原嘛?甚至不曾再留恋这里?” “不,她不是林顿!她那虚伪的文明下,是比你我更加疯狂深邃的灵魂!”希斯克里夫的声音嘶哑,“可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已经令她看清了人的本性,明明令她同样被背叛、被践踏,同样令她已经身处地狱了,她却仍不肯背叛她的灵魂呀?” 他无助地看向她,眼中滚下一滴泪,“凯西,这世上,竟然真有人能在痛苦中不堕落么?” “希斯克里夫,你是在说我堕落么?”凯瑟琳也掉下眼泪来,“那你要我怎么做?!选择和你成为乞丐么?别说风凉话了!你现在有钱了,知道要给她舒服的日子了,那时候有想过给我舒服一点的未来么?!至少我嫁给埃德加,是想帮你希斯克里夫翻身,我是靠不上哥哥的,也靠不上你,但靠林顿,我就背弃了自己的灵魂,心也枯萎了。” 她颤抖着笑起来,那笑无比苍凉,混合着深切的痛苦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不堕落,她就能逃出去么?只怕等她的只有死亡吧!不管是你希斯克里夫的房子,还是埃德加的房子,都不是我的房子,也不是她的!好在,好在埃德加现在不愿管我,任由我出来工作了!” 希斯克里夫红着眼,咬着牙绝不愿认。 “房子外面的世界,就不是地狱么?他允许你能工作,就是自由了么?你真以为他和我是男人,就有自由了?!工厂、约克、伦敦,不过是笼子外的,另一个更华丽更大的笼子罢了!” 南希叫哈里顿认呼啸山庄刻在石壁上面的文字,他都能认识,得到了一个糖果的奖励。 贝拉笑看一眼二人,走到呼啸山庄几百米外,目所能及的荒原里唯一一个冷杉树下,想呼吸这里因为光合作用而相对含氧量高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身侧来了一个人,是凯瑟琳。 她驻足于荒原,远眺天外。 “他走了,他去找玫瑰了,只留下石楠花,在呼啸的狂风里。” 贝拉顺着她目光,看向那铅灰的山坡,黑沉沉的溪谷。 “最幽暗的石楠,会开放出比玫瑰更娇艳的花朵。” “我想走向天性指引之处,走向应许之天堂!去向那有灰色羊群吃草的多蕨山谷,去那荒野之风吹拂而过的山里,可若是中路更换向导......我将无比烦恼。” “这世界本就没有真正同路之人,用你自己永不熄灭的意志,举起你永不熄灭的欲望吧。” “我无法不爱他,不爱那个将《走向毁灭之大路》一脚踢进狗窝的灵魂!” “可明明你自己,就是这样的灵魂。” 凯瑟琳看向贝拉,这个给予她机会的亲人,正是夺走希斯克里夫灵魂的人,可她的眼神实在过于复杂,令她的心也跟着乱了。最终,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合手祷告。 “我若祷告,这是我唯一的祈求,请别扰乱我的心,给我自由,无论生死,但求心灵无拘,又有勇气承受。” ...... 回到马车时,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出现心衰症状,严重的呼吸困难,低血压的眩晕,脉搏细弱,皮肤湿冷。 她被搂起一个令她更窒息,更冷的怀中。 “贝拉,我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经历了伦敦的灰霾,约克的阴雨,荒原呼啸的风,回到了画眉山庄的雪。 画眉山庄除了女主人是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似乎没什么变化。 时间会带来达观的心境,林顿过着半隐居般的日子,他信赖上帝,上帝也给予他慰藉。伊森还是那么尽职尽责,凯瑟琳的孩子已经快两岁了,被女仆带来院子里看雪,姑姑贝拉,给侄女小凯瑟琳,带上了那对金镯子。 灯火通明的餐厅里,仆人一如往年,忙碌着平安夜晚餐。 希斯克里夫坐在会客厅大沙发上,抱着孩子。 忽然地,他问身边逗孩子的南希,“为什么?明明我们的灵魂,是完全一样的。” 南希抬起头,她明白他的意思。 “但你们的方向,是完全相反的。你们看到了一样的世界,却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你的反抗是毁灭和报复,不惜伤害无辜;她的反抗是拯救和改变,避免更多悲剧。” 迎上那脆弱的怨愤,她清晰地道:“希斯克里夫,她是不会爱你的。” “也别这么说吧。”一旁的艾伦道。 她还是想劝一劝的,从务实的角度将,至少能叫小姐生活的顺心舒服点不是么? 希斯克里夫仿佛看到了唯一还能理解他,有希望向着他的人。 “耐莉,她是面什么都没有的镜子,硬!冷!但没关系,我不在乎多久!我会想出最好的办法来,只要我在想着,我就不觉得痛苦了。” 第89章 “你该明白,她对你冷硬,是因为你的爱多么冷硬啊!而且我很有必要怀疑,你压根就不爱她,你对林顿夫人是爱的,可以容忍夫人嫁给他人,任凭她折磨你,可以为了她的命暂时放下对林顿先生的报复,但你却肆无忌惮地毁掉贝拉小姐全部的希望,把她拖进一场痛苦的风波中。” “我对她确实不是爱吧。只要知道凯西是爱我的,那么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哪怕是她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可我完全不能够忍受,伊莎贝拉要离开!也绝不能容忍,有人接近她一寸。”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暴虐而痛苦,“只要一想到她会离开,无论哪一部分,不,我无法想。到那时候,财富算什么,林敦算得了什么,我的仇恨又还算得了什么。比死亡更可怕,比地狱更可怕。” 他攥紧拳头,忽然,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领悟,怔怔然道,“如果叫你放弃基督,你会么?” “你是要说,她竟是你的基督么?”艾 伦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现在她和南希观点一致,也觉得这人不可救药了,“你是要说,你对她竟如我们对三位一体的真神么?那你就真的没救了希斯克里夫。信徒爱基督,是被基督拯救后的感恩,小姐从来没有拯救过你——” “有!”他坚决地说,“她有过,但都立刻地,就又放弃我了。” “她为什么不放弃呢?信徒被拯救,会想要认识基督、顺服基督、荣耀基督。灵魂会在救恩的光照中苏醒,得自由与成长。你呢?只想满足自己、控制、束缚、胁迫。别说她是个也会脆弱的人,就是基督来了,也会放弃你的,希斯克里夫。” 艾伦起身,希斯克里夫怀里的卢卡斯大哭起来。 她心软地停步,回身道,“神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这样为他欢喜,要比为九十九个不用悔改的义人欢喜更大。希斯克里夫,我最后再说一句话,基督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愿意悔改的迷途羔羊,前提是不要真变成撒旦吧。” ...... 王莎推开门,回到这个当初醒来的屋子。 高高的镀金浮雕穹顶,厚重的雪尼尔绒窗帘,巴洛克大床,有着复杂花边的蕾丝床品,这是一个古典欧式卧室。 她看向镜子里,当初白皙高挑,金发碧眼的女孩子,已要香消玉殒。 对不起,借了你的身体,却不知爱惜,你至少逃到伦敦多活了十年,我却把它糟蹋成这样子。 对不起,借了你的人生,却并没有比你过得更好。 红头发蓝眼睛的圆脸女孩儿进来了,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给人换睡裙。 “南希,从行李帮给我拿过来那套,银狐斗篷,方型浅褶领口,雪花与忍冬藤纹的银线绣白裙吧,还有那个......” “蓝宝石发夹,明白,您的圣诞仪式服嘛!” 过了一会,南希拿来了那套衣服,还塞给她一个苹果,对她笑道:“吃了平平安安!” 她深吸一口气,肺部生疼,“南希,”递给她一张刚写的卡片,“这张圣诞贺卡,记得帮我寄给莫宁顿伯爵,凡尼,记得要带着它,别把它忘在这里。” “哎呀放心吧,不会有了孩子就忘了狗的。” 南希走后,希斯克里夫进来了,他把孩子放她脸侧,在她背后躺下来,紧紧地抱住她,把脸贴在他的脖颈间,就像这一年多里的每一次那样。 “怎么把还抱进来了?” “他哭了,我真不该总抱他!以至于现在真是一秒也不能离手了,真是林顿家娇弱的宝贝!”希斯克里夫的脸贴着她的脸,长密睫毛扫着她,过了会儿,他低低地道,“贝拉,你给我,讲讲圣经吧。” “我自己都不信,怎么给你讲啊。” “讲你信的部分。” 她转过头不想说话,却看见了脸侧那哇哇大哭的小脸。 小脸哭得满脸通红,挥舞着小手,想要抓住什么。她伸出一根手指,小手立刻地就抓住了,紧紧抓着,仿佛若是松开,就再也抓不到一样。 眼泪不住地落下来。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她无力地念着唯一记得住的圣经内容,“希斯克里夫,你会像圣经上说得那样,去爱卢卡斯么?” 希斯克里夫紧紧地搂住她,亲她每一处,“还有呢?还有呢贝拉?” “我想睡一觉,平安夜圣餐就不吃了。”她抽回那根手指,闭上眼睛,“希斯,我好累,能让我歇一歇么?” 一只大手掰过她的脸,希斯克里夫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眼睛瞬间红了。 前年圣诞,她红着眼睛对他说过这句话,那之后很长时间,他想要发作的时候,都因为想起她那晚的眼睛,硬生生压住了。 他亲她的眼泪,嘴唇,不住地亲她,很久,才抱着孩子,起身离开了。 窗外晶晶闪闪,下起细雪。 她用最后的力气换上那身衣服,摘掉所有首饰,躺下去,能看到一个繁复的烛芯水晶灯。 醒来的时候,会是停车场么? 开餐前,画眉山庄有客人远道而来,是已经升为都柏林上议院财政议员的莫宁顿伯爵和巴林爵士,两个人满头满身的雪,想来很是匆忙,可即便匆忙,莫宁顿伯爵手里却捧着一大束报春花。 他们被请上了餐桌,希斯克里夫死死盯了会儿那束花,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看向一盘玫瑰样子的点心,正好被在旁边分餐的玛丽捕捉到,忙给他夹过来,“这是我模仿小姐,啊,不,模仿希斯克里夫夫人做的点心,您尝尝一样么?” 差不多的口感,但完全不一样。 “贝拉呢?”莫宁顿伯爵状若随意地问南希。 “旅途太累了,睡着了,”南希拿出小姐刚才要她寄给伯爵的那张贺卡,递给他,“小姐给你的圣诞贺卡。”然后和巴林伯爵一起,三人凑一起看。 简单的对折卡片,打开,上面是刚干的字迹。 我已乘风去,祝君上青云。 愣了三秒后,三人疯了一样往二楼冲。 希斯克里夫呆在原位,他一向有极其敏锐的直觉力,那令他几乎无往不利,可此刻他恨自己,恨自己有极其敏锐的直觉力。 他不知道怎么上得楼梯,怎么进得那扇门,怎么走到床前的。 他竭力想说出那个名字,可是他办不到。 抱起她,撞开所有人,向门外走。 她软绵绵的,但又那么得沉。 大雪无声地覆盖着画眉山庄,厚厚一层,将一切都抹平了,只留下纯净而冰冷的白。 整个世界陷入一种死寂的静谧,只有风偶尔穿过枯枝,发出细微呜咽。 希斯克里夫怀里抱着一个人,走出来。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下门前的台阶,靴子深深陷入新雪,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他走得并不稳,身体微微摇晃,却死死地、用一种扭曲的力道托着怀中冰冷的人。 怀里的人头向后仰着,长长的卷发垂下来,随着他的步伐在雪花间晃动;她的手臂垂着,随着希斯克里夫的移动而摇摆。 希斯克里夫直直望着前方,额头的旧伤疤在雪光下格外狰狞。 往左走了几步,又往右跌了十几步。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落在他怀中人的脸上、睫毛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深一脚浅一脚,浑浑噩噩走到喷泉池旁时,毫无征兆地,他的膝盖猛地一软。 带着怀中的人,直挺挺向前扑倒,重重砸在雪地里。 雪坑里两个交叠的身影——一个彻底冰冷,一个毫无生气。 雪花无声地飘落, 淋在他的黑发上,她的金发上; 渐渐白了头。 第53章 画眉庄园最大的会客厅 更换的黑色窗帘紧紧拉着,房间摆满蜡烛,挂着黑纱,中央摆放的灵床上,她静静躺在黑色帷幔里,安详地闭着眼,嘴上带着笑意。 身体已被仔细地清洗、梳理过,那身缠枝纹银丝白裙,被洗得洁白干净后,又重新穿在了她身上,金棕色卷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别着林顿家祖传的蓝宝石发夹,就像冰雪女王一样。 房间里满是人。 林顿夫妇低头垂手,无声啜泣着。艾 伦没有哭,而是用一种欣慰的神色歪头看着床上的人,天堂里的天使,哪一个也没有她这般美丽,而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能打破她的安宁,这难道不该为她而喜悦么? 离床最近的南希,反而没有看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刻骨恨意钉在角落那人身上——希斯克里夫,正像一尊被雷劈过的黑色石像,杵在房间的角落,看着虚空。他那绝好的面容,此刻几乎已跟躺在灵床上的人一样,死去一般空无一物了。 也正因他这半死人的状态,南希才得以按照亡者死前所愿为她穿戴。 窗前的莫宁顿伯爵,这位仕途正上升的年轻贵族,脊背塌着,拧着浅色的眉毛,狭长的眼睛里是无力回天的愤怒,嘴里念叨着什么,那沙哑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旁边巴林爵士的耳中:“好一场精心策划的掠夺,好一场漫长的谋杀......” 第90章 巴林,这位素以冷静闻名的爵士,整张脸面色铁青,下颌紧绷着...... 三天后,大家都叫林顿出来主张葬礼。 即便他们用冰块和酒精尽量延缓,尸体还是出现了斑点,而这些天里,希斯克里夫不言,不动,除了晕过去外也几乎不眠,这样的死者家主,实在不能指望他来安排了。 按照风俗传统,死者地位越高,停灵时间往往越长,以便有足够时间准备葬礼仪式和通知亲友。这期间家人、亲近的仆人和密友会轮流守夜,陪伴在遗体旁,祈祷、念《圣经》、和逝者说话。 第四天晚上,守灵的是死者孩子的教父母。 借着烛光,南希久久地和她对望,她在心里不断地对她说话,她求上帝,在另一个世界爱护她赐福她,求今晚的月亮,可以把她回家的道路照亮。 莎,你才回家四天,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得想你...... 她摇头,眼泪不住落下,不,你能不能先不要回家?我舍不得你回家...... “白天我和林顿夫人聊了很久,”开口的是巴林爵士,“彻底地了解了希斯克里夫这个人。” “了解他做什么!”南希恨地牙痒,“了解凶手要做什么?!” “当我了解了他的过往,我已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环境无法允许真实自我生存,灵魂将转为依赖客体以求生存。他被弃荒野、被辛德雷压迫欺凌,他的灵魂从小就遍体鳞伤,这样破碎的灵魂是无法自爱的。而林顿夫人,因为和他同样的个性成为了寄托他存在意义的那个客体,这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 他缓缓说着,“直到林顿夫人选择嫁给别人,这直接摧毁了他的存在意义,但他很快,就为了活下去而给自己构建了新的存在意义——复仇两个家庭,并用‘如果大家经历他和林顿夫人所经历的一切,也一定会被逼疯’的逻辑,彻底说服了自己。” “懦夫!不能向内求的灵魂,只会从外界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十足的懦夫!” “但他万没想到,复仇计划会卡在了最难啃的第一步——贝拉身上。光是苦难还好,更最可怕的是,贝拉不仅承受了他施加的痛苦,竟然还在痛苦中施予他人。她的存在本身,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反例,彻底粉碎了他的人生观,证明了他赖以生存的逻辑是错的!这对于经历深刻痛苦、迷失方向的人,本该是启示和救赎,就像灯塔之于迷航的船,令他看到了人生正确的方向,和超越自身局限的可能,可惜......” “可惜他根本意识不到!爵士,您怎么会以为撒旦能领悟基督的光照呢?” “不,我很确信,他已经意识到了。他是靠复仇的快感活着的,可我看得出,他早就从折磨她这件事情上,得不到任何快感了。”爵士拿起一根蜡烛,去点已经灭了的,“可惜的,是他领悟地太晚了,当他意识到时,已经失去了被救赎的资格。” “爵士,听了您的分析,听到他不能痛快,您知道我有多么地痛快!哈哈哈!”南希苦笑着,“哈哈!就在他世界观刚被重塑,刚刚认识到她多么可贵的时刻,灯塔死了!还是死于他的长久折磨!他要烂在地狱里了!永永远远地烂掉!” “也或许这种绝望,将成为他彻底觉醒的机会也说不定......” “他不配觉醒!谋害基督的信徒哪里配得到拯救呢!小姐也没要救他!您也不许救他!” “可孩子呢南希?孩子怎么办?你我是孩子的教父母啊!你知道什么叫教父母么南希?”爵士已爬上皱纹的眼角,也红了,“你能理解她让你我做卢卡斯教父母的苦心么?你不希望我们的卢卡斯,能有一位心理健康的父亲么?你想让孩子在他扭曲的教育下,也成为第二个希斯克里夫么?” “不行!我恨死他了!我恨死他了!”她痛苦地呢喃,良久,仰天长叹道,“啊!为什么孩子的父亲要是他啊!爵士......我最多......最多能在他自己站起时不将他打趴下,最多了!哼!我可不信那家伙能站起来,直面并忏悔他那滔天的罪孽!我不认为凭他对小姐那贫瘠的心,那扭曲可怖的情感,可以战胜他自己灵魂的黑暗!至于孩子,孩子我会想办法抢到手!我相信,她也会帮我.......”南希看着床中人,忽然,她想起什么似得,更加坚决地道,“不,她说不定已经帮过我了!” 葬礼前一夜,遗体被正式放入棺材,最后为她整理遗容时,南希偷偷将那枚自由之翼塞了进去。 下葬这天,天空是铅灰色的,寒风刺骨,卷着雪片抽打在冰冷的墓碑和昂贵的桃花心木棺材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顿家族主墓区的石碑群在不远处矗立,而贝拉的新坟,则被安置在墓园一角的斜坡上。这是埃德加的决定:“她既已嫁入希斯克里夫家门,林顿家的主墓园,便不再合宜。” 虽然不在主墓,但送葬的规格和人数一点不含糊,甚至可以说,整个庄子再也不会有这么气派的葬礼了。 大家穿着统一的黑色成套服装,带着黑帽子,披着黑斗篷。 希斯克里夫站在人群最前方,离棺椁最近,僵硬笔直,雪花落在他帽子上、肩膀上,吹在浓密的睫毛和满是青茬的下巴上,他却纹丝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痛,也没有愤怒。 作为代办的死者娘家哥哥,埃德加站在斜后方几步远的地方,面容带着克制的哀伤。他拢着厚实的黑色大衣,仿佛要隔绝来自希斯克里夫方向的一切气息。 牧师念诵经文时,伍德忽然大声地哭了出来,这哭声感染了所有人,连林顿夫人也哭了,希斯克里夫却依旧毫无反应,如同一块无知无觉的黑色墓碑,仅仅是被丈夫这个身份钉在了这里。 南希头上裹着黑纱,搂着哭得上不来气、站都站不住的亨利,她紧咬着下唇,身体因寒冷和痛苦而发着抖,泪水无声地不断涌出。莫宁顿伯爵站在人群边缘,他没有看棺椁,而是望着天边,眼神空洞而悲凉,寒风吹乱了他浅金色的发。 牧师的声音停下,棺椁被绳索放下墓穴,泥土开始落下发出沉闷,雪片也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新翻的泥土,覆盖了墓前洒下的花瓣。 也覆盖了喉间忽然迸出的呜咽。 * 新立的墓碑已被积雪半埋。 来换花束的南希和艾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坟冢前,一个黑影正用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铁锹,疯狂地掘着冻土。泥土混着雪水被不断抛出,在他脚边堆积,汗水混着雪水从那有疤的额头流下,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出白汽。 他头上的帽子已摘下,头发被淋得湿漉漉的,离他不远的地方,树枝低桠上有一对鸟穿梭着来来去去,正忙着遮盖自己的窝巢不要被那土粒埋掉。 “住手!你这疯子!”南希猛扑过去,抓住那铁锹棍,“你这畜生还要怎样?!她活着的时候,你用尽卑劣手段折磨她!死了也叫她不得安宁!” “滚开!我要见她!” “见她?你这刽子手有什么资格见她?!” 希斯克里夫猛地推开她,让她跌了个朝天,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撕心裂肺,就像积蓄了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下葬前的麻木就像棺盖,此刻已被疯狂地绝望彻底掀翻。 他疯了一样地挖掘,满身的泥土满手的血污,挖!挖出来 !把她挖出来!她决不能离开一寸!任何一部分都不行! 铁锹‘哐当’一声碰上了棺盖,湿漉漉的双眼猛地射出闪闪的光,他扒拉开来妄图拦阻他的人,将那棺材撬开,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雪泥里,双手深深插入被自己掘开的棺材中,身体剧烈地颤抖。 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被他捞了出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紧紧抱住那尸体。 他抱着她,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疯狂地爱抚着,嘴里狂热地说:“你现在才令我明白,你对我是多么地狠呀!你可以算计我!可以骗我!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不在走之前,先一枪打死我!” 艾伦也哭了,为他怀里的人哭,也为他而哭;她一看到他此刻的脸,就看出他此生悲惨的结局了。 发现被她那么看着,他忽然闭紧了嘴唇,乌七八糟的脸因痛苦而发着青,可那双走投无路的眼睛,却还在用一种决不妥协的凶狠目光瞪着,拒不接受她的同情。 南希要去抢尸体,希斯克里夫忽然像一只发了病的疯狗似得,冲她露出森森牙齿,喘着粗气,南希本能退了一步,因为他那副样子根本就不是同类,不是人类呀。 看她不再近前,希斯克里夫收起牙齿,只是伏在冰冷的尸体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野兽濒死的呜咽。 * 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他在原地怔了会儿,从约瑟夫手里夺过那把布拉墨的锁子,扔向墙角已经枯死的玫瑰丛。 第91章 又在前院的摇椅前站了很久,才进去屋子。 门厅里正红着眼睛和凯蒂解释的南希,看到他进来,像看到什么秽物一样立刻地躲开了。 上楼右拐,打开那扇门,扑面而来的,是带着灰尘的死寂。 他僵立在屋子中央,斗篷上的雪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他的眼睛缓慢地扫过,壁炉冰冷,炉栅里只有死灰,那张她常坐的铺着垫子的扶手椅,像一张无声嘲笑他的嘴。 更衣室门虚掩着,进去打开衣柜,衣服都在,愣了几秒后,他大力地摔上了衣柜门,喘起粗气来,别开的视线又撞上梳妆台,她用过的梳子还摆在那里,却已没了玫瑰油的香气。 几乎是逃一样退出来的。 却又看到了那张天蓬床,床上垫高的几个枕头还在那里歪着,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般走过去,伸手去摸床单上那片褶皱,又猛地缩回,看着被他破坏后再也无法恢复原样的那一小处,一种比墓园冻土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忽然,他来回踱起步来。 艾伦抱着孩子进来看他,这个有着挺拔漂亮身材的男人,现在已经衣冠不整不修边幅了,头发懒拖拖的,也不刮胡子。 她无奈道:“都半个多月了,您也该收拾一下自己啦,要抱孩子的人最好还是干净点吧!” “你用不着来管我!”他嘶吼,“我爱多脏就多脏!我喜欢脏!我就是要脏!” 他猛地一脚踹烂了旁边的镜子,惊得卢卡斯大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里,希斯克里夫再没和她们一起吃过饭,要么不在家里,要么就在三楼那个谁也不让进的私人堡垒里。 偶尔碰见了,他会怀疑地瞥一眼南希,艾伦比起做事业更享受养育孩子,跟着回来可以理解,这位要‘考大学’的心高的假小姐回来做什么? 但他也从来没问过。 回来后的第十天,艾伦因为看孩子饭点没吃上饭,来厨房想找点垫肚子的吃食,却看见希斯克里夫正站在打开的门边。 他脸色苍白,全身哆嗦,可是他的眼睛却有一种奇异的欢乐光彩。 艾伦把燕麦粥放到炉栅上热着,转头,那人还是那副不自然的高兴表情,只是抖得更厉害了,但不像因为冷,而像一根绷紧的弦在颤动。 “是有什么好消息么?希斯克里夫先生,你好像格外兴奋似的。” “我还哪来什么好消息呀?我这兴奋是饿的,饿又什么也吃不下!不过,非要说起来,倒是也有个不坏的消息,”他笑着,“昨天晚上,我好像踩到地狱的门槛了!我亲眼看到了,离我还不到二尺呢!算了,你最好别打听了,免得听到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 艾伦摇摇头,并没有回应这无边际的话,吃了饭抹过桌子后就离开了。 那天下午,希斯克里夫去了二楼的主卧室,并且一直没再走出,到了九十点钟,虽然没有听到他呼唤,艾伦还是把蜡烛和晚饭送去了。 开门的时候扑面一阵寒气,艾伦瞬间打了个喷嚏。 希斯克里夫他正靠在窗台上,窗子大开着,他的脸对着外面那片枯死的玫瑰,炉火已经被吹得只剩下一点灰烬。 “是想冻死么?睡前这窗还要不要关?要的话现在就关了吧。”走近的艾伦问道,为得是想唤醒他,因为他一动也不动。 这么说着时,烛光照到了他的脸上,顿时令她发出一声害怕的惊叫!那对深陷的黑眼睛,那种笑容,还有那死人般苍白的脸!那简直不是希斯克里夫,而是一个鬼。 “好的,关上吧。”他用熟悉的声音回答说,“怎么这么笨!你干吗要把蜡烛横着拿?” 艾伦已经吓呆了,放下晚餐就慌忙出去了,她已经不敢进去,只好对约瑟夫说:“主人要你把炉火也生起来。” 约瑟夫抱着木头进去后马上就又出来了,还端出来了那盘晚餐,他解释说,希斯克里夫说今晚上他什么也不想吃了,明天早上再说。 “你不觉得他......简直像个食尸鬼,或者吸血鬼么?”艾伦说着,但又自己否定了,“我在说什么呀?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竟被他吓成这样,多么荒诞可笑啊!” 第二天下午,他们再次在餐厅见面了。 艾伦给他推过去一碗牛奶和一个面包,希斯克里夫把双臂搁到桌子上,一直望着窗户外面。凹得不像话的眼睛闪闪发光,专注看着高墙,有那么半分多钟,他连气也没喘一下。 “好啦!”艾伦把面包推到他手边,“赶紧吃。” 他没有理睬,可是笑了笑。 “希斯克里夫先生!求求您别老是这么瞪着眼笑了,真的很吓人。” “耐莉,”他的表情既悲伤又狂喜,“你朝四周看看,告诉我,这儿是不是只有我们俩?” “当然只有我们俩!” 现在她看出来了,他并不是在望着院墙,其实是在望着眼前的一个什么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显然都给了他极大的欢乐和痛苦。 “我得让约瑟夫给我把布莱克.索恩请来,”他激动地说,“趁我现在还能想这些事情,我还没有写遗嘱,我要把钱都留给卢卡斯么?耐莉?给你留点吧?” “先把遗嘱的事放一放,希斯克里夫,我从未料到你会有神经错乱的一天。不过也不奇怪吧,照你最近的生活方式,就连泰坦也会被弄垮的。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你简直像一个饿得快要死去,失眠得快要变瞎的人了。” “我吃不下,也睡不着,但这不能怪我。你怎么能叫一个在水中挣扎的人,在离岸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休息呢?我总得先到岸,然后再休息啊!好吧,不提布莱克先生了,反正不写也飞不到其他人口袋,我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没干。” 几天后,一辆拉货马车运来一口上好的橡木棺材,被扛进了二楼主卧,为了棺材能顺利进去,希斯克里夫拆掉了那扇门。 当艾伦和南希忍不住上去查看时,那躺在棺材里的已经脱了相的人,正闭着眼微笑呢。 “希斯克里夫,你又在犯什么病?!” “这真是个很糟糕的结局,”他睁开眼,显然很有谈话的兴致,就像回光返照的人变得好脾气了一样,“我应该毁掉你南希,还有那该死的亨利.莫兹利和韦尔斯利,毁掉她在乎的一切!我要狠狠报复她这个狠心的人!而且,对林顿和恩肖这俩家人的报复,我也该继续完成!为此,我应该把自己锻炼得像赫克勒斯那样能干坚强才对。” 那双蛇怪一样的灰绿眼睛,定定看着棺材上那一小片屋顶。 “可我却遗憾地发现,我连踩烂一朵花的意志都没有了,连抬手都嫌麻烦了啊!光是提醒我的心脏要跳动,提醒我的肺要呼吸,就花光我的力气啦!这 听起来像是我宽宏大量,不,决不是那么回事!现在,你可以偷笑了。” “想想孩子吧!”艾伦气道,“难道你要这孩子刚失去了母亲,就立刻地再失去父亲,而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他出生那几个小时没有人管他,你们要他这一生都那样无人理睬么?” “耐莉,那个哭个没完的东西,确实是我唯一还有清晰印象的实体,但也就仅仅是个实体了。而且这个东西的存在毫无益处,反而更增加了我的痛苦啊!” 艾伦看向南希想和她合计对策,可看起来这位教母对于孩子父亲要死了这事,只是程序性骂了那一句,对于真挽留他的生命是毫无兴趣的,也许还暗暗盼着呢。 只能靠她自己了。 “饿死了也好!”艾伦晃悠着要哭的孩子,“死了,等您这副臭皮囊烂在地底,您的魂就安心地下地狱吧,天堂上的人也安心啦!孩子母亲从没干过坏事,肯定在天堂享福呢,您呢?您这副黑心肝,地狱必是您的去处啊!” 她顿了顿,看着他瞳孔那丝震颤,加重语气,“死了好呀!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永永远远,连个照面都打不着啦!孩子母亲彻底清净啦!终于能跟你——彻彻底底分开啦!” 握着棺材边的指节泛白,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死死瞪向艾伦,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掀起疯狂,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嘴唇翕动着,却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 十几秒后,他猛地坐了起来,又因为头晕脑袋砸在了棺材上,他狼狈地爬出来,踉跄着跌出了卧室,楼下厨房传来门磕在墙上的巨响。 他开始吃饭了,虽然只是将面包塞进嘴里,机械地凶狠地咀嚼,噎得双目通红,噎得泪水混着食物残渣滚落。 二月第一天的夜里,伦敦刮起狂风,紧接着下起暴风雪。 艾伦想去二楼卧室看看,但又不敢一个人去那棺材一样阴冷地房间,因为希斯克里夫现在简直像个陌生人,他一回家就钻进主卧里,嘴巴动个不停,像个卫理公会教徒似得在房里不断地祈祷着,不管他对谁祈祷,反正绝不可能是上帝。那‘祈祷’往往要做到他嗓子嘶哑,喉头哽住才肯罢休。 第92章 她叫上南希一起,两人在没有门的门洞前停住,不约而同吸口气。 真是万万想不到——他还能做出更迷信的事来! 窗户大开着,希斯克里夫冲外面伸开双臂呐喊着:“是你么亲爱的?!是你么?”他鸣咽着,满脸淌着泪,“我知道人是有灵魂的!如果真的是你,你就进来吧!你就听我一次吧!就这一次!他们都说是我害了你,被害得人总是缠住凶手的,那你就缠住我不放吧!就永远缠着我吧......” 可没有人出现,也没有灵魂,只有暴风雪猛烈地卷进屋来,直扑到他站立的地方,也扑向呆在门口的两人身上,吹灭了她们手中的蜡烛。 伴随着这种喃喃谵语迸涌出的痛苦,使得南希的心都被揪扯住啦,不再去计较这种疯疯癫癫的举止有多么得可笑。 “希斯克里夫。” 那人扭过头,挂着泪水的脸狰狞起来,分明在怨恨她扰了他的好事。 “没用了希斯克里夫,她不会回来了。”南希逼近他,到他面前时,忽然一把揪住他的前襟,那衣领已经被雪水和泪水打湿,攥在手里比冰都冷,“她活着的时候你干嘛去啦?!你这个蠢货!她明明一开始是喜欢你的呀!她是喜欢过你的!后来你算计她,她是生气,但你为她受重伤后,她原谅你了呀!你知道么?她甚至想要靠近你这冷硬的灵魂啦......可你......你都做了什么呀!” “她......”颤抖着的嘴唇骤然咬住,唯恐这一问,面前人对他的回答,反倒要把他彻底击碎啦! “你根本就不懂她!你根本都没有认识她!你这个蠢货!”南希的心要痛死啦,知道那个灵魂所有的她憋不住啦!“她根本不需要你横加的痛苦再次地考验!她就是在痛苦中长大的啊!她早就经历过忽视、放逐、早就被背刺践踏过啦!她走出了她生命里的狂风,满怀希望地来到这里,却死在你给的狂风里啦!” 她猛地推开他,“现在你明白了,你活了二十几年信奉的那一套,是多么蠢得可怜!错地可笑!你的复仇,最终报复的是谁?是你唯一可能的希望!” 当惯性的车轮突然悬空,灵魂才听见深渊的回响。 那张脸绝望地扭曲起来,“她在的时候为什么没人说!” “说了,我说过,艾伦姐说过,巴林爵士也说了!大家都说过!是你把耳朵闭起来了!所以希斯克里夫,哪怕你从此到死都为她痛苦呻吟,哭出血来,也绝不会令我有一点儿同情!因为你是活该!你活该啊!!” 外面狂风怒号,大雪漫天,真让人感到凄凉啊!艾伦同情地叹道:“可怜的人!原来你也有跟别人一样的心肠和神经!为什么你一定要把它们隐藏起来呢?可惜她已经死了,上天堂了,但也好在,她会在天堂醒来。” “愿她醒来痛苦万分!”他忽然暴怒地大声嚷道,跺着脚,“愿她的灵魂不得安息!我要为她不能去天堂反复地祷告,直到舌头僵掉!” “哈,”南希擦掉眼泪,决绝地笑看着他,“她确实不在天堂希斯克里夫!但不妨碍当她醒来时,要为彻底离开了你而愉悦欢快!” 她知道,凭他那极敏锐的直觉,对人顶好地觉察力,这辈子都要因为她这句话,而不得安生啦! “她在哪儿?”果然,希斯克里夫立刻地揪住她,狠狠揪住她,“不是在天堂,也没有毁灭,那她在哪儿呢?南希.柯林斯!她在哪儿!” “你永远也休想知道,她在哪里!” 那之后,南希为了不被已近疯癫的人骚扰,就搬去蕾切尔太太那里去了。 二月底,一封信件送到了这死气沉沉的院子里。 艾伦把它放在希斯克里夫面前,那张沾满酒渍的圆几上。 他盯着那封信,像盯着一条毒蛇。 信封是印度特有的厚纸做得,火漆印是东印度公司的徽记......康沃利斯那老家伙要干什么! 他粗暴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精美的委任状,扔在一边,展开了那封措辞官样却隐含急迫的亲笔信。 扫过几行,内容在他心里自动转译:他康沃利斯,现在急需一个经验丰富、手段强硬且不计代价的自己人当他的爪牙,去处理印度棘手的土邦叛乱和贸易线混乱。要他这头狼立刻加入东印度公司商船卫队,承诺是抵印后立刻升中士。 全程冷笑着,直到看到那句——承你夫人所请。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眼睛迸出暴怒和被戏耍的屈辱!信纸在他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刺啦声,他抬起头,对着冰冷的空气嘶语,像在质问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死了都想摆布我?!想让我滚得远远的?想让我按着你划的道儿走?做梦!”他猛地将委任状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墙壁!纸团弹开,滚落在壁炉边。 他大口喘着粗气,像刚和敌人搏斗完。 艾伦看了眼他放在一边的委任状,“怪不得南希不走,原来在等你走呀。哎,夫人在承受痛苦时,还仍在为身边人安排后路,不叫你毁害他们呀。” “别真把她 说那么神吧!如果她真能战胜所有......”他声音变得嘶哑,眼眶瞬间地通红了,“为何战胜不了死亡?!” 她不想回答这可笑的问题,也不想刺激这人了,要是谁有心击垮这个曾经无比强悍的人,没有比现在更容易了,只需要对他说,她就是这样爱人的,可惜她爱的人里,没有你。 艾伦看眼怀里的孩子,压下心里冒出的恶劣念头,劝道:“这可是她最后的遗愿了呀,你是要违背她,还是服从她?我劝你接受好啦,反正你也对孩子完全地不上心,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不如好好地品尝一下自己种下的苦果,那将对你赎罪大有益处。” “希斯克里夫,如果你不能顺服,你就知道以前你说她是基督,我为什么觉得你不可救药了!”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起的作用,那双布满血丝的深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他自己的手指,几秒后,他缓慢地转下那根手指上的戒指。 艾伦凑近去看,才发现他在看戒圈里阴刻的铭文:没有不带刺的玫瑰。 希斯克里夫抬起头,看向那空空的天蓬床。 ‘中国有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不能免我曲膝,还要怪我么?’‘在帝国最尊贵的女人面前,我一个平民,只配当个女佣罢了。’ 一声从鼻腔里挤出的闷哼。 “听着耐莉,”他的视线移到那襁褓里那被吵醒的小人儿,“给我教好他!别叫他学埃德加那孬种!等我去画眉山庄接他那天,这孩子必须像他那个犟种母亲一样——保持那该死的硬骨头!别哭了!你老子不会叫你也像条野狗一样,在这满是势利眼的伦敦城里,对着那些脑满肠肥的白痴们摇尾乞怜,就像当年我在画眉......” 他收住话头,将戒指戴了回去,起身走到壁炉边,捡起了那团皱巴巴的亲笔信。没有展开,只是用指腹感受着那厚实纸张,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扭曲地、毫无笑意的弧度。 收拾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就雇了辆马车送走了艾伦和哈里顿。 回来刚打开院门,凯蒂便迎上他,咿咿呀呀比划着,直到约瑟夫解释他才明白,是南希趁他离开时来过了,带走了凡尼。 “你们乐坏了吧!这样你俩就只用看这个大门,不用照顾那笨狗了!不会有比你们更轻松的仆人了!”顿住,对着还在咿呀呀的凯蒂眯起眼睛,“她还带走了什么?” 凯蒂比了一个大方块。 他反应过来,推开她快步进门厅,上楼梯右转,进去主卧。 床尾正对的墙面空空如也,只剩个有色差的大方块。 那副画不见了。 第54章 秋日黄昏,画眉山庄后方的林苑里,橡树和山毛榉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黄。 哈里顿.恩肖背靠着一棵树,一手牵着三只狗,一手捂着眼睛大声数着:“……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藏好了吗?我来了!” 嫩绿的裙摆一闪,灵巧地钻进了冬青灌木丛,留下压抑不住的轻笑。 稍远一些,靠近林苑入口,卢卡斯捏着根草茎站在一棵橡树后,树根隆起形成一个凹槽,正好容纳他单薄的身体。 身后传来靴子踩在草叶上的声响,脚步声由远及近,这脚步带着沉稳地重量感,完全不同于庄园仆人的急促。 “找到你了,小狼崽。”一个冷硬的声音,尾音藏着一丝兴味。 他回头,是一个高大陌生的男人。 夕阳的余晖在那人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了刀削般冷峻的下颌,紧抿的薄唇,和暮色中异常醒目的黑发。 男人近前一步,露出帽檐下那双眼睛,那眼睛是奇异的灰绿色,与庄子上所有人的都不同,那双眼定定看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八岁了,比同龄孩子单薄,皮肤遗传林顿家族的苍白,但脊背很挺。穿着合体的黑色小外套,金棕的头发向后梳着,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精致,透着与乡野格格不入的冷峭贵气。 第93章 蓝眼睛谨慎地盯着来人,微微欠了欠身,“先生,请问您是?” “躲得不错,”男人答非所问,语气像在点评士兵,“可惜,观察哨设得太高,迟早是输。” “先生,您并不知道我们游戏的规则,怎么就下了结论?”卢卡斯的面色是被低估的不悦,“按照规则,我不需要不被找到,只要比同伴藏得好就是赢。这里视野覆盖整个林苑,远离我同伴最可能搜索的主路径,后面又有灌木丛以防万一,至于高,”微微挑起眉梢,“那是您这样远超常人的身高站在这里才会高,我站在这里——不高。” 不远处,哈里顿像经验丰富的猎人,带着三只猎犬,佯攻凯西藏身的灌木丛方向,引得里面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小姑娘像只轻盈的云雀,脸颊红扑扑的,跳着脚抗议凭什么每次都先捉她! 两人没一会儿就寻来这里,看到来人的哈里顿愣在原地。 “卢卡斯少爷!哈里顿少爷!凯西小姐!该回去了!” 艾伦的声音打破凝滞,胖胖的身影出现在林苑门口,对上扭头看她的人的脸,大吃了一惊! “希斯克里夫先生?” 听到这个姓,卢卡斯瞬间眯起眼睛。 艾伦打量着眼前人,他穿着深灰大衣,帽檐压得很低,皮肤比以前深了。深陷的眼睛扫过她,定在她刚采的那篮子红苹果上,眼底是无法探知的幽暗。 “耐莉。” 艾伦心脏不自觉收紧,这个男人变了,不止口音,外表也被岁月和硝烟磨砺得更精悍,气质更是变得比深秋的寒风都要刺骨。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从苹果上移开,投向卢卡斯,“我来看看,你们把他造就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很好耐莉,要知道我本来没抱多大希望。” 艾伦摸摸绷紧嘴唇的卢卡斯,“这是......是你的父亲啊卢卡斯,快叫呀?” 只有风吹林间的簌簌声。 “啊,那你们快先回去吧!”艾伦只好招呼孩子们先走,“林顿先生正等着呢!” 哈里顿牵着三只狗,深深看了一眼希斯克里夫,带头离开。 “这么说,您是我的姑父啦!”小凯西大声说着,走上前去向他行礼,她睁大了眼睛,带着少女对军人的天然好奇。 “是,他是你姑父。”艾伦瞥眼并不打算回应孩子的人,“去吧凯西小姐!回去告诉你父亲,你姑父来了!” ...... 伊森放下点燃的银质大烛台,又专给正在弹琴的女主人放在钢琴上一支。 庄园主人埃德加.林顿正端坐单人椅上,正听夫人说着工厂的事,忽被冲进门的女儿撞个满怀。 “父亲!母亲!你们猜谁来了?!是姑父来了!是希斯克里夫先生!” 一声弹错的重音。 “他在哪儿?!” 黑色马车停在庄园后门,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常服带着肩章的勤务兵。 墙边,希斯克里夫正看着那棵在风里摇摆的椴树,即使只是静静站着,也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他随时会发出命令,又不敢不服从。 刚才勤务兵叫希斯克里夫的那声‘上校’,令来迎接客人的伊森连呼吸都不会了,幸好客人并没有得胜归国的傲慢,倒像流放回乡的沉郁,他才很快调整状态,将两人请入园子。 浓霜已降,院子花圃里的玫瑰都枯萎了,无意瞥到一朵尚还存活的,那军靴便会放缓下来。 画眉山庄的厅里灯火通明,呼啸的风敲打着窗棂。 三只猎犬都停止了吠叫,不安地在哈里顿腿边蹭着,壁炉的火光跳跃,试图驱散来人进屋时带来的凛冽寒意。 站在门边埃德加,局促不安地看着客人的腰侧,那里的空剑环暗示着其随时可以佩剑的资格,旁 边缴获的孤品乌兹钢匕首,脚上锃亮却有磕痕的军靴,都无声地宣告着此人如今所处的世界,与乡绅的他已是天上地下之别。 