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无奇四公主[清穿]》 第1章 《平平无奇四公主(清穿)》作者:银河灿烂 本书简介: 清穿,但是穿成康熙平平无奇的四女儿。 作为没娘没后台的小可怜,暮雪喜提抚蒙名额,和亲漠北。 出宫拜别之时,康熙打量暮雪一眼,暗自叹息:这个女儿生得一副柔柔弱弱模样,不知能在草原上熬多久。 三年过去,暮雪活得好好的。 十年过去,漠北百姓众口交赞“海蚌公主”(摄政公主)。 二十年过去,“四公主千岁千千岁碑”树立在草原上。 暮雪: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种田经商小天才罢了。 【本文提示】 *女主有成长线,并非一出场就是满级。剧情日常流 *有cp,公主x草原小郡王,先后爱 *非正史,情节虚拟,清穿时空的故事。 大概要到20章出宫去大漠才能天高海阔,这是个成长型长篇。 第1章 花有信 康熙三十六年,初夏。 …… 康熙三十六年,初夏。 御膳房新到了一批羊肉,路过的小太监瞧见,多嘴道:“都夏至了,还送这么多羊肉?真稀罕。” “你个猴崽子懂什么”,管食材记账的太监说,“这是喀尔喀蒙古进贡的羊肉,万岁爷吃了都说好,特意让送些进宫来。” 喀尔喀蒙古啊……联想到近日宫中传得满城风雨的消息,小太监一副了然状,点了点头,正欲开溜,却被喊住。 “我看你闲得慌,正好有桩差事,这一大份羊肉是指明给翊坤宫的,你去跑一趟,看主子们想怎么吃。” 小太监恨不得自个儿给自个儿掌嘴,要你多话! 若是平时,往翊坤宫跑绝对是好事,毕竟翊坤宫娘娘可是深获帝心的宜妃,跑一趟,赏钱得了,说不定还能露脸。只是偏偏赶在这个档口,又是从漠北送来的羊肉,是福是祸就未可知了。 远远地瞧见翊坤门,小太监陪着笑脸,向两个守门太监打千儿:“请哥哥大安,我是膳房的,今日有喀尔喀蒙古新进羊肉,想向宜主儿讨个示下,看如何料理妥当。” 右边一个守门太监闻言,撇了撇嘴:“你等着。”另一个长脸的则懒懒地往里走。 小太监点头哈腰,陪着笑垂手站在一旁。 等了半柱香功夫,又来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红漆桶停在翊坤门前,照例是问好。“我们是果房的。” 守门太监笑了:“呦,今天凑巧了,怎么,你们那也有喀尔喀蒙古新进贡的东西?” “不是,”果房小太监有些疑惑,说,“万岁爷平定准噶尔,哈密进贡甜瓜,这一批只有几个。万岁爷特意吩咐了,除太后宫中外,给翊坤宫送一份。” 说话间,原本进去传话的太监踱步过来,听明缘由:“行了,果房来个人,我领着一起进去。” 小太监跟着往里走,曲曲绕绕的,先到了西偏殿后一排的耳房,这是当值宫人休憩之所。进了第一扇小房的门槛,一位太监正坐着喝茶,身穿马褂,脚踩筒靴,在宫里这是只有总管、首领太监才有的装束,旁边还有小徒弟帮忙打扇子。 看门的毕恭毕敬:“张爷爷,这就是方才说的膳房的人。” 翊坤宫首领太监张起用点了点头,说:“娘娘正在抄经,你们且候着。”等候时,又将细细问了两人赏赐分量的详细情况,旁的宫里是否有,又分了多少。 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说,“殿门帘子卷起来了”。这是殿中主子歇息的讯号。 张起用一听,立刻放下手中盖碗,理了理装束,领着御膳房和果房的小太监并自己的徒弟快步往正殿去。 跨过寝殿门槛,小太监就不敢乱看了,只低垂着头。明间铺着鹅黄色并蒂莲宫毯,踏上去柔柔的,没有一丝声响。 “娘娘,蒙万岁爷惦记,膳房新到了喀尔喀羊肉,果房新到了甜瓜,都是特意送来我们翊坤宫的,您看如何料理?”张起用问道。 金钿子轻轻晃了一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语速微有些快:“甜瓜用冰镇了,等会儿子做晚点吃。至于羊肉,去问问四丫头。” 宜妃口中的四丫头,便是她的养女兼亲外甥女,康熙皇帝的四公主。自打四公主生母,也就是宜妃的姐姐郭贵人去世后,四公主便一直养在宜妃宫里。 张起用答应一声,打发果房的人下去,单领着御膳房小太监往后殿去。 翊坤宫是二进的宫殿,四公主住在二进的东配殿。 才从夹道子绕出来,便嗅见一股暗香,越往前越浓郁,是百合花香气。 领路的张起用忽然停下,行了一个宫礼:“四公主吉祥。” 这位四公主,除非年节,甚少在宫中走动,小太监也是头一次有机会见这位主儿,不免有些好奇,因此掀起眼皮飞快看了一眼。 东配殿的窗棂皆敞开,初夏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少女身上。四公主暮雪临窗而坐,脊梁挺得笔直,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凝神细读,倚着的花梨木方桌上摆着一个白釉双陆尊,清水养百合花,难怪满殿皆是花香。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暗纹氅衣,梳了个极为简单的盘辫,除了盘辫间的三枚珍珠小钗外,再无其他首饰。像水里晕开的月色,朦朦胧胧的美,只一个简单的印象,并不深刻,美得平平无奇。 张起用将方才禀告宜妃的话,又向四公主禀报了一遍。 大概会说“都好”罢?张起用漫不经心地想。从前四公主刚搬到翊坤宫时,他曾领命问过好些次公主有什么想吃的,有什么好玩的,这位主儿只是声音细细地回,“都好”。久而久之,也就少了这一道程序。一切听凭安排。 暮雪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说:“非要吃羊肉的话,要么做一道羊肉粉。” “羊肉粉?”张起用微微一怔,这可不是宫中常备的菜式。 他把目光去看御膳房的小太监:“可听明白了。” 小太监把腰弯得更低些:“四公主说的,是米粉吗?” “对,”暮雪说,“取南方贡米磨成粉,淘洗浸泡磨浆,做成形如面条的模样。熬制好的高汤,放上薄薄的片羊肉、滴两滴香油,最要紧的是油辣椒,得用羊油炸,小火炸到酥脆焦香,再洒上一把芝麻,浇在羊肉粉中。” 小太监用心记下,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暮雪瞧出他神色略有为难,大概是怕临时做新菜式,若没做好,会挨罚。 为安他的心,暮雪又补了一句:“没事,尽管试试,只要能吃就行,不要有什么负担。” 小太监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感激地行礼磕头,而后退下。 看外人走了,张起用朝着窗儿贴近两步,笑道:“公主今日兴致倒好,甚少见您点菜呢。” 暮雪抿了抿唇角:“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离宫之前,也可试试御膳房的手艺。以后,怕也难吃到了。” 前日,太后将四公主召至宁寿宫,传达了一个意思。她将被指婚喀尔喀蒙古郡王,敦多布 cr 多尔济,等汗阿玛班师回朝,便正式下诏。 公主抚蒙,也是惯例了。只是暮雪被指婚的喀尔喀蒙古,较之前几位嫁到科尔沁公主,格外远些,在遥远的漠北。一去三千里,阳关无故人,因此暮雪身边的宫人有些愤愤,乳母徐嬷嬷更是在夜里背人处直抹泪,为小主子四公主,为早亡的主子郭贵人,更为她自己。 同为翊坤宫人,张起用一听四公主言语间提到抚蒙之事,怕触霉头,笑眯眯地将话题引开:“公主殿里的百合花开得真好,前头殿里都隐隐能闻到香气呢,主子也说好闻。” 暮雪看了他一眼,顺势转换了话题:“宜母妃在忙吗?” “方才娘娘在抄经,这会儿子应该得空。” 暮雪颔首,起身往屋外走:“我向宜母妃请安去。” 虽同住一宫,但暮雪平日里甚少往前殿去,一来是宜妃盛宠在身,时常要侍奉皇帝;二来宜妃自己也生养了三位皇子,精力有限,暮雪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不愿意给宜妃添麻烦;再有一点,暮雪本就不愿与这紫禁城里的人或事有太多牵扯。 穿越到这康熙年间十年,她像一个误入夜色的游客,以一种漠然而漫不经心的态度,给自己织了一副青纱帐,影影绰绰,冷眼旁观一切人和事。一天、一年、十年,无数个单调而无聊的日子重叠在一起,仿佛一场没有期限的隔离。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也未曾放过她。 听闻抚蒙消息那日,暮雪面容平静,毫无波澜地在皇太后宫中谢恩,仿佛要远嫁和亲的不是自己,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 只是到了夜里,整个紫禁城沉沉睡去之时,青纱帐里,她将一柄小银刀抵在喉咙处,脑海里疯狂叫嚣的唯有“想死”二字。 死了,能回家吗? 被这样莫名其妙抛到数百年前,被这样锁在宫阙里数年,被迫压下自由的心去演什么狗屁君臣父子,如今又要被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苟存在此间做什么? 第2章 冰凉的刀刃紧贴着温热的颈脖,脉搏跃动着,小鼓一样,一下又一下。 想死。 她面无表情地想。 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脑中一个声音疯狂叫嚣。 可是为什么,她却迟迟无法将这刀刃往下压呢? 绝望的僵持,不知持续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忽然嗅见了一股花香,起先是淡淡的,而后越来越浓。 大约是百合花开了,暮雪想。 在那一刹那,这花香仿佛是穿越过遥远的时光,裹挟着记忆降落,从前家中院子里摇曳的百合花,湛蓝的天空,卧在日光里懒洋洋的校园常驻小狗,神情和晒太阳的宫猫似乎差别也不大…… 一切微不足道、零碎而又美好的瞬间像夏日骤雨一般噼里啪啦打湿她一身,最终促使她筋疲力尽将小刀放下。 想死,但六月的百合花让她活着。 就先这样吧。 再坚持一下,也许会有好事发生呢?实在不行就算了。 第2章 宜妃 含含糊糊做了决定,暮雪抱着…… 含含糊糊做了决定,暮雪抱着膝,蜷缩在床帐里。 当第一缕晨曦照在她浓密而坚硬的发丝上时,她已将从前和未来做了一个盘算。 公主出嫁,于她而言,福祸相依。 祸事自然是去离京甚远的塞上,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成婚。 而福则在于,这或许也是一场属于她的刑满释放。 在这大清,公主成婚等于成人,她于经济上能有一定保障。自打穿越到这里起,暮雪的月例是四十两银子,雷打不动从未增加。与此同时,与她年纪相仿的五阿哥每月的俸银则从开始的五十两,增加到一百两、而后又增加到三百两。 可当暮雪成婚后,作为抚蒙的和硕公主,可领月俸四百两。虽然同皇子们封贝勒的两千五百两月银远不能比,但对比未嫁时收入好歹是翻了十倍。 有了经济保障,另外就是自己的地盘。既然成婚,公主府总得要有一个罢?有钱有了居处,唯一棘手的就是那劳什子驸马。不过她是公主,在宗法上是皇权延伸,只要操作得当,把驸马客客气气隔离在公主府一隅,眼不见为净,也不是不可能。 将这些琐事一一在脑海里过了遍,若想料理妥帖,少不得要求一求一个人——宜妃。 然而当暮雪真正站在宜妃寝宫门口,却有些局促。 平日里甚少奉承,如今有事了又麻烦人家,是不是有些……暮雪捏了捏衣角,颇有些踯躅。 “四公主来了。” 廊檐下,几位梳长辫的宫女垂手而立,远远瞧见她,都笑着迎上前,边喊着“四公主吉祥”,边请她去偏厅坐。 一进殿中,凉气扑面而来,原是殿中放着一座冰雕。 屏风后还摆了一方珐琅冰鉴,暮雪落座,宫女们忙挪开冰鉴盖,捧出一提双层食盒,揭开,分别放着白瓷梅子汤和冰镇甜瓜。 另有两个太监轻手轻脚抬来一张果桌,摆放着各色点心、饽饽。 暮雪先捧起酸梅汤,白瓷微微带点水气,凉凉的,在这炎炎夏日倒让人静心。 “记得你不太爱吃甜的,我就让他们少放些糖,可还合口味?” 珠帘轻晃,一位宫装美人款款走出,一身紫,薄绸氅衣上佩着翡翠十八子作为压襟,为日光一照,熠熠生辉,正是宜妃郭络罗氏·纳兰珠。 暮雪忙放下碗,屈膝行礼:“给宜母妃请安,承蒙惦记,滋味确实很好。” “觉得好就多用些。你汗阿玛还特意送来了些甜瓜,说是哈密进贡的,也试试。” 宜妃朝宫女瞥了一眼,宫女们会意,轻手轻脚退下,顺带将殿门合上。 宜妃走过来,挨着四公主坐下,一双翦水秋瞳细细打量她:“你今日看起来,倒有些不同。” “会吗?” “具体说不上来,但似乎精神了些。” 宜妃养了四公主这些年,对于亲侄女的脾气,也有些了解,小小年纪活得像是世外之人一般,她甚至不敢让这孩子拣佛豆儿,生怕加重了这淡漠疏离的气质。 只是再有静气,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对于婚事,不可能真的心如止水。自从接到四公主抚蒙消息开始,宜妃就等着她来找自己。 指婚到这样远的地方,很难不伤心吧?宜妃是做好了四公主会哭泣的准备,一进殿便使眼色让宫女全部退下。 只是眼前的四公主,单从面色上并看不出什么波澜。 暮雪只是如往常一般,轻轻地说:“说不上精神,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哦?”宜妃问,“什么事?” 暮雪倒不急着说话,反而拿起一块甜瓜:“女儿闲来无聊时,看过一些西域杂书,这哈密瓜的产地,似乎近准噶尔部。前些日宫里都说汗阿玛大胜,今日见了从前未有的哈密贡品,便知汗阿玛的恩德已如日光照耀准噶尔部上下。” “女儿还想到,一起送来的喀尔喀羊肉。既能一起送来,便说明这喀尔喀部的人多半正与汗阿玛、和那哈密首领在一处。那么大约,这场战事喀尔喀部有出力、且关联紧密。这样一来,女儿被指婚喀尔喀部的原因也很清楚了。” 很长的一段话,暮雪甚少在人前讲这样长的话,起先声音还有些微颤,如同微澜的水面,可越说越畅快,虽然声音还是轻轻柔柔,却如月照大江东流一般开阔。 宜妃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听罢,整个人坐直了,定定看着她:“这些,是你自己想的?” 暮雪点点头。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光束里的尘埃浮动。 宜妃忽然笑了,这笑带着些欣慰的意思:“你果然是个有内秀的。” 四公主身边的嬷嬷妈妈她都清楚,没几个有这本事、有胆量去跟公主细讲一桩亲事背后与朝堂相关诸多考量。大多数人只是笼统的有一个印象——维系满蒙关系。而为何偏偏是这个部落,在这个节点赐婚?甚少有关心者。 而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在得知自己被赐婚后,未见新嫁娘的娇羞,对额驸、对婚姻生活的憧憬,反倒是第一时间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思皇帝太后所思,剖析猜测婚事背后真正的逻辑。 不愧是她郭络罗·纳兰珠的亲侄女! 宜妃把手伸过去, cr 将暮雪的手轻轻握住:“你有如此见识和心气,姐姐在天有灵,也会欣慰。可是还有什么疑虑,尽管同我说。” 暮雪抬眸,望见她的眼睛,关切的神情做不得假,心下也有些动容,清了清嗓子,说:“我从前,是不大理事的。日后出去,离额娘也远,怕让人唬了去,求额娘教我。” “你且放心,”宜妃拍拍她的手背,“与你息息相关之事,我亲自盯着。至于教你……” 宜妃沉吟片刻,说:“要我说,管家用人,倒可慢慢学。最要紧之事,是你的汗阿玛。” 这个答案,暮雪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确实如此。 在这个封建皇权顶峰的时代,无论是作为女儿,还是作为臣民,君父的态度永远是第一位的。 对于康熙皇帝,暮雪一向是敬而远之。虽说是她在此间的父亲,然而暮雪却并没有多少父女情谊。 穿越前,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据说生下来时,父亲的亲属有提议,将这个女儿送到乡下去,钻空子再生一个儿子。一向温润的父亲勃然大怒,拿起扫帚把人赶了出去。扭头与母亲议定,“我们这辈子就只要这个女儿,万一再有个孩子,不再那么爱她,该怎么办?我做父亲,要对孩子忠诚。我不会娶第二个妻子,也同样不会养第二个孩子。” 见识过如此“从一而终”的父爱,暮雪全然不在乎从孩子一大群、妃子一大群的康熙皇帝身上找什么爱意。 算是曾经被充沛的爱养出来的毛病?不是最好的,那就无所谓,不如不要。 只是如今情势使然,少不得要谋划一番。 暮雪抿了抿唇,抬眸望向宜妃:“姨妈,你能不能……教教我。” 盛宠多年,宜妃自然是有自己的手段。 宜妃正不紧不慢地搅动酸梅汤,调羹与白瓷壁碰撞,伶仃响。闻言轻轻一笑:“你已经在学了,方才不是说得很好?” 方才说了什么?暮雪略一思量:“方才只是我猜测这桩婚事的缘由。” “这就是了。” 宜妃放下手中瓷碗,一字一句道:“想君之所想,解君之所忧。” 暮雪若有所思,点点头:“谢姨母,我记住了。”于是静静坐着,眼珠子向下看,想些什么。 宜妃也不再言语,安安静静饮下一碗酸梅汤。而后彼此说了两句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等有宫人女官前来回事,暮雪便起身告退。 皇帝即将回銮,琐事颇多,一件件事回完,日影已长。传晚膳时,倒是见着一张漆红小桌上多了一个海青花大碗,装着高汤,托盘里另码着羊肉,米粉,看着倒新鲜。 第3章 太监张起用笑容可掬回道:“是四公主专门送来给主子尝鲜的。” 宜妃点点头,感慨道:“也是个知感恩的,她如今终于有些心气了。” 自打养在她宫里起,四公主就是一副安静随和的样子,翊坤宫多了这位公主,和没有没什么差别,不似九阿哥和十一阿哥那样活泼,从不给她惹事,乖乖巧巧,整日窝在房中。 孩子乖巧、省心,原是件好事,但是偶尔,宜妃又会为此担忧。 这个女孩儿喜欢怔怔望着宫殿上四四方方的天。 这神情,宜妃曾经很熟悉。因为熟悉,所以害怕。 郭贵人郭络罗氏·布音珠,暮雪的生母,宜妃纳兰珠的亲姐姐。康熙十六年,姐妹二人一同进宫。 二十载过去,姐姐却早成了紫禁城里的一缕芳魂。纳兰珠记得清清楚楚,布音珠临去时,脸上竟然是带着笑意的。 “妹妹,别哭。” 布音珠吃力地握住她的手,因病而惨白的脸上竟然有一点点微笑,“是好事,我要变成风了,想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吹。” 纳兰珠哭得涕泗横流,毫无仪态可言,紧紧抓着姐姐的手不放:“别走。” “对不住,”布音珠很吃力的抬手,摸一摸她的头发,像儿时一样,“我的女儿,要麻烦你了。” 她泣不成声,唯有点头。 流光容易逝,姐姐唯一的骨血,也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 四公主比姐姐幸运些,她还能有出宫的机会。 帷幕低垂,烛火昏昏,小佛堂的梵香缭绕里,宜妃将亲手抄好的佛经供上。 “姐姐,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的女儿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第3章 应不识 一天之中,暮雪最喜欢的时…… 一天之中,暮雪最喜欢的时辰就是日落前后的这一刻。 整个紫禁城氤氲在一片淡紫色的霞光里,原本的肃穆庄重奇异地温柔了些。 她的书桌正对着这暮光,宣纸墨迹未干,闷在屋里这些年,她倒是练就了一手好行书,笔锋锐利,写着一些简单的关于这桩婚事的猜测。 还是对漠北了解得太少了,暮雪叹了口气,将纸张揭起揉作一团,丢在燃着碳火的铜盆里。火舌一点点舔舐上纸页边缘,明灭的黑红。 她盯着那余烬看了一会儿,脑海中细数也许能带给她更多讯息的人。一张爽朗的笑脸浮现出来。 五阿哥胤祺,应该能帮到她。 这位弟弟只小她几个月,一出生,便被抱到太后宫中抚养。因太后习惯说蒙语,五阿哥年少时也说蒙语,与蒙古王公们多有往来。 等到五阿哥来翊坤宫给宜妃请安那天,暮雪静静候在殿门外等着。 “五弟近来可好?” 被喊住的五阿哥有些意外,但立刻笑着朝暮雪走过来:“确实不错,汗阿玛不在宫里,也没人考我学问,可惜眼看这日子就结束了。” 他因是太后老人家养大的,因此格外肆意些,小时候阿哥们天没亮就起床去上学,他睡眼惺忪往太后怀里一载,撒娇。奶奶疼孙儿,立刻同康熙说让他晚些去,康熙向来孝顺,也只能答应。 暮雪笑起来:“那你还得临时抱佛脚,汗阿玛回来,一准儿会考你。” 五阿哥挠挠头:“真考了再说,姐,是有什么事吗?” “确实有些事要请教你,不如到我屋里坐坐。” “行啊。” 到了屋内,暮雪亲手端了茶杯给他:“天热,我瞧你一脑门子汗,也就不沏热茶了,这是冰镇过的绿茶,加了蜂蜜,你尝尝。” 五阿哥接过,仰头一饮,赞道:“这夏天喝正好,我回去也让福晋准备。” 他是知道暮雪向来不怎么说话的,此番必定有事,想到最近的事,心里大概有几分数,又担心她难为情不好开口,索性开门见山道:“姐,可是赐婚一事有什么疑问?或者有什么担忧,你只管问我。” 暮雪还没来得及开口,五阿哥便一气说:“我悄悄告诉你,这婚事,汗阿玛是先送了信到皇祖母那的。皇祖母说,那个孩子同你年纪相仿,应该不错。” “远是远了些,但毕竟是喀尔喀土谢图汗之孙,现在是札萨克郡王,以后就是亲王,身份尊贵,也不算委屈了。” 好长一段话,他一口气说完了。 暮雪哑然失笑:“谢谢,五弟。” “哎,我们之间,说什么谢谢!”五阿哥大手一挥,“我心里,只拿你当一母同胞的姐姐一样的。” 暮雪点点头:“对于这个漠北,还有这位敦多布……” 她停顿了一下,很长的名字,需要回忆一下。 “博尔济吉特敦多布多尔济。”五阿哥接话道。 “是,敦多布多尔济。”暮雪接着说,“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若你有所了解,可以说给我听吗?” “没问题!只是,”五阿哥撇了撇嘴,“这个喀尔喀,是这几年才归附大清的,我跟着皇祖母那边所熟识的大部分是科尔沁的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巴掌:“你等我一天,我找个喀尔喀的人给你问问清楚!” 第二天,五阿哥难得的起了个大早。 宫内阿哥们多、年岁不一,进学程度也不一样,因此念书的书房四处散落,像太子就是在毓庆宫读书,而五阿哥同几个年纪相近的阿哥,则是在南薰殿。除了阿哥之外,亦有少数蒙古王公之子教养于内廷,也算是皇子伴读。 赶在上学时辰开始之前,五阿哥风风火火冲进南薰殿的一间书房,高声喊: “策棱!有事问你。” 正低头温书的年轻人抬起头,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约莫二 春鈤 十出头,气质沉稳。书房中一向他到的最早。忽然见着五阿哥,立刻请安。 五阿哥一边摆手让他免礼,一边挨近压低了声音:“我记得你是喀尔喀出身吧?你对喀尔喀的情况和敦多布多尔济了解多少?” 策棱回道:“是,我的确出身喀尔喀。与那位小郡王幼时也曾打过照面。” “是吗,那正好!”五阿哥道,“那人人品相貌如何?” 策棱笑一笑,问:“五阿哥,是为了四公主问的吗?” “你倒是反应快,”五阿哥大刀阔马坐下,“哼,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走运成了我姐的额驸。” 策棱道:“尚未进京时,大家都说小郡王是漠北草原的雏鹰。如今又过了些年岁,想必人才愈发出众,是草原上耀眼的雄鹰了。” “听起来倒像点样子。”五阿哥说,“关于漠北的情形,你也说与我听听。” “一时言语也不好说,”策棱提议,“不若我将记得的事写下来,直接给您?” “这样好,”五阿哥道,“省得我传话还传岔了。你早些写好给我,赶在汗阿玛回銮之前,那个什么小郡王也会跟着一起过来。” 半日文课,半日武课。 虽同样是内廷教养,但比起五位外谙达各自环绕的阿哥们,角落里策棱多少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弯弓射箭本是他的强项,只是今日拉弓时,莫名有些心神不宁,竟然让箭擦伤了手指,一道微小的血痕。 无人瞧见,策棱若无其事地将那道伤口藏起来。 下了学,通过重重宫门,他回到家中。这处宅子是五年前皇上所赐。那年准噶尔大肆入侵喀尔喀,他家中领地尽失,走投无路,只得携祖母幼弟归顺,于京师求助。幸而皇恩浩荡,皇上以仁德之心接纳了他们,赏赐了三等爵位。 当然,这个爵位同敦多布多尔济相比,也没有那么尊贵了。虽然同为喀尔喀的土谢图汗部,但敦多布多尔济是土谢图汗的嫡长孙,未来也是整个部落的王。 真是幸运儿,与准噶尔的战事大胜,本已是意气风发,如今又要迎娶四公主。 当真像汉人那句诗一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策棱摩挲着伤处,微微失神。 摇曳的灯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记忆中浮现。 那是康熙三十二年的大年夜,皇上设宴,宗室以及蒙古王公台吉均赴宴。 他第一次出席那样的场合,在家破地失的情景下,笑脸逢迎。 到底是年少,敬了一圈酒,难过、失意与落寞之情借着酒劲悄悄上来。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涌来,简直让他喘不过气。 于是,他悄悄从宫宴里溜了出来。 雪后初霁的夜晚,他面朝黑夜走去,无声无息中泪流满面。 在一个红墙夹角,忽然听见有浅浅的哭声。 一个女孩子,穿着吉服,鬓边饰以一圈珍珠,扶着墙小声啜泣。听见脚步声,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望过来,于是又吓了一跳,因为看清了他的脸上的泪痕。 对视了数息,她轻声问了一句什么。 可惜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懂汉话,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愣在原地。 第4章 她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微微侧过身,继续对着墙垂泪。 他也不知说什么,同样的躲进灯火阑珊处,像草原上受伤的狼一般舔舐伤口。 两个人背对着,静默了一会儿。 直到远远的有宫人喊人的声音,风中断断续续传来。 这几个字容易分辨,他听清了,是“四公主”。 那个女孩子揉了揉眼睛,转身朝声音来处跑去。 这就是全部了。 后来的宫宴上,他偶尔能远远瞧见四公主。很安静的一个女孩子,明明站在人群之中,却好像草原上的月亮,疏离、遥远。 他于是在心里偷偷称呼她为萨日。 可如今,萨日将要落到另一位草原儿郎的怀里了。 策棱摩挲着伤处,深吸一口气。 静了一会儿,他提起笔,写下一些与喀尔喀有关的事。 第4章 初见 书册递到暮雪手上时,宫殿外…… 书册递到暮雪手上时,宫殿外暮色四合。 落笔之人显然条理清晰,将一些概况娓娓道来。 为了配合理解,暮雪扯过一张宣纸,用毛笔勾勒地图。 初高中时,她都是班上的地理课代表,除开几近满分的地理成绩,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能拿粉笔徒手在黑板上画出各省市地图,且形状大差不离,引得同学们一片“哇”声。 回想到当时的赞叹声,暮雪嘴角不自觉上扬了起来。 下一瞬回过神,那已经是久远到仿佛上辈子的事了,现在她在窄小昏暗的旧式屋子里,这画若让旁人看到,不会带来惊叹,只会带来麻烦。 她悬腕静默了片刻,不满意所画的,将纸张丢进脚旁的碳火盆,重画。 荒废了这些年,再提笔,多少有些不顺,烧了几张纸,才勉强画出了一张满意的,辅助文字信息理解,暮雪渐渐在心里对这片区域有了个底。 简而言之,此时的蒙古分为漠南、漠北与漠西三部分。 漠南包括科尔沁等地区,与清廷向来交好,譬如从前的孝庄文皇太后,以及现在的皇太后,皆出自于该区。 漠西则是常常与清廷开战,康熙登基以来,与准噶尔已经打了三次,今年这一次终于大胜。其首领噶尔丹兵败自尽。 漠北,也就是暮雪将要和亲的喀尔喀,则长期保持一个暧昧的态度。直到几年前,被漠西攻打,连连战败,这才放下身段向康熙臣服,请求援兵。喀尔喀诸部落,又以土谢图汗部为尊,号称雄踞漠北。 暮雪的准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即是土谢图汗的继承人,今年十九岁,现在的多罗郡王,未来的和硕亲王。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暮雪轻轻蹙眉,希望不要太麻烦。 康熙回宫的日子定在七月,正是盛夏,日光耀眼,将地面石砖照得发白。 这样热的天气,还要穿朝袍,简直要命。虽然是专供夏日的朝袍,特地选了最轻薄透气的葛纱,还是觉得闷。 站在人群之中,暮雪悄悄往冰鉴所在的地方靠,试图沾染些凉气。 长鞭声响起,这是皇上将至的征兆,众人应声而跪,暮雪也跟着跪,一如既往混在人群里。从前她都是这样充当背景板的。 只是这一次,却不同,有太监一路小跑过来,低声道:“四公主请到前边来,主子爷问你。” 暮雪只得起身,硬着头皮过去。 虽然心里是早做了要讨好康熙的预设,但真到要见面,她还是下意识想躲。 可惜躲不掉。 毕竟,在当世人眼里,这是一位要抚蒙的公主,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好比昭君出塞,总是能引起诗人词人的无限感慨。身为汗阿玛的,也要表示亲近与不舍。 康熙帝显然已经同太后问安过,见她过来,果然笑着说了声:“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四丫头都这样大了。” 该怎么回他呢?说多谢惦记?有点怪。 撒娇?做不来。 暮雪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以最不出错的微笑回应。 康熙也不大在意,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又说了句:“朕让内务府好好挑个日子,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而后转过头,望向留在紫禁城内监国的太子,笑起来:“保成,上次信里和你说的胖兔子,朕带回来了,给你瞧。” 皇太子胤礽惊讶:“汗阿玛真带回来了。” “那当然,朕自然要补全你这遗憾。” 他们父子俩聊得热烈,暮雪默然退到旁边。她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大概是些书信里提到过的事? 据说康熙经常会写信给太子,说他在行军途中看见了什么样的奇事,因为离孩子太久,甚至特地要太子寄他穿过的衣服过去,这样康熙想念太子时,就能穿上太子的衣服,聊以安慰。 这样的信,暮雪从来没有收到过,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毕竟感情总是相互的。 她抬起眼眸,看着这对感情至深的父子,想到历史上太子的结局,挑了挑眉。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是奇怪。 夜有宴席,乳母伍嬷嬷使唤宫人把首饰箱全打开,让暮雪挑:“这套金钿是上次生辰宜主 春鈤 儿给的,带这个罢,好看。” 捧着妆奁的宫女也是一脸笑意盈盈。 暮雪知道她们这殷切是为了什么。这样盛大的宴席,除了宗室,蒙古王公亦会出席。 她拿起那支金簪,慢吞吞翻转了一圈,却说:“不要,照旧戴珍珠小钗。” “公主——”伍嬷嬷想劝。 暮雪看她一眼:“什么都不带,就梳个盘辫。” …… 最终还是如往常一样,梳了个盘辫,戴珍珠小钗。 这年岁,后世清宫剧常见的大拉翅、高髻、架子头连影子都没有。连皇太后日常都是梳盘辫,顾名思义就是把辫子盘在头上,日常戴一些简单的首饰或者莳花。 夜宴上倒是有些妃子把头发梳成“小两把头”,方便戴金银钿子,宜妃就是这样的打扮。 所以当她看见暮雪还是一副家常打扮,颇有些无奈:“你呀。” 暮雪只是微笑,不置一词。 尚未开宴,席间摆放着各色各样的点心。暮雪用目光把邻近处摆放的糕点都扫了一圈,拿起一块茯苓糕,正准备吃。 忽然听见一阵小小的喧哗。 还没反应过来,胳膊就被五阿哥拉起来:“姐,你来,过来呀。” 莫名其妙的,暮雪身后就簇拥上了一圈人,个个脸上带着看好戏的微笑。她手中茯苓糕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推着往前。 耳畔哇啦着许多声音,声调轻快:“小郡王来了。” 暮雪被人簇拥着,暗自有些生气,偏把脸侧过去。 旁边人有些急,一边推着,又一边朝另一头喊:“四公主今日好漂亮。” 睁眼说瞎话!暮雪简直要恼了,眉头都蹙起来。 她距离那个什么多尔济,应当很近了——托那些起哄的人的福。 对面那个人似乎说了句什么,是蒙语,语速快,暮雪全然听不明白。 身后的五阿哥等人倒是哈哈笑出声来。 暮雪仍拧着身子,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五阿哥笑道:“他说——四公主皱着眉头的样子,很美。” 真是可恶,随意编排人么! 暮雪终于转过身,一双杏眼去瞪那罪魁祸首。 在万寿宫灯流转的灼灼光影里,立着一个高挑挺拔的少年。他穿一件暗红色蒙古袍,肤色微黑,长脸剑眉、唇薄鼻挺,清炯炯的一双丹凤眼,兼有一种野性与率真的奇异气质。像雪山间餍足的雪豹,初次见人,侧着头好奇打量。 她瞪他一阵,转身推开人群,硬是从里面挤了出去。心里的气却消了一半。 第5章 嫁妆 平心而论,那位多…… 平心而论,那位多尔济的长相不坏,摆在公主府的堂前,能起到一个妆点的作用。 这样就够了,暮雪决意在婚礼时同他说清楚。 既然是政治联姻,彼此作到表面和平就好。至于什么贤妻良母,想都不要想! 她穿越前看过的野史里,都说清朝公主很惨,和额驸分开居住,想过夫妻生活必须传召,但管家嬷嬷横在那里,公主不好意思召驸马来,因此公主生育极少、红颜薄命云云…… 不管是不是真的,暮雪都打算将其变成有利于她的规矩。 宴会结束,钦天监择定吉日,十一月在京中举行婚礼。四公主的正式封号也下来了,封恪靖和硕公主。 “恪”是恭敬,谨慎之意;“靖”是安静、平安之意。 一听这个封号,暮雪大概明白康熙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 摆在眼前还有一件重要事,她要把蒙语学好。 如今的清宫里,算是三语环境,满语蒙语汉语。她的汉语自是不必说,满语也马马虎虎,唯独蒙语没怎么下过功夫,水平嘛,勉强听得懂些简单的对话,再难一点就不行了。 第5章 这不够,日后到了草原上,她若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语言壁垒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免得人家当面骂她,她还听不懂,更无法立刻反骂回去。 于是弄来几本蒙语习书,拿出当年学雅思的劲头,从早到晚的练。 五阿哥被征做口语陪练,苦不堪言,跑来找宜妃诉苦: “额娘,我是乐意帮忙的,只是我上书房得听师傅讲论语,一下学,四姐就逮着我讲蒙语。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昨日背书,本是汉语,硬是背成蒙语了。她好歹也歇歇,那架势,整一个要考科举一样。” 宜妃听着笑,适时递上一碗冰奶皮子,堵住他的嘴。 “行了,你且忍忍。你能长久陪着你四姐姐的日子,也就这两月了。” 宜妃这话一出,五阿哥的心不自觉软了。 “也是,唉……” 于是任劳任怨陪暮雪练习口语。 另一边,宜妃也没闲着。 她有心好好将暮雪身边的人事安排料理,安排妥当。但是,自从康熙亲政,宫内大小事一律由皇帝所辖的内务府负责,便是如宜妃这样的位份,也顶多料理一些翊坤宫以及小妃嫔们的琐事。 像公主出嫁这样的大事,譬如住处、长吏、护卫、嫁妆等,都需要内务府大臣汇报皇上决定。她轻易插手不得。 一日,宜妃被召去陪伴圣驾。 康熙这时瞧上去心情不错,宜妃便试探着提起四公主的事。 “说起来,离四公主出阁日越发近了,也不知内务府准备的怎么样了。” 宜妃一面替康熙捏肩,一面以闲话家常的口吻说。 “这孩子额娘走得早,后来到了臣妾宫里,奈何臣妾膝下也有两个皮猴儿,难以分身,免不了有疏忽之处。如今她要抚蒙,又是那样远的喀尔喀,臣妾想着,从私房里拿些东西给她添妆,不知妥不妥当。” 康熙闭目养神:“这是你的心意,有何不可。” 静默片刻,他睁开眼,说:“这孩子性子腼腆,我们做阿玛额娘的,是该操心些。内务府已在京中另外购置了几处宅邸,专备公主格格下榻,回头我让人拿位置给你瞧瞧,看哪里给她最妥当。成婚或者日后回京省亲,都可住得。” 宜妃喜道:“还是阿玛想得周到,臣妾替四公主谢恩。” 康熙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他的阿哥公主如今越发多了,对于后面出生的孩子,尤其是像四公主这样格外安静的,诚如宜妃所说,多少也会有忽视。 但这也不代表,他完全不在意。公主抚蒙,是他定下的事。年幼以来,他目睹的后宫几乎是蒙古妃嫔的天下,越长大,他越意识到这样局面的不妥。 因此亲政后,他甚少纳蒙古女子入宫,而是选择让公主嫁到草原上去,维系满蒙联姻。长此以往,这些蒙古部落的继承人,皆流淌着爱新觉罗的血液,一代又一代,密不可分,这是有助大清江山稳固的大计。 为人君,必先以国之利为先。为人父,他能做的尽量等公主全然长成后再让她们去抚蒙。 可是四公主看起来,确实有些柔弱,也不知经不经得住漠北草原的风雪。 隔天,康熙特意把内务府总管叫来,过细问了筹备之事。 “四公主的嫁妆、陪嫁人口皆要选好的,不许糊弄。” “皇上放心,奴才一定用心筹备!” 内务府总管大臣一回到内务府,立刻召集七司三院相关掌事,开会! “皇上亲自过问,四公主的嫁妆、陪嫁人口皆要选好的,尔等不许糊弄!万一出了差错,谁都担待不起!” “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尽心尽力,绝对将此事办好!” 七司三院相关掌事回到各司处,立刻将司员召集,开会! “皇上亲自过问,总管大臣亲自督查,四公主出嫁相关事宜,一定要高度重视,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散会。 广储司六库之中锻库的小库官皱着眉头,顺着台阶三步作两步往下,心里抱怨:样样事都重要,样样事都要我管!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真真是这个理! 心里发着牢骚,事却不敢懈怠。宫规森严,取用库中物品自有一套流程。必须得有上司的文书签发,核验无误后,需要三位小库官一同在场,才能找守卫拿钥匙,打开库门,取出所需物件。 一散会,小库官便火急火燎地撒开腿冲刺,急着去拟开库文书。得趁着开会的空档,赶紧找到内务府堂郎中,让他签字批准才行!要是错过了这个时机,找不到人,那可就麻烦了。 上司们自然是无所谓, 大不了就推脱说是手下人办事不利,故意拖延。然而到时候要算账,挨骂受罚的可全是他们这些小库官! 今个儿运气好,还真给他逮到了内务府堂郎中。 小库官满脸堆笑,小心翼翼递上拟好的文书,解释:“这是给四公主挑选的。” 内务府堂郎中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大笔一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还训话道:“仔细点,挑好的。”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仔仔细细挑。绝对取用那些新贡的精品。” 点头哈腰,签字到手。出来,小库官一刻也不敢耽搁,拿着签好字的文书,赶忙去叫上另外两个库官。三人一同朝着锻库侍卫所在的方向匆匆赶去。到了地儿,小库官边喘着粗气,边把文书递给锻库侍卫。 锻库侍卫接过,一行一行仔细核对文书与签字,待看到日期,笑着调侃:“这次倒发财,一日之内文书都齐了。” “可不是嘛,”小库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附和道,“要是每次办事都能这么顺利就好了,也省得咱们这些当差的担惊受怕,到处折腾。” 锻库库门打开,小库官三人进去,挑了品质极好的蜀锦手帕四十条、周绸手帕三十条、白翠蓝布手帕八十条。1恭恭敬敬用绑了红绸的盒子装好。 这些手帕,是四公主嫁妆中微小的一部分。 广储司其余六库,银库挑品相好的足称的新银,皮库选毛色好的皮料,各司忙忙碌碌,一起筹备着恪靖和硕公主嫁妆所用之物。 第6章 公主府? 从抚蒙旨意下来到成婚之间的…… 从抚蒙旨意下来到成婚之间的日子,暮雪竟奇异地发现,她过得还不错。整日念着记着蒙语,期盼着出宫的日子,有一种久违的安心感。 秋日的紫禁城,正是最好的时节,她有时累了,会凝望窗外。澄澈如海的天,一丝云朵都没有。 颁金节前夕,宜妃为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皇城南边的宅邸已经收拾妥当,我看过舆图,三进的院子,庭前有两株梅花。住进去时,正好香气满院,你一定喜欢。” 暮雪有些意外:“我以为,成婚之后直接要去漠北呢。” “傻孩子,”宜妃笑道,“这天寒地冻的,谁要即刻赶过去?既然选了这个日子成婚,自然是要等到冰雪消融,天气晴朗再上路的。” 她想到什么,俯身贴近暮雪,悄悄说:“万一,这两月你有了身孕,又可再京中多住两年,再启程。你二姐姐当时就是这样。” 不是,还有这种拖延的法子吗?暮雪目瞪口呆。 细想也是情理之中,公主怀孕临盆,皇上或者任何一个大臣除非疯了,不然谁会催孕妇赶紧上路去遥远的草原。 只是,她是宁愿早早启程去漠北,也绝对不会钻这样的空子。 宜妃看她整个人愣在那里,以为是害羞,又说:“没什么可害羞的,夫妇同房,是人伦大事。嬷嬷应当教导过你?” 倒是有么个事,嬷嬷还给了她几幅避火图以观摩学习。 只是……暮雪压根不欲与额驸圆房。 这话不好同宜妃直说,免得惹出其他教导。暮雪便佯装是害羞,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脑子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京城的宅邸有了,那么漠北的公主府,又是什么情况呢?若要建好一处公主府,以如今的人力物力来算,总得要两三年。 不知怎的,她有些忐忑,便直接问出口:“额娘,你可知,我到漠北去的公主府是怎么个情景?” “漠北的公主府?”宜妃微一挑眉,“你要嫁去的土谢图汗部,向来是游牧地方,住的是蒙古包,并无听说什么公主府。” 没有公主府? 暮雪忙问:“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她们难道也没有公主府吗?” 宜妃沉吟了一下:“那也不是,她们都是嫁到漠南,听说到漠南后陆续建了府邸。只是,漠南离京城近,有什么建屋需要的,方便运送。可是漠北……相较之下,确实太远了些。” 暮雪紧紧抓着紫檀炕桌一角,心神不定。后头同宜妃聊了什么闲话,全如说梦话一般没什么印象。 夜阑更深,暮雪蜷缩在床榻一角,睁着眼,毫无睡意。 第6章 紫禁城的夜色若山一样沉甸甸压在暮雪肩上,令她动弹不得。 对于出宫抚蒙,她的期望就是有一方独属于自己的天地,哪怕小一点、远一点也没关系,总之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家。不会有“主子”压在她头上,被压抑着去遵循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规矩。 结果到头来,还是一场妄想么? 游牧地方,那不等于说就是要跟着额驸,他住在哪儿,她就往哪儿去。这样的处境,不还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只不过寄居的父家变成夫家而已。就算她是金枝绿叶,多尔济得敬着她,轻易动她不得。可天高皇帝远,万一真有什么摩擦,她在人家的地盘上,难道能犟着脖子不低头?还是要赌他是个好人,赌自己有超好的运气? 彻夜难眠。 天将明之时,她翻身下榻,惊到了守夜的大宫女荣儿。 “公主……怎么了吗?” “替我梳妆。”暮雪平静地说。 宁寿宫外的红墙夹道,一大早就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 当今皇上重视孝道,只要在宫中,每隔数日,必向皇太后请安,已成定例。 今日便是康熙向太后请安之日。 朝会方结束,康熙有些疲惫,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一声“汗阿玛”。 他睁眼去看,有些意外,竟是四公主在向他请安。 往常,四公主总是有些怕人似的,很少往他跟前凑,也甚少做什么打扮。今天却难得施了粉黛。亭亭玉立站在那里,有几分宜妃的风采。 康熙点点头:“是去向太后请安?” “是,方才已经给太后请安过,太后还夸我的蒙语如今说的很好。” 暮雪抬起脸来,定睛看着康熙,虽然胸膛里一颗心狂跳,但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声音微微颤抖:“汗阿玛,之后……能单独和您聊聊吗?” 几秒的功夫,却那样漫长。袖子里,她攥紧的拳头已满是汗。 康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他只是又点点头:“行,等朕给太后请完安。” 鹅黄万字锦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丝声音也没有。暮雪低垂着眼眸,亦步亦趋跟在康熙身后。 这应当是她穿越以来这些年,第一次单独与康熙说话。 正紧张着,忽然听见康熙说:“梁九功,拿些饽饽来给四公主吃。” 太监领命而去,不多时变抬来了满满两张果桌,紫檀木小方桌上堆放着各色饽饽、点心与时令鲜果。 暮雪起身道谢,客气地拿起一块雪白的奶饽饽,小小咬了一口。 康熙道:“你小时候爱吃甜的,到乾清宫来,小手必定抓着饽饽。后来长大了,倒慢慢疏远阿玛了。” 暮雪一愣,捏着那块奶饽饽,一时不知回什么。 康熙坐在明黄团垫上,随手拿起一串念珠,很放松的模样:“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阿玛在这呢,你说就是。” “嗯,”暮雪轻轻地答应一声,低声说:“女儿想要……” 停顿了一下,她几乎咬到舌头,逼自己把话说出口:“儿臣想要一座草原上的公主府。” 真开了口,后面的话就容易了。 “我读史书,说三国年间,为紧密孙刘联盟,江东孙氏有女嫁与刘玄德。孙夫人于刘玄德肘腋之下,筑城相伴。起初不解为何如此,后来才渐渐明白些。孙夫人谨记自己来处乃东吴,即使出嫁,依然不忘母族。于刘玄德身畔筑城,以为据点,往来皆东吴之人,既方便牢固孙刘联盟,又将吴国之势引入刘地。” 她努力把声音说得响亮些:“我是大清的公主,万事以爱新觉罗家优先,永不改变。漠北局势初定,儿臣此去,唯愿维系满蒙情谊,将汗阿玛的恩德传遍草原,使万民潜心归附,安定一方。” “若有一公主府为据点,则行事更加便宜。”暮雪顿了一下,语速忽然加快,“另外,儿臣也需要一处府邸。自幼居住紫禁城,实在难适应游牧而居。” 康熙笑了 春鈤 :“后面这句也是实话。你能有如此见识,朕心甚慰。” 他拨动念珠,道:“朕其实想过,只是,喀尔喀实在过于遥远,不比漠南科尔沁等地,调人去修筑公主府,所耗人力物力,甚是艰难。” 你也知道过于遥远,不还是把女儿丢过去么? 暮雪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把头垂下来,继续说出想了许久的词: “其实,未必一定要在漠北喀尔喀王廷建公主府。” “怎么说?”康熙问。 “儿臣以为,可在归化城建公主府。” 第7章 大婚 归化城,目前塞外草原上唯一能被…… 归化城,目前塞外草原上唯一能被正儿八经称作城池的地方。北连大漠,南接京城,恰好是一个交通要塞。 一听见这城名,康熙就笑了:“你倒是会挑地方。” 昔年巡幸蒙古,初至归化城,他便断言此处乃“京畿之锁阴,晋垣之襟带,乌(兰察布)伊(克昭)诸盟之屏蔽,库(伦)科(布多)、乌(里雅苏台)诸城之门户”1。出征噶尔丹之时,也数次驻跸归化城。 指婚之后,四公主便用心钻研蒙古风物之事,他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个向来不出众的女儿竟然能想到这份上。 他兴致勃勃追问:“你倒说说,为何在此建府好。” 暮雪道:“此城称得上塞外草原要道,无论是去喀尔喀还是旁的地方,都方便。何况,此地为距漠北最近的驻军之地,以此为犄角,向北扩至喀尔喀王廷,最省力气。” “既有驻军,则必有运输物资之道,建筑公主府所用之人与物,皆可运输于此。” 想了想,这些似乎不够打动人,于是又补充道:“儿臣若有公主府于此,则所携陪嫁人口皆至此城,人多则兴旺,必定兴此城。此城越兴,则我大清于大漠之势力越盛。”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她不再言语,只拿一双眼望着康熙。 康熙笑吟吟地说:“不错。” 他想了一想:“只是建公主府一事,牵扯众多,还得从长计议。” 说了一大串话,只换来“从长计议”四个字吗?暮雪一下子泄了气,垂下脑袋。 果然还是太鲁莽了,不如不说。 “又在自省了?” 这声音忽然离得很近,暮雪从沮丧里回神,发现康熙竟已站在她面前。 “你们这些孩子,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足。四阿哥遇事容易急躁,你呢,遇事忧思过重、不敢言。” 康熙又问:“你方才可是在懊悔,不该吐露真言?” …… 还真是。 只能说不愧是在皇帝堆里也能排得上名次的康熙,见微知著的本领确实没话讲。 暮雪迟疑着点点头。 康熙语重心长道:“言之,则事成尚有望;不言,则全然无可能。你能来找朕,已是长进了。” 意料之外的肯定,暮雪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方才怕极了吧?别说声音了,你指尖都在抖。”康熙好气又好笑,“朕有那么吓人?” 暮雪原先点头,听到后半句,又摇头。 康熙笑出声来:“你看,真说出来,也就没那么怕了。你啊,别老是吓自个儿。跟阿玛过来。” 言毕,他踱步至东梢间,暮雪亦步亦趋跟着。 此间乃是做书房用,陈设一张紫檀木大案,文房四宝皆备齐。 暮雪见康熙似有写字之意,立刻上前,铺纸研墨。 墨锭研磨于砚台之中,清水化开墨色。 康熙沉吟片刻,道: “朕曾送给四阿哥四个字,‘戒急用忍’。今日,朕也送你四个字——” 他提笔悬腕,写下力透纸背四个大字: “敢想敢为。” 搁下笔,康熙对暮雪道: “公主府一事,朕记在心上。莫担忧了,高高兴兴地做你的新娘子。” 暮雪的目光从墨痕移到康熙身上。 平生第一次,她细细打量他,不是臣子看皇帝,而是女儿瞧她的父亲。 他四十四岁了,额头宽、眼仁黑,左右脸颊处有浅浅的痘痕。 