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直到希斯克里夫主动地伸出手,“林顿先生。” 回握后,对方的目光转向他旁边的女主人。 凯瑟琳呼吸明显窒了一下,从希斯克里夫踏入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般钉在他身上,跳跃着久违重逢难以自抑的火花,她紧紧盯着他,想从那冷硬的脸上撬开一丝缝隙,看到和她一样的情绪。 “凯西。” 一丝深刻的苦涩爬上凯瑟琳嘴角,没有她期待的狂热与痛苦,只剩下一种莫测的疏离——比恨更让人窒息。 她扬起下巴努力维持着体面,声音却带着微颤:“希斯你回来啦!快坐下说吧!” 希斯克里夫摘掉帽子,脱下外衣递给勤务兵,坐下,动作利落无声。埃德加问勤务兵怎么称呼,得到一声极干脆的“杰克,先生。”但让他也坐,却不再有回应。 这碰壁令埃德加再也开不了口了,一个弃儿,一个曾在画眉山庄的狗吠声中无能为力的野种,竟攀爬到这种高度。这让他连坐在这里都成了煎熬。 凯瑟琳打破沉默,“欢迎回到文明世界希斯!刚从印度回来么?” “回来半年多了,下议院走不开。” “下议院的座椅还舒服么希斯?”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听说印度战场很艰苦?迈索尔战事很艰难吧?那些热带丛林和土邦王公,可不好对付吧?” “都过去了。有命令,执行就是。” 没有涟漪,没有倾诉欲望,只剩下最冰冷的框架。那双眼睛,深得如同秋天的夜色,将思绪都严密地封锁起来,滴水不漏。 玛丽来给客人上茶,希斯克里夫沉声道:“不要糖。” 他喝口茶,目光落向对面那张无人的大马士革长绒沙发,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像被茶水烫到。 “希斯,你是来接卢卡斯去伦敦吧?” “是的。” 埃德加满脸流露出极度的悲伤。七年多的朝夕相处,那懂事的孩子他早已视如己出,并不将他看做外甥,现在竟要亲手把‘亲儿子’交出去,他真是心如刀绞,痛苦极了,苦苦思索着怎样才能避免。 但显然这思索是徒劳,除了任亲生父亲将他带走,他一个舅舅还能怎么办? “哈里顿也带走么?” “凯西,为了你们这几年对卢卡斯的辛劳,呼啸山庄的地契我会留给你,哈里顿也是。” 良久沉默后,埃德加终于开口道:“希斯克里夫先生,明天再出发吧?卢卡斯玩了一下午,只怕已经累得赶不了路了。他的身体一直比较弱,还希望你能理解吧?” “好。” “伊森,去收拾出两间客房给......” “不必了,明早我来接他。” 说罢,他却并未起身,那久久凝视在空沙发上的视线,扫向站在窗前一脸悲伤不舍的艾伦,“耐莉,请再帮我换杯热茶吧。无论今晚要住哪里,也还得走段长路......” 月光清冷,草木衰败,万籁俱寂,只有乌鸦在哀鸣。 勤务兵杰克奋力将铁锹插入林顿家墓园边缘的冻土,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有力,泥土被一锹锹铲出,堆在一旁。 希斯克里夫站在几步开外,没有戴帽子,黑发被夜风吹乱,大衣下摆在风中翻动。 半小时后,铁锹停住,棺椁一角显露出来,沾满湿泥。 杰克退到坑外,垂手肃立。 希斯克里夫将大衣脱下来递给他,扯掉领巾挽起袖口,几道扭曲的疤,如同狰狞的蜈蚣盘踞在他小臂的肌肉线条上,他沉默地接过勤务兵手中的铁锹,开始铲棺材周围的泥土。 紧实的腰弯着,露出后腰别着的一只象牙柄的小燧发手枪。 动作不快,却异常精准有力,只是泥土被清理开,桃花心木材没有磕到一毫。 沉重的棺椁被绳索绑好拖出,砰然落在冻硬的泥地上,暴露在月光下。 希斯克里夫接过撬棍,俯身将锋利的尖端楔入棺盖缝隙。手臂肌肉瞬间贲张,随着他发力的动作,一个红色的光点从松开的领口处倏然滑落——那是一枚红宝石戒指,坠在钢链上悬垂在颈,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荡。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刺破夜空,棺盖猛地弹开一道森然缝隙。 浓烈的腐气如同有形之物汹涌而出,扑面而来,两人却连眉毛都没蹙一下。 缓缓推开,月光冰冷地倾泻入棺,惨白的骨骼轮廓清晰露出。 他垂眸一寸寸地扫过那具残骸——确定着那纤细指骨、肋廓、盆骨......最后定格在颅骨上,那空洞的眼窝,漠然对着惨淡的穹窿。 时间在死寂中凝固,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希斯克里夫长久地凝视着那具残骸,月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 最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合上吧。” 杰克上前抬起沉重的棺盖,小心翼翼地复位。 就在棺盖即将合拢、月光即将被彻底隔绝的最后一瞬,一点幽蓝冷光倏地一闪。 第94章 希斯克里夫瞳孔骤然缩紧,厉声道:“等等!” 推开棺盖,探身从白骨下面的黑色衬布缝隙处,取出了那个闪光物——一枚翅膀钻石胸针。他直起身,将那胸针举到月光下翻转,映照出背部阴刻的拉丁语:自由之翼。 牙关死死紧咬,几乎能听见牙齿摩擦的咯咯声。 “南希.柯林斯!” 第二天天刚亮,希斯克里夫就来接卢卡斯了。 书桌前的卢卡斯站起身,直直看着屋子里的不速之客。 希斯克里夫陷在单人沙发,黑色皮手套包裹的食指,无声叩击着扶手。回看的眼神很直接,是评估审视,仿佛在确认一件物品。 “父亲,”少年开口很顺,并没拘谨,“容我冒昧请求继续留在这里。我知道,伦敦是大城市,但并非所有孩子都适合大城市,画眉山庄有我的亲友和老师,有我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于我健康的成长,伦敦恐怕无法提供这些。” 态度礼貌周全,将尖锐深藏在学识和礼仪的外壳下。 “你的逻辑很清晰,那么,用你清晰的逻辑分析一下,龟缩在乡下做乡绅家的表少爷,能有什么出息?这里的课业又能教会你什么?” “伦敦能教会我什么?如何更优雅地弯腰?” 希斯克里夫嘴角扯动了一下,“放心,你老子不会让你娇贵的腰弯一下。在伦敦,我会让你明白,真正的力量和见识是什么!那不是看几本破书就能有的。” “见识不是仅仅读书就能获得,我认可。”卢卡斯对他微笑,“所以教父会带我去他伦敦的银行,教母会带我去利兹河畔的工厂,亨利哥哥会带我去兰开夏郡的商会,理查德叔叔,”他迎着那猛然紧缩的凶目,丝毫不怯,“也会带我去爱尔兰的学校。见识只有站在风口才能获得这个道理,早就有人教过我,一点儿也不新鲜。” 希斯克里夫短促地狞笑一声,“那群人确实教了你不少——花架子!牙尖嘴利!你小子真是学了个十成十!” “是的,没有您,一样有人教我,您大可放心。” “可惜,你姓希斯克里夫。”语气硬得如同军令,不容置疑的终结对话,“卢卡斯.希斯克里夫,收拾你的东西,半小时后出发。” “看来您真的,只能用身份来命令我。” 希斯克里夫没再应声,起身出了门。 廊窗前,杰克打着火机,一点猩红亮起,随即是缓慢、深长地吐息。 “一副自以为看透一切的嘴脸,比石头都硬的骨头!”希斯克里夫目光投向窗外的喷泉,“哈,好小子。”那嗤笑带着被冒犯的怒,更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这就是他的种,混着她的血的他的种! 一直 在门口看着的艾伦,希斯克里夫一离开就进了屋,像母鸟护住幼雏般将卢卡斯揽入怀中。 “好孩子,别怕别气,没事的啊......” 门外,希斯克里夫不知何时已折返,他指间夹着那根只吸了一两口的雪茄,大半截灰烬摇摇欲坠。他站在门廊的阴影处,就那样沉默地站着,盯着那个蜷缩在艾伦怀中,卸下了伪装,像个真正八岁孩子的身影。 艾伦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转头看向他。 “耐莉,收拾东西,你一起走。”屈指磕掉烟灰,“条件随你开。” * 白厅东印度事务会议分厅。 厚重的橡木长桌泛着幽暗光泽,空气里是羊皮纸和各种男士香水混合的浓重气味。 今天的议题是东印度公司在迈索尔新征服地区的一项争议性税收政策。 主持会议的是未语调拖沓的老议员,他对面,二十几位绅士正慷慨陈词,要支持这项可以迅速填满公司金库,却更可能压垮当地织工的政策。 “先生们,效率!我们需要的是效率!”其中一位声音洪亮,手指敲击着桌面,“战争耗费巨大,股东们需要看到回报!那些土邦的织工太低效和散漫,适当的压力才能激发生产力!” 一片附和声中,一个不紧不慢地声音响起。 “激发生产力?还是激发叛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长桌另一端,讲话的是印度督查委员会议员兼枢密顾问官——莫宁顿伯爵,他穿着深蓝色礼服,靠在高背椅里,指间把玩着一枚金质怀表,盖子开合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康沃利斯勋爵花了七年,流了无数士兵的血,才把蒂普苏丹的旗帜扯下来。诸位现在是想用一年时间,再逼出一个新的蒂普苏丹么?再征服一次我们刚刚征服的土地?嫌我们的士兵流血不过?你们这笔账算给阵亡将士的家属听了吗?!” “那您的建议是?”主持会议的老议员皱着眉问。 莫宁顿靠回椅背,指尖点了点桌上的文件,“《印度管理法案》明确规定着新征服地区过渡期的税收上限。诸位绅士是怎么做到,大言不惭地无视这条法律的?”他停顿了一下,蓝眼睛闪过讥诮,“是诸位的法律顾问,恰好都忘了提醒?” 一阵难堪的沉默。 支持征税的几位议员忽狡辩道:“伯爵您懂什么?!您都没有去过印度!” “先生们,犹豫就是软弱!”一个脑满肠肥的议员挥舞着短胖的手指,唾沫横飞,“蒂普苏丹的金库空了,但那些作坊还在运转!战争耗费了帝国多少金子?帝国需要回报!反抗就镇压!我们有枪有炮,怕什么!” 一片嗡嗡的附和声响起,带着对财富赤裸裸的渴望。 “这热情可真令人佩服啊,”一个粗粝的声音清晰地刺穿嘈杂,“可惜你的算术和你政治头脑一样糟糕。” 说话的是印度事务委员会议员——希斯克里夫上校,议会里的绅士们,姓氏古老的议员们,轻蔑又忌惮地看着他。轻蔑得是约克郡孤儿,忌惮得是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机器。 骑最烈的马,冲在最前,啃最难打的阵地......他屁股下面的座椅,礼服上的绶带,都是用在迈索尔流的血实实在在挣来的。 被点名的议员显然听闻过他在战场的残暴,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希斯克里夫上校!您难道也被那些野蛮人的可怜相迷惑了?别忘了是谁的士兵流血流汗......” “流血流汗是为了收获!镇压的成本,你算过吗?重新集结军队、跨洋运输补给、在雨季的丛林里再打一场围城战的成本,你算过么!你那些急于填满口袋的股东朋友们,愿意承担吗?” “那您的意思,就放任自流?”另一个声音不满地质问。 “放任?不,是要更聪明的掠夺。”希斯克里夫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扫过众人贪婪的目光,“为什么非要加税?何不令所有织工强制加入行会,行会首领由公司指派。所有产品以低于市场的‘保护价’统一收购。等他们习惯了被圈养地安逸,再逐步收紧绞索!行会控制下,他们连组织反抗的资金都会被提前抽干。” “让那些织工在绝望中慢慢窒息,而不是让他们有力量跳起来咬我们一口!这才叫效率!” 说罢,看向对面明明和他结论一样,却在冷笑的莫宁顿伯爵。 果然......还是那条熟悉的毒蛇,莫宁顿的心头划过一阵尖锐的痛楚,为了掠夺,他永远能想出最卑劣的手段。 会议以两票之差驳回了东印度公司的高压政策。 两人几乎同时踏出白厅门口,身为事务委员的希斯克里夫放慢脚步,让了督查委员莫宁顿伯爵。 白厅古老石廊外,伦敦罕见的夜空晴朗,星河低垂,月亮清冷的光辉洒在两人身上。 “精彩的论述,上校先生。”莫宁顿脸上挂着社交场合惯用笑容。 “不敢,伯爵先生。” 希斯克里夫的视线一寸寸扫过他保养得宜的脸庞,洁白的领巾,最终落在他左胸襟上别着的一枚胸针上。那是一枚设计繁复的星形钻石胸针,在月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周围簇拥着细密的白钻。 “这枚胸针,”他眨眨眼,疑惑道,“恕我冒昧伯爵先生,在印度见多了以次充好的把戏,敢问,这颗主钻是真货吗?还是说,只是仿品呀?” “上校为何会这么问?难道上校孝敬上面太多,穷到连买个胸针,都要买仿品了?” “我自然是相信您的财力。只不过,鉴于您在某些方面的特殊癖好——抢不到真品,就去寻个外表相似的仿品日夜把玩,自我安慰。所以看到您这枚胸针,实在忍不住得想问一句,这钻石星星,该不会也和您屋里的那位一样——是个仿品吧?”希斯克里夫恶劣地勾起唇角,“伯爵先生,仿品用得——还顺手么?” 莫宁顿脸上的微笑狼狈地收住,握着手杖的指节收紧。 “希斯克里夫,注意你的言辞!请对无辜女士保持基本的尊重!” “尊重?噢?!对着张相似的脸天天意淫,就叫尊重啦?” “你!”莫宁顿强压怒火,声音因刺痛而微颤着,“希斯克里夫,就凭你这种把活生生的人当东西抢的禽兽本性!就算你使尽手段抢到真的,又能如何?别说是钻石星,就是天上真的启明星,她也一样得在你手里坠落!” 第95章 莫宁顿冷冷地瞥眼那瞬间僵住的脸,决然离去。 ...... 橡木门沉重地开启,是希斯克里夫回来了。 餐桌前坐着四个人,希斯克里夫沉默地进来,拉开主人椅坐下,凯蒂起身给他拿来炉栅上热着的牛肉,看他指餐边柜里的白兰地,就给他拿了一瓶,正要拿玻璃杯,那人咬开木塞,对着瓶口灌了几大口。 餐桌另一端,卢卡斯正小口地吃着全熟牛肉和蔬菜粥。 灰绿色的眼睛盯向那双蓝眼睛,蓝眼睛却没有回看,父子之间隔着长长的餐桌和更长的沉默。 艾伦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希斯克里夫身上。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无声地喝着酒,他的眼神已收回,正空洞地望着身旁的空位,烛光在他刀削般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阴影。 吃干净最后一口粥,卢卡斯放下银勺,“我用完晚餐了。” 起身把餐具一起带出了餐厅。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追随着他消失的方向,停留了片刻,又飘向了窗外的墙边。然后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壁光滑的弧线。 约瑟夫佝偻着腰,用一块绒布反复擦拭着餐桌,嘴里含混不清地哼着上帝赞歌。 三楼一间房间里,艾伦正拿着进屋前希斯克里夫递给她的书,坐在床边翻着,“我们今天读的书,叫《中国贤 哲孔夫子》,这本书是讲中国的一位思想教育大家,他叫孔子,”她学着记忆里那人的语气说着,“他说过一句话——质胜文则野,文......” 卢卡斯蜷缩在宽大的四柱床上,绒被埋住他单薄的身体,只露出小半张脸。 提问和讨论渐渐变成呢喃,呼吸渐渐均匀,但还是紧蹙着眉头不安地动着,艾伦收起书,温暖手掌隔着被子一下下拍抚他,嘴里哼起一首约克郡摇篮曲。 “......睡吧,睡吧,风在荒原上跑,石楠花摇啊摇......母亲在梦里陪着小羊羔......” 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更深地陷入梦境。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所在。 没有具体的景象,一片虚无里,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近前,散发着让他心安的气息。他像往常一样跑过去,牵住了看不清形状的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伦敦夜晚的阴冷。 “母亲......”他如往常那样倾诉,带着孩童的依恋和委屈,“伦敦好冷呀,除了耐莉每个人都冷冰冰,我好想回画眉山庄去,想去利兹找教母去,我不想在这里......” 模糊的身影微微俯身,无形的温柔笼罩着他,无声地抚慰着。 像过去无数次一样,他牵着她的手,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一道水波般荡漾流动的光幕,明亮却不刺眼,走过那光幕,就能进去画眉山庄的一个早就被封存的房间。 那个房间有高高的镀金浮雕穹顶,厚重的雪尼尔绒窗帘,有一张巴洛克大床,有着复杂花边的蕾丝床品,那是一个古典欧式卧室。 他走到了光幕前,像往常一样,毫不犹豫地先迈步穿了过去,然后转过身,满怀期待地伸出手,要把母亲牵过来。 光幕另一侧模糊的轮廓清晰了一瞬——他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目光充满了爱,还有深深地心疼和愧疚,直到他又觉察到她那难以言喻的抗拒...... 光再次地变成了一道冰冷的、无法逾越的透明墙壁。 “母亲?!”他焦急呼唤,崩溃大哭起来,“过来呀!我们一起回家啊!我好想见您啊......您就过来吧!求求您!” 艾伦合上儿童房的门,没能听到最后那声带着哭腔的梦呓。 宅邸沉入午夜最深的寂静,走廊里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她本来准备下楼去厨房垫垫肚子,可却停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东侧那扇自来了就紧闭的房门,此刻竟然虚掩着。 清冷的月光从门内泄出,斜斜切在深色走廊地毯上,艾伦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道光缝。 她停在门外,没有推门,只是将脸贴近那道缝隙。 混杂着朽败木料和刺鼻烈酒的浓烈气息冲进鼻腔,呛得她几乎要咳嗽。 地毯上印着几道凌乱的新鲜脚印,一路歪斜地延伸到更衣室,又延伸到房间中央那张天蓬床前。 希斯克里夫坐在床尾。 皱巴巴的白衬衫已经成了灰色,黑发凌乱,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他的头深深地埋在一个东西里——一件艾伦一眼就认出来的鹅黄色裙子,裙子扫在地上沾满灰尘,布料在他紧箍的手臂下扭曲变形。 那人的肩膀和整个后背都在剧烈地起伏,没有声音,只有颤抖,像一片秋风中马上将落的枯叶。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了头,将那条湿了的裙子紧紧贴上他的脸,如同教徒贴上圣经。 月光无声地移动,照亮了他深陷的眼窝,那双深眼里所有的强悍、毒辣、城府早已土崩瓦解,那冷硬的唇阖动起来。 ......我错了......求求你......求你回来看看我......逼疯我也好,惩罚我也好......别把我留在没有你的地狱...... 艾伦在心里,也向她的上帝祷告。 上帝啊,请赐福给一个不信你的人吧…… 第55章 “借问天上宫阙~不知重逢何年月~归心似箭将关山飞跃.....” 屏幕上闪烁着mv画面,小许正抓着麦克风唱得投入。对面卡座坐着一堆男同事,骰子啤酒瓶碰得叮当响。她这侧也挺热闹,人事部两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正激情讨论着热播剧。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光线下亮得刺眼——「妈」。 深吸口气,出包间。 “你这个当姑姑的怎么回事?!今天壮壮生日!全家人就等你啦!” 王莎闭了闭眼,开口道:“公司庆功,走不开。壮壮的生日礼物我等下叫跑腿送过去。” “跑腿?!”那头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这像什么话呀!王引璋!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 “妈!我叫王莎!里面催我了,挂了!” 站了十几秒,才重新推开包间门,音乐再次将她吞没。 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起啤酒灌了一大口。 “王总,”俩女孩凑近她,“您的mbti是啥呀?” 哈,年轻人话题就是换得快。 不等她回答,两人就顾自推测起来了,“肯定是j人!”“哈哈,肯定是!那ppt做得!”“像n人~”“像!到饭点不提醒不吃饭!”“entj?!””不像不像!咱们王总很有人味儿的好吧!enfj!” “我是i人。” “i人?!天!完全不像!!”“这就是传说中的社交面具么?!” 正要再开口,手机又震了一下,不是电话,是微信提示音。 解锁,是弟媳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 侄子壮壮戴着生日皇冠,面前一个奥特曼蛋糕。 紧接着一条信息跳出来,「姐,壮壮一直念叨你呢,说想姑姑啦!还说姑姑不来就不吃蛋糕啦[爱心]」 车轮碾过老小区狭窄的水泥路,转了三圈,才勉强找了个停车位。 门一开,炖肉的浓香扑面而来。 “引璋回来啦!” 王莎没应声,径直走到餐桌前,将一个金镯子塞孩子手里,“壮壮,生日快乐!” 弟媳眼尖地凑过来,拿起掂了掂,“哎哟,还是引璋姐大方!” “要么叫我王莎,要么别叫。” 看电视的王国栋扭过头,“啧,一个名字而已,小题大做!都叫了二十多年了,非逼着改口!从小就这犟脾气!” “爸,”王莎看向桌前已动筷的王璋,“璋不都给您引来了么?继续叫,不怕再给你引个三胎四胎啊?养得起么?” “你!” 王璋打圆场:“行行行,莎姐,莎姐行了吧?!快洗手吃饭吧,饿死了。” 饭桌不大,挤得满满当当。 还没吃两口,王国栋便清了清嗓子,“引......莎莎啊,那个,你弟那辆破车总趴窝,看上个新的,差十万,你手头宽裕的话,先给他周转一下吧?” 王莎继续夹菜,眼皮都没抬一下,“钱在理财拿不出来,没闲钱。” “姐,那就少赚点利息取出来呗。” “不取。” 给壮壮喂饭的母亲停下手,“不是王引璋,你不要糊涂呀,你一个女人家攒再多钱,成家了还不是要贴给男人?现在不帮你亲弟弟,以后在婆家受欺负,娘家谁给你撑腰啊?!” 王莎放下筷子,“放心好啦,以后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需要王家任何人撑腰。”看眼王国栋,“爸,大学时我要生活费,您跟我说家里有债揭不开锅,让我先和同学借。可王璋结婚,您居然给他全款买了套一百二十平的房!”转向王璋,“我要是你,我就和咱爸闹,你放心,只要你闹,这钱他肯定拿得出!” 张国栋脸色铁青,王璋低头扒了两口饭,弟媳撇着嘴。 第96章 开口的还是母亲,“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嘛?一家人……” “一家人?”声音压抑地颤抖,“我连一间属于我的房间都没 有,是什么一家人?” 她猛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擦出刺耳的噪音。 “礼物给了,人也到了,就这样吧。” 刚摸上包,手指忽然被一只肉乎乎、还沾着饭粒的小手抓住,壮壮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看着她,含糊不清地嘟囔,“姑姑不走......壮壮不要姑姑走......” 天真的依恋毫无防备地烫进骨髓,瞬间击穿堤坝。 王莎僵住了,几秒钟的凝滞后,她用空着的手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地、无声地点按。 叮——!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得像一记耳光。 “转了,最后一次。” 王莎小心地掰开了攥着她的小手。 “哎?引璋!饭还没……” 砰——! 僻静小巷。 午后的阳光穿过老槐树,在“慈安堂”的牌匾上投下碎金。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草药清苦与陈年木香扑面而来,随之流淌入耳的,是经文唱机里放的《地藏经》。 门厅不大,陈设简单。 墙上挂着经络图,一个老式大中药柜,一张褪色的长木椅靠墙摆放,坐着两位候诊的病人。 王莎安静地倚在门框边的阴影里,听着诊室内不疾不徐的声音,陈老是全科老中医,问诊把脉极认真,西医的化验单他也会看,诊桌一角就放着一个听诊器和血压计,形成一种奇妙地和谐。 诵经声仿佛无形的拂尘,扫过她心底的微尘,她曾无数次在这里等待,带着满心疲惫。 等里面的阿姨千恩万谢地出来,另两位候诊的病人也依次看完离开,她才轻轻敲了敲那敞开的门板。 “莎莎啊。”陈老放下笔,笑容加深了脸上的皱纹,“快坐,两年多没来了吧?病情控制地怎么样?有在按时吃药么?” 她拉开桌前的木椅坐下,“西药偶尔吃,也有在喝逍遥散,不过,我今天不是来看病的,就是想来看看您,”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如果您已下班.....” “不下班,晚点还有病人要来,正好,你陪我等等。”陈老朗笑,“你能想着来看我这老头子,我很高兴呀。”他仔细看了看王莎眼睛,冲她伸手,“来,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给你把把脉。” 按上她手腕,眉头渐渐蹙起,“弦细脉急,心绪不宁,肝气郁结。” “莎莎,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啦?” 喉头一哽,“没事,刚从家里吃了顿饭出来......” 陈老收回手,了然叹道,“缘有深浅,债有因果,不健康的‘家’,就是耗心神损气血的枷锁。还记得那句话么?走出‘监狱’时,若不能......” “若不能把痛苦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放心,我对人性不报任何期望,他们做什么我都能接受,什么打击,我都能承受。” “哎,一个人有超越年龄的抗打击能力,只能说明这个人曾有超越年龄的痛苦,苦了你了孩子,”看她面色更沉,陈老话锋一转,笑问道,“肝开窍于目,目悦则肝舒,肝舒则气顺。以前不是给了你一个‘偏方’嘛——追追明星看看帅小伙。脸红心跳气血翻涌,比药材都补,哈哈,试过么?” “害!别提了......”王莎苦笑摇头,眼睛投向虚空,“帅哥?帅哥比双相都危险!” “失恋了?”陈老挠挠鬓角,“额,没事,咱们找别的法子。”那双慈目深深看她一眼,沉声道,“莎莎,除了我这老头子,可还有能让你真正卸下心防的朋友啊?让你寄托灵魂的事业和梦想?或者,让你牵挂能为之勇敢面对生活的人?” 久久沉默,只有唱经机的声音:若未来世有人幼年丧亲,如哺乳期、三岁、五岁、十岁前失去父母,思念亡亲却不知其投生何处,可供奉地藏菩萨...... “有。”她嘴唇颤抖,眼眶通红,“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深秋马上过去,暖气还没送。 钻进冰冷的被窝,那股熟悉的、沉甸甸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弥漫开来,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咆哮着要将她拖入深渊。思维像生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她蜷缩起来,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的空茫。 她知道,这是抑郁期来了,而且来势汹汹。 理智告诉她需要药物干预,但身体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终于,她还是挣扎着爬起身,拉开床头柜抽屉,翻了半天,只有盒百忧解。 抠出一粒,就那么干咽了下去。胶囊划过喉咙,令她干呕了一下。重新倒回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虚无。 意识在药物的微弱安抚下,沉沉坠入黑暗。 混沌褪去,她又来到了熟悉的梦境。 没有具体的景象,一片虚无。 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小身影,像往常一样跑过来,依旧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到轮廓形态。 两年前第一次梦见时,轮廓还是个蹒跚的婴孩,如今,那光影已是七八岁孩童的身高,他停在她面前,一个模糊不清的小手牵住了她。 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初冬的寒冷。 一股强烈的、无需言语的情绪洪流瞬间涌入——是孺慕地依恋,还夹杂着委屈和控诉。 她微微俯身,安慰他,抚慰他。 像过去无数次一样,他牵着她的手,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她默默地跟着,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酸楚,她知道这只是梦,是她大脑在极度思念和愧疚下编织的幻境。 因为现实中,她的孩子绝不可能在短短两年间长到这么大;这个认知,让她每一次拥抱这梦中的孩子,都像在饮鸩止渴。 她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一团无比浓郁的黑雾。 他们停在那团黑雾前,像往常一样,孩子毫不犹豫地迈步穿了过去,她的心被巨大的渴望攫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穿过它,想要追上那孩子,想看看那边是什么。 但一如每次那样,指尖一触及黑雾,灵魂深处的恐惧就瞬间袭来!那恐惧化作无形的锁链,死死拽住了她的手臂。 痛苦地缩回手,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到原点,在那里等他再次出现,可就在要转身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梦境那永恒的寂静,无比真实地炸响在她耳边! “母亲?!过来呀!我们一起回家啊!我好想见您啊......您就过来吧!求求您!” 黑雾忽然散去,她看见了一道光幕,光幕那头,是一个熟悉的房间,房间里站着一个八岁的男孩,比同龄孩子单薄,皮肤很白,脊背哭弯了,金棕的头发散在额间,碧蓝的眼睛流着泪。 她的心瞬间疼得不能自己,她跑过去,义无返顾地穿过那光幕...... 王莎被刺眼的阳光晃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繁复的烛芯水晶灯。 烛芯水晶灯?! 起身看向四周,高高的镀金浮雕穹顶,厚重的雪尼尔绒窗帘...... 画眉山庄的卧室?! 还在梦里? 不,不是做梦,人在梦中也许会分不清是否在做梦,但在现实里一定知道这是现实。 她该不会......又穿越回最初的1783年了吧? 不对啊,那南希呢?这次醒早了?不,不对,有什么很违和。 缓缓看向自己的手,两秒后,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张四柱床上跳下来,扑向房间另一端的穿衣镜。 乌黑的长发,留白的一张脸,独属于中国人的清丽,黑色杏眼因为极致的情绪而睁圆。 身上还穿着现代睡衣——在这纯欧式的卧室里是那么地格格不入,荒谬又刺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巨大的狂喜升起——她能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手去拥抱她的孩子了!不再是梦中模糊的光影!她能再见南希了!还有那些挚友!她可以再见他们了! 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现在是哪 年了,是两年后的1788年么?希斯克里夫,他在哪里呢?印度?还是没去? 看眼镜子里那张除了南希,无法和任何人解释的脸,她强迫自己冷静,时间紧迫!有人来之前,先出去吧,无论如何,先出去探明情况再说。 情绪压下,记忆瞬间被激活。 打开衣柜,挥掉那股陈年羊毛气味,谢天谢地!当初那身去见詹姆斯的男士衣服还在!虽然蒙着一层薄灰。 蒙着一层灰?那至少说明,现在确实是在‘伊莎贝拉’死后的未来。 她迅速扯出衬衫马甲换上,束紧羊毛马裤膝下的银扣,套上墨绿精纺羊毛男礼服。再把头发扎起,假发戴上整理好,拿着那顶海狸皮窄檐帽比了比,遮不住黑眼睛,但没办法了,就这一顶男士帽子,凑合吧。 第97章 把现代睡衣团起来塞到深处,关上衣柜,打开梳妆台抽屉,把值钱的首饰都塞进马裤口袋。 不能走门,目标太大了! 拉开格子窗,清晨的冷空气涌进来,远眺一眼,院子的树木光秃秃的,只有忍冬藤还有绿意,看来这里也是初冬,那应该就是1788年了吧。 小心但迅捷地攀上窗台,抓进忍冬藤滑下去!就一层高,又有柔软的草皮缓冲,虽然打了个趔趄,但没什么事。 “谁?谁在那里?!”一个惊疑的女声从后传来。 王莎身体一僵,本能压低帽檐,转过身。 是玛丽,正警惕地盯着她,“先......先生?”她的目光扫过那身绅士装束,落在她眼睛上,“您、您......” “玛丽小姐吧?”王莎压低嗓音,模仿着英国绅士慵懒的腔调。 “是,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哈,刚才做客时我说到家里得力的仆人,林顿先生提了一嘴,说画眉山庄最好的女仆叫玛丽,打算升你做女管家呢。出于好奇,我让林顿先生在窗前给我指了一下。” “啊......是么?”玛丽脸瞬间红了,陷入美好遐想里。 “孩子们在哪儿?告辞前我想去看看孩子们。” 玛丽被这熟稔的语气迷惑,下意识回答:“在林苑先生。” “感谢,再见玛丽小姐。” “再见先生。”说罢又喃喃道,“林顿先生什么时候有长这么怪的朋友啦?唉——不对吧!林顿先生今早不是去镇上参加审判会了么?!” 林苑。 橡树下,哈里顿和小凯西正围着三只猎犬嬉闹玩耍。 一个修长身影无声靠近,停在两人面前。 两个孩子看向来人,瞬间瞪圆了眼睛,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景。 “先生?您…您长得好奇特啊!”小凯西好奇地歪起头,“您的眼睛像黑宝石!您的脸很平,我从没见过您这样的脸!”扭脸问哈里顿,“他是不是生病了?” “他长得像个姑娘!”哈里顿回了声,但盯看了会儿后,嫌恶的目光变成思索。 王莎的心揪紧了。她强迫自己忽略他们对自己外貌的反应,依旧压着嗓子:“我是卢卡斯教母的朋友,来替她看看卢卡斯,他在画眉庄园么?” 刚才过来的路上,她就想到了,卢卡斯才三岁,怎么会和哈里顿一起在林苑玩呢?大概率就是在庄园,但她不能在庄园停留,不如来问问孩子,无论是谁给她答案都好,只要能确认儿子的所在。 “卢卡斯上个月已经被他爸爸,就是我姑父希斯克里夫先生,接到伦敦了!抱歉先生,您要白跑这一趟了,麻烦您回去转告南希女士吧。” 希斯克里夫......没去印度?! “是的,希斯克里夫先生从印度回来了,接走了卢卡斯。” 什么?从印度回来?两年就回来了? 大脑一片混乱,直到她注意到一个一直被她忽视的、显而易见的违和之处——明明只比卢卡斯大两岁的凯瑟琳的女儿,怎么这么大了?而哈里顿,已经完全脱去稚嫩,分明已是个少年。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极其合理的念头猛地击中她! “孩子们,考你们一个问题,今年......是哪一年啊?” “我知道我知道!”小凯西高举起手,“先生,今年是1794年!” 1794年?! 王莎僵在原地。 八年?!这里竟然已经过去了八年?!难道,这是一个平行世界,或者说,变成了一个平行世界? 难怪当初刚回去时查资料,工业史轨迹没有丝毫改变,连亨利.莫兹利的百度百科,都没变。 所以,她现在是带着本来的身体,被彻彻底底抛入了异时空?! 震惊、茫然、一种被命运彻底戏弄的荒谬感侵袭着她。 但下一秒,更强烈的情绪压倒了那种荒诞——卢卡斯已经八岁了!八岁,他长成什么样子了呢?他过得还好么?听两人的意思,希斯克里夫刚从印度回来,也就是说,孩子不是跟着他长大的,那孩子被接到伦敦,会陷入什么处境呢...... 繁杂思绪渐渐沉淀为决定。 无论这是哪里,无论过去了多久,无论要面对什么,她都必须先想办法见一面卢卡斯!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思考下一步。 利兹!先去利兹找南希! ...... 她一走进马车行,车夫们立刻停下交谈,齐刷刷地投来目光。 车夫们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但一个穿着男装但身形明显单薄、气质阴柔的‘少爷’,再加上帽檐下那张异国面孔,这组合还是足以让整个车行瞬间安静。 有个没忍住的嘀咕了一声,“戏子?马戏团的怪胎?” 一车夫戳了他一下,“一看就是异教徒,别看那黑眼睛了,邪性!小心带来厄运。”说罢起身进去里屋了,明显不打算接这单生意。 “嗨!穿得这么体面,管他是什么,不缺车钱就行呗!”一年轻车夫起身,“嘿!这位少爷?去哪儿啊?就你一个人?你这身板儿,路上颠簸受得了吗?”看对方不回应这调笑,拧起眉毛道,“我可以送你!但咱们可说好了,车钱可得两倍啊!你长这样,谁敢接你的单啊!不得多给点压惊钱......” “成交!” 初冬的约克郡,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 关不严的车窗吹进泥炭沼泽特有的腐殖质味道,马车越走越慢,忽然,车子一沉。 车夫咒骂着跳下车,她也下车帮忙,脚下是令人不安的绵软感,车轮陷入了草甸下的泥沼,马匹徒劳地刨着蹄子,溅起冰冷的泥浆。 “见鬼的沼泽!这路越来越没人走了!叫个人搭把手都叫不到!”他试图用肩膀顶起车轴,喘息着抱怨,“年轻力壮的都奔利兹和韦克菲尔德了,有心野的,更是跑兰开夏去了,谁还管这些老路!” 环顾四周,道边山谷里,散落的几处农舍显得格外寂静,没有一个年轻人身影,只有几个老人。 “他们去那些地方干嘛?”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村子里甚至有回声。 “能干嘛!当工人啊!”他用头指指东南方隐约可见的烟柱,“艾尔河边,还有更南边的,巴林老爷开了得有十几个大工厂!管吃住,还给现钱!村里的小伙子,手脚麻利的姑娘,能走的都走啦!”他松开臂膀,摇摇头,“等着吧,我去前头村里喊人,看能不能凑几个老伙计弄点木头垫轮子。你别乱走啊!这沼泽吃人!” 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最近的村落跑去,留下她和深陷的马车。 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老妇人挎着篮子蹒跚而过,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上惊恐。 “您等一下,”王莎叫住她,指指她垫篮子的报纸,拿出一个当了首饰换的金币,“这个旧报纸,可以卖给我么?” 当然会卖给她,这价格再害怕也卖。 是一份一周前的《利兹信使报》。 头版是议会专版,瞥了眼议题,什么迈索尔纺织税的,迅速翻过,商业版块的一条消息抓住了她的目光: 【工业之辉再耀兰开夏!精工之冠分厂于罗奇代尔盛大揭幕!】 本刊讯:本月十二日,金融巨擘弗朗西斯.巴林爵士与钢铁玫瑰南希.柯林斯女士,将于兰开夏郡罗奇代尔为其最新的精密部件制造厂举行落成典礼。主要生产莫兹利先生新专利——进给箱式高精度机床,国王陛下称,此乃帝国工业之新基石!尤为瞩目的是,此厂设在莫兹利先生资助成立的莫兹利机械学校旁。上议院德比伯爵先生、印度督查委员莫宁顿伯爵先生、下议院海军部特罗布里治先生,均将到场庆贺,盛况空前...... 车夫带着两个年迈、但还算硬朗的村民回来了,扛着几根粗木棍,沉默 而熟练地开始撬车轮、垫木头。 “罗奇代尔在哪个方向?离这儿远么?” 看着合上报纸的雇主,车夫狐疑道,“罗奇代尔?不远啊,顺着南边大路走,半天马车吧。” 一村民摆手道,“那地方现在可不得了哇!烟囱比林子里的树还密!巴林老爷在那儿开新厂啦!我们村好几个小伙子都跑去了!” 车子推出来后,她付了辛苦费给几位老人,对车夫道,“不去利兹了,改道!去罗奇代尔,越快越好!” 马车一驶近罗奇代尔,空气立刻发生了变化。 风依旧冷冽,却裹挟着一种新的味道:浓重的煤炭燃烧的硫磺味,这味道远比记忆中的伦敦都浓烈得多!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里的英国市镇比,可谓翻天覆地! 罗奇河两岸,一排排庞大的、方方正正的灰砖建筑,每个建筑上的厂名都不同,它们成排的伫立,窗户里透出比烛光明显更明亮稳定的光芒——那是新式的煤气灯,带着蒸汽时代特有的粗粝感,短短八年,北方城镇的工厂已经如此规模用上煤气灯,这就是工业力量最原始而震撼的宣言。 第98章 高低不一的砖砌烟囱,确实比林子里的树还密,烟囱口持续不断地向天空喷吐着或黑或灰的浓烟,如同大地在沉重地呼吸。 河上不再是零星的驳船,而是密密麻麻的平底船,码头工人穿着统一的工装,喊着号子装卸货物。 马车停在镇子东边的工业区。 她付过钱,走进那连绵的工厂。 忽然,好几声汽笛声同时响起。 工厂里瞬间涌出人流,如开闸的洪水。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绝大多数非常年轻,穿着深蓝色或灰色的、沾着油污和煤灰的工装,他们步伐匆匆,形成一股充满力量的洪流,往镇中心涌去。 镇忠心的街道商业很发达,鳞次栉比的商店,规模和丰富程度不比约克差多少,当然,比得是她记忆里那个约克。 人流的喧哗、小贩的叫卖、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嘚嘚声,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的、充满能量的嗡鸣,与约克郡乡下的死寂形成鲜明又割裂的对比。 这一刻,她才真正对时间,有了实感。 走过镇中心时,一栋大玻璃窗的六层石砌建筑拽住了她的注意,令她停下脚步,建筑一层突出的门檐上,两排涂着红漆的钢铁标牌格外醒目——莫兹利机械技术学校/莫兹利工业商会总部。 她视线扫过题标,久久定在旁边的徽记上,那是一朵钢铁玫瑰。 再下移,是学校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深吸一口气,推开包铁大门。 一股混合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属于工业圣殿的味道。 门厅高大、简洁、实用,楼梯在两侧,砖墙被刷成了灰白色,地面铺着打磨过的石板。阳光从高大的拱窗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王莎愣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开。 正对着大门的最醒目的墙上,悬挂着一副油画肖像。 画中的女子,穿着鹅黄色裙子,金棕色头发束在脑后,露出一双沉静专注、仿佛能洞悉所有的碧蓝眼睛。她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尖优雅地指向画外,似乎正讲解着什么,依着指尖所指,是墙上装裱起来的、精细勾勒的螺纹车床结构草图。 肖像下方,一块抛光的黄铜铭牌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上面用庄重的拉丁文和英文双语镌刻着:永远致敬与怀念荣誉院长——伊莎贝拉.林顿女士。 一滴眼泪不受控地落下。 缓了几分钟,才平复好翻涌的心绪,走向一个正驻足在画像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男孩。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刚车出来的小齿轮,正对着画像嘟囔着什么,似乎在问某个问题。 “打扰一下,年轻人,”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请问,你们的校长莫兹利先生,在哪个办公室?我想拜访他。” 男孩抬起头,看清她后,明显愣了一下。他看看画像,再看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显然,学校常强调的‘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让他很快回到实感中来。 “噢!校长先生?”男孩带着兰开夏口音,摇了摇头,“先生您来得不巧哩,先生一早就赶去精工之冠的新工厂啦,等着参加那儿的剪彩哩!” “精工之冠?” “是呀!”男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兴奋,“就在运河西码头旁边,尊敬的南希女士新开的分厂!专做精密零件机床!听说来了好几个伦敦的大人物哩!”他晃晃手里的小齿轮,咧嘴一笑,“校长先生说了,学得好的话,我能去那儿干活!” “谢谢告知,你一定可以!”她摸摸他的脑袋,就像以前摸那个孩子一样。 走出大门,向着西边的方向,汇入了罗奇代尔工业交响曲的洪流之中。 新落成的厂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巍然矗立,外墙尚带着新砌的水泥湿痕。 厂房顶端,刷着崭新黑漆的烟囱刺向苍穹。 正门前搭建的观礼台装饰一新,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幕垂挂两侧,铺满台面,台下人头攒动,弥漫着新气象的兴奋躁动。 观礼台中央,是一位身着利落黑色套裙的女子,如火焰般耀眼的红发在脑后盘成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饱满的脸颊因忙碌而微红,眼睛圆润明亮,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细节——从红绸位置到蒸汽阀门的预备状态,再到宾客站立位置。 清晰有力地指挥,工作人员和宾客,都不自觉地听从着她的安排调遣。 “那就是女厂长吧?”“肯定是她!你瞅瞅那样子!比男人还男人呦!” “再能赚钱又怎么样哩,那么凶悍,白给我我也不娶!你说她该不会是巴林爵士的情人吧——啊!” 被猛揪下好几根头发的男人,恶狠狠回头。 等揪出谁对他下得黑手,他一定揍......一双纯黑眼睛幽幽地看着他,那黑眼睛还红红的,妈呀!他长得是人样么?活脱脱一副魔鬼相!真大白天见了鬼了! 他吓一哆嗦,赶紧扭回去。 她也重新看回台上,站在南希侧后方的,是托着象牙柄手杖的巴林爵士,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眼袋明显了,认真的眼神添了疲惫,但那份银行家的敏锐丝毫未减。他扫过人群,就像一只栖息在巨树顶端的苍鹰,俯瞰着自己的新版图。 观礼台另一侧,莫宁顿伯爵正与一位疑似议员的绅士低声交谈。他的脸完全没有变,还是那么精致,身姿也依旧笔挺优雅。然而,他瞥向旁边那官员的眼神,比记忆中复杂莫测多了。 忙碌程度不亚于南希的,是老朋友詹姆斯,他正和来宾谈笑风生,生怕拉下冷落了谁。八年的岁月对他格外‘宽容’,腰围明显圆润不少,双下巴初现端倪,但那副又聪明又没心没肺的矛盾样子,一如从前。 视线最终落在礼台后方,一个安静的年轻人身上。 他很高,比周围大多数宾客都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剪裁合体但毫无装饰的深灰色细呢外套,领口紧扣。圆脸让他看着那么的年轻,但那双凝视着天边的眼睛,却透露着远超同龄人的深邃。 亨利,你过得还好么? 南希厂长环视四周,看大家都已就位,高举起香槟酒,“万分感谢大家百忙中拨冗莅临,鼎力支持,承蒙列位贵驾,令精工之冠今日蓬荜生辉!现特邀列位贵客,共同见证机床事业的革新篇章,共谱工业华章!” 熟悉的台词说完,眼睛深深地闭了一闭。 随着她一个有力的手势,德比伯爵握住连接阀门的粗壮拉杆,在全场屏息中用力拉下! 呜——!!! 一声低沉雄浑的蒸汽汽笛响彻运河两岸,滚滚白雾从厂房侧面的排气管喷涌而出,与烟囱的黑烟交织。 掌声雷动,夹杂着工人们兴奋的欢呼。 汽笛余音尚在回荡,两位身着华丽礼服的工作人员已捧着一匹鲜亮的红绸走到观礼台最前方,徐徐展开。 莫宁顿 伯爵与那位议员接过金闪闪的剪刀。 咔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声响,红绸应声而断!两段红绸被工作人员优雅地托起展示。 掌声再次如潮水般响起。 厂长南希亲自对巴林爵士做个请的手势,两人缓步走向礼台旁一个小型锅炉。两位工人递上火把,火把上用红漆写着精工之冠总厂。两人庄重接过,将火把伸向点火口。 呼! 锅炉瞬间被引燃,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映亮周围。 詹姆斯和亨利走到台前,共同拆开装饰着缎带的、玻璃装裱的羊皮纸文件,对众大声宣读: “奉弗朗西斯.巴林爵士和南希.柯林斯女士联合授权,兹宣告:罗奇代尔精密制造厂,正式获精工之冠全面授权!以此为凭,共铸精工之冠!” 他们高高举起那份授权书,向全场展示。 掌声还未停,侍者们已托着几个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托盘走上观礼台,托盘上整齐码放着大小完全一致的黄铜螺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贵客皆走向台前刚摆放的一台崭新的莫兹利精密车床,将手中的螺纹一个个精准地装入! 另一批侍者又端上来盛着香槟酒杯的托盘,三位议员先提杯,然后依次举杯,最后是厂长南希,她紧咬嘴唇,微颤地端起最后一杯香槟,高高举起,“敬精工之冠永远的创始人——伊莎贝拉.林顿女士!” “敬贝拉女士!” ...... 剪彩仪式后的兴奋并未平息,只是转移到了厂内的展厅。 亨利.莫兹利亲自讲解,这是多么难得的学习机会,他走到哪个展厅,哪个就挤满了人。 展厅外的走廊里,詹姆斯走近正看着窗外发呆的南希。 “我心里不安呀!那小家伙身体不好,伦敦空气里都是煤烟,他能受得了吗?希斯克里夫给你回信没?怎么说啊?” “没有!”焦躁的语气,与刚才的从容判若两人,“孩子在画眉山庄多好,林顿先生每年米迦勒节后,都会送来给我和爵士带三四个月,带孩子各处转一转玩一玩。现在倒好!写了十几封信给他!一封也不回!我都快急死了!” 第99章 “冷静点,南希。”莫宁顿伯爵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原因很简单——那些信他拆都没拆开过。我出发前在白厅遇到过他,他让我给你带一句祝贺。” “什么?!他有病吧!知道带话不知道看信回信?!那个混蛋!他凭什么不回复我?!我是孩子的教母!” “凭他是孩子的父亲,以及,那份众所周知的、对‘不必要的社交’的厌恶?”莫宁顿伯爵摇摇头,无奈道,“别指望他送孩子了,上次从苏格兰请去画眉山庄的那个医生,等我回去,让那医生去他家里看一眼吧。” “那个自私、冷漠、自以为是的混账东西!”南希的骂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詹姆斯!” “在呢,我的厂长大人。” “你!”南希急促地说,“等忙完这两天,不,明天!明天你就去趟伦敦!亲自去看看!务必亲眼确认孩子好不好!要是那个混蛋敢拦着,你......你就用你的唠叨烦死他!要是孩子状态不好,我就去抢人!” “乐意效劳,包在我身上!保证气气那个混账东西!” 一个员工走来,还没开口,南希就不耐道:“没看见谈事儿呢?!” “有位先生找您,说在楼梯间等您,还特别强调,就您一个人去。” “什么人?见不得人么要在楼梯间?”她挑起眉毛,“重要人物早就在展厅里了,这种普通的访客,随便找个部门主管去接待就行,别什么人都来......” “可是厂长,”那员工凑近她耳侧,“那位男士,说她是伊莎贝拉.林顿女士——家乡的朋友。” 不耐烦的话语戛然而止。 窗外礼炮轰鸣声,楼梯间里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南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 圆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死死锁在阴影中那人身上,所有的不耐、怒气、焦急,都在看清那张脸的刹那被一种极致的震惊所取代。 阴影中的人缓缓抬起了手。 摘掉帽子,摘掉假发,解掉头绳,如瀑的黑色长发倾泻下来。 她抬起头,露出完整的一张脸,如月清冷,如竹倔强。 圆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蓄满了泪水。 她向前一步,对她笑。 “好久不见南希,我是莎。” 第56章 艾伦搬来张椅子坐到前院,看凯蒂帮卢卡斯挖土,种他的苹果树苗。卢卡斯拔那些莎草,只拔了一半就停手了,因为希斯克里夫回来了。 来人扫了眼院子,“还知道回来?” 艾伦:“我们都回来第二天了,这话应该问您吧。” 不知道这人在忙啥,昨晚都没着家。 “詹姆斯那个啰嗦的蠢货天天来烦我,那疯女人还专程来抢人,连大金融家都亲自上我的门了,这么积极,他们是怎么肯放他回来的?” “因为他们说话算数啊!人家答应圣诞节两礼拜前送回来,肯定给送回来啊。您也别讽刺了吧,他们那么要人对您也没用呀,主要是卢卡斯不吃饭心疼吧?” “没本事的家伙,只会用不吃饭这种蠢法子抗议,和他那犟......” 希斯克里夫收住话头,不再看他们,进了门厅。 餐厅。 卢卡斯照例吃完后打过招呼,带走餐盘,只是在离开前对他道:“父亲,请给我买本介绍人类种族的书。” 希斯克里夫指尖摩挲水晶杯壁,看艾伦,“人种?那小子怎么突然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了?巴林是带他去马戏团了?还是教了他什么邪门的学问!” “少爷在爵士那儿好着呢,吃得香睡得稳,这次去兰开夏,正赶上巴林爵士为寻回的女儿办庆贺宴。场面真大呀,卢卡斯玩得很尽兴。” 深眼睛猜忌地眯起,“女儿?” “对呀,失落民间二十多年的女儿!爵士是真高兴啊!” 一声嗤笑,“高兴?呵。刚死了夫人不久,就忽然蹦出个女儿,什么失落民间,分明是年轻时候的风流债,终于不想捂了吧?但这和那小子要得书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位塞琪巴林小姐的母亲,是位罗马美人!小姐生得黑头发,黑眼睛,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全貌吧,但看得出皮肤挺白,肯定也是个美人。少爷是真喜欢塞琪小姐呀,头回见也不怕生,就盯着人家看。小姐待他极好,耐心极了,小少爷跟她说话比跟谁都多。” “罗马人,”三个字在他舌尖滚过,带上玩味,“黑发雪肤,老狐狸原来好这口啊。” “爵士对女儿是真好啊!宴会上,当着所有来宾,爵士当场就把兰开夏新开那家精密机床厂,当礼物送给塞琪小姐了!全场的先生夫人们都惊了!” 摩挲杯壁的手指停住,“什么?兰开夏那个刚和海军部签了合同的精密机床厂,巴林把它给人了?南希那女人能同意?” “同意啊,南希小姐当场点头同意了!还带头鼓掌呢!” 希斯克里夫瞳孔收缩,像嗅到了猎物致命破绽的猛兽,“好一个‘带头鼓掌’!耐莉,你确定那是他女儿么?” 艾伦被他语气慑住,“是…是的呀,爵士亲口认的,南希也认,流落在外的亲骨肉,吃了二十几年苦头,补偿一下不应该么?” 希斯克里夫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呵,亲骨肉?你还真信啊?”他放下酒杯,“耐莉,你太天真了。那家厂长接得是海军部核心曲轴和高压密封阀的合同,”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用力一点,仿佛点在那致命的部件上,“那东西的精度是以千分之一英寸计算的,差一丝,高压蒸汽就能把整台机器、甚至整条船炸上天。” “天哪......这么要紧?” 希斯克里夫靠回椅背, 眼神幽暗,“哼,更要紧的是违约处罚。刚开厂,就突然找回一个女儿,一个来历成谜、连脸都不敢全露的女儿?耐莉,你告诉我,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父女情深?真有这么慷慨的见面礼?!” “您、您不能因为自己——”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卑劣’,“就把人人都想得那么坏吧?爵士和南希不是这样的人啊,可能就是想补偿…” “补偿,我绝不信!这个塞琪巴林,要么是个被推出来顶包、一无所知的可怜虫;要么,就是巴林他们有什么猫腻,找来了能玩转这场致命游戏的高手。无论是哪出戏,都比她的罗马血统有趣多了。” 他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耐莉!我要亲自探探那个塞琪巴林,”嘴角勾起弧度,“如果真有什么隐情,这将是勒住他们咽喉最完美的绳索。去他的教父母!等我逮着他们的把柄,看谁还敢再来烦我!” 夜晚,书房。 卢卡斯坐在桌前,正在翻一本厚重书籍,是希斯克里夫找来的德国人类学家布鲁门巴赫的书。 沙发上的希斯克里夫:“眼下最时髦的给人分种的书,满意了?” 卢卡斯没抬头,手指划过精美的插图,“谢谢父亲。” 审视着那张专注的小脸,希斯克里夫讽道,“你身体里可真是有那部分,十足有!对漂亮的脸格外上心。那个塞琪不是戴面纱么?你就看出美来了?” 清澈蓝眼睛里漾出被误解的恼怒,“父亲,恕我无法理解您的逻辑。既然知道我没看见塞琪阿姨的全脸,为什么要说我是喜欢她的脸?我是喜欢听她讲得话,而喜欢听她讲话,是因为我们投机。”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耐莉那糊涂蛋,什么事都只往好处想。你也一样,天真得像你......”他僵了一瞬,方冷道,“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再有出息,对来历不明的外人毫无警觉掏心掏肺。等着吧,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父亲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样,需要格外地防备,至少,塞琪阿姨和教父母在一起时,他们之间没有算计。” “你小子能看出什么!”他哼了一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目光转向那本书,“书上怎么说得?给我也讲讲呗,文明人。” “他把人分了五种。高加索人种,还有埃塞俄比亚人种、蒙古人种......”他抬起头,“我认为,黑发是最美的。耶稣、大卫王、亚瑟王…不都是黑发吗?这颜色本身就象征不屈的力量吧?而在黑眼黑发的人种里,建立过神圣罗马帝国的罗马人,应该是最尊贵......” “黑眼黑发里最高贵的,”希斯克里夫打断他,“是中国人。” 卢卡斯翻到前页,“中国人?布鲁门巴赫把他们归为蒙古人种,描述并不算特别推崇。” “听着,你如果非要找个什么灵魂故乡,绝不该是什么罗马。”希斯克里夫声音低沉,带着近乎偏执的笃定,“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是中国。那里不仅有艺术性的器物,也有实用的草药,他们的文字庄重大气、流畅写意;他们有超前的建筑、先进的纺织技术,连喝茶都是门道,最有智慧的,是他们的思想。” 第100章 “怪不得您要我看中国贤哲,原来您崇拜中国,崇拜神秘的东方文化。” “崇拜?你老子我不崇拜任何国家!” 卢卡斯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结论那么绝对,眼里却并没狂热,更像在无意识说着,或者说背诵,真是矛盾。 果然,下一秒,他就更矛盾地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金发碧眼才是最好看的!” * 伦敦巴林宅邸 爵士捏着两封双火漆印的烫金邀请函,眉头微蹙。 “海军部与东印度公司合办的化装舞会,没法不去,如果是给巴林家的小姐还好说,问题是,抬头是精工之冠精密制造厂厂长。” 沙发上的王莎手指无意识绞紧裙摆。 “我托议会的朋友旁敲侧击探了下口风,没用,希斯克里夫现在像个铁桶,滴水不漏。这位政坛新贵真是得了邓达斯真传,深不可测。” “印度事务委员mp,荣誉上校,”她叹笑,“其实也不需要打听,能不去么?” “也不一定吧,他不爱社交,听理查德说,上次亲王给他发函参加卡尔顿宴会,他都没去。” “亲爱的莎,看着我!”南希捧起她戴着面纱的脸,“是化装舞会!没事的,我们把面纱换成全脸面具,没人会注意到你的。” “南希,你是不知道我多显眼,我找你的路上,就差没被说是魔鬼。” “不,你奇怪的主要是颧骨、鼻梁、嘴唇的轮廓,是你整体的中国样子,如果只露黑眼睛黑头发,伦敦多得是深眼深发的贵妇!怕什么?有德比伯爵那番‘罗马遗珠’的定调,你现在就是塞琪.巴林,一个有着拉丁血统的神秘美人!和他唯一能联想到的中国,一点儿关系没有!” “可那是希斯克里夫......他的眼睛,能穿透皮囊。” “他哪有那么神!真那么神以前怎么没发现?放心亲爱的,伯爵会保护你的!莫宁顿伯爵虽然不知道真相,但以他和伯爵的交情,绝不会让人欺负老友的宝贝女儿!而且那么多人,集体交谊舞根本碰不上,自由双人舞躲开就好啦。” 刚穿越回来时,她本来打算为了安全藏起来,但南希执意要她‘发光’,当晚就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巴林爵士,但也就只告诉了巴林一人。 伍德虽然也最亲近,但他在总厂,还没机会见到;亨利太过依恋她,不想给他造成过大冲击;莫宁顿毕竟隔着一层,而且他和艾伦,离某些人太近了;詹姆斯能帮的有限,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吧。 只有巴林爵士,既是绝对的自己人,也绝对嘴严,且赠送工厂绕不开他。 没想到的是,爵士当即想出了既能令她走到人前,又相对安全的策略——认她为女儿,用巴林家族的影响力尽全力地托举爱护。 “好,有爵士在我不怕,”她冲蹙眉的人笑,“我再改改说话风格,就算真的倒了天大的霉碰上了,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会场金碧辉煌,各色华服面具穿梭,过处带着香水和权力的气息。 巴林爵士扮作太阳神阿波罗,戴着覆盖半脸的金箔硬质面具;莫宁顿伯爵是神使墨丘利,一对精致的翅膀附着在面具两侧。 希斯克里夫一入场,荆棘纹铁面具下的灰绿眼眸就扫了眼全场,瞬间锁定了莫宁顿那辨识度极高的眼睛头发,还有他那格外喜欢用的翅膀! 随即,目光定格在他身旁的女人身上。 腰肢细得不堪一握,但步伐却很稳,垂下的黑裙如午夜,无数细小的晶亮碎钻撒落在裙摆,宛如将星空穿在了她身上。 一张冷冽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她全脸,只露出一双幽黑的眼,黑发流泻,衬得面具愈发冷,人群下意识在她周围形成一个空白的环,偶有献媚者试图上前,都被莫宁顿抬手回绝。 舞曲响起,莫宁顿优雅地牵起王莎的手滑入舞池。 四周弥漫开浮动的光影与细碎的笑语。 敏锐察觉她轻微的僵硬,他绅士地微微倾身,“放轻松亲爱的塞琪。听着,邓达斯议长今晚扮成了海神波塞 冬,他的面具上有颗独特的蓝宝石,所以要远离波塞冬噢~保持微笑,点头,少说话。一切有我和你的父亲呢,别怕。”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切入了他们的舞步轨迹。 该换舞伴了,莫宁顿松开她,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接手了她的手腕,她是真无语,因为那只手极其无礼地仅用两根手指,像捏着一件脏东西般捏着她的银色腕饰,完全避开任何可能的肌肤接触,更遑论搂腰。 不是,哥们,忌讳你就别...... “莫宁顿,借你的‘密涅瓦’一用。” 瞳孔骤缩,呼吸停滞! 愣住的伯爵被舞步带进了人群里。 她僵硬地抬起头,透过对方面具眼孔,看到了那双独一无二的灰绿色眼眸! 本能地全身肌肉绷紧,几乎要挣脱逃离! 希斯克里夫立刻捕捉到她瞬间的僵硬和手腕下意识的挣扎,灰绿眼眸锐光一闪,“小姐似乎很怕我?”向她俯身,“可不对呀,就算你认出来我是谁,咱们也没见过吧?小姐这么怕我,是我什么时候,给你留过阴影么?” 两年多仍难忘的气息,重新侵袭了她。 强压下惊涛骇浪,努力维持平稳,调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恩,是有点怕。我的舞伴莫宁顿伯爵先生方才特意提醒我,要小心舞会上拥有灰绿色眼睛的男士。他说,拥有这种颜色眼眸的人,绝非绅士。”扬扬手腕,“看来,说得没错。” “塞琪小姐,这位就是希斯克里夫上校,”刻意换回两人身侧的莫宁顿警告,“希斯克里夫上校,麻烦您,对巴林爵士的爱女绅士点!” 但他也只来得及提醒和警告,就被舞池再度带离。 灰绿眼睛饶有兴味地眯起,“他是怎么和你形容我的,能令你怕成这样?” “嗐!能不怕么!”她模仿着想象中的市井腔调,“我这刚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也不会跳舞,当然怕说错话得罪您,也怕踩了您金贵的脚啊!” 尖鞋跟踩在了军靴上。 “哎呀,您看我说什么来着!我真不是故意的,您不会怪我吧?” 军靴以舞步压迫地向她逼近,“什么小地方,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一声蔑笑,“就你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连几句场面话都不会说的村妇!你是怎么敢接下那么大的工厂的?” “这种小地方,上校真没见过呀?”手腕一紧,她笑道,“我为什么不敢接下工厂?我不懂怎么了?我需要懂么?会雇人会数钱不就完了?” “是要完了!哼,巴林小姐,你的无知真是令人惊叹!sage——有学识的,明智的,”瞥眼她面具侧面镶嵌的小巧猫头鹰,“密涅瓦女神,智慧之神,真是令人笑掉大牙!看来巴林这老家伙,是真明白你缺啥,拼命想给你补充啊!” “啊,那看来上校您,一定是很有学识-很有素养-特别文明的绅士吧?不然怎么会嘲笑我呢?人总不能可笑到,嘲笑同类对吧?” 希斯克里夫胸膛起伏起来,“你以为海军部的订单是乡下集市卖土豆?他们要的,可是蒸汽轮机的曲轴和密封阀!啊当然,你肯定听都听不懂这个词,”他松开她手腕,仿佛甩掉什么脏东西,“毕竟你只是个屁都不懂,只会雇人和数钱的厂长?” “上校先生,屁也不懂只会雇人和数钱的厂长,英国绝对不止我一个。至少,光听南希女士,就给我讲过一个!” “你!”灰眼睛愤怒地瞪起,几秒后,他忽然阴沉地笑了,“看来我很有必要,给巴林小姐好好解释一下,如果这两种零件,误差超过一根头发丝,”他空着的手指捏在一起,做了个微小的缝隙手势,“会面临什么?海军会面临炸上天的锅炉、沉入海底的军舰;而你,会面临军事法庭的审判!和绞-刑-架!” 那声音如毒蛇吐信一般地阴冷,“皇家海军当初选精工之冠,就是冲着全英最高精度加工技术去的,冲着负责的厂长去的,现在,换了你这种厂长,我很有必要提醒邓达斯议长和特罗布里治,让他们对验收格外‘关照’一下!最好用放大镜,一寸寸地检视每一个零件!我倒要看看,你雇的人,能不能在放大镜下给你变出‘合格’!” “你?!” 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醒了只顾着过嘴瘾的她。 是她的问题,习惯了商人希斯克里夫,没把他已经变化了的身份真当回事。 本想伪装市井小民不令其起疑,却被他抓住素养不足这点,当成了攻击她能力、质疑她厂长资格乃至产品质量能否合格的把柄!这实在是因小失大,错得离谱! 她心绪大乱,舞步连错几拍。 希斯克里夫狞笑道,“怕啦?巴林小姐,我给你个机会,你老实地告诉我,是巴林哄着你推你出来,想找个顶罪的替死鬼?还是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骗他们能解决海军没发现的隐患?你要是态度好,兴许我还会帮你们蒙混过关呢。” 第101章 威胁如利剑悬顶,加上这熟悉的‘二选一’逼问套路,令当年被他精神凌虐的记忆汹涌而至!解决问题和愤怒压倒了一切,冲垮了刻意维持的市井伪装。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会不会是第三种情况?” 希斯克里夫身体猛地一僵! “我就是巴林家的真小姐!更是合格的厂长!只是懒得向您自证呢?”她逼近他,“担得起厂长与否,岂是上校先生单凭臆测便可论断的?何况听您的论述,您根本不懂开厂啊。比起专业,难道不是管理之道,才是一个合格厂长的必备素养么!管理贵在知人善任,而非明察秋毫!若厂长需躬亲于车床锉刀之间,与工匠何异?技术,自有专精之士!我的职责,在于把控方向,优化流程,严抓成品!” 面具下的灰绿色瞳孔困惑地眯起,翻涌着比她更复杂的思绪,这陡然转变的语言风格?这锐利如刀的逻辑?这用词?震得他也迈错了步子。 舞曲换章,要换舞伴了,希斯克里夫却没了让开的意思,他挤开来人,又捏起了她手腕。 “知人善任,”冷静下来的他,刻意重复了她的用词,“好大的口气!一个在民间长大的姑娘,张嘴就是管理之道、优化流程?塞琪.巴林,”他沉声,“人的语言风格,是绝不可能脱离她的成长环境的,你流落民间那些年,难道是在伦敦某个莎士比亚剧团跑龙套么?!你之前在哪儿啊?我太好奇了,是你告诉我,还是我自己查一查呢?” 连珠炮般的威胁逼问,令她不得不快速应对。 “人很难脱离成长环境,我认可,” 灰绿的眼睛再次困惑! “但我更认为,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由环境决定的,而是选择。现在有报纸、有慈善学校,无论我在修道院长大也好,捡垃圾长大也好,只要我想学都能学得到。至于您对于我过去的猜测,未免过于可笑了,是什么给了您如此错觉?只有莎士比亚的语言才能优美?” 希斯克里夫钉在原地,捏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松动,面具下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仿佛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极其自然地做了一个欲抬未抬、预备捏握的动作——方向正对着她面具下光洁的下颌线。 所有的神经在那一刻绷断!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基于无数次记忆做出了最直接的本能反应——她的头迅疾地向左一偏!幅度虽小,却快如电闪!完美避开了那并未真正靠近的无形钳制。 时间凝固。 如有实质的视线,扫过她偏移后尚未完全回正的脖颈,定在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眸。 那黑眸深处燃着无法被压服的火。 希斯克里夫极其缓慢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恶意的试探从未发生。 大型的集体舞曲结束,音乐转为更舒缓、更私密 的双人舞旋律。 舞池的气氛变得更加暧昧,绅士淑女们开始寻找新的舞伴。 希斯克里夫走到休息区,随手拿起一杯如血液般深红的勃艮第灌了口,斜倚在廊柱阴影里。 一位身着宝蓝色礼服的贵妇,被他挺拔有劲的身材所吸引,摇曳生姿地走近,带着甜腻的香水味,“先生,这曲华尔兹,”她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可否有幸?” 希斯克里夫眼皮都没抬一下,“没空。” 贵妇笑容一僵,悻悻离开。 紧接着,又一位年轻大胆、扮作公主的女孩靠近,“骑士阁下,您一个人多寂寞呀?让我来陪您共舞一曲吧!” 希斯克里夫这次连声音都欠奉,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不耐烦的低哼,氛围降至冰点。 然而,总有不信邪的,下一位很快靠近,红唇微启,刚要出声——希斯克里夫猛地抬手,面具系带被粗暴扯断!面具被他扔在铺着天鹅绒的长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张华丽却冷硬、带着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煞气的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灯光下! 尤其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漠然与一丝未消的暴戾,如同最凶猛的掠食者扫视着打扰他沉思的蝼蚁! 女人下半张露出的脸上,媚笑瞬间冻结,血色尽褪!她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如同躲避瘟疫般仓皇逃开,跟鞋踩到裙摆差点摔倒。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摘下面具而滞了几秒,原本想靠近的几位女士也纷纷避开。 清静了。 光线幽暗,音乐、私密的交谈、偶尔响起的碰杯。 希斯克里夫陷进休息区一张棕色皮沙发里,长腿交叠,指尖夹着支雪茄,青烟从他唇边逸出,模糊了他眼眸的锐利。 侍者给他的酒杯续上勃艮第。 一个绅士在他旁边坐下,瞥了眼那张标志的厚嘴唇,一声嗤笑,“特罗布里治,你是生怕别人认不出啊?你这还怎么偷腥?” “哈哈,比起不好偷腥,我更怕听到不该听的!不如叫他们知道我是谁!”特罗布里治凑近他,“我的老朋友,有件事,邓达斯阁下让我私下提醒您一声。您如今身份不同了,尊贵的事务mp,陛下的荣誉上校!咳!圣詹姆斯街那家热闹的小铺子,”他做个抛骰子的动作,“该考虑换个老板了,让底下伶俐的小伙子们干就行。” 深目在烟雾里波澜不惊,“替我转告阁下,铺子月初就转了。一个很会算账,很知道该向谁报账的小子,也明白如何让铺子继续灯火通明的人。当然,”他轻轻弹落一截烟灰,语气平淡,“精明懂事和可靠老实往往是反义词,让你的暗哨盯紧点!发现不对,做了就是了。” “高!实在是高!我就知道,什么事到了上校您的手里,总能办成!怪不得阁下说不提醒也无妨,看来还是他明白您,”特罗布里治和他碰杯,“来,为您的深谋远虑干一杯!” 希斯克里夫抿了口,“说点有趣的吧,上次巴林的家宴,你在么?” “在啊,代表海军部参加精工之冠的剪彩,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着,巴林忽然冒出个女儿,就办了个庆祝宴会,听说那女的当时是在观看剪彩仪式,巴林一眼就认出了,因为和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意思,在兰开夏长大的?”灰绿眼眸如同锁定猎物的夜枭,穿透晃动的身影和迷离的灯光,一瞬不瞬地钉在场地另一侧——被几位殷勤绅士围绕的黑色身影上,“怎么样?真像传闻的那么带劲儿?” “哎呀,和我装什么呢!刚才不是刚和人家跳过,带不带劲你现在比我清楚啊!怎么样?小腰搂着爽么?” 希斯克里夫猛地吸了一口,不答反问,“看过全脸么?真是罗马人?” 特罗布里治靠回沙发,摆摆手,“谁也没看过!” “谁也没看过?那你们是怎么判断她是罗马人的?巴林说的?” “他没说是罗马人!是德比伯爵!那个浪漫公子眼睛毒得很!他端着酒杯,绕着塞琪小姐走了半圈,就拍着巴林的肩膀说,”他模仿着德比伯爵的语气。“弗朗西斯!你这宝贝女儿,这瀑布一样的头发,星空一样闪亮的眼睛,我打赌,她母亲是位来自永恒之城的罗马美人!” 希斯克里夫捏着雪茄的手在唇边顿住,“然后呢?巴林亲口承认了么?” “算是吧,他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德比,‘查尔斯,你的想象力总是这么奇妙。’然后就把话题岔开了。大家都觉得挺像那么回事啊,皮肤挺白的,肯定不是印度人,黑眼睛黑头发,那还能是什么血统啊?他是这几年才和东印度公司混起来,早年又没出过英国,总不能是个中国人吧!” 盯着远处的灰眼睛微微眯起。 “这巴林,说女儿来自民间,害羞,打算除了以后的女婿,不令其他人看见他宝贝女儿真容。”一声冷笑,“要我说,绝对不是!那女人仪态很从容,不像害羞的人。两种可能,要么,是她在民间入了什么要蒙头的异教。要么,就是身材好,但脸特丑,没法见人!” 希斯克里夫端起那杯深红的勃艮第,仰头一饮而尽!他伸出舌尖,缓缓地舔过唇边的酒液。 “这游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 伦敦的平安夜阴冷刺骨,壁炉也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寒意。 没有圣诞颂歌,没有彩饰,只有壁炉架上几支泪痕斑驳的白蜡烛。 卢卡斯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靠着艾伦的膝盖,“耐莉,母亲她不来梦里看我了......” 艾伦轻轻梳理着他的发,“兴许是伦敦的雾太重,遮住了路,她总得找找路不是?” 他摇头,“不是的!以前在画眉山庄的时候,再大的雾,再冷的天,她每晚都来!耐莉,她是生我的气了,气我和她害怕的人在一起,她不要我了。” 艾伦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收紧手臂,想温度都传递给他,“胡说!她最爱你了!她怎么会气你啊?她——” 酒瓶砸在地上的声音,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第102章 希斯克里夫站在门口,衬衫领口松散,黑发凌乱,几缕垂在深陷的眼窝前,他的脸色在壁炉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梦游般脚步虚浮地走近两人。 “你说什么?!”声音嘶哑得厉害,“你能梦到她?!每晚?!” 膝盖接触地面发出沉重闷响,他单膝跪下来,这个动作让他的高度与卢卡斯齐平,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孩子的蓝眼睛,“她和你都说了什么?告诉我!把你梦里看到的!听到的!关于她的所有!全都告诉我!” “她怕您!” 身体震动了一下,像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 “她怕您。”没人挑拨,是他自懂事后,反复思量得出的结论,“她不肯回来,就是因为您!现在连梦里都不肯见我,也是因为我来了伦敦!来了您的身边!没有您的七年里,她明明每晚都会来看我!每晚都牵着我!我知道那就是她!” ...... 穿着一身黑的杰克,冲为他开门的约瑟夫点头致谢,紧步过前院,进门厅,上楼梯,敲敲二层东侧的门,推开。 “上校先生,晚上的音乐会推掉了,要不要推掉议会?” 希斯克里夫像是没察觉到来人,定在床尾正对的墙前,看着那有色差的大方块,嘴巴动着,但却不是回答他,而是自语。 “每晚都来......她不在天堂......灵魂故乡......在梦中畅游过比现在的大英帝国,更发达的东方......”他眉头紧紧拧着,喃喃着,“我认可......是什么给你的错觉......” 像是被什么击中,又像最后一块拼图落下,那双翻涌的眼眸定住,“会不会是……第三种情况......” 手缓缓抬起,探上那方块的右下角。 “sed ge。” “杰克,议会我一定要去,你现在立刻,去办件事。” 巴林宅邸 看着德比伯爵府的平安夜音乐会邀请函,王莎无奈笑道:“我快得邀请函ptsd了。” 南希笑问,“什么是ptsd?” “就是阴影吧。” “该死的希斯克里夫!为了让我们不去要卢卡斯,真是毫无底线了!刚‘认识’的人就要吓唬威胁!天杀的魔鬼!” 巴林爵士起身,“只是一场私密的音乐沙龙。请的都是绅士淑女,很有距离感和分寸。”他走近,接过侍女递来的外套,为她披上,“别怕,莫宁顿托仆人来报信,说希斯克里夫今天得去白厅,议题是不到晚上吵不明白的军费预算。今晚,只有音乐,没有灰绿色的眼睛。” “伯爵呢?也去么?” “他......一到平安夜,就会把自己关起来,不外出见人。” 王莎不再言语,南希给她带好面纱,是前后半缝在一起的不透明丝绸,不会被风吹开。 ...... 议事厅内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长椅上,议员们为条款细节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军部大臣挥舞着草案,声嘶力竭;东印度公司的代表寸步不让。 一位议员扬声喊道:“这个问题,还是听听希斯克里夫上校的高见吧!上校的点子总是能切中要害!”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属于希斯克里夫的、靠近角落的座位。 座位已经空了! 议事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有人不满地嘟囔“太傲慢了!”,有人若有所思“希斯克里夫故意逃了吧?真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看来希斯克里夫上校他......他深感此议题事关帝国命脉,需静心思索解决方案!待上校深思熟虑后,必有、必有良策奉上!” 众人摇头,继续投入争吵。 德比伯爵府 厅内,宾客们慵懒地倚在丝绒沙发里,一支小型但技艺精湛的古典乐队正在演奏。 一曲终了,掌声礼貌而矜持。 穿着金边礼服的钢琴手起身,走到中央,脸上堆上笑容,“诸位尊贵的女士们、先生们!如此美妙的夜晚,如此动人的音乐,”他张开双臂,“岂能只做安静的聆听者?艺术的灵魂在于交流与共鸣!”他向优雅微笑的伯爵夫人欠身,“让我们打破藩篱,将今晚变成一场即兴的才艺盛宴如何?让心灵之声在此自由翱翔!” 他带头用力鼓掌。 小提琴手皱眉嘟囔,“搞什么?流程单上可没这一出!后面不是巴赫的《圣诞清唱剧》么?”大提琴手耸肩,“谁知道呢?今天像打了鸡血,准是又想到什么新点子讨好哪位夫人了。” 钢琴手的提议得到夫人默许,紧接是几位绅士的回应,气氛被煽动起来,几位夫人小姐相继表演了康塔塔和圣诞赞歌。 压力无形中传递到了尚未表演的宾客身上,包括安静坐在巴林爵士旁边的王莎。 “下一位是哪位淑女呢?”钢琴手的目光如同聚光灯,最终落在了那抹神秘的黑发白裙身影上,笑容更加灿烂,“我们今晚最神秘的——塞琪.巴林小姐!虽然没有一睹芳容的幸运,但不知我们是否有此荣幸?听到您的天籁之音?”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珠链丝绸面纱的天然垂感,成就了那禁欲的气质,仿佛神女从古老壁画中走来,神秘总是最能让人心神向往的,可以说,这厅里至少一半的人,就是为了一睹她风采来的。 巴林爵士眉头紧锁,身侧人小声道:“没关系,我可以。” 看大家的眼神她就知道躲不过了。 缓缓起身,面纱随步轻晃,走向沙龙中央被烛光笼罩之地,看向窗外下起的闪亮细雪。 “献丑了。这首歌是我在民间所学,大家可能没有听过,但和今晚倒还算合宜。” 坐回去的钢琴手立刻笑说没关系的,清唱几句他就能跟,乐队剩下几人皆暗翻白眼。 仆人收走空杯,无声退出会客厅,带上了门,直起身时却愣了一愣。 “希——” 带着黑皮手套的食指抵上薄唇,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仆人点点头,无声向备餐的房间走去。 身后,一个清冷的歌声如新雪泻出厅门。 “thesnowglowswhiteonthemountaintonight......” 迅速把空酒杯放下,取个新托盘,倒上一杯红酒,出了备餐区。 他停在会客厅十几步的地方,没再迈步。 刚还从容命令的希斯克里夫上校,此刻正背靠着墙浑身颤抖着,似乎没有那墙的托扶,那高大身躯会立刻倒下。 锋利的薄唇扭曲扯着,那不是笑,更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到无法承受。 “bethegoodgirlyoualwayshavetobe......” 弧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抑制——直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笑。 他仰起头,后脑重重磕在墙面,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声响、像是濒死之人终于喘过气来,笑着笑着,那声音陡然变了调——那张总是如同冰封荒原般冷硬的面孔,失控地抽搐,泪水无声地,从那血红的眼眸不断涌出...... 一下马车,裹挟着细雪的寒风立刻灌入面纱中。 仆人迎上,撑起伞。 正要往院门走,眼角的余光忽地捕捉到什么,她看过去。 道对面的树下,是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像一只收敛了毒牙的蛇,无声无息,又令人毛骨悚然。 那人背靠着粗糙的树干,风雪卷起他深色大衣的下摆,露出沾雪的军靴。即使只是一个轮廓,即使如此昏暗,即使风雪模糊了他的五官,但那身形! 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隔着风雪,死死地、贪婪地看着。 裙摆凝霜,黑发如瀑,雪色映照下,她宛如降临人间的神女,斗篷的兜帽和面纱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黑眼睛迸出的目光,是清明的冷,是你可以打倒我,但永远无法打败我的犟。 那样的灵魂,就应该是这样的眼睛。 一个破碎的音节卡在喉咙里,连他自己都未听清。他的脚,如同被某种超越意志的本能驱使,已然脱离了掌控,僵硬地、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了半分。 靴底压上道边的积雪。 “咯吱。” 这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被无限放大,惊得心头猛地一跳!他立刻地顿住,唯恐这轻微的动静惊扰了树上藏起的鸟儿,令那鸟儿受惊飞走。 屏住了呼吸,视线死死锁住的那个身影,并没有逃走。 他再次地迈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尖上——无声地,小心翼翼地。 巴林爵士和南希看清来人后,立刻将那人护在了身后。 “上校先生,还请您理解体谅我们作为教父母对孩子的心,我们没有恶意,也不会对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请您保持理性,精工之冠和玫瑰工厂还有深度合作,实在没必要闹成这样。” “希斯克里夫!威胁她算什么男人?!你想对精工之冠做什么?尽管来吧!” 第103章 穿过两人的肩膀,风雪中那双黑眸里,是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脚步终于停住。 他站在十步之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 “sedge小姐,”沙哑破碎的呼唤,穿透呼啸的风,清晰地落在她的耳中,“不知道您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在吞咽唯一的、苦涩至极的解药。 “他和你分开的每一秒,都在想你,你能去家里,看看他么?” 第57章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却 驱不散会客厅里那股寒意。 希斯克里夫背对壁炉,对面的人局促不安坐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红茶,碰都没敢碰。 “勒克莱尔先生,八年前,你在皮卡迪利广场圣三一巷7号,曾为我夫人画过一幅肖像画。” 勒克莱尔连忙欠身,“是、是的,尊贵的上校阁下,那副肖像画是德比伯爵委托鄙人送给贵夫人的。” “还记得那幅肖像的细节吗?” “记、记得阁下!虽然鄙人作画多年,不敢保证对经手的每一位贵客的画都记忆深刻,但对有特点的画作是记得的!当时夫人向鄙人描述了非常独特的东方女性容貌特征......” “能复刻吗?” “当、当然!不瞒您说,其实鄙人本身就有复刻珍稀画作的习惯,那是鄙人第一次画中国人的肖像,不瞒您,交完画稿就立刻将它复刻出来了......” “画在哪!” “一直珍藏在鄙人画室里!阁下可以随时去画室观摩,如果需要复刻,等再画一副就给您送来。” 希斯克里夫勾手示意杰克近前。 杰克近前躬身,薄唇贴近耳廓,低沉而清晰的命令,“三楼卧室,桌子左数第二个暗格。全拿来。” 两分钟后,一个沉甸甸的牛皮袋子放在了茶几上,希斯克里夫将绳结一扯,在勒克莱尔惊愕的目光中,抓住袋底一翻—— “哗啦——!!!” 闪耀着刺目金光的钱币如决堤的洪水,灰绿眼眸倒映出对面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 “十五分钟内,如果那幅画出现在我面前。”指指那座小金山,“这些,全是你的。” * ‘亲爱的小希斯克里夫先生: 收到您充满诚意与趣味的来信,我深感荣幸与愉悦。您对知识的渴求,让我回想起自己年少时探索世界的热忱。恰巧我新培育的几株极稀有的南美‘月下美人’将要盛开,此外,您教父的书房内,还珍藏着一套罗马建筑图谱,其精妙程度必会让您大开眼界。 真诚地邀请您于明日光临寒舍,相信这将是充满发现与愉快的一天。 塞琪.巴林’ 希斯克里夫将信放在鼻尖沉沉一吸,靠回高背椅里,阴沉地盯向壁炉跳动的火焰。 “父亲,”卢卡斯困惑地看着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他按父亲提醒,邀请塞琪女士来看他新得的珍奇植物标本;第二次是请教一个精巧的机械模型;第三次是分享罕见的建筑图纸。每一次,塞琪女士都用更吸引人、更无法拒绝的理由将邀约地点牢牢钉在教父家。 要他说,他很愿意去,因为那里不止有塞琪阿姨,还有教父母和哥哥们。 可惜父亲不同意他单独去,而对方又没有邀请父亲。 希斯克里夫手指在扶手上缓慢敲击着,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在儿子过于白皙、带着几分病弱的脸上。 “卢卡斯。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我想多学些东西再定,目前我对文学更感兴趣。” “文学?”希斯克里夫嗤笑一声,“动荡年代,写书的不过是待宰的羔羊!法国佬的威胁近在咫尺,皮特的扩军计划已经提上日程,我考虑了很久,”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儿子瞬间变紧张的脸,“或许,是时候让你提前接受一些真正的历练了。” “我打算将你送到皇家海军预备学院,”他声音冷酷,完全无视儿子眼中的抗拒,“或者陆军士官生训练营。未来属于战争!属于军人!你需要学会在最严酷的环境下生存、战斗!而不是像个温室里的花朵,沉溺于文学!” 倚在门边的艾伦问:“希斯克里夫老爷,您为什么确定以后一定会打仗呢?” 为什么,因为有人曾说过:‘等着吧,一旦英法再次开战,生产线就会变成生命线......’ 那可是诺斯塔尔的预言,为什么不信呢? 希斯克里夫得意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 “父亲我......” “这是命令!”他斩钉截铁地打断,随即话锋一转,“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当兵,或许,你可以问问那位‘见多识广’的塞琪小姐。”他一字字地教道,“问问她,一个男子汉,是该躲在温室里摆弄书本,还是该拿起武器捍卫他的国家?问问她‘塞琪小姐,您觉得,我可以当兵吗?’如果她有什么异议,我想我或许可以考虑,当然,前提是她能说服我!” 巴林府邸 王莎狐疑接过这封由艾伦亲手送来的信笺,打开。 尊敬的塞琪.巴林小姐: 冒昧打扰。父亲说要将我送去皇家海军预备学院,或者陆军士官生训练营。他说法国威胁很大,未来属于战争,我必须学会在最严酷的环境下战斗,我有些害怕和困惑,我的身体和爱好,教父母是知道的。以您的见解,也觉得我可以当兵吗? 您惶恐的卢卡斯.希斯克里夫 “当兵?!”失声低呼,面纱下的脸瞬间煞白! 希斯克里夫!这个疯子!他怎么能?! 她回去现代特意问过专业医生,她当伊莎贝拉时的死因,非常有可能是先心病合并肺动脉高压,卢卡斯也极有可能遗传了林顿家的先心病,至少遗传了林顿家的孱弱,让这样体质的孩子上战场,无异于送他去死!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即将到来的拿破仑战争是何等惨烈!特拉法加海战尸山血海,半岛战争旷日持久,滑铁卢绞肉机...... 她不能让卢卡斯走上那条绝路,她必须阻止希斯克里夫这个疯狂的念头! 走到书桌前,铺开信纸,羽毛笔蘸满墨水。 希斯克里夫打开散发着淡淡紫罗兰熏香的信笺。 亲爱的小希斯克里夫先生 来信收到,惊悉令尊的打算,深感忧虑。 为国效力是高尚情操,然人各有志,禀赋不同;以我浅见,您回报国家与社会另有良途。 此事关乎您的未来,意义重大,非三言两语可以尽述。我恳切邀请您与令尊希斯克里夫上校,于明日光临寒舍。我将备下清茶,希望能与上校当面详谈,交流对此事的看法。相信以令尊之明睿,定会审慎考量,为您选择最适宜的道路。 万望您保重,切莫过于忧心。 您诚挚的塞琪.巴林 希斯克里夫嘴角勾起弧度,任卢卡斯拿去看。 “父亲,塞琪小姐邀请我们一起去教父家。”小脸是劫后余生的希望,“她说要请您去谈谈!她也不赞成我去当兵!” “哦?”希斯克里夫故作姿态地挑了挑眉,“巴林小姐倒是热心。既然她如此盛情邀请,那我们父子,就去听听这位‘见多识广’的小姐,有何高见吧。” 他站起身,出门右拐,又进了门里。 艾伦跟了进来,继续看热闹前未干完的活。 希斯克里夫环顾屋子,“耐莉,我刚回来的时候,总是刚从家里出去,又急急忙忙赶回家来,好像一回来,就能跟她见面。但当我到了这间卧室里,又非出去不可——我在这儿可躺不住!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要么在椅子上,要么在梳妆台前面,要么甚至靠在我们一起睡过的枕头上。而我,则非睁开眼来看个明白不可。一个晚上我要这样睁眼闭眼上百次——就这么出去、进来,使得约瑟夫那老混蛋还认为,是我良心在身体里捣乱哩。” 艾伦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只是 一半在对她说话,即便不回复他也会继续说下去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见到她!我急得都快冒出血来了,可一眼也没能见到。正像她生前那样,老是耍我作弄我!所以我锁了它!不令她再玩我了。” 忽然,他瘆人地笑起来,令艾伦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看他究竟要搞什么花样。 “现在我可以进来了,不必担心再被她作弄。” “噢?这是为什么呢?” 他不回答,开始对着那幅肖像看起来,为了看起来方便,他把它取了下来,靠在壁炉上抱着,就那么全神贯注的凝视着。 “八年,那疯女人一句她不在天堂,这幽灵一样的希望就这么诱惑着我继续喘了八年的气。耐莉,你说我要不要送她一套伦敦的房子,来好好地感谢她的话,令我活到了今天?” * 初春午后,阳光柔和地洒在巴林府邸精心打理过的花园里。 卢卡斯和女仆在草坪上用放大镜观察一只瓢虫。 第104章 王莎心不在焉坐在爬满新绿藤蔓的花架下,考虑一会儿该怎么以外人的身份,说服旁边那位别让孩子从军。希斯克里夫靠着花架,看起来在闭目养神,眼缝里的灰绿眼眸,却不时转向某个方向。 花园入口处传来谈笑声,是巴林的长子带着一位男士走了进来。 “希斯克里夫上校!您也在!”大少爷欠身致意。 身边的男人腰弯得很低,“上校阁下,日安!”。 希斯克里夫半张开眼,扫过来人,抬了抬眉算是回应。 “亲爱的妹妹,这位是《伦敦纪事报》主编波尔先生,听闻你要这几年的报纸,亲自给你合订送来了。波尔先生,这位就是舍妹。” “巴林小姐!久仰芳名!”波尔立刻上前一步,堆笑道,“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王莎微微颔首,“波尔先生费心了,多谢。”伸出手准备接报纸。 波尔却并没有递出,而是顺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力道不轻,带着令人不适的粘腻感。他俯下身,朝着她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背压去,意图行一个超越关系的吻手礼。 嘴唇即将触碰到手套的刹那,一道身影插进两人之间。 希斯克里夫仿佛老朋友打招呼般搭上波尔右肩,将他向后带离,带着皮手套的手,精准握住了他刚因惯性空了的手。 “波尔先生,”希斯克里夫低笑,如同寒暄,“久仰《伦敦纪事报》大名,今日得见主编,真是幸会。” 波尔谄媚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扭曲。 肩膀被捏得剧痛,右手传来的恐怖握力,让他的掌骨钻心的疼,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想抽手,想呼痛,可介于对方的身份,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扭曲变形的问候。 “呃、啊、上、上校阁下,幸、幸会。” 希斯克里夫继续‘寒暄’着,“贵报对法国局势的报道颇有见地嘛,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人编得!” “谢、谢谢上校.....谬赞。” 他凑得更近,耳侧传来阴沉低语,“期待与阁下再会。” 终于,希斯克里夫缓缓松开了手,‘体贴’地拍了拍波尔红肿的手背。 看着在外人面前如此礼貌的希斯克里夫,面纱下的唇角嘲讽勾起。 波尔疼得脸色惨白,他不知道上校这是故意还是手劲就这么大,但一想到可能得罪了大人物,他看传闻女神的心情已经完全被破坏了,对着巴林少爷和希斯克里夫胡乱鞠了个躬,以报社还有事为由逃离了花园。 那主编刚走,花园又来了两个绅士,是典型的伦敦时髦青年穿着,衣着光鲜,举止带着世家子弟的从容。 他们笑着对王莎挥手,眼神充满宠溺和亲昵。 “塞琪妹妹!”“姐!” 两人自然地叫着,走近对王莎说他们现在要出门,有没有什么他们能效劳的?得到没有的答案后,又开玩笑说她就逮着大哥一个人用,四个人熟稔地聊了会儿,三位少爷相携离开了。 一声冷笑扎破温馨的气泡。 “塞琪小姐,当真是人见人爱。”字字重音,“这刚几天啊,就能让这么多男人围着跑腿。哼!一个年轻女子,和一群成年男人同住一个屋檐,朝夕相对......” 对嘛,这才是希斯克里夫,荒谬绝伦,不可理喻! “希斯克里夫上校!”她厉声打断,“您这番话实在令人费解,更是失礼至极。我有必要提醒您,他们是我亲兄弟。” 他向前一步,军靴碾过刚冒头的草芽,“你把他们当兄长,你敢保证他们真把你当妹妹?从小不在一起,不就是陌生女人么?塞琪小姐对男人心思的了解,真是天真地可笑,对陌生男人的信任,也真是令人叹服!” “上校先生也令我叹服!人总是以己度人的,”她挑起细眉,“能这么想别人,难道上校您,有过爱上‘妹妹’这种禽兽行径?!” 希斯克里夫如同被蝎子蜇中般定住,过了几秒,又品出了什么似得,忽得笑了两声。 她不想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恶劣话题,也不想真闹僵,还有正事要办。 用并不过度亲昵地语气把卢卡斯叫来,将几份精心挑选的报纸摊开在光滑的石桌上。 卢卡斯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上校,”努力保持平稳客观,“您请看,这些是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详细报道。法国现在全民皆兵的分析,如果未来真有战争,将规模空前消耗惊人。” 希斯克里夫凑到她身侧,双臂环抱垂着眼睫,却并没有看报纸,盯着面纱上被微风勾勒出的阖动的唇。 她指向报纸上一段关于后勤补给困难导致士兵疾病减员远高于战损的报道。 “上校身经百战,自然比我看得更透彻。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恶劣的卫生环境、匮乏的补给、漫长的行军、肆虐的疫病,这些无形的杀手,对体魄的要求非常高。” “军营是最好的熔炉,它会把软弱的骨头炼成钢。皮特首相正在扩军,这正是机会。一个希斯克里夫家的男人,就该在战场上搏前途!”他故意地强调,“就像我一样!” “上校的成功,”深吸口气,尽量不泄出嘲讽,“令人钦佩。然而,您能在那片丛林里活下来,是因为您天赋异禀——身体强壮远超常人,更重要的是,”她声音陡然转冷,“您杀人毫无负担,这份‘天赋’,卢卡斯有吗?卢卡斯少爷天资聪颖,于博物、文学之道独具慧心,日后必能在后方为国效力,未必逊于前线。上校先生,如果您对‘成功’的理解,能像您的舌头一样灵活变通,希斯克里夫家族还愁不崛起么?” 希斯克里夫嘴角勾起一个狎昵意味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塞琪小姐说我身体强壮舌头灵活,说得这么肯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亲自领教过呢。” 面纱下的脸颊瞬间滚烫。 “我只是很好奇,我们就见过一次,你是怎么就得出这种结论来得?”目光缠绕着她,“塞琪小姐怎么脸都红耳根了,这是想哪儿去了?” 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再度调起耐心,“上校您身体强壮,是迈索尔战场上人尽皆知的。您议会上颠倒黑白的雄辩,也是上流社会的共识,说到亲身领教,现在您向我证明了,它确实不老实。” 一声低笑,盯着面纱的视线扫向报纸国债专栏。 “听说培养文学家,可是很耗金币的!我的钱都买国债啦,白厅那帮老狐狸,都说就算真开打,对面那群疯子也赢不了!塞琪小姐对各国情势想必有独到见解,您觉得现在国债还能买么?该不会有一天,大英债主们的钞票,也变成废纸吧?那我可得赶紧取出来,不然供不起大文学家呀。” 如钩目光钉回黑眼睛上,试图从那里钩出天机。 “上校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对自己的投机智慧不自信了?” 平淡的语气,反讽的肯定。 也在看报纸的卢卡斯疑惑道:“法国现在这么乱了么?” “乱!罗伯斯庇尔那疯子和那帮断头台屠夫,把整个法兰西的血都放干了。热月党?哼,一群忙着抢食腐肉的秃鹫!巴黎城里,饿疯了的暴民像野狗一样在街上刨食,为一块黑面包就能捅死邻居。”他冷笑,“保王党的杂种们在乡间烧杀抢掠,做着复辟那堆烂肉的白日梦!” “怪不得这么多军队出来镇压。” “军队?”希斯克里夫的语气,是兵尖子特有的鄙夷,“一群靠抢劫教堂和贵族庄园喂饱的豺狼!哗变是迟早的事!那片烂泥里,迟早会爬出一个怪物,用刺刀和恐惧重新统一法兰西的怪物。” 王莎一怔,他对人性之恶的把握和局面的敏锐预判,真是每每接 触都令她胆寒。 “话题偏了上校先生,还是说回卢卡——” 有什么停在了面纱上,打断了她节奏。 “嘘——别动。”希斯克里夫俯下身,压低的气息穿透面纱拂向她,“一只蜜蜂,看着挺凶。” 蜜蜂?!身体瞬间僵硬。 希斯克里夫无声地将右手的羊皮手套褪下,手在距离她面纱毫厘之处停住,凌空一合,动作精准和迅捷。 “果然是个带刺的。”眉头短暂地拧了一下,仿佛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刺痛。 卢卡斯皱眉。 王莎被他弄得一怔,目光落在他右手上,五指虚握,根本无法判断里面到底是什么,但他的姿态,俨然一副为保护她而‘英勇负伤’的模样。 “倒也不必非要弄死。”他自语了一句,保持着捂手姿态,朝着不远处的玫瑰丛走去。 一分钟后,他走了回来,灼灼地盯着她,“飞走了。” 卢卡斯抿紧了嘴唇,小脸绷得紧紧的,低下头假装看报纸,分明是觉得父亲莫名其妙又不能说。 微微偏头,泥地里有刚被用来擦手的丢弃在泥里的花瓣。 “上校可真是惜花爱命啊。”实在忍不住要嘲讽一句了,“不过,如果那真是一只蜜蜂,蜂的刺针连着内脏,一只真正蜇了人的蜜蜂,是没法飞走的。只怕早就为了上校先生英勇牺牲啦!” 第105章 灰眼睛眯起,倒也不害臊,“是嘛?跟着塞琪小姐就是涨知识啊!” “哟,今天好热闹啊!” “教母!”卢卡斯开心地挥手,“塞琪小姐,教母来了!” 穿着深蓝细呢裙装的南希,径直走到王莎身边,摸摸卢卡斯小脸,看向希斯克里夫。 “这不是希斯克里夫上校么?幸会啊,您怎么屈尊降贵地来找我们啦?” 希斯克里夫面色瞬间冷硬下来。 “混到比你尊贵,全拜你主人所赐啊,你猜,她要是知道我不仅没如愿去死,给你们腾地方,居然还爬到能压死你的位子上,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啊?” “希斯克里夫!”南希阴下脸,看向王莎,又赶紧看向卢卡斯,“孩子还在呢,注意你的言辞!” “父亲!”卢卡斯实在受不了了,“塞琪女士还在呢!下次您还是别跟着来了!” 戴蕾丝手套的手拉住他的小手,“没事的卢卡斯,我是你教母的朋友,不算外人。” 看着三人一起同仇敌忾的样子,希斯克里夫愈发变本加厉道:“南希.柯林斯!希斯克里夫夫人留给你的‘丰厚馈赠’,只够你像影子一样依附在别人家门嘛?”阴冷地一声笑,“拿了她一切,就混成这副德性?伦敦有新朋友了,却连个招待朋友的地方都没有?要不要我送你一套啊!” 不等南希回怼,王莎已开口道:“上校先生。首先,南希小姐和我父亲是挚友,出入此地如同归家,不叫依附。其次,伦敦有无房产,绝非成功与否的标志。最后,上校夫人的遗产馈赠,应是夫人的自愿安排吧?不然法律也不会承认,那您又有什么权利置喙呢?” 一番言论不仅没能浇熄他眼中那无名之火,反倒更激起了深处的嫉妒和怨恨,他死死地盯着她,灰眼睛迅速地猩红起来。 最终,他别过头,像一头负伤的野兽,扔下孩子兀自离开了。 伦敦的夜,潮湿阴冷。 波尔结束了报社加班,灌了几杯杜松子酒壮胆,踏上回家的路。上午在巴林府邸遭遇的那道目光,如同跗骨之蛆,让他一整天后背都在发凉。 他裹紧大衣,只想快点回到他廉价公寓的床上。 巷子深处只有一盏煤气灯在浓雾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两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从墙壁中渗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他前后方的阴影里闪出! “谁?!”波尔惊恐叫道,酒意瞬间吓醒大半。 前方的黑影一步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将惊叫死死堵回喉咙里!同时,另一只强壮如钢箍的手臂猛地勒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死死地禁锢住!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拼命挣扎,直到因裸绞软下去。 后方的黑影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走到昏黄灯光下。 他脸上戴着一个荆棘纹的铁面具,只露出那双眼睛——那双灰绿色的、毫无人类温度的眸子,巨大的恐惧让他全身血液倒流! 他想求饶,想解释,却被捂得死死的,只能发出“呜呜”的绝望悲鸣。 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的手如同钢钳,猛地扣住了波尔右手。 另只手从阴影中缓缓抬起,握在他手中的,并非寻常刀具,而是一柄造型奇诡、弧度优雅的匕首。刀身呈现出一种致密、如同凝固黑水般的花纹,这是一把来自印度战场、饱饮过鲜血的孤品乌兹钢钢刀,是征服与死亡的象征,此刻握在那人手中,如同他肢体的延伸。 他报到过好几次这位毒蛇上校,但这是第一次亲身体验什么叫毒蛇,他的恐惧达到了顶点,裤子瞬间湿透。 目光精准地落在掌中人的食指、中指和拇指上——正是这三根手指,上午曾贪婪地摩挲过那只戴着蕾丝手套的手。 没有任何警告,没有一丝犹豫,手腕以一个极小幅度、却蕴含爆炸性力量的轨迹猛地挥下! 三声短促的骨骼断裂声如同爆豆般在小巷中响起,伴随着每一次声响,都有一股温热的、呈喷射状的鲜血飙射而出! 食指、中指、拇指,齐根而断!掉落在肮脏湿冷的鹅卵石地面上,微微抽搐着。 瞬间瞬间染红衣袖,波尔翻着眼白,几乎当场痛晕过去。他的身体疯狂地、不受控制地痉挛、扭动,喉咙里发出被闷住的惨嚎! 面具下的眼睛冷漠注视着喷溅的鲜血,仿佛在看一幅笔墨拙劣的画。有几滴滚烫的血珠,不可避免地溅到了他下颌轮廓的位置。 还是溅到了! 目光落在波尔因挣扎敞开的礼服前襟上,他慢条斯理扯下那块白手帕,如同从自家餐桌上拿起餐巾。 细致地擦掉手上的血,尤其仔细地擦了下颌轮廓。接着,他又用干净的部分,专注地擦拭着那把印度钢刀的刀身,直到重新恢复致密花纹的完美状态。 波尔在剧痛和窒息中,透过模糊的泪眼和汗水,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他戴面具根本不是怕他认出,而是嫌他的血脏……这根本不是人!是魔鬼! 擦净了刀,希斯克里夫随手将那变脏的手帕丢弃垃圾一般,扔在那三根断指旁。 对着杰克微微颔首。 如同丢开一件破麻袋,将喉咙里只剩下痛苦嗬嗬声的波尔重重扔在他自己的血水上。 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退出浓雾弥漫的黑暗小巷。 沃波尔蜷缩在血泊和污秽中,右手传来的钻心剧痛和那三根断指,不断提醒着他刚才那场噩梦的真实。他望向两人消失的黑暗巷口,眼中只剩下无边绝望。 报警?去找警察? 他敢肯定,只要他敢吐露半个字,下一次,这把刀切掉的就绝不仅仅是三根手指。那个魔鬼绝对会用最残忍的方式,让他彻底消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下水道里。 “上校,还有什么命令么?” “有,不必关注印度了,给我好好研究法国动向,和法国开战能赢,这战可以参加。另外,给精工之冠找点儿事,一周内,我要精密车床厂的厂长回兰开夏去!” “是!上校您回家么?” 一声轻笑,“恩,回‘家’看看。” 他将面具摘下,扔在墙角,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风般消失。 有什么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围墙。 他整个人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匕首,隐去了所有锋芒,无声地扫描着前方的建筑——白天来过的巴林宅邸。 这不是一座孤楼,而是一个由主楼、仆人翼楼、马厩、车房以及几座附属小建筑围合成的、占地广阔的乔治亚风格庭院。 白天他已判断出她住在哪里。 主楼可能性极低,巴林儿子众多,家族庞大,需要特殊保护和隐私的年轻小姐,不可能与成年男性子嗣混居在主楼。 目光停在庭 院深处,靠近后花园边缘,月光勾勒出的一座独立单层小楼。小巧精致,清静、避嫌、带有明显的居住功能。 守夜人是一个提着灯的老头,绕着主楼底层回廊,间隔漫长而规律。一个年轻男仆抱着火枪,坐在主楼侧门台阶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利用黄杨树和装饰性的雕作掩体,向那小楼潜行。 距离约二十码,他停在了一丛茂密灌木后,将自己彻底化为阴影的一部分。这里,既能清晰观察小楼门窗,又能捕捉到庭院任何细微声响。 虽只有一层,但地基颇高,窗户是木框格窗,内侧一道黄铜插销在月光下闪着金属光泽。 希斯克里夫无声地贴到玻璃上,侧耳倾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极轻微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从口袋抽出一根前端带着微小弯钩的钢针,将尖端探入透气孔,钢针在孔洞内壁探索、调整角度。“嗒”一声闷响,精准搭住插销末端。 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缓慢稳定地后拉。一英寸,两英寸……终于,“咔哒”一声解脱声传来,插销完全滑开。 希斯克里夫收回钢针,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确认那一声轻响并未惊动室内沉睡的人,也未被门口打盹的男仆察觉。才伸出两根手指,轻捏住窗扇边缘,向上缓缓提起。 他像一缕没有重量的烟雾,滑进房间,第一时间将窗户恢复原位,只留下那道细微缝隙。 房间很大,弥漫着昂贵蜂蜡、玫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独特气息——那是一种他在伊莎贝拉生前闻得到,在死去伊莎贝拉身上疯狂嗅闻也无法捕捉到的气息。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月光,只有靠近窗边的区域被稀薄的光线照亮。 极其微弱、规律的呼吸声从那张挂着帷幔的四柱大床传来,他无声地移动到床边,停在床前,月光吝啬地洒下一小片清辉,落在她的枕畔。 黑色,如最上等的东方丝绸,泼洒在枕套上,薄薄净净的一张脸,比画上白,比白天白。 目光是滚烫的烙铁,一寸寸碾过她的额头、眉骨、紧闭的眼睑、微翘的鼻尖,最终胶着在那截在散乱黑发中若隐若现的脖颈上。 第106章 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混合着渴望与毁灭欲的灼热猛地窜上脊椎。 他想用手指扼住那纤细的脖颈,看着她惊恐地睁开眼睛,他想问她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睡觉?!如果她的回答不能令他满意!他就狠狠咬上去,用牙齿感受那皮肤下温热血流的搏动,舔尽她流出的每一丝血,让她的血和他的融在一起。 目光移向那淡粉色的唇瓣,它们微微开启着,随着呼吸轻轻翕动。那股混合进陌生气息的、独属于她灵魂的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要狠狠地咬这张嘴,这张让他疼痛的嘴! 无声地倾身,彻底笼罩了沉睡的人。让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他冰冷的皮肤,他贪婪地吸了一口体香,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叫嚣着——再不解渴,发泄!他就要被血液深处的火烧死了! 舌尖在口腔内壁舔过锋利的犬齿,舔过嘴唇,尝到一丝血腥,那是极度兴奋下自己咬破的。 目光死死锁住那两片微启的唇瓣,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高挺的鼻梁触碰到她面颊,灼热的呼吸拂过她唇缝。 就在触上的瞬间,睫毛如同受惊的蝴蝶翅膀颤了起来。 第58章 春日早晨,空气微凉。 巴林爵士府邸大门敞开,王莎身穿鸽灰色长裙,外罩羊毛斗篷,正站在台阶下。她脸上依旧覆着标志性的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一辆结实宽敞的马车已停在路边,车夫正将最后的行李固定好。 门廊下,巴林爵士拍递给她一个密封的文件袋,“样品的事不必过分忧心,罗奇代尔分厂的经理是总厂出去的老手,你只需坐镇理顺流程。海军部那边,自有我去周旋。这是给亨利的信,有他在,专业方面你也有帮手。” 几位兄长也纷纷上前告别,给她马车上放好吃的放用的,略显跳脱的小公子眨眼撒娇,“好姐姐,听说兰开夏的姑娘们织蕾丝的手艺不错!记得给我带点新鲜花样回来!可别只顾着摆弄那些铁疙瘩!” “没问题,”她接过文件袋,冲巴林点头,“我会尽快处理妥当。” 南希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带着浓浓不舍在她耳边抱怨着,“真见了鬼了!偏偏这时候总厂和巴林银行也都出了问题!不然我们肯定跟你一起去,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卡住了样品!经理那老滑头是很会管理,但没我看着,谁知道会不会偷懒!你自己在那边万事小心,离不相干的人和事远点!我会让伍德尽快过去陪你......” “好好好,别担心。” 一辆装饰着家族纹章的豪华马车在街角停下,莫宁顿伯爵下车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严肃。 众人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向巴林爵士和几位公子点头致意,目光落在她身上,“塞琪小姐,得知您今日启程去兰开夏,想到前几日听闻的事,或许与您工厂相关,特地赶来告知。” “伯爵先生请讲。” “是关于希斯克里夫上校。” 南希立刻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仿佛听到了什么脏东西。 莫宁顿神情变得郑重,“议会已于上周正式进入休会期,两院议员这几个月都相对空闲,有的会回乡下庄园去度假,有的会去自家投资的产业,而希斯克里夫上校,被兰开夏郡督亲自点名任命为兰开夏骑士教官,负责督导和整训民兵。” 南希:“什么?!” 巴林爵士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兰开夏郡督是德比伯爵的叔叔斯坦利子爵,一直想找有实战经验的军官指导郡内民兵的训练。”伯爵露出一丝含蓄的微笑,带着点‘你们懂的’意味,“平心而论,北美独立战争、第三次英迈战争,截然不同的地理环境,同样极端残酷的战场,这种双料实战经验加上他的军衔,去训练地方民兵,确实,嗯,大材小用。” “但他同意了,还偏偏是兰开夏。”南希闷哼一声,“五个月休会期,在伦敦他不知道要赚多少,去当一个月几英镑的教官?这是冲精工之冠去得吧?!” 巴林爵士看向王莎,“等样品确认无误,你就立刻回家来,别怕,我想他也不是冲你,是冲孩子教父母我和南希来的,我会给他写信。”说罢又叫来贴身保镖,令那两个职业火枪手换下车夫来。 孩子两字提醒了她,看向伯爵,“感谢阁下告知。那么,上校此番赴任,是独自前往,还是?” “听说会带着他的儿子和勤务士官一同前往。” 她怔在那里。 巴林安抚地拍拍她手臂,“别担心,不过五个月光景,待休会期结束,孩子自然要回伦敦的。他是亲爹,不至于禽兽到让孩子去成人军营训练,应该只是带去玩。” 车门关闭,车夫扬鞭。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那群安心温暖的人,载着心事重重的人,驶向充满未知的尘嚣,车窗外,伦敦春景渐渐后退,前方道路的尽头,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 ...... 希斯克里夫抱着手臂,看着深深陷入泥沼、彻底报废的马车,冲杰克点点头,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来路,直到那里出现一辆宽敞华丽的大马车。 车夫暴躁吼道:“车坏了就去找人!别和狗一样站在路中间挡路!” 杰克上前,“抱歉,附近百里都没有人烟,可以捎我们一程么?” 车窗里探出一个戴面纱的脑袋,僵硬几秒后,迅速缩了回去。 “我怎么觉得这车的纹章,很眼熟啊?” 卢卡斯看了眼,“父亲,是教父家的车!” “去看看车上是谁,看看人家愿不愿意帮助你。” 笃笃笃,小手轻敲车厢壁。 深吸口气,再次打开车窗,看向下方的小人儿。 当看清是她后,卢卡斯开心地冲她笑,“塞琪小姐您好,很高兴见到您,”他踮起脚尖,努力仰望着车窗里那张覆着轻纱的脸,大大的眼睛像湖泊一样清澈,“塞琪小姐!爸爸的车坏了,我、我们能搭您的车吗?我想和您一起坐车!这样您就可以继续给我讲莎士比亚了!” 一字字,带着孩子气的亲昵和信任,砸在心上。 小小的身影在春日微风中显得那么单薄,一种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无法言说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缺席了整整八年,失而复得的孩子,近在咫尺,向她伸出小手。无法抗拒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引力,令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圈,又咽回。 “好,上来吧。”她没有去看前面,自欺欺人这个决定只关乎孩子。 看卢卡斯被拉上去,还坐在了她原本在的窗边,希斯克里夫看向杰克。 杰克走到窗边,对着马车窗内恭敬道,“巴林小姐您好,我们的车出了点意外,看来得麻烦搭您的便车了,还望您允准。” “抱歉士官,男女有别,我的车不方便收留两位,替我转告希斯克里夫上校,之后可以来精工之冠接孩子,这之前孩子安全我会负责。” 两个车夫下马到他身前,一个络腮胡子抖动,声音粗嘎,“快滚!”另一个抱着手臂站在旁边,展示肌肉,眼神不善地瞪着,“听见没?!上别处去!别挡道!” 对方不说话,也不动。 这彻底激怒了脾气火爆的两人,两人推搡他一把,就要掏枪。 杰克动了!他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其中一个握枪的手,狠狠一折。 “嗷!” 手枪脱手,整条手臂瞬间诡异地无力垂下。几乎同时,右脚弹出,脚尖精准地踢在另一个去摸腰间的手肘上,瘆人的骨头碎裂声和痛呼同时响起。 不到三秒,两个孔武有力的火枪手,武器被卸,胳膊骨折,像被抽了骨头的软橡皮条,脸上只剩下巨大的惊骇和恐惧,他们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希斯克里夫这时才踱步走来。 仿佛没看到两个车夫的窘态,目光饶有兴致地投向车窗内模糊的轮廓,“塞琪小姐,看来您的车夫因为脾气太差,动手伤人,已经不太方便赶车了呀?” 足足十秒的沉默后,里面传来声音,“上校的士官身手不凡。既然车夫不便,就请上校和士官替代他们,在前面赶车吧。” 杰克像拎小鸡一样把两个负伤的车夫提溜到前面,自己利落地坐了上去,接过缰绳,高声道:“前面坐不下四个人!”说罢看向那两人,两人忙附和,“是,是,坐不下巴林小姐。” 希斯克里夫拉开车门,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挤进了车厢,无视了面纱上那双愤怒又忌惮的眼睛,反手关上了门。 车厢内空间因为他的加入顿时显得狭小起来。 看眼对面堆满行李和食物的座位,他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她旁边,目光灼灼地看了眼面纱下的轮廓,低笑道,“那么塞琪小姐,如果你不想那两个人留下终身残疾,就让我们开启这趟有趣的旅程吧。” “父亲,您不该叫杰克叔叔......” 第107章 “闭嘴小崽子,不告他们伤人,你老子我已经很宽容了。” 车子启动幅度很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揽住了卢卡斯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 车厢里有些凉,她没照顾孩子的经验,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性地握住了搭在她膝盖上的小手。没有说“手冷吗”之类的关怀话语,只是默默地传递给掌中小手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被她握住,卢卡斯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像找到了最舒适的港湾,小脑袋不自觉地靠向她手臂,小声嘟囔:“塞琪小姐,您的手握着好舒服,像、像我梦里的......”他似乎有些害羞,没说完,就把小脸埋起来了。 面纱下的唇死死咬住,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塞琪小姐这是回工厂嘛?” 即使再有意忽略,也架不住身侧那人自己说话刷存在感,她往孩子那处挤了挤,尽量拉开距离。 “上校您呢?” “莫宁顿伯爵没和塞琪小姐说么?不能吧?” “说了,但实在匪夷所思,不得不叫人怀疑信息的真实性。凭着上校您的黄金履历,海军陆军军官应该任您选吧?怎么会去地方训练民兵?而且上校的傲慢在下领教过,难以想象您甘心冲郡督弯腰喊‘阁下大人’啊?” 希斯克里夫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大人?你说那个靠斯坦利祖坟的蠢货?一条在烂泥里打滚的草蛇!等真正的红制服踏进郡界,他那被威士忌泡软的脊梁骨,连给马蹄铁舔泥的资格都没有!到了兰开夏,塞琪小姐姐可以好好看看,究竟谁给谁弯腰!” 看着卢卡斯那佯装望向窗外却蹙起眉毛的小脸,她深深叹口气,“上校先生,恕我多句嘴,孩子面前,您作为父亲,是不是应该规范自己的言行?就算观点正确,也实在没必要言语这么刻薄,总是用讽刺粗野的比喻吧?毕竟父母,是孩子第一个老师啊!” “父母是孩子第一个老师?老师......”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很绝妙的主意,半对她说半自语道,“塞琪小姐的话,真是给我很大启示呢......” 春寒料峭,尤其太阳落山后。 卢卡斯累了,蜷在她膝上睡着了。因怕孩子着凉,她想拿个毯子,但毯子在对面座位的行李里,只能作罢。可当她视线刚回拢,希斯克里夫就胳膊一伸,精准拿来那个她看过的行李,将毯子抽出递过来。 刚触上毯子,他的手指就状若无意地挪了下,覆盖上来,没有一触即分,而是灼热的停留。深眼睛盯看着俩人交叠的指尖,仿佛在感受她指尖的微凉和那一瞬间的轻颤。 她声音压低,带着愠怒,“上校,您的礼仪呢?” 希斯克里夫非但不松,反而用拇指在她手背上极轻、极缓地摩挲了一下,像在确认一件珍奇艺术品的质地,“你的手很冷,在战场上,共享温度就是最高的礼仪。” 她刚要驳斥,手指松开了,希斯克里夫目光扫过熟睡的孩子,又移到她护着孩子的温柔手臂上。 “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去年因为一场感冒就在鬼门关徘徊了整整一周。” 护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所以我才说,以他这从小就不强健的底子经受枪林弹雨,风餐露宿,从军这条路很难走。才建议您不要让他.....” “走我的老路?”他身体倾向她,“既然塞琪小姐成功地浇灭了他当兵的热情,替他关上了一扇门。” 眉头紧蹙,“上校,这不叫‘关门’吧?” “事实就是,你阻止了他可能成功的一条路。你难道不该负起责任?直到他在另一条路上成功?正好,他不喜欢那些只会念书本的,但似乎很喜欢塞琪小姐你。不如就由塞琪小姐来做他的家庭教师,完成你的责任?”责任两字咬得尤其重。 “上校,您诡辩的逻辑真是离谱地令人叹为观止。”她简直要气笑了,“将一次基于关怀的劝阻,曲解为需要承担终身教育的责任?” 低笑一声,“塞琪小姐完全可以拒绝,只要你忍心看他因无人引导而荒废,或者——日后走向另一条更危险的路?” ...... 从伦敦通往英格兰西北部兰开夏郡、柴郡、约克郡的主要陆路干道被称为大北路,这条路是英国目前最成熟、最繁忙的驿道之一。而诺丁汉,是这条大北路上的重要驿站,是旅行者北上途中一个主要的休息点。 和八年前比,诺丁汉真是大变 了样子,天空灰蒙蒙的,烟囱密集耸立,市中心工人明显多了很多,不再是中世纪风貌。 将三人放下后,杰克驾车带两个车夫去看医生。 白马旅馆大变了样子,本来在旁边单开的酒馆改在了一层前厅,相当于前酒馆后旅馆,应该是生意不好做了,租两个地方已不能赚钱。 还没进去酒馆,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听说法国佬的舰队又在海峡晃荡了!该死的罗伯斯庇尔倒了,怎么还这么猖狂?”“咱们诺丁汉的民兵队操练得怎样了?要是法国人真打过来,靠他们能顶用吗?”“比利时都沦陷了,同盟国干什么吃的?!”“面包又涨了!这日子还怎么过?粮商肯定在发国难财!”“听说北边有人抢粮仓了?” 时光无比地具象化在她眼中,耳中。 上次来时,美国独立战争刚刚结束,话题还是新首相小皮特能否力挽狂澜。而现在,第一次反法联盟已经成立,诺丁汉作为有激进传统的城市,话题已经变成和法国的战争、民兵招募和训练、粮食短缺与物价飞涨。 走进酒馆。 覆着面纱,黑发如瀑的她,如同一滴水滴入滚烫的油中,瞬间引起骚动。 黏腻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聚集在她身上,在这满是酒精的男性居多的空间里,一个气质清冷身姿窈窕,覆着神秘面纱的黑发黑瞳女人,无疑是羊入狼群。 身后的希斯克里夫无声贴近她,他左手稳稳托抱着熟睡的孩子,右手慢条斯理地解着大衣的扣子,就像猛兽猎杀前的舔爪。 淬了毒的灰绿色眼眸扫向前面最放肆的角落。 一个坐在立柱前的满脸通红的壮汉,几杯劣质朗姆酒下肚,眯着醉眼,吹了一声下流又响亮的口哨。但口哨尾音还未落,一抹寒光就已向他飞来! 什么东西擦着他头发顶飞过,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钉在他后面的木头柱子上! 几缕被削断的棕发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掉在壮汉面前的酒杯里。 他脸上的醉意和坏笑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旁边仰头看清柱子上东西的同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哄笑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缩起了脖子。 那是男人的梦想之刃——一把雪亮的乌兹钢匕首!刀身已深深插入,仅剩刀柄兀自震颤嗡鸣。 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个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刀的主人甚至没再看他们,但当他经过他们那张桌子时,脚步却停了下来。 来人敞开的大衣里,靠近腰侧的位置,赫然可见一个空置的剑环。那是陛下亲授荣誉的军官才能佩剑的挂环,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的绝对官方身份。 他空着的右手随意地抬起来,‘友好’地拍在壮汉僵硬如石的肩膀上,捏了一把,拔出匕首。 整个酒馆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穿过酒馆,跟着侍者去看房间。 上楼时她踩到裙摆,一个微小的趔趄,强有力的手臂立刻从后面稳稳托住了她手肘。 昏黄的走廊里。 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顿了下,转身。 “上校还不去休息,是有何指点?” 希斯克里夫几乎堵住了走廊所有光线,将她笼罩在阴影里。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很深,仿佛在无声地延长这片刻的独处。 “看到了?这还只是驿站酒馆。越往北,靠近矿区和新兵营,只会更乱。”目光落在她覆着面纱的脸上,“你那两个车夫废了,换一个完全陌生的车夫给你赶车,穿过那些区域时如果遇到刚才那种不开眼的,或者更糟的成群结伙的流民、逃兵?不如让我同行更安全吧?”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至少,没人敢在我面前碰你。” 她只能沉默。 