这样的痘痕,她的右脸也有一处淡淡的,这是他们都熬过天花,活下来的印鉴。 是君也是父,是父也是君。 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她去学。 暮雪屈膝谢恩:“多谢阿玛教我。” 那副字,被精心装裱起来。 南窗下,暮雪很小心地将黄底绫布卷轴展开来。 她望着那字迹出神,好一会儿,从旁边取过一张空白宣纸,比画着,意欲仿写。 然而总是照虎画猫,这张不好,那张也不好。 索性不看那字,暮雪静了静,以她擅长的方式,提笔将“敢想敢为”四个大字写下。 笔墨淋漓,尽付诸于纸端。 第7章 近乎草书的汪洋肆意。 是了,何必如此畏首畏尾、牢骚满腹。事在人为,即使不成,又如何? 大不了,也就是像康熙晚年那些被厌弃的阿哥们一样,被圈禁。那也没差。 即使是死了,万一撞大运穿回去了呢?反正她之前也常常想死,殊途同归。 暮雪的心意一变,连带着神气也不同起来。 甚至有闲心欣赏一下公主礼服。 内务府送来了好些件袍服,貂皮的、灰鼠皮的、狐皮的。多是鹅黄五彩地,也有大红色、月白色。以成婚礼当日,所着吉服最为华贵。 暮雪一身香色吉服袍,穿石青色吉服褂,缎面上绣五爪正龙,额外滚了一圈珍珠。颈部戴珊瑚朝珠,行走时轻轻晃动。 拜别太后、拜别皇帝,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翊坤宫。 说完了理应说的吉祥话,宜妃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烦心事,只管来信,额娘和你几个兄弟都在呢。” 说着这话,宜妃已悄悄红了眼眶。 这一来,倒弄得暮雪有些想落泪。眼前氤氲起一层雾气,她哽咽道:“多谢额娘这些年的包涵和照顾。您别担心,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得很好很好。” 说着,跪下真心实意磕了个头。 旁边的女官命妇都劝:“该走了,别误了吉时。” 漫长的礼仪,跪、拜,跟着指引女官从这重殿宇走向下一重。 按旗人习俗,婚礼是在夜里进行。天已全黑,重重宫阙、人影瞳瞳,盏盏宫灯将夜色晕染成绯红,光影摇曳,若是忽略这一身华贵行头的重量,暮雪当真疑心自己在梦中,真像梦一般飘飘忽忽。 也不知捱了多久,总有一两个时辰,她终于被引到了一重宫门处。 暮雪抬眸,瞥见宫墙外的一角星,人止不住激动起来。 终于,要到紫禁城的尽头。 风浩浩吹过她额前的几丝碎发,当真出了宫门那一刻,整个世界突然明亮起来,像是蒙尘日久的玻璃忽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就连鹅黄绸缎轿帘都显得热烈可爱起来。暮雪坐在轿里,轻晃着宫鞋,静静微笑着。 终于出宫了。 和硕恪靖公主下降,自宫门至紫禁城南侧宅邸皆戒严,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一路皆由步军统领护卫。 沿街百姓也早早得到通知,不许出门走动。 然而公主下降的热闹,谁人能不看?不许开门开窗,便提前将窗户戳个洞,家里大大小小挤在门前看。 礼乐声渐近,眼看仪仗要到了,小孩子急得直跳脚,要大人抱。 好不容易被托到窗边,小孩子不错眼地盯着。 好多人,好多马,好多箱笼! 啊,好气派的花轿,是黄色的!两边有这么多轿夫,足足有十六人抬着! 外面的人看热闹,而独自坐在彩舆里的暮雪,则短暂地放下了公主的形象包袱。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绣花包,拆开来,里面是牛乳糖。 为了仪典顺利,通常新娘子一天都不能进什么水米。 暮雪听了后,也赞同不吃,但坚持要备着牛乳糖。 “万一饿过了头,真晕过去,岂不更耽误事。” 她面上振振有词,其实心里仍有点忐忑。担心被拒绝。 然而嬷嬷们见她坚持,最后竟然也没说什么,权当默认,只是吩咐宫女将小绣花包在胳膊处绑紧,绝不可中途掉出来。 含着糖,想到这小小的胜利,她只觉更甜些。 已是子夜,颠簸的花轿催人睡意。 朦朦胧 春鈤 胧间,她竟真睡了过去。 直到随侍宫女荣儿的声音从轿外传来:“公主——公主!” 猛一个激灵,暮雪坐直了。 “怎么了?” “回公主,我们快到了。”言外之意,您请赶紧收拾收拾。 暮雪拿出小铜镜,理了理碎发。将红盖头戴上,左手握苹果,右手持玉如意。 没隔多久,彩舆稳稳停住,引导女官高声道:“公主降舆。” 彩舆畔,早有两位“全科人”命妇守候,一位从暮雪手中接苹果,又递来宝瓶。 手肘被人搀扶着,暮雪从火盆上跨过,进入前堂;又从马鞍上跨过,进入后堂。 “新人坐——福——” 吟唱声中,暮雪终于在龙凤喜床右侧盘腿坐定。 隔着红盖头,一切在暧昧的暖红之中,看不真切。 她低垂着眼,往左瞟,只能瞟见额驸多尔济的宝蓝色吉服衣角。 新人坐福礼,也叫坐帐,就是这样并肩坐个把时辰,等到吉时,再各自更衣,行合卺礼。 睡醒了,暮雪又有些饿,不动声色从袖里偷偷捏糖,忽然想起身边这家伙,这大婚仪式折腾了一整日,如今天都快亮了,想必他也累得够呛。 她有心卖他一个好,于是悄悄用蒙语问:“你吃糖吗?”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吃糖?是小孩子吗?” 暮雪糖都捏在掌心往外递了,闻言,立刻往回收:“爱吃不吃。” 然而尚未退回来,手却被捉住。少年的手宽大,全然将她的手囚住,掌心灼热,指腹有微硬的刀茧。 “给了,就是我的。” 第8章 洞房花烛 那热度似火蛇一样卷上来,暮…… 那热度似火蛇一样卷上来,暮雪愣了一瞬,整个人猛地往旁边一挣! “公主?”屋里的嬷嬷们不解,忙凑近来问情况。 暮雪将手收回衣袖中,故作平静说:“无事,手有些麻。” 右肩侧,他低低笑了一声。 不再言语,通红的盖头笼罩的视界又重归寂静。 但糖到底到了他手上,隔了一会儿,嗅到奶糖甜丝丝的气味,很好闻。 许久许久,引领女官过来,分别搀着两人各自回房更衣。 将吉服换下,穿上朝服,侍女蹲在脚边整理朝褂,梳头嬷嬷一边念着吉祥话,一边重新盘了一个妇人样式的头。 旁边还有嬷嬷手拿红色棉线,候着替她“开脸”。 轻微的疼,待暮雪再睁开眼。日光照见的铜镜里,那个自己全然是已婚妇人的妆扮。 合卺礼伊始,屋檐下的侍卫夫妇唱起满语喜歌来,很美满的曲调。 伴着歌声,暮雪被搀扶着,在喜床前的红毡毯上落座。衣裙声窸窣,几张描金炕桌端过来,她的手中多了一只青玉合卺杯,玉冷冷的,有些冰手。 这令她想起方才他掌心的温度,一闪而过的念头。 饮下合卺酒,酒的滋味绵润,隐隐还有一股果香。然而却很有些度数,渐渐上头,等吃完子孙饽饽,更衣完毕,再度被扶到喜床上坐时,她已有晕乎乎。 意识到这一点,怕自己不清醒,暮雪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意上来,人也清明了几分。 盖头被掀开,看什么都带点红影。等到视线所及的颜色回归常态,众人的祝贺喜庆话也说完了。 嬷嬷丫鬟们微笑着退出去,屋内只剩下暮雪与多尔济。 红烛摇曳,多尔济立在喜床边,暮雪坐着。她打量他一眼,这人这样站,未免高得有点放肆。 暮雪于是兀自站起来,故意踩在黄花梨脚踏上,将将与多尔济平齐。 这个角度,正方便她观察他的表情,好随时调整话术。 “今日你我成婚,乃是成全满蒙情谊。汗阿玛看重漠北,嘉赏土谢图汗部,故有我下嫁。” 多尔济一双眼静静看着她。 暮雪斟酌着说:“我既嫁了你,便会谨记汗阿玛教诲,维系满蒙情谊,护着土谢图汗部的尊贵,在外头绝不使你丢脸。可是……可是满打满算,今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她捏紧了衣角,手心在出汗。 “这着实有些太快了,我并未作好现在就与你同房的准备。” “况且,今日礼仪繁多,我实在是有些累着了,身子不适。额驸若体谅我,可否等些时日,再……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多尔济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静了一霎,他说:“懂了,你害羞,不想现在圆房。” 跟“害羞”有哪门子关系!暮雪皱了皱眉,但顾忌着眼前人的情绪,怕再驳他反而惹恼了人,于是胡乱点点头。 多尔济却不知为何弯了弯嘴角。 他往喜床一坐,弯腰脱靴,道:“你睡里头。” “什么?”暮雪急道,“我方才是说……” “我听明白了。”多尔济抬眸看向她,“我不会强迫你。我现在是真想睡觉了,你们这成婚,规矩也太多了些。不如在草原上痛快。” 看暮雪还是有些发怔,他索性从旁边的凭几上拿起一只掐丝珐琅烛台,拔了红烛,本来要往前递,但看了一眼暮雪,他又扯过绣花红帐,把烛台持握处擦了擦。 “我原本有把很漂亮的小银刀,但换衣裳时他们说不能带利刃,恐伤了公主。” 第8章 多尔济把那掐丝珐琅烛台往暮雪身前一递:“你就拿着这个,睡里边,我若有什么不规矩,你直接往这儿砸。” 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在自己脑袋上点了点。 “可以睡觉了吗,公主?” 侧卧在新绣的鸳鸯戏水被面上,暮雪两手握着烛台,还有些飘飘乎乎的不真切。 在她背后,男子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真不习惯,她想。即使多尔济的睡姿很规矩,面朝着外头,给她留了好大一块儿地方,没有鼾声,甚至连呼吸声都不重,但头回与男子同床共枕,她怎么都不习惯。 暮雪翻了一个身,从侧面转为正面。 “还不睡吗?醒来还有一堆事。” 多尔济闭着眼说。 暮雪“嗯”了一声,睁着眼发了好一会儿呆,又翻回到侧面。 “公主是要听摇篮曲才能睡着?” “不——是——” 她拉了拉被子,蜷缩成一团,这是最令她安心的睡姿。 但是心还是不安的,未圆房,明日该如何交差?可会有什么流言蜚语……她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可越是这样,各种思绪便越像雨一般落得越发急。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睡吧,公主”,身后多尔济的声音听起来已有倦意,“明天,会升起新的太阳。” 新的太阳。倒是和她以前很喜欢的小说结尾有异曲同工之处。 她回忆了一下那本小说《飘》的剧情,想着“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渐渐平静,终于沉沉睡去。 新的一天,新的日光照到床前。 暮雪坐起来,喜帐里只剩她一人,整张被子都盖在她身上,甚至杯子四角都被掖得严严实实,不漏风。 她起身,随意扯了个外袍披在身上,踩上软鞋。 论理,该有嬷嬷妈妈在外间守候,一喊就进来服侍的,但前夜暮雪为了同额驸密谈不圆房的事,故意以害羞的名义让人都不要守着。 因此,直到她推开房门,远远在二重院檐下值守的嬷嬷妈妈们才反应过来,立刻争着飞奔过来,递衣裳的递衣裳,拿暖手炉、拿汤婆子,忙得不行。 “公主,这大冬天的,要是冻着了该怎么办。”伍嬷嬷嗔怪着,从侍女荣儿手里接过暖手炉,塞到暮雪手中。 “还好,”暮雪抱着暖手炉,问,“额驸呢?” 伍嬷嬷咧嘴笑着说:“在前院练武呢,说是多年习惯。哎呦呦,也真是年轻体壮,只穿一件单衣就在那耍刀弄棍的。” 她絮絮叨叨说:“公主也是委屈了,额驸同我们说了,昨夜他吃酒吃多了,一不小心直接睡过去。要奴才们帮忙劝劝,怕您生气。要说也是那群蒙古小子太混账,怎么灌这么多酒呢!” 暮雪握着暖手炉的手紧了紧:“他是这么说的?” “是,您也别恼,在民间这也是常有的事,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暮雪漫不经心附和了两句,抬腿往前院去。 公主府是四进的院落,每重院落前后各有耳房披厦。商议用处时,将第二重西院拨给了额驸。 庭院之中 椿日 ,多尔济一身白色单袍,将一口刀舞得威风凛凛。 瞧见暮雪的身影,多尔济将刀入鞘,随意丢给下人,大踏步走过来。 “醒了?” “嗯。” 暮雪往前两步,低声道:“你说……你喝多了?” “是啊,省得他们再纠缠。” “可是,这样怕有人取笑你。” “无妨,笑我也掉不下一块肉。” 多尔济垂眸看着她,微微挑眉:“公主是在心疼我?” “没有!” 多尔济不以为意,忽然转身:“等我一下。” 他进屋,握着把小刀走出来。那小刀外头是银剑鞘,镶嵌着红珊瑚与松石,精巧玲珑,极为漂亮。 “喏,送你。” 暮雪微微瞪大了眼:“这……也不至于。” 多尔济笑起来:“想什么呢,不是开瓢用的。” 他轻抚过刀鞘上的红珊瑚,语气一下子柔和许多:“这是我额吉留给我的,我一直打算送给我未来的妻子。现在,这是你的刀了。” 暮雪望着那刀:“可是……” “你怎么那么多可是。”多尔济不由分说,直接从她手里把暖炉拿过来,转而把银刀塞在她手上。 沉甸甸的银刀,冰得暮雪一激灵。 多尔济俯身,眼瞳的颜色偏淡,若玉碗中的琥珀酒。 “公主,你会不害羞的。我是整个漠北草原上,最值得你爱的男儿。” 第9章 驯养 很小的时候,多尔济就意识到,越…… 很小的时候,多尔济就意识到,越美丽的事物,越难得到。 翱翔于天际的雄鹰,部落里的熬鹰人得耗费半条命,才能将这长生天的杰出造物驯服。 奔驰于草原的骏马,速度最快最灵巧的那一匹,一定是得摔跤许多次,滚得一身尘土,方能成为烈马的主人。 水草最丰沛的那一片土地,必定是无数草原儿郎经过刀与血的争夺,才能到手。 是以四公主的骄傲,在他眼中,是很正常的事。 身为成吉思汗的后裔,他的骨子里就流淌着征服欲。 来京之前,有草原上的儿郎同他说笑:“他们入关之后,养的女儿就越来越软绵绵了。你的妻子,说不定是只漂亮的小羊羔。” 传闻中的四公主,是位安静贤惠的贵女。 多尔济很清楚这桩联姻的意义,也乐于背负他该承担的责任。公主千里迢迢离开家到草原上,无论是什么性格,他都会对她好。 只是……倘若当真是那种毫无主见、乖乖听丈夫话的女子,虽然他可以做到相敬如宾,但多少有些无聊。 结果一见到四公主,多尔济立刻推翻了从前听到的传闻。 什么小羊羔,这分明是只假装温驯的小狼崽子! 这样一位出身高贵、骄傲的小公主,会为他所“驯养”,想想都觉得有趣。 就连此刻她皱起眉头,气鼓鼓的模样,都非常可爱。 “像你这样大言不惭的人,本宫也是第一次见!” 暮雪丢下这句话,一转身走了。 身后的嬷嬷丫鬟们赶紧跟上。 回到正房,暮雪将那把银刀拔出,刀刃锋利,她虽于兵器无了解,也看得出是把宝刀。 额吉留给他的? 对于多尔济的身世,在出嫁前,她有所了解。除开五阿哥那里知道的消息,后面太后那也派了人,给她讲了些蒙古各部落的联系——放在民间大概是给即将出嫁的女儿紧急科普夫家的亲戚关系。 多尔济家中的亲戚关系很容易理清,因为至亲这一脉,所存的人口并不多。当今的土谢图汗部汗王是多尔济的爷爷,目前在漠北镇守,并没有来京城。 而多尔济的父母,则在数年前准噶尔进攻喀尔喀时,一齐死去了。 他还有个亲叔叔活着,不过汗王属意多尔济这个嫡孙为继承人,特意在多伦会盟时领着去见康熙。再后来,清兵大胜准噶尔,漠北在其中亦出力不少,便有了暮雪下嫁这一回事。 暮雪轻抚着刀鞘上的红珊瑚,微微出神。 她也算尝过失去双亲痛楚的人——穿越来后再也见不到全心全意疼爱她的父母了! 早两年,为了再也见不着爸妈这件事,她简直整日想死。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阖家团圆、热热闹闹的宫宴,她却只想哭。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过年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因此,暮雪很明白,母亲遗物是什么分量。 然而多尔济就这样把这短刀硬塞给了她。 这等于明晃晃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是认你做妻子。 平心而论,这两日接触下来,多尔济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即使她提出的要求对当世人而言很难接受,但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并且还把母亲的遗物赠给她。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对她好呢? 自从穿到这见鬼的清朝,暮雪整个人就处在一种戒备的状态中。审慎思考对方对自个儿的态度和目的,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自保手段。康熙说她思忧过甚,还真没说错。 嬷嬷侍女待她好,是因为她是主子,能罚能赏。 宜妃待她好,大半是看在她死去额娘的面子上,甚至隐隐有种视她为姐姐生命延续以及另一种可能性的感觉。 康熙么,出于一个阿玛的良心与责任。且在看到她还不笨有点智商的份上,乐于提点她两句。毕竟,出自大清的未来喀尔喀女主人脑子好使,对他讲是件好事。 可是,多尔济为什么呢? 他不仅对她态度好,而且……暮雪隐隐觉得,他在钓她。 一见钟情这样的鬼话,她是绝不会信的。 那么大概,是看在她的公主身份上,愿意在新婚时忍让,体贴。九日后回门,康熙能间接体会,他们土谢图汗部对于清廷的忠心和尊重。 第9章 但是想到多尔济那张带着些天真感的面孔,她一时又有些捉摸不定。 可是……他看起来,很真诚的样子? 是不是她想多了,把人想得坏?其实人家就是心肠好也不一定。 一时找不到答案,她甩甩头,不再想这件事。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银刀被妥善收起来,一众侍女们伺候暮雪梳妆。 菱花镜里,伍嬷嬷看着暮雪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快,试探性地问:“可要传膳?在哪里摆饭呢?” 暮雪的眼睛一亮:“就在明间里摆饭。” 果然有用,伍嬷嬷心想。近来公主在吃方面很是上心,又是第一次在新房里用膳,伍嬷嬷打算亲自去查看。 “公主,那奴才厨房看看。” “去吧,嬷嬷记得捧个手炉,天怪冷的。” “嗻。” 退到帘外时,忽见着赵妈妈带一个丫头走过来,伍嬷嬷暗自撇了撇嘴,换上笑脸上前见礼:“您过来了。” 赵妈妈是圆脸,看着就喜庆,微笑着点头:“听说公主醒了,我来请安。” “是,醒了有一阵了。”伍嬷嬷道,“我正要去厨房看看,公主的口味自幼就刁,没我看着,怕他们乱来。” “那是,您在这儿,就是定海神针。”赵妈妈笑眯眯道,“那我先进去请安了。” 暮雪正在梳头,听人说赵妈妈来了,命丫鬟搬了个宫墩让她坐。 “多谢公主赐座。” 赵妈妈请安完毕,方才坐了。 暮雪从菱花镜里看她:“我刚还奇怪你怎么不在呢。” “昨夜奴才守了半夜,巡查府里各处,确认火烛皆稳当、东西都收好了才去歇息。想说公主醒时立刻赶来。” 赵妈妈立刻起身,屈膝道:“谁承想,丫鬟们一忙,竟忘了立刻过来。所以来迟了,请公主恕罪。” 暮雪一听这话,琢磨出点意思来了。 公主府名义上的最高总管是内务府指派的长吏,然而长吏多半另有实质,加上又是男的,几乎很少插手公主府日常运营事务。长吏所负责的多半是些场面的大事,例如婚仪、谢恩、生子后请名等等。具体的事务,还是以管家嬷嬷为主。 原本以为,暮雪的乳母伍嬷嬷就是管家嬷嬷。谁知内务府竟另外又派了一位赵妈妈来。这位赵妈妈资历老,侍奉过太后,据说还侍奉过太皇太后呢! 这么一来,竟然把伍嬷嬷比了下去,成了公主府“大掌事的”。伍嬷嬷倒成了“二掌事的”。 传说中的宅斗啊。不过暮雪是看人宅斗的那个 cr 上位者,还有些生疏。 这事,大概是伍嬷嬷小小的使了个绊子。但伍嬷嬷毕竟是从小侍奉她的奶嬷嬷,当初她穿来时正得天花,伍嬷嬷衣不解带得照顾,即使染了病,也强撑着身子守着她。 为这点小事给人没脸。暮雪实在于情不忍。 她决定装糊涂,说:“有什么关系,你坐。荣儿,沏茶。” 说起来,还是托了有这两位掌事的福,暮雪前边小小的出格,例如袖里藏糖啊,不许人围着听房啊,都很快被答应了。 毕竟,哪个嬷嬷都想讨她欢心。 这么一细想,皇上看到两派臣子的针锋相对应该也挺受用的,只要在合理范围内。 赵妈妈道了声谢,坐定后,拣了几件要事同她说。 头一件是婚礼后续的仪式,等会儿还要去拜神祭祖,明日起要准备宴席,邀一些亲近的人家来吃酒。毕竟,成婚礼繁琐,公主忙着各种仪式去了,没空露面见亲友。 现在得了闲,得请人家来坐一坐,权当还情。 赵妈妈道:“像裕亲王府、恭亲王府、和硕恪纯长公主府得请长吏拟了帖子亲自邀,恭亲王府的老福晋前阵子身体不适、最好递帖子时带上些人参之类的好药材,您嫁妆单子上刚好有一个。恭亲王府郡王侧福晋养下小格格不久,可带个金银项圈去。和硕恪纯长公主这些年身子不好,估计是不来的,但不能漏了。郭络罗氏是您的外祖家,府上也得礼遇些。五阿哥嫡福晋出身的他塔喇氏也得下帖子……”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暮雪起先试图分辨这是什么人,而后完全放弃,只听得这个福晋、那个侧福晋。绕的人头疼。 “我刚出宫,也不太懂,恐有疏忽。”暮雪按着太阳穴说,“劳赵妈妈替我多看着些,若有要支取银子的地方,同伍嬷嬷核对一下就行。” 这赵妈妈有底气到她面前说事,也就是自信有本事把这事处理好。 果然赵妈妈并未透露难色,反倒笑着说:“奴才一定尽力。” 正说着话,伍嬷嬷领着送膳的进屋来了。 在京中府邸用的第一顿早膳,极其丰盛,满打满算摆了三张食案。 有一桌,明显就不似宫中常用的早膳,竟然是金灿灿的油条与豆浆,另有豆腐脑和各色佐料。暮雪念这一口好些年了! “这是哪儿来的。”暮雪惊喜道。 伍嬷嬷介绍说:“奴才一大早使人到外头买的,想着给您尝个新鲜。才五文钱,可真实惠。” “很好很好。”暮雪正要去拿油条。一旁的赵嬷嬷问:“是不是,请额驸一起来用早膳。” 新婚第一日,也合该是叫人来吃。暮雪点头:“叫人去请。” 但是油条冷了,滋味就不好了。 犹豫了一瞬,她还是先伸出手捏起一根油条,很急地送入口。 咔嚓声一响,满嘴都是油条的酥脆。 暮雪眼睛都笑眯了。出宫开府可太好了! 第10章 放飞 她的家 半根油条下肚,暮雪心满意足地收手。 一旁侍奉的荣儿递上一方温热的手巾,替她擦手。后面捧着盆儿香胰子的两个小丫鬟也上前两步。 等到额驸多尔济过来,暮雪又恢复成端庄公主的模样。 和不太熟的人同桌吃饭,原本暮雪还有些担心,怕要讲些莫名其妙的废话,扰了她享用美食。 好在这多尔济并没说什么话。也许是在军中带出来的习惯,吃饭速度快,三两口就解决了。 暮雪想了想,说:“额驸似有晨练的习惯,我可能起得晚些,以后不必等着一起用饭。想传膳时直接和膳房讲就是。” 多尔济看她一眼,有些好笑。 明明是不想之后天天对着他吃饭,偏要弄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眼珠子溜溜一转的机灵劲,跟草原上野兔子一样的。 这样的性子,若是贴太近,得蹦起来一溜烟跑了罢? 他点点头:“好,我看我在这,公主似乎吃得少,倒是我的罪过了。公主放心,我不会整日黏着您。” 话音落下,便利落起身,朝暮雪抱拳行礼,走出去了。 暮雪松了一口气。原本的正襟危坐立刻塌下来,很放松地继续用早膳。 用膳、祭祖、勉励两位管家嬷嬷用心筹备宴席,将这些琐碎杂事处理完成后,暮雪终于有时间巡逻一下她的这一块小领地。 暮色里的公主府,有种别样的温柔。 四进的院子,分为东、中、西两路。中路正殿没什么好说的,遇年节大事方才用起来,东路一条多是房屋,最前边有个议事厅,而后有间专供祭祖烧香用的屋子,再往后就是屋苑,是预备着以后给小主子们居住,目前都是空置中。 暮雪琢磨着弄一间出来,专门做书房。她在宫里搬出来的东西,满满一车书和字画等物。正好可以摆在这儿。 西路的院子中有隔墙,另在边上开了个角门,方便额驸进出。倘若她想,直接把西路院子的夹门一关,就等于把额驸居处完全隔离开来。只是到底现在是新婚,这么做有些太过了。 再往后有一座后花园,小小巧巧,流水假山奇石皆备,虽然是冬日,花草并不茂盛,但有一株青松和柏树,为这个季节妆点些绿色。 暮雪行走在花砖上,脚步轻快。攀上假山,从高处回望整座府邸,此时已是点灯时刻,灯影照耀处,皆是公主府的地盘。 她静静欣赏着,心里充满着喜悦。 这是她的屋子,属于她的家! 原来走在独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是这样的扬眉吐气的滋味。 真好,真好。 暮雪来来回回,在公主府逛了三遍,瞧到不顺意的地方,就吩咐人改。 木头的家具太硬,多备些棉质的椅靠枕靠、要坐上去柔软的感觉。寝殿内饰太老气,换些绿色的帐子,家具也要浅色些…… 纵使知道其实住不长,她也愿意费神将东西改一改,换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真奇怪,从前在宫里住着时,怎么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思。 她回忆起那些时日,总觉得那些日子像手帕,阴沉沉天气里在室内阴干的手帕,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紫禁城虽大,但到具体到个人身上,却是小的。 第10章 光是翊坤宫,除了主位宜妃之外,还住了一嫔一贵人两位答应。虽然彼此各有屋子,但同在一个屋檐下,免不得有些拘束。 今天多喊了什么吃的,换了什么家具,明天宫里的其他小主大多就知道了。 暮雪本就是边界感极强的人,十分讨厌这种感觉,索性什么都不做,随波逐流,也就不会被注意被议论。 现在好了,这么大一间公主府,全是她的,除了给额驸用的那个小院。 在此间,她是老大,什么爹娘公婆,全都没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不开心? 接下来几日,暮雪一整个放飞自我,有一种大考之后的悠然快意。 赵妈妈也问过要不要召集下人训话之类的,她都推说以后再说。 刚刚考完试,还不许她松快两日? 先歇几天,以后再说。 实在太安逸了,进宫回门礼,连宜妃见了她都笑:“呦,几日不见,四丫头真是容光焕发。” 暮雪只是笑:“有吗?” 宜妃抬手捏捏她的脸:“有。看来你同额驸相处得不错?” 倒和额驸没什么大关系,只是不好解释,暮雪便胡乱点头。 “如此,我也能稍微放心些。” 聊了几句体己话,又问了一些府里的情形。宜妃大抵心里有了数。既为她高兴,又有点好笑。 这四丫头,聪明是聪明,就是有些散漫。前边出嫁前认真学了好些日,瞧着要奋发的模样,结果现在日子过得高兴,也就不提什么治家交际了。 不过对一位公主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得高兴就行。 时辰到了,女官过来提醒,暮雪便告辞。 左右再有一个月就是过年,还能进宫再见面,也说不上什么离别伤感之情。 天气越发愣了,公主府寝殿,罗汉床铺了厚厚一层垫子、外加一层白色羊毛毯,暖和又柔软,暮雪盘腿坐在上头,腰间还枕着个靠枕,小炕桌的海棠花盘攒盒里,瓜子果干蜜饯俱全。 红泥小火炉冒着热气,荣儿搅动着粗陶罐里的奶茶,问: cr “公主,真放糖啊?” “放!”暮雪咬一口柿饼,含糊不清地说。 她想做甜奶茶很久了。清宫素来有吃奶茶的习惯,但都是咸奶茶,浮动着一层油光的那种。也不是不好喝,只是暮雪穿越前喝的就是甜味奶茶,当甜品糖水吃,味觉会执拗的寻找最初的感觉。 荣儿得令,立刻放了两小块红糖进去,另外撒了些桂花酱。 红糖缓缓化开,奶茶颜色更焦,更散发出一股花香。 一盏热热的甜桂花奶茶捧在手里,暮雪整个人都安逸得不行。吩咐荣儿下次要膳房用木薯粉搓成小圆子,拿红糖熬了,以作甜奶茶小料放里头。 赵妈妈和伍嬷嬷进来回事。暮雪笑眯眯地给两人一人赐了一杯甜奶茶。 “外头冷吧,先吃些热的暖肠胃。” 两人道了谢,尝过后,说起正事。 宾客这一块是赵妈妈在管,她道:“下的帖子都有回信了,除了和硕恪纯长公主,其他府上都会来人。恪纯长公主那边说多谢公主好意,只是近日身上不好,怕过了病气不好,但备了一份贺礼恭贺您。” 暮雪点点头,她素来不大记这些亲戚名字,只依稀记得是位姑奶奶。 “她身体不好吗?”暮雪随口关心道,“要不要也送些参去?” 赵妈妈神色有些异样:“那倒不是,长公主素来如此,不出来走动很久了。” 旁边的伍嬷嬷小声嘀咕了句:“不来也好。” 暮雪听见了,有些奇怪:“怎么这样说呢。” 相处这些年,暮雪对她的奶嬷嬷还是挺了解的,虽然有点小气,但人是好人,不会无缘无故说别人。 伍嬷嬷压低声音:“就是,您正新婚呢,兆头不好。” 她见暮雪还是迷迷糊糊的模样,问:“不是,公主,你真没印象啦?” 暮雪摇头。 从前宫里的娘娘们她都懒得去相处呢,别说宫外头的亲戚了。 “就是从前的建宁长公主,后来换了个封号,就是恪纯长公主。”伍嬷嬷提醒道。 建宁长公主?听名字倒是有些熟悉。但是暮雪还是想不起来具体的人。 “公主年纪小,加上长公主甚少到宫中,不记得也是常事。”赵妈妈道,“其实伍嬷嬷说的也有道理,长公主大约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婉拒了。” 她低声介绍了一番。 恪纯长公主是皇太极的女儿,论辈分,是康熙皇帝的姑姑,暮雪的姑奶奶。顺治年间,由哥哥做主,下嫁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康熙年间,平西王叛乱,长公主之夫及其子皆被绞杀。 叛乱平定,皇帝给长公主换了个封号,望她有个新的开始。恪纯长公主依旧在从前的公主府中,只是自此以后,就深居简出,甚少见人。 第11章 梦魇 是夜,暮雪做了一个梦。 …… 是夜,暮雪做了一个梦。 雾气弥漫,月光为乌云遮蔽,寒鸦自枯藤上飞过,叫声凄厉。 她赤着脚踩在硌人的花砖上,却全然感觉不到寒冷,左右奴仆压着她的膀子,死死地,全然动弹不得。 小孩子的哭声逐渐远了,在喊“娘,救我!” 如坠冰窟。 猛得睁开眼,暮雪大声喘气,身子战栗着。 “公主?公主可是魇着了?” 殿内守夜的荣儿一骨碌爬起来,匆匆点燃一盏烛台。 锦帐掀开,熹微的橙红色烛光被风吹得跃动,暮雪的影子被照得斜长。 原来是梦。 她松了一口气,但仍心有余悸。 外间守夜的侍女瞧见光亮,也匆匆赶来,端上一碗温热蜂蜜水。怕主子夜里口渴,外间屋檐下的煤炉一直未熄,这一下刚好派上用场。 暮雪捧着蜜水,一口气喝下大半,意识渐渐清明。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她想。心底深处,是在害怕这样的以后吗? 大约是了,和亲公主算什么?彼此交好时一团和气热热闹闹,若真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刻,譬如漠北忽然跟喀尔喀似的发疯,那会是个什么局面? 吴三桂也曾是清廷万分看中的平西王呐! 对于清朝这一段时期的历史,暮雪穿越前的了解,仅限于各种与阿哥们感情纠缠的小说与电视剧。知道会废太子,知道下一任皇帝是四阿哥胤禛,晓得雍正受宠的妃子年氏、生了乾隆的钮枯禄氏。甚至连康熙的女儿们,她如今的姐妹们的命运走向,也一概不知——她所看过的那些小说影视,至多是把她们当一个背景板一笔带过。 至于准噶尔、漠北喀尔喀之类的名词,她更是全然没有关心过。甚至是直到穿越后,才对于那片遥远的草原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因此对于漠北接下来数十年会是个什么情形,她全然没有了解,也没有任何先知的可能。 像面对一段无月无星的山道,除了深不可测的黑夜,不知前路会蜿蜒向何处,是否走错一步,便跌落万丈深渊。 恪纯长公主的例子血淋淋摆在眼前,她这个恪靖公主,能全然保证自己一定能一帆风顺、吉祥如意吗? 若多年后她真与多尔济有孩子,又遭逢类似的事,对着外孙,康熙能不能下手?她又会是怎么一个处境? 答案不言而喻。 她捧着碗的手紧了紧,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不行,漠北一定不能乱! 冷静,暮雪,深呼吸、深呼吸,这样的事,我不会让它发生。 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一颗狂跳不已的心渐渐平静。 同在京中的恪纯长公主不同,她是要到地方去的,这是她的优势。草原上似乎仍留有女主参政议政的遗风,只要操作得当,将整个漠北的局势捏在手上,就能防微杜渐。 暮雪沉思片刻,拿定了主意。 “公主,离天亮还有些时辰,不如再歇息一会儿?”荣儿劝,“奴才们都在屋内守着您,人气旺,能镇住梦魇。” 暮雪的指腹在白瓷碗璧上微一摩挲,吩咐道: “去叫额驸。” 暗夜里,她的一双眼亮若星辰:“就说——说我梦魇,很害怕。” 多尔济是匆匆赶来的,连外袍都未穿,仍是就寝时的里衣。 深夜被惊醒,说公主梦魇,害怕得厉害,想见他。 多尔济不疑有他,掀开被子就往公主寝殿赶。 除了大婚那夜,这是他第二次踏足此地。象征喜庆的大红装饰皆已撤下,换成了其他颜色。 烛影下的帷幕,近黑一样的深绿,略显黯淡。 四公主蜷缩着坐在床边,披着鹅黄锦被,一头缎样光泽的长发乱纷纷披在肩头,望之可怜。 听见动静,她微微抬眸,见是他,竟然起身,连绣鞋也未穿,径直扑向他怀里。 多尔济下意识张开双臂,等到真正将公主拥在怀中,嗅见她发丝清香的那一刹,身体微微有些僵硬。自成年后,他从未和哪个女子这般亲密过。 第11章 公主的发丝有几缕拂在他面上,痒痒的。 他听见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不自觉把拥着她的胳膊用力着。又担心勒着她,于是又把手松开。 见此情景,侍女们悄悄退了出去,将内室留给他们二人。 怀里,公主的身子仍在轻微颤抖。 果然是被噩梦吓得狠了。 他怜爱道:“公主别怕,那只是梦,将枕头翻过来睡,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公主的声音闷闷的:“嗯,可是,我还是有点怕。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梦见什么了?梦都是反的。” 她微微拉开了些距离,抬眸定定看他:“我梦见,多年以后,喀尔喀和清廷剑拔弩张,一如与准噶尔局势,然后……你们都要拿我祭旗。” 说到这两个字,暮雪当真打了个冷颤。 这是她心里深处恐惧之事,孩子什么的连影子都没有,虽然共情感伤恪纯长公主的遭遇,但是远远比不上她对于自身性命的担忧。 从某种意义上,她甚至比不上恪纯长公主的处境。恪纯长公主是正儿八经居住在京城,在康熙眼皮子底下,至少性命无忧。 然而暮雪——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她在敌人眼皮子底下,那她就成了三藩之乱时,困在京城的平西王世子吴应熊。 到时候,不杀也得杀。而且不仅仅是她,她的奶嬷嬷、荣儿和赵嬷嬷等一 春鈤 众随从,一个也跑不掉,都得死。 现在,以炙热怀抱拥住她的少年,到那时也许会哭泣,会说对不住,会说来世再还你的情谊,但仍会举起沾着泪水的长刀,取下她的头颅。 暮雪攥紧了多尔济的衣衿,一双眼死死盯着他,问: “这只是个梦,对不对?” 忽然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几盏宫灯,在冷风里飘摇着。 灯影摇红,他们二人的影子如此之近,然而又显得如此之远。 多尔济深深看她一眼。 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眶处投下一片阴影,看不真切神情。 下一瞬,他单膝跪地,声音铮铮道: “长生天在上,我,敦多布多尔济起誓,永不背叛大清,若违此誓,人神共愤,得以诛之!” 誓言会永久吗? 暮雪其实不太信,人心易变,无论是男女之情,亦或者是父母对子女之爱。 但是此刻,经过这一番试探,她至少明白,当前漠北是绝无反叛之心的。 这也就够了。 她还有时间,慢慢筹谋。 垂眸沉思,暮雪抬头,故作轻松道:“嗯,这样我就安心了。” 多尔济嘴角撇了撇,起身,没有言语,却将暮雪的枕头轻轻翻了过来。 枕头之下,竟然是他所赠的那把银刀。 多尔济侧身回眸,似要开口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只是沉默着将枕头放好。 “请公主安心休息,”他往后退一步,说,“臣告退。” 转身欲走,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暮雪的声音响起:“这样晚了,外头又冷,额驸就在这里休息吧。” 她补充了一句:“毕竟,我们还是新婚。” 烛火尽灭,暮雪侧卧在里侧,多尔济照旧睡在外侧。 她没睡,他也没睡,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又假装不知。 “同床异梦”四个字,明晃晃地从暮雪的脑海里浮现。 他大概,有些讨厌她? 没关系,她不靠他的爱活着。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只要她一天是康熙的女儿,他就得一天以礼相待。 这样也好,她想。 比起一个似乎有点喜欢她的额驸,一个相敬如宾的额驸让她更安心。 她的思绪移到自己的事上去,开春后,她就要启程往漠北去了。在京中的时日也就这些天,趁着这个空档,一些该做的事得做。 第12章 腊八粥 暮雪生来不是擅长料理人事的性…… 暮雪生来不是擅长料理人事的性子。 无论是穿越前的“前世”,亦或者是今生,在这方面都有些懵懂,觉得麻烦,索性做甩手掌柜,反正不至于缺衣少穿。 然而如今形势使然,不得不重视。 这些嬷嬷妈妈、丫鬟太监都是跟着她要到漠北去的,生死祸福全仰仗着她。 平日里,她受这些人照顾,虽然和他们许多未曾有过交集,说过许多话,但庭前地上的落叶并不会自动在清晨消失,冬日渴了随时有温热的茶水,这一切都有赖于那些仆妇太监。暮雪做不到真把这些人当奴才、当成可随意替换的物件。 她自觉对这些服侍他的人,负有一定的责任,且隐隐有一种愧疚。若不是成了她的随从,这些人原也可以留在京城安稳度日的。 可惜她没得选,他们也没得选。 暮雪要来了所有随从的名单,正儿八经有品级的,公主府长吏一人、二等护卫两人,三等护卫一人,另有六七品典仪各一人。 公主府内,有嬷嬷妈妈四人,女子十人,另有十名太监。有些是从宫里跟着她出来的,譬如伍嬷嬷荣儿,有些是后面内务府派来的,在这之中,有几个一瞧名字,就知道是新近内务府选秀出来的包衣,有叫大妞妞的,也有叫五妞的。 公主府之外,有十户陪嫁人口,两名庄头。既做护卫陪伴之用,也有各自的本领。有专门种菜耕田的菜户、懂些药石之术的医户,还有各色工匠,例如木匠、金匠、酒醋匠、糕点匠、裁缝等。一户陪嫁人家,人口多的有七、八口人,最少的也有两口人。几乎衣食住行各行当几乎包圆了。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暮雪的陪房总共有九十九口人。相当于拖了一个小村子的人数到草原上去。 恰好过几日就是腊八,按宫里的惯例,要熬腊八粥分送。 趁此机会,她正好能见见这些人。 提前两日,熬腊八粥的大铜锅就挪了出来。好大一口锅,足足能放下一头小猪,摆在前院里,人人都要多看一眼。 提起一日扎起彩棚、燃起柴火,黄米、白米、小米、栗子等各色小料皆备好。 暮雪被众人簇拥着走到铜锅前面,撒一把红枣。 赵妈妈笑起来:“多谢公主赐福。奴才们三生有幸,能尝到公主亲自熬的腊八粥。” 暮雪有些不好意思,说:“不过是心意罢了,真正忙里忙外的,还是底下人。膳房的人在吗?” 铜锅旁边,一个圆脸太监带着两个徒弟出来磕头,都是一脸的喜出望外。 “奴才膳房钱成,给公主请安。” 暮雪点点头:“这两天劳累你们了,钱成。” 钱成那张圆脸因激动而涨红了:“分内的事,分内的事,公主放心,我们这锅八宝粥,一定熬得又香又甜!” 等到第二日清晨,庭院内外皆是腊八粥的香气。 先等着接了宫里赏赐的腊八粥,谢恩、品尝之后,再是公主府的腊八粥出锅时候。 是晴日,暮雪端坐在屋檐下的圈椅上,看着底下人忙忙碌碌盛粥。 第一碗自然是孝敬她的,钱成果真用了心,里面除了加入软烂的红枣泥,还加了奶油,吃起来特别香甜。 而第二碗嘛……暮雪捧起腊八粥,微微侧身。多尔济正站在她圈椅之右。 “额驸尝尝这腊八粥。” 多尔济笑了笑:“谢公主赏赐。” 并没有说旁的话,他径直从她手中接过那碗腊八粥,动作干脆,未曾碰到她指尖。 自那夜梦魇同床之后,他就是如此态度,礼节上无可挑剔,外人瞧着似乎是对恩爱夫妇。 暮雪有些不自在,她按着氅衣衣角,复又坐回交椅上,向嬷嬷吩咐:“那就开始吧。” 按身份次序依次分发腊八粥,最先上来的是公主府长吏,穆森。 长吏穆森今年四十余岁,两鬓斑白,胡子留得长,长得瘦,望着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而后是公主府的护卫,这几位护卫都是成了家的,暮雪特意吩咐让他们的妻子也一并来领粥。 第一位侍卫名字好记,竟然叫黄忠,瞧着很喜庆的模样。 第二位上前的侍卫,开口谢恩时,一把好嗓,且似乎在哪里听过。 暮雪说:“你的声音倒好听。” 那名叫佟守禄的侍卫笑起来:“是,不然奴才也没有这个福气给您唱喜歌。” 想起来了,是大婚时在窗外唱喜歌,充当气氛组的那对夫妇。 往后就是公主府伺候的仆妇与太监。最先领的自然是乳母伍嬷嬷与她的丈夫,暮雪不大记得她丈夫的名字,只是按照如今的惯例,喊他嬷嬷爹。时人对于乳母乳公都是很看重的,就是皇帝康熙,对于乳母的态度也如同对待长辈。 然后才是赵妈妈、首领太监延喜以及其他侍从。 因暮雪特意叮嘱过,仍居住在公主府外的那些陪房也派了代表来,正是两位庄头人家,老米与老谢夫妇。 第12章 这两对夫妇显然是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能到公主府来领腊八粥的,都特别的激动,激动的方式不一样。老米夫妇是战战兢兢,说话都说不全;而老谢,则是特别的亢奋,话特别多,谢个恩磕个头的功夫,哇啦哇啦说了有三分钟。 还是首领太监延喜看不下去,打断了,这才算完。 结束后,暮雪往炕上一歪,叹气道:“好荣儿,给我按按手。” 坚持将每一碗腊八粥亲手发给随从,结果发完后,手都酸了。 赵嬷嬷听了,也好笑:“公主非要亲手去发,多累啊。他们什么身份,也配您亲自去动手端粥。” 一边说着,一边替暮雪按另一只手。 暮雪笑了笑,没说话。她是想亲自见见这些人,同时也想让他们知道效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样。 于管理上,她没有什么特殊的心得。最后觉得,还是选个笨一点的法子,将心比心。 她自己也收过红包,亲 椿日 手拿到红包的感觉,和隔了一层辗转收到时,对发红包的人感觉是不同的。因此才有此举。 歇息了一会儿,赵妈妈进来回事:“公主,已经让人抬着腊八粥去发给那些府外的陪房了。” “好,”暮雪叮嘱道,“记着到时候发年礼,也要给他们发一份。” 伍嬷嬷咋舌:“我的乖乖,公主你未免心太善了些。”她是管钱银一事的,因此有些肉痛。 暮雪瞧她的模样,特意叮嘱说:“该多少就多少,铜钱也要足斤两的,不要那些掺着杂物的。” 现在流通的货币是银子铜钱之类的金属,有一个不好就是容易损耗。说是一两,大小么也许有,但实际上可能差点重量。又或者是一些掺杂了其他金属元素的铜钱,品相就差些。真正在市场上交易时,这些品相差的钱,相对来说能买到的东西也就有。 也有黑心商家或主家找钻这个空子,变相克扣。 公主发了话,伍嬷嬷虽肉疼也得答应:“奴才记得了,您放心。” 暮雪说:“都是要跟着咱们去漠北的,互相体谅些。” 什么礼遇之类的,都是锦上添花,真正有用的,是真金白银。 第13章 点心 将腊八的事问过,已是上灯时分。…… 将腊八的事问过,已是上灯时分。 因是过节,暮雪便让伍嬷嬷家去,同嬷嬷爹和奶哥哥一起用晚膳,不必在这伺候。 膳房送来点心,满满一桌摆在橙红灯光下,望着很有食欲。除了寻常的宫廷点心,还多了些新花样,例如黑芝麻杏仁糊。 上次暮雪吃黑芝麻糊时提了一嘴,膳房的人记住了,今日特地做了送来。 冬日的天气,捧一碗黑芝麻杏仁糊,小口小口吃,很畅快。 吃了半碗,听见外头有人通报,说是额驸身边的人来传话。 多尔济来京中,身边只带了几个亲兵,并无什么丫鬟仆妇。暮雪便让一位会说蒙语的康嬷嬷留心照看。 康嬷嬷进来,行了一个礼:“额驸那边说,说起宴席宾客,他在京中只有两位从前同部落的旧识,已经差人去请。” 暮雪点点头:“这样啊。” 脑中却想,多尔济在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也不知道他整日在做什么。 她这样想,索性问出口:“额驸今日在做什么,可有什么消遣。” “回公主的话,额驸每日练武,有时与亲兵去打猎,偶尔也去街上看。”康嬷嬷说,“不过因为他们不太会说汉话,出去似乎也不方便。” 她瞥了一眼暮雪的脸色。既然公主有心问,应当还是在乎额驸的吧?于是补充了一句:“或许,公主有空时也可和额驸一同到街上看看呢?快过年了,街上可热闹了。” 过年时节的京城街市啊。暮雪倒真想去看看,她从来没见过这景象。一个人出府似乎有点奇怪,但打着带蒙古额驸看看的旗号应当不错。 等请客结束罢,寻个机会去逛逛。 她吃了口黑芝麻杏仁糊,说:“这甜品不错,让膳房给额驸也送些去。” “嗻。” 康嬷嬷回完事,准备告退。正好赵妈妈也起身告退,两人便一起走了一段。 这两人都是内务府拨来的,从前打过照面。 康嬷嬷寒暄道:“您这一向忙,看着都清瘦了些。” “年节时候,难免。幸好宴席的事基本上定了。”赵妈妈说,“我还没来得及问,额驸那边怎么样?” “还行,就是看着有点孤单。”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彼此有数。 新婚燕尔的夫妻,按理感情好,该整日黏在一起,可公主与额驸平日里却甚少待在一处。 赵妈妈在宫里呆了多年,心里有数。额驸最开始对着公主,是挺热情的。公主呢,则有些淡淡的。眼看着额驸因为这态度,也有些冷着她。 论起公主和额驸的关系,自本朝建立,就是一本难言的账。赵妈妈从前在太后宫里当差的时候,偶尔会听到一些故事,说某某公主和某额驸吵得很厉害云云。 这大抵和公主下嫁的规矩也有关系。公主乃皇家金枝绿叶,成婚之后,额驸及其父母都得以君臣之礼相待,屈膝请安之类的。日常难免会有芥蒂。 再有,按规矩,公主下嫁所带之物以及配房,一概为公主单独所有。万一公主薨,除非开恩,一切物品皆交回内务府。这些东西与额驸家里全然没什么关系。 这么些规矩叠加下来,真正感情和睦的公主额驸,倒是少见的。 只是赵妈妈私心还是希望,公主能与额驸好好的。 她能被派到四公主身边,有一半是仰仗宜妃之力。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虽勤勤恳恳,但因是汉人包衣出身,总不能升任。因此情愿来公主府,能当个管家嬷嬷,也自在些。 出宫前,宜妃曾特意叮嘱过她,一切要以公主优先。 那时候宜妃说:“四公主年纪小,性子又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若看着额驸是个好的,便尽量拉合拉合。总归是要对着大半辈子的人,若能逗她开心让她欢喜,那真是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好事。” 如今一看,倒真说中了前半段。还是得想想办法,要是真等到几年后,额驸跟其他额驸一样有了侧福晋之类的,那就没戏了。 赵妈妈与康嬷嬷彼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一起到了膳房。 “呦,今个儿真是好日子,两位嬷嬷都过来了。小路子赶紧倒茶。” 膳房,掌勺的太监钱成原本正在炉子边烤火,见两人走来,立刻起身,招呼徒弟去倒茶。 如今这公主府里,公主明显是依仗管家嬷嬷胜过总管太监的,钱成因此也十分留神。 康嬷嬷笑:“刚才你给做的点心,公主尝着觉得好,让给额驸也送份一样的。” 钱成一听,立刻领徒弟们做事。 东西都是现成的,做起来也快。原本就预备着公主万一还要多进些的份额,因此很快,黑芝麻杏仁糊等满满一桌点心就有了。 钱成想着日后自己也是要跟着到漠北去,有心孝敬一下额驸,便满脸堆笑地问:“这些精细点心,做一人份和做两人份都是一样的,不多费着什么。日后,是不是公主用点心,都给额驸送份一样的?” 他拿余光去看赵妈妈,康嬷嬷也拿余光去看赵妈妈。 “行了,”赵妈妈说,“我回头跟公主说声,有什么也给额驸那边送一份一样的。” 公主爱吃的东西,味道都是不错的,额驸肯定不会讨厌。俗话说吃人手短,但愿能在额驸身上也有点用。 向主子汇报事儿,也是有学问的。赵妈妈很有些体会,既然是想促成之事,就得挑人心情好或者处理事情忙碌之时,事成概率大些。 第二日,赵妈妈瞧准一个空档,似不经意间提起了这事:“昨日去膳房,瞧见他们做点心会有多,不如以后也给额驸送一样的?” 暮雪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答应了。 她正清点着公主府的收入,心情不错。 公主出嫁,妆奁银一次性给了金一百两、银一万两。且提前给了年俸一千两与足量缎匹。另有一笔胭脂地的折租银会在年后发放,这可比从前未出宫时多多了。 多做一份点心而已,还能把她吃穷了? 既得了主子首肯,膳房立刻行动起来,每日公主吃什么,就给额驸的西院也送一份。 连着一日两顿点心送下来,西院的人都有些惊着了。 跟着多尔济从漠北来京城的亲兵蒙克感慨道:“公主很爱你,连着送了这么多好吃的。” 因送的点心多,多尔济一人吃不完,剩下的就会分给亲兵。 蒙克等人哪里吃过这么精细的小点心,什么枣花饼、桂花藕粉、桃酥、蛋黄酥……一个个吃得眼睛发光。 这一次送来的点心中,特别的是一笼流沙蛋黄包。 这么柔软的白面包子,还做得这样小巧玲珑,一口咬下去蛋黄流心满嘴都是香气。 第13章 多尔济吃了一只,不禁想起四公主来。 第一餐点心,他以为是什么习俗,类似于腊八粥,结果那位嬷嬷说是公主特意吩咐做给他吃的。 此后接连几顿送来,都是又好看又好吃的点心。 他知道清宫里是一日 春鈤 二餐,从前也是这样跟着吃的,上午一顿,下午一顿。然而公主竟然会一天三顿给他送点心,早点、晚点、下午茶。且一看就是很用心的吃食。 莫非是公主觉得,那日对他态度坏了些,又不好意思拉下脸道歉,偷偷以点心表示心意? 草原上的姑娘会给意中人做好吃的奶豆腐,大概公主也是这样心思。 多尔济心里猜测着,脸上也带了点笑意。 “小郡王,少吃点,”蒙克盯着为数不多的两只流沙蛋黄包说,“等会儿要吃宴席呢!” “……你就是想吃这个小包子,找什么借口。” 第14章 请客 请客的日子,四公主府前院的梅花…… 请客的日子,四公主府前院的梅花开得烂漫,云雾一样蔓延的香气。 暮雪特意挑了一件绿底描金梅花纹的氅衣来穿,以作应景。 前头招待客人的花厅早早地就收拾出来,铺了地幔,桌椅上也盖着绣布,荣儿带着几个丫头,正在看茶具摆放是否妥当。 暮雪坐在堂屋里,等着客人上面,帘子卷在门框上,微微有冷风携着梅香扑在脸上。 不知道漠北的公主府若能建起来,是否可以载梅花。她想。 左侧的甬路,多尔济一转出来,抬眸就望见这样一幅景。 纷纷扰扰的人群里,四公主独自坐着,看花。 明明在热闹之中,却像冰棱封住的梅花,奇异而独特。 他停下脚步静静望了一阵,方才走过去。 见过礼,他道:“多谢公主赠的点心,很好吃。” “喜欢就好。”