理智上她无法反驳,但情感上,她也不想答应,因为这意味着她要窒息一路。 看她默认,希斯克里夫保持着面对她的姿势,右手探入外套内侧,从后腰掏出了一个东西;那动作无比流畅,仿佛做过千遍万遍。 那是一把保养得极好的女士燧发手枪。象牙柄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样式独特而熟悉——正是她以前贴身携带、曾经抵在他脑门,但最后时刻也未能开出的那一把! 希斯克里夫指腹轻轻摩挲过冰冷的枪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缱绻,检查过保险,抓住她的手,将那把带着他余温的枪,稳稳放她掌心。 “拿着。” 第108章 目光穿透昏黄的灯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挑起的眉充满自嘲和某种扭曲的兴味。 “防我。” 她攥紧枪柄,仿佛要捏碎这承载着过往血泪的凶器。熟悉的枪和他残留的体温交织,连同他身后房间里熟睡的孩子,构成一幅荒诞的画面。 崭新的身份,却仍是旧地,旧人,旧物,这简直是世上对无能最残酷的讽刺! 她不再看他,迅速转身开门,闪身而入,将门重重关上! 走廊里,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孤寂的影子,他紧紧攥住手,想要延长指尖残留的、属于她的微凉触感。 许久,他才缓缓张开手,抚上那扇紧闭的门。 * 罗奇代尔郊外有一段特别崎岖的路,马车剧烈颠簸。 几乎是瞬间,希斯克里夫身体前倾,伸出胳膊横亘在了她和孩子身前,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完全隔绝了他们被甩出去的可能。 惯性令她不可避免地扶住他手臂,清晰地感受着那肌肉的紧绷和他身上传来的男性热度。 颠簸停止十几秒后,他才缓缓收回手。 马车越来越慢,窗外看去,郡督斯坦利子爵的马车和一小队穿着军服的卫兵出现在前方的路口。 远看站姿,能感觉到子爵是一位气质略糙的中年贵族,他站在马车旁晃着脚,权杖轻点地面,目光望向这里。 希斯克里夫先出的车门,她随即挪到门前,准备扶着车门框跳下去时,那只刚扶过的结实有力的手臂,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腰背,核心发力,双脚骤然悬空! 下一秒,她已经被稳稳放在了地上。 没有询问,甚至没在看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越了界,以前被强制服从、权利被剥夺、自由被限制的冰冷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令她僵直在了原地。 几乎是同时,希斯克里夫自己也僵住了,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体的颤抖,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抱着的不是温软的身体,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低头,撞进那双惊怒交加的眼睛。 车厢里传来声音,“父亲,塞琪小姐,是不是到了?” 手臂上的力量骤然一松,几乎是同时,她也猛地挣脱了,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直到把孩子抱下来,奇怪的氛围都没能正常。 不过,当希斯克里夫看向郡督斯坦利子爵后,所有属于人的表情就被他隐藏了。 他像一条进入警戒状态的蝮蛇,挺直了背脊,下颌线条绷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情绪的直线,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坚硬、锐利、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 子爵眯着眼笑看着走来的三人。 希斯克里夫上校肩膀宽阔,肌肉线条在合 体的常服下隐隐透出力量,不是养尊处优的健壮,而是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强悍。他推开车门的动作干脆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高效,没有任何冗余的优雅。 就是对那女人?情人?不像啊…… 现在,那双深眼睛正扫视周围环境,看向他时带上了评估和审视,没有任何要谄媚或寒暄的意思。这种眼神,是底层爬上去的人对周围世界本能的警惕,即使面对他这老牌家族,也带着一种不愿低头、甚至隐隐凌驾的强势。 这才是第三次英迈战争归来的铁血上校和下议院中以冷酷强硬手腕闻名的议员。 子爵加深脸上的微笑,主动向前走了两步。 “上校阁下!一路辛苦了!哎呀,太欢迎啦!感谢您愿意来兰开夏帮我呀!” 他伸出手,与上校的相握。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有些薄茧和细小疤痕的手,握手的力量感十足,带着军人特有的坚定,时间也把握得精准,毫不拖泥带水。 目光自然转向了他身后好奇探出头的小男孩,两人谁都没有的金发碧眼,这? “我儿子。” 上校带着点印度口音,声音是男人的粗粝低沉,命令惯了生死的腔调。 小孩有些紧张,但还是挺直小身板,模仿着军人的姿态和他握手,“您好郡督阁下,日安。” “您好啊,勇敢的小希斯克里夫先生!这位是?” 上校侧身半步将那蒙面美人半挡在身后,“巴林小姐,我儿子的家庭教师,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的负责人。” “子爵阁下,”她探手,“劳驾您受累亲自相迎。” “原来是巴林爵士的爱女,幸会幸会。”虚虚一握,一触即分,“兰开夏欢迎任何为王国效力的人才,您的工厂对本郡工业化发展大有裨益啊。” 转回她身前之人,“上校阁下,德比伯爵在信里对您推崇备至,尤其是廓尔喀山地作战的经验,正是我们民兵训练急需的。营地正排练呢,不如我们直接先去营地看看?” 民兵训练营地边缘。 寒暄过好一阵的郡督已先行去营地指挥区。 马车停在分配给教官的临时住所附近,旁边就是尘土飞扬的训练场。空气里弥漫着马匹、汗水和泥土的味道,远处传来新兵笨拙操练的呼喝声和当地教官的吼叫呵斥。 卢卡斯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穿着军服、扛着滑膛枪的民兵,一阵风吹来,沙尘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她身边缩了缩,紧紧抓住她的裙摆。 她蹲下身,用手帕仔细擦去卢卡斯脸上的尘土,看着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和因为咳嗽而泛红的眼眶,心揪得更紧了。她本来早就该告辞了,但看到军营的粗粝、尘土、噪音,她又怎么放心地离开呢?这一切对孩子的肺部简直是折磨。 咳嗽声又起,那股强烈的保护欲实在急不可耐了。 带着强压的急切,她走向离希斯克里夫最近的树下,示意他过来。 那人正冷着脸对一名搬运物资动作慢了的士兵低吼,看她招手,希斯克里夫挥手让士兵离开,迈开长腿,几步就走到她面前。刚训斥人时那股子暴戾还未完全散去,眼神锐利得能刮伤人。 “巴林小姐,没有车夫是吧?等着,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回去。” “那个,上校,我听孩子教母说过,卢卡斯母亲的家族似乎有遗传类的心肺疾病,他的身体恐怕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她顿住,斟酌更合理的措辞,“即便没有,小孩子肺部脆弱,扬尘对呼吸道发育也不好。那个……我的工厂就在镇上,条件虽不算奢华,但胜在干净、安静。不如......让他随我一起住吧?” 捕捉到她眼中那恳求意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搔了一下,爽快极了。 希斯克里夫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无视周围士兵的视线,伸出双臂重重地撑在她身后的树上!动作的强力道令树干震动了一下。 这个姿势,将她完全地圈禁在了胸膛之间,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性的狭小空间。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禁锢惊得呼吸一窒,但碍于有求于他,又不好发作。 他微微俯身,凑得极近,气息几乎喷在光洁的额头上,“巴林小姐的意思是,想把我-儿-子带走?去住你那间,”他故意停顿,眼神扫过不远处工厂林立的烟囱,“机器轰鸣、满是机油和螺纹齿轮的地方?”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你觉得,那里就比军营好很多?嗯?” 强压下心头的强烈不适,仰起脸,直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至少空气干净,没有无休止的尘土和沙砾。而且,工厂的居住区是独立的,远比这里,”她看了一眼简陋的小屋和尘土飞扬的空地,“更适合孩子。” 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和那双因为激动而更加明亮的眼睛,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刻意沉默着令此刻拉长。 终于,在她要再开口时,他低笑一声,微微后撤少许,给了她一丝喘息的空间,眼神也变得诚恳起来,仿佛真的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空气干净......安静,适合孩子,”他重复着她的话,露出一个灵光乍现的表情,“啊,那这样好了。我在罗奇代尔镇中心有套房子,地方宽敞,花园不错,离你的工厂也不远,空气绝对比这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训练场,“好得多。不如你和我儿子一起搬过去住?” 黑眼睛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上校!既然有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不找仆人照顾孩子,要让他跟着你在这里?” “因为我不信任陌生人,而你,既是孩子教父女儿又是孩子的家庭教师,我可以放心把他交给你。” “这不合——” “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紧绷的身体,“担心安全?简单。门锁你换了就是,换成最结实的,定制布拉墨的锁子都行,我给你报销。这样既能保证卢卡斯住得舒服、健康,你又能,”他放缓语速,眼神带着钩子,“天天见到他,教导他,履行你作为‘老师’的责任。” 理智在尖叫着扭头就走,但看着远处又开始因为尘土而咳嗽的孩子,脚却怎么都迈不开那一步。 第109章 希斯克里夫缓缓收回撑在她身侧的手臂,退开一步,脸上瞬间恢复拒人千里的冷峻气场。 “看来巴林小姐对我的防备之心,比这军营的围墙还厚。算了,当我没提。” 他不再看看她,直接走过去对儿子下命令,“卢卡斯!进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看着那小小的单薄背影,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等等!” 脚步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认命般的无奈,“地址。” 卢卡斯看向父亲,那唇角冲他勾起一个毫无掩饰的的胜利弧度,对正熟悉新兵的杰克招手。 “带巴林小姐和卢卡斯过去。” 营地指挥部,一张铺着地图的木桌,两杯威士忌。 斯坦利子爵坐在椅子里,慢条斯理地晃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看向那背脊挺直站在窗边的人。刚才窥见的那点人味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透骨的冷硬。 “上校和舍侄关系不错,那就是我们斯坦利家的自己人,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劳烦上校阁下重点教导一下犬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世道将是军功的天下,未来三十年,靠姓越来越难了,只有在战场建立功勋才是通往顶层的最快捷径。” 希斯克里夫扫视着窗外训练场上的民兵,仿佛豺狼在评估一群病狗,“能活下来才叫捷径。” “当然,当然!所以才要麻烦你好好训训他!” 他灌了一大口酒,酒精令他越发不拘起来。 “上校,你说外面那些新兵蛋子要是知道,他们这位在北美救过主,在迈索尔的绞杀过提普苏丹精锐部队的上校教官,”他故意顿了顿,“追起女人来,竟然是那么个小心翼翼的怂样子,怕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那人依旧毫无表情,只是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他,子爵对他的冷眼毫不在意,反而笑容更深了些,带着点促狭。 “上校先生是不是见过面纱下那张脸啦?巴林家的掌上明珠,真像传闻那么带——” “注意你的用词!”命令的口吻,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好好好,错了错了!怎么?是弗朗西斯巴林不同意?嫌 你这身军装沾的血腥气太重?”他晃着酒杯,语气带着贵族对商人天然的轻蔑,“要我说,你太谨慎了。巴林银行业务做得再好,也不过就是个臭商人!要他的银行倒闭不就是议会一个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商人倒能压过政客了?追女人这种事用点手段,根本不难。” 希斯克里夫像是被无法言说的痛苦攫住,猛地抓起窗沿上属于他的那杯威士忌,指关节泛白,仿佛要碾碎某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很难……但不是因为巴林,是因为......” 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凝滞了,才发出近乎梦呓般的低语。 “她怕我。”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仰头一饮而尽,杯底重重磕在窗沿上,发出闷响。 但当他再看向子爵时,眼中所有的脆弱和痛苦已被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那副无懈可击的冷硬面具,仿佛刚才那个被苦涩淹没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罗奇代尔镇中心 他穿着深色便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夜枭般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死死锁定着对面院子里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 窗内,那清冷的身影坐在灯下,似乎在给孩子念书,偶尔,那身影会抬手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那动作里的温柔,画面的美好,就像诱人的蜜糖。 当所有窗户的灯光全部熄灭,院子里的仆人也回到后屋,他便如同夜蝰一般,翻墙进入,利用建筑死角悄无声息地潜入,目标很明确——二楼东边的卧室。 像一个亵渎神的堕落信徒,站在她的床边,借着月光凝视那沉睡的容颜,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她独有的、混合着淡淡书墨和冷香的气息。 一如以往,那睫毛震颤起来,但他一动未动,并未打算逃走。 几秒后,眉毛也皱了起来。 那蹙起的眉头间,凝聚起一种清晰可见的沉甸甸的痛苦。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淡粉色的唇瓣不再是诱人的微启,而是抿紧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委屈又脆弱的弧度。 她的呼吸声不再平稳,带上了压抑的抽噎。 那不是即将醒来的征兆,是在梦中承受着痛苦。 每看一次,就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烧灼的心脏。 八年前那具躯壳濒死前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青紫的嘴唇,软绵绵的手臂,沉甸甸的身体,以及永远闭上的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又变成那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祈求那紧蹙的眉头能松开,那委屈的嘴角能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那紧蹙的眉头才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 又足足过了几百个心跳的时间,他才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如同拆卸一枚最精密的炸弹般,将散在她枕边的那方带着她体温和发香的面纱,小心翼翼地拿起,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方同款的,精准地放回原位,将每一个褶皱调整成原本的样子。 完成这一切,他又在黑暗中看了很久很久,压抑着想要触碰、想要将她揉入骨血的疯狂冲动,直到再不走理智的弦就将崩断,才如同来时般无声地消失。 军营,教官独立宿舍,深夜。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将墙壁上晃动的人影拉得巨大而扭曲。空气里弥漫着皮革、枪油和烟草混合的粗粝气息,这是属于军营,属于男人的味道。 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精健的身躯窝陷在一张硬木椅里,领口松开着,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和一小片麦色的、带着旧伤疤的胸膛。 膝上摊着训练报告,但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在掌心。 那里,静静躺着一方柔软细腻的白色丝质面纱——是他潜入那所房子,从她枕边交换来的‘战利品’。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将那片薄如蝉翼的面纱凑近鼻端。 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面纱上残留着的属于她的气息,是她肌肤的温度、发丝的馨香,是她呼吸间最私密的气息。这气息曾在他白日靠近她时若有似无地撩拨他,曾在他无数个黑暗的凝视中萦绕,现在如此真实、如此浓郁地被他攫取、吞噬。 如同最猛烈的药,瞬间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战栗从脊背炸开,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令握着面纱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紧抿的薄唇间泄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的闷哼,他猛地睁开眼,眼眸此刻已是猩红一片,焚烧着压抑太久的、赤裸裸的欲念。 他靠向椅背,将那片带着她体香的面纱,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铜扣脱离扣眼,发出闷响。 第59章 冰凉的丝质触感贴上他高挺的鼻梁和滚烫的皮肤。 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线,起伏的五官被柔和的白色遮蔽,后仰露出的脖颈紧绷着,喉结剧烈地滚动。 厚实粗糙的布料声,幅度不大,不快,但极有力,手背血管贲张,小臂隆起钢铁般的肌肉,胸膛剧烈的起伏,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变得无比清晰。 汗水开始从鬓角渗出,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 终于,一声被面纱捂住、却依旧能听出的闷吼,覆盖在脸上的面纱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即被他死死按在脸上。 另只手垂落在身侧,残留着黏腻与滚烫。 房间里只剩下渐渐平复、却依旧带着余韵的喘息,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浓烈气息。 空虚和更深的、噬骨的渴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将他淹没,来得更加凶猛,更加难以餍足...... * 日子闲适而温馨。 她总是坐在靠窗的桌前,或看信件,或处理工厂文件。 卢卡斯则会蜷在她旁边,有时专注摆弄着机械模型,有时捧着一本书,遇到不认识的字或不明白的话,就仰头问。她会放下手中的事耐心地解释,会伸出手,轻柔地拂过他柔软的金发。 孩子似乎格外依恋在她身边的感觉,即使各自安静做事,也总要挨着她的裙角。午后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地毯上,形成一种外人无法介入的宁静结界。 这份宁静总会被不速之客打破。 军靴踏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每次他推门而入,高大身影会瞬间让房间显得逼仄。他有时带来一件昂贵的战舰模型,或一套镶嵌宝石的国际象棋,随意地放在孩子面前,换来一句“谢谢父亲”。偶尔会问卢卡斯的功课,得到的回答一次比一次简短。 更多时候,他会像尊观察哨一样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但目光很少停留在儿子身上,而是沉沉地落在窗边那个覆着面纱的身影上。 第110章 * 工厂宽敞的检验室,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洒进来。 她在看员工测算样品误差,卢卡斯在摆弄机床,站在他面前的,是高高的、面容带点可爱的年轻工业天才——亨利.莫兹利,是把卢卡斯一直当亲弟弟宠着的人。 给巴林小姐的图纸已标注完,此时他正耐心地给卢卡斯讲解着机床原理,目光专注地落在孩子的表情上。 希斯克里夫原本只是想在窗外看一眼,两人不在家里,看是否在厂子。 但这画面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视网膜上。 让她偏爱到不惜骗他也要捧起来的男孩,把她的肖像挂在墙上瞻仰的男孩,如今已长成出色的男人,而现在,画像上的人,就该死的在他身边...... 刚走出校门,莫兹利就看到了巷子阴影里的人,夜色沉沉,月光勉强勾勒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希斯克里夫无声走来,停在面前。 不紧不慢地从银质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擦燃一根长 梗火柴,橘红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点燃雪茄,深吸一口,青灰色的烟雾从薄唇中吐出,更添森然鬼气。 如同打量死物般,那眼睛穿透烟雾看过来。 “我本来不想动你。但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接近我的女人,我会让你明白,” 屈指重重敲击了下莫兹利的喉结,“一个天才,有多少种方式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 这赤裸裸的宣告,刺得莫兹利心脏剧痛,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愤怒和悲怆取代。 “你的女人?!”他指着学校,“那她呢?!那个被你卑劣地抢到手困起来、被你折磨至死的她呢?!” 逼近一步,无视那骤然阴沉的脸,嘶声质问:“她才死了八年!仅仅八年!你是怎么做到害死她后八年,就若无其事对另一个女人发出爱情宣告的?!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他狠狠点那冷硬的心口,指尖不住地颤抖,“既然你会爱上别人!当初你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折磨她?直到把她逼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两人共同的伤口上。 捏着雪茄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眼中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杀意。 “接近你的女人?呵,上校,收起你那可笑的嫉妒和威胁,你就是把枪指我脑门,我也不稀罕看巴林小姐一眼,”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宣告,“我对任何女人都没兴趣,也绝不会爱上任何一个!我去工厂,是要教‘她’的孩子!” 希斯克里夫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最后一丝理智彻底湮灭,猛地扼住对方咽喉掼在墙上。 窒息的剧痛和死亡的阴影中,莫兹利非但没有挣扎求饶,反而艰难地扯出一个破碎的笑,通红的眼里充满一种奇异的向往。 “掐死我吧...这样...我和她就都死在你手里了...死后我就能...见到姐姐了吧...” 眼前猛地闪过八年前那一幕:专利办事处外,也是这样一个巷子,那明艳的人像个孩子一样蹲在角落,哭到喘不上气,那对他尚存一丝温度的眼睛,只剩下恨...... 回忆如同冰水,浇熄了他所有的疯狂,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手里的脖颈变成滚烫的烙铁,他猛地松开! ...... 角落扶手椅里,希斯克里夫谢搭着腿,指间夹着一支雪茄,烟灰积了一截。 书桌前,他盯看的人正指导卢卡斯拆装一个微缩蒸汽机模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甚,目光移向儿子,“听着卢卡斯,这些机器、齿轮什么的小玩意儿,玩玩就罢了。你不是喜欢文学么?以后就专心学文学吧!就算你写得书一本也卖不出去,你老子也养得起你。” “可是父亲,我也想知道蒸汽机的原理。”卢卡斯看向身侧人,“塞琪小姐,我可以都学么?” 出乎他意料的,那人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得体考究的言辞反驳他对机械的贬低,和对儿子兴趣的武断安排,而是轻笑一声,开口道,“既然你父亲觉得文学好,那我们就好好学文学。” “但我们今天不讲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们讲——中国诗词。” 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中国文学?父亲,塞琪小姐也懂中国文化!” “......中国有两位著名的伟大诗人,一位叫李白......当权贵要求他弯腰行礼时,他挥毫写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意思是,怎么能够卑躬屈膝去侍奉权贵,而让自己不能开心舒怀呢?” 似乎没有感受到角落里那几乎要灼穿她的目光,她温柔地摸了摸卢卡斯的头,继续道,“另一位诗人杜甫......他在破茅屋里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因为自己经历过痛苦,所以不忍别人遭遇同样的处境和痛苦.....” 她的讲解清晰而富有感染力,卢卡斯听得忘情,蓝眼睛闪亮而专注。 “今天就先讲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好啦,去睡觉吧!” 卢卡斯完全没有听够,但还是乖巧地应了一声,意犹未尽地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只剩下两人。 “巴林小姐,”他的声音紧得连自己都觉得虚假,捏着雪茄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竟对东方的文化也这是了解?真是,令人意外啊。” 她抬起手,解开耳后的暗扣。 面纱滑落,露出那张在黑暗中无数次凝视的容颜——清丽依旧,却多了洞悉一切的冷冽。她的眼睛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瞬间失血的脸。 手中的雪茄掉落,火星在地毯上烧出嘶嘶的声响。 “莫兹利告诉你的?” “还威胁亨利啦?”她噙着笑意看着他,语调平静得可怕,“不是只有你有直觉希斯克里夫,一个眼神足够了,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我只是,不想知道你已经发现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再开口,是抑制不住地颤抖,“为什么?为什么瞒着我?啊?!”音调突然拔高,“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像个被耍弄的蠢货!为你……你怎么敢那么作弄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快死了,好让你在我有限的时间里把我关起来?令我不能在死前完成对亨利应尽的责任?然后死不瞑目么?” “不......不是,”近乎卑微的急切,却又被什么死死压着,“我、我可以救你......找最好的医生!整个伦敦!整个欧洲!” “看来我得给你科普一下,”她又对他笑了一下,“我死于先心病合并肺动脉高压,这种疾病一旦咳血,在这个不能手术没有先进医学的时代,存活率是零。这也是为什么我劝你保养好卢卡斯的心肺,因为林顿家族有遗传疾病。” 她的笑无恨也无怨,甚至带着一丝温和,但她的眼神却毫无温度,像在面对一个需要谈生意的客户。 沸腾的心像是撞上了一堵绝对真空的门。 他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他不再那么激动,她又开口道:“不知道你猜到多少,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王莎,是来自未来的中国人。我的灵魂是在你去画眉山庄做客的那一天,穿越到伊莎贝拉身上的,现在这具身体,是我本人。无论你和伊莎贝拉的我发生过什么,仇也好怨也好,就让它们随着那具身体一起埋进坟墓吧。旧账两清,我们之间现在唯一的交集,只有卢卡斯。”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竟如此轻易地斩断了过去?连恨都不屑给予?一股暴戾的怒火混合着灭顶的空虚直冲头顶,脸色瞬间铁青,下颌线绷紧欲裂。 “清账?!你以为换一副皮囊,就能抹掉一切?!” “或者,你可以先听一下我的提议?”看他只是喘着粗气并没喝止,她继续道,“我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和技能,而你又无心亲子教育,所以卢卡斯的心智引导、价值观塑造,以后由我负责,是最合适的。你应该也推衍出,接下来的二三十年,是权力洗牌的关键期。而我作为穿越者的先知,能让你在关键决策上领先,规避风险,抓住机遇;我的工厂也可以为你提供政治献金。” “我的要求是,我搬走后,停止一切形式的监视、刺探、算计。” “搬走不行!你想当卢卡斯母亲,就留下来!”他红着眼睛,脸上扭曲着痛苦和疯狂,“只要你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我们的儿子,我保证,我也会当一个合格的父亲。” 果然,无法沟通。 她站起身,走向柜子,去拿已经收拾好的行李。 压抑已久的疯狂渴望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希斯克里夫如同猎豹般猛地跨步上前,不等她反应过来,已把她拉进怀中,双臂如铁索般瞬间收紧,将她禁锢在怀里。 他贴得她紧紧地,隔着衬衫,那擂鼓般的震动清晰可怖。 第111章 她挣扎起来,可她的挣扎令他更加地失控,疯了一样将 她按在墙上,滚烫的唇贴上她的耳廓,声音沙哑癫狂,“不准走!告诉我……你的那个身体分明对我有感觉……这个呢?这个对我也有感觉的,对不对......” 等不及她的回答,就粗暴地压上了她的唇,试图攫取那渴望已久的温热,就在舌尖即将撬开唇缝的那秒,她停止了挣扎。 不是顺从,而是一种绝对的静止,她的头不再偏开一寸,就那么直直地用眼睛看着他,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维持着一个进攻到一半的姿势。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她的黑眼睛在电光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决绝。 雨点重重打在窗户。 忽然,她扯动了一下嘴角,猛地抬手,不是打他,而是抓住自己前襟的衣扣!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啪’地一声脆响,最上面的那颗珍珠母贝扣子被硬生生扯断,弹飞在黑暗的角落里。 “你想做是么?好啊。”她说着,手毫不犹豫地去解第二颗扣子,衣襟已经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段脆弱的脖颈。 她眼中死灰般的认命,扯开衣襟时那决绝而自残般的动作,像把钝刀捅穿他的心脏! “住手!”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那只刚才还钳制着她下颌的手,此刻猛地伸出,死死地攥住了她正在解第二颗扣子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灰绿眼眸里翻涌着愤怒,“你、你以为我想要的......是这个?!” 她笑了一下,红着眼,噙着泪。 “我当然知道,你真正想要的另有其人,我当然明白,你不是对我的身体感兴趣,你是对通过折磨我身体令我痛苦感兴趣!” “不......不是......”他摇着头把她抱在怀里,无法抑制地哽咽颤抖起来,像个孩童般无助。 “你又想怎么威胁我?用亨利的学校商会?精工之冠?还是用孩子的健康?”她又笑起来,“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当初斗不过商人希斯克里夫,难道我现在竟能斗得过上校阁下?没有交手的必要了希斯,我现在就认输。” “你想看我怎么痛苦,我直接给你。跪地求饶?还是彻底疯掉?或者,死?正好,行李里有一把你还给我的枪......” “嗬——!”一声破碎不堪的抽气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衣柜上,他痛苦地偏过头,不敢再看她一眼。 慢慢拢起衣襟,拿出衣柜里的行李,开门,消失在黑暗里。 第60章 她试图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用轰鸣的机器声和冰冷的钢铁来隔绝那个男人的阴影,但这只是徒劳。 希斯克里夫,这位上校兼骑士教官,仿佛有无尽的时间。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用孩子,用麻烦来算计,而是采用了更直接也更令人窒息的方式——如影随形。 无论她在车间巡视,在办公室伏案,还是与员工商讨技术问题,那道目光都如芒在背。 碍于他的身份,门卫不好拦阻,工人们噤若寒蝉,整个工厂,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压抑。 当她结束一天疲惫的工作,总能在楼下昏暗的角落,看到那个如同雕塑般矗立的身影。 回到宿舍,每一次不经意的瞥向窗外,也都能看到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 雨水也好,寒风也罢,他似乎毫无知觉。他只是站在那里,仰着头,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在房间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上。 一站,往往就是一夜。 即使不看,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那不是温柔的注视,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守望。仿佛守着宝藏的恶龙,又像是地狱派来索命的使者。 拉上窗帘,那道目光依旧会穿透厚重的布料,让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寐。 这种无声的、持续的、全方位的‘存在’,比任何激烈的言语和行动都更让人窒息。 她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名为希斯克里夫的大网紧紧包裹,无法呼吸,无处可逃。她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蛾,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丝线缠绕得更紧。 后来伍德从总厂赶来了。 他本来就对希斯克里夫深恶痛绝,加上得知当初没守护好的人竟然‘复活’了,保护欲让他再也无法忍受!来工厂的第二天,当希斯克里夫又一次沉默地跟到仓库附近时,他怒吼着冲了上去,沙包大的拳头狠狠砸向希斯克里夫的脸! 结结实实的一拳。 希斯克里夫被打得头猛地一偏,嘴角瞬间渗出血丝。 令他没想到的是,希斯克里夫居然没有还手,甚至没有防御,只是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青紫着一张脸,眼神依旧死死锁在闻声看过来的王莎身上。 伍德气疯了,挥拳又要打。 “伍德,住手!”急促的声音传来。 王莎快步走过来,看眼希斯克里夫嘴角的血迹和他那令人胆寒的眼神,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不还手,不代表他宽宏大量! 若继续动手,以希斯克里夫如今的权势和睚眦必报的性格,他有无数种合法合规的手段让伍德锒铛入狱,甚至更糟! “别打了,我们走。” “我不怕坐牢!我今天就打死他!命赔给他就是!” 她叹口气,几乎是拖着伍德离开的。 * 营地指挥部 杰克打开门,引进两个人。 希斯克里夫坐在一张行军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看着不请自来的访客。 巴林爵士穿着考究的便服,与军营环境格格不入。南希脸上写满压抑的愤怒,像一头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的母狮。 他对巴林爵士尚存一丝基于对方智慧的基本尊重,但对南希——这个始终对他充满敌意的女人,只有冰冷的审视。 “上校,请原谅我们的冒昧。我们此行,是为了和您谈一下莎的事。我们收到了伍德的来信,得知您近日一直骚扰跟踪她,既然您已经知道她是谁,那我们就直接说了,恳请您——放莎一条生路。” 听到这个名字,希斯克里夫目光瞬间锁定了巴林,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冷道,“我和她的事,轮不到外人多嘴。” “外人?”南希气道,“希斯克里夫!你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吧!” 巴林示意她冷静,“上校先生,您应该知道她有躁郁症吧?” “那是伊莎贝拉那具脆弱的身体的病,不是她的,她现在很健康!” “蠢货!”南希忍不住又骂道,“那是她本人的病!是她到伊莎贝拉的身体里,才把这病也带给了伊莎贝拉!” 希斯克里夫脸上的笃定凝固了,他一直以为那个叫双相的疾病,只是伊莎贝拉脆弱躯体的产物,是林顿家族的副产品,这竟是她本身携带的病么?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烙印? “上校先生,南希说的是事实。得这种疾病的病人,需要极大的空间和安宁。您的威胁和靠近,对她而言是巨大的压力和刺激源。为了她的精神健康,我们恳请您放过她。” 希斯克里夫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安宁?在我身边就是她最大的安宁!我既然爬到今天这个位子,就绝不会让她吃一丝一毫的苦!她的病,我会找最好的医生,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次,我会保护好她,用不着你们管!” “这次?保护?”巴林爵士深深地望着他,“上校,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您和八年前相比,有本质的改变吗?” “你什么意思?” “她重新出现在您视线后,您做了什么?利用孩子接近,试图用亲情绑架,支开我们,威胁亨利,给她刚接手的工厂制造麻烦,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打算在样品验收时,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解决,让她不得不承您的情吧?这和您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丝毫差别么?” 希斯克里夫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既然您没有丝毫改变,那为什么会觉得,您对她的影响能改变呢 ?” 看着被巴林质问得哑口无言,却依旧固执的那张脸,南希怒道:“希斯克里夫!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算我们求你了,能不能让她在这里,在没有地狱般家庭的世界里,稍微喘口气,享享福,好吗?!” “地狱般的家庭?”希斯克里夫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却带着强烈不祥气息的词,“什么家庭?她不是林顿家的大小姐吗?” “哈?你没事吧?你脑子正常么?”