暮雪很客气地笑一笑,“等会儿前院的客人,还需麻烦你照料一二,康嬷嬷会提醒你是什么亲戚的。” 因邀请了好几家,并非单纯家宴,依着如今常例,男宾女宾还是分开来用膳,西路前院请男宾,东院请女宾。暮雪在外头迎了客人,寒暄几句,再回到东院与众命妇同席。西院那边少不得要额驸招呼照看。 多尔济点头答应:“放心,我知道的。” 这时赵妈妈来通报:“郭络罗氏府上的来了。” 暮雪起身,携额驸一起去仪门迎客。 郭络罗氏是她的外祖家,外祖父郭络罗三官保现领盛京内务府佐领之职,其子道保,也就是暮雪的舅舅,目前在京中任职。这次携妻儿一起来赴宴。 眼见舅舅道保领着家人给外甥女行礼磕头,暮雪拧着手帕,整一个不自在。 等行礼毕,她立刻道:“快扶起来。” 道保也是头一次这样近着打量外甥女,眼有笑意也有怅然。 两个姐姐入宫,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兄妹从此再曾相见,郭贵人布音珠更是已经离世。 他希冀着,能在四公主身上寻找些布音珠的影子,然而当真见了面,却发觉他竟已记不得她的模样。使劲回想,却也只剩一个朦胧的影子,依稀还是多年前,盛京的草场上,布音珠领着他去骑马,天又高又远,仿佛没有尽头。 虽是血亲,但多年未曾相处过,又隔着君臣之礼,道保与暮雪也只是寒暄了几句,互相问好,问盛京的三官保身子如何,问宫里的宜妃娘娘是否康健。 彼此寒暄一番,又来了新客人,于是一边张罗着请郭络罗氏进去坐,一边招呼新客人。 请的乐班也开始奏乐了,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等到应了帖子来赴宴的客人终于到齐,将要开宴时,暮雪的嘴角都要笑僵了。 膳房里,众人要忙疯了! 头一回正儿八经在四公主府内摆酒请客,单凭从前膳房的几个人,肯定是不够的,额外从内务府又借了些帮厨。 伍嬷嬷怕外头的人不知事,免得扰乱了安排,索性在膳房外的空地里摆了把椅子坐镇。 “快些快些,上菜的顺序别搞错了。” 今日宴请的菜单,是暮雪亲自定的。一大半是不会出错的传统请客吃饭样式,就跟从前在宫里吃得差不多。什么蒸羊肉、片白肉、挂炉烤鸭之类的。这时候的宫廷菜肴,还是以蒸煮为主,很扎实的肉类,没有后来那么多花样。 另外还有两道新菜,回锅肉与鸡煲。都是暮雪开府之后,让膳房实验出来的,觉得味道样子不错,才放了进来——主要是给她自己吃。 不过宾客中也有很喜欢的,例如恭亲王之子海善贝勒的嫡福晋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二十岁,年轻,喜欢新鲜事。这一次的席面特别得她的喜欢。嫁来恭亲王府几年,每到年节,宫里都会赐祭肉,就是清水煮白肉,只放了些盐。但因为是祭祀所用,众人都需要满面高兴地吃得干干净净。 但是四公主府上,竟然给白肉配了味道很不错的佐料,蘸着吃,嘴里终于有味了。还有一道回锅肉,她从前没见过,但看着应该也是猪肉,片成了小块,先炸后炒,吃起来特别香! 瓜尔佳氏有心问问具体做法,回去之后也能让厨子试着坐坐,便在众人去看戏的时候,悄悄靠近四公主。 暮雪本来见众人看戏去了,就躲到一个角落边,想要落个清净,谁知一个女子竟然主动凑过来请安,只好又客套性的寒暄。 “招待不周……” “哪有,今天的菜式特别好吃!”瓜尔佳氏笑着说,“尤其是那道回锅肉,那滋味可真好。奴才厚着脸皮,想讨要一下做法。” “这个容易。”暮雪回头吩咐荣儿,“叫膳房写一个单子,送给这位福晋。” 见四公主是这样的痛快人,瓜尔佳氏的笑容越发真诚。 “公主真是心思巧,这样的菜式,花费不多,但口味好。” “花费方面,确实还行,不过也没关系,都是小钱。” “这小钱积少成多,也就不少了。公主刚刚开府,或许不大清楚,这府上要用钱的方方面面多了去了。” 恭王府的开支,略缩减些,大概就是公主府该有的开支罢?暮雪听到这里,倒是愿意听一听她的经验,问:“我确实不大清楚,大概是哪些呢?” 瓜尔佳氏很热心地交代了她所知的部分。 最大的开销是红白喜事,随便一个风光大办,都得花上几千两银子。这些离暮雪还很远,因此她没什么感受。 只是后来说起的人员开销,和年节赏赐用银,就与她息息相关了。 虽然公主府内的官员、嬷嬷妈妈与太监都是领内务府的例银。但那些数额是定死了的,多少年都未必能升一升。其他的年节银以及额外的赏赐,都需要公主自己承担。而且,宫里派到府上的这十几个人,往后一定是不够用的,得自己另外添置奴仆。 大致相当于集团和分公司的关系,集团派出员工给分公司用,会给每月基本工资,但是奖金以及上升的工资额度就是分公司自己承担。而且集团只负责初始的有编制员工的基本工资,分公司另外招的人,那是没有编制的,得自己给钱。 人家在你手下当差,辛辛苦苦勤勤恳恳,逢年过节不给个赏赐银,说不过去罢?每年裁一次新衣,不过分罢?还有其他吃穿用度都部都得公主府来支付,单这一部分人员的开销,一年小一千两是跑不掉的。 暮雪抿了抿嘴角,一千两,单算年俸她也就这么多。 要是再加上伙食费,各项杂费,那还了得? 霎那间,她对于自己将来的经济状况,开始担忧起来。 第15章 宴饮 暮雪正思量着,忽然康嬷嬷走过来…… 暮雪正思量着,忽然康嬷嬷走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她便温和地对瓜尔佳氏笑了笑:“多谢你同我说这些,我也学到了许多。请玩好吃好,我再让厨房上些点心,也是极好的。” 应付了几句,暮雪往前走,康嬷嬷赶紧跟过来,轻声说:“西院那边,额驸他们吃酒吃多了,玩起摔跤了。” 摔跤?暮雪一头雾水。 西院庭间,男人们围成一个圈,迸发出喝彩声: “小郡王好样的!” “策棱可以啊!” 多尔济发力,伸手欲钳住策棱的手臂,然而策棱反应也极快,向右弯腰一扭,竟然避开了。两个人你来我往,着实难分胜负。 对峙间,策棱处于面向连廊的位置,不经意间瞧到盛装打扮的四公主,有一瞬间的愣神。 这个空档正巧被多尔济抓住,他往前猛地一推,将策 春鈤 棱推得踉跄,而后紧接着一个抱摔—— 胜负已定。 宾客们大笑,纷纷欢呼起敦多布多尔济的名字。 多尔济向倒在地上的策棱伸出手,拽他起来:“多年没见,你这功夫可是一点没落下,不错!” 第14章 策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苦笑道:“比不上你,直接在战场上练。” 多尔济耸耸肩:“我倒宁愿没有战事。” 策棱苦笑了一下,提醒道:“公主来了。” 众人听见这声音,也循着策棱目光望去,一时间大家都忙着行礼。 多尔济转身,笑起来:“四公主来得正好。” 他大踏步向暮雪走去,神态肆意而骄傲:“瞧见我刚才赢的样子了吗?” 幼稚。 暮雪在心里这样想,嘴角却弯了一瞬。 眼前的多尔济,有点像只骄傲的大公鸡。为了摔跤方便,他是脱了外袍的,只着里衣,隐约可以瞧见身形的轮廓,宽肩窄腰,甚至肌肉因刚刚结束的战斗仍紧绷着,堪称儿郎中的翘楚。 她清了清嗓子:“你不冷吗?” 多尔济笑了,把掌心向她摊开:“你摸摸。” 暮雪眼珠子一转,抬手就往他掌心打。打是打着了,手却也给他攥紧。 “你不是说人前要和我做恩爱夫妻吗?”多尔济凑在她耳边,声音很轻,带着些戏谑。 当着这样多的人,暮雪还真不好立刻把手抽回来,只瞪了他一眼,由得他去。 多尔济笑嘻嘻地拉着她,绕了一圈,才开头给她介绍:“这是策棱,那位是他弟弟,都是我们喀尔喀的。三十一年来京城,一晃五年都过去了,我们终于见面了。” 策棱兄弟一齐屈膝抱拳:“奴才给四公主请安。” 暮雪感觉那位策棱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记不得了,算了。 她道:“不必多礼,说起来都是一家人。从喀尔喀来此,是否习惯了。” “回四公主的话,蒙主子爷赐恩,一切都很妥当。”策棱回道。 策棱的弟弟恭格喇布坦是个性情中人,笑着说:“都好,主子爷赐了我们府邸,爵位,祖母刚开始还有些不安,后来全然安心了,只有一样愁,我哥这年纪了,还没成婚。不过——” “恭格喇布坦,你是不是有点醉了?”策棱盯着他。 “额……大概,好像是有点醉。” 多尔济道:“这才喝几杯酒,你得再练练,咱们喀尔喀的男儿哪有酒量不行的。咦,策棱,我记得你大我两三岁,还未成家?” 策棱笑笑:“快了。” 恭格喇布坦多嘴道:“这次祖母给挑的人家,我哥终于看中了,预备年后挑个吉日成婚。到时候额驸若有空,也请赏脸喝杯喜酒。” “若我还没离京,一定去。”多尔济道,“只是,或许春暖花开之时,我们便要回喀尔喀了。” 他其实有些想问策棱,你想不想回故乡,然而视线与策棱对上时,策棱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多尔济便明白了。 这样多清廷的达官贵人,他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拍了拍策棱的肩膀。 倒是恭格喇布坦有些怅然:“那时候喀尔喀的草又是一年绿了。” 只是他们回不去了,来赴宴之前,哥哥曾很严肃地提醒他。 “万一额驸提起要不要回喀尔喀之类的话,你一定不能说想回去。” “为什么,如今噶尔丹不是败了吗?” 策棱告诫道:“为什么?因为皇恩浩荡,我们蒙受主子爷恩德,主子在哪儿,我们做奴才的就该在哪儿。” 恭格喇布坦仍有些懵懵懂懂,但到底明白一件事,故乡,是回不去了。 琵琶声忽起,原来是戏班子见摔跤结束,重新奏乐,扮作武松的戏子粉墨登场,唱一出武松打虎。 众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见没闹出什么大事,暮雪也不宜总待在这边,叮嘱了几句不要吃酒吃醉,说了些玩得高兴之类的场面话,便扭头回去了。 恭亲王府的海善贝勒拍拍多尔济的肩,感慨:“你同四公主感情还真不错。” “那当然,”多尔济眉飞色舞,“她爱我至深,只是脸皮薄不敢开口。” “这样的天作之合,还不多喝几杯。” “行啊,不醉不归!” “干杯!” 一场宴席,办得宾主尽欢,人人都道四公主与额驸很是恩爱。等到过几日,暮雪进宫领宴,宜妃还笑着同她说:“你这额驸,胆子也是大,性情也率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牵住你的手不放呢。” 暮雪只觉脸烫得慌:“他就是有些癫。” “不许这样说你额驸,给人留点面子,”宜妃道,“你能把这宴席办得妥当,我也就安心多了。” “难道姨母之前还不安心?” “那当然,”宜妃将炕桌上的一碟子奶饽饽向她挪了挪,“你从前都是不声不响的,我真当心你自个儿开了府,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暮雪笑起来:“那倒不至于。” 她拿起一个奶饽饽,掰开一半,递给宜妃吃:“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现在也是懂了。” 这一场宴席办下来,算上酒菜、请戏班子的钱,花了一百一十两银子,基本抵得上她一个月月俸。就这还是伍嬷嬷拿着算盘乌鸡似的盯着的开销。 按着这种出远胜于进的花费,有个三年五载,她下嫁时那一万两妆奁银就得花完。 宜妃往外间看了看:“你今天没带奶嬷嬷来。” “今天小年,我让她回家过节了。” 宜妃道:“你这个奶嬷嬷啊,其他都好,就有一样,未免太节省了些。当时你还小,为着茶点的一两银子,她还跟人吵起来过。” “还有这事?” “是啊,”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宜妃有些想笑,“闹到我面前来,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振振有词,说郭贵人没了,可我们公主也不能让人欺负,别说是一两银子,就是一吊钱,一文钱,该是我们公主的就不能让他们糊弄。” 听着宜妃惟妙惟肖学着伍嬷嬷的语气,暮雪不经笑起来。 两人笑了一阵,宜妃说:“不过啊,你是公主,不能学着那样俭省,该有的场面不能少。” 她关切道:“听说你的府上还是原来配的那些人,也该添些,否则真到了喀尔喀,就失了气派了。” “是,我记着了。”暮雪答应道。 宜妃望着她,问:“可有什么好消息没有?” “呃,哪有那么快呢。”暮雪有些尴尬。 宜妃叹息一声:“也是。” 她望向窗外,红墙映白雪。“那么等这个年过了,你就要离开我,到喀尔喀去了。” 第16章 当铺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屋檐上积了厚……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屋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怕冻住了掉下来伤人,趁着雪暂时停歇的功夫,几个小太监拿着长竹竿将雪缓缓扫下来。 数九寒天,手又漏在外头,一会儿就冻得通红,麻木木地无知觉。 好容易弄完了,忽然听见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两个小太监提着一桶姜茶并一篮子瓷碗过来,笑着说:“主子赏的,让你们暖暖手。” 刚从灶上拿下来的姜茶,还放了红糖,捧在手里可暖和了。 正院里,暮雪蜷着腿卧在羔羊皮毡上,隔着玻璃窗往外看。 檐上的积雪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墙角边避风处几个小太监一面吃茶一面谈笑。 坐在宫墩上的赵妈妈趁机劝道:“公主如此宽宥下人,多少人求都求不得呢,能来伺候公主,是他们的福气。” “知道了,”暮雪回首,用汤匙舀动奶茶,“就按你说的,再采买二十个人,优先挑女孩子。” “奴才一定好好挑。大概要支取二百两银子。” “十两银子一个人?” “是,户部则例定的,年在十岁至六十岁,每口作价银十两。大概就是在二百两上下浮动了。”赵妈妈解释道。 暮雪沉默了片刻,微微叹息:“知道了,你去办吧。” 赵妈妈领命出屋里出去,雪不知何时又落了起来。她才走到前院,刚巧与赶回来的伍嬷嬷打了个照面。 “您忙完回来了?” “是。刚和我家那口子奉主子的命去当铺看了,这年节时候,人是真多。” 伍嬷嬷掸一掸斗篷上的雪,道:“可是要去办买人的事?” “是,公 cr 主终于答应了。” “要我说,早该采买些人了。丫鬟小厮听差马夫,哪哪都要人。我们四公主堂堂和硕公主,身边伺候的人还没纳兰家嫡福晋的排场大。” “公主的意思,是到了那边之后,再添些人,现下就够了。” “那也行,你可警醒着些,心术不正的别挑。”伍嬷嬷提醒,“正年节时候,那人牙子或许要提价,别听他们乱来,该多少就是多少。能来公主身边当差,有的人还给人牙子塞红包呢。” “我知道。” 两人说了几句话,继续自己的差事。 看门侍女掀起厚门帘,伍嬷嬷低头进去,给公主请安:“那当铺位置极好,内务府没糊弄咱们,边上就是贡院来来往往的人可多了。” 第15章 说的是公主嫁妆中唯一一座当铺。 暮雪这几天仔仔细细盘了一遍她所有的资产,除了俸禄缎匹、庄园头钱粮这些固定收入外,唯一能生息的就是这座安荣当铺。 这年头,对于一众贵妇人而言,投资的渠道是很窄的,较为通用的做法就是放贷,收利息。就如同《红楼梦》中王熙凤常常放印子钱一样。只不过那是民间贷钱征息,而暮雪名下的这座安荣当铺是有朝廷背书的正儿八经的官当。 银两借贷、典当抽成,都是名正言顺的事,有点银行的意思。 “你见那掌柜如何?”暮雪问。 “才第一回打照面,人瞧着倒挺稳重,”伍嬷嬷说,“我家那口子在外头也打听了下,说这个胡掌柜做事很稳当,就是有点惧内。对了——他将冬季的生息银单子列好了。” 她从毡包里拿出一个小册子:“一共一百五十两生息银,因近年关,生意好些。” 暮雪接过账册,扫了一眼。若按照这个数,平均大概一年能有个六七百两银子。 若是能将这当铺的生意料理好,开成连锁,应该也是个不错的赚钱路子。暮雪心想。 要找个机会,实地看看才好。 暮雪眼珠子一转,看向荣儿:“今天瞧着天气还好的模样,你去西院问一问,说不定,额驸想到街上逛一逛呢?” 伍嬷嬷瞧她那神情,就知道是她自己想出去逛逛,笑着起身:“奴才通知人准备。” “不要兴师动众,就你们跟着就行。天子脚下,不至于有什么麻烦事。” 暮雪自己也有些兴奋起来,挑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披风,整个人气色都显得好些。 换好衣裳出门,却见多尔济已经等在庭间。 “你倒来的积极。”暮雪说。 多尔济爽朗而笑:“公主相邀,我若不积极,岂不是大不敬。” 他朝暮雪伸出手,暮雪看他一眼,立刻往前走,假装没瞧见。 多尔济也不恼,仍浅浅含笑跟上她。 因特意吩咐了要轻车简从,是以没带多少人。伍嬷嬷荣儿并两个侍卫跟着出了门。 四九城的内城,均为旗人居住之地,但却有多有汉人在商铺做事或者摆摊,只是要在宵禁前赶回外城住处。 眼看还有两日就是除夕,大街两旁有好几个春联摊子,摊主手揣在袖子里,吆喝着过路人:“春联便宜卖了,便宜卖了。” 不少商铺放年假歇业中,也有一些茶馆、饭店之类的开着。 暮雪等人一路踩着黄土地逛过去,发觉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 伍嬷嬷瞧公主脸上有失落神色,轻声道:“眼看就除夕了,好些店家歇业,又下雪,许多人在家猫着呢。等过了初一,街上有庙会,有灯会,那才叫热闹。” “嗯,到时候再来看看。”暮雪话音才落,多尔济就接话说:“我记着了。” “你记着什么?” “我们一起看庙会灯会。”多尔济理直气壮道。 暮雪白了他一眼,说:“谁要陪你。” “当然是公主啊。”多尔济凑近来,一双眼睛亮亮的,“陪陪我,好不好?我从没逛过。” 他这样凑近来恳求,小孩子一样的神气,着实有些犯规。 暮雪扭过头不看他:“看我心情好不好。或许吧。” 说着,快步往前走。 终于走到当铺这条街,瞧见“荣安当铺”的招牌,一行人正要上前,忽然听见里头一个女子的吼声:“姓胡的,你是不是藏了体己钱?你躲什么,出来说清楚!” 当铺附近的伙计都探出个脑袋,很有兴趣地瞧热闹。 暮雪好奇地问一个伙计:“这是什么情况?” “胡掌柜家的河东狮,”伙计笑着说,“没事,她也就吓吓他,从来没见她真打过。” 第17章 生息 这样的热闹,谁也料不及。 …… 这样的热闹,谁也料不及。 后头两个侍卫上前一步,谨防有什么意外。伍嬷嬷脸色垮下去,她才刚刚同四公主说这当铺掌柜妥当,现在刚巧在公主面前闹这出!只是,她偷偷窥探公主神色,发现公主并无愠色,而是有些兴致勃勃。 暮雪觉得好玩,自打穿来这,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泼妇”呢,多有活力。 她索性在旁边驻足,免得这会子过去惊了这场戏。 倒是多尔济在她耳边笑:“这样看起来,你对我也不算十分坏。” 这是说新婚夜灯盏?暮雪撇撇嘴,装作没听见。 当铺里,一溜烟跑出个中年男子,带着一顶灰鼠皮帽,不住求饶:“没有的事,你又听谁浑说了!” “闺女儿翻出来的,还有假!” 胡掌柜抱头鼠窜,苍茫逃脱间,忽而瞥见一旁檐下站着的伍嬷嬷一行人。 先前伍嬷嬷来时,是他招待作陪,这可是公主的奶妈子,万万得罪不得,打起了十分的精神伺候着,因此印象很深。 此刻,这位嬷嬷竟然又出现了,还跟随从一样垂手立在后头! 胡掌柜一时不敢看嬷嬷身前那位贵人,膝盖一软,啪嗒跪在地上。 正好他的妻子翠姑追出来,瞧见胡掌柜双膝跪地,动作停了一刹:“这,姓胡的,你又想糊弄了是不是。” “姑奶奶我求你安静点吧。”胡掌柜恨不得晕过去。 伍嬷嬷轻声禀报:“公主,他认识我,大概猜到您的身份了。” “你过去,别让他嚷嚷。”暮雪把披风领子往上提了提。 得了令,伍嬷嬷快步走过去,挡住胡掌柜的视线,低声提醒:“不要多礼,不要见怪。贵客既到,少张扬,知道吗?” “是,是。”胡掌柜本想磕头,听了这话,硬是忍住了。哆哆嗦嗦起身,弓着身子,眼睛只敢往地上瞧。小伙计又偷懒,边上的雪都没铲掉!弄得他膝盖都湿透了。 翠姑眼睛在掌柜和伍嬷嬷身上打了个转。 旗人打扮,鬓边戴银簪,瞧着不简单。至于远远站着的那位主儿,那一身缎面披风的成色,少说也要五两银子往上走。 她立刻收敛了些,将手中的鸡毛掸子往身后藏,笑着招呼:“贵客登门,本来出门远迎,让贵客见笑了。老胡,还不快请。” 头一次踏足当铺,暮雪留神张望,这当铺外头瞧着平平,里面却有多进院子。 最前头的是临街的柜房,有两间房宽,柜台高高的,个子矮的得踮起脚才方便同坐柜的说话交谈。 从柜台右侧边的小门进去,是一间碳火烧得很旺的屋子,暖烘烘的,里边摆着桌椅,应当是会客房。后面还有一张门。 暮雪朝那张门望了一眼,就听见翠姑响亮的声音:“后面是放货的号房和首饰房,再往后就是小厨房和给伙计们歇息的地方。” 暮雪点点头,在第一把交椅上坐定:“你们这收拾得还挺干净的。” “毕竟是皇当,不能丢了气派。”翠姑笑着从胡掌柜手里接过碗盖茶,轻轻放在暮雪手边。“这是今年收的毛尖,尚且能入口,您尝尝。” 暮雪浅呷一口,问:“这是贵客才能进这间屋子吧?” “您眼力真好,”翠姑道,“得是有些身份的人,才请到这间客房来。一般有什么要当要赎的,在前头柜上就可以料理完了。” “主要当些什么?” “衣裳、金玉首饰、铜货锡具、农具都有当的。”翠姑道,“咱们是完全按照朝廷给的规制来,值十当五,按月计息,月利二分。” 暮雪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概就是说,这家当铺收当的标准是按月来算,譬如拿一件估价十两银子的绸面羊皮披风来当,可获得五两银子的贷款,等到一个 月后赎当,得加上两分利息,总共给十两二分银子才能把披风取回去。 百分之二的月利率,听起来也还好。 “那要是当了之后不来赎东西呢?”暮雪问。 “也有这样的情况,过了当期,没人来取,就统一在春秋两季折卖给行商,弥补亏空。”翠姑道,“也有特别好的货物,就会问熟客是否想买,有机会就卖出去。” 暮雪点点头,又问:“来往当东西的人多吗?” 当铺来往的人多不多? 翠姑愣了一瞬,心想也就只有真正锦衣玉食的贵客才能问的出这问题。 “多,怎么不多呢。咱们当铺,就有小官或者破落户春夏天当皮袄,领几个钱度日。等有了些钱,到了冬日再赎回来。这是小押。” “更高一层次的,就是商人积压的货物以此换银两,”翠姑详细解释,“另外,咱们这离贡院近。地方学子来考试时,不方便携带大量银两,也会当些珍宝领银子。有些地方官来京活动,也是常光顾的……” 这一番细致讲解,暮雪大致明白了。这年岁的当铺,是人们经济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有点古早金融业的意思。她妆奁中的这座当铺,是发了五千两银子作为资本,让当铺得以钱生钱。朝廷素有发典生息的习惯,这京中也有其他皇族的当铺,目前来讲,大致是稳赚的。 第16章 一年到头算下来,七分的利应该是有的,她那五千两银子,到明年可滋生出三百五十两银子。 若是能将这当铺的规模做上去,弄成连锁的开他个十来家,银钱方面她便再也不用愁了。 只可惜她能留在京城的时间太短了。 了解一番,离开当铺时,暮雪感慨了一下:“可惜我没什么时间,不然可以具体守着看当赎是什么情景。” 回去时天色将晚,担心公主累着,荣儿早托人回府报信喊了轿夫来,早有两顶轿子停在当铺门口,以供公主与额驸乘坐。 暮雪坐在轿子里,一路琢磨着当铺的事。 皇帝赏赐她这座当铺,显然是给她一个稳定的利息来源。日常经营全然不需要她管,只要年底收利息银就好。 可是,以目前的收支情况来预期将来,这利息银大概也难完全补足她需要的部分。虽说到时候真没了钱,可以写信给皇帝哭穷,总能得到些银两。但是她更希望自己的经济能够自给自足。那就少不了要开源。 暮雪不是理科生,不知道肥皂的做法、玻璃的做法等等赚钱小窍门。 从她名下的当铺入手,有所作为,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也有天然的不足,她在京中估计只能再待上两三个月,到时候到了漠北,鞭长莫及,想要插手这经营,也是件难事。 还得好好筹划一番。 第18章 烟火 对于当铺,暮雪着实陌生,穿越前…… 对于当铺,暮雪着实陌生,穿越前后两辈子,都没跟当铺打过交道。 她的身份,也没法守在铺里,观察调研获得第一手资料。只能依靠一些质朴的想象和分析。 既然当铺主要是靠来当东西的人的利息盈利,那么首要任务应当是让愿意来当东西的人增多。就比如说,如果有一日,她的公主府因为寅吃卯粮,在拿到下一年的俸禄前,到了无法维持体面的地步,不得不拿东西去当,以拿到些钱度日,会是什么心情? 大概,会很羞愤罢? 她一定会派心腹,例如伍嬷嬷赵妈妈等,偷偷摸摸的去。最好是无人瞧见。 可是……如今的商铺门都是一块一块板子组合而成的,想要开门做生意,就必须得把门板卸下来。来来往往的人都可以瞧见铺子里的情景。 或许,在门口加一道屏风,能够好些? 小改动、也费不了什么事,暮雪便同伍嬷嬷说了,要她传话。令荣安当铺在门口多摆一道屏风。 “也不拘用什么名贵屏风,挑一架木头的,够高勾搭,人走进去,外头过路的人瞧不见面目就成。”暮雪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干脆屏风朝外的一面弄个什么吉祥转运的画,瞧着好看些。” 本想还考虑些其他事宜,然而紧接着就是除夕,要进宫领宴,与其他皇亲国戚应酬,一大堆琐碎而具体的事。 宫宴上,暮雪也悄悄问了其他人当铺的情景。五阿哥同她说:“我大婚时也得了一所,四哥也有。这种当铺挺方便的,你也无需费什么神,本钱放在那,到年底给你分息就行。” 他以为她是担心当铺掌柜不老实,解释说:“即使四姐离京在外,该给的息他们不敢糊弄。我也会帮四姐盯着。” 暮雪点点头,将这话题揭了过去。 正值年节,宫里也放烟火。 南苑的池子边,康熙领着后妃儿女等一众皇亲共赏烟火,人影瞳瞳。从前暮雪也会跟着瞧,不觉得新鲜,因此也懒得挤到前头去。仍是躲在人群之后,只当凑个数。 陪她进宫的多尔济却忽然问了一句:“这烟火会放多久?” 暮雪愣了一下,侧脸看向他,忽然意识到,多尔济没见过这样的烟火。 这几天,多尔济几乎是日日陪她进宫领宴。这样多的人,这样多陌生的规矩,他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只是恰如其分的陪在她身边扮演一个完美额驸。 年节该团圆的日子,他的亲人却远在漠北。一时之间,暮雪有点怜惜他。 算了,大过年的,就宠宠他。 眼看离放烟火的时刻很近了,也不便挤到前头去。暮雪索性扯住多尔济的衣袖:“你跟我来——” 也不等他说话,扯着袖子就往旁边奔。 离得不远,池子靠竹林处有一处石林假山。是前面两年放烟火时,既不想挤又想看烟火的暮雪发现的一处观赏烟花宝地。 才到假山,暮雪一脚踩着石头上去,就听到轰隆一声,烟火绽放开来,夜色都被染作绮丽。 “再等两响,放的那一朵烟火最好看,半边池子映照得都是红的。” 暮雪语气轻快,她扭头去看多尔济,却发现他并没有看烟火,反而看着她微笑。 烟火绽放的耀眼的光照在多尔济脸庞上,他那双瞳孔倒映着烟火与她的脸。 暮雪只觉面一趟,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里,提高音量,冲着多尔济吼: “看我干什么,看烟火!一瞬即逝的!” 结果多尔济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笑得时候露出两颗虎牙。 真是见鬼了!这个人怎么总能使她莫名其妙的生气? 在暮雪忍不住发火前的一瞬,他终于识相地扭过头,欣赏漫天的烟火。 火树银花,错落若千枝竞秀,光亮若万炬连接红。 当真是一场极为绚丽的烟火。 康熙三十七年,就这样到来了。 正月初六,小开市。 伙计家住在京城的一些店铺纷纷开张,而一些家里距离较远的,则要等到正月十五之后才开门。 荣安当铺前街,几个孩子捂着耳朵,眼睛盯着伙计手中的鞭炮。 火镰碰撞,点燃引线,立刻把挑着鞭炮的竹竿往前伸,噼里啪啦响,满地红纸碎屑。 胡掌柜抱拳与二掌柜、大小伙计互相道恭喜:“新的一年,马到成功,恭喜发财。” 下板开门,胡掌柜招呼几个伙计把一架榆木屏风抬出来。领边的店铺掌柜伙计揣着袖子过来瞧:“弄这玩意儿做什么,还挡了光。” 站在墙角边的翠姑斜他们一眼,笑道:“新年新气象,弄道屏风好聚财。” 邻店有个伙计,素日里最看不惯娘们横行霸道,这一下忽见翠姑直接在小开市时到铺里,还弄什么屏风,只是鼻子里出粗气。 这帮子妇人不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插手生意,像什么样子! 邻店伙计低声与同伴咬舌根:“让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插手铺里的生意,胡掌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看这荣安当铺,迟早得叫这娘们毁了。” 同伴道:“你来没两年,不清楚,这当铺原先的掌柜就是这妇人的爹。只可惜老掌柜命中无子,就养了这么个女儿,后来招婿,才有了胡掌柜。” “那也是 春鈤 母鸡打鸣……” “呔!你们俩个,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翠姑早注意到这两个男的,贼眉鼠眼,视线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靠近一听,就听见什么母鸡打鸣的话,当下蛾眉倒竖,大喝一声。 “大声点!说给你姑奶奶听啊!” 她一凶,这俩男的倒哑火了。装作什么事没发生的样子,转身东摸摸货,西掸掸尘,一派忙碌的样子。 真是你大爷的孬货。 翠姑冷笑道:“我们荣安当铺,自打我爷爷那辈起,就是官当,现在更是正儿八经的皇当。再想撒癔症,也得拎拎清楚,我们主子是四公主。什么母鸡公鸭的,摸摸自己的脖子再说话!大过年的,你姑奶奶又心善,放你一马,再有下次,就等着吧!” 说完,往那两人原先站的地方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回铺里。 钱掌柜劝道:“行了,大过年,你也骂过了,高兴点。” “你当然行了。”翠姑翻个白眼,继续往库房走。 挨着墙角边有一株石榴树,是当年她出生时,祖父种下的。只是这青石板环绕的地方,对于石榴树并不友好,这么多年,也才长得约莫一人高,枝叶稀疏。 翠姑扭头瞧见那光秃秃的石榴树干,微微失神。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生长在这座当铺,小时候只墙角那么高,后来一日日大了,围墙屋子家具似乎矮了下去。 荣安当铺每一间屋,每一块青石板,她都曾走过无数次。 父亲很宠她,因没有儿子,偶尔也会玩一样教她些当铺规矩。 “新衣新袄进当铺,虫吃鼠咬光板无。”只要是拿来当的衣裳,管他原先状态是否新,都得记一笔“虫吃鼠咬”,以免在保管期内发生什么意外,或者纯粹是当东西的人在赎当时找麻烦。 还有什么“口仁二比才,回寸本巾”这类代替数字的暗语,以防外人知晓价格。 她很伶俐,父亲至多说两次,就全然背熟了。 父亲喜得抱起她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我家妞妞真聪明,真是天生做掌柜的料子。” 第17章 可是紧接着,父亲的笑容就变得苦涩,像难闻的中药。 “可惜……” 小翠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她知道他在可惜什么。祖母生气的脸庞,母亲滴在她脸上的泪,和玩伴争吵时脱口而出“绝后”……每一件细如牛毛的小事,都像风雨劈天盖地打在身上。 从小女孩,到少女,再到如今的妇人,这些声音如跗骨之蛆,从未断绝。 翠姑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进屋翻出一打厚厚的纸页。 那一日,四公主的到来,如同夜空烟火一般,令她心潮澎湃。 四公主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她记在心里。什么除夕元旦走亲戚,全部通通靠后! 她以生病的名头,从这些需主妇料理的琐事逃出去,全心全意,一头扎入关于目前京中当铺当前形势文书的整理中。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或许只是贵人们的一句戏言,可是…… 可是翠姑仍忍不住抱有希望。 万一呢,万一因为这位新主子,她的未来,会有一点点不同呢? 第19章 遮丑板 理好之前的纸稿,翠姑在夹道处…… 理好之前的纸稿,翠姑在夹道处站定,冬日的穿堂风,将她的唇色吹得发白。从这个视角往外看,正巧能瞧见进铺的人走向高柜的全过程。 新摆了一道屏风,她得好好瞧一瞧是否有所变化,这样万一公主提到此事,也能有个交代。 连元宵都没过,来当铺的顾客并不多。急着用钱的在年前就借完了,其余的无论如何,就是另借钱也要赎身好衣裳回来,以便年节时会见亲友。 等了半天,才见着一个人进来。 那爷抱着一个玩意儿,特意用红布包裹起来。路上遇见人,问这是什么,他就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哦,这是给亲戚的年节礼。欸,走亲访友的总不能空手去。” 说这话的态度很自然,不自然才有鬼,他提前在心里演练好多次了。 大过年的出来当东西,谁乐意啊?可是实在没法子。那爷有个儿子,简直是天生的讨债鬼,玩赌欠了人许多钱,脚底一抹油,跑了。大年初二,债主叩门,一定要父债子偿,不然就要闹到佐领那去,好好评评理。 屋子里的存银全掏出来,才算完,那爷的太太气得病倒在床上,赖着老脸先请大夫看过,虽诊金拖着未付,可实在没有钱抓药了。 那爷在太太床头坐了一夜,默默找出家里一个兽首铜香炉。这玩意儿是从前一位将军赠他家的,样子精美,那爷从来不舍得用,只收在柜里,隔一阵儿擦擦尘。 只是如今,不得不先当了它,换些银子抓药。 他家住西城,可特意选了去东城的当铺,一路做贼似的张望着,一旦瞧见熟人就调转方向往胡同里去。拖到这个时候,才到当铺。 这条街有两间当铺,街头街尾各一家。因都不太熟,那爷来来回回走了两遍,其实两家当铺大小差不多,但那爷瞧见荣安当铺外头摆着一方很高的屏风,想着能遮丑,于是便畏畏缩缩进铺来。 进来了也不敢说话,愣愣站在柜前。 还是柜上的伙计看不过去,问:“这位爷是有什么事?” “那个我……我来……”那爷双唇嗫嚅,细蚊声道,“当东西。” 说着,胡乱把包袱放在柜台上,解开来给伙计看。 “您掌掌眼,看这铜香炉能当多少钱?” 伙计仔细看了,微笑道:“东西是好东西,能当这个数。” 他比了个手势,是八钱银子的意思。 那爷皱眉道:“我听说,最近铜价又涨了许多,就是个铜盆也要翻倍了,我这个铜香炉还更金贵呢。 “您说的不错,铜价是在涨,”伙计道,“您这香炉要是一年前来,也就当个五钱银子,现在已经是很好价了。” “再说您这香炉,样子这样好,不比那铜盆之类的,收回去熔了,能卖给官府做铜钱,或者再铸其他东西。这香炉总不能熔了不是?” 伙计又说:“我观您这模样,一定是暂时困顿,来日一转运,定要将这香炉赎回去的。是不是?” 这话倒说到那爷心底去了,他点头道:“行吧,那就这样。当一个月。” “好嘞。” 伙计仔仔细细写了一张当票,约定活当,一个月当期,利息以两分计,到期赎当,得交九钱六分银子。 那爷收了当票,盯着伙计用戥子剪好银子,用小称称了,才松了口气。 这家荣安当铺做事还算厚道,银子的成色与分量还算好。他从前去过一些黑心当铺,用差成色银两糊弄人,称也有蹊跷,说是能当八钱银子,真到手上,能有六钱银子就差不多了。 将银子包在帕子里,贴身放好,那爷打算离去。 翠姑见状走出来,笑盈盈问好:“这位爷,我耽误您一下,不知道您注意到这屏风了吗?” “瞧见了,”那爷说,“这屏风挺好,省得尴尬,我也是瞧着这个,才进来的。” 翠姑道了谢,回房将这情况一五一十记住,而后又观察了几天,积攒了厚厚一摞手记。整理好,方才鼓起勇气,预备去四公主府附近寻人。 她这等身份,直接去求见公主肯定是不成的。想了想,打算去找那日曾到荣安当铺来的伍嬷嬷。 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伍嬷嬷乃是四公主的奶嬷嬷,不是翠姑寻常想见就能见的。她若是贸然上门,话没说呢就得被看门的大爷顶回去。 想了想,还是选了个稳妥的作法。辗转托了情,请从前管荣安当铺的内务府小官领着,才一起去伍嬷嬷家请安。 伍嬷嬷家就在离公主府不远的地界,翠姑夫妇并小官具提着礼,客客气气地,却也只见到伍嬷嬷爹。据说伍嬷嬷在侍奉公主,未在府中。 “也不是我托大,”伍嬷嬷爹说,“她呢可是四公主左膀右臂,如今正筹备着元宵事宜,有时还要陪公主进宫,你们想见着她确实也难。我也有许多事要料理呢。长话短说,我再知会伍嬷嬷,也是一样的。” 翠姑道:“原是不该叨扰的,只是先前主子吩咐了屏风一事,也许该有个回信。托主子的福,如今铺里生意更兴隆了,有手记为证。” 说话间递上一个盒子,里头有手记,还有十两雪花银。 伍嬷嬷爹揭开 椿日 盒子瞧了一眼,抚着胡须道:“你们是个懂事的,记着了。” 等到夜里伍嬷嬷回来,伍嬷嬷爹将这事同她细说了。 伍嬷嬷倒不大在意那十两银子,她回忆了一下公主的态度。能让公主亲自去店里瞧,而后又出主意,说明公主对于这荣安当铺的经营是上心的。 如今荣安当铺传来的也算是好消息,公主的法子有了效用,想来这消息传到公主耳中,可以令她高兴。 因着这个,伍嬷嬷次日到公主府伺候时,特意提及此事,还稍稍夸大了一番,拐着弯的夸公主聪慧。 “公主果真料事如神,只不过让他们添一道小小屏风作为遮羞板,竟然就为这当铺引得紫气东来,营收都提升了不少……” 暮雪翻了几页手记,笑道:“哪有嬷嬷说的这样神,就半个月功夫,还能翻天不成?不过,这个掌柜是个有心的。” 这手记不仅将目前京城的当铺情景都提及了,甚至记录了一些客人登门时的情景、货物的存放流程等等。 她花了一夜的时间去翻阅这本手册,当翻到最后一页,橙黄灯影映照墨字,却是“翠姑敬上”的字样。暮雪眉心一跳,忽然笑起来。 原来不是那个男掌柜,而是一位女子。 真是好事。 第二日,暮雪就将这手记的主人,翠姑,召到府上来。 这是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个子不高,下巴微微有些方,因此越显坚毅。 请安之后,暮雪命人拿了个杌凳给翠姑坐。 “你那手记我看了,很好。你也很好,是个天生的掌柜。” 只一句话,翠姑却在一瞬间为泪水模糊了视线。 怪道戏文里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此刻她是真明白了。 她拼命忍住要掉泪的冲动,竭力平静地开口谢恩:“能入公主的眼,是奴才莫大的福气。” “不要这么说,”暮雪道,“我能遇见你,也是我的福气。” 翠姑垂下头,一滴泪坠在深黑色地砖上,悄无痕迹。 暮雪见了她这模样,倒是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我不是在阴阳怪气,我是认真的。” “嗯,没什么,是奴才失态了。”翠姑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气,才勉强以寻常态度回话。 暮雪又让人拿些甜点来与她吃,见她渐渐平静,方才同翠姑说事。 “我之前一直在担心,待我去了漠北,京城里的荣安当铺就顾不到了,现在好了,有你在。”暮雪道:“你可以定期将荣安当铺的经营状况写成信,定时送到伍嬷嬷家中就行。他俩虽然要跟我走,但我那奶兄弟是留在京城的,可以传信。” 第18章 她叮嘱了几条细节,第一是要用诚心经营荣安当铺,不要把客人当傻子,该值多少的货就当多少,该给的银两也不要耍花样。第二是注意发展存款业务,既然朝廷喜欢发银收息,那么百姓也一定有此需求。 “只要是愿意将钱存入的,我们定期给利息,存入给一分息。有想来借钱的,也欢迎,贷出则收两分息。” 翠姑盘算了一下近年来的情景,道:“奴才知道了,只是到时候只怕愿意存钱的多,愿意贷钱的人少。” “没事,”暮雪笑眯眯说,“能收到钱就行,有了足量本钱,之后如何赚钱,我另有安排。” 这些天她琢磨清楚了一件事,漠北偏远且商业未有发展,是弊端但也有可能是利好。 说不定是一片专等着她去的经济蓝海呢。 第20章 何日归去 一出节,启程去漠北的事就被…… 一出节,启程去漠北的事就被提上了日程。 钦天监算了日子,三月初七天气和煦,宜出行。按照公主仪仗的前行速度估算,约莫三个月能走到漠北喀尔喀的王庭,库伦。呈报康熙之后,便定下了这个日子启程。 内务府总管大臣富察特意来四公主府上走了一趟,告知了这个消息。 虽然名义上,四公主府的家事是由这位富察大人统筹管理,但奈何他手上事情太多,还肩负着其他几个王府的家事,所以基本上是个挂名。暮雪也是头一次在府上接见他。 富察总管道:“这一路去漠北,耗时确实漫长。自京城出发,出居庸关,张家口,至归化城,这一程还好。然而从归化城至库伦这一段,多为草原,较为难行。” 暮雪听他言语之间,对蒙古颇为熟悉,便问:“你一定跟着汗阿玛出征过,是不是?” “出征准噶尔,臣有幸陪驾过。”富察总管脸上有些讪讪,“只是,去岁有场战役,行军不利,丢了军中官职。幸而主子爷仁慈,仍叫我做内务府总管。” “胜败乃兵家常事,马失前蹄,在所难免。”暮雪安慰了几句。而后又问:“这样长的路线,咱们的兵,一路都有人吗?” 静了一刹那。 富察总管低头吃了一口茶,方缓缓道:“到归化城这一路,总是有驻军的。只是再往前,人就少些,不过公主勿忧,喀尔喀地方会派人护送,确保安全。” 这样说,暮雪心里就有数了。 她笑了笑,指着果桌上的奶饽饽说:“这点心味道不错,总管可用些。” 吃完茶吃完点心,又说了一会儿话,富察总管便告辞回去了。 暮雪开始着手整理行装。 公主府的下人们才从年节的紧迫中歇了两日,又忙着清理造册、预备装车。届时要多少骡车多少马车,都需报到内务府去,好让他们有个准备。 这些行礼之中,重头戏无外乎两样,一是金银细软、二是名贵之物,分别由伍嬷嬷与赵妈妈领着人整理。 赵妈妈问:“这些楠木、紫檀、黄花梨家具等是否要带上?听说那边没个定所,不知道带去能不能有地方放。” “名贵木料家具带上吧,总有地方摆出来。”暮雪说,“至于一些寻常的器物,挑一些好的赏给郭络罗家,寻常的交给翠姑,让当铺处理。” 去漠北单程就要两三个月,这一去,还不知多久才能归。这些名贵家具都是内务府造册登记过的,也不能去当铺换钱,留在这里还不知道便宜了谁,索性带上。 花了一十二天的功夫,伍嬷嬷与赵妈妈将东西一一整理登记造册。 这就几乎是她的全部身家了。暮雪拿到册子,很仔细地翻了两遍。 看到缎匹那一处,小小的“咦”了一声。 多出了顾绣氅衣两套。 她问:“这个顾绣氅衣是哪里来的?” 伍嬷嬷回道:“是皇商范家送来的年礼,当时我跟您说了一句,只是急着进宫领宴,未曾细看。” 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暮雪好奇顾绣是什么模样,就让人找出来瞧。 打开一只红木盒,揭开上头的遮布,里边的顾绣图样显现出来,松鼠攀葡萄架,活灵活现,当真像画一样。另一件是蝴蝶停驻牡丹绣样,一样的精妙绝伦。 暮雪赞道:“难怪这顾绣闻名天下,确实技艺精湛。” 伍嬷嬷道:“公主既然喜欢就穿上试试,我叫绣娘来给您改改腰身。” 毕竟是外头送来的衣袍,不可能刚巧合身。 暮雪将氅衣穿上身,两个擅长女工的丫鬟在一旁笔画记录。总要费些时间,暮雪便问伍嬷嬷:“这范氏是个什么来路?” “是先帝爷亲封的内务府皇商,定是想孝敬公主。”至于更多的,伍嬷嬷便不知道了。 这也是嬷嬷妈妈们的短处,比较注意内命妇等动向,至于外头官面上的人,了解的便少了。 暮雪对于皇商这两个字有些在意,经济上她本就想开源,说不定这皇商能起些作用。 下午,她把长吏穆森叫过来,详细问范氏情况。 这长吏原是内务府臣子出身,对于这些有所了解,见公主问起,便一五一十说来。 原来这范氏乃是大清初年便为朝廷效力的皇商,祖籍山西介休。去岁皇帝出征噶尔丹,范氏曾运输军粮,也算有功,甚至还得了官职名头作为嘉奖,称得上数一数二的皇商。 山西的皇商么?既然曾负责过运输军粮之事,想必在归化城及喀尔喀等地有生意。暮雪思量着,大概也明白为何他们会给自己送来孝敬。 以后,大约会有打交道的时候。 改好的顾绣氅衣上身试穿那日,正巧荣安当铺的翠姑过来请安。 椿日 瞧见公主一身的顾绣,感叹不已。 “托公主的福,奴婢今日也是开了眼了。素闻顾绣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伍嬷嬷倒不解:“这般有名么?听名字,是姓顾的人绣的?” “倒也不全是,”翠姑道,“我听说开创这顾绣的女子,乃是缪氏。” 暮雪此前知道顾绣之名,却不大清楚这创始人,听到这有些好奇:“哪个缪?” “回公主,是荒缪的那个缪。”翠姑说。 “那我倒不明白了,”暮雪奇怪道,“怎么不叫缪绣,偏偏叫个顾绣。” 翠姑垂眸笑了一下:“因为这缪氏,是顾氏老爷的小妾。这缪氏之后,还有一位叫韩媛的女子,于这画绣之法上造诣最高,韩媛是顾氏少爷的妻。所以就都喊‘顾绣’了。” 一时之间,暮雪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天才嘀咕道:“这不是张冠李戴么……” 小妾的手艺、妻子的技艺,全成了顾氏之美名。 伍嬷嬷倒很明白:“都是这样的,什么妻啊妾啊,说到底还是顾家的。都一样。” 暮雪撇了撇嘴:“这哪里一样了,倘若我有一日能像缪氏一样开创功绩,后人却把这名头戴在额驸头上,我呕也得呕死。” 伍嬷嬷等人都笑起来。 “公主心气高,额驸不敢的。”赵姑姑笑着说。 暮雪仍垂着嘴角,一副不高兴的神气。 见此情形,伍嬷嬷特地让人到膳房传话,命他们做些好吃的。 膳房的钱太监听了,决定做一道锅子。 趁着天气还没回暖,吃热腾腾的锅子正好。 取了上好的羊里脊、羊腱子、上脑、黄瓜条用刀细细切好,摆盘。另外用羊蝎子熬了一只砂锅煲,炖至酥烂,酱香肉香交织,没开盖香气已经透出膳房院子去。 钱太监跟着传菜小太监一起去正院侍候用膳,几筷子下去,果然见主子脸上神色稍霁。 他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气,隐隐有些自豪。 等主子用晚膳,钱太监领着人去收拾餐桌。原先在宫里,一般会多煮许多菜肴以显示排场,主子们未动的菜会赐给他们食用。 只是四公主出宫开府后,厉行节俭,向来推崇菜量刚刚好。便没有那么多剩菜了,收拾起来方便,也不用担心没有菜吃。公主另外拨了每月油粮份额专给他们下人,说是专门给他们做食堂菜的份额,即使是最低等的小太监也能每日吃到肉末。 公主也从来不打下人,他们的日子过得其实挺舒坦,只有一样不好,要去漠北。 领人抬了桌子出来,钱太监正好瞧见首领太监延喜从院里走出来,便上前问安。 “别介,”延喜似笑非笑,“你在主子面前,比我还有面呢。” “哎呦,您说的这话,我可要羞死了。”钱太监弓着腰道,“这全府的太监,都知道您是首领。” 他殷勤道:“我还给您备了壶上好的佳酿,您若是赏脸,能到直房一起吃点。” “也行。” 钱太监让徒弟弄两个下酒小菜,一起送到直房。 几盏热酒下肚,延喜感叹一声:“这几个月我算看明白了,咱们啊,就混不到公主面前去。这两个嬷嬷全挡在前头,谁看得见你啊。” 第19章 “日子长着呢,”钱太监道,“真到了草原上,用得着咱们得地方就多了。那些嬷嬷妈妈,还能见天的跑动吗?外头的事,还得依仗您。” “这么说,去漠北倒也有点好处。” 他们俩沉默下来。彼此都知道,谁也不情愿离开京城这个繁华地,到漠北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本来嘛,他们来当太监,断了子孙缘,就是想挣个前程。可惜在太监堆里想要混上去,也是极难之事。在宫里万岁爷面前当差的,是第一等。在得宠宫妃那里当差的,是第二等。第三等就是在王府公主府里当差。虽然能挣个领戴,但是和宫中同级的太监比差远了。 在公主府当差的,又比在王府当差的更次一等。毕竟公主不比阿哥,绝对在朝堂上露不了脸的,哪里有什么前途可言。是以内务府派到这公主府的,也多半是挑挑拣拣的废员。府上这十个太监,有两个年纪大的,一个有些不足之症。真顶事的也就五六个。 但是不想去也没法子,除非死,是一定要去的。 原先传出要给四公主选太监的风声时,有两太监被去漠北蒙古的消息吓得要命,甚至商量着要逃走。还没等逃呢,风声走漏了,立刻被捉去慎刑司,打了几十板子,虽然还有口气,但估计也活不了两年。听说后来给撵到盛京皇陵锄草,那死得就更快了。 “这也都是命啊。”延喜举起杯和钱太监碰了一下。 希望去漠北有点好事发生吧。 第21章 银子 公主府西院,随从蒙克提着两大包…… 公主府西院,随从蒙克提着两大包点心,兴冲冲跨进院门。 听说要回喀尔喀的消息,他们几个就抓紧时间到街市上采购。这里可太多东西草原上没有了!单是蒙克自己,就订了十斤桃酥,预备带着路上吃。 蒙克作为郡王亲卫,也是有些财产的,可是那些都是牛羊草场、远在喀尔喀,没法子立刻拿到京城来花。再说了,这边人都用银子铜钱,直接拿羊换点心老板也不敢。为此,他还颇为苦恼了一番。 还是康嬷嬷心细,瞧他一副郁闷的模样,特意问了缘故。得知是没有足够银两购置东西后,回头拿了二两银子来给他。 “你先在拿着用。” 蒙克大喜:“权当我借嬷嬷的,到了喀尔喀,我还你两只……三只羊。” 买了一堆好吃的点心回来,蒙克念着康嬷嬷的好,打算将新鲜做的桃酥给她尝尝。 他拎着油纸包,寻到西院与正院之间的夹道耳房,在屋外喊着康嬷嬷。 却忽然听见后边传来一个女声:“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回首去看,对面高墙之下,竟然是四公主及其随从。 蒙克忙跪下请安,康嬷嬷也听见动静出来,一齐向四公主请安。 “起来吧。”暮雪道。 两人起身,蒙克向暮雪解释了来龙去脉:“要回去了,我想买些东西,只是我的牛羊都在喀尔喀,换不了银子。康嬷嬷借了我一些钱,我回去就还她羊。这是刚买的桃酥,我想让她尝尝。” 康嬷嬷点点头:“确实如此,这几日公主忙碌,奴才也不好拿这点小事去烦您。没多少钱,其实不用还的。” “那肯定是要还的,自然是有借有还。”蒙克道。 听他俩一唱一和说了这些,暮雪忽然猛地一合掌,道:“不是小事。”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像鱼一样跃出来。 她追问蒙克:“你们在草原上,不用钱的吗?” 蒙克摇头:“很少,也没谁用什么银子铜钱的,都是拿牛羊换。” 暮雪止不住微笑起来,这不是一个现成的商机吗? 之前同内务府大臣闲聊时,他提到过皇帝近日再次重申了年班规定,要求蒙古、藏区等地的王公定期分班轮流来京城陛见。 以近年新归附的喀尔喀为例,除了活佛大喇嘛不用来觐见外,每一部落分为一班,每一年要来一班人,于十二月前到京。大概四年一朝。 内务府大臣说起这个,是想安慰公主,也许四年后可以跟着土谢图汗部年班的队伍一起回京看看。 暮雪当时不以为意,这一下却立刻回忆起来。 这年班目的很简单,大哥自掏腰包负责路费食宿费,要小弟们隔一阵就到家里来拜个年、表个忠心,交流交流感情,证明你还想跟我混,而不是天高皇帝远的生出异心来。 这些蒙古王公台吉,到京城来觐见,见到那么多好东西,不得要大肆采购一番?然而他们作为财产的牛羊牧场多在草原上,想要换钱买东西很是不便。 这个时候,若是有这么一家当铺,愿意立刻将银子借给这些王公台吉,回头另一端草原上的当铺分号得了消息就地收集牛羊,岂不是很方便? 倒像是个好生意。她预备之后再细细思考一番。 暮雪回过神,笑着说:“你们合该采买些东西回去的,倒是我一时不察了。康嬷嬷,你回头找伍嬷嬷开票,给额驸的亲卫一人领五两银子,任他们花。” 