南希简直要无语死了,“你不是知道她来自哪儿么?” “他知道,”巴林观察着希斯克里夫表情,了然道,“他只是默认了无论是伊莎贝拉还是王莎,她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娇娇女。上校先生,您一直以为您给予伊莎贝拉的痛苦,是对一个‘娇小姐’的考验,是成就了高贵的灵魂的试金石,对吗?” 第112章 没有回答,但紧绷的下颌线和骤然收缩的瞳孔算是默认了。 巴林爵士缓缓摇头,带着悲悯的沉重,“很可惜,她不仅不是林顿小姐,甚至可以说,是林顿小姐的反面。她的一生从有记忆开始,就在痛苦中泅渡。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生活在一个吞噬女儿去供养儿子的深渊里。那是彻底的忽视、情感的荒漠、无休止的索取和理所当然的牺牲。” 希斯克里夫猛地站起,行军椅被他巨大的力量带翻在地,那双总是阴冷算计的眼睛,此刻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当初刚来这里,来到一个有好哥哥的富足家庭时,还以为能在这里喘口气,以为能在这里发光发热。结果呢希斯克里夫,结果她在你名为‘报复’的狂风里,耗尽了全部力气和希望,遍体鳞伤地来,绝望地死去。” 巴林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粗暴地烫穿了他。 “希斯克里夫,你以为你懂痛苦?”南希补上更尖利的刀子,“你懂个屁!你以为你的呼啸山庄就是地狱啦?哈,你至少有过老恩肖的偏爱!至少有凯瑟琳陪伴!那叫什么地狱啊孬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梗着脖子怒吼。 “我没说过?我没说过她就是在痛苦中长大?没说过她早就经历过忽视、放逐、早就被背刺践踏过啦!我说过吧!”一声极致鄙夷地冷笑,“哼,我也没指望你听进去,因为你就是个——只能听到你想听的话的自私混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畜生!” 希斯克里夫,不是没有你我依旧可以,是没有任何人,我都可以。 你只能看到我身在何处,又怎么知道我心来自哪里? 这世上根本就不缺地狱,缺的是能救自己出地狱的灵魂,所谓命,也不是生在哪里,而是如何选择。 希斯克里夫猛地一拳砸在支撑房子的粗大木柱上!撞击让整个柱子都晃了一下,木屑簌簌落下。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起来,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异常清晰。 “希斯克里夫,”巴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和她交手过几次了,也一起生活那么久了,甚至失去过一次了。难道你还没有了解她吗?” 没有回答,只有压抑的粗重呼吸声,以及木柱在巨力紧握下发出的细微呻吟。 “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她曾经对莫宁顿伯爵说过一句话,我想,那足以道尽她的灵魂的底色——生命诚可贵,情意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那不是一个能被禁锢的灵魂,能反抗时,她一定会反抗,用尽一切智慧和力量。而如果,”巴林加重语气,“如果反抗的路被彻底堵死,你以为她会屈服吗?不!她会选择自毁来捍卫她的自由意志!” 南希恨声道:“她也曾教过我一句中国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抵着木柱的头颅重重地磕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浑身都颤抖起来,仿佛正在被无形的火焰焚烧。 看着他的反应,巴林知道他已不得不面对,面对他明明早就知道却不敢承认的现实。 他是太恐惧了!恐惧面对自己的错误,恐惧面对自己不是失去,而是从未拥有,恐惧承认她是那样的魂灵,因为那意味着,他将永远也无法将她抓在手中! “希斯克里夫上校,在你沉浸于你的复仇、你的痛苦时,你有没有哪怕一次,停下来问过自己一个最简单、也最根本的问题——王莎,她有什么错?” “她对你做错了什么?她伤害过你和凯瑟琳吗?她是造成你们悲剧人生的元凶吗?她何其不幸!仅仅因为灵魂投错了地方,就要承受你滔天的恨意、你精心设计的报复、你扭曲的狂风暴雨!”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窗外民兵操练的号令声。 话已说尽,两人沉默地转身,向指挥所外走去。 冷冽的四月空气涌入。 就在巴林爵士即将踏出门口那一刻,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巴林......” 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希斯克里夫依旧背对着他,但那紧握木柱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肩膀也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一种颓丧。他艰难地,几乎是磨着牙齿般地问道: “那我要怎么才能......才能让她......” 他卡住了,似乎无法说出那个词。 但他语气所传达的近乎绝望的茫然,已经清晰地传达了他的意思。 巴林爵士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埋怨、有无奈,有对这份痛苦的理解,但更多的是希冀。沉默了几秒,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在黑暗迷途中点亮的灯火。 “上校,答案,不就在《圣经》里吗?” * 练兵场,暴雨。 希斯克里夫上校,像一尊从地狱出来的恶神,矗立在场地中央。 整整一周,他用极限的训练折磨这些士兵,也折磨自己。军营里哀鸿遍野,士兵们私下里称为‘地狱周’,提到希斯克里夫的名字都带着颤音。 他脱掉外套,只穿着紧贴肌肉的深衬衫和马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蜿蜒着旧伤疤的小臂。 雨水顺着他分明的下颌线滴落,滑过滚动的喉结,没入敞开的领口。 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迈着压迫性的步伐在泥泞中行走,手中没拿鞭子,但他本身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 “你们的动作比八十岁老妪还慢!”声音穿透雨幕,狠狠刮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再来!匍匐前进!把你们的骨头给我磨进这泥里!” 士兵们在泥浆里翻滚、爬行,每一次起身都伴着呻吟,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对魔鬼教官的恐惧和被榨出最后一丝力气的绝望。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扫过一个动作变形、稍有懈怠的身影。 “你!没吃饭吗?还是你母亲昨晚没给你喂够奶?!” 那士兵本想挣扎着想加快速度,却被吓得手一滑,趴下了。 靴子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声,希斯克里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待销毁的残次品。 “看着我的眼睛废物。告诉我,你来这的意义是什么?就是像条蛆虫一样蠕动吗?!” 同为男人,士兵能感受到他身上那极具侵略性和破坏力的雄性气息,危险而致命。 “说话!”雨水顺着冷硬的脸颊滑落,滴在惊恐的脸上,“嘴巴被马粪塞住了?!” 吓一哆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报告上校!《箴言》说‘人心忧虑,屈而不伸;我、我是被您吓得没力气了!” 整个泥泞的场地瞬间安静,所有人都觉得他完了!竟敢在上校面前引用《圣经》?! 希斯克里夫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看来我们的列兵,还是个虔诚的教徒?很好!为了你的‘良言’——再加十轮!所有人!做不完今晚别吃饭!” 士兵们都向那罪魁祸首投去怨恨眼神,那人如同被抽打的陀螺,在泥泞中翻了个滚,心中充满了绝望——他完了,彻底完了!他要被孤立了,最可怕的,是上校记住他了! 终于,在士兵们几乎要虚脱时,希斯克里夫发出了解散的命令。大家如蒙大 赦,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相互搀扶着逃离这片人间地狱。 “等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有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恐惧地回头。 希斯克里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位,“你!过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向军官宿舍区。 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看向那兵的目光充满同情。士兵双腿发软,在心里感叹:上帝啊,为什么不赐福给我,为什么念圣经反而会遭来灾难呀?! 如同走向断头台般,一步一挪地跟了上去。 教官宿舍很简单,只有一张行军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希斯克里夫站在唯一的小窗前,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他宽阔的背上,他抬起手,对门口招招手。 “上校!饶了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 “过来!瞧你那点出息!” 希斯克里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发出哐当的响声,吓得那士兵又是一哆嗦。终于,他从抽屉里拽出一本已经磨损的旧《圣经》。手臂一扬‘啪!’一声,精准扔在那人面前的地上。 对方茫然地看看着地上,又看看他,这是什么意思?新的惩罚方式?让他跪着念圣经? “讲。” “讲圣经?是!是!上校!”慌忙捡起,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封面,颤抖着翻开,“创、创世纪,起初,神创造天地......” 毫无意义的背诵,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他一把夺过,书页被快速翻动,根本不顾是否会被撕破,一阵‘哗啦’声后,他的动作猛地停住,目光死死锁在翻开的那页上。 就是这里。 翻开的圣经被粗暴塞回,手指点在那一段文字上,沉声,“讲这里,讲它的意思!” 第113章 “哥、哥林多前书,13章4节,爱是恒久忍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们如果爱一个人,就不要发脾气口出恶言,要忍耐对方的缺点,哪怕对方不回应......” 希斯克里夫脸绷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那小兵撕碎——他的解释简直每一句都在扇他的耳光!都在把他最丑陋、最不堪的罪孽赤裸裸地摊开! 恒久忍耐?忍耐?他只有爆发和摧毁...... 恩慈?他的恩慈是算计后的施舍...... 不嫉妒?那噬骨的嫉妒每时每刻都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他嫉妒得发狂!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他爬到这个位子,不就是为了张狂? 不求自己的益处?他求得全是自己的益处!他只想满足他自己的需求——报复的快感、占有的满足。 不计算人的恶?他的一生都在计算他人的恶,计算辛德雷的恶,计算埃德加的恶,甚至计算未曾伤害过他的她的...... 凡事包容、相信、盼望、忍耐?一样都没有! 他猛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字,“滚。” 士兵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地出了宿舍,门都忘了关。 冰冷的风裹挟着雨水吹进来。 过了许久,他才缓慢地睁开眼,那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 他踉跄了一步,然后重重地跌坐在行军床上。挺直脊背颓然地弯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凌乱的黑发中,用力地抓着,仿佛要将身体里的什么连根拔起。 暴雨如注。 铅灰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王莎裹紧身上的羊毛披肩,快步走向工厂宿舍。 一周了,那个如同幽灵般缠绕着她的身影没有出现。这一周,她难得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正想着他真的放过她了?就看到了楼下那个融入雨幕的阴影。 他就站在那里。 希斯克里夫。 没有披雨衣,没有戴帽子,甚至没有试图寻找任何遮蔽。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倾盆暴雨中,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像。 深色的军官制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强健的轮廓。 雨水顺着他起伏的五官流淌,淌过他紧抿的嘴唇,滚动的喉结,他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垮,凌乱地贴在额头和鬓角,显得异常狼狈。 肩膀不再像平时那样挺直,而是颓唐地垮塌着。 心猛地一沉。 现在又出现在这里,淋着暴雨,他想干什么?新的算计?更迂回的玩法? 她脚步顿住,隔着密集的雨帘与他无声地对峙。 但当他的目光穿过雨幕,看向她眼睛时,她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那不是她熟悉的希斯克里夫的眼神。 希斯克里夫动了。他极其艰难地朝她走近,停在伞外,他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缓缓伸向她的脸颊,似乎想拂开她面纱上的一缕碎发。 离得近了,能看到他指关节上新鲜的淤痕。 本能地后倾。 希斯克里夫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僵在半空,缓缓缩回,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开口几次,才发出声音。 “和我在一起......很痛苦?” 这个问题,像一个迟到了八年的审判。 沉默的几秒里,她想起了刻意不去回忆的,穿越成伊莎贝拉时的一切。 她深吸了一口腥冷的空气,“恩。”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和你在一起,是漫无边际的恐惧。恐惧波及无辜亲友的胁迫;恐惧时时需要提防的算计;恐惧人生自由的失去;最恐惧的,是有一天会承受不住呼啸的狂风,灵魂真堕到地狱里去。” 他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这话是实体化的尖刀,将他捅了个对穿。 一个破碎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艰难地从他牙关中挤了出来。 “对......不起......” 瞳孔微微收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希斯克里夫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那三个字,此刻正剧烈地喘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翻涌着令她陌生的愧悔、迷茫,还有一种孤注一掷。 他嘶哑地、更加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穿透这滂沱的雨幕,砸进她的心里。 “对不起。” 这一次听清楚了。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有些闷痛。 过去的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抹平,哪怕它如此艰难。 她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而透彻,仿佛能看穿他灵魂里那片焦土。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又像一座正在被暴雨瓦解的沙堆,马上就要崩塌。 看着他这样子,她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沉重的荒芜。 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伞朝着他伸了过去,伞面微微倾斜,为他遮挡了部分肆虐的雨水。 “都过去了,希斯克里夫。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按上次说的......” 他向前一步,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 猝不及防被冰冷潮湿包裹,被他的味道充斥,她瞬间浑身僵硬。 手臂环抱着她,并不用力,冰冷的脸颊贴上她的鬓角,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的耳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听到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破碎地跳动。 他抱着她,仿佛抱着这世上最易碎的宝物,他沾满雨水的大手抚上了她发顶,笨拙地在她发间轻抚。 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颈窝。 直到过了仿佛一生那么久,她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莎,我的心好疼……” 第61章 那天暴雨过后,接下来的月余,都是连天的晴好。 工厂和宿舍楼下,再也没有希斯克里夫的身影,他本人似乎从她的日常视线中消失了。 但会让卢卡斯在卫兵的护送下天天来工厂学习。 卫兵送孩子时没有空过手,有时是水果有时是点心,她会坦然接受,然后分给工人们品尝。 办公室沙发上那条顶级威尔士羊毛毯,抽屉里那套定制的羽毛笔,柜子里那个备用的特制药箱,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也都是通过卫兵或给卢卡斯的方式送来的。 时局动荡,粮食和物资供应紧张,流民增多。 郡督以‘保护重要军工设施’为由,调派了一小队精锐民兵,24小时轮班在工厂外围关键路口巡逻。他们的存在感很低,但足以震慑任何可能的宵小之徒。 不用打听也知谁的缘故,但这样也好,安全第一。 这样就好。 她对他是否真的知错,并不抱有兴趣,但至少这表面的分寸,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了难得的喘息。 希望他真的能维持住这种沉默和克制,只以卢卡斯为交集,这就是他们之间能达到的最好的平衡点。 阳光暖融融照在脸上,远处树林一片新绿,连林子边的军营都看着不那么压抑了。 办公室门被敲响,来人是亨利。 “一个小玩意,麻烦巴林小姐带给卢卡斯,”打开盒子,是一架黄铜单筒望远镜,“我改造了好久,这镜头的清晰度应该能让卢卡斯惊喜。” “太感谢了,卢卡斯收到后一定很开心。”拿起掂量了一下,手感很好,工艺精致。 “您替卢卡斯试试看,现在光线正好。”指着那片小树林,“看看能不能看清树上的鸟窝,” 望远镜举到眼前,一边调整着目镜焦距,一边顺着亨利所指方向望去。视野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翠绿的树叶脉络分明,枝桠交错处能看到几个鸟巢轮廓。 视野缓缓移动,定格在一栋靠近军营边缘的废弃建筑里。 “嗯,确实很清晰,谢......”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栋建筑最高的一层里,阴影浓重处,支着一架军用望远镜。 望远镜旁边的地上,散落着熟悉的雪茄烟头。 那份被她归咎于敏感的被注视感,在这一刻,以最直接的方式证实了。 哈,他不是消失了,只是藏得更深了。 他用战场上的伪装术,在距离工厂几百码之外,构筑了一个专业隐蔽的观察哨,像狙击手锁定目标一样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望远镜卢卡斯一定会非常喜欢的。再次感谢你,莫兹利先生。” 亨利看她脸色不好,便识趣地告辞了。 人一走,她就伸出手,‘唰啦’一声,将窗帘彻底拉拢,阳光被隔绝在外,办公室瞬间陷入一片昏暗。 背对着紧闭的窗帘,深深叹了一口气。 * 工厂的气氛紧绷。 王莎虽戴着面纱,但特意换了身利落的工装,首席机械师亨利正带着团队对即将验收的首批密封阀样品进行复检。 第114章 样品本身没有问题,但海军部财务主管的难搞名声,让这笔订单充满了不确定性。 “压力测试数据再核对一遍,特别是极端温度下的密封性。” “放心,巴林女士,数据完美。”经理推推眼镜,“问题肯定不在技术上。” 厂区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特罗布里治带着几名官方检验员准时抵达,打量着工厂环境和迎接他的人。 检验员检查样品,询问技术细节,翻看生产记录和质检报告,验收过程一丝不苟。 亨利对答如流,技术层面无可挑剔。王莎则负责阐述工厂的管理流程和质量控制体系,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而特罗布里治,只在关键处颔首,全程微笑着让人捉摸不透。 终于,会议室内,双方坐定。 “塞琪.巴林女士,我宣布,样品性能符合技术规格,生产流程记录完整,初步验收通过。” 和亨利对视一眼,心中石头落地一半,但真正的考验在后面——合同条款和预付款比例。 特罗布里治清了清嗓子,翻开律师递上的预付子合同。 “根据标准合同,海军部将支付合同总金额的百分之三十作为预付款,余款在分批交货验收后支付。” 百分之三十预付款是常态,但当前的英国是备战状态,原材料价格飞涨,工人工资压力巨大,这笔钱只能勉强维持启动大规模生产,现金流还是很紧张。 她正酝酿措辞争取更高一点的比例,特罗布里治话锋一转,“鉴于贵厂在样品质量和前期准备上表现出的专业性和可靠性,以及该批密封阀对新型动力战舰建造的关键作用,” 从检验员手中接过一份修改过的合同,推到她面前。 “海军部决定,将预付款比例提高到合同总价的百分之五十。”语气没什么起伏,内容石破天惊,“这是修改后的合同,请过目,无误的话即刻可以兑票。” 百分之五十?! 会议室内瞬间安静下来,老成的经理都惊愕地张大了嘴。 王莎心头剧震,这远远超出了预期,超出了行业最高惯例。 巨大的惊喜后,是立刻拉响警报的强大直觉。 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在海军司库这种邓达斯领导的部门,更尤其是在她和希斯克里夫关系如此微妙复杂的时刻。 看眼律师,对方看过新合同后,对她点了点头。 还是不放心,她拿过新合同,又亲自仔细看了遍新的预付款条款,然后抬起头,目光锐利而坦率地直视特罗布里治。 “非常感谢海军部的信任和如此慷慨的支持。这确实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只是,这份‘优待’实在有些超乎寻常。恕我冒昧相问,是否是某位大人格外关照了我们工厂?” 目光紧紧锁住对方,试图捕捉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厚嘴唇抿了抿,又笑起来,那小眼睛似乎眯了一下,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脸上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巴林女士,海军部的每一分钱,都关乎国家利益和前线将士的安危。我们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招呼’而降低标准,或者提高预付款比例。这份合同修改,”指指她手中的文件,“是基于贵厂样品完全合格、技术实力过硬、管理流程严谨,并且评估了当前帝国的供应环境和该项目未来的战略重要性后,按照正规流程审批通过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简而言之女士,这是你和你团队应得的。海军需要可靠且高效的伙伴。签下它,然后按时保质地完成订单,就是最好的回报。其他的,不必多想。” 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但特罗布里治的话实在是滴水不漏。 她又看了一眼律师,后者再次对她微微点头。 不再犹豫,拿起笔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终于醒过神的经理赶忙上前热情握手,“非常感谢阁下的支持和海军部的信任,您一路辛劳,在下特意为阁下准备了接风宴和一些兰开夏的‘特产’,还请阁下能赏脸。” 一声轻笑,起身回握。 酒足饭饱,拿着沉甸甸的‘特产’,特罗布里治的马车并未直接离开小镇,而是拐进了附近的军营。 杰克将他引到教官的临时帐篷。 希斯克里夫正在看地图,看到来人,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特罗布里治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个带着浓厚调侃的笑容。 “上校先生您是不知道,”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仿佛刚才签了个什么不 得了的东西,“啧啧啧,我刚刚在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可是签了一份破天荒的合同呀,预付款给了整整百分之五十!” 希斯克里夫面无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凑近一步,脸上的调侃更甚,“我出来的时候,那位美丽聪明又警惕的巴林女士,还特意试探我,”他学着对方语气,“是不是有‘哪位大人’打过招呼......” 希斯克里夫眼皮跳动了一下,但依旧沉默。 看他这副样子,特罗布里治忍不住笑出声来,用手肘撞了一下他手臂,“行了,别装了!能绕过正常流程让上头多放血的,除了你这狡猾的上校,还能有谁?”啧啧两声,“真没想到啊希斯克里夫!你居然也有做好事不留名的一天?这真是你吗?该不会是被什么附体了吧?” 希斯克里夫终于有了反应,他不耐道,“订金早给晚给不是一样?精工之冠又不会岔子。” “一样么?别装啊!那百分之二十在银行里滚一滚他妈不是钱?!也不知道你小子给上头孝敬了多少,你说你直接给她多好啊?给我也行啊!我和她平分,她八我二也成......” “少他妈废话!我的事你少管。” “好好好不逗你了,不过上头本来也没打算为难精工之冠,我可是给他们抬点了啊,说了不少技术超前管理先进,这工厂前途无量的好话。你打算怎么谢我啊?” 希斯克里夫眉毛蹙起,冷声道,“想要什么随便你说,不过,别再和上面提工厂了,被注意到不是什么好事。” “哈,你小子,为这女人也考虑太多了!只要爬得够高,女人多的是!你犯得着为了个女人窝在乡下训这些泥腿子么?”他不再笑,正色道,“赶紧地回伦敦干正事去!别怪老哥没提醒你啊,钻到女人裙子里太久,小心被踢出局,伦敦都变天了,你还在这......”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咱们的康沃利斯勋爵又抖起来了。皮特首相亲自属意,刚被委任为军械总局局长,还进了内阁。现在可是内阁里唯一一位穿军装的,老家伙这回不用拼老命也能位高权重啦。” “康沃利斯占了军械总局,”眉头蹙地更深,“那下任印度总督的肥缺,皮特打算给谁干啊?” 印度总督的位置权势滔天,关系到巨大利益,还山高皇帝远,是无数人觊觎的目标,或者说终生奋斗的顶点。 “还没定论,风声很紧。不过,”他压低声音,“最近莫宁顿伯爵可是往唐宁街10号跑得很勤快啊。皮特对他似乎也颇为赏识,你知道的,莫宁顿这小子别看年轻,野心可不小,手腕也够灵活。” “莫宁顿......”希斯克里夫牙齿磨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嚼碎吞了。 “康沃利斯退出印度,莫宁顿蠢蠢欲动,外面是法国,里面苏格兰也不太平,全是变局和机遇啊。你是明白人,难道不知道差一步就天差地别的道理。” 希斯克里夫目光落回地图上,停在工厂位置的地方。 “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 工厂事务在订金回流后暂时告一段落,巴林爵士信上,说泰晤士报的主编想要采访她,这是个很好的宣传机会,工厂不能只靠海军部,伦敦还有更多高精尖市场需要开拓。 回程的马车停在工厂门外,等着卢卡斯。 前天卢卡斯得知她要回伦敦,期待地表示他和父亲也回,问可不可以坐她的车,几个月的相处让她越来越爱这孩子,没法说出拒绝的话语让孩子失落。 希斯克里夫也出现了。 这一次,他的马车完好无损地停在旁边。 他没有像来时那样用‘马车坏了’这种拙劣借口,更没有直接挤上车。他只是站在那儿,一身笔挺的深色便服,安静地看着伍德在她指挥下整理行李,看着兴奋的儿子来回把自己的东西往对方马车搬。 等理得差不多了,他才迈步上前,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回伦敦路上比较乱,我的马车会跟在后面保护你,或者......我也可以和你们同乘,如果车厢坐得下,如果你......不介意。” 整理面纱的手一顿,她抬眼看向希斯克里夫,那双深眼睛里倒是没有强迫的意思,但赤裸的期待更让人不适。 卢卡斯探出车窗,蓝眼睛巴巴地望向她。 第115章 “塞琪女士,可以让父亲一起坐车么?父亲现在说话没那么凶了,不太说‘该死的’和‘见鬼’了,就让他和我们一起坐吧?” 拒绝希斯克里夫容易,但拒绝孩子很难,王莎无声地叹了口气,“车厢坐得下,但我确实挺介意,所以一会儿你坐对面。” 伍德上了车夫的位置,既然希斯克里夫和孩子都不坐车,杰克也没必要赶着一辆空车,就不请自来地坐在了他身侧,两人互相瞥了一眼,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也不再搭理谁。 她一坐上车,卢卡斯就高兴地挨上了她。 对面的希斯克里夫脱下帽子放在膝上,双手交叠,那装模作样的端正样子,简直没眼看。 马车启动。 卢卡斯坐了一会儿后开始无聊地扭动起来,王莎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了一份报纸给他。 “您看,”孩子指着报纸上戏剧版块的一则广告,“约克大剧院要上演《仲夏夜之梦》了。这是莎士比亚的剧,听说是很有趣的故事呢。” “是的,是个奇幻色彩的故事。” 踌躇一会儿后,孩子眨着蓝眼睛看看对面,又看回她,“我们可以去约克么?这里不是离约克郡很近么?我们可不可以,去趟约克郡再回伦敦啊?” “不可以!”希斯克里夫斩钉截铁。 “哦,” 看着孩子低垂下的头,她敏感地捕捉到了什么,笑问道:“卢卡斯,我们要做说实话的坦诚的孩子,告诉我,你真的是想去约克看剧么?” 闷闷地声音响起,“我错了,我撒谎了塞琪女士,父亲,我想舅舅舅妈了,想凯西和哈里顿,想詹姆斯叔叔,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舅舅他们了,我好想他们......” “不行,”希斯克里夫在回卢卡斯,看得却是她,“下次再说。” 几秒的安静后,她打开通往前面的小窗,“伍德,去画眉山庄。” 第62章 卢卡斯不敢看黑着脸的父亲,蓝眼睛一直望着她。 那里面是感激,以及占用了她时间的不好意思。 揉揉他软软的金发,王莎转话题道,“既然我们不去约克剧院了,那我给你讲《仲夏夜之梦》的故事好不好?” “好!” “......仙王为了惩罚不听话的仙后,命令一个淘气的小精灵用一种神奇的花汁去捉弄她。这种花汁有个魔力,滴在睡着的人眼皮上,那人醒来后,第一眼看到谁,就会疯狂地爱上谁。” “啊?”卢卡斯瞪大了眼睛,“那……那要是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只青蛙怎么办?这太荒唐啦。” 面纱下传来一声笑,希斯克里夫也被儿子逗笑了。 “很多人是这样的,就像刚破壳的小鸭子,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移动物体当作母亲,紧紧跟随。有些人的爱也像中了那花汁的魔法,灵魂睁开眼先看到谁,就认定了谁,执着地爱着。这种现象叫做应随。” 声音清晰地传入希斯克里夫的耳中,那弯起的唇角又绷回了直线。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您觉得呢塞琪女士?” 她欣慰地捏捏卢卡斯小脸,“所以我们卢卡斯,一定要努力锻炼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和独立判断是非的能力,不要盲从任何人,任何观点,好嘛?” 孩子用力地点点头。 希斯克里夫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直视着她的眼睛,“拉山德是中了魔法,是糊涂了。但《仲夏夜之梦》里还说了,‘真爱之路不是坦途’魔法制造的混乱只是一时的,当魔法解除,迷雾散去……真心总会找到它真正的方向。盲目过,迷失过,不代表永远找不到对的路和人。” 卢卡斯茫然地看着忽然认真起来的父亲,他看塞琪女士的眼神,实在过于奇怪了。 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回塞琪女士,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将视线投向了窗外飞逝的风景,仿佛希斯克里夫的话,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阵风。 “卢卡斯,中国有很多写旅途的诗词,要不要学几首啊?” “要!”孩子注意力瞬间被新的文学话题拽住,蹭进她怀抱,随着她探头去看约克郡那熟悉的荒原和石楠,“苏轼有没有写过旅途的诗啊?中国诗人里,我最喜欢东坡先生了。” “我想想啊,”她温柔地揽住孩子。 “有,他有首诗是这样写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是苏东坡先生借由旧地重游,在感叹人生无常。鸿雁已飞,过去的爪印又有什么意义呢?‘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旧日墙壁都倒塌了,还讨论上面的题字做什么?物是人非,再执着于旧题,不是徒增烦恼吗?” 希斯 克里夫无言地垂下头,抓住帽子的手指,深深地掐进布料里。 豪斯小镇。 伍德陪孩子去找詹姆斯,杰克去给马匹买草料,车厢里只剩对坐的两人。 她觉得有些闷热,把窗户打开了。 泊车的地方是个巷口,很安静,只有两棵老橡树在风中发出沙沙轻响。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低沉的声音打破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缓缓回身,面对着他。 微风吹进,面纱轻动,但那漆黑的眼却平静无波。 “想听真心话吗?” 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真心话是,卢卡斯不知道我是他母亲,没有我们两人同时爱他的情感需求。”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子弹一样的冷硬,“我希望我们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不!”他立刻地拒绝了,从牙关挤出音节,“我做不到。但是……但是我会改!我会改......”他急切地重复着,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存在的价值,能令她收回那个指令。 秀丽的细眉皱起来,比起暴雨中那句“对不起”,“我会改”是有承诺和绑定性质的。 “中国有句话希斯克里夫,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的语气是洞悉世事的淡漠,“我从不对人性的根本性改变抱任何期望,也绝不相信。” “我知道我本性不会变,”他承认得很干脆,灼灼射向她的目光,是近乎固执的坚持,“但我可以为了你改变我的行为!你不想要的我可以忍着不做!告诉我莎,你想让我怎么做?你需要我做什么?除了要我离开你!” 黑眼睛依旧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更添了理性。 “希斯克里夫,你有向内剖析过,你为什么会这样么?” “因为我,”他张着嘴,将那个字说出了一半。 “这不矛盾么?”她不需要他说全,反正也是错的,“当你真爱一个人时,需要问对方你该怎么做么?会拒绝对方明确的要求么?爱是不需要去改变本性的,就算是世上最烂的人,爱也会让他自发地包容忍耐,甚至甘之如饴地承受痛苦。” “就像你对凯瑟琳。” 希斯克里夫僵在那里,像一尊被彻底冻住的雕像。 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她继续道,“你能忍受凯瑟琳嫁给我哥,能忍受她的反复无常,从未给想过去报复她。这不是因为你改变了,是因为你爱她,你对凯瑟琳的爱确实是基于灵魂的应随,但并不妨碍那是真爱。所以希斯克里夫,你毫不犹豫就拒绝我的请求,知道这说明什么么?” 看着那孩子般无助的脸,她语气软了点,但内容可一点都没客气。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看来你并不清明。那就我来告诉你吧,希斯克里夫,你对我是雄性的征服欲,因为我不屈从于你;是沉没成本导致的不甘,因为在我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金钱、精力、情绪;或者,还有对未完成的执念。你对我,才是中了魔药希斯克里夫。”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道。 不是的,绝对不是那些。 我对你,是…… 他又张张嘴,想要反驳,却说不出来。 “所以希斯克里夫,那个字,再也别说了。” 画眉山庄 夕阳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投下橘色光影。 哈里顿和小凯西在草地上追着蝴蝶,埃德加在不远处含笑看着。 王莎从进院门就在看他了,这位曾给过她真实温暖的哥哥,依旧那么温和儒雅,但面色却明显苍白了,身体看起来不似以前康健了,眉宇间也添了疲惫,看到来客,眼神显而易见的戒备起来。 但当卢卡斯跑向他,他就立刻地笑起来,将已经挺高的孩子抱起来转了一圈。 撑着蕾丝伞的凯瑟琳也看过来,她穿着精致的丝绸裙,岁月磨去了她部分锐气,但那双棕色眼睛的深处,依旧燃烧着野火。 希斯克里夫对埃德加保持着冷淡而疏远的礼节,埃德加回握后,含糊地说了句要给卢卡斯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就抱着孩子,在哈里顿和小凯西的簇拥下,径直往二楼走了,完全没有要待客的意思。 第116章 看着越来越避世的哥哥,王莎心里并不好受。 凯瑟琳把两人引进会客厅,玛丽给两人上了茶,全程一直打量神秘客人。 戴着面纱真能喝茶么?而且怎么总觉得眼熟呢? “林顿夫人您好,叨扰了。”王莎主动自我介绍,“我是卢卡斯的老师,巴林爵士的女儿,叫我巴林小姐就可以。” “你好啊巴林小姐。” 女主人倚在长沙发上,端着茶杯,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 巴林小姐打过招呼后就安静坐着了,希斯克里夫站在窗边,身体却朝她对面偏着,更可恶的是,他的目光自从进了院门,就没在她身上停留过,他的注意力全部倾注在了同来的女客人身上。 放下一口没喝的茶。 “巴林小姐,教导卢卡斯期间,想必也让你对希斯克里夫先生有了些见解?” “林顿夫人,我只关注我的学生。” 对方像是听不懂人话,目光刺向窗边那位,“巴林小姐是不是觉得,他现在挺像个父亲样儿?或者说,挺像个男人样?就像他曾经也扮演过丈夫呢。还是因为他现在是上校阁下,尊贵的mp,让你觉得他那坏性格反倒别有魅力呢?使你的头脑里产生了某种梦幻?” 她没回答,甚至不想再看她,她现在已经没了当初,愿意和没有理性和逻辑的人沟通的耐性了。 “年轻的小姐,让我告诉你希斯克里夫的本质吧。他是个野性未改的人,粗俗无礼,没有教养,是片只有荆豆和岩石的荒野。你的心交给他,无异于冬天时把小金雀放进林园!求求你,千万别以为在他那副严峻的外表下,深藏着爱心和柔情!他是一个像狼一般凶残无情的人。迟早会把你像捏只雀蛋似的捏得粉碎。他的前夫人,我可怜的小姑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希斯克里夫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这指控。 怒火被两人同时的忽视彻底点燃,凯瑟琳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希斯克里夫面前,挡住了他看向沙发的视线。 “希斯!”她发出一声凄厉的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我!告诉我你又在玩什么把戏?!”她猛地指向沙发处,“她要怎么解释?这个闷声不吭的家庭教师,异族血统的大小姐,你看她的眼神真令我恶心!希斯!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希斯克里夫抬起眼,直直地迎上凯瑟琳的眼睛。 “是。” 一个音节,低沉,清晰。 凯瑟琳瞬间僵住,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希斯克里夫向前踏出一步,令她好好看清他的眼睛,“凯茜,你不是最了解我么?比任何人都了解,看着我的眼睛,所以,凯茜,看着我!用你那能看透我灵魂的眼睛看清楚!” 也指向安静坐在沙发上的人。 “告诉她!我他妈现在到底爱谁?!” 第63章 会客厅落针可闻。 凯瑟琳的眼神从震惊、到气愤、再到一种彻底地了悟。 他不仅撕开防御把一 颗心抛开给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看!他还利用她,他居然利用她?! 她好想去淋一场大雨,去吹最大的风!就算是在荒原淋一夜的雨,也不会比这里更湿更冷啦。 良久,她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希斯克里夫,你这次真的完了。恭喜你啊,不!要恭喜的是我那可怜的小姑子,她如果灵魂有知,只怕要笑出声!因为你——终于要遭报应啦!” 说完,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沙发上,浑身颤抖起来。 希斯克里夫得到了最有力地证明,不再看凯瑟琳,目光转向沙发上的人。 黑眼睛没有在看两人,依旧盯着茶几。 他走过去,将她从沙发上拉起,她刚站稳,那滚烫的手指已侵入指缝,五指紧密相扣,拉着她出了会客厅的门。 视线最后定格的,是凯瑟琳空空的眼睛。 走过门廊明暗交界的瞬间,脚下一空,他将她横抱了起来,他的步伐又大又稳,熟悉的走廊在身侧倒退。 水汽扑上面颊时,他停住了。 庭院中央的石雕喷泉不知疲倦地向上喷涌,又在半空碎成万千水珠,哗啦啦地坠回。 气息在狭窄的臂弯里交缠,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被他攫取、吞噬。 无声循环了十几次后,放下了她。 他抬起手,动作很慢,带着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触碰到一缕贴在面纱上的发,极其耐心地用指腹将那缕发丝,理到了她耳后。 指尖并未离开,它顺着她耳廓的弧度,缓缓滑下,落在了她纤细的后颈上。他的手完全地覆盖住她的弧度,掌心温热,带着长期握枪和持缰留下的薄茧。 拇指一下下地摩挲着她颈后光滑细腻的皮肤。 动作很轻,像在确认某种存在,又像在无声地安抚受惊的羔羊。 她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线条:利落的颧骨,挺直的鼻梁,锋利的薄唇此刻微微开启一条缝隙,露出白皙的虎牙尖。 他低下头,灰绿色的眼睛深深看进她的眼底。 “莎” 他叫她的名字,沉得像叹息。 “告诉我......” 声音很低,近乎缠绵的语调,抚过面纱,落在耳中。 “你要我做什么?” “告诉我要怎么改?” 拇指依旧在摩挲她的后颈,带着固执的温柔。 “教我怎么爱你......好么?” 他说得很轻,很慢,里面盛满了困惑,痛苦,和寻求指引的渴望。 掌中之人回望他。 “希斯,我不要你的爱,我要自由,如果你真的爱上了我,就请给我自由。” 起先是喉咙深处压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接着,这声音断断续续,变成了笑声。 笑声很轻,在空旷的院中被夜风吹散。 他缓缓仰起头,望向那浩瀚无垠的星空。 这一刻,他是真明白了。 明白了。 * 伦敦巴林宅邸书房 “我在兰开夏时做了份计划书,”她推给二人一份文件,“让业务部去和朴茨茅斯船厂谈,我们免费升级他们的所有传统车床,条件是未来五年,所有新造舰船的核心传动部件——齿轮、轴承、精密丝杠,独家交给我们。” 巴林爵士点头,“可以。我们有人才优势,免费升级不会花掉我们多少成本,但能给他们省下巨大成本,而独家条款将锁死机床行业的竞争者。” 南希笑道:“这是不是就是你以前教我的,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对,是这个意思,”又推给两人一份,“军工端,舰炮铸造被伍尔维奇兵工厂垄断,但他们的炮尾闭锁装置合格率不高,这是解释原理的思维导图,由爵士给亨利,让他设计标准化闭锁铸模,将合格率提至百九十,然后将专利租给兵工厂,派3名监工驻兵工厂,按合格炮数收钱,避免技术泄露。” 又一份。 “爵士,请您动用巴林银行在曼彻斯特的关系,为棉纺巨头提供机床租赁+技术保障套餐。不能光卖机器,要卖服务。这能让我们快速渗透民用市场,分散风险。军用固本,民用开源。另外,反法联盟国里已经和法国开打的国家,军人或许在打仗,但他们的学者和工匠,” 爵士了然接话,“正在逃亡。好,我会资助逃出的机械师和匠人,提供安全庇护和体面工作,在莫兹利的学校里,让他们融入我们的技术体系。” 南希搂住她蹭蹭,她骄傲死了,开心死了。 “你终于恢复干劲儿了亲爱的!你还是那么厉害!放心!我保证让那些可怜的天才们,感觉像回到了母亲怀里一样安全,顺便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掏出来!” “真是令人敬畏的格局莎,这已不仅是商业,而是在锻造一个工业帝国。莫兹利是工业之手,而你,我们巴林家的明珠,是驾驭这双手的大脑。历史不会只记住瓦特,亨利,也一定会记住你!“ “没错亲爱的!以后历史书里就得写‘钢铁女王’塞琪.巴林!” “还有传奇女厂长南希.柯林斯。”面纱下传来笑意,“我们精工之冠,本来就有缔造工业帝国的价值!让我们一起努力把它举起来吧!” 阳光热热地照进来,宛若雄心壮志与至真感情交织的光芒。 参加了几个工业商会,接受了《泰晤士报》主编采访后,日子难得空闲了几天。 已是秋天,巴林府邸的厨师终于舍得拿出她从兰开夏郡带回的特产了,上好的烟熏火腿、浓香的兰开夏奶酪,活泼的巴林小公子,也戴上兰开夏精致的蕾丝花边领巾。 吃过早饭,她、巴林、南希、伍德带着卢卡斯,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出门去玩。 他们去伦敦剧院看了《仲夏夜之梦》。 没有选择包厢,而是坐在正厅前排,能清晰地看到演员们夸张的表情和精美的戏服。当那个搞错花汁的精灵在台上滑稽地蹦跳,引得全场哄堂大笑时,连巴林爵士也忍不住笑了,卢卡斯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小脸兴奋得通红。 第117章 看完戏,他们去了以精致甜点闻名的戈林餐厅。 吃完正餐,侍者端来招牌的杏仁蛋白霜塔——酥脆的外壳,内里是丝滑的香草奶油和新鲜浆果;还有小巧玲珑的樱桃酒心巧克力,轻轻咬开,甜蜜微醺的酒液便流淌出来。 小心地撩起面纱一角,将一小块巧克力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巴林爵士和南希谈笑风生,卢卡斯开心地舔着勺子上的奶油。 吃完后,巴林和王莎同时喊来侍者,又同时相视一笑,懂了对方相同的意图。 惬意的午后,几人换上了利落的骑装来到马场。伍德为卢卡斯挑选了一匹温顺的小马,亲自教他,几个大人围着他,以保证他的绝对安全。王莎骑上了一匹漂亮的黑色母马,没想到换个身体,还是可以驾驭。 卢卡斯在后面兴奋地喊,“塞琪女士!我会骑马啦!天呐!” 回头,冲儿子粲然一笑。 看回前方,策马奔驰,风掠耳畔,她感到久违的自由! 在她享受明媚时光的每一秒,总有一道目光,在远处默默地追随。 他坐在剧院最高层最角落的包厢里,看她和演员互动。他坐在临窗的暗处,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威士忌,看她和巴林爵士低语、和南希分享甜点,看她品尝巧 克力时那弯起的笑眼,舌根难以言喻的酸涩,比他喝过最劣质的酒还要苦。 在马场,他远远地缀在树林小径的边缘,看她黑发飞扬,那笑容明媚得能穿透面纱。 他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只能躲在阴暗处,贪婪地窥视不属于他的温暖和光明。 因为晚餐吃得有点撑,一行人提前下了马车,溜达着往家走。 通往巴林家宅邸的是一条安静的,种满英国梧桐的小巷。 树上橙黄橘绿,树下笑语盈盈。 直到看到巷子深处那躲在树下的人影。 那个位置,如果马车停在院门处,是看不见的。 “是父亲!” 巴林把一个盒子给她,拉着一脸鄙夷的南希和伍德先回去了。 “出来吧。”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树荫中剥离出来,希斯克里夫穿着黑色大衣,黑发有些凌乱,帽檐下的眼睛,带着被发现的狼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莫名透着一股被遗弃的落寞。 “希斯克里夫,谢谢你让卢卡斯能自由过来,也谢谢你允许他在巴林家过夜。” “父亲,谢谢您。” “这个,”她把精美的打包盒递向他,“是给你的。” 希斯克里夫明显一怔。 几秒后才接过,入手有些分量,他带着一丝困惑,低头拆开盒子。 里面是好几种包装精致的巧克力。 “父亲,我们今天在餐厅吃的!可好吃了!塞琪女士和教父都想着您呢!”孩子学着她在马车里的语气,“塞琪小姐说,您小时候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现在三十多了,肯定也不会自己去买了。”卢卡斯补充道,“我以后长大了写了书赚了钱,也给您买!” 手指猛地收紧,关节绷得死白。 他当然记得白天。 记得她和巴林一起叫来侍者,打包了什么东西,他想过是给卢卡斯,是给巴林家的孩子,或者某个他不知晓的人,但他从未想过……从未敢想……那会是给他的。 他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但强迫自己尽量平稳地对儿子说:“卢卡斯,你先去找教父。” 孩子乖巧地点点头,跑进去了。 “莎,”开口哑得厉害,“你……你还能想到我,在意我能不能吃到好东西,我……是不是还有希望?告诉我……我还有希望,对吧?” “希斯克里夫,你是孩子的父亲,我希望你好。”她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柔,也像月光一样冷,“但也只是希望你好。” 他张口,想再说什么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 车身装饰着韦尔斯利家族徽章。 莫宁顿穿着剪裁完美的礼服,姿态优雅从容,脸上挂着礼节性微笑,看到希斯克里夫也在,眯了眯眼。 “巴林小姐,希斯克里夫上校,”行了个标准的鞠礼,“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 身侧骤然升腾起敌意,那是被入侵领地的猛兽,进入了战斗状态的气息。 “韦尔斯利伯爵!”希斯克里夫挂上了一种令人不适的‘热情’笑容,他揽住莫宁顿肩膀,仿佛两人是亲密无间的挚友,“巴林小姐,伯爵可是位妙人啊!尤其是在深情方面!回巴林府这么久,听过伯爵的爱情故事么?” 两人的笑意同时凝固。 第64章 希斯克里夫仿佛没看见两人的表情变化,继续用那种分享男人间秘密的口吻,对着她‘爆料’。 “巴林小姐不知道吧?我们尊贵的韦尔斯利阁下,可是个痴情种。在爱尔兰的戏台子上,就看了一个小戏子一眼,当晚就给人家养起来了,爱得不可自拔!”他故意停顿,发出低笑,“不怪伯爵陷得深,那小戏子好看啊,那金棕色的头发,那蓝眼睛,那高挑的身段,十足好看!更妙的是,那小演员争气啊!连着给我们伯爵生了好几个!啧啧,这爱情真是感人肺腑。” 理查德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他生气的点,并非希斯克里夫揭露了他有情人和孩子,这在贵族圈也不是秘密,他本也没打算瞒着巴林小姐,而是希斯克里夫这种毫无格调、如同在阴沟里打滚的传播方式,以及那粗鄙的措辞,严重践踏了心爱之人与礼仪底线! 猛地甩开搭在肩膀上的手,优雅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服,姿态恢复从容。 “上校阁下,我对您贫瘠的见识,以及如同泰晤士河底淤泥般污秽的措辞,感到由衷的震惊,以及怜悯。我是否有情人,是否有子嗣,这是私事。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谈资,或需要遮掩的秘闻!更不该在淑女面前议论!正如您在西约克的乡下,和有夫之妇那含糊不清的过往一样,是可以拿来说给巴林小姐听得么?” 对那瞬间难堪的脸一笑,也拍拍他肩膀。 “非要这样彼此恶心么?上校阁下?” 转向王莎,带着疏离的歉意,“巴林小姐,让您听到如此不合时宜、缺乏基本教养的言论,是我的疏忽,我替他向您致歉。” “伯爵的大度令人钦佩,我想上校也不过玩笑罢了,我也替他和您致歉。” 寒暄两句,目送伯爵进院门后,她转向那吃了瘪在磨牙齿的人。 “希斯克里夫,你还有基本的礼貌么?他是爵士的挚友,对卢卡斯也很好,你在干嘛?希斯克里夫,和印度督察委员结仇,让首相的座上宾——枢密顾问官反感,究竟对你这个事务mp有什么好处?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你的富贵可是险中求来,经得起督察么?” “我会怕他一个花架子?!唐宁街10号又不是只有他能去!”他抓住她胳膊,急切道,“你真没听懂我刚才的话?!” “听懂了呀,他找了一个和伊莎贝拉容貌相似的女人,那又怎样?” “怎样?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暮光下那张脸扭曲着,“他找的那个女人,那张脸!他天天和那女人一起的时候,究竟存得什么心思!我就要你知道,你以前喜欢的是个什么东西,免得你上了他的当!” “人家是你情我愿,也不碍着我什么事,我也不会因此否定他,”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道,“但既然他是已有爱人育有子嗣的男人,我会避嫌。还是说,你觉得以我的人品,也会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 偏执的戾气凝滞了,他嘴唇尴尬地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化作几句含混不清、带着浓浓委屈的嘟囔,“还不是你以前…对他那么热情…刚见面…就因为他那张脸,对他不一样…” “哈,希斯克里夫,如果现在还认为,我当初对伯爵展现出的热情是因为他的脸,那你的位子爬到事务mp,也就到头了。” 几秒的沉默后,他忽得自嘲一笑,恍然大悟。 希斯克里夫,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你不过一时得势,有什么好得意忘形?当下际遇非为准,以后通达未可知,二十年后,你会连给韦尔斯利家族提鞋,都不配。 “所以,接下来的大战里,法国会出铁血大人物,而英国,会有更牛的人物出现,而这个人,姓韦尔斯利!” “你的智商终于回来了,现在你可以好好思考,该怎么对待莫宁顿伯爵了吧?” “我要思考的是,怎么让韦尔斯利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他执拗地说。 摇摇头,叹道,“随便你折腾吧,只要你别连累到孩子,也别再打扰我就行。” * 卡尔顿托利党俱乐部 水晶灯,深红色的皮革沙发,低声交谈的绅士们,权力与财富的低语。 希斯克里夫独自坐着,夹烟的手指摩挲着水晶杯壁。 一阵略显拘谨的谈话声传来。 第118章 敏锐捕捉到“朴茨茅斯”、“精工之冠”、“成本核算”等词眼。 视线穿过袅袅烟雾,是巴林爵士正与朴茨茅斯皇家船厂的代表在角落谈着事儿。 爵士眉头微锁,显然谈判并不算顺利。 他放下酒杯,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巴林爵士和船厂代表身边,“巴林爵士,晚上好。” 爵士看到是他,有些惊讶,“上校阁下。晚上好。” 周围的人看清是他,声音都微妙地减弱了几分。这位背景复杂的上校,其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靠山,不得不叫他们多些防备。 希斯克里夫揽住那位船厂代表,“朴茨茅斯船厂的拨款法案,最近在委员会讨论得很热烈啊。”拨款法案这个词,被他刻意加重。 对方脸色立刻变了,额头沁出细汗。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位不仅是上校,更是印度事务委员会的重要成员,是海军司库邓达斯的心腹!他的话,几乎等同于风向标。 “是…是的,上校阁下!”连忙应道,明显地恭敬讨好,“我正在和巴林爵士商讨和精工之冠的合作,希望能更好地为皇家海军服务!” “技术合作?提升效率和质量是好事啊。”希斯克里夫将烟圈喷到他侧脸上,笑道,“巴林爵士的信誉,精工之冠的技术,对你们船厂的长远发展很有帮助,我相信委员会在审议时,也会充分考虑到这一点。” 对方立刻心领神会,之前的焦虑和犹豫一扫而空,“上校说得极是!巴林爵士,关于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个合作框架,我觉得非常有前景啊!我相信这会是双赢!您明天就把合同给我送来吧!” 迫不及待地向巴林爵士伸出手。 爵士有些愕然,但还是与他握了握手,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希斯克里夫。 “那…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对着 希斯克里夫深鞠一躬,迅速消失在了人群里。显然,与这位“邓达斯二号”同处一室,让那位代表压力巨大。 “谢谢你的背书,上校先生。” “小事儿。”希斯克里夫摆摆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最近怎么样?” 爵士拿起侍者送来的两杯新酒,递给他一杯,将他请到身侧坐下。 “听南希说,睡眠安稳了,脸色也红润了,和孩子在一起很开心,也开始把更多精力投入到精工之冠上,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更好的方向…”希斯克里夫低声重复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液体灼烧着喉咙,激得眼眶通红,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因为我没有打扰她,她就更好了?” 抹了把脸,红着眼问他,“她就真的一点也没喜欢过我?我们...我们明明...” “喜欢啊。”爵士无奈地笑回,“我问过她。她说喜欢,她说,你长得那么好看,谁看了会不喜欢?”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更大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 “但是,没有意义希斯,”爵士的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喜欢也许对一些人而言很重要,但对她而言,喜不喜欢根本就不重要,至少,没有你期望的那种意义。” “爵士…我不会放弃的。我可以改,她不想我干得我就不干,我会温柔地待她…但我不会放弃,不能放弃。放弃她…”他摇摇头,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后面的话重若千钧,“放弃她…我自己…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声叹息。 “希斯,我跟你说心里话。当初我去军营里劝你,是真的以为只要你改变就会带来转机,作为教父,我也渴望卢卡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但是经过后来深入地观察了解,我现在必须承认希斯,我看错了她,大大地看错了。” 希斯克里夫埋下头,满是细小伤痕的手插进黑发里揪着,分明已不想听后面的话。 但爵士还是说了。 “她能理解你的苦衷和行为,甚至对你态度尚可,绝不代表她在犹豫。如同月亮,它可以为迷途者提供方向和关照,但绝不会让自己坠入泥潭,更不会与黑暗融为一体。” “让她原谅很容易,让她选择你可能性是零。” 握着空酒杯的手颤抖着,几秒后,酒杯跌在地板上,滚进黑暗里。 “也许是时候换一种方式去‘爱’她了。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放开她,也放过自己吧。” 推开俱乐部大门,雪茄和白兰地的气息瞬间被夜风驱散。 他微微眯起眼,看向高挂的月亮,那么亮,也那么冰凉。 走下石阶,招呼自己的车夫的手一顿,熟悉的自家马车旁,停着辆不起眼的黑车。 车夫裹在深色斗篷里,帽檐压得极低。 一个身影从那片阴影里探身而出,那张脸瘦削苍白,眼窝深陷,无声无息站在马车旁,像一道影子。 是邓达斯的管家。 走过去。 “上校。”管家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 他侧身,目光投向那辆黑车。 “阁下有请。” 第65章 希斯克里夫坐下来,扫眼对面。 灯光很暗,高背椅深陷阴影,只看得见搁在扶手上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尝尝这茶上校,中国广东的,刚从东印度公司的船上卸下来。”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希斯克里夫端起面前的茶,呷了一口,“阁下府上的茶,自然是上品。” 像幽灵般立在他身侧里的管家,躬身笑问,“上校先生,您前些时日为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的预付款,可是没少周转出力呀,巴林小姐可是欠了您一份不小的人情,怎么样啊?她有没有什么表示?你们的关系,有因此更亲密么?” 手指瞬间在杯柄上收紧,两秒后,他抬眼回望。 “啊,人情啊,她已经还啦,用我希望的方式。”扯出一个短促的笑,语气轻佻,好似在讨论一个玩具,“那女人顶着个面纱神神秘秘,男人嘛,都有些好奇,越是看不到,就越想搞到手拆开看看。呵,结果就那么回事!长得很普通,是带点罗马血统,但和美人没什么关系。现在?啧,我躲都来不及。” 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这就腻歪了?” “不仅腻歪了,还相当地后悔,她可不值那个价。” 管家挑眉道,“看来我们上校先生的真爱,还是亡妻啊,当初给夫人花钱如流水,可从没见您心疼过呢。” “别提她吧,”希斯克里夫沉沉叹口气,表情痛苦起来,“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 扶手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精工之冠给海军部的第一批密封阀,”声音正式起来,“快交货了吧?” 灰绿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抱歉阁下,没了解,您懂得,光顾着下面享受了。” “上校还是这么直接,”管家接过话,语气转为忧虑,“军舰是帝国的利刃,不容有失。然而,最坚固的堡垒也可能因一粒沙砾的疏忽而崩塌。我最近翻阅海军事务档案,发现历史上多少惨剧,往往源于某个关键部件在极限压力下的微妙偏差。” 细瘦的手指按上希斯克里夫肩头,“真出了岔子,那就是惊天祸事。不过,灾难嘛,往往总是和机遇相伴。只要是有价值有前景的产业,在风暴过后总会等来更强大、更可靠的主人,也非坏事,您说呢?上校先生。” 颧颊凹出阴影,但立刻地就又松弛了。 “话说得没错,就是不够精准,只有可信的灾难才是机遇吧?比如那个莫兹利,顶着陛下的背书,出了岔子只怕会严查啊,毕竟要打陛下的脸面嘛?”灰绿眼睛掠过阴影,“是吧?阁下?” 阴影里传来笑声,那只手指指管家,“你看,你白活几十年了吧,没有希斯一半谨慎啊。” “是,惭愧,所以有些事,就是需要上校先生这样谨慎之人,才办得到嘛?” 不接反问,“这精工之冠,好像是巴林家的产业吧?听说巴林先生,对咱们托利党一向慷慨啊。” “慷慨?”回答地还是管家,“一时之慷一时之慨罢了,金库大门的开关在别人手里,哪有自己握着来得痛快?要多少,挖多少,那才真正的慷慨。” 希斯克里夫端起茶杯,热气氤氲,熏红了眼。 阴影里的手正正指向他。 “加尔各答总督府的空 置,真是令人忧虑。那片疆域,维系着帝国的荣耀与财富,急需一位手腕与忠诚都经得起考验的舵手啊,首相阁下昨天问我,觉得这新一辈年轻人里谁更适合啊?这可真是,一个需要慎重回答的问题呀。” “您的回答对首相阁下非比寻常,自然要谨慎。”他放下杯子,脸上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在下也会谨慎仔细研究细节,确保那批密封阀,万无一失。” “希斯克里夫上校,前途不可限量啊。” 阴影中的那只手离开扶手,拿起银匙,缓缓搅动杯中早已冷却的茶。 第119章 巴林宅邸院门打开。 伍德拿着卢卡斯列的书单走出,紧了紧厚呢外套的领口,准备融入伦敦湿冷的雾气中。 刚走了没几步,巷子里便闪出两个黑影无声地挡住了他去路。 是希斯克里夫和那个勤务兵杰克。 两人帽檐压得很低,还都裹着黑围巾,简直像两个逃犯,伍德本能绷紧了肌肉,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短棍上。 “这不是上校先生么,有何贵干啊?” “跟我们去趟兰开夏。”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解释,“立刻,骑马,连夜赶路。” 伍德浓眉几乎要拧成疙瘩,“兰开夏?!去工厂?小姐知道吗?” “她不知道。” 他向前逼近一步,“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迎着伍德喷火的目光,希斯克里夫声音压得更低,“听着大块头。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没多顺眼。但如果你不想那批货出问题,就闭嘴跟我走!” 希斯克里夫的话像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神经,他厌恶死这个人了,但他更清楚,这人就像秃鹫一样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嗅觉。 胸膛剧烈起伏着,内心在天人交战。 十几秒后,他猛地一咬牙,“走!” 兰开夏郡,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 昼夜疾驰让三人都蒙上风尘,但没有休息,也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绕到了工厂存放首批成品密封阀的专用仓库,仓库管理员睡眼惺忪地被伍德喊起来,开了门,又被支使着去拿来了测量工具。 仓库内,一排排木箱整齐码放,里面是即将交付海军部的第一批蒸汽动力高压密封阀。三人用亨利改良过的高精度游标卡尺仔细测量核对了每一个零件的误差,确认都严格卡在海军标准内。 重新装好,希斯克里夫和伍德将所有木箱搬到工厂一个单独的、有厚重包铁门的地下密室,杰克去军营取东西。 希斯克里夫从衣服里拿出三把簇新的铜锁,锁身镌刻着布拉墨工坊徽记。 “咔哒!咔哒!咔哒!”三声清脆又沉重的落锁声,仔细检查过每一把是否完全锁死后,将三把钥匙扔给伍德。回来的杰克把几把枪怼他怀里。 最后,取出两张印有皇家海军徽章的封条,用力贴在门上。 “听着,现在开始,你要日夜守着,时机不到,不交货。” “那我怎么知道时机到没到啊?” “看报纸,”薄唇一勾,“大块头,我相信,你没看起来那么蠢!” 刚从厂门出来,希斯克里夫便跨马上鞍,杰克疑道,“光靠他一个行么?要不要我也留下来?” 马上之人勒住缰绳,冷笑道,“这种脏活在不确定我干没干之前,一般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最多再交给一个人,以他的体格完全能应付,上马吧,你还有更重要的用处。” 伦敦深秋,暮色沉重。 金黄的梧桐落叶在巷子里铺陈,踩过去嘎吱作响。 “希斯克里夫,叫我出来做什么?” 他穿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呢绒大衣,洁白领巾一丝不苟地扣到喉结下方,少见的精致,昏黄的路灯刚刚亮起,在那高挺的鼻梁投下阴影,深眼睛里翻涌着难以名状的炽热。 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说话我回去了。” “跟我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一丝…恳求? “不可能。” 她是因着他最近的正常,才应邀出来见面的,没想到第一句话就不正常了。 刚要转身回去,他却更快一步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距离近了,她能闻到他身上的皂香,盖过了那冷冽的气息,应该是刚沐浴过,头发上还有淡淡水汽。 “一晚。”他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就一晚。从日落到日出。” 黑眼睛里满是不解和警惕,“你又想做什么?希斯克里夫,我…” “我知道!”他突兀地打断她,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焦躁,“我知道你要什么。自由?让我…彻底滚出你的世界,是吧?” 他微微俯身,目光与她平视,火焰烧得更旺,“我给你。天一亮,我就给你自由。条件就是今晚一整晚,”希斯克里夫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一刻刻入骨髓,“都陪着我。没有算计,没有争吵,没有敷衍…好好陪着我,然后…我就滚。” 巷子陷入死寂,只有落叶被风卷起的细微声响。 他但凡答应,就会做到的不是么?这笔交易对她而言,很划算,不是吗? “只是一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对,只是…一晚。” “好。但不可以包括…”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希斯克里夫,我答应陪你一晚,但仅限于…仅限于…” “仅限于穿着衣服?”他替她说完,凑她更近,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至咫尺,梧桐树影和昏黄灯光在他脸上交织,勾勒出逼人的线条,男性强烈的侵略气息压过皂香,将她笼罩。 “看着我。”他的命令温柔但不容抗拒。 黑眼珠被迫看向那双灰绿的眼眸,那里面是要将她灵魂都吸进去的渴慕。 希斯克里夫抬起手,指腹隔着面纱,落在她紧绷的唇角,极其轻缓地摩挲。 “看来我确实是个禽兽,”他笑了笑,磁性的声音带着一种自厌的苦涩,“不然你怎么每次都往那儿想?” 第66章 他没有走任何有路灯的大道,而是拉着她在昏暗的小巷中缓步穿行。 手腕上那只手,一如从前灼热,力道却是从前没有地小心翼翼。 松松地圈着她摩挲,非要贴着,又怕捏碎了。 十几分钟后,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去哪啊?” “马上到了。” 竟是马里波恩区的区教堂。 月光挂在尖顶,又被乌云遮盖,教堂大门紧闭着,推了推,是从里面锁的。 希斯克里夫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段距离,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像一头矫健的黑豹般极速助跑,凌空跃起,足尖在粗糙的墙壁上借力一点,精准地攀住了彩绘玻璃窗的边沿。 单手稳稳撑起整个人的重量,长腿跨上,抽出匕首插入窗缝,伴随着一声木头的呻吟,那扇窗被推开。 无声翻进教堂里,几秒后,门从内开了。 教堂内很暗,空气中弥漫着蜡油气味。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穿过空荡的长椅,走向最前方。 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第一排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身侧。 灰绿眼睛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圣坛,“那天,就这儿。我…”他哽了一下,“用亨利那小子的专利,逼你说了我愿意。你当时…是不是就存了要死的心?” “恩。” 他苦笑一声,“我确实该死,对么?” “恩,当时的你真的该死,但现在的你不必了,因为死了既弥补不了当时的我,也于现在的我无益。” “你以后…会跟别人结婚吗?找个…配得上你的体面人?” 她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一笑,语气轻松,“拜托,我的脸能见人么?全英国都找不到第二的中国人,异教徒,长得也不符合英国审美,谁会娶啊?” “如果有呢?”他猛地转头,偏执地追问,“如果就是有狡猾的东西该死的长了眼呢?!” “我想要的,”她正经答道,“从来就不包括婚姻,特别是在这种女人结婚就彻底丧失人权的时代。” 心底某个角落莫名地一松。 她看着他,那双黑眼睛冲他弯起。 “我给你透露一个信息,我穿越的不仅是时空,还是一本书。”停顿几秒,以给他思考的时间,“你不是一般人,你可是这本书的男主角,希斯克里夫。” 浓密睫毛眨了眨,恍然悟道,“怪不得,怪不得你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怕我,”自嘲一笑,“怪不得就算你喜欢我的脸,也要远离我。” “恩,因为我超级了解你啊。原书里你很会利用 下一代呢,所以在你用卢卡斯邀请我的那个雪夜,我就知道你发现我了。” 所以她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哈,不愧是她,这才是她。 “所以希斯,好好干吧。你如果非要和韦尔斯利家争反法战场的军功,还真有可能做得到,毕竟命运总会偏向于主角的,不是吗?也许…你以后还会遇到两情相悦脾气相投的爱——唔!” 他吻住了她。 薄唇隔着那层薄薄的阻碍,重重地压在她的唇瓣上。 大手扣住她的后颈,引她微微仰起头,丝绸发出细琐的声响。 他微微启唇,温热的、带着一丝濡湿的舌尖缓慢地探出,带着灼热的呼吸,带着一种隔着宿命也要强行烙印的疯狂,在她的唇线上描摹着。 每一次舔舐,都让那层薄纱更深地陷入她柔软的唇瓣纹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如铁,像在对抗着体内即将爆发的火山。 第120章 她下意识蹙紧了眉头,身体微微后仰,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这细微的动静,却像一道冰冷的指令,瞬间冻结了希斯克里夫所有的动作。 唇不舍地退开,俯下身窝在她颈侧,在她耳边沙哑低语,“…湿了…怎么办?” 他说的是那层被他蹂躏过的面纱,唇瓣的位置已然被浸透,但这话听着怎么… 一股热意涌上脸颊,连耳根都烧起来。 她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那碍事又羞人的面纱,将那湿漉漉的丝绸胡乱塞进口袋。 “反正深夜也没人,不戴了!” 月光穿过乌云,短暂照进教堂里。 希斯克里夫呼吸都停滞了,自从她摊牌那天后,他就再没有这样光明正大地、近距离地看到这张脸。只能像个卑劣的窃贼,在深夜潜入她卧室,在阴影里偷窥。 他一寸寸地、贪婪描摹着她,小巧的脸,带着一丝未褪的薄怒,鼻梁秀挺,唇瓣因为刚才的吻而发红,泛着他留下的痕迹。 眼神幽暗得如同饥饿了太久的野兽,那目光太过赤裸,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别开脸,“走吧!我也不信这里的神,你也不信这里的神,大半夜的待在这儿干嘛?”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昏暗肃穆的教堂穹顶、冰冷的石柱、高悬的十字架。 “信。怎么不信?” 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这里有我信的神。” 黑眼睛稀奇地看回他。 希斯克里夫?信基督了?太阳明天怕是要从泰晤士河底升起来了!她想讽刺,可那眼神又似乎很真切,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只觉得荒谬绝伦。 他起身,再次攥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出门,从外锁好,重新融入伦敦湿冷的夜色。 月亮再次隐入密云,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冷雨,他脱下自己厚实的大衣,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脸。 路过威尔金森的俱乐部时,希斯克里夫的脚步微微一顿,眼神钉在不远处的街边。 她也想起来,当初就是在那里,也是雨夜,他给了她第一个终身难忘的“大惊喜”。 希斯克里夫把人带到怀里,俯下身,再次吐出那三个字: “对不起。”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沉甸甸的。 “恩,我原谅你。” 她裹紧了他的大衣,沉默地被他拉着,在湿滑泥泞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水冲刷着路面,将垃圾和污垢冲得横流,路过一个积满黑黢黢污水的坑洼时,希斯克里夫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像抱小孩一样抱了起来。 跨过那个水坑,也没要放下来的意思。 手臂收得更紧,让她紧紧窝在他怀里,大步朝着一个熟悉的方向走去——马里波恩区毗邻牛津街的街道。 开门的是约瑟夫,看清希斯克里夫怀里人长相后,瞬间露出活见鬼的神情,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仿佛希斯克里夫被什么恶灵附了体! 路过厨房时,正在吃夜宵的艾伦听到动静,探头来看,手里啃了一半的面包掉在了地上。 那是...巴林小姐?可那张脸,不是那幅画么?! 她眼神灼亮地跟上二楼,看希斯克里夫抱着人走进那间独属于贝拉小姐的卧室后,惊得捂住了嘴。 卧室里的壁炉燃地很旺,驱散了所有寒意和潮湿。 王莎依照好好陪他尽量依着他的约定,听话地仰躺在床尾,头半垂在外面,艾伦利索地打满好几桶热水。 “出去,艾伦。把门带上。” “我也想帮贝、巴林小姐洗头。” 贝拉小姐的遗嘱可是给了她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她多么遗憾在生前不曾为她多尽心啊。 “出去。” 最终还是顺从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留了个门缝偷看。 希斯克里夫坐在板凳上,那双经年握枪染血的手,此刻笨拙地穿梭在她冰凉的发间,将她的黑色长发拢起来,用木勺舀起温热的水,小心地淋湿每一根。 涂上皂液,带着薄茧的指腹,学着记忆里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发根。 她闭上眼,放松地享受。 这场景如此熟悉,却又恍如隔世。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在同样昏暗的灯光下,给他认真地洗头发。 他低着头,指间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在梳理着千头万绪的过往。 “如果…如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伤害你了…能像个…像个人一样…” “你会…给我机会吗?”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一个极轻的声音,叹息般响起:“不知道。” 低垂的侧脸看不清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那平静下汹涌的惊涛骇浪。 艾伦收拾完残局,放下棉布毛巾,再次出去了。 她斜靠在以前常半靠着的右侧床头,任希斯克里夫给她擦头发,他总是能有让人佩服的耐心,用毛巾包裹住她的长发,一点点、一缕缕地吸着水分。 紧绷的神经在确定的安全和笨拙的温柔里,竟也松懈下来了。 “你想家么?”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就是你来的那个地方…你想回去么?” 睁开眼,“不想。”她的语气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在那个世界没有家,那是几个,只要我失踪一满四年,就会立刻去报我死亡,只为继承我遗产的人,那不是家人。”苦笑一声,“我一想到他们报完,律师出现,告诉他们我的遗产一半给了我主治医生,一半捐给了儿童医院后那几张精彩的脸,就想笑。” “除了医生,就再没有人帮过你了么?” “我是无根水、路旁土,能帮我的,唯有挣扎奋起,千千万万次救我于水火的——自己。” 辛德雷欺辱你,林顿家看不起你,凯瑟琳没有选择你。那又怎样?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不放弃自己,总有一天会走向光明。 他的心好疼,疼得他几乎窒息。 “所以只要能保证基本安全,对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随即她又轻轻摇头,“不对,因为有了卢卡斯,因为巴林爵士和南希伍德他们,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他能说什么,配说什么,他把她逼得连那种世界都想回去了。 “希斯克里夫,现在的你和呼啸山庄那个无助的孩子,也不一样了不是么?”她的声音带上安抚,像在哄一个迷路的孩子,“你也有家人了,卢卡斯很爱你,耐莉,亨德利…他们也都是你的家人,好好和他们生活吧。” 希斯克里夫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也许是炉火太暖,也许是洗完头太舒适,也许是太累,困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身体也一点点软了下去,靠在了床柱上睡着了。 希斯克 里夫停下擦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调整她的姿势,让她更舒服地平躺,给她盖上被子。 在床边坐下,伸出手,像拍哄一个婴儿那样,极其轻缓地、一下下轻轻拍着她。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溢出眼眶,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砸在她的手上,紧接着,是第二滴…… 再次睁眼时,已晨光大亮。 雨后的空气清冽地从窗缝透入,壁炉里的火灭了,只余灰烬。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坐起身,目光落在枕边。 那里静静躺着她的面纱,不再是昨夜揉得皱巴巴的样子。它被仔细地清洗过,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皂香和烘烤过的气息。 床头柜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是蔬菜粥,烤鹅翅,一杯微微冒着热气的牛奶。 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新鲜苹果。 那种很红很红的苹果。 第67章 煤气路灯在夜雨里发出昏黄光晕,照着门口两个沉默的壮汉。 看清来人,两位脸上刻板的凶悍瞬间化为敬畏,迅速拉开了俱乐部大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轮盘声、珠子滚动声、纸牌的沙沙声、骰子的撞击声、赢家的狂笑与输家的咒骂交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海洋。