蒙克颇为不 椿日 好意思:“这……这可以吗?” “就当是你们的主母给的零花钱。”暮雪道,“新娘子总要讨好夫家人,你们就当给我这个机会吧。” 话说到这份上,蒙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叩谢公主恩典。 小插曲之后,暮雪继续往西院去。 她是来寻多尔济的。 多尔济原在看书,见她来,颇为意外。 “公主怎么来这里了?” “我来问问你的行李收拾得如何,行礼单子可报给康嬷嬷,到时候一起让内务府准备。” 暮雪见他在翻一本汉语书,问:“在看什么书?” 多尔济将书合上,递给她瞧,靛蓝书皮上写着《孙子兵法》。 “你能看懂啊?”暮雪好奇。 “对照着蒙文的瞧,能认得一点,但不大通。”多尔济坦坦荡荡地说。“公主读过此书?” 暮雪点点头:“我看过的闲书多。” “那么——”多尔济凑过来,低低道,“公主能不能教教我?” 被琥珀一样湿漉漉的眼眸注视着,暮雪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有机会可以。” “我看机会就在这里,”多尔济道,“回喀尔喀的路长着呢,公主正好能教我。” 暮雪摸了摸鬓边的发,“嗯”了一声,调转了话题:“对了,你既然是封了郡王,应当也有俸银,可曾领了?” 多尔济想了一下:“好像理藩院大臣说过这事,叫我去理藩院领,只是忘了。” “还是早日去领的好。大宗银两带着不便,可酌情换成缎匹之类的,你也方便回去用。” “公主似乎很有心得,”多尔济道,“那么,索性这俸银给公主管吧。” 暮雪一愣:“给我?” “妻子管丈夫的钱,不是很合理吗?”多尔济理直气壮。 他是真说到做到,即使暮雪当场说了不用,多尔济也仍是坚持。 三天后,一箱雪花银就抬进了公主府的库房。郡王的俸银是一年一千二百两,和她这出嫁外藩的和硕公主一样。 伍嬷嬷过来问她怎么处理。 “我刚刚又去额驸那跑了一趟,他执意要您收着,您看这该怎么办?” 对于主动上交俸银的行为,暮雪诚然有一瞬间的感动,只是紧接着疑心又来了。她把自己的私产看得很重,不愿意将其混成一团,弄得像夫妻共同财产。因此也不欲收下多尔济的钱用。 然而把这箱银子推来推去的,也很不像样。 想到草原上盛行以物易物的情况,暮雪做了决断:“分为三份,一份换成布匹,额驸拿回去好送人;一份给他带回喀尔喀;另一份放到荣安当铺生息,拟一张他名字的存票。你去问问,这么做是否有异议。” 隔了一阵儿,伍嬷嬷去而复返,脸上带着笑意。 “额驸说,这样处理很好。不愧是他的哈敦,什么事都能处理得漂漂亮亮的。” …… 暮雪扶额,甚至能想出多尔济说这话的语气。 第22章 两匹骏马 多尔济也正想着,四公主听了…… 多尔济也正想着,四公主听了这话的神气。 她大概会微微皱着眉,像一只生气的雪貂。 这个人生气也是闷闷的,不怎么表现出来。仿佛怕因为她的生气,多出什么事来。所以有时他会主动逗她,她发火有点小怒的样子,比在宫里赴宴时的微笑要生动得多。 想到这场景,多尔济不由得微笑起来。 天气很好,他爬到屋顶上晒太阳。目光所及之处,都洒满了日头的金光。其实坐在房顶上这事肯定不合规矩,但公主的奴仆们除了惊讶也并没有其他反应。 大概是公主吩咐过他们,只要不是太过分就不要干涉额驸院里的事。 想到公主,他把头转向东边,望向公主所居的院落。 第20章 也是奇怪,明明是身份高贵的皇帝女儿,却是这么一副矛盾性子。 直到后来和理藩院的大臣聊天,听说四公主的母亲已经离世,四公主之前在宫里默默无闻,大概也不太受皇帝父亲的喜欢。 多尔济这才有些明白,她何以是这么个性子。同时心里有淡淡的怜惜,想着原来她也没了母亲。 他是喜欢她的,也应该喜欢她,最好她可以因为他的喜欢而深爱他。 多尔济从未忘记各自的身份。 她是清廷的公主,是皇权的延伸。 因此,多尔济会适时表现他的忠诚,就像祖父土谢图汗在决定臣服时所做的那样,低下高傲了大半辈子的头,诚恳地向皇帝奉上所有的牛羊骆驼和奴隶,祈求他的帮助。 皇帝当然不会真的收下所有的牛羊骆驼和奴隶,相反,他还赐予了土谢图汗部不少东西,比如清廷爵位、俸银以及这位美丽的公主。 最重要的,是重新回到他们怀抱的漠北草原。 他闭上眼,眼前就能浮那片草原。 离开它大半年了,如今终于可以回去,该高兴的。毕竟在那里,他敦多布多尔济是土谢图汗部未来的汗王,喀尔喀草原的继承人。而在这里,他更多的是作为四公主的额驸存在。 只是这高兴并不那么纯粹,尤其是当看到蒙克他们恋恋不舍,甚至连他自己都会在某一瞬间觉得铺满软垫的卧榻比大帐更舒服的时刻,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 单凭物质条件,京城的一切可比草原上要舒适的多。 多尔济以为,清廷压根不用担心蒙古王公台吉不愿意来朝见,只要他们体验过此间乐趣,便会懂得,也许会希望能滞留在京城多些时日。 他睁开眼,眺望远方。 一大片一大片寻常的民宅合院,青瓦之下,穿着冬衣的人们各自忙碌着,已是晚饭时候,好些人家的烟囱生起炊烟。大概会吃米饭、馒头、青菜豆腐,或者肉之类的。 寻常的景象,寻常的人家。 只是这寻常,放在草原上,也许是很不错的条件了。多尔济曾策马到王庭外围,远离台吉们的驻地,那是一些穷苦牧民的家。 草木稀疏,瘦瘦的羊使劲在地上啃着,希望寻到食物,旁边好些打了补丁的毡包,许多人家连一匹像样的白布都没有,胡乱将羊皮往身上一裹做衣服穿,就着低廉的砖茶,啃一块黑黑的肉干,这就是晚饭了。 这尚且是战乱之前的生活,经过连年的杀伐,不知又是什么个景象。 多尔济想到他的臣民们,抿了抿唇。 什么时候,若草原上最平凡的牧民,也能如眼前京城的百姓一样,有衣穿、有饭吃,就好了。 即将离开京城,多尔济也没有什么必须拜访的亲友,想了想,拎了两壶酒,骑马往策棱府上去。 策棱的府邸是一座青砖合院,在一条胡同的深处,门上贴着大红对联,单从外头看,和京城的无数人家并无非别。只有进到里屋,瞧见北墙上挂着的成吉思汗画像,方才知道这屋主人原是蒙古人。 策棱兄弟还在宫里书房读书,尚未回来。多尔济捧着奶茶,陪他们的祖母说会话。 难得见着喀尔喀来人,老祖母特别的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只是听力不大好了。 多尔济问:“你在住得习惯吗?” 老祖母大声作答:“什么?他们还要一会儿才回。” 如此反复鸡同鸭讲两次,多尔济便不再怎么说话,只是笑着听老祖母絮叨从前的事。 人老了,就爱回忆过去,大约是未来的日子太过于稀薄,能翻动的只剩下厚厚的过去。因为少有人来陪他们说话,一旦逮到一个年轻人,就恨不得将过去全部倾倒出来。寻找一点,他曾来过的证明。 老祖母会提到当年西藏喇嘛给策棱曾祖父赐号赛音诺颜的事,讲那时候他们部落在喀尔喀有多威风,也会愤怒地咒骂准噶尔这个畜生东西,抢走他们的牧场牛羊。 “我的帐篷前还有一朵小花!红色,很好看。可惜匆匆走的时候被马蹄踩完了……” 絮絮叨叨间,日影西斜,策棱兄弟回来。做弟弟的来解救多尔济,上前拉着老祖母:“我渴了,要吃奶茶。” 做哥哥的则赶紧拉着他往屋里去。“ 郡王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听得耳朵烦了吧?”策棱问。 “还好,”多尔济笑着说,“我也许久没听见人讲这么大串的蒙语了。” “是要回去了吧?” “快了,三月走。” 椿日 原本策棱拿了酒杯出来,多尔济嫌小,让他换成大碗。这样对饮才痛快。 “我看你已经完全和这里的人差不多了。”多尔济道。 策棱吃了半碗酒,道:“怎么,来骂我乐不思蜀?” “什么鼠?” 蒙语里没这个词,策棱是直接囫囵着音说的。 策棱笑着说:“也就是我们兄弟谈天,你要是在公主面前这么说,她得笑你。” “能逗她笑,也是件好事。”多尔济满不在乎,“笑完了,她会教我的。” 策棱垂眸,盯着碗里的酒,嗯了一声。 “我确实已经习惯这里了,再说,我也回不去。” “草原不是在哪里吗?” “可我的草原,难道还在吗?” 他们部落,是最早被漠西攻掠的那一片。时隔五年,彼时的草场早不知道被谁占去了。就算是漠西把那些地吐出来,难道会有丰沃的草场在原地等着他们回去? 漠北三部,就是土谢图汗部不动手,其余两个也早将地盘瓜分干净。除非主子爷下令,否则谁愿意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 策棱看得很清楚,当下正是主子爷与漠北三部尤其是土谢图汗部亲善友好的时候,绝不会为他们这个失去土地的小部落出头。 多尔济显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拍拍策棱的肩膀,语气诚恳: “你的运气,总会有到来的时候。到时候,我们还一起喝酒。” “要是如此,便好了。” “当然会如此。” 多尔济像是在明天会出太阳一样笃定。这令策棱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多尔济道,“我叔祖可是活佛哲布尊丹巴,我作为侄孙,会一点预言不是很合理吗?” 他捧起酒坛子,给两只酒碗满上:“只是数量少,十句里有一句应。你运气好,今天这一句预言送你啦。” 多尔济将酒碗举得高高的,笑道:“不出十年,你必有自己的机遇。” 虽然明知他是在安慰自己,策棱心中亦有希冀。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会堂堂正正将失去的东西赢回来。 策棱端起酒,与多尔济一碰碗,仰头饮下。 相逢意气为君饮,实在痛快! 喝得高兴了,多尔济起身,拍起手掌,唱起歌来: 圣主的两匹骏马呦 不知那苍天之神驹是否安好 熟悉的旋律,是两人自幼听着长大的蒙古长调。 策棱也情不自禁用手拍着桌子打节拍,放声同多尔济一起唱: 圣主的两匹骏马呦 但愿你没有被冰冷的嚼子束缚 但愿你在丰美草场上驰骋 但愿你能畅饮圣洁的泉水 …… 夜里落起了雨,雨珠打在瓦上,淅淅沥沥地响。 暮雪本已经散了头发,预备睡下。忽然听说康嬷嬷过来禀报,说额驸还未归。 “没人跟着吗?” “额驸自己骑马出去的,走前同蒙克说了声,说要去那位喀尔喀的同乡家中。”康嬷嬷道,“或许下雨耽搁了,眼看就要敲暮鼓,要么我让人拿着伞去看看?” 暮雪瞥了一眼屋内的西洋钟,快八点了,再晚一些就是宵禁的时辰。 她点头允了:“去吧,若是太晚了也可歇在那边。” 康嬷嬷领命而去。荣儿捧了一匣珍珠粉过来,替她敷脸。“想来是要与同乡告别,多说了些话。” “也是人之常情。”暮雪说着,想起一桩心事来。 临行前总要去宫里拜别,宜妃、五阿哥等亲眷自能相见,好好告别一番。然而有一个人,若是不去见,怕以后就很难相见了。 她对荣儿说:“你过来,我有事吩咐你。” 荣儿听了,心里略微有些惊讶,但面上不显,答应道:“奴婢明日就去办。” 敷了珍珠粉,饮下一盏热牛乳,外头传来消息,说额驸回来了,但是喝醉了。 多尔济也会喝醉?暮雪有些惊讶,之前宴饮时她见过他的酒量的,拼酒到后来据说倒了两个人,他还瞧着有个样子。 倒是新鲜事。她这一会儿也不想睡,索性披了件夹袄去看热闹。 有些人醉了好像会耍酒疯,有些人会吐,不知道多尔济是哪一种? 哪一种都不是。 暮雪到西院时,下人们已经替多尔济将湿衣裳换下,正打了热水来替他擦脸。 第21章 多尔济侧卧在塌上,微微蜷缩着腿,异常安静,像熟睡的孩子一般,只是脸颊处泛着潮红。 凑得近些,能瞧见他纤长浓密的眼睫毛。热毛巾擦拭他脸庞的时候,暮雪听见他喊了一声“额吉”。 是想念母亲了吗? 见下人们将多尔济料理清爽,铺上被子,暮雪便蹑手蹑脚退到外间,问蒙克:“额驸从前同他额吉感情很好吧?” 蒙克叹了口气:“主子的阿布和额吉都特别喜欢他,他是他们的独生子,是他们最大的骄傲。只可惜……先郡王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治而死。福晋因战乱奔波,本就身体不好,知道消息后旧疾发作,很快就去了。那时主子正跟着亲王在前线历练,甚至没来得及见福晋最后一面。” 他看了暮雪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只说。”暮雪道。 蒙克吞吞吐吐地说:“公主,我们主子真的是很好的人。您不要看他整日笑着,就以为他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只是不大习惯说。” 多尔济有什么心事,是不会同他们下属说的,因为担心影响士气。他也无法拿这些小事,去烦为喀尔喀殚精竭虑的祖父。父母皆已去世,更是无处可说。真有什么难受的,至多寻个高处,坐下来看云看月亮,第二天醒来又是一副意气风发、万事大吉的模样。 蒙克是很希望,主子的妻子能聆听他的心事。可是多尔济的妻子偏偏是身份高贵的公主,还有满蒙联姻的大义在此,似乎希望也只是奢望。 暮雪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 其他的什么话或者承诺,她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复又回到寝间,她在塌前的宫墩上坐下,手托腮,静静望着熟睡的多尔济。 那种无人可诉说烦忧的感觉,她可太明白了。 这个人,他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在这样乍暖还寒的夜里,橙黄色的灯影照在他清隽的脸庞上,仿佛像日暮时的光影。 她伸出手,想要戳一戳他的脸颊,却在离得极近时停住。 犹豫了数秒,她终于还是收回了手,起身离去了。 第23章 花开花落 拜帖递出去,第一封没应,暮…… 拜帖递出去,第一封没应,暮雪亲自写了第二封,挑了张花卉信笺纸,写着:侄孙女四公主恭肃遥叩,今当远行,望见姑奶奶慈颜,聆听训诲,望赐见。 隔了一日,终于有答复,应了。 一场春雨一场暖,暮雪穿着夹衣坐在轿子里闷着,微微有些热。 轿子拐进石虎胡同,恪纯长公主府便到了。 很不错的一处大宅,外头瞧着比暮雪如今住的那个还要恢弘几分。只是门厅寥落,异常安静。 府上的佣人也有了年纪,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嬷嬷木着一张脸,领着几个仆妇给她请安,颤巍巍引路。日光照见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夹道两旁却密密养着许多绿植。待到里间花园,绿植花卉便更多了,一株玉兰花树,正是含苞之时,满庭清浅玉兰香。 恪纯长公主就坐在这一大片绿树鲜花之中,墙角摆着一把花锄并一把花剪,应当刚刚在修建花木。 在来之前,暮雪曾在脑海里勾勒过她的模样,如今真正见了,才发现全然不同。 恪纯长公主五十多岁了,这年月的人似乎老得更快些,年老发福,微微有些胖,脸上的皱纹簇拥一双老去美人的眼睛,像掺了石灰的琉璃,望着雾蒙蒙的。 她望着暮雪,音调平缓:“怎么,是不是觉得老婆子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暮雪下意识摇头,犹豫了一瞬,还是照实点头。 恪纯长公主瞧她这模样,倒是笑了:“真是个孩子。”转头让嬷嬷端一杯热奶茶来。 日头好,恪纯长公主请暮雪在外头坐,正好晒晒太阳。 仆妇们将果桌、奶茶等摆好,退到檐下去,留出一片清净地给一老一小两位公主。 客套寒暄几句,什么身体好吗之类的,暮雪便不 椿日 知道再说什么,捧起奶茶吃了两口。 恪纯长公主道:“你一个小丫头,想见我做什么呢?” 暮雪捏着茶盏,细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恪纯长公主,“你要启程往漠北去了罢?” “是,就在下个月。” 没什么话可说,又静了一会儿。 暮雪把奶茶喝得见了底,偷偷去瞥边上的恪纯长公主,她把两手搭在圈椅上,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晒太阳,闭着眼,似乎在日光下打盹。 这样的神态,令她想起穿越前的导师,是一位曾经历过些波折,智慧又开朗的老太太。在暮雪因为论文写不出急得大哭,仿佛天要塌了的时候,拉着她去草坪上晒太阳。日光和煦、风也和煦,不知道打哪里跑出来一只流浪校猫,很不怕人的在她们旁边卧下、打个滚、仰面朝上,把橘毛白肚皮翻出来晒太阳。 她因此觉得恪纯长公主有些亲切,又想到,这位姑奶奶的性格甚少与外人相见的,应该不大会搬弄是非,因此稍稍放下心防。 “其实——”暮雪说,“我有些害怕。” 恪纯长公主仍闭着眼晒太阳:“不怕才有鬼了,那么远的地儿,又举目无亲的。” 她缓缓睁开眼,侧着头打量暮雪:“你瞧着是个心思细腻的聪明孩子,有点像你皇玛法,不然也不会来看我。只是到了草原上,少不得要强硬些,才能活得舒坦。如今学着那些儒生的规矩,硬生生把公主都养得弱了,我小的时候,所见的那些公主姑姑,是敢直接挥鞭子抽驸马的,一直要闹到太宗出面才算完。” 那时候的公主,是真的骄纵跋扈, 太祖甚至特地将公主们召到八角亭训话,警告她们不要凌辱其夫。同时诏令额驸,要是再有这种情况,他们过来找他这个丈人做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风气就悄悄变了。 待她下嫁吴三桂之子吴应熊时,会听到那些汉人出身的嬷嬷板着脸讲什么女则女戒。后来她也见过几个康熙皇帝的公主,都是温良贤淑之相。 难为这四公主来找她一场,不得不讲些故事让她听听。恪纯长公主调整了一下坐姿,缓缓讲起年轻时候的事:“我出嫁的时候,额驸也是不敢惹我的。虽说额驸更喜欢他那两个侧室,但对我也算恭敬。后来,就有了霖儿。” 念到儿子的乳名,她的语气都柔和了两分。 “霖儿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一岁就会喊额娘,我光是看着他,就高兴极了。我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进书房念书,看着他长得比我高,看着他成亲,看着他的孩子出世——只可惜,吴家逆谋,他们就都没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神情恍若陷入了一个旧梦,有些许惆怅。 暮雪不忍,轻轻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握了握。 恪纯长公主回首望她,微笑起来:“你这孩子,倒是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了,都是些过去的事了。确实有痛不欲生的时候,可我还是……莫名其妙的一直活到今天。” 她爱怜地抚了抚暮雪的脸颊:“你和霖儿一样,心善,愿意为一些不相干的人落泪。” 暮雪有些哽咽:“若是这一切都没发生,就好了。我看戏文,有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说些个有遗憾的人重生一回,就避开这些苦难。” 恪纯长公主想了想,说:“那我大概,还是避不开吧。就是再从头来一次,我还是想生下霖儿,看他长大。” “可是,这未免也太痛了些。”暮雪蹙起眉头。 “确实,可我不是那种性子,”恪纯长公主望向日光里的玉兰树,“花儿总会落,难道因此索性不让花开么?” 她起身,折了低处的一枝花,递给暮雪:“你还年轻,不该这样想。喜也好,悲也好,该来的总会来,不必怕。” 从恪纯长公主府带来的玉兰花枝,养在清水瓶里,盛开了整整一周。 暮雪也闻见了一周的花香,直到香气渐渐淡去,花枝枯萎,启程的时日也到了。 八旗各自拨出士兵,凑了近千人的队伍,由新封为贝勒的四阿哥、五阿哥领着,一同为四公主送嫁。 暮雪穿戴好吉服,入宫拜别。 宜妃起先还是正襟危坐,可当暮雪叩首,向她道“女儿去也”时,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上前一把搂住她,泣不成声。 “你千万要好好的,时常给我写信。别怕路远,有机会就回来看看。” “您也一定多保重。” 连吉服肩上的一块都被泪打湿了,左右女官嬷嬷忙上来劝,好一阵,暮雪方才离开了翊坤宫,往太后宫中告别。 路途中嬷嬷们紧急给她涂了粉,补了胭脂,可红了的眼眶是做不得假的。 殿中,太后与其余嫔妃、年幼公主具在。瞧见四公主这形容,也很是唏嘘。 勉励了两句,太后叹息着目送四公主出去。 第22章 一旁的五公主心有戚戚,挽着太后的胳膊落泪。 五公主小四公主几岁,生母是德妃,但生下来后就养在太后身边,深得老人家喜欢。此间眼见四姐姐离宫远嫁漠北,多少有些物伤其类之感,担心他日也需同姐姐们一般,远嫁草原。 太后瞧五公主微微发抖,心疼孩子被吓着,于是低声同她道:“别怕,我不舍得让你远嫁。” 听到这话,五公主先是一喜,太后的话是很有分量的,她既然有承诺,那就必定不会落空。可是紧接着,她又为这欣喜而感到羞愧。 五公主匆匆回到寝间,找嬷嬷要钥匙开箱子,翻出一只她最喜欢的翠玉簪,守在宫道前。 等暮雪拜别汗阿玛出来,就见五公主急急地过来,柔声柔气道:“四姐姐,这是我最喜欢的翠玉簪,你带着走吧。别忘了我。” 十四岁的女孩子,泪盈盈地赠玉簪,饶是暮雪之前与她并没有怎么打交道,心也柔了一分,弯下腰请五公主替她戴在鬓边。 一切拜别礼仪皆完毕,暮雪坐进彩舆之中。 远远听见礼乐声起,这是启程的讯号。 她忍不住掀开帘,回望紫禁城。 红墙琉璃瓦的宫阙,沉默而寂静得伫立在日光之中,一点点变小,终于看不见了。 第24章 山河广阔 四公主北上喀尔喀的消息,提…… 四公主北上喀尔喀的消息,提前一个月,就由驿卒快马扬鞭传讯沿线各地方,好让其做接驾准备。 一得到消息,官吏立刻知会本地百姓,公主銮驾通行当日,所有沿街店铺一概闭门,沿街人家不许开窗,道路禁行。本县官兵更是全部拉出来,洗净蓝色号衣,擦亮刀剑,彩排了两次如何迎驾。 连着三日,昌平小吏领着人平整道路,该填坑的填坑,该铲除的牛羊猪粪立刻铲掉。提前一日,天未亮时就粗催着下属民夫往黄土地上泼水,防止人马走过时激起大片扬尘。 “快些,快些。”小吏顶着明晃晃的黑眼圈,一边催促,自己手里动作也不停,从木桶里用瓢舀出来水泼在地上。 忽然有四骑奔驰而来,皆是八旗士兵装扮,腰间的刀鞘于旁边的县兵所佩相比蹭光发亮,一路奔驰一路喊:“公主鸾驾还有五里路。” 小吏加快手上动作,恨不得把自己也当水泼出去。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远远瞧见先遣引马之时,领着人躲到街角席棚处,跪地俯首。 先是八匹引马,黄、白、红、蓝各色旗帜迎风招展。而后是内廷侍卫的马匹,簇拥着送嫁皇子与额驸,马蹄声阵阵,八旗侍卫将一顶鸾轿簇拥其中,后头跟着供贵人换乘的牛车、马车。再往后是漫长的车队,长长的一溜,由车把式、骆驼把式等各自领着,浩浩荡荡载着公主陪嫁之物、帐篷等前行,公主陪嫁人口随行紧紧跟着,再往后便是护卫后方的士兵。 饶是已经提前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如此庞大的送嫁队伍仍不免激起滚滚红尘。 暮雪于轿子之中,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直到两旁的婢女提醒。 “公主,前面到居庸关长城了。”向来沉稳的荣儿,此刻声音听起来,也略微激动。 送嫁队伍于清晨天色破晓时出发,此时已是日暮。落日余晖映照群峰屹立,蜿蜒山脉而上是绵延的长城。 如此壮丽山河,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所见,不由得愣在原地 cr 。 实在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记,红墙之外,是如此广阔的天地。 浩浩的春风拂动她的发梢,暮雪捂住脸,几乎想要落泪。 正向这边走过来的四阿哥、五阿哥见四公主这神情,有些不解,兄弟两对望一眼,各自有揣测。 四阿哥心想莫非四妹还在为离宫辞别而伤心? 五阿哥琢磨着四姐该是坐轿子颠簸久了想吐。 倒是额驸多尔济愣了一下之后走上前,道:“这长城风景很好,是不是?” 暮雪平复心情,点了点头,红着眼微笑:“确实极美。” 暮色四合,送嫁队伍于长城之下平坦开阔处扎营。这一千来号人,大大小小的帐篷扎起来,颇为壮观。 暮雪此时看什么都新鲜,原本嬷嬷妈妈都劝她坐在轿中等。她不肯,一定要出来,观察士兵们扎寨。 很大一顶帐房,由百来根柞木支持,圆顶、六墙。士兵们本是干熟了扎营这事得,此时被公主盯着,手上速度更快,扎完一顶大圆顶帐房,又忙着在大帐房周围扎几顶稍小帐房。 暮雪问:“这些小的是做什么的?” 伍嬷嬷赵姑姑等人也不大明白,一时没回。 “分别是饭房帐房、茶房帐房还有净房帐房。”飘过来一个男子声音,暮雪扭头去看,多尔济站在灯火阑珊处,离得不远。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暮雪不解。按照规矩,他俩并四阿哥、五阿哥各自皆有大帐。四阿哥做事一向亲力亲为,恐下人们糊弄,过去虎视眈眈指挥人做事。五阿哥则是躲懒小睡去了。暮雪原以为多尔济大概也在盯自己的大帐,没想到他在这里。 “过来有一会儿了。”多尔济朝她走来。 扎营之类的事,于他完全不新鲜,反倒是兴致勃勃盯着人扎营的四公主,令他新鲜得紧。总觉得一出来,她的眉梢眼角都畅快了不少。于是四公主看扎营,他看四公主。 他忍不住道:“公主兴奋的样子,很好看。” 暮雪哼了一声,扭过头继续看扎营。 大帐房搭好了,太监侍女们忙着铺地毯、搬床榻,待一切安置好,暮雪走进去一瞧,感叹道:“这还挺齐全的。” “还能更好看,他们为着赶路,很多装饰没有布置。”多尔济跟在她身后说,“等你到我在喀尔喀的金帐一瞧就知道了,顶棚墙幔皆是织金,柱子也妆点得很好看,还绘了盘龙在上头。比这个还要大,举行宴会的时候,能塞下千人。” 暮雪故意说反话:“哦,全是金灿灿的,听起来俗气。” 多尔济也不恼,仍是笑晏晏的:“俗气也没办法,谁叫那时候我是个单身汉呢?现在好了,我有一位非常有品位的额日和(妻子),她可以把大帐改成她喜欢的任意样子。” 暮雪停住,反将他一军:“你这么会说情话,草原上不知有几个情人呢!” “你终于问这个了!”多尔济抢先一步,回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长生天在上,除了你,我没有任何情人。” 这话是真的,应当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因父母失去而只有满腔怒火,一心只想杀了噶尔丹报仇,而后战事稍微顺利些,便接到他可能会尚主的暗示。即使是为了表示对清廷的忠诚和尊重,他也不欲弄些风流韵事。更何况他这样好的漠北男儿,非得像四公主这样身份高贵又可爱的贵女才能相配。 暮雪盯着多尔济,轻哼了一身,掉转另外方向的走:“这有什么可骄傲的,我也没有情人。” “所以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滚。” 多尔济笑嘻嘻从四公主大帐里“滚”出来,迎面撞见四阿哥、五阿哥。 原来这两人也安定下来,打算邀四公主及额驸一起用些晚点。 谁知一来,就听见四公主字正腔圆的一个“滚”字,以及一个被迫“滚”出来但笑得很开心的额驸。 四阿哥嘴角抽搐了一下,四妹平时不声不响,原来对夫婿这样剽悍的么?他府中的福晋、格格,是绝不可能这样吼他的。 若是换成旁人,他定要斥责一句夫纲不正,可是……可是这是亲妹妹。 默念了一句“戒急用忍”,四阿哥决定权当没听见。 五阿哥倒是笑起来:“呦,惹她生气了?刚好,打算叫你们俩吃酒。我这小舅子能压着你负荆请罪。” 多尔济笑答:“玩笑而已,不过这一下我倒不好进去喊公主。她打我不要紧,怕她手疼。” 五阿哥哈哈大笑起来。四阿哥实在忍不下去了,冷脸大踏步上前预备喊四公主出来。 帘子掀起,暮雪的余光瞥见一个男人的影子,以为还是多尔济,便笑骂了一句:“滚出去——” 声音戛然而止。 在暮雪看清来人之后,愣了一瞬。 怎么是四阿哥胤禛? 下一个念头是,我可真行,冲着未来皇帝吼“滚出去”。 这真真是难得的体验。 第25章 吃喝 四阿哥胤禛,比暮雪大了几个月。…… 四阿哥胤禛,比暮雪大了几个月。皇子的教育与公主完全不同,跟其他阿哥一样,开蒙之后,他整日忙着进学、功课、练弓箭、练马上功夫,大一点就领些差事,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各自由各自的母妃抚养,四公主又生性安静,甚少在宫里有什么响动。因此四阿哥与四公主虽是兄妹,交情却并不深,只在宫里逢年过节时会不痛不痒说几句吉祥话。 直到这一句“滚出去”,他对于这个妹妹的印象方才终于不是淡淡的了。好家伙,他原先还真以为她跟三公主一样柔顺听话呢。 第23章 四阿哥面无表情立在原地,紧接着他瞧见四公主竟然偏过头去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的?”他皱眉道。 “让四哥见笑了,”暮雪努力压下嘴角,“抱歉,我以为是额驸过来了,逗他玩呢。” “夫妇应当和睦,即使是额驸,也该好好说话。” 暮雪点头,敷衍道:“嗯嗯,你说得对。” “行了,出来一起用些点心。” 今夜天气晴朗,星河灿烂,索性就在几座大帐之间的空地上铺了毯子,摆了桌子,随意用些点心。 临行前,暮雪特意让人备了些路上吃的零食,此时正好拿出来让大家品尝。 考虑路途遥远,颠簸时容易没胃口,她特意让膳房准备了些有滋味的,譬如用小坛子泡的泡椒凤爪。一揭开,浓郁的酸辣香扑面而来。 多尔济是吃惯了她的点心零食,知道就没有不好吃的,立刻抢先夹了一只凤爪吃。 五阿哥鼻子耸动,闻见这气味也有些心动,在目睹四姐夫妇开动之后,也立刻动手。 “这个好吃,挺开胃的。”五阿哥边啃鸡爪子边肯定。他先前都没什么胃口,看到那些宫廷点心嫌腻,不料这时候吃这个泡椒凤爪倒吃得香。 唯独四阿哥正襟危坐,没动过那泡椒凤爪。 暮雪道:“四哥要不要尝尝?” 四阿哥摇头。他之前的用膳习惯都是追随汗阿玛,汗阿玛讲究“一餐只食一味”,食鸡就食鸡,食羊就食羊,其余的菜赏人。四阿哥也有样学样,甚少吃点心零食。更何况这鸡爪子吃着,看起来仪态不太好,不像样。 五阿哥不肯放过他,夹了一个往他嘴边塞,聒噪道:“吃一个吃一个嘛,四姐头一次分享的小食,四哥好得给个面子吃一口。” 老五这大嗓门,嚷嚷得他头疼,四阿哥只好接过一只凤爪,尝了尝。 ……好像味道还不错。 于是沉默地啃。 暮雪在一旁,瞧见四阿哥正襟危坐啃凤爪,又想笑了。 吃了辣的,又想吃点甜的,暮雪将她的改良版坚果沙琪玛贡献出来。这年头虽已经有沙琪玛,但大体还是像祭祀点心,做的很大一块,放了厚重的糖。对于平时吃糖很少的人来说也许是美味,但对于暮雪来讲,有点太甜了。她吩咐膳房将沙琪玛做的很小巧,一口一个,糖也放得少些,不至于太腻。 零食开了胃,最后就是紧急叫膳房房帐赶制锅子出来,再切上几盘羊肉猪肉,配着青菜涮锅子吃。又让茶房房帐拿出来两坛松林瓮头春酒,拿酒杯装了给各自尝。 黄铜锅子香气弥漫间,几人的关系倒近了一点。 五阿哥嚷嚷道:“等再走一段,能 cr 到河边,我必定要网几条大鱼,用铁锅炖了吃。” “还可以这样?”暮雪瞪圆了眼睛。 “当然,汗阿玛出征回来,还记得给太子捞鱼呢。咱们又不是行军,路上网网鱼、打打猎,也费不了多少时辰。”五阿哥看向多尔济,“你马上功夫好,到时候可得给我四姐露一手,猎它几只鹿啊野猪之类的,咱们烤肉吃。” 多尔济点头:“行,我记得了。” 他转头问暮雪:“你爱吃鹿肉,还是野猪肉?” 这话的架势大有你爱吃什么我猎什么的态度,暮雪想了想:“感觉野兔子香一些。” 五阿哥哈哈笑:“四姐,他的骑射去抓兔子,那真是杀鸡用宰牛刀了。” 多尔济也笑:“只要公主喜欢,鹿肉也比不上兔肉。” 闲话家常间,暮雪不经意间瞧见前边的一块地势略高地上,一个人手里拿着望远镜在瞧星星,不禁好奇。 “那个看星星的人是谁?” 几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四阿哥道:“是张诚,估计又在观测天象。” “咱们队伍里还有这么个人?”暮雪问。 四阿哥点头:“汗阿玛准的,他刚好顺着这趟,去绘制漠北舆图。” 听到漠北舆图这几个字,暮雪心动了。她也得有份舆图在手上才好。 她故意道:“也不知道手上拿着什么看星星,把他叫过来,让我也好看看。” “那是望远镜,西洋玩意儿。”五阿哥一面解释,一面让太监去喊人。 没多会儿,那张诚小跑过来,一身大清常见的衣裳,再加上这个朴实无华的名字,暮雪原以为是钦天监的官员之类的。谁知抬起头来,却是高鼻子蓝眼睛。 竟然是个西洋人! 暮雪一下子有些激动。 四阿哥瞧见她的神情,以为她是有点害怕,放下酒杯道:“别怕,他是西洋来的传教士。” 五阿哥也附和:“啊,我忘了,你从前未出嫁时大概没见过他。没事的,他还教汗阿玛几何原理呢。” 暮雪笑一笑,示意自己还好。 压根不是怕,她是有点激动好嘛!见了洋人,有一种村子里终于通网了,重新和世界接轨的感觉。 她盯着张诚猛瞧,问:“你是哪国来的?” “尊敬的公主殿下,我是法兰西国人。” “那么你那里的皇帝是?” “我们的说法和清廷有些不同,大概能说是路易第十四世皇帝。” 暮雪是用满语问的,张诚也是用满语回答的。 她夸道:“这洋人语言学得很好。” 五阿哥用蒙语说:“他挺擅长语言的,满语也说得、汉语也说得,还会罗刹语,上次佟国舅去罗刹谈判,专门把他带上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多尔济说:“欸,你不是说想学汉语吗?这个洋人学话有一套的,能教你。” 多尔济呵呵一笑,他是想学汉语,但是是想让四公主教。他不想接五阿哥的话,转而问张诚:“你还去了罗刹?” “去了,正是借到您的漠北土地过去的,”张诚换成蒙语道,“那次还有幸见到了您的叔祖大喇嘛。” 暮雪听着,心里默默盘算。罗刹……说的是俄国吧?那么康熙年间的俄国谈判,大约是尼布楚条约? 她怕记混了,追问道:“谈判,谈判什么?” 四阿哥简单说了两句:“他们罗刹人失心疯,总想占些边地。汗阿玛就派了人过去议定边界。” 这么说,这是一位精通多种语言,还比较熟悉漠北地形,又了解法兰西、俄国形式,还兼任天文地理数学老师的人。 暮雪顿时有点刘玄德看诸葛孔明的意思。 她大可以借着这个人,理清楚当今世界形式。 第26章 天下大势 穿越前,得益于父母和师长的…… 穿越前,得益于父母和师长的教导,暮雪的眼界一直是很开阔的。国内的新闻报道,国外的期刊杂志都愿意看一看,瞧一瞧,知道这个世界上在另一个角落发生的新鲜事是很好玩的。后来进了大学,她也曾到国外交换过一两次,美国和欧洲都各自待了几个月,见识过不同的风土人情,以及这些国家崛起的故事。 那时候她的世界是很大的,整个世界都徐徐展开在她眼前、供她查阅、欣赏。 可是一朝穿越到清朝,境遇则完全不同。虽然贵为公主,可她的眼界却越发小了。 清宫对于公主的教育并不很重视,尤其是和与皇子的对比起来。除却满满当当的读书骑射日常之外,康熙皇帝偶尔会指点皇子们的成长,甚至在外出时特意把这些男孩子带上,让他们长见识。太子十岁的时候就被他带着去巡逻盛京,出征噶尔丹之时康熙也是轮换着带儿子们去。 而公主们则不同。识得一些字,不至于做一个睁眼瞎,这也就完了,没人对于她们有什么要求,反正也不指望这些公主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不过是等年纪大了打发出去,或抚蒙或嫁与功臣彰显皇帝恩典。 有的公主整日被要求做女工刺绣,绣技精不精湛没关系,主要是忙碌着,不必胡思乱想,不至于生出事来,比如三公主就是这样长大的。也有一些公主被教着管家之事,比如说什么样的亲戚该如何对待,在什么样的场合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年节该送什么样的礼。还有一些公主,例如暮雪这样的,简直没人管,整日就是闲着,陪伴母妃、承欢膝下,逗一逗乐,一天天的就这样悠悠的过去了。轻松倒也是轻松的,但是有一点不好,未来的日子如何似乎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天意。运气好的,父亲夫婿宠着、一生平安。运气不好的,遭遇各种世事艰难,零落成泥碾作尘。 可暮雪不想这样。她想要对自己的未来多一份把握,可是真正想筹划起来,预备如何做时,却很茫然。 连绵数年都被养在这高墙之下,暮雪对于许多大事是如何运行的,朝堂又是怎么一个局面,知之甚少。除了悲哀自身境遇,她日常里能瞧见的能听见的,也就是宫人们的议论,说皇帝比较宠哪位娘娘,有怎样好的东珠优先赐到了哪个宫里,或者皇帝赏赐了什么食物给谁。长此以往,很容易把帝王恩宠、衣料华美,首饰先送谁宫当做是世界的全部了。 第24章 其实不是。宫墙之外是广阔的国土,百姓们的境遇各有不同,而在国土之外是更广袤的世界。认真算一算这个时候,应当是世界各国各自开启自己崛起之路的时候。 宴席散去,一切繁华喧嚣渐渐归于寂静。这样安静的夜里,她侧卧塌上,辗转反侧不能眠。 该让自己的世界大一点,她想。毕竟她还是很怀念穿越前的感觉。 这个传教士张诚,倒像是一面窗子。 只是张诚毕竟是个男子,暮雪虽有心问询,却也无法时常将其召至身边。眼下仍在送嫁队伍之中,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不知会有什么闲话传出。 得想个法子,名正言顺地问询张诚。 五阿哥同多尔济的那句玩笑话从记忆里挑出来。“你不是说想学汉语吗?这个洋人学话有一套的,能教你。” 这似乎是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借口要学习语言,拉上额驸一起见张诚,似乎可行。 辗转反侧良久,终于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只是睡不安稳。 第二日天色未明,暮雪自己便醒来了。 值夜的荣儿喊来外头的人,端水盆的、递帕的、梳头的……一溜烟进来,有条不紊得侍候暮雪梳洗。 膳房房帐也忙活起来,熬热牛奶、蒸竹节馒头、煮粥等等,待暮雪收拾清爽,便抬进来两张食桌请她用早点。 暮雪看了一眼,问:“额驸起了没?去问问,请他一起来用早膳。” 多尔济已经起来了,他是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听说四公主请他一起用早膳,还有些惊讶。毕竟,若是在京城府内,她是向来要到日头升起有一阵,方才才醒来的。因此除了刚成婚时,甚少有一起用膳的机会。 他边换衣袍边思量着,今天四公主怎么忽然转了性喊他过去?同在一府之中相处了小半年,他对于这只小狐狸多少有些了解,老话讲,人的心思不会无缘无故转动,四公主特意召他,多半是有事。 或许是为了在两位哥哥前演一演恩爱夫妻? 多尔济轻轻一哂,也不知得熬到什么时候,这小狐狸才会单纯因为想见他而召他。 算了,总归是件美事,望着她,倒能 多吃点。 大帐里,餐食已经重新热了一遍,又添了不少新的,另外摆了两张桌。 暮雪在大帐里百无聊赖等着,门帘卷起,隐隐可以瞧见远处的小帐正在拆掉,侍卫们整理后手脚麻利地再堆回车上。等到抵达下一个预定扎营地点时再使用。 忽然有一声鸡鸣,划破寂静,紧接着好些鸡跟着“喔喔喔”起来 “营地里怎么会有鸡?”暮雪问了伍嬷嬷一声。 伍嬷嬷道:“毕竟路上要做吃食,队伍最后头赶着猪羊,也有笼子养的鸡鸭。” 暮雪这才意识到,他们在这荒郊野外还能各种鲜肉,是因为随行带着牲畜。而后又追问了几句如何补给。原来吃了一批,路过皇庄或者大城时,会额外补上一批。 难怪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呢,她想,这支千余人的送嫁队伍,其实也是一个缩小版的行军了,只是体验豪华一些,速度悠闲许多。 这样想来也怪有意思的,这整个送嫁队伍一路的吃喝拉撒,人心的安定,处处都是学问。 她该多观察多捋清楚,如今各环节尚有四阿哥五阿哥并一种官吏帮着理清思考,可送嫁完毕之后,她得依靠自己,去考虑方方面面的疏漏。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时,多尔济来了,请安之后,暮雪问他:“之前你在外头行军,是吃什么呢?” “没这么丰盛,”多尔济道,“奶茶、炒米、肉干、饼子,不是特别急的时候也有鲜羊肉之类的。” 他想了想,补充道:“那时候皇帝在军中甚至一日一餐。” “这……那普通士兵吃得怕是更差?” “当然。从来粮草如何供应及时就是个难题。” 多尔济回忆了一下随皇帝出征噶尔丹的经历,提了一嘴:“不过上一次,倒是有些商贩随军运粮,我原本还担心这些商人麻烦,因为急行军很苦,有些新兵都想逃。没想到他们倒一直坚持下来,还真把粮草供应上了,虽说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 暮雪原本就有在草原上做生意增加收入的想法,听见多尔济说起运粮商贩,心想这也是吃苦耐劳的一群人,或许能为她所用,便追问:“是哪里的商人?” “那倒不大清楚,好像是邻近省的。” 邻近省的?暮雪想一想,道:“山西的商人?” “对,大约是。” 原来是晋商啊,她垂下眼帘,思考了一瞬。而后夹了一筷竹节馒头放到多尔济碗里:“吃早膳吧,别冷了。” 暮雪一边吃一边思索。晋商的出名,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原来从这个时候便已经开始展现了吗?说起来山西的确离草原很近,她若是要经商,也许还真能靠得上晋商。之前给她送顾绣衣裳的范家,似乎祖籍也是山西。 一旁的多尔济,因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吃饭很快,没多久就吃完了。他倒也不急,用手撑着脑袋,静静凝眸四公主。 她似乎总有很多心事,藏在心里,不肯对人言。原本多尔济以为,是因为自己同她不很熟,她才这样。可是即使是对着四阿哥五阿哥,四公主似乎也不肯透露心声。 这样一个提防心如此之重的人,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被取信呢? 确实有些棘手,不过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熬。 暮雪思索完一阵,放下筷子,抬起眼眸。正对上多尔济直勾勾的视线。 他刚才是不是一直在看他?暮雪皱起眉头,被窥探的感觉让她很不高兴,一时又有些恼怒:“你吃完了就出去,在等什么呢?” “等你啊。”多尔济笑道,“公主刚才,在打什么主意?” 暮雪不看他,只是用帕子擦了擦嘴,道:“哪有想什么。” 对了,可以趁着这时同他说学语言之事。 她便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学汉语,我觉得昨天五阿哥的提议很不错,就让那个张诚来教你,我也陪着你一起,说不定还能学些罗刹语。” 多尔济剑眉一挑,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原来公主是打的这个主意。” “我又打什么主意了?” “公主为什么想学罗刹语呢?” 暮雪白了他一眼,学着他昨日的语气:“因为我嫁的额驸,地盘刚好和罗刹接壤。万一人家有什么主意,我能听懂总比听不懂好。” 多尔济大笑起来,回头就知会了四阿哥五阿哥,喊张诚在队伍休息时教他与四公主。 这是小事,也无人提出异议。 张诚于是又担当了一个语言教师的活计。 他不愧是法兰西挑选出来,派到东方帝国传教的人士,素养极高,还真像模像样地教多尔济一些汉语,教暮雪一些俄语。 业务水平十分到位,如果能剔除时不时夹带的传播福音的语句,授课水平堪称完美。 暮雪在学的时候,顺带问了许多问题,例如罗刹皇帝是谁啦,国内情况怎么样。法兰西现在是什么情况,老朋友英国又是什么情况。 张诚对答如流。 康熙三十七年,也就是西历1689年,清廷无大事发生。 而在遥远的北地,此时俄国的皇帝是彼得一世,据说他曾化名成普通贵族,在欧罗巴游历,学习列国先进经典。近年回来俄国,正在与旧贵族抗争、预备改革。 欧罗巴那边,英国据说国内正在进行抗争,国王与贵族之间的矛盾,东印度公司已经成立并蓬勃发展。而法兰西则在路易十四的领导下欣欣向荣——这个暮雪以为是张诚给本国人加上滤镜后的描述。 整个送嫁队伍日出而行,日落而停歇,张诚的课堂因此多半在晚上。五阿哥起初好奇地听了两次,嫌无聊,转头与他的随从玩去了。倒是四阿哥,每隔一两天会来听听,沉默地来,沉默地走。 直到张诚有一次提到路易十四的重商政策,并且颇为推崇附上许多溢美之词。 四阿哥才皱眉道:“你们的皇帝简直胡闹,农为本,商为末,重农抑商方才是该做之事。” 第27章 出关 三合一 与四公主不同, 从前在宫里,四阿哥是跟这些西方传教士打过交道的。 这群长相衣着与本朝人全然不同的洋人,在来朝伊始, 是很不受欢迎的。多尔衮鳌拜当权的时候,甚至想杀了他们。孝庄文皇太后不忍, 给劝住了,最后还是没杀。 等到汗阿玛亲征, 因年轻,对这些洋人有点兴趣。这些洋人花样多, 通些奇淫技巧,今天送上西洋钟, 明天送望远镜等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儿,渐渐地让汗阿玛越发感兴趣, 愿意听一听他们讲些稀奇古怪的学问,比如数学天文之类的, 还拿过几何题给他们几个皇子做。 有一年,汗阿玛生了重病,这个张诚与另外的传教士一起献上金鸡纳霜, 果真有奇效,服用之后,这药比太医院开的那些药见效快多了。 第25章 汗阿玛自此以后很是看重这些人, 甚至在出行之时也将洋人带在身边, 还赐他们马骑。佟国舅也跟着一起出行,回来告诉四阿哥,皇帝挺看重那个南怀仁,在旅程中还时常召他过来,听他讲些西洋故事。 有了这个先例在前, 四公主夫妇常召张诚说话学语言,他倒不觉得是什么很奇怪的事。 不过四阿哥冷眼瞧着,这群西方传教士并非一心向着大清。做出种种讨好样子,究其根本是为了推行他们的宗教。金鸡纳霜献药之后,这几个传教士向汗阿玛讨了恩典,在大清土地上建他们的洋庙。 他曾听过他们的洋经,对此嗤之以鼻。 天文历法知识并一些物件或许还可用,可其余的,这些洋人口里的话就没几句中听的。 尤其是听张诚以颇为推崇的口吻,说他们的皇帝极其看重商业,还以皇室的名义弄了什么东印度公司,与英格兰皇室争利云云,大赞他们皇帝的英明。 四阿哥忍不了,出言辩驳。 话出口,张诚一下子卡壳了,神情尴尬,一副有反驳之心又不敢言的模样。 帐中的气氛,跟忽然落了暴雪一样,冻住了。 还是四公主先开口解围:“四哥说的是。不过是他们小国之经验,我大清幅员辽 cr 阔,能人众多,思虑得便更周全些。时间不早了,不若用些点心,我们先歇息。” 张诚得了机会,顶着一张涨红的脸立刻溜走了。 四阿哥冷哼一声,同四公主道:“他教些语言就好,其他的胡言乱语就不必听了。” 暮雪很乖巧地称是。 其实她心里未必全然认同四阿哥的观点。洋人存着自己的心思打着小算盘,她亦认同。至于关于农业与商业的观点么,农业自然重要,可商业,这也不是该一味抑制的状态。 不过她也懒得去反驳四阿哥。她吃饱了撑着,才会为了一句闲话在外人面前跟自己的哥哥闹不愉快。何况四阿哥又是一个较真的性子,她说一句,他必得回一句,到时候纠缠着还要说上一大堆话,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何必呢?反正四阿哥对于商事的态度一时半会儿也影响不到她。她顶多听他嘴上教训两句。等四阿哥将她送到了漠北地方,他自然该回去,也管不着她。 暮雪略有些担心的,其实是多尔济的态度。她预备要做的生意,是实打实的要在漠北的地盘上进行。 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她特意请多尔济留下说话。因天色已晚,也懒得绕弯子,索性直接问:“方才他们争论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说商人的事?”多尔济问。 “对。” “其实我没太明白,反正现在漠北是需要商人的,我的祖父特意向皇帝请了旨意,让他准许一些商人到漠北去。” 他是草原上长大的,对于农事完全没什么概念,大家不都是养羊放牧么?商人们,也确实是需要的,不然喝奶茶都没有茶叶,草原上可没有种茶叶。之前清廷对于商人进草原是管得非常严厉的,直到战事需要,才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当时因准噶尔凶悍,漠北一众贵族被迫南下越过沙漠戈壁,暂时于归化城停留。在归化城里终于意识到了商人们的好处,他们能弄来粮食、布匹、茶叶、烟叶以及许多精美的东西,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能享受到许多东西。 用丝绸制成的哈达洁白柔软,围在身上绝不会扎人;一些取着好听名字的茶叶,远比之前喝了许多年的砖茶滋味更好……这些享受都是经由商人带来的。 如今大战已经结束,祖父同其余贵族已于去岁先行返回漠北王庭。却有些担心,万一战时的规矩不作数了,又恢复成从前商事罕见的情形,才特意向皇帝提及此事。 然而四公主对于他所说的商人的事很感兴趣,连着追问了好些。这倒让多尔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刚才四公主对四阿哥的柔顺样子,又是装出来的。 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临出四公主的大帐前,多尔济特意说了一句:“其实,公主是觉得商事应该被重视的吧?” 暮雪回首看他,眉尖若蹙。 这个人!说多尔济不聪明吧,他偏偏从细枝末节中推测出了她的真实态度。说他聪明吧,为何要特意在她面前把这话说出来? 她道:“看破不说破,这道理你不懂吗?” “因为是公主,所以才特意想要说明白的。”多尔济笑嘻嘻地说,“公主若热衷于商事,于我于漠北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与其让钱给那些不相干的人赚钱,不如让钱进入公主的口袋,还能换来公主的笑脸。” 暮雪听明白了,这是向她表忠心。 想来确实也是这样,发展商业,于现如今的漠北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方才多尔济提到,他祖父特意向康熙皇帝请求让他发布诏令准许十二家商人北上漠北,来往做生意。从中已经可以窥见土谢图汗对于商事的态度。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之间的利益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是各有所获。 暮雪略微思索了一下。多尔济的态度既然如此坦诚,她若一昧地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家子气,落了下乘。不如索性给多尔济交一个底,适当透露态度,也可安他的心。 “我确实有在漠北发展商业的意思,这一点我不瞒你。”暮雪道,“诚然一方面我可以增加收入,但另一方面,于你们也有益处。至少同那些商人相比,我会以一个更加公正的价格来进行贸易,让汗王、各台吉以及牧民从中受益。” 多尔济望着她,笑了笑:“我很期待。” 虽然说一直以来,清廷诸人提起四公主,只是一副平平无奇的态度。可多尔济这些天观察下来,觉得并非如此。 他对于自己的眼光很自信。 这是一只正在成长中的雌鹰。 汉人没见识,瞧见一对鹰,指着大的那一只喊雄鹰,其实搞反了,小的那一只才是。 草原上雌鹰一旦长成,比雄鹰要大、要重,展开的翅膀也要更宽广。可是紫禁城里是养不出像样的雌鹰的,那种地方顶多养出关在金笼子里的黄鹂鸟。这大概是四公主为何默默无闻的原因。 他期待亲眼所见雌鹰翱翔天际那一日。 之后的路程上,多尔济没事就骑马跑到后头,同四公主说话。给她讲漠北的风土人情与故事。 于是前头常常只剩下四阿哥五阿哥两人并骑。 五阿哥笑:“看来四姐御夫有方,额驸真是想时时刻刻黏着她。” 四阿哥不言语,他心里觉得女子该顺从丈夫,但是这是妹妹,又嫁得那么远,那么反过来一点也是情有可原。 这样一路缓行,到了山西地界。 山西皇商范氏联合其余几家商人,早早地就做了接驾准备。接到先行士兵来报之后,一大清早就跟着知府、总兵迎出大同城外恭候。 前年康熙皇帝出征时,也是走的这一条路线,他们那时有幸接驾过,对于章程都很熟。 路旁的席棚里,范家的当家人范三拨领着两个儿子正与其余皇商吃茶。 他们这些商人,身份自然不比知府、总兵。今日来接驾的人众多,驿站自然是供大人休息,不会让商人进去的。这些商人便提前命家人路边扎了席棚,以供有一个地方能够坐着等候。 一个商人轻声感叹了一句:“哎,花了这么多功夫,贵人的面都未必能见着。” 就跟上次接驾皇帝一样,喊他们来,是为了让他们掏银子承担接驾费用的。这一堆商人,包括皇商范三拨在内,没一个真正露脸的,都是远远地瞧了龙影,然后掏出一大堆银子算完。 然而不来也是不行的,官府随便一个帽子扣下去,他们这生意就不要做了。 范三拨倒是气定神闲,倒了一盏茶推到那人面前:“能让咱们接驾,就已经是福气了,吃茶。” 一众商人聚在一起,自然而然说起生意上的事。在他们这地界做生意的,多半是来往于张家口归化城,于漠北也有些了解。 “这四公主从京城到库伦,怎么自张家口出,走张库官道呢?那路途近得多,不会费上那么多时日。” “你真是傻不拉几的。张库官道虽然路途近,但是难走啊,中间那么大一片沙漠海,走上没多久,满嘴都是沙子。万一碰上个沙尘暴,连骆驼也得认栽。你让金枝玉叶的公主走那一条路,吃那个苦?肯定是从归化城再北上方便。好歹沙漠和戈壁都小些。” 他们这些商人往来塞上草原进行交易,多半走两条路。一条是自张家口出,另一条则是走归化城。 第26章 张家口那条道是官道,路途短、速度快,虽然路途难走了点,但是跑买卖嘛,吃点风沙也是应当的。是以张家口的商人不少,商行也多,丝绸,茶叶,粮食等生意无所不有。经营范围基本是在关外,不是跑草原就是跑辽东。在座的各位商人也基本上是在张家口持有产业,且重心在那头。 至于归化城这一边,是从前明时候就有的贸易之地。但江山更迭,大清建立之初对待这边的商业限制非常严格。不许除皇商以外的商人越过关口,不仅仅是商人,即使是农人也不许轻易过去。一直到这几年打仗才放宽 cr 了些许政策。 在归化城做生意,基本上就是围绕着军需两个字来展开的。现如今大青山之旁还有费扬古大人驻扎着营地,上万的士兵驻扎在那。有人的地方就可以做生意,人多那么就更好做了。也幸亏费扬古大人对于商业一事并不反感,归化城那边的铺子才能够顺顺当当的开起来。 他们那里的掌柜,除了寻常拜关公、拜财神,还得拜费公。只可惜费扬古大人听说近来身体不好,有回京的打算。这一下也不知道未来还要拜哪位佛。 “听说那喀尔喀的小郡王也在队伍里头,范老板,你们是不是跟着一起往漠北去?” 老汗王回去之前请求皇帝准商人北上喀尔喀,内务府挑选了十二家商人,范氏也在其中。 范永斗浅呷一口茶,笑道:“是,承蒙圣恩,正要跟随一起去。” “派谁去啊?应该不是大少爷吧?” 范永斗共有五子,如今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每一个人都顾着一条生意,不少人家都挺羡慕的。 “老大还要顾着内务府那头的差事,我预备让老五去历练历练。” 范永斗身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范毓奇微笑道:“我年纪轻,还望各位叔伯多多关照。” “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五少爷这一去,又是一段传奇啊。” “那是,还要五少爷多多关照我们呢。这十二家里头,就数范家生意最好。” “那可不敢这样说,”范毓奇道,“因是头一次去,内务府尚未来得及派人去那边管事,大家轮流做主行会,今年我,明年他,大家一起发财。” 闲聊了大半日,终于在将近日暮时见到有人马来报,道四公主送嫁队伍还有五里路就到了。 众人忙整理衣衫,依次按队伍站好。官吏在前,商人等在后,恭恭敬敬跪迎。 坐在轿子里的暮雪,脸色不太好看。 长途的旅程,坐轿子真的难受。就是换成马车也不舒服。轿子马车的减震性都不太好,即使是官道,也是时常颠一下。她之后一定要好好学一下骑马,不然整日闷在车里简直遭罪。 大同乃是重镇,来迎接的人众多,知府与总兵很热情的请他们进府邸休息。 衙门后的官邸整个空了出来,供暮雪几人居住。另外还有一大批人仍旧在外头扎营。 知府与总兵向暮雪请安之后,便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四阿哥、五阿哥身上,一口一个贝勒爷的套近乎、嘘寒问暖。 这算是常态了。虽然整支队伍是四公主的送嫁队伍,但每到一地的官员都更关心四阿哥和五阿哥。希望着能在这两位爷面前说上话,留个好印象,以后也好整个好前程。 暮雪倒也不意外。这也是人之常情,比起没有什么政治权利的公主,是个官场上的人都更愿意去结交皇子。 接风宴准备的异常丰盛,黄河大鲤鱼炖豆腐,单这一锅子就占了大半张桌,据说是皇帝来时很喜欢的一道菜。还有黄芩味羊肉,过油肉,熏鸽,蒸肉等大菜,满满当当的,全是肉香。 暮雪方才坐轿子颠着了,并不很想吃,因此只是略动了动筷子,便回房歇息了。 小睡了一会儿,精神好些,也觉得有些饿了。想起山西应当是以面食著称,便有些意动。来都来了,吃一碗刀削面似乎也不错。 暮雪便同荣儿说:“我想吃刀削面,你去问问有没有……” 她忽然想到为了安全起见,这宅子里的仆人大多退到了外间,由侍卫在门口守着。便改了口:“算了,还是使人到街上买去吧,省的闹得兴师动众的。实在没有也就算了。” 荣儿答应了,出去找人传话。因涉及到外头,不好请伍嬷嬷赵姑姑,她便直接同总管太监延喜交代了。 延喜也正想到街面上看一看。他也是自打出生以来,头一次到这地界。再加上又是公主的吩咐,想要把差事办好,在公主面前露一回脸。 因此索性自己带了两个小太监出府去。 只是现在太阳已西沉,不知道街面上的馆子是不是还开着,先去看一看,实在不行再去找知府家人想办法。 延喜才出府,在街道上张望了一下。就有一个看着很利落的年轻人走过来,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问:“这位公公可是要办什么事?” “你是……” “小子范毓奇,乃是这次来接驾的皇商范家家里的。” 这人家倒听着有些耳熟,延喜想起来了,道:“你们是不是内务府那一家,上次往公主府上送顾绣衣裳的?” “正是,公公好记性。”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我看其余的人似乎都走了。” “承蒙圣恩有幸,在此接驾,父亲大人命我在此等候,万一公主阿哥们有何差事也可让小的去跑腿。” 范毓奇回道。 父亲做事向来谨慎,也不愿意错过机会,便命他在此等候。结果还真给他等到了这个机会。 待这位延喜公公讲了公主想要吃刀削面之后,范毓奇立刻自告奋勇带他去寻。 原本延喜以为是他自家的店铺想要借给公主供应食物扬名,这也是有些商人的常用手段了,万一撞了大运,有个王孙公子在这里吃了东西,感觉还不错,他就敢打出招牌,说某某在此吃过、御用美食云云。 没想到范毓奇领着延喜去的那一家店,竟然和范家没什么干,还笑着谢掌柜帮忙。 延喜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范毓奇以为他是担心,解释说:“这家这刀削面是全大同味道最好的,公公请放心,我们家向来是为内务府做事,晓得轻重。” 怕面凉了味道不好,范毓奇直接将大厨邀到了公主暂住的府邸外,由侍卫仔仔细细搜了身,检查了原材料,然后在监督之下做了一碗肉臊子刀削面。 送到暮雪手上时,面还是烫的。 这刀削面的面叶极为漂亮,柳叶一样中厚边薄,很筋道,臊子也卤得好,油汪汪的肉末、肥瘦正好,吃起来满口都是香的。 她几乎将一碗肉臊子刀削面吃完了。 放下碗,心满意足,道:“是找知府借了厨子做的吗?还是现做的口感好。” 延喜笑着道:“说起来也是有缘,正好碰上了内务府皇商范家的人,他张罗着人做的。” 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暮雪听完,道:“这家听起来确实挺能干的。” 她把指尖在桌上一点一点,想了一会儿,吩咐延喜:“请人来做面花了多少银子?该给多少拿多少给他。回头你找伍嬷嬷记个账。” 延喜答应一声,正预备出去,却被喊住。 “你等等,”暮雪道,“另外让那个范五做件事。他既然是皇商对于市场上的行情应该很了解。叫他把近年来山西地界的米价丝绸价茶叶价等等写成折子,一并报来给我瞧瞧。” 说来也不怕人笑。暮雪虽然想做生意,可她甚少有可以直接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的机会,对于物价并不明朗。虽说在京城里借着查当铺的账知道了一些珍贵古玩并稀罕衣裳能当多少钱,可是对于一些小的更廉价的日用品该卖多少钱并不太清楚。 这时候正好让范家去做这件事。 延喜他未曾想过公主既然有此问。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他私下里也同其他王府的太监们有过交谈。一般来说,这些龙子凤孙不会亲自问这些金钱之事,俗气!太监们也会议论:“好歹是一位爷,怎么担心起这些事情来了?”以为有失身份。一方面是因为观念素来如此,另一方面太监们也不大想主人那么清楚钱的事。 然而延喜是个识时务的人。在公主面前他素来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这时候若再说讨人嫌的话,那才是真真正正打入冷宫了。因此什么都没说,只是满脸堆笑着答应。 在他走后,暮雪又担心,这范五靠谱不靠谱?万 第27章 椿日 一见她年幼是个公主,随便拿些东西糊弄她,也未可知,于是又叫来了伍嬷嬷,让伍嬷嬷爹白日里也到市场上打听一番物价,报与她知。 那边延喜一见范毓奇,便笑着邀功:“我可是在主子面前好好夸了你一回,够厚道吧。” “多谢公公体恤。”范毓奇作揖,顺带递上一个荷包。 延喜接过,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笑意愈深。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造化还在后头呢。” 将荷包收下,延喜另外问范毓奇刀削面要多少钱,这厨子叫人家出来该给多少钱,问清楚了,自己又掏了相应的数目给他。 “这是四公主吩咐给你的。我们主子和其他人不一样,帮她做事,他不会让你吃亏。” 范毓奇拿着这钱,都愣住了。 他跟着爹做生意,也接触过一些贵人,帮着做一些事,费力又费钱,只求他们正常经营不被随意打压。那些贵人们,待他们商人的态度,都是一个模样:我能让你伺候,是给你脸了。 像四公主这样的,他是第一回见。 随后延喜公公又说到了公主想知道物价行情的事,范毓奇自然满口答应,不在话下。 范家是生意人,在几大县都有铺子有房子。回到这里的范宅,他高高兴兴地向范永斗禀告:“……这位公主,是个厚道人,极好相处的。” 范永斗捋捋胡须,没有表态,只说:“你把公主交代的差事办好。” 这位四公主,素来名声不闻,可这样看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想知道本地物价,定然是不愿意让其他人随意糊弄。又或者对于商贾知识有些兴趣,打算多弄些银钱进账,好好过日子。 她可以说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外来户,猛龙过江,也得试探深浅。对于从物价这个点入手,确实不错。要知道,往归化城再到漠北的货物几乎都是从他们这儿发出去的。知道了这头的物价,也就算知道了源头的成本价。 如此行事有章法,看来漠北那边的生意,除了土谢图汗手下官员以及活佛手下喇嘛需费心神之外,还得多加注意这位四公主。 范永斗思量片刻,对儿子说:“让人把你媳妇从张家口接过来。” “叫她过来做——”范毓奇说到一半,反应过来。 公主是个女的,还年轻。他也正二十来岁,就是为避口舌,公主也不会主动召见他。 这事还真得叫他媳妇过来。 于是连夜差人赶赴张家口,让范毓奇之妻周七娘赶紧过来。怕赶不及,也不要来大同了,直接去杀虎口那边等着。 晋商做生意,向来是男人单独外出,不带女子的。 周七娘接到家人传话,还有些懵。 她嫁到范家五年,与范毓奇聚少离多,生了个儿子才两岁。 “这,叫我去,但福儿怎么办呢?”周七娘哀求道,“再说,这生意上的事,我全不懂啊。” 婆母态度坚定:“叫你去就去,福儿有我照看着。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若是因为你,让老五的差事有了闪失,错失良机,那你就是整个范氏的罪人!” 这话吓得周七娘一激灵。 她一面哭,一面收拾行李。 福儿已被乳娘哄睡了,在摇篮里睡得正香。周七娘俯身轻吻孩子的小脸,万般不舍,想象着等他醒来,找不见娘亲,该哭得多伤心。 想一想,她便落下泪来。 乳娘也揉了揉眼睛,劝:“五少夫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也是离了我家孩子,到您家的,那时候她还没满周岁。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少爷的。” 周七娘猛一抬头,看向乳娘,两人对着落泪。 终于还是被催促上了骡车,由仆人护送着,速速前往杀虎口。 抵达大同,停下来修整补充物资。暮雪等人应知府与总兵邀请,去寻访古迹,看一看云冈石窟和云冈寺。 “四贝勒爷、五贝勒爷,和硕公主,劳您抬头,这上头的匾额乃是万岁爷前年来时,亲笔御书题字。”知府殷勤介绍。 暮雪抬头去看,只见匾额上书“庄严法相”四字,确实是汗阿玛的字迹。 她于佛法并无什么研究,穿越以来的印象主要是宜妃的小佛堂,说起来后宫嫔妃还比较流行吃斋念佛。只是她那时特别消沉安静,宜妃连拣佛豆这类的小事都不让她做。 当时还不解,后来有点明白了,宜妃大概是觉得这个小女孩本来就已经很消极避世了,再念佛,天知道会养出什么性子,总不能在她手底下养出一个要出家的公主吧?那真的是要了命了。 因此暮雪连《心经》都背不下来,是只是走马观花。知府在那里大赞康熙皇帝的天人之姿以及绝妙笔触,四阿哥五阿哥听得烦,又不好让他住嘴,便各自抬腿往不同的方向走。 知府愣在原地数息,望望四阿哥去的方向,又看看五阿哥去的方向,纠结了一番,最终与总兵分头跟着两位阿哥,还不忘叫副手好好招待和硕公主与额驸。 那副手的官员也未曾有过接待年轻公主的经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说话都有些结巴。 暮雪索性告诉他,她喜静,愿意自己慢慢看。 那官员如蒙大赦,领着人跟在后边,不打扰四公主雅兴。 随意瞧着,目光的目光不经意掠过身后的多尔济,他倒是看得很认真。 想想也是,漠北政教合一,草原上的活佛是他的叔爷爷,当今土谢图汗的兄弟。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家学渊源。 “这里的寺庙,同你家那边的,不大一样吧?”暮雪闲着无聊,问他道。 “确实不太一样。”多尔济道,“建筑之类的有所差异,会有经幡柱,很多种颜色的风马旗,刻着经文,风一吹,特别好看,你会喜欢的。归化城有座黄教寺庙,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白日里观景,夜里回官邸,范家同伍嬷嬷爹呈上来的物价折子俱出来了。 暮雪让多点了两盏灯笼,接着光亮对照着看。 伍嬷嬷爹呈上来的折子较为朴实。他是天明之后,在街上一家铺子一家铺子过去问的。因此多半是今日的价钱。 范家的则更为详细,给出去过去三年大致的价格。一看就知道这家有专门记录物价的意识。 两份折子涉及当下的物价大同小异。草原上常吃的炒米,一两银子可买一担。次等砖茶二分银一块,上等砖茶卖七分银。土白布六分银一匹,绸布则要三两银子一匹。 她连着看了三夜,对于这边的物价大致有个数。 休整好之后,送嫁队伍再度启程,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古道往杀虎口去。 杀虎口,在大同至西,为长城关口之一。若想往归化城以及北边的草原去,此乃必经之地。 听说是长城的关口,暮雪从轿里出来,打算看一看。 四月的天气,正是春深日暖的时候,然而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土色,零星有一些绿色灌木。此地风沙甚多,连长城瞧着,都比京城外的那端要灰蒙蒙些。 她把目光从城墙上移开,往回看。 站在高地之上,她能清楚瞧见蜿蜒的送嫁队伍。队伍末尾,兀自空了一大截,而后有许多骡子与人远远的挤在一团。像一截断了的尾巴,怯生生地跟在队伍后头。 她眯着眼眺望,试图瞧得更清楚。 那些人里,前面的一些穿着还算体面,牵着毛驴或骡子。骡子肩上驮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因不知为何停下来,刨着蹄子试图找草吃。 再往后的,尊容就不容乐观了,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打着深一块色、浅一块色的补丁,背着锄头之类的农具。 “那是什么人?”暮雪问过来请安的守城官吏。 那小官顺着她的视线看,诚惶诚恐:“啊,卑职失职,后头应该是商人和雁 春鈤 行人,实在不像样子。卑职这就叫人去驱赶。” “不用。”暮雪略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些。 这些人估计是见她的送嫁队伍要往关外去,想蹭一个方便跟在后头。前面有官兵,碰到盗匪的几率就大大下降了。路也给大部队踩踏过,走起来不至于太过于艰难。 她又问:“什么是雁行人?” 小官的表情有些尴尬。 暮雪道:“别怕,我没有任何问罪的意思,只是好奇。你就当是给我讲故事。” 小官支支吾吾道:“这个,虽说从前管得严,不让人过去,但是还是有些胆子大的冒险到塞上去种田。春日过去,秋冬回来,就跟大雁一样,所以浑称雁行人。这不前几年打仗,放宽了些,他们就敢走西口过去了。” 第28章 “西口?” “就是杀虎口,因为是西边这段长城,乡下人就浑叫西口。” 听起来怎么很耳熟的样子? 暮雪遥遥注视着那些雁行人,把西口两个很熟悉的字翻来覆去的念了两边。 “西口……走西口?走西口!” 她蓦然瞪大了眼。 难道,这就是与闯关东并名的近代以来著名的人口移民流动,走西口的开端吗? 第28章 雁行人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击中了暮雪。……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击中了暮雪。 日光照耀在她身上, 暖烘烘的,也同样照耀在他们身上。不问身份,日光总是一律很慷慨地照着地上的人们。 她来到此地, 是因为和亲喀尔喀的圣旨。而这些人,是为了生计, 背井离乡,做雁行人。 这时候的人, 安土重迁,除非真有难处或者为挣钱, 不会轻易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窑洞,到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他们离开家, 离开亲人的时候,是怀着各种心情呢?或许老母亲会忍着泪, 往包袱里塞几块连夜做好的莜面馍馍。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或许会泪汪汪地, 将情哥哥一直送到村子口。 而他们本人呢,会惶恐明日不知身在何处吗?会害怕前路漫漫,背负着家人期望却一个铜子也带不回来吗?还是会乐观地希望有好事发生? 虽然身份境遇天差地别, 但说到底,同是天涯沦落人。皆是因为各种不得已,去往一个陌生的位置的地方。 或许, 她能够在一些地方帮助他们, 而他们也许能成为她长久立足塞上草原的资本。一切图谋筹划,终究得要人来完成。 暮雪久久凝视那些走西口的初行者,一直到前边的人都觉得奇怪,过来催促。 “怎么了,在看什么?” 五阿哥也学着她的样子往后看, 觉得奇怪,一帮庶民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们也很不容易,要到关外讨生活。”暮雪回过神,浅笑着说。 “你们女人就是爱多愁善感。”五阿哥抬腿往前,“走啦走啦,四哥他们都过关了。” 暮雪答应一声,重新坐进轿子,由众人抬着,从城墙之下的关口过去。 最近都是艳阳天,没下雨。为了保障公主贝勒爷有水吃,先行士兵们提前在道路旁新打了一口井。他们都是熟手,善于分辨地势,能够快速打出甜水井。要是寻常人,随地乱打井,十有八九打出口咸水井来,水又涩又难喝,只能给畜生饮用。 中途歇息时,暮雪的轿子正好停在离着甜水井不远的地方。侍女们提了桶新打上来的水。支持小碳炉,为四公主煮茶吃。 茶叶是从宫里带来的碧螺春茶,用沸水冲泡开,香气四溢。 暮雪捧着茶盏,茶叶的袅袅水汽温热着她的眼睛。她盯着茶汤,惦记起那些走西口的雁行人。 远远地走了那么多路。日头又这样晒,一定口渴了吧。 她抬眼望一望那甜水井,井周围站着两个侍卫把守着,心知这井水不会随意给老百姓引用。 于是把她的侍卫黄忠喊过来,交代了一番。 跟在公主行驾之后,商人以及雁行人队伍也在休息。 他们是很有眼力劲的,虽然要借贵人的势跟在后头,但也不可以跟的太紧。否则要是惹的官兵过来驱赶,那就麻烦了。因此自动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至于因为粘的太近而讨人嫌。 雁行人之中有一对父子,嘴唇都干的开裂、发白。做儿子的小刘,掏出一个葫芦,晃晃,还有一点水,便递给老父亲。 “爹,喝水哇。” “俺娃喝。” “那咋行,你喝哇。” 老刘只好抿了抿,润润嘴唇:“这样行了,离能饮水的地还有几里路呢。” “这路可真苦。” “这算逑,你至少领到了文书能从关口堂堂正正过来。”老刘说,“从前我过去,还得扒城墙子,钻狗洞呢。” 要是被抓到,少不得被毒打一顿,勒索掉身上所有的铜板。老刘有一个朋友,就是因为拽着钱袋子不肯放被打死了。 现在,归化城那边驻扎着许多八旗兵,为了供应军粮,圈了十个庄子,准他们领了票去耕种,也算是有一份过了明路的收入。老刘因此带着儿子一起去种地。 歇了一会儿,瞧见前头公主行驾开拔,他们赶忙把农具小心翼翼抱起来,背在身上往前。这锄头还是新从当铺里赎出来的呢,等到年底还要去当钱好过年,就是人有闪失,这农具都不能有闪失。 老刘与小刘夹杂在人群中缓缓前行。 路过方才公主停歇之地,瞧见几个侍卫守着一口甜水井。过路之人无不斜视,却也能空咽唾沫。这井一看就知道是为贵人打的,专攻贵人以及官吏用,无人时会用井盖盖住并上锁。 这出西口之外的地儿,严格来说全是蒙地,他们不敢随意掘井,不然冲出一个骑奴,将人踩死了也无话可说。 父子俩恋恋不舍地望一望,继续往前走,走过去时,忽然听见一位侍卫说话了:“喂,你们是不是想喝水。” 老刘吓了一大跳,怎么,想想也有罪吗?立刻摇头若拨浪鼓。 那侍卫笑了:“四公主心善,怜悯你们走得远,特意吩咐了,若想喝水的可以过来打井水喝,只是不许污染了水源。” 众人面面相觑,不大信。小刘胆子大,上前作揖求水喝。结果那侍卫还真让他从井里打了水。 小刘是真的渴了,举着葫芦,咕噜噜往嘴里灌,一口气喝了大半。 她吩咐道:“这惠民井,也不好只做一口,你且留神着,回头领银子请人看好了位置打井,不要离得太近,也不要离得太远。” 又行了一日的路,抵达归化城。其实这座城严格算起来是蒙地,属于蒙古土默特部。前明的时候就建成了,鼎鼎有名的漠南女主“三娘子”于此城主持大局,换了四任丈夫,掌管草原军政大权长达数十载,三娘子与前明朝廷议和,开了马市,蒙汉两族民众可于此处进行商贸。时到今日,仍有些汉民称呼归化城为“三娘子城”。 暮雪是在往归化城路上,听见多尔济无意间提起此事。 一听便入了迷:“竟然草原上还有如此人物。” “当然,并且不只一个,”多尔济望着暮雪道,“三娘子之前,还有满都海哈敦。当时的大汗死去时,她才三十岁,人人皆有异心,想做她的继任丈夫,继承汗位。然而她挑了一个四岁的贵族孤儿做新丈夫、新可汗。一统东西蒙古。” 他坐在马车里,她的身边,以很温和的目光望着她:“公主,草原上或许没有紫禁城那样雄伟的宫阙,但是,你会喜欢这里,喜欢我的草原。所以,不要害怕。” 多尔济曾数次陪她进紫禁城。经过那一重重宫门,四公主原本的松快就少一分,像是整个紫禁城一点点压在她身上一样,最后很安静地守着规矩,挑不出错处。 被这样一双温柔眼眸注视着,暮雪竟然有些不敢继续看他的眼睛。只是把脸侧过去,用手挑起绣帘,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多尔济的笑声低低的。 “公主,你是不是又喜欢我多一点了?” “青天白日的做起梦来了。” 她回敬道,却仍不看他。 一时沉默下来,车轮碾在泥土上,深深两条压痕。 在快要到 椿日 时,暮雪思虑着土默特部落的人,问多尔济:“土默特的都统,你熟悉吗?可有什么特别的礼数。” 听见这个,多尔济语气便有些淡淡的:“从前的土默特都统,确实是蒙古人世袭。只是去岁,皇帝以“土默特士众委靡,弓马不娴”为由,给原都统定罪停职。后来派了一个京官来当都统。这人我就不大熟了。” 那时候他的漠北族人有不少在此地,纠结在一处,偶尔也起些小摩擦和矛盾。是以皇帝责备原土默特首领时,喀尔喀部对此沉默。 但是战局已定之后,再回看这局势,多尔济便觉得有些微妙。 他曾私下里同祖父土谢图汗说过,祖父意味深长道:“黄金家族在此统治百余年,如今连个都统的位子都保不住,博格达汗厉害啊。” 他们蒙古部落从前习惯称清廷皇帝为博格达汗。 这语气的微妙,暮雪听明白了,不再问,静静地想了一会儿。 前来迎接暮雪等人的,便是清廷派来的新都统以及治军的费扬古将军,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令暮雪意料之外的人,本地黄教寺庙大召寺掌印喇嘛,内齐托音。 一条洁白柔软的丝绸哈达,轻轻搭在暮雪颈上。 第29章 “祝福四公主吉祥如意,健康长寿。”掌印喇嘛道。 “多谢。” 向暮雪以及四阿哥、 五阿哥献过哈达之后,掌印喇嘛看着多尔济笑:“敦多布多尔济,你终于回来了。你爷爷北上的时候,还念叨你呢。” 多尔济道:“是,我带公主一起回来了。” 寒暄几句后,移驾左都统府,领着几人分别安置。 考虑到暮雪是公主,特意选了府衙里面的一处大房。 费扬古将军介绍道:“此处乃顺义王府改造而成,现已打扫清楚,请……咳咳咳……臣失礼” 他背过身去,咳嗽一阵。 暮雪皱着眉问:“将军近来身体不好?” “老毛病了,咳咳,无足挂齿。”费扬古道。 他自从领命驻守归化以来,接连上战场,即使是没过马腿深的大雪也得出征,因此落下这么个毛病。只是寻常暖和时候,尚且好些,今年即使开了春,依旧身子骨难受。 暮雪道:“我所带来的陪嫁人口里,有专门的医户,也随行带了上好药材,正好可以给费公诊疗一番。” “多谢公主好意,”费扬古道,“其实,我已向万岁爷上过奏折,等迎完公主之后,预备回京养老。” “这并不冲突,”暮雪细声道,“其实,我与费公也算得上有旧。京中我临时所住的那处宅子,听说就是内务府收购的您的府邸改造而成。” 费扬古想起来了:“确实有此事。” “我在京中,住的是你的旧宅,在这里,也是住在你的府邸,就权当让我表示一下。那医户也是太医院出身,医术还是可以的。” 说到这份上,费扬古不领情倒不太好。“那便劳烦公主了。” 第29章 陪嫁 公主陪嫁人口的帐篷就搭在离都统…… 公主陪嫁人口的帐篷就搭在离都统府不算很远的平整土地上。 曾秋华与丈夫张大夫正在为小女孩妞妞看伤。 妞妞是木匠家的孩子, 今年八岁,跟着爹娘一路走来,在进城前不慎歪了脚。这孩子又是个坚强的, 不肯说自己受伤,怕拖累家人, 只闭口咬牙忍着。一直到了驻地,实在走不动了, 她爹娘才发现。 立刻去寻医户张大夫及其夫人曾秋华。 虽说都是公主陪嫁,但仍是有差别, 张大夫从前在太医院当过医士,地位比寻常陪嫁更高些。驻扎帐篷时, 旁人三四家挤一只帐篷。他们一家则更宽裕些,只与另一户庄头同住一只帐篷。 张大夫仔细看了妞妞的伤, 道:“肿成这样,一时也不敢随意处置, 万一伤了骨头,还需正骨。” 曾秋华一边寻了两块木板打算做固定板,一边同妞妞爹娘道:“你们看能否弄些冰块, 或者井水也行,先给她试着消肿。” 妞妞爹望望周围,说是城, 其实跟个小乡县差不多, 零零散散的房子,抱怨道:“这地方,他们难道会储冰?我出去找井去。” 他瞪了一眼女儿,有些火气:“你怎么走路都不好好走,净给你老子添麻烦!”骂骂咧咧着, 小跑出去。 曾秋华帮妞妞固定住伤处,一抬头,见妞妞眼里擎着泪,摸摸她的头:“没事,你暂时不要动。” 妞妞委屈道:“我只是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为什么受伤了反倒像是我的错了?”说着,眼泪落下来。 曾秋华叹了一口气,有些为生计所累的父母是这样的,孩子生了病,他们先冲病了的孩子发一通火,仿佛是孩子故意生意给他找麻烦。 不过,看看一旁妞妞家零散的家当,她也能理解妞妞爹。陪嫁人口的帐篷,可是要自己动手搭的。妞妞爹因为要照看女儿,不能去搭棚,那么其余同住的人多少会有些不满。妞妞妈也没法简单收拾一下做饭。 曾秋华轻声安慰妞妞:“谁说是你的错,他不过是着急。你一个孩子,跟着从京城,一路走到这里,多棒啊。” 妞妞把脸埋在她衣裳上落泪,无声无息的哭。 正在这时,一位太监快步走来,喊:“可叫我好找,你们俩怎么到这后面来了,快跟上,公主传召。” 主子身子不舒坦?这可是大事。 曾秋华与丈夫张大夫连忙把药箱合上,小跑着一路进都统府。 跑到最里面的一间院子,两人俱是气喘吁吁。门外站着的伍嬷嬷皱眉,低声道:“怎么这幅形容,如何面见主子?” 曾秋华行了一个礼,道:“实在抱歉,是公主有哪里不适?” 她懂一些妇人科的知识,而张大夫从前是伤寒科的,若是公主有样,他俩能一起进去查看情况。 伍嬷嬷很快地说:“公主很好,是给费扬古将军瞧一瞧,他总有些咳嗽。算了……进去吧。” 通报之后,曾秋华与张大夫垂着头进门,呵!这屋子里人还真不少。 除侍女太监外,四公主、额驸与那位费扬古将军都在。 他们战战兢兢依次请安。 “起来吧,”暮雪道,“给将军瞧一瞧,我们带来的药里,是否有用得上的。” 张大夫上前,面诊并搭脉,道:“将军是有积年的毛病,需得好好养着。” 看病也是看人,他心里琢磨着,既然是将军,那么军中必定有随行大夫。虽说技术估计比不上他,但寻常处置必定会的。公主特意叫他来,大约是想昭显对这位将军的看重。 那么,开些名贵的药材好了。 张大夫诊脉的时候,曾秋华很熟练地从药箱里取出纸笔墨盒,将一张纸垫在木箱上。张大夫报药名、她开方子,很快写好了一张药方呈递给暮雪看。 暮雪扫了一眼,有几味名贵药材,她随行正好有带,便将药方递给伍嬷嬷:“你去找出来,着人速速煎了,给费将军用。” 伍嬷嬷领命退下,曾秋华侧一侧身,为她让道。 暮雪在上首正好瞧见她肩头一片暗色的泪迹,奇怪道:“怎么了,来之前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曾秋华愣了一下,如实回道:“一个陪嫁人户里的小女孩,不慎崴了脚,有些厉害。方才她靠在我肩上哭来着。” 听说受伤的是个小女孩,暮雪更加关心,问:“处置好了吗?” “还没,肿得太厉害了,一时难以判断是不是骨折。”张大夫答道。 坐在一旁的多尔济闻言道:“若是骨头的毛病,去喇嘛庙找蒙古大夫,他们擅长这个。” 费扬古抚抚胡须附和:“确实,有时军中遇上这种情况,也会去找蒙古大夫,他们正骨的手法很好。” “大夫,在喇嘛庙?”暮雪插了一句嘴。 曾秋华与张大夫等人听了也是一头雾水。 因好奇,暮雪决议去看看。费扬古将军因有事,便未曾同行。四阿哥五阿 椿日 哥似乎在与都统聊事。最后便是暮雪与多尔济等人同去喇嘛庙。 掌印喇嘛亲来迎接,领他们进去,并简要介绍。他们确实有医生,融合了藏医的一些理念,结合草原上的情况,相应地进行治疗。主要是为庙的喇嘛看病,也会为一些信众看病。 暮雪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这喇嘛庙之所以如此兴旺,除了信仰之外,于信众确实有一些实际效用。 被人抬着过来的妞妞,瞧着这样多人,都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很有些害怕。 那个奇怪的僧人把手按在她腿上时,妞妞吓出了声。 然而下一瞬,骨头声响,她所扭伤之处归位,痛楚减少了些。 暮雪轻轻摸摸她的头发,用汉话笑着说:“没事啦,这位蒙古大夫已经替你治疗了,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 如此尊贵的公主,用如此温柔地声音同她说汉话,妞妞的眼睛都显得亮亮,使劲点头:“我一定很快好起来。” 见着孩子的笑脸,心情总是愉悦几分。 暮雪回头与医户说:“在此间停留的两日,你们也请教一下这里的大夫,学一学正骨的窍门。同样的,若蒙医有什么不解,你们懂些的,也可以教他们。” 她的目光掠过多尔济与掌印喇嘛,道:“我们既然到了这里来,就算一家人了,得互相交流才是。” 掌印喇嘛微笑着点头:“公主说得正是,唐朝时文成公主入藏,两族交流密切。如今您来到草原上,也是一段佳话。” 彼此商业互夸了一番。态度表达清楚了,暮雪又赠给掌印喇嘛一件精美瓷器,拉近些关系,方才回去。 她一路将妞妞送回了陪嫁人口营地。 原先在外头忙碌的人都惊了,忙跪下请安。 第30章 天呐,公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竟然是亲自送木匠家的妞妞疗伤回来。 无论在做什么,这些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而又有所隔阂地注视着四公主。 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是头一次这样距离这样近地瞧见四公主。 从前,他们都是跟在队伍后半列,在一群猪羊的叫声中,遥遥看见公主的车架。 他们打量着暮雪,暮雪也在回望着他们。 作为她的陪嫁人口,这些人穿着以及神态,都比那些雁行人要强上不少。 暮雪清了清嗓子,尽量说得声音大些: “咱们从京城过来,这段路还算好走,可是自归化城往北,就是沙漠和戈壁了。这样的路,我们都是第一次走。我还好,有侍卫等护着。你们这些在后头走路的,可千万要当心。若有需要紧急用药的,可直接找张大夫夫妇。” 她看着这些因她而过来的陪嫁人口,真情实意道:“我既然将你们带了出来,就要安安稳稳地将你们带到地方去。” “你们也要好好珍惜自己,要是受伤或者生病,不好走了,别怕,立刻使人知会我。”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臆想中的纳头便拜公主千岁的场面并没有发生,暮雪站在原地,只觉脸上燥热,不是,为何这样尴尬? 旁边跟着的伍嬷嬷皱了皱眉头,正要上前,却赵妈妈拉住了,轻轻朝她摇头。 明摆着,公主借这事给底下陪嫁人安心呢。你看,一个小丫头歪了脚,公主都能尽心尽力帮着处理,这不正好说明了公主对于底下人的重视。只要你们老老实实跟着我,我一定会善待你们。这时候不能骂人,一骂,公主前面做出的好样子就大大减弱了。 曾秋华先开了口:“我等谨记公主慈心,后边路途上若有需要,一定尽全力医治。” 有个人接话,暮雪松了口气,朝她点点头:“嗯,是这个意思。” 其余陪嫁人口仍沉默着。 暮雪硬着头皮继续问:“你们,可有什么疑问没有?” 风将旗子吹得哗哗响,忽然有一个高个大婶喊了一声:“公主,您方才,我们要有事,到底该找谁啊?” “你们的事,由……”暮雪本来想说有事找赵妈妈,但又觉得不太妥当。 她沉吟了片刻,道:“正好,趁着休息,你们自己选出一正一副管事,明日呈报赵妈妈。之后若有难处,或者要事,由正副管事统一呈报赵妈妈。” 第二日,赵妈妈就将名单递上来。陪嫁人口自己选出来的正管事是一位庄头,副管事则是曾秋华。 暮雪看了看,吩咐道:“将这个管事庄头、还有会种菜的、种田的,都叫出来。” “是,”赵妈妈答应着,“公主是预备去哪里吗?” “去看看八旗官庄。” 第30章 争执 二合一 赵妈妈领了公主吩咐, 又亲自跑了一趟。跟那位姓蒋的总管庄头说了这事儿,要他挑两个老陈的懂农事之人。 “至少让他们先打桶水洗洗脸,洗一些干净衣裳穿着, 再到都统府旁边等着,收拾的清清爽爽, 你们自个儿也高兴,有颜面, 不是吗?” 蒋庄头连接点头:“一定一定,赵妈妈您放心, 我们这儿有几个种田好手,我本来就是有多年经验的熟手, 这里头还有一家菜户,对于种这些蔬菜之类的颇有心得。” “那样最好, 公主似乎颇为看重农业,这也是你们的机会。”赵妈妈笑着提点一句。 蒋庄头把手搓着, 脸上笑嘻了:“我们一定好好干。” 赵妈妈环顾一圈,没瞧见那户医户,便问:“副管事曾秋华不在?” “哦, 他们夫妻呀,一大早就奔那喇嘛庙去了。”蒋庄头说,“嗨, 也就是瞎学, 连他们的蒙古话都听不懂,也不知道能学到些什么。” 赵妈妈又问了一些琐事,叮嘱蒋庄头要同副管事一起,好好的将这些陪嫁人口看顾好。蒋庄头自然无有不应的。 走了一圈,回到都通府。刚到小房谢谢, 预备喝口茶再回话呢。小丫鬟茶水刚刚烧好,总管太监延喜倒进来了。 “哟,喝茶呢。” “可不,刚在外头忙了一圈。”赵妈妈忙叫那小丫鬟另外沏一杯茶,用大盖碗装了,递给延喜。 延喜道了一声谢,接过茶盏,吹了吹茶汤:“姐姐这一向忙,果然是公主的左膀右臂。听说那陪嫁人户都叫您调教的服服帖帖的。” “可别给我戴着高帽子了。谁看我面子呀?不都是指着公主。” 赵妈妈叫小丫头出去提水。等人走了,再没旁人了,便直接说:“我等会儿还要到公主面前回话呢,您有什么事儿就请直说了吧。” “也没什么大事,”延喜道,“只是我手底下那些人未免有些闲着,心里不安呐。” 围绕着公主的这么些人里,最被看重的无疑是赵妈妈,吴嬷嬷以及蓉儿这个大丫头。而他手底下这些太监也无非是干跑腿的活。虽说也有那么一两个,是真的打算养老了,完全不想做事。可也有四五个太监还是想做事的。 尤其是在路上奔波了这么久,眼见着离家越来越远,马上就要横跨沙漠往漠北去了。眼见着连陪嫁那群人公主都亲自去看了,却还是没怎么交给他们正经差事,心里惶恐,一个个夜里找延喜这个总管太监来哭。 这么苦熬着,岂不是除了内务府预定给的那些钱粮之外,没有其他什么收入了?听说到了漠北那头,冬天更是冻得人发慌,这买皮袄啊,厚棉絮呀,厚靴子呀,哪一样不需要钱? 这些人平常也要叫他一声爷爷、哥哥的。他也不忍心,便放下身段来找赵妈妈。 “也是劳您帮着看看,倘若有什么差事合适的,推我们一把。大家在一起共事 春鈤 ,又是一路相伴着到这么远的地界去,好歹有些香火情。” 说着倒也情真意切。赵妈妈思量着,看样子他是先来找我,若能拉一把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便问:“你手下的人里可有从前管过皇庄事情的?” 延喜想一想:“有一个姓庄的,曾去皇庄上历练过,做事很老成。” 赵妈妈点点头,把茶杯放下:“行,我记着了。” 然后且让延喜等等,她自己进屋同四公主回话。 暮雪听赵妈妈将事儿说清楚了,心想,她如今确实甚少用太监,是该给些机会。陪同着她到漠北这样的荒凉之地去的总共也就百来人。这些人倘若都能立起来,将来在喀尔喀抱团取暖,她的声势也大些。 便答应了让那庄太监跟着一起去。 归化城外,在连接成片铺至天际的草场荒地中,十三座官庄的耕地显得尤为特别。 从前这一大片全是草地,近年来为了供应驻扎于此城的官兵口粮,方才圈了这些地改做农耕之用。 正是晴好时节,暮雪站在高处远眺,三三两两农人正在侍弄庄稼。 “这些都是雁行人吗?”她问。 费扬古将军点头道:“是,特意请旨开了票号,让这些雁行人凭票到口外来耕种。” “所以他们照旧是春天过来,秋收之后再回去?” “没错,这一点倒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允许这些人私自停留于此地,或者与蒙古女人成亲,带来家眷之类的。” 暮雪又问:“那么,是怎么付他们报酬的呢?” “秋收之后会,按照收成给他们一定数额的银钱。他们好带回去过年。” 费扬古将军一一解答了这些话,他心里倒有些不明白,怎么四公主会对于这些田地之事感兴趣?明明停留在归化城的时间有限,大概也就休整三日,不好好抓紧时间休息,还非要抽空,带些下人到这里来看一看。 五阿哥听说是要看农田,完全不感兴趣,叫上四额驸去草场上跑马了。倒是四阿哥还愿意跟着来。刚刚说要自己转一转,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四阿哥三两步跨上来,靴子上还沾着泥土。 暮雪同他打招呼:“四哥可看到什么好玩的?” “也没什么,去看了一下灌溉水源。”四阿哥道,“这片地界发展农业确实还不错。河流就在那头,离得近。” 费扬古道:“归化城附近确实有几条河,只是这些地方从前都没有开垦,只是作为预备牧场用。头一年种地时,收成并不算很好。只是到底离得近,比起从远路运输军粮来说,能省些军费开销。” 第31章 四阿哥点头:“确实如此。” 暮雪在一旁听着,心里不自觉把入城以来所闻见的信息整合在一起。在土默特的地界上开八旗官庄。一方面,是土默特已经被清廷整治的没脾气的结果。另一方面,是不是意味着官兵会长久在此次驻扎?不然开垦田地这么费事做什么? 官兵在此长久驻扎,于她而言也算是多了一重保障,只是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士兵 她以很天真的口吻问:“这些田地耕种出来的粮食够多少士兵吃一年呀?我瞧着地方倒也挺大的。” 费扬古笑着摇摇头:“前面的大营有五千人呢,光靠这些怎么能够自给自足?只是说能解决部分而已。” “原来是这样。” 边上的四阿哥闻言,微微皱了皱眉。驻军数量之类的事,不是女人该听的。只是看四妹的神色,似乎是不经意提到,他便也没多想。 闲聊了一会儿,有士兵来报午膳已备好。 费扬古请暮雪与四阿哥移步用膳:“这边从前没什么房屋,是官庄建好之后,为监管方便,才新建两座小房。午膳就设在小房里,屋舍简陋,委屈四阿哥与四公主了。” “这样就很好。” 几人移步离开。 远处的农田上,新来的雁行人小刘挥动锄头间,正好抬眸,瞧见了远处的贵人们。 “爹,那是不是四公主啊?” 他爹老刘正弓着腰,“啊”一声:“你说啥?” “爹,你看。”小刘大声道。 老刘抬头,与小刘一起看,正好瞧见一位穿着绿斗篷的女子背对着,越走越远。 “就是那个打井赐水的四公主?”旁边的农人凑热闹,“瞧着就是善良菩萨,可惜,还要到漠北去。” 议论两句,赶在监工过来骂人前,农人们各自散去,继续干活。 午膳的主菜是烤羊背,现杀的绵羊,取带骨的羊背肉,粗犷得抹了香料,放在用碳火上烤。外皮金黄酥脆,瞧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费扬古拿出一坛酒,笑着说:“这个军中自己酿的马奶酒,味道可好了,四阿哥和四公主要不要尝一尝?” 四阿哥自然是吃酒的,只看四公主。 暮雪从前未饮过马奶酒,好奇,想试个新鲜味道,见倒出来是如马奶一般的白色,以为没什么酒劲。痛痛快快喝了一大碗。 而后便有些晕晕乎乎,后知后觉,军中自己酿的酒,大概度数不会低。 单初次醉了的人,总不会觉得自己醉了,只当是身上有些烫,脑子格外活跃。暮雪是喝酒不上脸的人,面色倒是瞧着如常,是以旁边两个陪吃的也没意识到。 又陪着烤羊肉吃了一碗酒下肚,暮雪两手捏着桌角,有些亢奋道:“其实在这里开垦田地是一件好事,就跟——昔年曹操屯田一样,种地的人多了,其实就是咱们的人也多了。” 费扬古哈哈大笑:“公主好见识。” 暮雪笑了一下:“见识什么的,也不过是闭门造车。哪里比的上费公,领兵驻守前线,为国之栋梁。” “公主以身抚蒙,亦是为社稷江山。” “不一样,不一样。”暮雪猛地摇头,鬓上的珍珠流苏因此甩动,叮铃一声,“我宁愿战死沙场报国恩,可惜我没得选。” 四阿哥将酒杯放下:“四妹,你醉了。” “我清醒着呢,”暮雪冷冷道。 费扬古打圆场:“哈哈,这军中酿的酒,确实有度数。” 暮雪缓缓眨了眨眼:“我还想同您多学些军事方面的事,可惜您就回去,我也要北上。” 她抬手又饮了一口酒:“原本觉得,此间还认得个您,万一有什么变动,能近些求援。然而……现在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情形。军中的人,我旁的都不认识。” “够了。”四阿哥扼住她握酒杯的手腕。越说越不像话,一个公主要知晓军事做什么? 四阿哥扭头对费扬古道:“四公主醉了,我送他回去歇息。” 说着,不由分说将她押上轿子。 轿子颠簸,暮雪胃中翻腾难受,“哇”一身吐出来。 四阿哥躲得极快,仍是没躲得多,右边衣袖沾上了些。 他气得脑门青筋直跳。 这么会有这样的女子,还是他的妹妹! 但因怕暮雪醉后妄言,四阿哥一直坚持着把人送回卧房。 侍女们紧急替暮雪擦洗、换衣裳,喂了醒酒汤,暮雪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略清醒了些,还是难受。 但是记着方才似乎不小心吐到四阿哥身上,心里一紧,用嘶哑声音问:“四阿哥呢?” “你还记着我是谁。” 门外,已经换了衣裳的四阿哥沉着脸走进来。 “都下去。”他吩咐道。 荣儿看了暮雪一眼,暮雪朝她点点头,她才领着人出去。 屋里瞬间一片死寂。 四阿哥是要训人吗?暮雪皱了皱眉头,不开口说话。 他寻了把椅子坐下,两手搭在扶手上,望着暮雪,道:“你是公主,从前必定读过女四书,‘体柔顺,率贞洁,服三从之训,谨内外之别,勉之敬之,终始惟一,由是可以修家政,可以和上下 cr ,可以睦姻戚,而动无不协矣’,你该操心的是妇言妇德、夫婿舅姑,而非军国大事。” 要她远嫁抚蒙时,就是要考虑国家安宁,牺牲是应该的。然而多问一句话,就是妄议军国大事。 暮雪气轰隆一下往上堵,死死攥着被角,整个人都颤抖着。 她真想不管不顾给他骂一顿痛快的!可是不能,这个人是四阿哥,未来的皇帝。一时痛快了,以后给自己留不痛快。 暮雪拿右手大拇指往左手虎口压,一道很深的指甲印。压抑着怒气,想着怎样说才能有利于自己。 四阿哥大约是天生不喜欢弄权强势的妇人,不单单是他,朝廷内外这样的男人海了去!但他毕竟是她的哥哥,他关心清廷的利益。该围着这两点去讲。 电光火石间,暮雪拿定了主意,以颤抖的声音道:“四哥这样讨厌我么?别急,再忍个十来天,把我送到喀尔喀,您就可京去,他日再见,多半是我的棺木。不——棺木也见不着,我被指到这漠北来,自然也是埋在这儿的,到时候只好让他们立个碑,朝着北京城的方向,也就算完了。” 说到伤心处,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扑簌簌滚落。 四阿哥瞧了个真真切切,换了一个座姿,身子略微向前,道:“我何曾说过我讨厌你了?” 声音虽还带怒气,但已然比方才进门质问时好上太多。 暮雪敏锐捕捉他态度的变化,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她于是拧了自己一把,痛楚之中,泪如雨落。 “我不知什么是军国大事,也没想过。不过是一个女儿嫁远嫁,离娘家千里之外。想着就近处还有一处家丁,万一我在婆家受了什么欺负,我还可使人叫人来帮忙。如何又牵扯到妄议军政上去了?” “是了,是我多嘴。我就该整日吃斋念佛,盼着漠北一心与我们和睦。那么纯恪姑姑也曾这样,可是后来的事谁能料到?谁管她呀?四哥,你扪心自问,难道你是相信漠北能世世代代绝对臣服的吗?永无二心的吗?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说是,我就信,从此什么事也不管不问,只是做好敦多布多尔济的妻子,相夫教子,孝顺舅姑。” 四阿哥愣在原地,他知道,相信漠北忠心耿耿、永不反叛确实太过于痴心妄想。至于恪纯长公主,也的确是汗阿玛也曾有愧意和感叹,可怜她为反叛所累。 他想解释两句,但四妹显然是气急了,哭得上下不接下气:“我原是不配问这些的,先前还想着,若是我懂些事,在漠北能也帮上阿玛、哥哥的忙……是我唐突了,向四哥请罪。” 而后用被子将头蒙住,不肯见他,止不住的哭泣。 四阿哥无奈,起身凑过来:“我又何尝是这个意思?你快别哭了,仔细气坏了身子。” 蒙在被里的暮雪声音嗡嗡的:“四哥请回吧,免得站在我这个没有妇德妇言之女的屋里,仔细污了你的靴子。” 第32章 见识到小女孩脾气,四阿哥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气话了。你是我妹妹,我如何不心疼你?只是……唉,算了,是我说得太急了。” “我要睡了。哥哥请回吧。” “行,你好好休息,别往心里去。” 四阿哥叮嘱一句,转身离开。 到门外,瞧见四公主的贴身侍女守在一旁,他问:“你们主子可有什么爱吃的?” 荣儿道:“公主伤心时,爱吃甜的。” 甜的?四阿哥想了想,回去就吩咐随行的太监找出燕窝来。“熬一碗冰糖燕窝,给四公主送去。” 等到五阿哥与四额驸回来时,听说了四阿哥与四公主似乎发生争吵的事。因为他两人是私自谈话,并不知道什么缘由。 五阿哥去问四公主,她也不肯说,只是窝在床上,用嘶哑的嗓子说:“没事。” “嗓子都哭成这样了,还没事?” 五阿哥上来硬要看一看情况,定要她把脸露出来。 被子拿下来,呵,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五阿哥见状也气炸了。 走之前额娘还特意叮嘱过他,说四公主向来安静乖巧、敏感多思,受了委屈怕也不敢说,只是自己难过。要他看护好姐姐,注意着。结果,他不过出去一会儿,老四竟然敢给她气受! 他是知道四阿哥的牛脾气的,一上头就急,连汗阿玛都要他“戒骄戒躁”。 “我找四哥去!” 五阿哥抬起腿就去寻四阿哥。 多尔济皱着眉头,坐在塌边,望着暮雪:“你吃亏了吗?需要我做什么?” 吃亏了没有? 暮雪笑了一下,这笑容一闪而过,只是摇头:“还好,我能处理。” 多尔济叹了口气,目光拂过她哭过的脸,那样一双眼,不管为了什么缘故,不该哭成这样的。 “看你这样,我心疼。” 这语气的诚恳,暮雪是听得出的。 她垂下眼眸,盯着被子上的刺绣蝴蝶,轻轻地说:“没必要。” 屋子里静了许久,多尔济才开口说话:“今天我瞧见一匹很漂亮的白马,买了回来,明天带你去骑马。” “……好。” 这厢安静,那厢热闹。 五阿哥走路带飞一样冲到四阿哥面前,一着急,呜哩哇啦说蒙语。 “四哥你是不是那倔脾气又犯了?怎么能把四姐惹的那么伤心的?她本来就是远嫁,如今离漠北越近,她心里越急越担心。这些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原本还担心,等到了喀尔喀,那边的婆家人待她不好,我们却在京城,离这么远该怎么办呢?