衣着光鲜的绅士与满身汗臭的赌棍混杂在一起,眼里都燃烧着贪婪的火焰。 希斯克里夫所过之处,忙碌的荷官、巡视的打手,都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冲他致意。 “希斯克里夫上校…” “他怎么来了?” “汤姆老大呢?” 无视所有目光,径直走向走廊最深处一扇包着厚厚皮革的门。 门口站着两个保镖,比外面那两个更加精悍,看到是希斯克里夫,他们下意识挺直了背脊露出笑脸,但并未立刻让开。 “上校,汤姆先生他…”其中一个试图开口。 希斯克里夫看了他一眼,保镖顷刻噤声,身体不由主地向旁让开,并为他拉开了那扇门。 第121章 门内是一间装饰奢华却透着俗气的办公室,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色彩艳丽的油画,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坐着俱乐部的现任负责人——汤姆。 汤姆看起来和这环境格格不入。 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削,黑溜溜的眼珠,一张脸出奇的年轻,甚至带着点未脱的稚气。看到来人,嘴角挂上了人畜无害的、近乎腼腆的笑意。 “希斯大哥!”他的声音清亮,语气惊喜又亲昵,“好久没来了吧?快请坐!”殷勤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又亲自去倒酒,“下雨了?喝点儿暖暖身子?上等干邑。” 希斯克里夫没有坐,也没有接酒。 “汤姆。把灰狼这六个月的内账给我,现在。” 酒杯还恭敬举着,脸上笑容更甜了,“内账?好!不过大哥,您说的是哪一笔啊?我们这里每天进出的流水可不少,内账也好几本呢不是?” “别跟我装糊涂,汤姆。”希斯克里夫向前逼近一步,“所有内账,一分钟内拿给我。” 语气平淡,眼神却是赤裸地威胁。 笑容终于僵了,他放下酒杯,走到巨大的保险柜前,转动密码盘,金属门无声滑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并不起眼的黑布包,掂量了一下。 没有立刻奉上,而是拿着账本慢慢踱步,停在希斯克里夫面前一步之遥,微微仰头看着他。 “您是老大,您说了算。”他耸耸肩,“不过大哥,您可得小心收好了。这东西…烫手得很。万一…我是说万一,它不小心‘泄露’了出去,不止我要倒霉,您前途也全毁了啊,还有特罗布里治先生,还有…”他指指上面,“那位只怕要被连累…啧啧,那场面,我都不敢想。” 希斯克里夫冷笑一声,夺过东西,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汤姆,”在拉开门把手的前一刻,他脚步微顿,声音冰冷清晰,“知道为什么留着你吗?” “哦?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一条会算数、会咬人,还会…通风报信的狗。” 说完,他拉开门,消失在门外喧嚣的灯光和烟雾中。 汤姆走到窗边向下看,脸上那无害的笑容彻底消失,变得一片阴冷狰狞。 俱乐部门口,昏黄的灯光在雨幕中摇曳。 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正慢悠悠地经过,希斯克里夫看都没看,直接抬手拦下。 “去圣詹姆斯广场6号!”他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 “好嘞,先生!”车夫吆喝一声,甩动了鞭子。马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吱呀声,迅速驶离了灰狼俱乐部门口那片昏黄的光晕,融入更深的雨夜。 圣詹姆斯广场6号? 那不是——莫宁顿伯爵的府邸么?! 车厢内一片昏暗。 隐约可见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是杰克。闭着眼在假寐,直到马车拐过一个弯,彻底远离了俱乐部,他才缓缓睁开眼。 “安排你的干完了?”希斯克里夫的声音低沉。 “恩,明天一早的头版。一个废了点儿事花了点儿钱,另一个差点吓尿了,都不用花钱就配合得很。” 希斯克里夫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被雨水模糊的街景。 “上校,为什么要放过汤姆?以他的个性,很有可能一会儿就会去找特罗布里治,添油加醋地报告他的‘希斯大哥’嚣张地抢了东西。”观察身侧人脸色,“您就是让他去通风报信?让那位知道您拿到了证据?” “杰克,真正能一击毙命的证据,绝不是汤姆这种货色能接触到的,我是需要他报信,但不是去通报我拿到了证据。” 杰克笑了,“明白了,您是要给天平,好好加加码。” 黑色布包扔给他,一只有力的大手赞许地拍拍他脖子。 马车在雨夜中疾驰,碾过积水,溅起水花。 圣詹姆斯广场那一排排气派的宅邸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清晰。 希斯克里夫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衣领,眼中最后一丝情绪也收敛,扣响黄铜门环。 门开了一条缝,管家审视地扫过他,好几秒才认出来人,一脸惊异地将他引入院中,请进温暖明亮的会客厅。 “请稍候,上校阁下。” 管家上楼通报。 希斯克里夫坐在真皮沙发上,水滴从大衣下摆滴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痕迹。 楼梯传来脚步声。 莫宁顿伯爵出现在会客厅门口,他穿着丝绒家居服,看到来客真是希斯克里夫,眉头蹙起,表情闪过疏离和被打扰的不悦,但旋即换上了笑脸。 “瞧瞧,伦敦的雨夜总能带来些意想不到的访客。希斯克里夫上校,原谅我穿睡袍接待,实在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有‘贵客’临门。” “雨确实不小,”希斯克里夫冲他抬眉,“泰晤士河的水位怕是又要让市政那帮蠢货头疼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走到莫宁顿侧后方,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时新的淡紫长裙。她有着一头浓密的金棕色卷发,皮肤白皙如瓷,一双蓝眼睛大而明亮,像上等的喀什米尔蓝宝石。 她好奇地探身,目光落在陌生的访客身上。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瞬间被那张脸攫住,灰绿的眼眸掠过一丝冰冷的鄙夷。 金发蓝眼,轮廓,真真是熟悉得刺眼,待多看两眼,绷紧的脸便不由地松动了,下意识地收敛了戾气。 察觉了他的凝视和变化,莫宁顿脸色一沉,侧头对女子低声道:“罗兰,回房间去。” 女子顺从地点点头,又好奇地瞥了希斯克里夫一眼,才转身消失在楼梯深处。 理查德这才进门,在壁炉旁站定,指指酒柜, “喝点什么?白兰地?还是现在流行的加了苏打水的霞多丽?” “白兰地就行。” 莫宁顿用‘你还真不客气’的眼神瞥他一眼,亲自取出给他倒了一杯。 “稀客深夜造访,”他挑起浅金色的眉毛,“该不 会是,有什么大事儿要发生吧?” “不愧是韦尔斯利伯爵,”自得地抿一口,“比起河水的泛滥,议会里某些暗流更危险啊,我特来知会伯爵一声,好提前防备。” “议会不一直都是这样?东印度公司的船吃水深些,西印度群岛的糖价波动大点,大家各凭本事,在规则里航行罢了。难道您发现了什么新‘暗礁’?” “各凭本事自然好,怕的是,有人不想让船靠岸,只想等着它触礁沉没,好去捡拾漂浮的‘货物’。首相年轻,自然希望看到船队兴旺,可有些习惯了在沉船废墟里捞好处的老水手,恐怕不那么想。” 莫宁顿品了品这话,越品越严肃起来。 “您深夜冒雨前来,和我探讨航海哲学,就是为了抱怨船不好开?”他在旁边的单人位坐下,手指在光滑的椅子扶手上敲击起来,“难道,您这艘原本在老水手护航下,眼看就要驶入加尔各答港的‘新星号’,突然想…改变航向了?” 话都到这份上了,希斯克里夫开门见山道,“印度总督的位置,我退出。” 理查德眯起眼,没有半分欣喜,只有更深的怀疑,“哦?您深夜跑来,就为了通知我…您主动退赛?这可不是您希斯克里夫上校的作风,直接说吧上校,究竟干什么来了。” “邓达斯要对精工之冠动手。” “对精工之冠动手?”浅眉深蹙,“这老毒蛇。” 十几秒后,他反过劲儿来,“不对啊,精工之冠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巴不得他们倒霉么?你会为了巴林爵士和邓达斯反目?好心来告诉我?你在逗我么希斯克里夫?”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的《泰晤士报》会很有趣,而我,刚刚拿到了他挪用公款非法开设赌场的证据,”冲他举杯,“为了庆祝,我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 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变得急促。 “希斯克里夫!你拉我下水是吧?!自己玩火,还想拉着我一起在火药桶上跳舞!邓达斯的手段你比我清楚!你想让我当你的挡箭牌?!” 邓达斯只要知道希斯克里夫今晚来过这里,无论两人谈了什么,无论手里的证据有没有转交给他,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对邓达斯来说,他就已经是敌人了。 “挡箭?是结盟。为了弥补你我的战友。”希斯克里夫嗤笑一声,“总督竞选投票,如果那天我参会的话,我投你一票。” “投我一票?前提是你和我能活到那天吧!” 理查德起身走回酒柜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壁炉火光在他幽深下来的蓝眼睛里明灭不定。 其实就算没有希斯克里夫的算计,他一旦知道邓达斯会对巴林不利,也不会坐视不管,因为他珍惜这份真挚的友情。 而邓达斯那条老毒蛇,因为以前的隔阂,政治理念的冲突,本来也不会支持他这个非嫡系,就算不推希斯克里夫,也是别的邓达斯党。 第122章 而首相皮特年轻,又谨慎,对邓达斯这位中年还劣迹斑斑的老伙计已有割席之意,寻求年轻的新盟友是大势所趋,不然他也不会当上枢密院顾问官,成为唐宁街10号的座上宾。 有国王背书,说服皮特保住精工之冠不难,有现成的证人制约邓达斯,对他理查德而言,更不是坏事。 问题是…那条毒蛇如果来阴的… “他如果玩阴的,先死的也是我。” 希斯克里夫握着冰冷的酒杯,目光穿透摇曳的火光,直视理查德。 蓝眼睛看回他。 “我不是三岁小孩儿希斯克里夫,我要知道你愿意付出如此巨大代价的,真实原因。” 良久,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的雨声。 “理查德,如果那批密封阀在海上‘意外’失效,被送上绞刑架的,是你八年前离开的,故人。” 酒杯掉落,酒液在地毯上渗出枝桠。 宛如那夜的雪花 第68章 天幕刚刚褪去浓黑,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城市还在沉睡。 梧桐树荫下,希斯克里夫裹着半干的大衣,帽檐压得很低,目光穿透雨后薄雾,死死锁住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徽章的大门。 他身旁,杰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晨雾在他紧皱的眉梢凝结成水汽。 终于,府邸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车夫利落地将停靠路边的马车驶到门口,片刻后,穿戴讲究的莫宁顿伯爵快步走出,迅速登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辚辚启动,朝着唐宁街的方向疾驰而去。 帽檐下紧绷的下颌线松了。 “上校!”杰克再也忍不住,声音是压抑地恐慌,“您确定吗?莫宁顿伯爵要是没按您预想的来呢?要是他没‘选择性地’跟首相说,而是全盘托出了呢?”越说越急,“追查下来,即便那位坐实了罪名,您开设赌场、高利放贷也坐实了呀,”他不敢说下去,“岂不是要跟着一起…” “一起完蛋。”希斯克里夫替他说完,帽檐下的眼睛在熹微晨光中闪闪发亮,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狂热和兴奋,“拉着他一起完蛋,那可再好不过了。” 杰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上校,那是您拼了命挣来的军衔,步步为营才得到的席位啊。” “杰克,你信基督吗?” “当然信,上校。” 深眼睛投向虚空,唇角微微扬起,像在思考一个幸福的问题,“如果基督受难,需要你舍去前途名利去救,你会救吗?” 杰克毫不犹豫,“当然上校!我会献上我的一切,包括生命!那是信徒的荣耀!” 他笑了笑,抬手重重地按在杰克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年轻人晃了一下。 “中士杰克!” “在!” “我命令你!立刻去接卢卡斯!把他安全送到巴林府邸!”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命令刻进杰克的灵魂,“然后留在那里!事情结束之前,寸步不许离开塞琪.格林!” 杰克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咬紧牙关,挺直脊背,脚跟并拢,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遵命!上校!” 巴林爵士拿着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泰晤士报》,步履急促地走进客厅。 他将报纸摊开在茶几上,令王莎看那篇占据显著位置的报道。 “是你安排的采访么?” 那是一篇采访海军司库下属首席检验员的报到,这位检验员以检验严密出错率低闻名。他在采访中详细介绍了自己在兰开夏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检验第一批密封阀的全过程,确认那批密封阀尺寸精密、工艺精湛,完全符合甚至超越海军标准。 “我没安排啊,是南希回总厂前安排的吧?” “她没这么细心。” “泰晤士报?什么报道啊?”大少爷凑过来瞅了瞅,笑了,“肯定是波尔在讨好你啊!”看她眼里闪过芥蒂,忙又道,“这没分寸讨人嫌的家伙!我早和他说了没戏了还要搞这些!等着,我这就去和他再强调一遍!” 和大少爷擦肩的,是来送卢卡斯的杰克。 “谢谢你,杰克。艾伦在呢,让她接送卢卡斯就好,还麻烦你耽误公务送一趟,”看他眼圈发青,爵士忙将人请到沙发上,“快坐下歇歇吧。” 王莎亲自为他倒了杯热茶。 杰克局促地接过,道了谢,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后,并没有告辞的意思,安静地坐着,目光警惕地扫过门窗,身体微微紧绷。 卢卡斯依偎在王莎身边,看三个大人表情都有些尴尬,仰起小脸起话题道:“杰克叔叔,趁着父亲不在,您给我讲讲父亲在印度打仗时的样子吧?是不是很厉害?” “是的卢卡斯少爷,上校他非常厉害。”杰克缓缓开口,“那时候情况糟透了。上面的老爷们在伦敦吵吵嚷嚷,战略变来变去,我们这些当兵的被来回溜,”他摇摇头,语气沉重,“印度的丛林热得像蒸笼,蚊子比子弹还毒。雨季一来补给就断!饿着肚子打仗是常事。霍乱、疟疾,比敌人的刀枪 还可怕,成片成片地倒下,到处都是绝望的哀嚎…” 卢卡斯眉毛不自觉凝起,仿佛也看到了那片地狱般的景象。 “但是上校他就像铁人!甭管多离谱的命令,总能找到缝隙去执行,也因此被调来调去地支援,总在最要命的时候出现。” 杰克的眼神亮起来,充满了崇拜。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被困在一个小山头,下面全是敌人。大家都以为死定了,没想到上校他带着一队骑兵硬冲了进来!他身上全是血,自己的、敌人的,马都死了好几匹,战后军医检查,他身上的伤多得数不清,至此我们私下都叫他‘疯子’,因为他真的不怕死!可我们都愿意跟着他打有血性的仗,而不是一直退。” 卢卡斯听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也莫名揪着,转话题道,“杰克,那你是怎么成为希斯克里夫的勤务兵的?因为一起打仗么?” 提到这个,杰克脸上的沉重褪去,“这个说起来有点惭愧。” “那时上校还只是个临时被提拔的少校,但因为有一仗打得太漂亮,硬是把整个战线的颓势给扳回来了,康沃利斯阁下就破格嘉奖,直接向议会申请升他为中校!并特许他亲自挑勤务兵,我们一排人站在那儿,各自说说自己有什么本事,能伺候好长官。勤务兵嘛,说得肯定不是多能打仗,有的说会剪头刮脸,有的说会打理马匹擦皮靴,有的说会打牌技术好,轮到我,”杰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除了打仗没爱好啊,大声报了自己的名字后就卡壳了。” “结果您猜怎么着?一直没怎么抬眼看我们的上校,听到我的名字,突然就抬起头,那眼神特别亮!他直接指着我说:就他。康沃利斯阁下问上校:不再问问别的?这小子打仗可以,照顾生活怎么感觉笨手笨脚的。上校说,” 杰克模仿着希斯克里夫当时的语气,低沉而笃定,“叫杰克的,差不了。” 叫杰克的,差不了… 刚端起茶杯的手顿住。 豪斯小镇,她第一次女扮男装,跟着那个阴鸷危险的男人走近詹姆斯的事务所,詹姆斯问她怎么称呼,她说,叫杰克就好。 “莫宁顿伯爵阁下到访。” 管家的话打断思绪。 理查德走了进来,他穿着非常正式的礼服,显然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过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她身上,那眼神很复杂,还送了她一大捧香根鸢尾,有紫有黑,给她弄得有些懵。不等她反应过来道谢,他已经把巴林爵士叫走离开了。 两人一直到午饭时间都没结束。 今天的午餐食物异常丰富,因为吃饭的人是真的多。 长长的桃花心木餐桌两侧,坐着巴林一家三代、王莎、卢卡斯、莫宁顿伯爵,以及还没告辞的杰克。 理查德坐在她斜对面。 他吃得很少,只是总端起酒杯,每次端起酒杯,视线都会穿透杯子看向她。 坐在主位的巴林爵士,这位一贯睿智从容的绅士,眉宇笼罩上罕见的凝重,切牛排的动作比平时用力得多,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引导席间的谈话,只是沉默地咀嚼着。 杰克哪怕坐在餐桌上,目光也在警惕地扫视窗外,迅速吃完盘中食物,就不动了。 这一切都像细密的针,刺着她敏感的神经,她半掀开面纱小口用餐,照顾着卢卡斯,状似无意地问杰克,“中士,您今天?没有军务在身吗?” “报告巴林小姐,最近都没有。” 结束压抑的午餐,带着卢卡斯到花园透透气,她坐在爬满蔷薇的花架前,卢卡斯依偎在她身边。没想到的是,杰克如同影子般也跟来了,守在几步远处,背脊挺得笔直。 翻开随手拿来的亚历山大.波普的诗集,给孩子讲解。 太阳渐渐西斜。 理查德似乎终于和巴林爵士结束了漫长的密谈,走进了花园,朝她走来。 第123章 他在她面前站定,无视了杰克瞬间警惕起来的目光,也忽略了卢卡斯好奇的眼神,只是专注地看着她,那双狡黠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塞琪,”他的语调郑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做到。” 王莎微微一怔,“伯爵阁下,您已经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 “不。”他摇摇头,“这份帮助,是基于您和巴林的关系,而我,”深吸一口气,“我曾答应过一个人,答应为她做一件事,我让她慢慢想,因为我的承诺对她永久用效。可惜,我还未能兑现,她便…离开了。” “今天,我想把这个未完成的承诺转赠给你塞琪。无论你需要什么,我必将竭尽全力为你达成。” 心脏猛地一跳。 看着那黑眼睛里的震惊和了然,知道她已明白了,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充满了自嘲。 “早知道还能回来…” 轻叹口气打断他,对卢卡斯道,“卢卡斯,中国也有首诗,像波普的《春天颂》一样感慨人生短暂。” 孩子立刻表示要听,她轻声念诵着译文:“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塞琪女士,这首诗是教我们人生短暂,要珍惜当下,珍惜眼前的人,不要总是沉溺在对过去的悔恨或思念里,对么?” “真聪明。”她揉揉他浅金的发。 理查德浑身一震,许久,他闭了闭眼,笑了。 目光再落回她眼睛,只余真诚,“有没有想过,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卢卡斯在,他没有说那人的名字,但除了卢卡斯,三人都知是谁。 如同磐石般伫立的杰克,在听到莫宁顿亲口说出“给他一个机会”时,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泪水泄露出来。 一直在用余光注意他的王莎,直觉的警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她猛地站起身,目光依次扫过神情复杂的莫宁顿、眼眶通红的杰克,最后落在正在走近,同样面色沉重的巴林爵士身上! “究竟怎么了?!” “希斯克里夫他到底做了什么?!” 第69章 梅菲尔区。 细细密密的雨,毛毛地下在身上。 这里的巷道虽暗,却比别处更宽,两旁矗立的联排别墅透着古老贵族的矜持与威严。 巷口已然堵死。 身前都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没有叫嚣,没有警告,只有冰冷的杀意在潮湿中弥漫。十几个人,像鬼影,穿着黑衣,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双嗜血的眼睛。 棍棒、短刀、斧刃的寒光在雨丝中浮动。 没有枪械,这里是伦敦,是梅菲尔,清晨的石板路只能留下不幸劫案的痕迹。 “希斯克里夫上校,”特罗布里治的声音在雨幕里浮着,厚嘴唇在黑暗中开合,小眼睛闪着恶狠狠光,“为了女人坑兄弟是吧?那就别怪兄弟不客气。”他晃晃手里带血的刀,阴笑,“放心,哥很公平,卖你的,哥已经帮你宰了。” 希斯克里夫狞笑道,“谢啦兄弟,不然还得脏我的手。” 脱下被雨水浸得沉重的大衣,随手抛在地上,手探入马甲内袋取出一粒小东西,小心剥开包裹的油纸,露出深褐色的方块。 是巧克力。 舌尖尝到微苦的香甜。 糖纸被重新叠好,仔细放回贴近心口的衣袋,一道寒光闪过,腰间的乌兹钢匕首已在手中。 特罗布里治喉结滚动了一下,向更后退开。 希斯克里夫动了! 身体与杀手交错的瞬间,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对方持斧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拗!骨头错位的“咔嚓”声,一声压抑的惨哼,斧头脱手。 微弯腰避开横扫的铁棍,刀刃斜斜向上疾掠,刺入持棍者的脖颈。一个不可思议地拧身,用尸体作肉盾挡住挥来的斧子,匕首已深没入对方侧腰。 战斗瞬间进入最残酷的白刃绞杀,希斯克里夫像一头被激怒 的孤狼,在狭窄的巷道中腾挪闪避,匕首就是他的獠牙,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尖啸。没有华丽招式,只有最直接、最高效的戳刺!刺眼窝!割喉管!踹膝盖!每一次攻击都精准地落在人体最脆弱、最能瞬间瓦解战斗力的部位! 仿佛背后长眼,猛地低头矮身,斧刃擦着头皮掠过,削掉几缕黑发,匕首顺势反手向上,狠狠捅入对方毫无防护的腋下,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冰冷的脸上。 另一个杀手挥舞铁棍,试图砸碎他的头颅。 希斯克里夫不退反进,撞入对方怀中,捅进对方心窝一拧!那人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凶光瞬间熄灭。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石板路上的血污。 巷子里充斥着压抑的痛哼、沉重的喘息和利刃入肉的闷响。 地上已经躺了十个人。 看着越逼越近的身影,特罗布里治小眼睛骤然睁大,越过那染红的肩膀,对着巷口的方向拔高声音。 “塞琪小姐?你怎么来了?!” 像被滚烫的铅弹瞬间击穿神经,希斯克里夫的头不受控制地扭向身后的巷口,黑洞洞的,空无一人。 左肋下方,锐利的剧痛骤然炸开! 一柄细长尖锐的制式短刀,刺穿了他肋骨的缝隙。 剧痛让视野瞬间发黑。 身体本能弓起,但握刀的手更快!反手一刀削掉了偷袭者大半张脸,然后才踉跄后退,撞在湿冷的墙壁上,留下刺目的血手印。他咬死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希斯克里夫!你说说你啊,怎么就糊涂到敢咬主人了呢?!” 雨水顺着雕塑般的脸淌下,吐口血,挑眉嗤笑道,“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狗啊!” “找死!给我杀了他!看他嘴还硬不硬!” 短柄斧带着沉闷风声当头劈下!左右两侧的杀手同时动了,铁棍横扫下盘,剥皮刀刺向肋下,瞬间封死了所有闪避空间。 躲开致命斧头和短刀,右腿却被铁棍扫中。 匕首快出残影,地上躺着扭曲呻吟的躯体,扫一眼,仍有六个杀手围着他,眼中凶光更盛,他们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 特罗布里治厚嘴唇无声地咧开,小眼睛闪烁着得逞的寒光。 一柄沉重的铁棍带着千钧之力横扫而来,对方被刺中倒地前,棍头重重砸在他的腹部!饶是绷紧肌肉承受,也向后踉跄跌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两个精悍杀手,一左一右,趁机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高墙上一跃而下!黑影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双铁拳砸在持刀杀手的太阳穴上。“噗”的一声闷响,如同砸碎一个西瓜,杀手连哼都没哼出声,软软栽倒。 没有一息停,直接一腿扫在另一个杀手膝弯,夺刀封喉。 是杰克。 巷口传来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最前是巴林爵士和莫宁顿伯爵,他们身后,是几名身材魁梧的持械护卫。 看到这阵仗,特别是看到莫宁顿伯爵,剩下三个杀手明白任务已经彻底失败,没有丝毫犹豫,皆狼狈奔逃。 “特罗布里治,”莫宁顿御马近前,“告诉邓达斯,我明天会去拜访,为表诚意,这烂摊子我帮你们收了。” 希斯克里夫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墙壁滑落。 身下的血水迅速扩散,温热的触感被深秋的冷雨急速带走,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五彩斑斓的光晕。 特罗布里治离开的背影在视野里晃动、分裂。 就在意识即将熄灭的刹那,一双温暖的手托住了他。 朦胧的面纱垂落在模糊视野里,那臂弯托住他的头,像风雨中唯一的岸。 巴林宅邸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管家迅速将最好的客房布置成了临时手术室,巴林家那位以手法利落和胆大心细闻名的医生,被以最快的速度叫来。 当他看到被抬进来的希斯克里夫时,饶是见惯伤患,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左肋下方刀伤太深,边缘皮肉外翻,腿上是钝器击打的淤痕,腹部淤紫肿胀触目惊心,还有好几道划伤。 巴林爵士不忍看,背过身去,莫宁顿伯爵紧抿着唇,杰克立在墙角紧握拳头。 王莎坐在床头,手被已经意识不清的人紧紧抓着。 “干净的亚麻布!剪刀!镊子!缝合针线!还有,”脑海闪过十年前他在约克郡给这位上校缝合时那幕,“酒,最烈的!” 剪开希斯克里夫被血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衣物,侍女们强忍着恐惧和恶心,按照吩咐帮忙着。 镊子夹着浸透烈酒的棉布,擦拭着那些需要缝合的伤口。 当处理到脖颈处的划伤时,医生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了他脖子上的钢链,另只空着的手猛地抬起,抓住了他手腕。 原本意识不清的希斯克里夫,竟睁开了眼睛,那双眼没有焦距,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 第124章 杰克从角落近前,“长官!是医生!他在救你!不是要你的戒指!” 紧抓着医生的手缓缓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回身侧,眼睛也缓缓闭上,彻底陷入了昏迷。 “那戒指是夫人的遗物,”杰克像是自语,又像说给谁在听,“长官为了捡回它,腹部挨过一枪…”他指指希斯克里夫右腹一处圆形伤疤,“差点要了命。” 鼻子一酸。 哈,蠢货,永远学不会爱自己。 值得么希斯克里夫? 值得么? 消毒,缝针,灌药。 “外伤处理好了,接下来就看他能不能熬过高烧这关了。”医生疲惫地交代。 莫宁顿还有更重要的事,就先离开了,他要趁着首相刚点过邓达斯没分寸,去谈判。希斯克里夫也得了大教训,还有证据捏在手里,牵涉又越来越多,搞精工之冠的成本已经变得太大,只要给足台阶,也就作罢了。 卢卡斯被杰克带回希斯克里夫家,他也留在了那里。 巴林爵士安排了最可靠的仆人轮班守夜,王莎寸步不离守着,白天喂药,晚上就睡在沙发听着他痛苦的梦呓。 直到第三天下午,希斯克里夫的高烧依旧顽固不退,正喂药时,一位拿着皮包的中年男子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巴林宅邸。 是布莱克.索恩先生,希斯克里夫的律师。 他打开皮包,取出一份份文件,摊开在王莎面前。 “塞琪.巴林小姐,这是希斯克里夫上校委托我办理的财产赠予协议,已经完成所有法律手续并登记备案。根据文件,上校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不谢的玫瑰公司名下所有产业,具体为工厂、分厂及其所有设备、原料等;位于伦敦马里波恩区、苏荷区、约克郡的三处、兰开夏一处的房产地契;以及他在英格兰银行总计十八万七千英镑的存款及国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惊愕地黑眼睛上,“全部无条件赠予你,塞琪.巴林小姐。” “他…他为什么…” “上校已签署‘放弃撤销权’的条款,这意味着,即使他本人日后反悔,也无法再索回这些财产。我想这足已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做。” 索恩先生又拿出一封密函,“另外,上校交代,在巴林银行,有一个编号为‘1785’的私人保险柜。”将密函轻轻放在她面前,“里面的东西,需要您单独去取。” 巴林银行。 在银行经理的陪同下,来到编号为“1785”的私人保险柜。 打开密函,就看了一眼,她就仰起头,好久好久,才又看向那保险柜。 0、7、2、9 咔哒。 门开了。 保险柜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一摞用牛皮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文件。 最上面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拿起信,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是潦草的字迹。 当你看到这些时,我已彻底滚出你的世界了吧?怎么样,我说话算数吧? 保险柜里的东西,是邓达斯挪用巨额公款、伪造军需账目进行私人投机活动,以及指使他人进行多起暗杀、构陷的完整证据链。足够将他钉死在绞刑架上,也足够他在想动你前掂量后果。 莎,你不是无根水,路旁土,你是我的玫瑰,是我的… 一滴泪落下,晕湿皱皱的最后两字——信仰 第70章 机杼声和蒸汽机轰鸣着。 玫瑰工厂的工人们悄悄聚在厂房门口,偷看着园区里的两个女士,主要是看那位来办交接手续,戴着面纱的新厂长,大家小声嘀咕着对她血统的好奇,猜测着她与原厂长的关系。 新厂长正站在厂区中心,那座铜像前。 屏住呼吸,仰目细看。 雕像塑得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形象。 她身姿挺拔,脚下踩着几个堆叠起来的木 箱,长卷发挽成发髻,穿着方领长裙,手握宾夕法尼亚长枪,枪口并未指向任何人,而是沉稳地垂向地面。她的左手抬起,神情坚毅倔强,正和下方的众人讲述着什么。 夕阳的金辉洒在青铜像上,为她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雕像的底座上,刻着一行字:致不谢的玫瑰创始人——我的莫涅瓦。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了眼眶。 千错万错,他已知错。 千样不好万样不好,他奉上了所有。 回到伦敦巴林宅邸,已是两天后。 看着一进门就去了那个房间的莎,南希对巴林感慨道,“这天杀的希斯克里夫,也算自己站起来了,他要是能醒,我就勉强不把他打趴下吧。” 轻轻推门而入。 希斯克里夫依旧昏迷着,高烧虽退了一些,但依旧反复。 屏退了守夜的仆人,她走近了弥漫着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床前。 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就是昏迷,他都昏迷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缠满绷带的身体。 左肋的绷带下渗出淡淡的血痕,腿上的淤青狰狞可怖。 探出指尖,抚上右腹那圆形的伤口。 她知道,在看不见的背后,还有一道更深的伤口。 如果…如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伤害你了…能像个…像个人一样…你会…给我机会吗? 抚上他惨白的脸,紧锁的眉头。 许久,许久。 一个低低的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清晰地传入床上那人的耳畔。 “…希斯克里夫…如果你能醒来…如果你能熬过这一关…” “…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看着床上颤抖了一下,又变得毫无反应的男人,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摇曳了一下,又熄灭。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去拿药。 就在她走到门口,手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 一个极其沙哑、微弱、仿佛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真…的…” 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她僵在那里。 “真…的…么?” 倏然转身。 希斯克里夫强睁着眼睛,那双眼眸因为高烧而布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涣散和狂乱,只有一种仿佛燃烧生命最后火焰般的执拗,带着无尽地渴望。 他死死地盯着她,嘴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重复着求证。 “真…” “真的!” * 冗长的议会期终于结束,休会期第一天,希斯克里夫就马不停蹄地飞奔已经往返过无数次的兰开夏。 还是民兵教官,训练场上的呼喝声依旧冷硬,但眉宇间那股常年不化的阴鸷,已被纯粹的严苛所取代,细心的士兵都发现,魔鬼教官发呆时居然会偷笑?! 训练结束的号声一响,他就回了宿舍,脱下沾了汗水和尘土的制服,冲了个凉,换上干净的常服,疾步走出跨马上鞍,向那座熟悉的工厂而去。 在门口警卫室略一停顿,伍德抬眼看到是他,点了下头,接过缰绳。 穿过种着莎草和椴树的厂区,进办公楼,上二层左拐。 厂长办公室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两个女声,一个如月清越,一个如火热情。正讨论着下一季度的原材料采购和市场拓展计划,一个条理分明地运筹帷幄,一个接地气地补充细节。 希斯克里夫靠在门框上,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南希先发现了他,促狭地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哦——我们铁血的上校大人又准时来‘接驾’了?啧啧,这下班时间点卡得,比国王南极探险队的钟都准。”她用手肘碰了碰莎,“行了,正事也谈得差不多了,再不放人,某人眼神都要把我后背烧穿了。快去吧,别让‘教官’等急了。” 莎的嘴角噙上一丝若有若无地笑意。 她合上文件,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和包,走向门口。 希斯克里夫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外套和包。 没有骑马,路不远,并肩走在初秋傍晚的乡镇小路上,聊着伦敦新发生的事情,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没走两步,影子就合在了一起,又没坚持两步,一个影子的脚就离了地。 在门口放下人,推开那扇重新漆过的朱红院门,映入眼帘的是清雅的庭院。 不再是乔治亚风格,而是充满了东方禅意的青石板小径,几丛翠竹摇曳生姿,一方小小的池塘点缀着荷花,鱼儿在清澈的水中悠然摆尾。 以及两棵苹果树,两圃玫瑰花。 院子里正热闹。 卢卡斯站在杰克面前,正手持练习用的木剑对打着,杰克耐心地纠正着孩子的姿势,一招一式颇有章法。 第125章 艾伦坐在石头凳子上做她的针线活,凡尼在她脚边趴着,它太老了,不大动弹了。 看到他们回来,大家纷纷打招呼。 刚踏进门厅,希斯克里夫便迫不及待地把厅门踢上,将她拉入怀中,低下头,半垂着眼,吻眼见就要落下。 她微微偏头,柔软的唇瓣堪堪擦过他的嘴角。 抬手,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唇上,“渴了,我要先喝茶。” 声音带着笑意,眼神却不容反驳。 希斯克里夫的动作顿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翻涌着未熄的□□,但身体却老老实实地松开了她,只是大手依旧牢牢握着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她的腕骨内侧,带着灼人的温度。 茶室是她一手布置的。 一张檀木茶台,两把圈椅,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还有她明显进步的书法——大展宏图。 坐上主人位。 开始温壶、洗茶、冲泡,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令人心静的韵律,但却故意放得很慢。 希斯克里夫坐在对面,目光黏在她身上,看着她素白的手指执壶,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颈项优美的线条,只觉得方才压下的燥热又席卷而来,比在门厅时更甚。 一杯琥珀色的茶汤轻轻推到他面前。 “降降火吧,希斯。”黑眼睛揶揄地眯起,嘴角微弯。 希斯克里夫端起茶杯,一口饮尽,滚烫的茶汤非但压不住他心头的火,更撩得他忍耐不了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声音低哑地喊了她一声‘莎’,那呼唤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和可怜兮兮地祈求。 她笑而不语,又给他续上一杯,自己也慢慢啜饮着,仿佛在品味这难得的宁静时光。 几杯茶后,她终于放下茶杯,轻轻揉了揉额角,站起身:“有些困了,饭好了叫我。” 说完便转身,走向连接着茶室的主卧。 希斯克里夫立刻地跟了上去。 她慵懒地歪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傍晚的风带着花香,轻轻拂动着纱帘。 给她脱了鞋子后,他就半跪在了榻边,看着那微翘的唇,想亲她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着他的心脏。他一寸寸靠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和颈侧。没有吻下去,只是用鼻尖、用唇瓣,极其轻柔地、反复地蹭着她细腻的颈窝和脸颊,带着一种焦灼地、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声的恳求。 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在享受这份带着克制的亲昵。 终于,在希斯克里夫的气息越来越灼热,蹭吻的力道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控制的急切时,黑眼睛缓缓睁开了,她的眸子里一片清明,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伸出手,指尖刮过他高挺的鼻梁,轻轻抚上他紧绷的下颌线。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解开了他项上锁链。 希斯克里夫低下头,急不可耐地攫住了她的唇。带着积压已久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思念和渴望,强势地进入她,仿佛要将她舔化、揉碎,融入骨血。 怀中人没有抗拒,反而 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回应着,引导着这汹涌的浪潮。 她的主动如同投入火海的薪柴,让希斯克里夫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他一边用唇舌和她交缠,一边急切地解着自己的铜扣。 “不…” 希斯克里夫更紧地抱住她,急促地喘息着,“不进去,” 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牢牢锁在怀中,嵌入身体。 松开她的舌头,又不舍地亲一口,滚烫的唇滑到颈间。 “还是不要停?” 吻住她,将她所有的气息都吞噬殆尽。 “你是主人,听你的。” 窗外的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夜空月亮高挂,月光温柔地包裹着室内缠绵的身影。 一阵风穿过庭院,拂过翠竹,发出沙沙的轻响。 孩子走出呼啸的风。 走进温暖的家里。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