结果你这个送嫁的娘家人反倒先惹她生气了。到底是为什么呀?” 他讲着讲着,想起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皇太后来。同样是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皇太后偶尔也会以很忧郁的目光望着紫禁城上方的天空,瞧着那云,说:“这云没有草原上的好看。” 这个时候五阿哥便知道,皇太后但是想家了。 想到这儿,五阿哥不禁也感伤起来。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别离呢? 他略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近乎哀求的态度:“四哥,算我求求你了。你多多包涵一下四姐,好不好?她本来就是诸多公主之中,唯一被指婚到漠北这样远的地方的。你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真有什么不痛快,看在我们兄弟姐妹一场,看在她为国抚蒙的份上,待她好些。” 四阿哥听完这一大串话,抿着嘴道:“你倒是话多,要你说?我能不知道?你们一个个的,倒个个有长篇大论。” 嘴上抱怨着,他却起身,问五阿哥:“她还在哭吗?” “在,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看着就揪心!”五阿哥嘀嘀咕咕道,“四哥,女人很好哄的。你去看看,说句软话,就好啦。” “你闭嘴吧你!”四阿哥骂了一句,转身出门。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后头跟着端冰糖燕窝的太监,径直往四公主所在院落去。 进到屋内,瞧见暮雪那双哭肿得眼睛,四阿哥心里是有小小的愧疚的。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气性倒还真大,哭累了?给你煮了碗燕窝,润润嗓子。” 亲自来送吃的,这是来给她台阶下了。 暮雪心知肚明,转头请多尔济去换身衣裳,他一回来就来看她,裤脚上还沾着泥呢。 多尔济瞧出这兄妹有话要说,起身,与四阿哥对视一眼,而后走了。 “他对你还是上心的。”四阿哥同暮雪道,“方才还敢瞪我一眼呢。” 暮雪端起冰糖燕窝:“他性子急,多谢四哥包涵。” 这话大有双关之语,也是借机请四阿哥表示自己愿意就台阶下。 四阿哥在她对首的椅子上坐定,摆了摆手:“没事。 ” 他犹豫了一瞬,看向暮雪:“除归化城外,库伦以西约二千余里,乌里雅苏台亦有军府。辖制土谢图汗部、车臣汗诸部。我朝虽施恩于蒙古,但也绝非是靠他们的良心。” “喀尔喀三部,汗阿玛独挑势力最盛的土谢图汗部嫁女,一是重视、二是分化。此时正是新胜不久,漠西残部仍虎视眈眈,至少三年之内,只要土谢图汗没疯,就不可能叛乱,或者亏待于你。所以,不必害怕。” 四阿哥说的这些,是暮雪此前未曾接触过的讯息。 他一句话,能抵得上她许多绞尽脑汁的思虑。因为接受的教育不同,所站的视角不同,得知的消息也不同。 最好趁着这个机会,多向他学些事。 暮雪很郑重地向四阿哥道谢:“多谢四哥教我,这样我也可安心些。” 而后,她很腼腆地笑起来:“另外,四哥能不能教教我,给汗阿玛递奏折是怎样一个流程。我想写信给他说路上的风景呢。” 第31章 胭脂地 如今通讯极不发达、“马上相逢…… 如今通讯极不发达、“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是常态。 暮雪偏偏要到漠北这样的偏远之地。 京中的消息,她很难听到。耳目不广、见闻稀少,如何能洞悉时事?自出京起, 暮雪隐隐就在担心此事。 关于传信京城这事,未出紫禁城时, 暮雪曾私下里问过宜妃。宜妃只道让她将信件交于长吏即可。她又问长吏,长吏说他是命人送到驿台, 再由驿台进行传递。旁的信息,也不大清楚。 直到问了四阿哥, 他耐着性子将整个递驿体系流程说了一遍给暮雪听,她方才明白。 信件传送乃是一种私人的传信方式, 只针对像暮雪这样的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向皇帝汇报各地事务所使用的公文是题本,奏折等文书。 题本有点像oa流程, 送到京城之后,先送到相应部门的大臣手中, 再一层层审阅上传,直至送到皇帝手中。奏本呢,有点像直接给领导发私人邮件, 因为中间没有旁人的参与接触,更适合呈报一些私密性较强的事。现如今大多数演变成用奏折,因为纸折起来能写更多话。 暮雪想要汇报之事, 用奏折来写更合适些。 四阿哥不解:“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写信不就够了吗?” “我预备向皇阿玛告状, 写不下。”暮雪玩笑道。 四阿哥也笑了:“行啊,敢跟我开玩笑了。” “那是因为知道四哥疼我。”暮雪笑眯眯的说,“其实我是想向皇阿玛说一说走西口之事,以及我想找他讨个恩典——赐我归化城胭脂地。” 她将一路过来,所见走西口的雁行人之事向四阿哥说了, 重点讲了如此风向的好处。 一来促进本地的农业开发与经济发展,可以为驻扎官兵提供更多的粮食。二来可以为口内贫苦人家找到一个新的活计,让他们能活下去,不至于被灾荒逼成反民。除此之外,从口内来的人越多,等于变相加强了清廷对于此地的掌控力。 “相当于屯田,平时是耕地。可万一有什么小的骚乱,不一定是战乱,这些人也能被组织起来迅速安定事端。”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能为你妹妹增加些嫁妆。”暮雪道,“只是我的想法还是不大成熟,四哥以为呢,可行不可行?” 四阿哥看着她,颇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其实排开女子身份而言,四公主确实是聪慧的。她生于深宫之中。此前也未曾接触过外界。身边更没有什么幕僚参谋。却仅凭自己在路途上的所见所闻便能想到这些——连寻常男儿都未必能想到。 第33章 汗阿玛大概率会同意的,这事儿并无损伤什么利益。相反,于国于家都有利可图。在公主所嫁之地赐胭脂地,从前孝庄文太后所生的公主就享受过这事,算是有先例。眼下正值皇阿玛对喀尔喀赐恩的节骨眼。来自未来土谢图汗部汗妃的小小请求,又不用耗费什么银钱,随手圈块地的事,批准起来并不难。 只是,他还是有点别扭。 暮雪瞧他皱眉,心里猜到几分,道:“四哥大可以把我当兄弟一般看。” 她笑道:“至于妇道什么的,反正我是出嫁女,要祸害也是祸害敦多布多尔济。与你,与大清皆无害。不是吗?” 男人嘛,惯会双标的。比如现代一些男子,一边痛骂老婆做“伏弟魔”,把钱和东西往娘家搬;另一边又希望他自己的姐妹是“伏地魔”,帮助他买房买车给彩礼。 暮雪不是四阿哥后院里的女人,若真在漠北得了些权势,也决计不会伤害四阿哥的利益,甚至会有助于他。 即使观念上有所固执,但四阿哥是个聪明人,暮雪相信他总能撇开这些情绪,理清楚利害关系。 四阿哥笑了笑,神情略有放松。“哪有把自己称为祸害的。” 暮雪拿了一张纸起身道:“那么请老师教我,如何写着奏折,好不好?” “又胡言乱语。” “怎么叫胡言呢?”暮雪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四哥于我而言不正是一位老师吗?” 这怪话听着倒新鲜,他还未曾体验过为人师。四阿哥弯了弯嘴角,然后板起个脸道:“别说些乱七八糟的,过来,我教你怎么写密封奏折。虽然有些人偷懒叫手下人封,但我一向是自己亲自写亲自封。” 机密二字,四阿哥看得特别重。 暮雪跟着他学了一遍流程,对于四阿哥的细致程度有了新的体会。 为了防止奏折在传递过程中被压皱或者有折痕,他甚至自己命人做了一块木质皮衬里折匣,大小与奏折纸刚刚好契合。装匣之后还要用黄纸细细沿着匣子缝隙封一道黄纸边,盖了印。但凡有人开启匣子,立刻就能看出来。 四阿哥还是不太满意:“你没有提前准备,要是京中留了把钥匙,你这还可以加把锁。” ……暮雪心想要是放在后世,这位哥高低得弄上一堆厚厚泡沫纸,把奏折缠得严严实实,再打包装盒,不许有一点压痕或者划痕。 被批评了一次折匣封边贴纸的浆糊抹得不匀,又被批评了一次盖印的印章没有完全对准正中心,连着三次之后,暮雪装好的折匣终于得到了四阿哥的初步认同。 只是奏折的内容倒没完全写完,暮雪还在等消息。 归化城边,清水河畔。 四五个人骑着骡子,一行骡队上青山。 骡子悠悠走着,驮着的庄太监却一脸严肃。 他好不容求爷爷告奶奶地得了这个差事,下定决心,非要漂漂亮亮的办好不可。 领他们看过官庄之后,四公主吩咐,让他们参照官庄的优劣,在近归化城处寻找适合做耕地的地方。 一旁陪着他熬的蒋庄头实在有些受不住了。这位太监也太认真了着。一日加起来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其余时候全长在骡子身上!他这一身好衣裳已经腌成骡臭味了! 蒋庄头陪着笑,问:“庄公公,这一带河边的土地的状况是最好的。我们明个儿还要跟着赶路呢?要不先回去跟公主禀告。让公主等急了也不好。” 听到要按时回禀公主这话,庄太监终于瞧了他一眼:“说的也是。” “可不是,”蒋庄头道,“就咱们看过的这些地方,没有比清水河沿岸更好的地了。虽然现在全长着草,但平台、开阔,离水源也近。还有羊粪嘞!应该是偶尔有牧人把羊赶到这里吃草,土地肥力足,开垦之后。定然收成不错。” 他是老种田把式了,哪里的地肥、哪里的地瘦,仔细一看就能看出。 这么好的地,竟然没人种,白白荒废在这里。放在口子内,那可是不敢想的事。 蒋庄头虽说爬到了庄头的位置,可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一块地都农人来说,多重要呀!这可以 长粮食,就可以让人活命。为了一亩三分地,两个农人甚至两个村子都能打起来,打得个头破血流,可这里的地就这么白白放着! 哎呦喂,想想就心疼的要命。 蒋庄头抱怨道:“这么好的地,平白荒在这里!” 庄太监远眺这片平坦的草地,感叹道:“谁说不是呢。” 赶在夕阳西下之前,他们骑着骡子进了城。 抵达府邸,庄太监正栓骡子呢,忽然转头碰上了熟人。 他便打招呼:“呦,您这儿也是刚刚办完差事回来?” 伍嬷嬷爹带着他儿子小伍,正要上台阶。闻言驻足很客气的笑了一下:“是。” 其实也不全是。 昨个儿伍嬷嬷见赵妈妈同太监延喜嘀嘀咕咕,然后公主就带了人出去。她便找到自家丈夫,要他也努努力,免得让其他人抢了先。 伍嬷嬷爹向来老实:“这会儿子有什么事儿可做,公主又没吩咐。” “她没吩咐你就不知道多想一点吗?”伍嬷嬷道,“之前公主交代你办什么差事来着?哦,对,记米加价粮价。你也去记记这边的行情。” 在家里,伍嬷嬷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伍嬷嬷爹只等领着儿子出门打听。 转了一圈回来,这个时辰却正好遇上了庄太监等人。 彼此心照不宣的说了几句。庄太监去寻延喜,伍嬷嬷爹找伍嬷嬷,两人的脚步越走越快,生怕晚了一点,让对方抢了先。 “你说伍嬷嬷爹也跑出去了?”延喜原本还在吃晚饭呢,把筷子一撂,风风火火的领着庄太监朝公主所在院落去。 到底还是让他抢了先,毕竟是正儿八经暮雪叮嘱的差事。 延喜笑着向公主介绍了一番庄太监:“……他是个老成熟练之人。从前也曾学习过如何看管皇庄的。昨个儿一夜没回来休息,净在外头跑了。好不容易紧赶慢赶着盘出来一个结果。快禀报给公主听。” 庄太监深吸一口气,把腰弯的很低,恭恭敬敬道:“启禀公主,奴才探寻了这周边的地儿。目前来看,以清水河沿岸土地最适宜作为耕地。” 说着,递上一张简易的示意图,标注了大概的位置。 暮雪仔细看了,点头道:“办的很好。还未曾用晚膳吧?” “回公主未赶得及。” “这样啊,”暮雪扭头向荣儿吩咐,“你在外头摆桌饭,把之前我未用完的一些菜式赏赐给他们。” 延喜与庄太监自然是千恩万谢。 他俩从屋里出去,瞧见守在门口的伍嬷嬷夫妇。彼此点了个头,权当打了招呼。 屋里,暮雪正欲细看那图纸,忽然听见伍嬷嬷夫妇来了。 请安之后,伍嬷嬷笑道:“我们在这儿歇两日,闲着也是闲着。想着公主上次交代的差事,我便让我家这口子到街上也逛了逛。记下了一些米价,油价。” 她悄悄用手肘杵丈夫:“呈上去给公主看看呀。” 伍嬷嬷爹被戳之后,立刻上前,将几张零散的宣纸双手递上。 暮雪一边接过一边说:“难为你们想的周到。” 她粗略看了一眼,砖茶的价格略微比杀虎口内的价格要高一些,大概高个两成的价。 “我记得嬷嬷爱吃奶饽饽,先前用膳时,刚好尝了他们本地师傅做的,味道很好。荣儿,你去拿上一盒,给嬷嬷与嬷嬷爹带回去吃。” 将人都打发走了。暮雪命侍女多点燃几盏灯,借着灯光写奏折。 一边写一边想,有驿站在,给皇宫传信倒是能解决,可是至多能与皇帝和宜妃有信件来往。驿站并不是随便可使用的,据四阿哥那听来的信息,全国上下,有资格用驿站直接给皇帝传信的官员大约只有百人。 若是想传信给她在京城的当铺,驿站大概是不好用的,还需从长计议。 第32章 江南好 仔仔细细写完奏折,暮雪用银签…… 仔仔细细写完奏折, 暮雪用银签挑了挑灯芯,静观火光跃动,等墨迹收干, 就预备按四阿哥教的方法装匣,再使人送出。 闲着看灯花, 忽然瞥见桌旁胡乱堆着的纸张。 晚一点得收起来预备出行。可是收起来之后,她倘若要再看, 好像确实有点麻烦。她忽然明白了朝廷为什么要搞这种提本奏折之类的固定格式。嬷嬷爹与庄太监他们传递上来的资料这样乱糟糟的。现在因为时间近,文书不多, 找起来也勉勉强强。可是之后她必定是要时常有新的文书,来传递消息的。一大堆堆在一起, 确实混乱。 第34章 或许她可以依葫芦画瓢学一学?朝廷能用这套制度,肯定有它的道理。若非设计的有合理之处, 也不会被采纳。 暮雪想了想,决定让人传话她的长史, 请他好好考虑考虑,想一想等安定之后公主属人所用公文制式规定。 正儿八经内务府派给她的官员就这么个长史,于这事上应该有所经验。 说起来, 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见这位长史,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偏房里,长史穆森举起一杯马奶酒, 晃动着酒杯, 长长的叹息。 “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当初就不该在明珠府吃那顿饭,这样他被罢官清算时,我就不会被牵连, 我也不会被选做四公主长吏,到这个地方来,甚至还要到更远的漠北去。” 这跟流放有什么区别?纵使是领了一个四品顶翎,又有何用。 他苦笑着饮下一口酒,又叹了口气:“唉,想当年,我是考进去最年轻的笔贴式,前途无量啊……” 对首的侍卫佟守禄对着灯盏,细心擦拭着他的剑,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这已经是长史第三次对佟守禄哀叹不幸的命运。临出京城时他嚎过一回,临出杀虎口那天他哭了一场,今夜眼见着要离开归化城,横穿沙漠戈壁往漠北去,长史又开始哀愁上了。 佟守禄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笨拙安慰,到如今的充耳不闻。 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把剑身擦得干干净净,正欲擦拭剑鞘时,忽然听闻外头有人叩门。 “长史大人可歇息了?” 总管太监延喜在外头喊。 门一开,他被剑光闪了一下眼,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擦剑,有灰。”佟守禄道。 延喜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一声,府里两个御赐侍卫,黄忠为人豪爽,常常与他们太监往来,这个佟守禄倒是一天到晚呆着一张脸,话也不说两句,活该到现在都没出头! 进了屋,他同长史穆森说了公主的吩咐。 “……路上可好好想想,等到了土谢图汗部,再与公主细细禀报。” 办事章程以及文书规制?一个公主吃饱了撑着搞这个。穆森腹诽道。能有什么兴师动众的事,难道写跟哪个福晋拜年、跟哪个格格聊天?真是没事找事。 但他到底是曾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人,面上丝毫不显,很客气:“知道了。” 然后门一关,接着喝酒感怀岁月。哎,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佟守禄不解:“大人不欲此刻动笔?” “急什么,时间长着呢,我真要做,分分钟的事,”穆森给自己满上一杯酒,问,“你也喝点?” 佟守禄摇头,刷的一声,将剑入鞘。“明日我当值,该巡查一番。” 月落日升。 天方蒙蒙亮时,公主陪嫁人口的驻地,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帐篷皆已收拾打包好,有人赶着吃口热乎的面条,有人井边排队往水囊里灌水,也有爹妈怒吼着让小孩别玩了。 蒋庄头把手揣在袖兜里,哈欠连天。跟着出去勘察田地累着呢,没睡多久,又要起身走路。 哈欠打了一半,忽然瞧见赵 椿日 妈妈身影。蒋庄头赶忙起来招呼:“一大清早,您如何过来了。” 其余人也向赵妈妈问安。 “没什么事,你们都忙去吧,抓紧些,等会要出发。”赵妈妈说了两句,看向蒋庄头,“你跟我过来。” 这一过来,就是过到府邸前。蒋庄头心里不解,问:“赵妈妈,可是有什么事?” 赵妈妈淡淡道:“也许是好事呢。” 这边院里头显然更有序些,几个兵卒正拿独轮车推着两车东西出去,说话声音都很轻。 到底是什么好事呢?蒋庄头心里直打鼓,到门口瞧见庄太监。莫非是勘察田地之事出了差错?不会啊,他敢保证挑的那片地一定是好的。 这样不安着,被带进了屋内。 四公主今日倒装扮有些不同,不是往常穿着的氅衣,倒穿了马褂长袍,脚蹬羊皮靴,做骑装打扮。 “我有件事需交于二位。”她道,“你们二人就留在归化城,继续勘探田地,与那些雁行人交好,拿出个章程来,若真在那块地上耕作,要怎么组织才好。” 蒋庄头与庄太监面面相觑。 这么说,他们可暂时不用北上啦? 紧接着四公主拿出两个带锁木匣子来给他们瞧,一看就是临时做的,未曾细细打磨,捏在手上还有毛毛糙糙的木刺。 “盒子不打紧,时间仓促,以后再做好的。”公主交代,“重要的是锁和钥匙。钥匙你们这里也留一对,另一对在我手上。” “你们就权当这是我手里发出的奏折,接了,只许自己看。若有要事,写了装到盒子里,再使人给我。” 两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欣喜之余,蒋庄头又有点惦记他陪嫁人口管事的位置,要是不跟着去,那么该由那个妇人医女做主了。 他犹犹豫豫道:“只是我们留下,那么,公主若想在额驸家附近耕种呢……” 暮雪摇头道:“那里不上此处。” 种田要人的,雁行人愿意从杀虎口走个几天到归化城,但有几个人愿意走上三千里跑到土谢图汗部的王庭库伦去种田? 依靠她自己带的这些陪嫁人口,刨除老人小孩妇女,能种多少田? 更何况库伦是别人的地盘,比不上归化城方便。 她见蒋庄头这模样,起先有些不解,能留在这不该是好事吗?为什么还有点犹豫之色。琢磨了一下动机,有点明白了。 “你放心,这管事的位置仍是你的。该给你们的俸米照旧,若是章程拟得好,事情办得好,我另有奖赏。” 蒋庄头这才全然地喜悦起来:“奴才一定认认真真办差。” 庄太监问:“不知择什么人传递消息好呢?” “到时候你们自会知道,谁带来的消息,就可由谁传回去。” 她之所以把这两人留下,弄个微型的归化城办事处,也是有缘故的。 依照驿站的传讯时限规定,本月之内,归化城这边就该收到康熙的回复。然而那个时候,她大约还在路上。 若是要等到归化城转送消息,送到她手里则又要多上一两个月。使人再回来归化城传信,又要时日,耽误了这个时机,平整土地之事今年就难办成了。毕竟是从前未开垦过的田地,不经历一番整理、是很难栽种的。可若是依着次序等,到了下雪的时景,那今年就办不成了,得等到明年。相应的,到正式耕作,再有收成,得到后年。 怕耽误时间,暮雪索性将他们留下等讯。 开拔之前,她特意去寻了费扬古将军,请他或者他的部下看顾一二。 费扬古将军道:“这是自然,虽然我大约要回京,但尚有旧部在此,定会留神看顾公主属人。” 他喊来了一位副将,介绍与暮雪:“此人名为硕岱,正白旗出身,作战勇猛。我去之后,他暂领大营。公主若有要事,也可寻他。” 说着,费扬古将军叮嘱硕岱道:“硕岱,你要看顾好公主属人,知道吗?” 那位硕岱将军一抱拳:“末将听令!” 暮雪颔首:“辛苦。” 费扬古将军的这个人情,她立刻觉察出来,往外走时还说:“多谢费公。” “公主言重了,”费扬古驻足,望向四公主,“我知公主艰难。” 公主的年纪,同他的小女儿差不多大。且公主通身的气派,娴静、文气、带着一点忧愁,有那么一瞬让他想起姐姐,孝献皇后董鄂氏。 姐姐的童年是在江南度过的,昔年她生病之时,他跟着母亲进宫去探望。旁的什么,记得模模糊糊,唯独记得姐姐摆在小圆桌上的一副白纨扇面。 是汉语,她自己写的,病中手腕无力,字迹其实不大好看,“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单就这两句,没写完。 在姐姐出殡后,费扬古偶尔想起了那两句话,请教了先生,才知道这首小令的后文。末尾两句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那时四公主酒醉,盈盈泪光说话时,不知为何,费扬古又想起了那副白纨扇面。 费扬古叹息一声,低声对四公主道:“倘若万一,臣只是说万一,公主觉着有什么不对,立刻往归化城来。” 第35章 四公主望着他,缓缓点头:“多谢。” 迎着清晨的日光,公主的队伍开拔。旌旗飘动,红尘滚滚。 费扬古站在高处,目送着这支队伍向更远的漠北去。 正是人间四月天,青草离离,蔓延至天际。 公主走后,自己也该回京返乡了。 费扬古垂下眼帘,瞧见身上沾了一缕掉落的白发,用手捻起,静静望了一会儿。 姐姐,都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可你的弟弟已经鬓发生白,老到了可以还乡的年纪了。 然而埋骨地下的你,永远年华不老,也永远还不了乡。 第33章 白马 日光斜斜地轿帘缝隙挤进来,投在…… 日光斜斜地轿帘缝隙挤进来, 投在她的草绿色绣牡丹马褂上,一道线的光斑。 暮雪盯着那道摇晃的光斑,心情略微有些怅然。 出了归化城, 再往前度过阴山,便真是漠北了。 她兀自在轿内坐着, 忽然听见哒哒马蹄声,明显是奔到她轿旁。 喜欢这样没章法、忽然骑马伴着轿走的, 只有一个人——除了多尔济外不做他想。 果然,紧接听见了多尔济的声音:“出城了, 公主,来骑马看风景。” 队伍短暂停歇, 轿帘掀开,是一片极为广阔的草原。 “这片草原, 古时候叫敕勒川,还有诗写这里。” 多尔济骑在一匹黑马之上, 指着远处笑说:“公主学问好,看看这景和诗配不配。” 暮雪极目远眺,敕勒歌写得一点没错,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样广阔的草原, 便是单这样望着, 郁结之气也少了些。 她望着风景的时候,多尔济已然牵了一匹白马缓缓过来,后头跟着看热闹的五阿哥。 “这就是我挑中的一匹好马儿,”多尔济把缰绳往暮雪面前一递,“三岁的母马, 跑起来又快又稳,我给它起的名字叫巴雅尔,送给你。” 五阿哥在后面笑:“行啊,这名字挺好。四姐,他把快乐送给你。” 巴雅尔在蒙语里的意思,是喜悦快乐。 暮雪腼腆笑了笑,她不大习惯收人礼物,喃喃道了声谢,接过缰绳。 这匹叫巴雅尔的白马果然乖巧,缓缓朝暮雪走来。它额头上的鬃毛都是雪白的,在日光下隐隐望着像金色。有意思的是,巴雅尔有一缕较长的鬃毛被编成了小辫,真像小姑娘似的。 她把手摸摸巴雅尔的小辫,巴雅尔垂下头来,任她摸。 “这是我扎的,学了几次,好看吗?”多尔济凑过来,炫耀似的道。 暮雪扫了一眼多尔济身后吃草的黑马,他自己的马,可没有这小辫。 五阿哥笑:“四姐我告诉你,昨个儿看见他在那里,拿刷子把这匹白马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编了 个很丑的小辫,又散开,又重编,我看着都乐。现在你看到的这条小辫是编的第五次,我的天,敦多布多尔济可真无聊。” 暮雪瞥了一眼笑得开怀的五阿哥,实在忍不住,幽幽道:“你盯着一个无聊的人给马儿编五次小辫,难道就很有聊了吗?” 五阿哥一愣,这一下笑容转移到多尔济脸上。 “我就知道公主爱我。” “咦——”五阿哥怪声怪气,指着马儿身上那条小辫道,“你看,这一节又有点散了。” 多尔济懒得与他争辩,重新拆了又编一个,手指灵活,编起来又快又好看。 这下子五阿哥没话讲了,用脚踢踢地上的石子,装作很忙的样子。 在如此氛围下,暮雪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把手轻轻摸着巴雅尔的头,低声喊它的名字:“你好呀,巴雅尔。” “公主待它待是更温柔。”多尔济笑道,他从腰间小布袋里拿出一块糖,“你可以让它更喜欢你一点。” 暮雪伸手去接,拿糖的时候,碰了碰他的掌心,一瞬间回忆起成婚的时候递糖的事,于是故意说:“小孩子和马儿才吃糖。” 多尔济显然也想起来了,瞧着她笑。 巴雅尔对于糖是很感兴趣的,马鼻子动动,嗅见糖的气息,一口吃下去,亲昵地回蹭暮雪的手。 “公主会骑马吧?”多尔济有些不确定,没见她骑过。 “什么话,”五阿哥说,“本朝马背上打天下,怎么可能不会?” 他俩说话时,暮雪踩上马镫,翻身上马:“我会。” 从前在宫里,暮雪曾学过骑马,虽不大娴熟,但上马缓行是没问题的。 这匹白马很温驯,稳稳当当驮着她。 缓行几步后,暮雪一勒缰绳,策马往队伍前头去。 蹬蹬马蹄声里,熏风裹挟着青草的气息轻轻拍在她脸上,暮雪情不自禁弯起了嘴角。 到最前面去,她心想。于是一气向前,士兵们识相地往两边避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道。 她就这样一直策马到最前头,直至明黄龙旗大纛之下,方才止。 少了人轿的遮挡,最前头的风景甚好,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四阿哥原在前头领队,见她骑着白马过来,微一挑眉:“敦多布多尔济给你挑的这匹马确实不错,这毛色体态,堪比他们九白之贡送的。” 九白之贡?这词暮雪没听过,正欲问,五阿哥与多尔济已经追上来。 “四姐,你怎么一声不响跑这么快。”五阿哥笑道,“以前没见你骑过,还不赖。欸,你会拉弓射箭吗?几力弓啊?”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你管她能拉几力弓。” 五阿哥反应过来,哈哈笑:“四姐应该能拉四——” “胤祺!” 四阿哥冷冷的喊全名使得五阿哥到嘴边的话口风一转:“四姐应该能拉弓像四哥一样好。” 暮雪后知后觉,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四阿哥好像……只能拉四力的弓,作为对照,康熙能拉十一力的弓。 她低头笑了一下。 谈笑间,几人并辔领行,向草原深处去。 夜里安营的时候,暮雪私下去四阿哥的大帐,问九白之贡的事。 原来是整个漠北向康熙皇帝称臣时,康熙要求让其进贡白驼一只、白马八匹。 “是他们的荣幸,”四阿哥说,“漠北大大小小那么多部落,唯有土谢图汗部、车臣汗部、扎萨克图汗部有资格进贡。” “有进贡东西的资格,反倒是荣幸么?” “当然。”四阿哥很诧异的看她一眼。 这个妹妹,天资聪慧,却总在一些细微处有些模模糊糊,尤其是在有关于权力的事上,显得有些幼稚。大概是自幼所受教导的缘故。其实放在后宅妇人身上,已经不错了,但是她又偏偏想在漠北有所作为,那么这就不够了。 四阿哥沉思片刻,还是打算教一教她:“譬如说今日敦多布多尔济给你送马,因为他是喀尔喀郡王,你的额驸,才有资格送你。倘若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小子,别说送马了,就是想远远见你这个和硕公主一面,都不可能。” 暮雪立刻反应过来:“其实是作为上位者,给予肯定的一种表现。” “你这个词用得挺新鲜,差不多这意思。”四阿哥道,“况且,也不是白让他们进贡,汗阿玛回赐的礼物只会更多。” “那我,是不是要回赠他些什么?” “倒也不用单独为这点小事特意去回赠。”四阿哥道,“你跟着他回喀尔喀,就已经是彰显了他的荣耀,你若高兴,随手拿个东西赏他。” 暮雪点点头:“好。” 四阿哥看着她,问:“其实我倒摸不准,你待敦多布多尔济是个什么态度。” 他一向留神细微处,四妹与额驸寻常看着关系倒不错,但是细论起来,却好似额驸态度更热烈些,四妹倒一直有点回避。这一路行来,几乎没见过他们同帐。这不大像是情深的新婚夫妇该有的样子。 若是这个敦多布多尔济年纪大、长得丑,倒还情有可原,但并不是这样的情况。 “你不喜欢他?”四阿哥问。 不是,怎么忽然八卦起来了!暮雪有些震惊:“四哥,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喜欢不喜欢的,都改变不了什么。” 四阿哥耸耸肩道:“我只是觉得,你嫁到漠北这样的偏远之地,本来就没什么欢愉。倘若这小子能讨你喜欢,让你高兴,那也是他的荣幸。” 抛开其他乱七八糟的不谈,他希望他的妹妹,日子能够过得畅快些。 第36章 暮雪觉出了他的态度,稍稍有些动容。 她把手托腮,想了一想,透露了些自己的担忧:“我其实有些怕,怕自己喜欢了他,万一以后有什么波澜,反倒难收拾。” 半晌没听见回话。 她有些奇怪,抬起头来,只见四阿哥一副这是什么奇怪想法的震惊神情。 四阿哥难以置信道:“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这样想……怎么了?”暮雪小心翼翼问。 四阿哥甩甩头,皱着眉道:“我,你,欸……我这么跟你说吧,倘若此时我纳了一个新宠,她的相貌、性格都合我意,那么我就会宠她一阵儿,至于她母族的麻烦,我自己会解决。再说,未来的事犹未可知,你现在就杞人忧天?妹妹,你倘若一直这样想,那确实甚少欢愉。” 听了这一番话,暮雪茫然又震惊。 从帐里走出,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月光静静照在她身上。 我是不是,有些太被动了呢?暮雪望着月亮,反思自己。 对于多尔济,扪心自问,她是有些好感的。这样一个相貌人品都还不错的少年,主动捧着你追求你,很难不生出什么特别感觉。只是因为对未来的恐慌,一旦察觉近一点,她会自动退一步。 然而像四阿哥那样未来能当皇帝的人,在这类事上是全然不同的看法。 喜欢了,就宠。有麻烦也无所谓,自信有能力解决。 她也该学一学这样的态度。对于命运所给的一切,与其被动承受,不如主动出击。 虽然嫁到漠北,安危不定,但漠北的局势,她肯定会找到办法掌控,杜绝任何不利于她的隐患。 她喜欢多尔济时,就宠他。倘若不喜欢了,就不理他。 这才是强者该有的思维。 暮雪闭上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是了,就该这样想。 她的主张一变,神色也轻松笃定了不少。打算去多尔济那里,同他说自己很喜欢他送的马儿。 行到多尔济大帐前,听说公主要进去找额驸,看门的亲兵蒙克有一点点诧异。 “怎么,不方便?”暮雪问。 蒙克想了想:“是您的话,没有不方便。” 他抬手,让人 掀起帘子,请公主进帐。 多尔济的大帐同她的构造差不多,前边厅内未见人,大约是在隔档的屏风之后? 暮雪往前,绕到后面去,隐隐听见水声。 真瞧见了多尔济的身影,她吸了一口冷气,迅速背过身。 “敦多布多尔济!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第34章 金莲花 身后响起低低的笑声。 …… 身后响起低低的笑声。 “公主真是霸道, 闯进我的大帐,还要训斥我。” 哗啦的水声,大约是他从浴桶里出来, 衣料窸窣, 暮雪盯着柱子, 闻言有小小的心虚,下一刻觉得有些不对。 他是习武之人, 又在战场上历练过,难道警惕性竟这样低, 她一路走进来都毫无察觉? 莫不是在演我? 暮雪定了定心神,道:“你难道未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 “听见了。”多尔济漫不经心道, “只是想引诱公主多怜惜我。” ……不是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可以又心机又坦诚的? 暮雪一瞬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愣了半天,她才“呵”了一声:“不会有那样的事。” “真的吗?” 他的声音似乎离她越近了些, 理直气壮:“可公主不敢看我。” 暮雪旋即一转身。 烛火昏昏,多尔济只松松罩了一件墨绿色袍子, 领口大肆敞着,露出大片胸膛,因常年习武而格外结实。单看他的脸, 很难想象衣袍之下是这样精壮的身躯。 他一点也不羞涩,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 暮雪也不甘示弱,径直对上多尔济的视线。 相距咫尺, 她的鼻尖甚至萦绕着羊奶皂的香气, 来自于眼前这个男人。 对视良久,多尔济喉结动了动,先移开了目光。 他转过身拿起一件外袍,若无其事地又穿上一件,背对着她道:“公主深夜来访, 是为什么事?” 声线略微有些喑哑。 暮雪并未察觉,她只是松了一口气,说:“我是想说……谢谢你送我的白马,我很喜欢。” “我的荣幸。”多尔济仍背对着她,“公主只是为了道谢?” 暮雪迟疑了一瞬,道:“不知为什么,我对着你,脾气显得有些不好。但是我对于你,对于土谢图汗部,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 等到了漠北土谢图汗部,多尔济的态度会比现在更重要。 她若能有一位坚定的支持者,行事会方便得多。 暮雪想起进多尔济大帐前,所见的圆月,道:“你马上功夫好,是否愿意指点我些,外头的月光很亮。” “好,”多尔济道,“公主容我整理片刻,请到帐外等候。” 这也是应该的,暮雪起身离去。 她先回到自己大帐,同手下人吩咐一番,而后牵着巴雅尔到多尔济帐外等。 等候一会儿,多尔济方才穿戴整齐出来。 一轮明月,温柔映照整个草原。 护卫们遥遥跟在后头,暮雪与多尔济两骑并辔,相伴而行。 身为土谢图汗的嫡长孙,多尔济两岁时就开始学骑马,骑技精湛,不在话下。 他言简意赅地教暮雪如何控马,如何从马儿的动作知晓它的情绪和状态,以自己的马匹示范给暮雪瞧。 说起骑马,他的态度尤为严肃和认真:“草原上每一年都有人从马上摔下,或伤或死皆有可能,公主一定要慎重。” 暮雪点头:“我知道的。” 他教、她学,一直到月至中天,远处的千帐灯陆陆续续吹灭。 多尔济望望月色,同暮雪道:“今夜就到这里,该歇息了,明日还需赶路。” 从全神贯注的学习状态退出来,暮雪方有心思环顾四周。 原来不远处竟然有一条弯曲的小河,难怪刚才似有听见流水声。 暮雪轻轻勒动缰绳,使巴雅尔向小河踏近些。 月色照流水,波光粼粼,河的对岸摇曳着许多小花,美得惊人。 只是要回去休息了,她恋恋不舍瞧了一眼,调转马头欲走。 “喜欢金莲花?”多尔济问。 “还行。”暮雪道,“走吧。” 他朝那片河对岸的金莲花望了一眼,道:“你且等等。”抬手扬鞭,□□黑骊“嗖”一下冲出,若离弦之箭。 暮雪愣在原地,望着多尔济驾马趟过河水,携花而归。 月色之下,骑在马上的多尔济微微一倾身,什么话也没说,将花束捧到她面前。 一大捧金莲花,犹带露水,淡淡香。 他的袍靴也为河水沾湿,缎袍上很突兀的一大块暗色。 在这一瞬间暮雪觉得,她大约会将一幕记得很久。 回到营地,蒙克瞧见多尔济一身带水,脸上的惊愕表情特别明显:“主子,你不是洗过澡了吗?又洗一次啊?” 多尔济满不在乎:“等会就干了。” 他忽然用干毛巾擦拭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袍,仰面躺着。 今夜晴朗,大帐顶部的毡盖并未拉起,只是笼罩了一层薄纱以防蚊虫,朦朦胧胧可见月光。 隔纱望月,很奇异的一种美,多尔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想起了四公主。 她真像这隔着纱的月亮,捉摸不定,美得惊人。 今日月亮似乎转变了态度,虽不知为何,但总归是件好事。 多尔济想。 四公主的美是淡淡的,可她那一双眼睛,却蕴藏着万千心事,若月下寒潭,藏着什么仙女狐妖。 她望着他时,多尔济忽生出一种燥热,因此先移开了视线。 再对视下去,他怕吓着她,怕自己忍不住有犯上之举。 方才赠花之时,她那双似水眼眸又温柔注视着他。 他肯定,她绝对有一瞬间的心动,这心动是因为他,即使她大概率不愿意承认。 多尔济笑起来,心里洋溢着快乐与得意。 等到了漠北,他要在她的帐外种满金莲花。 一夜好梦。 到底是睡的时辰少,暮雪第二天没骑马,又钻到马车里,趁机补眠。 调了一天,好过来了,依然是骑着马向前。 等到前路草木稀疏、变为沙地时,暮雪换了新坐骑——骆驼。 第37章 所谓漠南、漠北,正是以暮雪他们正在横穿的这一片茫茫大漠为界。既然是大漠,沿途多是沙漠戈壁,渺无人烟。在这样的路上,骆驼比马好使,坐起来也稳当。 骆驼颈部挂着铃铛,走起来时叮叮当当响,最开始时暮雪觉得很新奇。走了一天后,驼铃声就从悦耳变为烦人。 “能不能取下来?”暮雪请人问骆驼把式。 骆驼把式很为难:“最好不要取,有用的。” 很快,暮雪就知道驼铃有何用了。 大风起,席卷着砂砾砸在她的挡风头纱上,驼铃晃荡得厉害。号角声起,整个送嫁队伍停下来,紧急调转方向,朝沙丘背风处躲避。 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沙尘暴,暮雪心里有些慌,但仍努力维持镇定,听从有经验的把式指挥。 四阿哥、五阿哥忙着调度,使所有人围成一个圈,最外头是骆驼牲畜,然后是陪嫁人口、八旗士兵,紧紧将暮雪等人围在中间。 黄沙遮天蔽日,多尔济挤到暮雪身边,在呼啸风声中拿自己的大披风将暮雪裹着严严实实。 视线全是瞧不起,睁眼,甚至只是呼吸,都觉得满是沙子往里灌。暮雪闭着眼,因害怕而紧紧揽住多尔济的腰。 他僵硬了一瞬,更用力地回抱她。 不知隔了多久,肆意咆哮的狂风终于势头减弱。 抖落身上的沙子,暮雪大口喘着气,心有余悸。 前往漠北的第一个下马威,竟然是沙暴给的。 “幸亏没刮多久,”骆驼把式松了一口气,“要是刮上一两天的,那可真受罪,说不定少几个人。” 少人?是了,风这样大,什么事都说不准。 暮雪闻言立刻站 cr 起来,多尔济还在她掸脸上的沙粒,她捉住他的手,轻声说:“不妨事。” 然后立刻喊总管太监嬷嬷:“外头的陪嫁人口是什么情形,赶紧去看看,千万别少了谁!” 多尔济原还沉浸在方才的二人相拥余韵中,以为公主会同他说什么情话,谁知公主脱困后第一时间焦急着巡查她的陪嫁人口,微微有些愕然。 旁边的五阿哥呸呸呸往地上吐沙子,抬首瞧见四姐忙着去看外圈的陪嫁人口,四哥忙着去看里圈的八旗士兵,他抬头瞧见呆站着的多尔济,觉得自己也得付些责任。于是勾肩搭背道:“走走走,我们去看看你的部下。” 归化城还留了些避难的喀尔喀人,这次跟着一道返回。 毕竟是皇家送嫁队伍,遇风沙而不乱。 一番清点,丢了十几只羊和马,人倒是齐全,一个也没少,但有不幸为卷起来的石头砸中胳膊的,也有受些小伤的。 确认自己的人没有大碍之后,暮雪望了望后头。那些奉命北上的商队在风沙来时,也各自躲避。但此时因沙尘的威力,并看不真切。 她想了想,唤来延喜:“你领几个人去看看后边商队的情形,叫他们赶过来紧紧跟着我们。这边的路难走,不必拘礼,人多方便互相照应。” 相较之下,这些零散的商队受到的影响更大,一些货物被吹走了。这时候也不敢回头去找,听说公主的命令,连忙紧紧跟上。 因怕再起沙暴,有伤的也只能简单处理一下,继续赶路。一直到摸黑出了这片小沙漠,到了戈壁滩,方才扎营休息。 因着时间太晚了,行李也有些散落,这几人便没有分别开火,直接让厨子做一桌饭。 “四姐,你好好歇一歇,刚刚吓坏了吧。”五阿哥道。 “是有些,不过我被大家保护着,很妥当。”暮雪随便吃了两口饭,放下碗道,“我去看看我的陪嫁人口和商人,他们该是吓坏了。” 五阿哥嘀咕道:“也太心善了些。” 暮雪倒也不是全然的心善,一方面她确实认为自己对这些人有义务,需照看好他们;另一方面,遇到这样的灾害,对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上位者,天然的会印象深刻,有好感。 第35章 旧人 沙暴来时,陪嫁人口几乎都是茫然…… 沙暴来时, 陪嫁人口几乎都是茫然的。 他们中许多人出生在南边,从未见过如此昏天黑地的黄沙。 还是前边士兵大喊,方才意识到, 一片慌乱。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惶然无措地跟着队伍奔向沙丘背风处, 一个胆子小的人哭泣着“为什么难事都叫我遇上。” 虽然说名义上是陪嫁人口,好听的讲法叫包衣, 究其根本,其实就是奴隶,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的就被排在了外圈。 副管事曾秋华几乎被风吹得直不起腰,惦记着那个腿有伤的妞妞, 眯着眼睛去寻,偏生他们离得远, 好不容易才瞧见了踪影。 妞妞因伤走不快,曾秋华就时不时让一匹小骡子驮着她, 但此时沙暴骤起。骡子受了惊,嘶叫着想要逃跑。骡背上的妞妞吓得脸色煞白,她爹因忙着拉摔倒的她娘, 一时没瞧见。 远处的曾秋华瞧见,心都要跳出来。 万一摔了!或是被骡子带着往沙漠深处跑去,哪里还有命!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妇人快步冲出, 身形健壮,如此狂风也吹不动。她猛地一把抓住骡子缰绳,另一只手顺势将妞妞从骡背上撕把下来,动作干脆利落。妞妞惊魂未定,紧紧抓着妇人的粗布衣襟, 泪水才出眼眶就掺了沙子。 “哭有屁用,把绳子拉紧了。”妇人呵斥着扯过一根粗壮的缆绳,原是捆着公主陪嫁箱笼的。 下一刻,她一手一个将妞妞爹、妞妞娘提拉到绳子旁,嫌弃道:“我真服了,平常多吃两碗饭,这时候被风吹着走!” 曾秋华也反应过来,立刻让丈夫令人将绳索把箱笼连接起来,朝四周喊道:“大家拉紧绳索,风沙大,连在一起,不容易被吹散!” 扯着嗓子喊,但风沙太大,听不清,她的丈夫也一起跟着喊,喊的人多了众人隐隐约约听清,行动起来,远处没听清的,瞧见身边人动作,也跟着做,将手中的绳索紧紧攥住,彼此靠拢。 就这样挨过去,等到后面离了沙漠,扎营时,骆驼把式过来,听见众人方才的惊魂故事,感叹道:“你们真聪明,是要这么做。” 曾秋华笑一笑,目光向后瞧,落在那个仗义出手的妇人身上:“是她的功劳,她一向聪明。” 她端着一碗饭朝那妇人走过去。出行在外,饭食简单,炒米配奶茶,馍馍与咸菜。 说实话,这种吃食放在她们家乡,挺难入口的。但那妇人还是大口大口吃。 “云起,你还能吃一个馍吗?” 叫作郑云起的妇人抬首瞧了她一眼,把碗往上抬了抬:“拿来。” 曾秋华在她身边坐下,感叹道:“我还以为你真不打算管事了呢。” “死了还得埋,费工夫。”郑云起大口啃着馒头,道,“那个公主瞧着也挺心疼人的,不是还让人来问了嘛,丢了还得寻。” 她们俩人算得上是相知半生,彼此命运又多有相似之处,虽平常鲜有往来,但曾秋华平常一直注意着郑云起。 曾秋华道:“其实我觉得,公主是个很好的人,你若愿意,说不定一身才华又有用武之地。” 郑云起嗤笑一声,三两口将馍馍吃完,站起身来。 “曾秋华,十七年了,经历过这么多烂事,你还在做遇明主的梦。” “做梦不好吗?”曾秋华微笑道,“不带点期望,这日子如何熬下去。” 郑云起站着,她坐着,彼此相望,两道目光撞在一处,针尖麦芒。 正在此时,听得远处隐隐有骚动。 “公主来了。”一人高兴道。 “她亲自过来了?” “是!” 一个男子欢欣雀跃:“她还带了肉!” …… 暮雪使人抬了一大筐牛肉干来。 因听说前路没什么驿站,也没什么像样的城镇,暮雪特意使人在归化城时紧急做了好些。 这年头的牛肉干还比较原始,顶多加把盐作为调味。暮雪使人做的这些,在口味上更多独特些。五香的牛肉干棕红透亮,用辣子腌的透着一股香气,牛肉边角料也没浪费,叫油炸了酥酥的,又脆又好吃。 “想吃什么味道的,你自己挑。”暮雪瞧见妞妞,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爱怜道,“吓坏了吧。” “有点,”妞妞笑着,挑了一块五香的,咀嚼起来满口香气。 旁的人瞧了,也咽下吐沫。 经过一场惊吓,一餐好吃的,总能让人稍稍得些安慰。 这样香的牛肉干,让原本已经吃了饭的人不禁也多吃了些。 “咱们分得这么一位主子,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捧着饭碗,一个人感叹了一句,声音虽轻,却引得周围人纷纷认同。 第38章 但愿这位公主能长命百岁,他们这些人真的再不愿经受波折了。 暮雪一路缓缓行来,或聊几句家常,或问问手艺,清清楚楚感觉到,这些陪嫁户待她的态度愈发尊敬和温和。 只是路过副管事曾秋华时,听见她身旁一个妇人冷笑了一声,低声嘀咕:“倒是会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这话说得很轻,只有她身旁的曾秋华,和擦肩的暮雪听见。 暮雪愕然回首,目光落在那位妇人身上。她已经有了年纪,气势却仍存,不过是粗布衣裳以及蓬乱的鬓发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 这个人,应当有些来历的。 掐着这个时机正好说与她听,是什么想法呢,想激怒她? 暮雪上前一步,微笑道:“你似乎有话要说?” 曾秋华去拉郑云起的衣袖,郑云起径直甩开,依旧轻声道:“公主贵人踏贱地,无非是趁机想要博个好名声,让这些人能忠心于你罢了,难道不是?” 陪在暮雪身边的伍嬷嬷赵妈妈闻言,脸色立刻变了。 伍嬷嬷指着她鼻子道:“你个疯妇在胡言乱语什么?” 曾秋华扑通一声跪下,替郑云起请罪:“公主,她着实有些惊 着了,请您莫跟她一般计较。” “无妨。” 暮雪倒是稳住了心神。这时候若真勃然大怒,把这人打一顿,倒成了她的不是。 她缓缓道:“你既然有疑惑,我便与你说一说。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我今日来,大家所吃到的东西,是实打实的。若所行之事有利于民,便是善举。至于我心如何,你非我,又如何知我之意?只有这行,是大家都能切身体会的。” “论迹不论心?这句话倒有些意思。”郑云起道,“可如果我偏偏认定你就是伪善呢?” “那是你的事,”暮雪语气平静,“我做我想做的事,这些事能给百姓带来些福祉,就是好处。至于你如何想,我不在意。如果说这是伪善,我倒情愿更多人行这伪善之举,使民得利。” 郑云起原是环抱着胳膊,很轻率的模样。闻言,把手放下来,站得端正些,朗盛道:“公主胸襟宽广,愚妇受教。” 说着,俯身轻轻一鞠躬。 暮雪颔首:“无妨。” 而后领着人继续向前。 见公主一行人走远了,曾秋华把郑云起拉到僻静处,罕见地发了一通大火: “你自己揾死路走啊?”太过生气,曾秋华的家乡话脱口而出,一通大骂。 “好地地,你居然敢去撩佢?万一佢真係心胸窄嘅,随便将你扔去沙地度,手都唔使沾血,你就冇咗啦!” 郑云起看着她乐:“好多年冇听你咁讲嘢啦,口音变咗喔。” 曾秋华以手扶额,深呼吸几次才恢复常态:“我真的不想和你说话。” “不是你讲的明主嘛,试探一下罢了,死就乐了,反正我也多活了这些年。”郑云起满不在乎,“再有,我最后不也送她一个贤名了么,不至于和我计较。” 也就是她们都是女子,史官不会记,不然放出去也是一段“主公有容人之量,令恃才傲物小人折服”的佳话。 曾秋华看着郑云起,觉出了什么:“你其实,并不排斥她对不对。” “麻麻哋啦。” 她点点头,转身就走。郑云起大喊:“你干什么去?” “找公主告状,要她赐死你,大家痛快!” 郑云起望着她的背影,又笑起来。 这个丫头啊,到底是怎样,在这种世道一直都能保持一点微末的希望? 夜深,公主归帐。 等候已久的曾秋华终于得到了面见公主的机会。 她挪动脚步,跟着赵妈妈进帐去。 一见公主,曾秋华便跪下,老老实实叩首。 “多谢公主不与云起计较。” “她叫云起吗?倒是好名字。”暮雪道,抬手让旁人出去,独自和曾秋华说话。“再没旁人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曾秋华犹豫了一瞬,道:“她如此桀骜不逊,确实与身世有关。” 她再次俯首,额头贴在蓝色如意纹羊毛地毯上。 “或许公主不太清楚,我们这些陪嫁人口中,有不少是三藩旧人。” “像我与云起,便是从前平南王尚之信麾下旧臣出身,朝廷平定三藩后,我等没入官中,入内务府为奴。” 静了半晌。 曾秋华心里直打鼓,公主会如何看待他们,觉得他们晦气?不配伺候?还是斥责他们曾为乱臣贼子? 只是,也许还有一点点希望。她会看重他们的经验,愿意用他们。 虽然这个希望比较渺茫。 她倒算了,郑云起那般的心计才华,若真埋没了实在可惜。 许久之后,暮雪终于开了口。 她喃喃道,第一句话是:“好家伙,我相当于把你们从岭南带到了漠北。” 第二句话是:“这些年,你们该有多不容易啊。” 曾秋华一瞬间被泪水迷了眼。 第36章 追随 作话有拜年小剧场~ 这是一段怎样的波折呢? 曾秋华捡要紧处向公主禀报。二十岁以前, 她在岭南小有名气。曾父是平南王府中的首席大夫,她是长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 熏陶之下,可为姐妹姨母诊疗。嫁到一户有功名的人家, 也算得上荣华富贵。 然而战事一起,境遇从此完全不同。平南王败, 他们这些属臣受牵连全成了罪臣。首恶者斩,包括她的父亲。其余妻儿子女没入官中为婢, 一路为朝廷官兵押送着,送到京中。 “我先前的丈夫在战争中死去了, 因此我进京时是寡妇身份,论理, 该配人。一般是旗人家倘若有未娶妻或想纳妾者上报统领,从我们这些寡妇未婚女中配人过去。” 曾秋华眉眼低垂:“只是因缘巧合, 我与张大夫相识,他原先在太医院做事,有些贵人承过他的情, 于是求人硬要我要去。只是也因此失了前程。后来您的陪嫁户选人,就将我俩一同派来。” “至于云起,”曾秋华道, “她长于谋略, 当时王爷发动兵变囚禁老王爷夺权,她亦在场。只是因是女子身份,外人待她不过以为是一小妾。当然也正是因为此,清算时得以保全性命。” 这样漫长而波折的故事,当真说起来, 原来也不过是一盏灯烧半只蜡烛的功夫。 自宫里带出来的彩绘座架挑杆灯,烛火微微跃动。帐外朔风掠过驼铃的声响,听起来有些怕人。 暮雪望着眼前的女子,三四十岁的年纪,鬓角已有不少白发,垂落在洗的发白的旧衣上,经纬里尽编织着前尘旧事。 “昨日之事不可追,可喜你们都熬过来了。”暮雪想了想,道,“本宫赐你一坛酒,漠北的风沙大,我正缺你们这样的利落人。” 曾秋华俯首:“愿为公主效忠。” 暮雪传人拿酒时,荣儿进来悄悄说:“有位妇人,说是来与您请罪,在帐子后面跪了有一阵了。” 暮雪望了一眼曾秋华,曾秋华微微颔首,示意是郑云起。 曾秋华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人还是有点分寸。 暮雪原本打算让郑云起进来,话到嘴边,忽然改了口:“再等半炷香叫她进来。” 帐外,从缝隙里漏出的暗淡烛光照在荒漠贫瘠的地上,曾秋华盯着那土,膝盖隐隐为碎石膈着疼。 其实大帐正面,铺有一大块鹅黄毡毯,但她特意选了侧边的阴影处跪着,不至于太显眼让旁人疑惑,但知内情的人却可注意。 伍嬷嬷领着侍女搬来酒,从她身边路过时,留下一声冷笑。 活该,为了在公主面前出头,故意说怪话,显着她了! 郑云起恍若未闻,依旧神态自若地跪着。 她是在曾秋华进帐后来的,本已跪了半个时辰,自通传后,又跪了半炷香的功夫。 郑云起进帐来,布袍膝盖处明显一片灰痕,可知时实打实跪了许久。 到公主面前,她俯首请罪,跪下的动作艰难。 “多谢公主。” “谢我什么?” “一谢公主有容人之量,二谢公主为奴才考虑。”郑云起道,“若真有幸为公主效劳,多跪些时候也好不如此遭人恨。” 暮雪笑起来:“果然聪明。” 她转头向曾秋华说:“你扶着她坐下吧,慢慢的。” 曾秋华再次叩首道谢,落座之后,道:“奴才想,秋娘大概将我们的过去,都说与您听了。奴才是被指给一个六十岁的低阶旗人做续弦。然后没两年他死了,他的儿女把奴才退回内务府种菜,而后就跟着到了您的队伍里。” 第39章 她的态度倒是坦坦荡荡:“之前奴才是真的以为此生大约就这样了,只是见了您,又觉得也许天无绝人之路。” “奴才斗胆,殿下是要做额驸的月亮,还是喀尔喀的太阳?” 暮雪并不直接回她,只是问:“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 “各有各的法子和路数。”曾秋华道。 “若愿做月亮,则额 椿日 驸身上需多下功夫,每逢佳节向京递请安信,日子倒也安稳。” “可若是想要当太阳——”她抬眸,“无外乎八个字,与人为善、积蓄力量。恕奴才直言,您如今可用之人实在太少了。真正毫无毛病才干兼备的官员,全然不会派到您身边。八旗士兵更是不可能任您所用。您的家底,只有一个长史两个侍卫带些家丁,身边这几十个嬷嬷太监,外加我们这百来口陪房。” 曾秋华笑道:“若不是这个情形,奴才也不敢行险事在您面前出头。” 这人倒是将她的处境看得很透彻。 她现在的困境,在于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但凡有选择,哪个人才宁愿京城不待跑到漠北?即使是暮雪的长史,别看有个四品官的名头,要是此时四阿哥开口愿意接人,他四品乌纱帽不要了也宁愿去四贝勒府当个小官。为什么?有前程啊。 那些世家大族也多半是此想法。即使是暮雪的外祖家也一样。她跟五阿哥闲聊时才知道,原来郭络罗氏已经向他请求过,等五阿哥返京开府,就让郭络罗氏家族的人到他府上做长史。 暮雪当时听了,心里有些不舒坦,她在京中的公主府特意设宴邀请外祖家来,结果谁都没提想要跟着她做事的。她是和硕公主,位比郡王,但即使自己的亲娘舅,也会把贝勒爷排在她前头。 可单凭她一个,独木不成林,想要做什么事,实在太难。 暮雪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你说的是,这确实是我现如今的难处。” 她温和地看向两人:“然而我相信德不孤,必有邻。你们二位不就愿意在我身边辅佐了么?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我也期待着二位将来为我带来更多助力。” 公主这般态度,明显就是将她们视作幕僚相待。 这可是从前没有的机会。 曾秋华与郑云起闻言,对视一起,默契起身相拜:“愿效犬马之劳。” “行了,犬马也是要吃东西的。”暮雪上前,一手挽曾秋华,一手挽郑云起,兴冲冲道,“正好,我之前备了黑芝麻糊粉与藕粉,说起来都是南国滋味,正巧你们来了,就一起吃。” 话题忽然从严肃转为轻松,曾秋华与郑云起都有些愣。 公主是真的叫人弄了三份黑芝麻糊与藕粉,另外热了甜牛奶赏给她们。 说是远嫁一方的公主,算起来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郑云起吃着糖水,心都柔了一分。 饮罢糖水,残留的甜意还未散去。时候已经不早,曾秋华与郑云起欲告辞,公主却忽然喊住了她们。 她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上前。 侍女手中托盘里,竟然是两个艾灸包。 暮雪拿起来,亲手递给郑云起,叮嘱道:“回去好好敷一敷膝盖,不然会疼的,明天还要赶路呢。” 很轻很轻两个艾灸包,散发着淡淡艾叶气息。郑云起愣了一瞬,双手接过:“多谢公主。” “我也听说风沙中你仗义保护人的事。”暮雪道,“这样很好,有你护着他们,我很放心。” 从公主大帐出来,两人相伴而行。今日无星也无月,夜空中是厚厚的絮絮的云层。 除了两旁点燃的灯火,没什么光亮。 曾秋华叹道:“被选中远赴漠北之时,没想到还能有如此奇遇。” “距离不是问题,最要紧的是人。”郑云起道,“公主是个人物。” “哦,与你曾侍奉的那位相比如何?” 她从前侍奉的那位,郑云起想到往日旧事,摇摇头道:“完全不同,小王爷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刚愎自负。囚父叛君,想做就做,投降了又反叛。但凡愿意听几句,凭借他从前在先帝身边做护卫的情谊,何至于沦落到这个结局,连带着我们这些人都……哎……” “而这一位——” 她琢磨了一下,道:“有些类似刘皇叔。” 这一路行来,郑云起暗中观察,公主确是弘毅宽厚之人,最难得是,虽贵为公主,她竟然奇异的没有王孙公子那种高人一等之感,反而愿意关心庶民百姓。也是奇怪,刘备是编草鞋、过过苦日子出身,可四公主却是养尊处优,不知如何也能有如此心境。 曾秋华赞同:“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相似。” 她微微有些感慨:“只是公主仁德有余,可有些时候,野蛮比仁德更有用。” “有些事需得残酷手段方才推行得下去。”郑云起道,“如今我在公主身边,不正好能补足这一点?我反正不怎么怕死,也狠得下心。” 曾秋华听到这,脚步一停,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前个儿某位姐姐还在骂我,‘做梦遇明主’,结果不过与公主打了两个照面,连商鞅也愿意为她做了?” 郑云起也是一愣:“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到,哈,还真是。” 遥遥可以瞧见陪嫁人口的帐篷,有两个孩子很兴奋地谈论着牛肉干的口味,一个说“五香的好吃”,另一个说“辣味的才香呢”! “跟着公主真好啊,有肉吃。”那个坚持五香牛肉干最好的孩子感叹道。 郑云起也笑了。 对于底下人而言,丰功伟业固然吸引人,但多少有些飘渺。她自己见过高楼起、高楼塌,因此感受更明显。 公主的手段说实话并不很高明,相反质朴得有些直白。可是,倘若跟着她,即使是最底层的包衣,也能有衣穿、有肉吃,不会随意挨打骂、受欺凌,即使在这样风沙肆虐的大漠,她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 追随这样一位公主,怎么不是一件幸事呢? 第37章 生气 晨钟响遍京城之际,一骑红尘入城…… 晨钟响遍京城之际, 一骑红尘入城门。 驿马所载的公文箱里,是四公主递给皇帝奏折与信。 康熙皇帝一瞧见那奏匣,就知道这是四阿哥教出来的手笔。这孩子递奏折递信, 总爱密封得严严实实,没想到如今四公主也学了这一手。 这一对行四的兄妹在路上相处得似乎不错, 康熙心想。 他将奏匣打开,一封信, 一封奏折。 信里写了几句家常话,比如汗阿玛我初次见识长城景色雄伟云云。家常闲话, 倒也温情脉脉。 康熙捏着信纸,瞧着这一手秀丽小字, 眉头舒展不少。 四丫头性子内敛,比起凑到他跟前说话, 借助信纸反倒更显女儿情怀些。 看罢信,他打开奏匣将奏折取出。 奏折的口吻则明显严肃许多, 全然是臣子该有的姿态。先言所见走西口之现象,再提她认为此举有利之处,可安定边地, 最后提到她想请汗阿玛赐归化城土地与她作为胭脂地,开垦田地吸纳口子内移民,所得粮食可就近供应驻扎士兵。 末了, 还附上了一张地图, 大致描绘了一下哪片地区的土地适宜耕种。 康熙翻着地图,笑了一下。 长进了,知道实地勘验之后,再言之有物的提要求了。 要些胭脂地问题不大,从前孝庄太后所生公主亦在所嫁巴林部附件有田地五百顷, 比照着这个来即可。走西口现象方才引起他的注意,值得让南书房的人讨论一番。 康熙往奏折上批了个准字。又另起了一道旨意,御笔朱字,写明了赐四公主归化城清水河沿岸四百顷田地。 他把手在玉扳指上摩挲,思索着,把兵部大臣召过来问:“如今漠北喀尔喀地区的驿路如何?” 听见这个,兵部大臣就有些为难。 那一片地带哪里有什么驿站?前些年漠北还不服朝廷呢,后来被漠西准噶尔打惨了,一路撵到漠南,方才老老实实称臣。如今战事结束不过一年,连土谢图汗并大喇嘛 春鈤 也是前几个月才回到王庭库伦。那里就能立刻变出驿站来? 不过万岁爷既然这样问了,大约就是有想在那边建驿路的想法。兵部大臣硬着头皮回答了没有,又说了一些实际困难,比如路途不熟悉啦,这一路太远建驿站得建几十个、成本太高等等。如果只是简短沟通,或许直接派人带足口粮带信过去也可。 第40章 观察着万岁爷的脸色,兵部大臣最后补充道:“……不过如今漠北归顺,确实要将建驿路之事提上议程,臣回去就召集人手考虑此事!” 康熙和蔼地点头:“知道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漠北如今连个正经驿路都没通,四公主却要到那种地方去。不由得也有些愧疚之情。 四公主呈上的地图仍摊在桌上,康熙的指尖落在在归化城的字样上,想起四公主未嫁时鼓起勇气所言,另外拟了一道旨意,让新任归化城将军寻觅合适建公主府地方。 到底是抚蒙,这张婚事是彰显朝廷对土谢图汗部的恩宠。于情于理,四丫头都得去婆家住些时日,等过两年归化城府邸建好,再让她住过去,也算是成全了他这个做阿玛的爱女之心。 当康熙的旨意从京城传出时,暮雪一行人正在穿过茫茫戈壁。 连日的劳累,骆驼的驼峰都小了些,软趴趴歪着,整匹骆驼瞧着也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有停歇喂豆饼时,骆驼才能有短暂的欣喜神气。 连向来精气神足的五阿哥也蔫了,见今日又是烈日炎炎,索性跟暮雪一起坐车。 他拿一把宫扇猛扇,仍嫌弃不凉快。 “唉,要是此时有冰用就好了。这个天气,在宫里,太后会做冰酥乳酪,冰凉凉的,浇上酸甜果酱,那滋味别提了。额娘也会做冰梅汤,吃了又清爽又畅快。” 五阿哥这么一说,暮雪也想起宜妃做的冰梅汤来,越想越渴,喊人翻出一罐盐渍梅子,同五阿哥一起分食。 “这是最后一罐了。”暮雪拿出一粒梅子,吃得很慢,试图让味道延续的更久些。 到了库伦,在商路全面繁荣之前,她估计是吃不到这盐渍梅子了。 这几日郑云起自发忙起了与商人沟通的事,她这样的年纪身份,同哪个商人打交道都方便,不至于像太监那样一看就是宫中出来的人,令人不敢多言。 她是个很灵活的性子,因前半生经历多,什么话题都能聊上两句,加上从暮雪这里支取的经费,在商人队伍当中混得如鱼得水。 范家是最上道的,不动声色帮着郑云起与其他商户熟识。 郑云起大致弄清楚后,再一一回禀暮雪。这首批去漠北的商人共有十二家,卖粮食的,卖药材的,另外还有卖丝绸布匹的、卖金银铜器的……莫衷一是,后头骆驼拉的货也是杂乱杂乱的,虽有些商户原先是卖茶或者什么出名,但或许是因为首次去库伦跑买卖,全然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基本上是掌柜估摸着什么好卖,就带什么货来,预备着看到时候卖得如何,再行调整。 先前的风沙,着实使一些商人丢了点货,他们正发愁万一未来的路若是再遇上风沙又该如何,幸而公主仁慈,准他们跟着陪嫁人口一起走。人多了,好歹也有个照应,譬如不会遇到路匪马贼之类的,前边那么多八旗旗帜,远远看见就跑了。 暮雪听过之后,怕忘,拣重要的用拼音英文简体字混合记在手记上,猛一看上去乱七八糟,以为乱写,但她却能明白。 到库伦之后,她预备将这些商人组织起来,作为她可利用资源的一部分。在漠北驿路尚未完全建立之前,这些流动的商人倒可以充当传信的一环。 另外,公主直接出面开商行这事,听起来容易让人觉得不妥,朝廷内外大臣也许会以官不与民争利为由唠唠叨叨。可若有个代理人,多了一道幌子,许多人却宁愿接受了。 那个范家,看起来有成为她明面上代理人的潜质,只是需再观察观察。 她心里想着事,吃东西的速度也慢些。吃了三粒梅子的功夫,五阿哥已经吃了十粒。 五阿哥见暮雪似有心事,又摸了一粒梅子,关切道:“你是不是跟敦多布多尔济吵架了?” “嗯?怎么这样说?”暮雪回过神,看见他吃了这么多,立刻把那罐盐渍梅子收拢在怀里,“喂喂喂,我说你口下留梅。回京你有得吃呢,好意思抢我的。” 五阿哥小声嘟囔:“这么凶难怪敦多布多尔济生气……” “谁生气?” “你额驸啊,”五阿哥道,“他这几天骑马也不说话,也不跑来找你,你没意识到?” “不是,他为什么生气啊?” 五阿哥道:“你的额驸,你问我我问谁?哎呦,感情人生气了好一阵,你一点都没觉着?” 暮雪眨巴眨巴眼,她这些天都忙着呢,还真没太意识到。 她有对他做什么不太好的事吗?没有啊,不都好好的。 为了确认,暮雪后头问了问荣儿与伍嬷嬷、赵妈妈,要他们帮着想想。 荣儿一直贴身陪着她,闻言,心里有点数,小心翼翼道:“公主,风沙那日后,额驸来寻过您一次,可是……您正忙着议事,请他回去。似乎自此之后,额驸就没来主动寻您了。” 赵妈妈在后宫浸润多年,一阵见血道:“额驸大概是有点伤心,觉得您不在乎他。” 真是稀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只在年轻宫妃身上出现,觉得皇帝忙于朝政少来看她,因此赌气。 暮雪使劲回想,想起了那时风沙,多尔济将她护在怀中,虽然此举也有可能是带着做给四阿哥五阿哥看的因素,但那一瞬间她确实因吊桥效应很感动来着。 只是后来急着她的陪嫁人口的安危,忙着忘了这一茬。 所以,他是为了这个生气吗? 暮雪觉得很新奇。 一个人,因为她没有第一时间重视他,所以生气? 敦多布多尔济瞧着不是这样容易纠结的性子啊,为了这点事生气?这反应也不像是出于联姻恩爱夫妻的考虑,那是为了什么? 她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夜深千帐灯。 多尔济在灯下,漫不经心地翻着汉语兵书,却难以完全投入进去。 这样安静的夜晚,公主这时候在做什么? 他忽然有了这个念头,然而下一瞬,却为了这个念头生气。 吃饱了撑的,想这种小事,还为这种小事生气,哪里像素日的他! 男子汉大丈夫,如何会这样小家子气! 他是生了什么毛病不成? 这个女人简直是捂不热的冰!多尔济恨得牙痒痒。算了,以后就按照该有的礼遇待她就好,旁的什么再不提! 正心烦意乱间,听见帐外蒙克欢欣雀跃的声音:“公主来了!” 多尔济下意识要起身,然而停住了,端正坐好,脸色如冰,一心只看兵书。 即使公主进帐来,他也没动,只垂眼看书,冷冷道了句公主吉祥。 “你真在生气吗?” 公主凑到他身旁,发丝垂在纸上,扰了人看书。 多尔济不说话,只是盯着她发丝遮住的那个字。以行动沉默表明他的态度。 公主又凑得近些,语调满里是笑意。 “你是真的很在乎我,是不是?” 多尔济侧过身去,不看她,冷冷道:“我在不在乎,反正公主不在乎。” 他这样侧着脸,美好的轮廓与高鼻梁全然为灯影所烘托着,因不笑,更是好看。 好像有点难哄的样子? 暮雪不信。 她忽然倾身,在他右侧脸上轻轻啄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第38章 公主来归 他未动,只是浓密的睫毛轻轻…… 他未动, 只是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春鈤 。 有一种如梦初醒的迟缓。 暮雪噙着笑意,往后退了一步,不料正在这时, 他忽然起身,书案为主人的动作“吱呀”滑动一寸。 端砚里的墨汁泼在白纸上, 多尔济已探身过来,一双大手不容置疑地将暮雪整个圈住, 贴着她腰后的掌心分明炽热,隔着软缎氅衣, 把苏绣的梅花都烙得滚烫。 一张放大的俊颜,橙红烛光在他眉骨上跃动, 平添两分妖冶与危险。 她屏住呼吸,几乎以为他要不管不顾地吻回来, 可是他没有—— 多尔济只是用灼灼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她。从她的额头, 到她的眼,再到她小巧的鼻…… 那目光好似一团暗火,从额头一路燎原到她的唇瓣。 他忽然低笑, 气息拂过她鼻尖,微微有些痒:“公主抖什么?臣可是什么都还没做。倒是您……” ……这小子打蛇随杆上的本领,真要做什么还了得。 第41章 暮雪把手抵在他胸口, 正色道:“你放开, 我们好好说会儿话。不然,我就走。” 多尔济的大手恋恋不舍,在她衣裳上的绣花摩挲了一下,方才放开。 即使是规规矩矩坐下,这人倒特意挨着她很近, 眼巴巴望着她。 暮雪有点想笑,忍住了,说:“我倒有件事要请你帮我。” “什么事,你说。” “我做了一身新衣,预备到了库伦时穿,想请你看看合不合适。” “公主穿什么都是极其好看的。”多尔济道。 “别耍贫嘴,”暮雪道,“你看了再说,我是认真的,跟我来。” 衣裳头饰很沉,单独用一个箱子装着,如今摆在暮雪的大帐之中。 多尔济跟随暮雪一起到了她的帐中。 “你先用茶,吃些点心,等我片刻。”暮雪叮嘱了一句,被两个侍女簇拥着到后间去更衣。 茶是好茶,南边进贡的大红袍,倒进铜壶里与牛奶咕咚咕咚煮沸,那清逸的气息,绝非来往草原的商人们卖的砖茶能够相比的。 多尔济大马金刀地坐着,目光从咕噜咕噜沸腾的铜壶上移开,转而去看其他家具摆件。 公主偏好浅色的细胳膊细腿的家具,据说是什么梨花木,这一帐的摆件,瞧着就清雅。凭几上摆着一面蜀锦刺绣屏风,绣的风中竹林。 她似乎很喜欢南边的玩意儿,多尔济想。 帐内的西洋自鸣钟噔噔响了两下,侍女将煮好的奶茶舀出,装在自清宫带出来的御贡汝窑盏中,递给他:“额驸请用茶。” 多尔济“嗯”了一声,接过,缓缓吹着奶茶。又见侍女摆上了两盘九宫格茶盘,一盒装着炒米黄油等传统咸味物,另一盒装着……玫瑰花?还有果干、红糖等,瞧着就知道是甜的。 说起来,公主爱吃甜奶茶这事,多尔济还有些不解。不过尝了两次,他也能接受这种奇怪的甜奶茶,摒弃偏见,其实还不错。 他捧着茶,袅袅茶香中,忽然又想起先前在生公主的气,可是现在那一点气全然烟消云散了。 多尔济摇摇头,觉得自己有一丝可笑。 公主此时并未全身心的爱上他,这件事,他心知肚明。 不过愿意花心思哄他,总归是件好事。 一盏奶茶吃完,正要续时,忽然听见窸窸窣窣响。 多尔济回头,帘子掀开,他正倒奶茶的手腕顿在半空中,奶茶险些溢出盏中。幸亏他回过神,将提壶放下,方才免去奶茶泼出来的危险。 一旁搀扶公主的伍嬷嬷笑起来,打趣道:“额驸这模样,当时成婚瞧见公主穿嫁衣,都不似这般激动呢。” 这不是废话!多尔济心想。清宫的吉服,好看是好看,但对于他而言,怎么着都是陌生的,自然少了一份新郎见新娘穿嫁衣的激动。 可是此时——公主穿的是一整套喀尔喀大礼服! 他见过她穿满人的氅衣,也见过她燕居时偶尔穿汉女衣裙,但是平生第一次,瞧见她身穿喀尔喀礼服。 此刻,她一身多尔济最熟悉的喀尔喀打扮,红玛瑙珠子与银饰坠满头,望着他微微含笑。活脱脱是从他梦里走出来的心上人模样。 “如何,我穿的还像样吗?”暮雪笑问。 多尔济上前两步,目光灼灼:“绝美。” 是真的,美得令人过目不忘。这一路走来,多尔济只觉她越来越美了。 暮雪微微歪了歪头,银饰与玛瑙叮铃铃响。 “这银冠压得脖子酸。” 多尔济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发梢。“草原的风大,得用重东西坠着。” 公主肌肤如雪,很适合红珊瑚。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库伦还有多少红珊瑚串,到时候挑最红最大的都赠给公主。 暮雪道:“抵达库伦时,我就穿这一身,如何?” 多尔济的神色有些庄重:“公主真打算穿这一身?”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身衣裳的意思。 暮雪点点头:“是,我既然嫁了你,就是喀尔喀的郡王妃,土谢图汗部未来的女主人。穿这一身不合适?” “合适,哪有不合适。祖父瞧见,也会很高兴的。”他很认真地道。 暮雪瞧见他的态度,心里也就有了数。 衣冠,永远是第一眼就能瞧清的态度。 暮雪未离京时,便让人请教了理藩院,按照喀尔喀蒙古的习俗赶制了一身礼服。翘肩蒙古袍、配布满部落特色纹路的坎肩。最与众不同的是一套头饰,状如牛角,戴满银饰与珊瑚。到了库伦,土谢图汗部的民众见着她的衣裳,便会明白这位清廷公主是尊重他们的风俗与文化的。 她既然到了那里,就得让那里的人,觉得她是自己人。 这样,他们才会爱戴她,敬重她,甚至愿意追随她。 预备穿喀尔喀礼服见土谢图汗部民众的想法,暮雪同样知会了四阿哥与五阿哥。 五阿哥对于没什么想法,只是担心她穿着这身会不会热,不过京中夏日设宴什么的,也要穿同样厚重的吉服,他便没什么说法。 四阿哥想得更多一些。“这样穿不错,抵达时你可以先穿这身初见客,而后宴席时换上吉服。” 这样,既可以表示公主对于这桩婚事的珍重以及朝廷对于土谢图汗部的看重,也能在宴席时提醒诸位台吉——四公主是代表皇家来的。 事情既然已经决定,暮雪便让针线侍女根据她的身量再稍稍修改些衣裳尺寸。 换衣裳的时候,暮雪才发现,她长高了! 不知道是不是托了多吃乳制品的福,赶在青春期的末尾,她的个子又窜了窜,虽然说比多尔济还有些差距,但在女子中并不显矮。 不只身高,身型也略有变化。 伍嬷嬷倒有些担心,觉得是不是发胖了。 暮雪反驳:“才不是胖,是结实。” 是她骑马吃肉才练出来的结实,她自己对镜仔细打量过,并没有生出什么赘肉,她瞧着镜中的自己,反倒比从前弱柳扶风的样子更顺眼些。 更像她穿越前的模样了,暮雪隐约生出这个念头。 虽然穿越了一遭,可她的模样这两世其实差不了多少,只是从前整日闷在屋里,因心情忧郁吃喝很少,因此瞧着更瘦弱些。 现在,经过一趟长途旅行,骑马、日光、奶制品与肉,以及更广阔的天地,逐渐将她养回了她自己更喜欢的模样。 暮雪久久凝望菱花镜里的自己,笑了一笑。 镜中人也朝她笑了一笑。 终于走出来了么?穿越到大清之后,漫长无望的抑郁雨季。 她的身体明明白白告诉她:是的,你走出来了。 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想落泪。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穿过大漠戈壁,历经漫长的旅程,六月初一,恪靖和硕公主的送嫁队伍终于抵达了漠北土谢图汗部的王庭——库伦。 虽然说是王庭,但实际上,库伦并不能算一座严格意义上的城市,没有城墙,也没有 春鈤 街道,连绵不绝的草原上,是连绵不绝的大大小小的毡包。 最核心的位置,是土谢图汗的王帐以及大喇嘛的寺庙。 这里的人逐水草而居,即使是王帐,也随着季节位置有细微的不同。只是前几年此地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黄教寺庙,因此台吉们的大帐多半是围绕其而设。 暮雪的大帐也会设在寺庙之侧,紧挨着多尔济的金帐。这是先遣士兵先探得传回来的消息。公主来归,自然不是什么都弄不清楚,莽莽撞撞抵达再处理。 在大部队离库伦约莫还有百里的时候,一支十几人的八旗兵已经抵达王庭库伦,向土谢图汗传达了公主一行人到底的预计时间。 四公主、四贝勒爷与五贝勒爷三位贵人抵达库伦,自然是一件大事。 连即将要举行的那达慕大会,也只能为此让路,延迟几日。 土谢图汗下令,所有台吉皆需盛装相迎,给足了清廷面子。 抵达那日,日光正好。 暮雪坐在轿中,几分忐忑几分兴奋。 帘外,多尔济的声音响起:“公主,准备好了吗?” “嗯。” “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他斩钉截铁道。 暮雪出轿,将手伸向他:“好。” 多尔济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他穿着与暮雪同色的礼服,两人站在一起,恍若一对璧人。 她的掌心微微有些出汗,多尔济察觉道,小声说:“放心,他们会喜欢你的,就像我一样。” 第42章 暮雪只是笑笑,没说话。 踏着日光,暮雪一步一步走到队伍最前头。 黑压压一片,都是喀尔喀服饰打扮的人。 夏日的风吹过他们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 寂静了一瞬,当他们看清了清廷公主身上的服饰,人群中迸发出激动的议论声。 一位老人率先跪下,连带着一大群人纷纷跪下,口中欢呼着“恭迎公主千岁”。 第39章 敬酒 盛大的相迎,还有一大群人载歌载…… 盛大的相迎, 还有一大群人载歌载舞,唱着吉祥如意的民歌曲调。 跳舞的不仅女子,亦有不少肩宽膀圆的汉子, 脚踏在地上,一片豪迈气质。给暮雪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尚且矜持, 身旁的多尔济已然激动起来。 终于回家了! “敦多布多尔济,你终于带新娘子回来了!”一个络腮胡子大叔迎上前来, 哈哈大笑。 “是,回来了!”多尔济侧首同暮雪介绍, “这是我的舅舅朝鲁。” 在路上,多尔济曾与她介绍过, 舅舅朝鲁是多尔济在土谢图汗部最熟悉的亲人。朝鲁作战勇猛,乃是土谢图汗麾下一员大将, 在征讨准噶尔时也出了不少的力。 暮雪笑了笑,同多尔济一样喊他, 说:“舅舅好。” “好好好,”朝鲁笑得络腮胡子都在打颤,“我妹妹若能见你, 也一定欢喜。来,可汗正在王帐中,只等你们来饮下马酒。” 一行人移步, 骑马径直往王帐去。 暮雪骑在马上, 专注瞧着周围的一切。 虽不似紫禁城般以重重宫墙作为界限,土谢图汗的王帐亦有自己的禁卫森严。最外一圈是连接不断的士兵白帐篷,以粗壮绳索相连,间或有岗哨长戟、严密圈住了王帐之内的地界。 众人行至绳索前,可以瞧见许多木制带刺拒马杆。 朝鲁翻身下马, 冲着四阿哥、五阿哥与四公主一抱拳:“诸位贵主,按规矩,进入幔城皆需下马。但各位是从清廷远道而来的贵客,可汗特意嘱咐,四贝勒爷、五贝勒爷以及和硕公主可骑马至王帐前,只是其余人等,要麻烦下马走进去。” 土谢图汗是万岁爷封的亲王,论爵位这里的人没有大过他的。 四阿哥淡淡道:“也是情理之中。” 他发了话,其余随从纷纷下马。 暮雪身侧,多尔济也利落地翻身下马,冲着她一笑:“我们确实是这个规矩,正好,我可以帮你牵马。” 他牵过缰绳,缓缓地引暮雪进入幔城。 行了一会儿,遥遥瞧见王帐,帐前分列六杆长戟,各有勇猛岗哨守卫。 王帐之前,铺有一大片毡毯。毡毯之上,摆有几张长案,不知是何作用。暮雪正思量着,忽闻一声马头琴响,紧接着四胡与火不思等乐器齐鸣。 苍劲雄浑的乐声中,时年六十四岁的土谢图汗被部下簇拥着出来。 他生得颇为富态,背着手笑道:“贵客至,请饮下马酒。” 声音一落,立刻有侍女走出,将雕花银酒杯并马奶酒坛放置在长案上。 土谢图汗依次斟酒迎客。 到暮雪时,她学着先前四阿哥五阿哥的动作,先蘸酒敬天,敬地,再敬祖先,最后饮下马奶酒。 她把银酒杯杯底向土谢图汗亮了亮,一滴不剩。 土谢图汗笑起来:“我家小子,一路上未曾冒犯公主罢?我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敬着公主。” 多尔济闻言挑眉,笑道:“那当然,公主说东我不敢往西。” “谁要你说话了,我听公主说。”土谢图汗抬手拍了他肩膀一下,“之后,他若敢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打他。” 暮雪笑道:“没有,额驸待我很好。” 土谢图汗点点头:“那就好,来,进帐来说话。” 一进王帐,倒也同进了宫殿差不多,地上皆铺着软软的毯子,因夏日天热,能敞开的窗金敞着,细微的风拂面,说不上闷。 前边议事的厅堂当中一把牛角大椅,侧边挂架上悬着一张虎皮,估计冬日是铺在椅上的,因夏日天热,如今便悬挂起来。 土谢图汗在那把大椅上落定,与四阿哥、五阿哥寒暄起来。问一问康熙皇帝的身体是否安康,关心一下他们过来的路上是否遇到什么麻烦,再感谢一些清廷对于土谢图汗部的重视,愿意将公主嫁过来。 都是些客气的场面话。 在这样人很多的场合,若非必要,暮雪向来话不多。她只是静静坐着,观察着帐中的一切。 大帐里的座位排定,左侧尊位留给了远道而来的清廷贵客,右侧则坐的是土谢图汗部的贵族。右侧第一位是当仁不让的是敦多布多尔济这个未来继承人,而第二张桌则坐着一个因眼袋较重,显得有些阴郁的中年男子。 暮雪想了想路上多尔济同她说过的情况,这一位大概是多尔济的叔父,土谢图汗的次子阿海。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阿海抬头看向她。 啊,看人家被抓到了。 暮雪有点尴尬,讪讪笑了笑,低头拿一节奶酪棒吃。 供王帐食用的奶酪,品质自然是漠北最好的,奶香浓郁。 吃了两块,土谢图汗与四阿哥他们也寒暄完毕。 四阿哥道:“不知大喇嘛何在?” “他在寺庙呢,诸位正好可以去看看。”土谢图汗招呼多尔济,“你带贵客去。” 多尔济答应一声,领着几人出王帐,骑马往寺庙去。 远远的瞧见一座新建的庙宇,被其余佛帐围在其中。 原先这里的庙也是以帐幕的形式存在的,躲避兵祸那段时候,大喇嘛前往京城待了几年,与康熙皇帝与太后都曾探讨过佛学,也看了不少京城内外的寺庙,对于那边的庙宇很是欣赏。回来后,便主持建寺。 只是到底此地距离遥远,石材之类的跟不上,因此现在只有一座大庙差不多完工。外边的一排白塔格外新,洁白如雪。 大喇嘛与土谢图汗是兄弟,如今有了年纪,兄弟的样貌看起来越发像了。 他笑眯眯地给暮雪献上哈达:“祝公主在这里幸福安康。” 两位重要的掌权人都打过招呼过,天色也暗下来,盛大的接风宴在黄昏时拉开序幕。 以肉食为主的盛宴,烤全羊与烤全牛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多尔济担心暮雪吃不惯,从前在京中,她吃得可精细了,这种有点粗犷气质的美食似乎吃的不多。他便拿着一把小银刀,将手把肉上的肉一丝一丝剔下来,装在碗中。 几个蒙古台吉瞧着他笑,打趣道:“诶呦呦,敦多布多尔济现在这么讲究了!” 暮雪倒有些不好意思,悄声说:“没事,我拿着吃一样的。” “嗯,我剔完这根。”多尔济全然不在乎,只冲着那几个人 椿日 道,“谁教我好命有公主做妻子呢,你们想也没有。” 暮雪夹了一筷子羊肉,一边吃一边笑。 对于多尔济的这份坦然,她是很受用的。 本地的宴饮,没有酒是不成的,最多的是马奶酒,也有白酒,还有为暮雪这样的女客特意准备的甜些的果酒。 土谢图汗的次子阿海端起满满一碗酒,敬四阿哥和五阿哥:“这碗酒,敬三件喜事。第一件,敬我喀尔喀漠北喜遇明主;第二件,敬我们的主子爷宰了准噶尔那狗娘养的噶尔丹,让咱们能重回草原放牧;第三件,是主子爷将美丽的女儿嫁给我的侄儿,并且让两位少年英雄护送来此。为了这喜事,我干了!” 阿海说着这话,眼神却注意着土谢图汗。瞧见父亲满意的弯了嘴角,他也笑起来,一仰脖,连饮三大碗。 朝鲁原本就挨着多尔济坐,见此情景,皱着眉在多尔济耳畔嘀咕:“他倒会出风头。” 这些话明明该多尔济说更合适! 暮雪也在一旁,听了个正着。心想看来这土谢图汗部的风也未曾平静过。 多尔济不置可否,只道:“叔叔是这个性子。” 这样冠冕堂皇的祝酒理由,四阿哥和五阿哥推脱不得,也只得一碗一碗酒的吃下肚。 这还不够,左一个“听说您新封了爵位,这是大喜事,来来来,吃酒。” 右一个“听说您侧福晋养了孩子,这也是喜事,再吃一杯。” …… 他俩到底是京城里养尊处优的阿哥,论拼酒,如何拼得这些把酒当水喝的人,很快,脸上便有了醉意。 暮雪在旁边看着,把筷子一放,有些坐不住了。 真让四阿哥与五阿哥吃醉了,万一出丑,那丢的可不止是他们的脸! 她欲随便寻个什么理由,例如收拾行囊、旅途劳顿等,让他们到此为止。正欲起身,手却被多尔济按住。 第43章 他捏捏她的手,笑了笑:“我去。” 说完,多尔济换了一个海碗,倒了满满一碗酒,踏步出去:“叔叔没喝尽兴啊?来,陪侄儿喝一个。” 阿海瞥了他一眼,呵呵笑:“行啊,只怕侄儿在京城呆久了,学了些贵人的习惯,吃不惯咱们草原的酒的。”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多尔济伸出酒碗,与阿海一碰杯,酒碗相撞,碰撞间,洒出好些酒来。 见多尔济与阿海拼酒,四阿哥与五阿哥暗自松了口气。 周围人的气氛倒是热烈起来,见着喝完一碗就喝彩,还有鼓掌的。 暮雪看着,眉毛倒皱起来。 这群人简直有毛病,小酌怡情便算了,非要这样比赛一样拼酒。 若是她是宴席的主宾,她非得把这些酒全换成奶茶不可! 还在拼酒。 多尔济年轻,又不似阿海之前喝了那么多酒,几大碗酒下去,仍面不改色。 阿海倒不行了,看着就是一副想吐又硬撑的样子。 多尔济观其形容,就驴下坡,最后端起一碗酒,却是敬土谢图汗的。 “这杯酒,敬英明的可汗,感谢您数年的辛苦,我们才能安然在此畅饮。” 他趁着上前敬酒的功夫,低声道:“祖父,差不多就好了,真醉了回头会生气的。” 土谢图汗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孙儿,亲昵地骂了一句“狡猾的小家伙”,然后举杯起身:“来,再饮最后一杯。敬长生天!” 众人一起举杯:“敬长生天。” 第40章 萤火 暮雪的大帐,就设在多尔济大帐的…… 暮雪的大帐, 就设在多尔济大帐的旁边,处于王帐之东的位置。 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公主,在重返故土扎帐时, 土谢图汗便特意空出了这一大片,专门候着她来。毕竟公主下降, 在整个漠北也是头一次,不是其他部落, 偏偏是他们土谢图汗部,足以见皇帝的恩宠。相应地, 土谢图汗部也会拿出足够的尊重给这位公主。 在公主与贝勒爷们宴饮之时。公主随行的部分侍女太监并后头的陪嫁人口,便先行到这里扎帐。 伍嬷嬷并掌事太监都跟着公主身旁, 赵妈妈领命先来主持大局。 头一件自然是在随行士兵们的帮助下将公主大帐安好,接下来就是各自的小帐的安设。 因为都知道是到了地方, 底下人都愿意选一块好地方扎帐,多多少少有些争执, 动作就有些慢。 赵妈妈一面盯着公主大帐的摆设,一面又要关心那头太监侍女们的帐子,还有几个陪嫁不知从哪里攀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怂恿同乡太监或出了五服关系的侍女,想绕过陪房掌事找个好地方。 人多,事情也多, 乱糟糟的。赵妈妈吵得头都是大的。又偏偏领来了许多蒙古侍女, 说是土谢图汗赏的女奴,来伺候公主的。 一时间、蒙语与满语与汉语在营地周围萦绕着,不好容易扯麻纱扯清楚了。提前退了宴席的长史穆森过来一瞧,立刻把赵妈妈喊过来:“这样扎帐不行,怎么陪嫁人口的帐子到老远的外头去了?” “可是从前, 在京里时他们都是在郊外的,公主喜静,这些人个个拖家带口的,若离得近了,怕饶了公主清净。”赵妈妈分辨道。 “此一时彼一时,”穆森甚少插手管事嬷嬷做的决定,这时候却格外坚持。“要他们拔帐,重新迁到里公主大帐近侧的外圈。” 他背着手,严肃道:“这是在异乡,自己人,一定要团结在一处。” 要是真在京城,自己的地盘上,他这个长史早躲回家去找清净了。可是这里是漠北,全然陌生的土谢图汗部。等贝勒爷并八旗兵一走,整个草原上满打满算他们的人不过两百!是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还分散在各处? 公主就不说了,身份尊贵,怎么着额驸和土谢图汗都会保着。然而他们这些公主属人,万一零零散散住在外头,和当地贵族起了冲突,那麻烦就大了。 这一说,赵妈妈立刻领悟。“怪我,忙起来都没想到这一茬,我这就叫人挪动。” “你稍等。”穆森想起刚才吃酒时见着侍卫黄忠在那里四处攀交情,便喊了另一位有品级的侍卫佟守禄,要他领着十来个护卫跟着去。 八旗子弟兵是不会跟着留下来的,在京中时,公主府另外招募了五十个游兵散勇充作护卫,这一路上奉公主之命,这些半路出身的护卫都由黄、佟两位御赐侍卫领着,与八旗兵一起同吃同住同训练,几个月下来,瞧着也有个样子。这时候刚好派上用场。 佟守禄一听,二话不说挎着剑就点人走。 有着他这张黑脸压阵,并十几个佩刀护卫,拔帐再扎帐的速度快了许多。 月至中天,宴席散。 暮雪瞧着人一路将四阿哥、五阿哥各自送回帐。又嘱咐他们的随从夜里值夜务必要警醒些,好好照顾贝勒爷。交待了一番,方才预备回自己的大帐。 多尔济在星空下等着她。 “安顿好了?我们回家去。” 说到我们回家几个字,他的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仿佛数年前同样美好静谧的夏夜,额吉与阿爸喊他回家一般。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让他说“我们回家”了。 暮雪点点头,方才多尔济出头劝酒,她并四阿哥、五阿哥都领他的情。虽然回家两个字对她而言有点变扭,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如何能称得上家?但瞧着多尔济似乎兴致很高,她便也没驳他,只是说:“好,我们回家。” 草原夏日的夜晚,极其安静,只听见风与零星虫鸣。 暮雪心里一会儿琢磨着宴饮时所见,一会儿惦记着她的陪嫁人口是否安定好了,偶然间瞥见多尔济,他也正出神,嘴边擎着淡淡笑意。或许是回忆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在想什么?”暮雪问。 多尔济却问她:“你瞧见了那边的萤火虫吗?” 暮雪勒马,眯着眼仔细瞧,远处当真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大约就是萤火虫了。 她看了一会,轻轻拉了拉缰绳,白马缓缓地走。 “很好看。” “确实,”多尔济道,“小时候,有一次我跑出去玩,特意甩开侍卫的那种,结果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沿着几只萤火虫的方向走,正巧遇上了举着火把来寻我的阿爸。” 暮雪颇有经验 地问了一句:“你要挨打了,是不是?” “我当时还真怕呢,”多尔济道,“阿爸生气起来挺可怕的,我瞧他脸色不好,当即调转马头往回跑。” 这人真是,打小就淘气。暮雪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笑出声来。 多尔济也轻轻笑起来。 “结果被追上了。本来嘛我那时候年纪小,跑马跑不过我阿爸。”他微笑道,“追上了,阿爸也没打我,他只是说——敦多布多尔济,你额吉怕你找不到家都哭了。” “我额吉是个很英勇的妇人,她年轻的时候,徒手杀过狼。”说到这里,多尔济换成单手控马,从衣领里掏出一枚狼牙。 “这个就是她给我留下的,还有一把刀,现在属于你的。” 他把那枚狼牙吻了吻,重新收进衣领:“在此之前,我都没见过她落泪。听见她哭,是很惶恐的。” “后来,额吉听到消息赶来,也没对我说句重话,只是说,‘我们回家吧’。”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怅然地笑笑。 暮雪知道他未说完的结局,又想起刚才他同自己说的那句,“我们回家”,一瞬间心潮微荡。 他们骑着马缓缓前行,谁都没有说话。直至瞧见他们俩的驻地。 多尔济的大帐与暮雪的大帐,沉默着并列在夜色中。外围亦有一道小幔城,有帐篷与士兵驻守,今夜总值岗的是暮雪熟悉的人,蒙克。 他瞧见二人归来,高兴道:“主子和女主子回来了!” 立刻有人往里通传,让侍从们做好准备。 时间太晚了,不便去多尔济的大帐看看,也不便让他进自己的大帐。 因此暮雪同多尔济说:“我那里估计乱糟糟的,就不请你进去坐坐了。我先回去休息了,晚安。” 多尔济点头:“明日也没什么要紧事,估计着贝勒爷们醒来的也晚,你好好休息,多睡会儿也没事。” “我知道,若明日赶得及,我们可以一起用早点。” 多尔济笑了:“有公主这句话,我一定赶得及。” 两人分别走向各自的大帐。 先前过来安顿的赵妈妈领着人出来迎接,简要讲了一下情况: 第44章 “……总归是先扎帐完毕安顿下了,其余行礼等日后慢慢收拾。” 暮雪带来的百余人陪嫁,在外城扎帐,在靠近她大帐的那一侧的幔城之外。公主长史、侍卫并总管太监嬷嬷侍女等人之帐,皆在大帐周围,小圆圈一样包裹着她。 暮雪看了一圈,点头:“这样不错。” 赵妈妈也不居功,笑道:“是长史大人吩咐这样安顿的。” 长史穆森?这位爷终于肯管点事了?暮雪换顾了一下远处自己人大大小小的帐篷,想着她那位长史虽然爱躲懒,但在大事上还是比较稳当的。 她又问:“那些旅蒙商呢?在哪里安顿。” “那位叫云起的,向我禀报说这些商人出于安全考虑想要和我们陪嫁人口尽量挨着,便先让他们在陪嫁人口对面那一处扎帐了。” “这样很好。” 说话间,暮雪在随从的簇拥下已走至大帐前,惊讶地发现,她的大帐周围竟然种了一圈金莲花,正在夜风里轻轻摇曳。 她驻足,久久凝望。 一个瞧着就是蒙古侍女模样的圆脸女孩上前来,笑着向她行礼:“听说郡王妃喜欢这花,郡王就提前派人来传信,叫人种满了。” 月夜下的金莲花,很轻易地勾起了她关于多尔济骑马越过河流采花的回忆。 她伸手采了两束花,带进大帐,寻出从宫里带来的御造白瓷瓶,装好,摆在床榻前的香几上。 菱花镜前坐定,荣儿领着侍女帮她卸头饰,换寝衣。 暮雪问:“外头似乎瞧见一些蒙古女孩。” “她们呀,说是土谢图汗和额驸担心您使唤的人不够用,送过来的侍女。” 暮雪望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有另一个她,重影相叠。 她平静地吩咐:“先让她们在外间伺候,不许到里间来。” 荣儿将她鬓边最后一支玛瑙簪取下。 “嗻。先前赵妈妈是这样交代的。” “这样就好。” 换上丝绸寝衣,料子贴着肌肤,水一样的凉。暮雪卧在榻上,荣儿将帷幕放下,她最后瞧了一眼香几上的金莲花。 花开极妍,很美。 可是暮雪却无端想起方才那个陌生蒙古侍女的话——她称呼她为“郡王妃”,而不是“公主”。 辗转反侧,她颇为烦躁地拉开床帘,瞪着那金莲花,心里头隐隐有些悲哀。 到底是政治联姻,他们中间牵扯着千丝万缕,暗潮涌动。她曾经少女情怀所期盼的纯粹的爱,怕是很难有了。 第41章 芝麻杏仁糊 第二天,暮雪醒来时,天光…… 第二天, 暮雪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昨天那一套大礼服实在压得人脖子疼,暮雪换了一身用淡紫色宫绸制成的蒙古袍, 简简单单梳了两条长辫,戴上珍珠小帽。 这样一身走到外间, 几个蒙古侍女都悄悄看她。 虽然说不是传统的穿搭打扮,但是郡王妃这一身袍子, 还真好看呢。这样有光泽的绸,真稀罕。 暮雪注意到这目光, 微笑着就近问一个蒙古侍女:“你觉得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那圆脸女孩猛地点头:“好看!我看过那么多……” 她本想用蒙语称呼的,但想到来之前, 年长资历深的侍女反复强调过,爵位之类的要遵从清廷的叫法, 于是硬生生改了口。 “我看过那么多福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袍子呢!” 暮雪听了, 若有所思。 她的陪嫁里可有好多匹丝绸,都是贡缎贡锦,随手拿出一个, 都是来往草原的商人手中难以出来的好货色。土谢图汗的原配已经不在,但尚有几个宠妾。一人送些,也算结个善缘。多尔济那位叔叔的福晋也可送去一些。 转身就用汉语吩咐伍嬷嬷:“回头把带来的缎子理出几匹, 用盒子装好, 当做见面礼。” 在此间对于这些普通侍女而言,汉语还是有点加密效果的。伍嬷嬷立刻领会,下去准备。 暮雪简单问了那蒙古侍女几句话,原来这些女孩中许多是出身牧民家的孩子,前两年战乱, 连带着家中的牛羊草场都损失不少,便把家里的一个女儿卖了换草料钱或新的羊羔子。 她们这一批过来的,共有十二人。来之前由土谢图汗的侧室手下的侍女调教过些日子。 “那么你的名字是?” 那圆脸侍女抬头,受宠若惊:“我叫吉雅。” “吉雅,很好听的名字。”暮雪道,“我从前在宫里,也见过一位极其聪慧的蒙古侍女,我们叫她苏麻喇姑。草原养出来的女儿,都好着呢。” 被贵人这样夸着,吉雅因激动涨红了脸。 这些蒙古侍女得有人看管着,暮雪想到原来在京中负责照顾多尔济起居的康嬷嬷。如今已经回到漠北,康嬷嬷少了一桩大差事,正好可以来管这些女孩子。 暮雪问:“康嬷嬷何在?” “奴才在这里。” 康嬷嬷原先安静站在门口,乍闻公主唤她,立刻出来。 暮雪吩咐她道:“就由你统一看管这些新来的女孩子吧,吃的用的和咱们的普通侍女看齐,也不许排挤人家。” 送到她身边来,也就算她的人了,正好她也需要一些熟知本地情景的人。即使如今初来,一些要事还得防着她们些,静观人品,但不妨摆出个好态度。 简单交代两句,延喜太监来报膳食已经准备妥当。 “那就传膳吧,”暮雪道,“知会额驸一声。” 太监抬着膳桌前脚进来。紧接着,多尔济也后脚进帐来。 他看见暮雪便笑:“我真 椿日 是有福气的人,每天都能欣赏公主的美。” “少贫嘴了,”暮雪抿了抿嘴,“对了,谢谢你种的金莲花。” “既然谢我,那就让我多吃两天公主的早膳好不好?”多尔济在她身边坐下,驾轻就熟。 还没等暮雪开口,他又道:“公主就当可怜我,吃惯了您这里的点心,草原上的厨子可难捏出来这么精细的。” 又不是没送给他吃过,每顿都不落的好嘛。暮雪看破不说破,只是点头答应。 多个人多双筷子,况且相处这些时日,她渐渐发现多尔济陪饭的一个好处。他的长相不赖,秀色可餐,吃到好吃的,一双眼就亮亮的,瞧着就觉得:他吃得东西好香啊!不知不觉间,就让人能多吃下半碗饭。 “禀公主,四贝勒爷、五贝勒爷来了。”延喜忙着跑进来禀告。 才来禀告没多久,就听见了五阿哥的声音。 “好香啊,四姐,你又弄什么好吃的了!” 五阿哥动动鼻子,指着膳桌上的竹蒸笼道:“这个香!” “荣儿,给两位爷拿碗筷来。” 暮雪一边吩咐,一边起身将竹蒸笼揭开:“你倒鼻子灵,新试验出来的羊肉烧麦。” 各地的烧麦做法不同,有些包糯米,有些包肉。这羊肉烧麦,是用薄若蝉翼的面皮,将细嫩羊肉包裹起来,上笼一蒸,满满的肉香。 五阿哥咬破一个羊肉烧麦,滚烫肉汁流出来,弄得他蛇一样嘶嘶嘶地,却仍坚持着吃完了。 “这个好吃!怎么想起让厨子做这个。” 暮雪笑笑:“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到了这,有些从前吃惯的点心,难得弄来原料。我便想着让厨子尽量用本地的食材做些吃食。” 四阿哥拿筷子的手一停,看向微笑的四妹。 这一路相处,他完全觉出了四妹的敏感性子,有些心里的想法总爱藏着掖着,只是很浅的透出来一瞬。例如此时,说的是吃食,但又何尝不是其他? 到底,是要留她一个人在这异乡。 他因此皱了皱眉。 五阿哥倒是没觉出什么,又夹起一只羊肉烧麦,赞道:“回宫后,我也让厨子做。这个太后一定喜欢!” 暮雪把筷子在羊肉烧麦的顶皮褶皱上轻轻拨着,语气平静:“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五阿哥烧麦还没咽下去,四阿哥开口道:“三日后。” “这么快?” “四姐,我们也想多待几天。”五阿哥终于赶着把烧麦吃完了,解释说,“只是要趁着秋日赶回京,还有许多事等着做。过年前汗阿玛大概有其他的事需要我们分忧。” 暮雪点头:“确实,若是天气冷了,下雪,路不好走。” 四阿哥又看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兄妹几个用完早膳,由多尔济领着,去见土谢图汗。 复又进王帐的时候,暮雪注意到,四阿哥竟然刻意落后了一步,让她走在最前面。猛一看上去,仿佛是她领着两个小弟出街一样。 第45章 一开始,暮雪拿不住这位哥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是当落座之后,她知道了,他是特意做出这副模样的。 满满一帐的漠北贵族,甚至连车臣汗和札萨克图汗部也特意派遣人过来,迎接远道而来的清廷贵客。 暮雪照旧静静坐着,昨夜睡得不安稳,阴天的大帐,蒙语寒暄的嗡嗡声催人犯困。 她半阖半张着眼,桌上的银碗却被拿了起来。 大约是侍女添奶茶,暮雪没太在意。 盛满温热奶茶的银碗放在桌上,轻轻一声响。她抬眸,瞥见那放银碗的手竟然带着一个玉扳指。 一霎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这些人里有带玉扳指习惯的只有—— 她猛地一侧首,果真是四阿哥! 素日里,他很是有点傲气,又因为在年岁上比暮雪稍长些,在她面前一直是兄长模样。还曾经训斥过她。 结果这时候,四阿哥亲手给她沏奶茶,还一副恭敬的模样端到她手边,哪里有一点平时端着的冷傲兄长样子? 暮雪着实震惊了。 不是?她是获得了什么金手指吗?王霸之气大开到四阿哥也愿意做仆人伺候妹妹了? 嗡嗡的交谈声忽然一静,对首几位台吉彼此交换眼神。 四阿哥倒浑然不觉一般,慢条斯理地将奶茶倒好,重新回到座位,一掀袍角,复又端正坐下。 土谢图汗目光从奶茶碗扫过,笑道:“四贝勒爷倒是和四公主关系很好。” “向来如此,”四阿哥淡淡道,“即使是汗阿玛,也十分疼爱四公主。” 五阿哥后知后觉,抚掌道:“对!整个宫里,从太后到汗阿玛,都把四姐当成掌上明珠。谁都不敢给她气受!不然,太后和汗阿玛准饶不了他!” 言外之意,整个清廷都特别重视礼遇四公主,你们这些人欺负她一个试试。 土谢图汗抚一抚胡须:“如此尊贵的四公主,漠北也绝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敦多布多尔济,你说是不是?” “是,”敦多布多尔济起身抱拳,凛声道,“除非我死,不然谁也不能折辱公主。” 四阿哥笑了一下,语气耐人寻味:“若如此,汗阿玛和我们做哥哥弟弟的,也能稍稍安心些。” 土谢图汗大笑起来:“请主子爷尽管安心。我会疼四公主比敦多布多尔济还多。” 暮雪端起奶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眶。 让女儿姐妹抚蒙是真的,可偶尔的温情也不全是假的。 她低头浅呷了一口咸奶茶,不像是喝奶茶,倒像是喝了一碗黑芝麻拼杏仁糊,一半是黑、一半是白,调羹搅和在一起,混在一处,难以分清。 土谢图汗笑吟吟道:“公主远嫁来此,虽主子爷已有厚厚妆奁赏赐,但我们也准备了一些心意。” 他伸手比了一个数:“二百里牧场以及一万头牛羊,作为我们送给公主的见面礼。” 这倒是意料之外,暮雪放下银碗,目光与四阿哥、五阿哥交错。 四阿哥微微颔首。土谢图汗这手笔,也是为了展现对于清廷的忠心了。 这情景总觉得有些眼熟,暮雪瞥了一眼多尔济,心想他确实是土谢图汗的嫡孙,这豪爽的态度原来是从爷爷身上习得的。 她起身,向土谢图汗表示感谢,态度不卑不亢:“多谢大汗。” 管他是什么目的态度,到她口袋里的就是她的,暮雪已经修炼出一种态度,即使是糖衣炮弹也要把糖衣吃下去,炮弹打回去。 于是谈笑风生间,她又多了二百里地的牧场以及一万头牛羊。 这倒是件好事。 第42章 离离原上草 接下来几日,暮雪享受了一…… 接下来几日, 暮雪享受了一段满洲姑奶奶抖威风的时光。 四阿哥做事一向力臻完美,既然打定主意给妹妹抬轿子,做事便要做全套, 此后的每一步就当真万分注意,处处留心。暮雪简直收获了一张“康熙体验卡”。他如此表态, 敦多布多尔济更是鞍前马后,全然的周到。连带着其余蒙古台吉也对她愈发恭敬。 无论去到哪里, 她都被簇拥着。 深入漠北一趟,巡视塞上也是理所当然。 巡视漠北驻地时, 她翻身欲上马,鬓边金钗忽然坠地。还没来得及俯身, 已经有四五双手同时探向那金簪,争着拿起来。 她坐在金马鞍上, 瞧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原来能令这些男子折腰的, 不一定是美色,更可能是权力。 这倒让她忽然想起穿越前所见的一幕,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 一个领导模样的大姐想要拍照,方才还在不耐烦地跟老婆抱怨“男人就是不会拍照,我能给你拍已经很好了”的男下属, 余光察觉到领导动作, 立刻三两步凑过去,笑容可掬。 “领导,这边光线好,您朝这边,我给您拍。” 旁边还有两三个下属, 有自觉拿包的,有指挥怎么拍好 椿日 看的,还有专职夸奖的。一个个忽然懂事细心的不得了。 终是一个离得近的小台吉抢先拾起了金钗,满脸堆笑,双手捧着呈上。 旁边的四阿哥道:“掉在地上,仔细尘土沾染公主,重新拿一个。” 太监延喜机灵,腿一动往大帐跑,没多久气喘吁吁地抱来一个紫檀匣子。一掀开,金光灿灿迷人眼,拿个递钗的小台吉向里瞧了一眼,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八九只金钗金簪!皆是精妙绝伦,一望就是只有御造工匠才能雕琢出如此佳物。 暮雪撇过头去,有点好笑,这个延喜,直接把宜妃给她的一盒陪嫁抱出来了,真是…… 随意挑了一只钗戴上,暮雪骑着白马,身后百余骑从之。 远远的有牧民瞧见这一场景,都连忙跪地行礼,顺便偷瞥一眼领头之人。叫这么多台吉竞相跟着,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万众瞩目的感觉,竟然奇异的不错? 暮雪骑行着,忽然心血来潮,手中缰绳忽然勒紧,马儿停住——顷刻间“吁”声一片,随行之人也紧急停驻。 她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但也只是一瞬。 这是借来的势头,但是她总会将这变为独属于她的,牢不可破的一副依仗。 在库伦之北走了半日,暮雪一事,因问道:“张诚何在?” 传教士张诚扬声道:“在这里。” 他一手驾驭着马儿快快上前,一手拿着个指南针,估计是在为绘图做准备。 暮雪执起马鞭,朝着北方:“再往那边去,是不是就要到罗刹国?” 张诚把指南针换了一个方向,道:“是,估摸着有十天的路程能到,前些年我们去谈判的时候,回来是原来是想这么走的。” 四阿哥问:“是那一年谈尼布楚条约?” “就是那一年,”张诚说,“本来快走到这边,忽然听说准噶尔攻打喀尔喀,于是索额图大人领着我们绕弯走了。” 暮雪环顾身后的多尔济:“现在罗刹人应该没有来边界越界吧?” 多尔济犹豫了一瞬:“我还没来得及去北边看,舅舅,你知道吗?” 朝鲁道:“上两个月我领人跑了一趟,没瞧见什么人烟。前两年不打仗么,也许人吓跑了还没反应过来。” 暮雪没再说什么,复又启程。 心里倒分析起来这些事的关系。汗阿玛当时是如何考虑的呢?准噶尔与喀尔喀开战之际,与沙俄谈判。大约是为了将这一边安定下来,以便全神贯注对付准噶尔。同时也可给喀尔喀一个态度,望他们早点臣服。 这样说起来,喀尔喀是否当时还摇摆过?被准噶尔打成这样,北上还是南下,总归是个问题。 休息时候,她暗自将自己的想法讲与四阿哥听。 四阿哥点头道:“你想的方向大致不错。他们当时或许真犹豫过,但是臣服我大清总好过于那罗刹,反正康熙三十年左右的样子,大喇嘛就已经在宫里面跑动了,你是一向不太理佛事,所以才不清楚。” 那时候他的养母佟佳氏皇贵妃新亡,四阿哥很是伤心了一阵,为养母烧香拜佛,偶尔也能瞧见那位大喇嘛。 暮雪若有所思:“四哥说得多,我该在佛事上操些心,回头我就在大帐里设一个小佛堂。” 看来这大喇嘛对于漠北局势而言当真十分要紧,他选择了南下进京,喀尔喀也随之归顺臣服。 进什么庙,念什么经。 她既然有心在这好好过,总得有个态度。 四阿哥看着她,全然懂了她在想什么,不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想的这些事。哪里把自己当新嫁娘啊,简直是像这里新来了一位封疆大臣。” 第46章 “那有什么不好的,”暮雪也笑,“权当是我为汗阿玛守边疆喽。再说了,草原上日子漫长,我总得找点事做。” “算了,反正我说了你也是阳奉阴违,”四阿哥笑着摇摇头,“天高皇帝远的,你没规矩就没规矩吧。只是注意分寸。” 暮雪很乖巧地点头:“我知道的。” 四阿哥看看天色,道:“等明天天明,我们就要走了,四妹,我能帮你的,也就这几日,以后你得自个儿好好珍重。” 暮雪听出他语气中的真诚,起身,向四阿哥行了一个宫礼。 “多谢四哥这一程的包涵,我在草原上,会为你、为五弟、为汗阿玛等骨肉至亲祈福的。” 天明之际,草原氤氲在一片白茫茫雾气里。 八旗影影绰绰,在雾气里飘荡着。 临到走了,一向开朗的五阿哥却沉着脸,叮嘱多尔济:“敦多布多尔济,你一定好好照顾好我四姐,她万一有一点不舒坦,爷横跨整个草原也要来揍你。” 说着,还举起手来攥起个拳头给多尔济瞧。 多尔济道:“放心,五贝勒爷,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骑着马上的四阿哥提醒道:“行了,老五,你已经威胁他很多次了。” 五阿哥最后扬了扬拳:“反正你要记住。” 然后恋恋不舍地同暮雪道别:“四姐,那我走了。” 暮雪望着他,这一幅格外孩子气的举动,让她笑起来。 从她决心振作以来,五阿哥这个弟弟总是以最热心的态度帮她。 暮雪忽然张开手,抱了五阿哥一下。 “谢谢你,五弟。以后的路,我会自己好好走的。” 五阿哥强忍着泪,嗅见姐姐发油的香气,是和额娘一样的玉兰花味道。 “再会了,姐姐。” 马蹄声响起,一行人缓缓开拔。 山坡上,几个太监侍女揉了揉眼睛,眼泪迷蒙。 被一众人陪伴的时候还没有那么感觉强烈,甚至隐隐有种出游的感觉。 可是此时此刻,八旗渐行渐远,一点点退出视线。从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他们是真的要留在这草原上了。紫禁城也好,北京城也罢,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将他们一齐抛下,如同蝉翼蜕皮。 “回不去了。”一个年纪小点的侍女喃喃道,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坠在青翠草叶上,了然无痕。 离离青草连天,萋萋满别情,王孙归去,公主与他们无处可归。 就连赵妈妈与伍嬷嬷这样老成之人,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伍嬷嬷一面伤心着,一面担忧地望向公主,望向她一手奶大的孩子。 公主向来容易感伤,此情此景,她们不可当着她的面落泪,万一引得公主越发伤心,莫伤心累及身子,倒是罪过了。 然而当伍嬷嬷瞧清了公主形容,却微微有些讶然。 公主年轻的脸庞上,并无伤感之色,却是异常平静,只静静望着天尽头。 察觉到伍嬷嬷担忧的视线,暮雪回过身道:“今日也没什么事,等会儿让大家休息去吧。总要有安静难过的时间才好。” “喳。”伍嬷嬷劝,“公主若是伤心,不如哭出来,宣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些,不然伤身子。” 暮雪垂眼想了想,摇摇头:“我还好,大约是提前哭过了。嬷嬷别担心。” 她已经哭了太久太久,刚刚穿越到紫禁城那几年,简直头顶上的一片天就没晴过,整日泡在潮湿阴郁的繁雨中。这样被连根拔起丢到沙漠戈壁上的经历,于她而言已经不是初次,也比不上那一次痛之入骨。全心全意爱着她的父母,引以为傲的学业,眼见光明的未来,一切在顷刻间化无乌有。她穿到这个封建君主制集权到了极致的年代,除了伍嬷嬷的几句汉语,连话都听不懂!还有一堆女则女戒紧箍咒一样套在头上,毫无颜色的前路,以及囚在一间小屋里失去的自由。痛不欲生。 相比之下,被遗留在这草原,也就没有那么令人心碎了。 家已经回不去了,她清清楚楚明白,终于痛苦挣扎重新凝结一种新的信念——她自己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家。 她在哪里,家就在那里。 大雾散去,日光破云而来,照 cr 耀在草原上,一片金光。 雾气越大,却越预兆着极其晴朗的一天。 午后,暮雪独自到草坡上等待日落。 这样的天气,说不定有火烧云,能瞧见一场瑰丽的晚霞。 柔软的鹅黄短毯铺在草地上,暮雪静静坐着,几个随从都离得有一定距离。 她独自坐着,风浩浩荡荡拂过裙摆,远处好一些的芳草被波浪吹弯了腰,起伏着,绿色的海浪。 不经意回眸,瞧见多尔济站在山坡下,遥遥望着她。 他好像在那里站了许久了,暮雪想。 她向他招了招手,多尔济看见,向她走来,手里拿着一只草编花冠。 “闲着无聊编的,样子还行,公主可以戴着玩。” 暮雪接过那草编花冠,指尖触及间杂的一朵小花,花瓣摸起来茸茸的。 他是待了有多久,足够“无聊”到编制完一整只草编花冠? 她把草编花冠递给他:“帮我戴上。” 多尔济挑眉:“荣幸至极。” 说着,他走到她身后。 “你为什么在这里?”暮雪问。 “怕五贝勒爷横穿整个草原来打我。” 暮雪忍不住笑了一笑:“胡说。” 多尔济的手掌边缘微微触碰到她的头发,比照着草编花冠的位置。 “好吧,我向公主交代,一是觉得您看起来太孤单了,二是……也许您会因为伤心时瞧见我,对我好一些。” “汉语里有个成语,叫乘虚而入,说的就你这个心思。” “乘虚而入?”多尔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好,公主又教了我一个新词。” 草编花冠戴好,他顺势在她身旁坐下,长腿微屈。 暮雪瞥了他一眼:“你再过来一点。” “嗯?” 多尔济不解,但动作却很迅速,立刻离她近些。西沉的日影将他们俩的身影照得长长的,影子交错。 “不是要乘虚而入吗?”暮雪微微侧身,“我赏你这个机会。” 下一瞬,多尔济只觉肩膀一沉,公主竟然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多尔济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回过神,眼疾手快托住公主头上欲坠的草编花冠。 “别乱动。”暮雪望着晚霞道。 “遵命。” 多尔济将草编花冠扶正,任凭公主靠着,一动不动,除了上扬的嘴角。 她就这样静静靠在他肩上,眼见天际一点一点染色,变为粉紫。 夕阳渐沉。 和煦的暖风里,暮雪轻声抱怨。 “你的肩膀实在太硬了些。” “我的错。” 又静了一会儿,多尔济的声音在耳鬓响起。 “其实,我的胸膛软和一些。” 第43章 商会 暮雪不语,只是反手擂了一拳,正…… 暮雪不语, 只是反手擂了一拳,正敲在他胸膛。 低低的笑声响起,多尔济轻轻捉住她的手, 带着刀茧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略显粗粝。 “好了, 我不闹了,你看那太阳要落下了。” 他们于是不再说话, 只静静欣赏着日落。 草原上的日落,多尔济瞧过很多次。但这一次的日落, 却总觉得格外美些。 他侧着瞧一瞧公主。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点点落寞与温柔的神气。格外惹人怜惜。如若不是公主拒绝, 他是真想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全然地将她保护起来,谁也伤不到她。 公主在这草原上, 只有他这个倚靠了。这个念头有些卑鄙,可是他又隐隐有些不可言说的窃喜。无论如何, 他会待她很好,不只是为了显示对清廷的尊重,也是为了他的心。 想到从此以后, 可以与她看无数个日落,多尔济便微笑起来。 广袤的草原上,暮色四合, 远处一群羊慢慢抵达羊圈, 落日余晖把羊毛都照得发金光。 同样的夕阳,也照到公主属人的帐房上。 今日送别后,公主发了话,除了几个当值的,都可歇息半日。 小丫鬟英子因此有时间伏在榻上哭了半日。 英子是公主府后来买回来的一批丫鬟, 平常跟着带教侍女看炉子烧水,才十四岁,年纪小因此格外伤心些。 第47章 虽然也烦也恨家人把她卖了,但想着再也瞧不见爹娘弟妹,她还是忍不住伤心,鼻子都哭红了。 一直到暮光透近帐房,方才哭累了,盘腿坐在榻上,呆呆地盯着地上那一丝消散的红光。 同帐房的另外三个丫鬟也都差不多,也是一脸泪痕。 芨芨草编织的门帘一挑,带教侍女提着一盏灯走进来,环顾了一圈几个小徒弟。 “行了,今个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明天好好当差,别在主子面前拉张脸。”她提醒道,“主子是好性,还有嬷嬷们留意着呢,规矩摆在这,到时候犯了忌讳,别怪我打你们手板。” 英子立刻挺直了腰,与其他几人齐声道“是”。 借着烛火的光,英子分明瞧见带教侍女的眼皮也有点肿。 “知道就行,出来吧,今个儿有羊汤喝。” 满满一大缸羊汤,架在篝火上,咕噜咕噜响,汤色偏清,星星点点羊油,草原的羊膻味轻,鼻子嗅见的都是香气。汤面上浮动着些碧绿。 “难为你们弄了些青菜来。”赵妈妈盛了一碗汤,递给对面的云起。 在得到公主赏识前,云起原是种青菜的菜户之一。 云起道了一声谢,接过羊汤,道:“哪里有青菜呢,不过是我们到边上一点的地方扯了些野沙葱,权当个意思,这地方的水土不大适合种植,人家游牧自然是有人家的道理。” “也是,”赵妈妈瞧她神色如常,打趣道,“怎么,你们都没哭?” “我这个年纪,见惯了乱七八糟的世间事。再说哭也是需要力气的,秋娘在那里看管着呢,都还稳着。”云起倒是关心起来,“公主还好吗?” 赵妈妈点头:“公主瞧着没有特别伤心。这会儿跟额驸一起用膳呢。” “我等下去求见方不方便?” “这也说不好。”赵妈妈道。 今日说不清额驸要留在公主帐中歇息,娘家人都走了,做夫婿的不得陪着安心?可是如果额驸在,公主一般是不会听人禀要事的。 她与伍嬷嬷整日陪伴公主的时间长,也能觉出些公主的态度。伍嬷嬷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或许推己及人,觉得公主与额驸相处得很好。但赵妈妈却以为,公主一直对额驸有些防备之意。 对一个远嫁的女孩子而言,这倒也不是坏事。她更喜欢在这样的公主手下当差,若是真对这一个全心全意、心里眼里都是额驸的公主,想想都有些头皮发麻。毕竟男子的怜爱,谁也说不好会有多长。 赵妈妈笑了笑,问:“怎么,有事?” “商人的事。” 跟随公主队伍而来的旅蒙商清点好了货物,预备开市。这草原上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市场可言,他们索性在公主大帐后头清理出了一片小小区域,就算当作买卖的市场了。 看了黄历,选了后日开市。商人们写了一张贴子,期期艾艾的,希望公主能出席,预备着明日由范家送帖子。 云起便想着提前与公主禀告一下。 她看得出,公主对于这些商人很是看重,这群人确实有些用处,值得引为己用。草原上许多东西难以造出,只能倚靠商人运输,且如今驿路未通,想要传递消息,这些来来往往做生意的商人一定能派的上用场。 等到月亮升起来,一个侍女过来禀报赵妈妈,说公主已经用完膳, 春鈤 额驸回帐。 赵妈妈起身:“那么咱们过去,趁着公主还没休息前,能禀一会儿事。” 她们快步往公主大帐方向走,正是换防时候,一班护卫与另一班交接,在大帐前一排长戟下站定。 云起暗自点了点头。这些护卫们的架势还是有的,即使贝勒爷们走了,态度也没有立刻松懈。 夜里防卫的领头人佟守禄见了她们,颔首示意了一下。 赵妈妈也微笑着点头,领着云起往大帐走。 大帐门口有两个太监值守,见赵妈妈领人来,一人进去通传,得了令,方才请她们进去。 大帐里灯火通明,燃着许多宫灯蜡烛,公主在夜里习惯多点些灯,看着亮堂堂的。 伍嬷嬷侍立在旁,公主坐着,手上翻过一页《心经》。 这倒是稀罕事,赵妈妈瞥一眼书桌,瞧见一摞黄皮子经书。 “行了,就在前边待客厅旁边,设一个小佛堂。要人一进来就能瞧见那种。” 暮雪吩咐完伍嬷嬷,将经书合上,看向赵妈妈与云起,“可是有什么事?” 云起将商人们欲开市的消息说了个大概。暮雪答应下来:“我会去看看的。” 她想了想,补充道:“干脆,弄一个剪彩仪式。” “剪彩仪式?” 这词云起倒是第一次听。 暮雪解释道:“弄两根柱子当作门,中间拿一个大红彩带系着,到时候让商人们请我用剪子剪开,讨一个好彩头。” 云起道:“回头我就去布置,弄得热热闹闹的。这草原上的人瞧见了,一定愿意来凑热闹。” “是这个意思。” 见帐中无外人,云起拱了拱手,道:“其实奴才有一个想法。” “你说。” “公主若想好好引导这些商人,不如设立一个行会,”云起道,“从前在京中,好歹还有内务府管着这些商人,可是如今漠北并无官员派驻,您若有心,不妨受累牵头,让他们好歹有个归属,做事也有章程。奴才私底下也打探过,这些商人们,也乐意有这样的行会。万一起了纷争,也有人可以出面调和。” 这几乎是很直白的同她说,趁着朝廷命官还没管到这一片,咱们先管起来。 暮雪把指尖在书桌上敲了敲,沉吟道:“确实可行。” 如今漠北初次有正儿八经的商人来行商,一切规则都是空白的,刚好占个先机,将他们笼络起来。 她想的更多一些,光有个名义上的牵头,也许有些商人未必全然信服。于是暗示云起:“听说朝廷对于漠北商人的资质管的颇为严格,每年得拿到票号方才可在这草原上行商。可是朝廷也不能未卜先知,万一有奸商混在里头作乱,激起群愤,那免不得要将这家的票号取消,你说是不是?”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太费功夫。 “公主所言甚是,”云起一听就明白了,“万一有奸商行事,必定得将害群之马报至官府,除名!” 先礼后兵,懂事的,建立这个商会能帮着维护你的利益;不太懂事的,你可能就是奸商,要被取消票号。至于你问这个草原上谁来评判是不是奸商,答案不言而喻。 从公主大帐出来,云起踏着夜色,大步流星往外走。出幕城,穿越一座又一座毡房,瞧见一些旧旧的小帐子,那便是商人们的驻地。这些人有些从前在漠南跑商,所携带的帐子也是历经过风沙的,因此显得旧。又因为害怕沙匪抢劫,也没几个商人愿意弄些豪华装饰,看上去都灰沉沉的。 范家的帐子也是半新不旧,财不外露。有一个家丁受着,瞧见云起,立刻迎笑脸相迎。 “云姑姑这么晚还过来了。” 大家都不是傻子,邹云起一个陪房,不好好研究种菜,反倒有闲心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就连公主身边的嬷嬷对着她也有个笑脸。那肯定就不是泛泛之辈。 范毓奇听见动静,立刻出来招呼。他的夫人见是女客,出来奉茶,而后很安静地缩在帐子角落里。 云起道了声谢:“范夫人看着今日气色好些。” 跑商苦,漠北这样的偏远之地就更苦。这些商人里几乎全是男的,就范毓奇带了一个夫人。云起因此对范夫人有些印象,这是个非常贤惠的女子。 范夫人很腼腆地笑了笑:“是。” “她前几天难受得厉害,如今安定下来了,稍稍好些。”范毓奇微笑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倒真是有两件好事。”邹云起道,“公主愿意出席开市典礼。另外,或许您肩上要担一担重任,该有个商会。” 范毓奇听了大喜,连忙过细问了情形,保证自己一定为公主马首是瞻。 送客远去,范毓奇瞧见范夫人,皱了皱眉:“之后在公主面前,你不要再是这样小家子气。” 他把范夫人接来,原本就指望她能够帮着在公主面前说些话。结果走了多久,范夫人就难受憔悴了多久,一副病容完全不可能在公主面前出现。 第48章 范夫人很是内疚,怕误了他的事,连忙答是。 第44章 寻狗 说是这样说,但真到了要觐见…… 说是这样说, 但真到了要觐见公主的那天,跨进帐那几步,范夫人腿都打颤。 她是规规矩矩长大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娘家挪到夫家的院落。夫君回到老家, 成婚不过一月,就跟着公公到外头跑商去了。 这在她身边所见的常态, 似乎从亘古以来就是这样,男人们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 整日在外面跑,见不着面。她就在家里养下孩子, 侍奉婆母,敬着小姑。婆婆嫂嫂, 外嫁的小姑等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虽然知道范家领着内务府的差事,或许在京中能见到一些贵人, 但那些与她都没有关系。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从前所见的身份最贵重的妇人,不过是县太爷的诰命母亲,七品的孺人。 可是这一回要见的是和硕公主!天呐, 和硕公主是几品的命妇? 范夫人被惴惴不安地引进去,一双眼跟长在翠绿团花宫毯上一样,不敢挪开。 范毓奇瞧见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样, 嘴角抽搐了一下。早知道不把人接过来了。 幸运的是, 公主并没有因此生气,反倒让侍女倒奶茶赏给他们喝。 范夫人跟着范毓奇谢恩,然后捧着一碗奶茶安静地坐在角落,双手把奶茶碗攥得很紧。 也行吧,不说话不给自己找麻烦就好。范毓奇把视线从媳妇身上移开, 专心致志领悟公主的意思。 通常这样的大人物,有个毛病,一向不会将话说得太明白,万一说错了怎么办?得靠属下去“悟”。悟对了是主子英明神武,悟错了,那是下人不堪重用曲解其意。横竖不是主子的责任。 只是公主却不这样,她要办的事交代的很利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头一样,库伦商会的事,你回头与商人们商量,拿出个章程。” 暮雪把碗盖轻轻撇着浮沫,道:“你既然拜到我这里,有好事,我自不会亏着你。” 范毓奇立刻起身拜道:“奴才谢主子开恩。” “尽心办事就是。”暮雪道,“我手上有一些玩意儿,放在那里也可惜。回头让人交于你,看如何处置。” 范毓奇自然无有不应,千恩万谢,又说了些奉承话。 悄悄走近一位太监,通传道:“额驸往这边来了。” 范毓奇识趣地起身,拉起角落里发怔的媳妇,向暮雪告辞。 小丫鬟们动作很快,收拾茶盏,摆回绣墩,也有替公主整理鬓发的,有条不紊。 暮雪倒是腰一塌,歪在美人榻上,揽过一个软枕枕着,懒得动。 要在外人面前维持尊贵的公主架子,也是很费力气的呢。 反正这次来的是多尔济,用不着起身相迎。 绣线软帘掀起,多尔济大步流星进来,也是不客气,直接挨着美人榻边坐:“我瞧你外边的小佛堂已经安置好了,怎么忽然对这个有兴趣。” “想着可以为我汗阿玛和额娘念经祈福。”暮雪随口敷衍道。 “那正好,我可以教你。” 多尔济说做就做,拿了一本经书过来,摊开来,在暮雪面前举着,开始念起来。 这些经文他是自小就背熟了的,一口气念着, 毫无停顿。 暮雪歪着头瞧他,他左边手腕上缠着两圈佛珠,据说是他叔爷爷,大喇嘛送的。平常倒是不觉得什么,这一下多尔济念起经来,不知为何有点怪。 “x圈佛子”几个字忽然从脑海里蹦出来,论起来多尔济好像也能挨上点边。 她越想越乐,笑出声来。 多尔济正念着好好的,瞧见公主在那里笑,莫名其妙。 “笑什么?” 回忆了一下,他也没有念错什么呀。 暮雪笑得越发厉害了。 多尔济见她笑,心情随之感染,不由得也微微含笑。把经书放在一边,拉住她的衣袖,眯了眯眼睛:“你不是在心里笑话我吧。” “没有,”暮雪试图把笑意压下去,轻咳了两声,“我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 多尔济挑眉看着她,一副“我就听你瞎编”的神态。 暮雪坐直了,抚了抚头发,道:“想起之前看到小狗打架,怪好笑的。” 她笑盈盈地将话题移开,道: “明日那些商人预备开市,就在我这大帐后头不远处。我会去瞧瞧,你去不去?” “当然。”多尔济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他陪着公主说了些话,直到随从来催说时候不早了,方才起身。 “怎么,你还有事?” 暮雪有些奇怪。 “嗯,要向祖父那边回些事。”多尔济道,“晚些我再来寻你。” 因高兴,陪公主说话的时间长了些。多尔济赶着土谢图汗的王帐时,叔叔阿海已经同土谢图汗说了一会儿话了。 见孙儿过来,土谢图汗笑道:“是什么绊住了你的脚?” “当然是可爱的公主。” 土谢图汗哈哈大笑起来,虽说娶公主是出于政治目的,但见着孙儿能和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他这个做祖父的也欣慰。 他一笑,王帐里的其他人没有不笑的。阿海也笑,然而心里却有些鄙夷。 一个大男人,沉迷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就这样还是土谢图汗部未来的继承人! 明明大哥死后,他才是土谢图汗最得力的儿子。 结果让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抢了先。 依着漠北草原上以前的规矩,强者继承,他这个正值盛年的儿子合该继承父亲的一切。然而臣服清廷之后,依着朝廷的意思,设了什么爵位,也学起那一套嫡长子继承来。这让阿海私下里很是愤愤不平。 然而这个敦多布多尔济不仅封了多罗郡王,更是成了大清的和硕额驸,将这继承人的身份敲定得牢牢的,简直可恶。 阿海目光从多尔济身上一掠而过,颇为不屑地扭头不看他。 今日议事,主要是说那达慕大会之事。 打败准噶尔,重返漠北以后的第一次那达慕大会,土谢图汗打算好好地热闹一番,已经提前知会了漠北另外两大部落,邀他们的勇士一起过来共襄盛会。漠北三部以土谢图汗部为尊,既然要办,就必须拿出个样子。 “敦多布多尔济,赛马这一项你得好好准备。”土谢图汗道,“也好清廷公主,瞧一瞧你马背上的风采。” “是,我既然在这里,就不会输。”多尔济斩钉截铁道。 闲话聊了几句,土谢图汗将招待各部落的事划分下去,又听众人讲了些要事。 多尔济将商人们要开市的消息禀告详细。 土谢图汗倒是没有特别在意,于他个人而言,要什么东西没有?清廷皇帝早早地赐给他与大喇嘛诸多赏赐。 只是对于寻常贵族以及牧民来说,确实需要商人们带来些草原上见不着的东西。尤其是在归化暂住的那段时间,他们与漠南台吉有所往来,添了一些新用品新习惯。担心回漠北用不到了,陆续在土谢图汗耳边提这事,啰里吧嗦唠唠叨叨的。这才有了请旨通商的事。 听说公主会去,多尔济也会去看看,土谢图汗点点头:“你自己安排就是。” 他不在乎,其余贵族们倒有点兴趣。回归漠北半年多了,当时带过来的一些用品消耗得厉害,譬如茶叶之类的。原本预备让手下人去,但听说公主与小郡王都会出席,这样一来倒可以考虑过去瞧瞧,顺带拉近些关系。 议事完毕,土谢图汗回后帐房歇息。毕竟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又经过多年战场厮杀,病痛多,坐得久了没有精神。 待大汗离去,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阿海倒想跟父亲多说两句话,追到后头去。 土谢图汗有些累了,见他来,神色有些淡淡的。“怎么,还有事?” 阿海道:“那达慕近在眼前,又有车臣汗部与札萨克部来人,想必到时候比赛情况激烈,谁能夺冠,也很难说。儿子训练了一些勇士,摔跤、射箭、骑马,都是好手,想着也能让他们上场好好宣扬我土谢图汗部的威风。” 土谢图汗瞥了他一眼:“刚才敦多布多尔济说的话,你这个做叔叔的不也听到了?” “侄儿有志气,少年意气,是好事。我心里也盼着他能力压群雄。”阿海笑道,“只是侄儿到底在京城待了那么久,回来又要长久陪伴公主,这骑马射箭的本领若有些生疏,也是有可能的。有我部的其他勇士陪着,万无一失,就算真的有什么闪失,也不会丢我部的脸。” 第49章 “也可,”土谢图汗挥挥手,“你也下去歇着罢。” 阿海背着手往外走,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走出王帐,瞧见多尔济正与两个台吉攀谈。 是在图谋什么事? 阿海不动声色掉转了脚步,朝着他们那边走去。 “在聊什么呢?有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阿海笑着凑过去。 那两个台吉与他挺熟,一人说道:“小郡王问我们牧场有没有新下的小狗。” “小狗?问这个干什么?”阿海皱眉。 狗在草原上挺重要的,既能够看守蒙古包,也能够帮着放牧,狩猎时也能帮得上忙。因此有些牧民会有养狗的习惯。 不过对于他们这种贵族而言,放牧不必亲自去,看守也有护卫,便也没有特别的必要养狗。 多尔济笑了一下,道:“贝勒爷们走了,公主一个人呆着有些无聊,她好像喜欢狗,我想寻一条好狗,送给她养。” 阿海:…… 他呵呵一笑,道:“挺好的,我先回去了。” 背过身去,却翻了个白眼。 还给公主送狗,费那个劲做什么?我看你就挺像公主的狗。 第45章 和气 此子难堪大任、难堪大任呐。 …… 此子难堪大任、难堪大任呐。 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把他拉下马, 换成自己上位。阿海哼着小调回到帐中。他的福晋正在镜前,由侍女拿着一块新料子在身上比划。听见动静,忙上来问候。 阿海盘腿坐下, 接过奶茶,心情颇好地说:“这料子瞧着挺不错, 正好给你裁新衣。” “是吧,我也说好, ”阿海福晋把手滑过那宫缎,“是公主特意赏的呢, 不愧是宫里的料子,摸上去可真柔软。” “公主送的?” 阿海端奶茶的手停了停:“什么时候?” “就前两天, ”阿海福晋道,“听说给大汗的侧妃也送了。只是不多, 差不多就够做一身衣服。” 这样好的料子制成的衣服,只能做一身, 真是可惜。何况穿过柔软的料子,再换到稍微差一些的,就有点难受了。 阿海福晋将料子拿起来比一比, 叹息一声。 “既然是南边带来的料子,也不只有公主有。”阿海道,“那些商人要开市了, 你可使人去瞧瞧, 有好料子买回来就是。” 这些妇人,眼里就只是些好料子,做衣裳。那位公主大概想的也是这点子事,眼巴巴地给他们送东西,大约是希望维持好关系, 让他们能照顾一二。 也是,这样偏远的地方,清廷的贝勒爷们都走了,害怕也是当然。 他回想起当时宴席上,四公主始终很安静地 坐在角落,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有些轻视。 就这么个女人,多尔济还一副讨好的神情,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阿海福晋倒是挺高兴的:“从前在漠南倒有两条街能看看,回来后就没什么热闹了,可算是有个地方能逛。” “你才在漠南待多久啊,就整天念着——”阿海忽然停顿一下。 是了,这女人家爱繁华爱热闹,连他的福晋都尚且如此,更别说公主了。忽然从繁华的京城到了这里,一定会有诸多不适应。要是这公主因为不习惯,觉得漠北草原的日子太难过,闹着回去。那么多尔济在库伦的势力又可削弱些。 “怎么了?”阿海福晋不解地看着他。 阿海摸摸胡子道:“公主不过一个小女孩,远离家乡至此,一定害怕。她还不知道后边冬天有多冷多难捱了,真到那时候,说不定哭着要走。你若见了她,也可以教一教她。” 多年的夫妻,阿海福晋如何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却有一些犹豫:“可是这,若是真如此,大汗也许生气。” “生气也是对着那个看不住公主的没用额驸生气。”阿海把眼睛一瞪,“怎么,你有意见?” 他生得五大三粗,沉下脸来时,还真有些令人害怕。 阿海福晋忙笑道:“没有,我记着了。” 到了商人们开市的日子,阿海福晋约了另外两位熟识的贵妇人一同去。 因提前知会了公主与小郡王会来,调了些侍卫来站岗,也用木桩拉起了下马绳。放眼望去,来的都是衣着得体的体面人——本来消息只在库伦核心范围传播,且是头一次正儿八经的开市,寻常牧民压根连消息都不知,更别说过来了。 一共十二家商人,分成两列扎了毡包,简单用木板写了招牌摆在门口。毡包后面用车堆着打包好的货物,方便取用。 因着天气好,大多商人都在外头临时支了一个摊子,把货物摆出来,一望就知道有什么东西。用麻袋装的药材、粮食,摆在布上的瓷器、一块一块码成小墙一样的茶砖。 这些都是草原上目前没有生产的东西,紧俏得很,几乎每个摊子前都有人问价。伙计一脸含笑地答了价格,但是不卖。 “请贵客稍稍等候片刻,待公主过来剪彩,我们才正式开市哩。” “剪彩是什么?”客人不解。 “就是祈福,”做生意的自有一套吉祥话说法哄人,“请长生天保佑贵客和我们都顺顺利利的,保佑草原水草丰茂。” 阿海福晋四处张望,跟在身后的侍女提醒:“福晋,你瞧那最前头,一定是卖布的。” 日光下,一块极其漂亮的丝绸搭在龙门架上,轻轻波动。为日光所照,那丝绸简直流光溢彩,耀着光。虽然与公主赠她的是不同样式,但是一样的好看。 其余两个福晋也瞧见了,赞叹道:“好漂亮的丝绸。” 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能够织出如此精美的织物来。 她们抬脚正欲往那边去,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声,紧接着一个透亮尖细的男声响起:“和硕公主到——” 阿海福晋等人转过身,瞧见公主在小郡王以及一众随从的陪伴下款款走来。 她所到之处,邻近之人纷纷弯腰行礼,倒像一道风吹得草压低一样。 各家掌柜连忙从毡包里转出来,俱是一脸微笑着紧紧跟在随从后头,围着公主走向最里处搭好的木台。 范毓奇端着托盘,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托盘里装着剪子。 暮雪在木台中心站稳,扫一眼台下围拢的人们,心想来的人也真不少。 论理,这种时候应该要发表一番慷慨激扬的开市词才好,但是暮雪不习惯,只是捡重点讲了一句:“愿草原商路从此愈发繁荣,方便大家。” 然后就拿起剪子,对着大红丝带一剪子下去,宣告开市。 台下,侍卫黄忠率先鼓掌,其他的人不明就里,也学着他的模样拍起手来,一时之间,倒是很热闹的一片掌声。 既然开市,大家纷纷同商贩交谈要买货。 都瞧见这群商人来时的车架,估计是头一次来,其实也没有带那么充足的东西,还是要抢先买了再说。 阿海福晋想着阿海的吩咐,望望公主,又瞧瞧那边风中招展的丝绸,有些纠结。 其他福晋喊她:“怎么了,快过去吧,我看琪琪格都跟那商人说起话来了!” 想到那张大黑脸,阿海福晋只得忍痛道:“你们先去,我在这里看看。” “那我们真走了。” “走吧走吧。” 打发掉那两人,阿海福晋领着侍女悄悄跟在公主后头,想着找个机会与她攀谈。 这位清廷来的公主,似乎不大爱交际,虽然瞧着和和气气,也叫身边嬷嬷给人送了些礼。但自己却不爱与人说话,也不愿喊人进她的帐子。阿海福晋曾让人问过,回来的消息是“公主那边东西还没收拾好,有些乱,不大方便让福晋进去。” 客客气气地,就是不让人上门。再问就是公主怕生,公主喜静,亲人们刚走有些伤心,并不是专门不见您云云…… 好不容易趁着这个机会瞧见,有好几个人都想趁机上去同公主混个脸熟。 然而一堆随从,包括多尔济这个大高个,往中间一横,把公主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阿海福晋硬是瞧不着公主的影子! 这小子都满了十八岁了,一年不见如何又长高了? 阿海福晋皱着眉,只好跟其他两三个试图找公主套近乎的人一样,跟在后头。 公主一家一家的看过去,问一些话。这些商人都是汉人,公主说的也是汉语,阿海福晋他们几个压根听不懂。 好不容易瞧见公主脚步往丝绸铺那边去了,阿海福晋脸上一喜,也趁机上前,只听得她交好的几个福晋的随从在嚷嚷。 “凭什么不多卖给我们主子些,又不是买不起,你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吗?” 第50章 公主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处?” 见是她来,众人都不说话了,那个伙计从柜台后绕出来,点头哈腰道:“回公主的话,因为路途遥远,我们只带了少量从江南采购的上好丝绸,可是……可是贵客们都想要。为了能让诸位贵客尽可能都买到货,我们掌柜说就限量卖,一个人只好买两匹。” “原来是这样。”公主道,“这也确实是你们的不足,然而第一次到这做买卖,难免有疏忽,你们掌柜是?” “是草民。”范毓奇从人群中钻出来,连声道歉,“这一回确实是备货不足,路上又遇见风沙,折了些货,方才这样。之后一定给各位贵人都带足货了。” “我可先替你记住了。”公主道,“既然这样,你也给我来两匹丝绸吧。我瞧着确实是不错的料子,不输宫里的呢。” 公主表了态,原先一两个还打着以权势强压着这商人以低价多卖些的贵族,倒不方便开口了。 只得跟着老老实实买两匹,还得排队。 阿海福晋也立刻闪进排队的队伍,管他那么多,先买了两匹再说。 无论什么时候,一有人排队,其他过路人就会下意识往这边瞧,听说是限量的丝绸,卖完就没有了,不少人秉着“别的贵族有,我总不能没有”的念头也纷纷加入队伍。 暮雪在旁边瞧着,抿嘴笑了一下,同多尔济说话:“虽说通了商路,但领取票照的就这些商户。若是真有什么争执,他们明年带来的货色若是差了,那也不好。做买卖,买的卖的都要以和气为重。” 多尔济听了,有些想笑。 公主平常说话是不会这样大声的,此时忽然提了音量,摆明是说给左右其他蒙古贵族听的。 她还挺护着这些商人, cr 不过这道理倒是没讲错。 当着众人的面,多尔济笑眯眯点头,把手按在腰间剑鞘上:“公主说得对,我们草原上也该讲究和气,真有闹事的,我来处理。” 有了这两句话,连着几日的买卖街,都非常和谐。没有什么仗势欺人,或者奸商骗人的情况。 三日后,范毓奇由云起领着,给公主请安。 “回禀公主,您交代的两百匹丝绸,已经全部订完了。这是详细的文书,请您过目。” 云起接过文书,递给暮雪。 暮雪翻了翻,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收入那一栏,视线还是停滞了一瞬。 入羊一千头。 很好,加上土谢图汗所赠,那么她名下就有一万一千头羊了。 第46章 受伤 这样多的羊,光吃肯定是吃不完的…… 这样多的羊, 光吃肯定是吃不完的。 暮雪把册子合上,交给伍嬷嬷让她存档记账。忽然从银本位成了羊本位,着实有些不习惯。 她问范毓奇:“你们也收了羊了, 预备如何?” “回主子的话,我们是预备将羊赶回归化城, 再卖给收羊的商人。” “详细说来听。” 范毓奇这些商人虽然是初次正儿八经跑到漠北经商,但从前也在漠南的草原贩过货物。收回来的羊, 由人赶到归化城或者张家口,那边有人收羊。这样就可以把羊换成银两。 至于那些收了羊的商人, 将会把羊另外转运到其他地方售卖,比如近一点的山西河北, 远一点的也会把羊赶到京城去。 暮雪一边听,一边琢磨着。 她名下这么多羊, 也该拿出许多转化成银两,然后重新购置货物来卖, 如此循环,方好增加收入。 “这样,我的那些羊也由你一起赶回归化城出售。”暮雪吩咐。 “这自然是没问题。”范毓奇道, “一千头羊全赶回去卖?这里羊多,价格便宜,奴才算下来差不多一两银子可买一只肥羊。” “不是一千头, 大概有个七八千头羊。” 听了这话, 范毓奇微微变了脸色。 原先他以为公主是想把卖丝绸换的羊赶回去卖,一千头羊,已经抵得上他们这次行商两三家小商贩加起来的收入了。来公主大帐前他已盘算过,把他们范记以及其他十一家的闲散伙计全用上,勉强可以将这多的一千头羊赶回去。 可是, 可是怎么忽然多出了六七千头羊? 且看公主的口吻,就是一万只羊,也可以立刻拿出。这是他打肿脸撑胖子也很难担保的了。一路迢迢横穿大漠戈壁,要是看不住羊,给跑丢了,或者路上照看不周到羊死了一片,那是很难跟公主交代的。别没落个好处,反倒落个埋怨。 他于是俯首道:“公主容禀,倘若是这样数量的羊,光我们这几个商人之力,怕是有些艰难。” 范毓奇将难处一一说来,并不是他不尽心或者想要躲懒,这次首趟来库伦行商,每家商号多少都带点试探性的意味。通常来说,一家一个掌柜,再配上三四个伙计,就是全部的人手。而赶羊,尤其是这么遥远路途的赶羊,一个熟练的羊倌最多能看顾两百只羊,实在是人手不够。 暮雪听了一半,让他等等,叫侍女拿了纸笔来,复又让范毓奇继续讲。听到要紧处,就将要点记下,不然怕忘了。 她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依着这情况,除非硬要压着这些商人把自己的羊留在这,全部给她赶羊,方才能成事。但暮雪是不会这样做的,没必要,大家出来挣口饭吃,都不容易。 “行了,我知道情况有些为难,不会硬要你做什么。”暮雪道,“你下去歇着吧。” “谢公主体恤。” 范毓奇临走前,忽又回头,含蓄地提点道:“之前土谢图汗部肯定往京城送过贡羊的。” 这正和她想一块去了。 暮雪闻言轻轻一哂,要不说这是个机灵人呢,不是一昧给领导倒苦水唱衰,还能想到一些替代方法。 赐婚旨意下来时,她曾吃过土谢图汗部千里迢迢进贡的羊肉。在运羊这件事上,他们必定是有些好手的。 多尔济的大帐,就在暮雪大帐旁边。 穿过一片摇曳的金莲花,走两步便到了。 这次进帐前,暮雪特意与门前值守护卫确认了一下,额驸在做什么。 “小郡王跑马去了。” 是哦,离那达慕大会也没几天了,难怪这两日没怎么见多尔济人影。 那护卫态度殷勤,生怕她走了一般道:“小郡王吩咐了,您若来,随时可进去。眼见着等会儿小郡王就回来了,公主不若进帐坐一坐?” 暮雪瞧瞧天色,日影已在西边,想着应该离多尔济回来不久,索性就到帐子里面等候。 说起来,还是她第一次这样从容地打量多尔济的大帐。 外边待客的前厅没什么可说的,像是略微缩小版的王帐,陈设布置都透着一股草原的粗犷。 暮雪正欲随便拣一把靠门椅子坐下,就听见一个妇人给她请安。回头看,是从小服侍多尔济的乌日娜,有点类似于陪伴暮雪的伍嬷嬷。 “公主到里间来坐吧。”乌日娜笑着打起帘子,请暮雪进去。 里边一间是接待亲近之人的内室,也是主人日常起居之地。 暮雪一踏进去,眼睛微微睁大。 好鲜艳的一处地方。 光是脚下踩着的这一块柔软地毯就有好几种颜色,外缘一圈是蓝色,装饰着黑色花边,里边铺着大块的红色,可红色之中又有白色与黑色交织的图案。木架的哈纳墙用金色钉子固定,大帐内壁铺陈着浅绿色的织物壁毯,就连天花板上的乌尼杆也特意做了装饰,高处悬挂着彩色丝线,轻轻荡漾。 桌椅似乎镶嵌了贝壳,为西斜的日光照耀,粼粼发亮。对面摆了满满一架的宝石与摆件,红宝石、红珊瑚、绿松石,亮晶晶的。倒像是误闯进一条龙的房间。 乌日娜双手奉上热奶茶:“从前小郡王的额吉喜欢这样的装饰,小郡王也跟着喜欢这样丰富的颜色。公主不要笑话他。” “怎么会?我觉得——”暮雪想了想,“很可爱。” 她自己平常爱穿蓝色紫色这样冷色,忽然拣见了这样丰富的暖色调,很是新奇。 在这样的屋子里住着,即使是阴雨天或者白雪皑皑的冬日,大概也有种晒着太阳的感觉吧? 暮雪在那里左看右看张望。乌日娜见状,倒领着侍女悄悄退到帘外,只留下公主与她带着的两个侍女。这次回来,小郡王左一个公主,右一个公主地同她说了好多事。包括“公主似乎很喜欢安静,这很好,但是有的时候看着太孤单了些”。 第51章 毕竟多尔济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乌日娜很了解他的性子。说这话时,或许连小郡王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想要凑到她身边去,让她不这样冷清的期待。 真好啊,原本还担心赐婚的公主会不得他的喜欢,现在看来倒真是段良缘。 乌日娜低声招呼侍女:“叫人去喊小郡王了吗?” “已经使人去了,特意嘱咐要快。” 日影西斜。 哒哒马蹄,踏在瑰色的青原上,黄昏的天辽阔,多尔济策马扬鞭,一骑绝尘,倒比刚才跑马时还要快几分。 进了幕城,他翻身下马,随意将手中马鞭甩给侍从,大踏步向自己的大帐走去。 临到帐前,忽又停住,他抬起胳膊嗅了一下,跑马跑得一身汗,这样子去见她,似乎不太好。 于是跑到亲卫的毡包里,用水擦洗了一番,方匆匆忙忙踏进大帐。 乌日娜瞧见他,压低了声音道:“轻声些,公主仿佛睡了。” 多尔济放轻了脚步,透过帘子,瞧见公主伏在一张桌子上,头埋在胳膊搭成的小空间里,乖乖巧巧。两边的侍女轻轻扇着宫扇,微风将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吹得悠悠荡漾。 在他的大帐里,她这样安静地睡着。多尔济瞧着,只觉胸膛里充满了快乐,像肚子里装满了甜丝丝的点心一样。 他可还记得当初公主枕头下压着的那把银鞘小刀呢,可如今她能在他的大帐里安睡 ,是不是说明,她觉得他的身边如今也算个安全的地方? 好想把她留住。 用什么办法能把她留住,即使是一晚? 多尔济定定看了一会儿,正欲上前,忽然瞧见公主的手动了一下,似要醒来。 赶在她要抬头的那个瞬间,多尔济忽然按住右腿,吸了一口凉气:“唉,真晦气。” 一边说一边拖着腿,瘸了一样掀起帘子,把旁边的乌日娜都给看愣了。 “公——主——” 暮雪睡眼惺忪,听见多尔济的声音,抬眼瞧见多尔济踉跄着扶着柱,一手按着右腿处,似乎强忍着苦楚,整个人吓得弹起来:“怎么了?你从马上摔下来了?” “那倒没有,只是疼。”多尔济倒抽冷气的声音恰到好处,“也许是刚才回来赶得太急,一下马就疼,不知道是不是拉着筋了,嘶——” 暮雪连忙上前扶住他:“快坐下,我看看!” “是小腿疼吗?”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右腿,温软触感透过薄薄一层绸裤被他所感知。 多尔济喉结动了一下,无比庆幸自己此刻是坐着的——否则她肯定会看见他瞬间绷直的脊背。 “还要下面一点。” “这里?”暮雪顺着往下捏,“不会是脚踝吧?” 这要是崴了脚,起码有几日不能骑马,且听多尔济的意思,他是为了赶着回来见她才如此匆忙。 暮雪把秀眉蹙起,吩咐着下人,语气担忧:“快去叫大夫。荣儿,你去请张大夫和曾秋华!” “也没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 她想起穿越前见的一些受伤运动员新闻,眉头愈发皱紧,多尔济这不是伤到了跟腱吧?现在是怎么说这个部位来着。真伤了,就麻烦了! “不说那达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真伤着腿,或者脚踝,万一成了惯性扭伤,以后有苦头吃的!” 暮雪一着急,声音就有些起调。 “你好凶啊。”多尔济皱着脸道。 “我哪有!”暮雪放轻了语气,“总之你不许乱动,我在这儿看着你,除非大夫说你什么事都没有,不然你别想乱走乱骑马。” “嗯。”多尔济垂下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第47章 球球 其实多尔济心里清楚,公主如此聪…… 其实多尔济心里清楚, 公主如此聪慧,唬也唬不了多久。 蒙医赶过来,看在他的面子上能配合着模棱两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然而她带来的大夫,就不会有这样好糊弄了。 不过看着公主嘘寒问暖的态度, 他觉得能得到一时注视也好。 不过等会儿若是真生气了,要如何哄呢? 多尔济面上仍痛苦着, 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 蒙医先匆匆赶来,听见小郡王可能伤着脚, 他一下子就冲了出来。 然而一番叩问,感觉……没什么问题? 蒙医抬眼飞快瞧了一眼多尔济的神色。能为贵人们看诊, 他除了医术佳,揣测心意的本领也不赖。 “如何, 小郡王这伤要不要紧?” 暮雪见这蒙医诊断一番后,只是不语, 似乎遇到了难处,有些心急。 看病最怕遇到医生这样为难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宣布“对不起, 你患上了很难解决的一个病”。 这蒙医沉吟了片刻,说:“或许是用力过度,有些拉伤, 歇息一下也许会好。” 正说着话, 曾秋华与张大夫在侍女的带引下进帐来。 蒙医见状迅速闪到一边,丢烫手山芋一样让出诊治位置。 又是一番检查,曾秋华与张大夫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暮雪原先有些关心则乱,这一下见着两边的大夫都是一副微妙的神情, 如今反应不过来? 多半是这人装的! 暮雪把脸色一沉,腾地起身,扭头瞪他:“敦多布多尔济!” “我错了,”多尔济认错非常快,拽住她的衣角,仰起头,眼巴巴望着她,“公主别恼,我只是……想要公主多停留片刻。” 他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的音量道:“毕竟,公主总是有事才来寻我,无事就立刻走了。” 言罢,轻轻拽着她的衣袖摇了摇。 暮雪抿着嘴,仍不说话,只是缓缓坐下来。 某种意义上,多尔济说得真的没错,她来是找他有事要说,然后就打算走。不过,怎么这么一说起来,倒像是歪到他控诉自己秋扇见捐、用完就跑一样? 明明是这个坏家伙装病哄她来着! 暮雪差点被这逻辑绕进去,哼了一声:“那你也不该装病哄人。堂堂郡王,如何作此儿戏?” “我错了。”多尔济虽然嘴上认错态度特别好,却笑了一下,“真好,公主这样关心我。” 赶在暮雪又要发火之前,他立刻道:“我们先用晚膳,公主有什么事,可一边吃一边慢慢说。等用完晚膳,我还有一样惊喜,保准公主看了高兴。” 好话都让他说尽了,暮雪也不好发作。再说还有这么多人在呢,总要给多尔济留些面子。 看看天色,确实也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 她便不再计较,留下来与多尔济一道用晚膳。 两人大帐本就挨在一起,公主膳房房帐的晚膳菜式已经备好,听说公主在额驸帐中,膳房太监钱成便领着小太监们抬着膳桌往额驸大帐来。 他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额驸身边的侍女婆子似乎不多,没瞧着什么颜色好的女子,倒有一个看着像乳母的沉稳嬷嬷指挥着他们膳桌该抬到哪里去。 “摆到里间吧。”乌日娜目光扫过两张膳桌,大大小小的瓷碗,一个个都秀气玲珑,外头用大些的银碗扣住以防灰尘。 “不愧是公主啊,膳食都这样精美。”她小小感叹了一下。 旁边的赵妈妈微笑道:“这才哪到哪,从前在宫里,总有三张膳桌的。” 如今是公主俭省,加上草原上的食材有限,方才减成两张桌的。 肉类大多是羊肉,没法子,草原上不养猪,钱成只能变着花样的每日用不同的做法折腾羊肉。今日主要的风味菜是沙葱羊肉,与常见的煮和烤不同,是用铁锅炒的,带着热腾腾的锅气。 暮雪夹了一筷子沙葱羊肉,配着千里迢迢带过来的御田胭脂米米饭吃,倒也吃得有滋味。 她想起来意,特意说:“我们喀尔喀的羊肉,没有什么膻味,肉质细嫩,确实好吃。要是能运回京城,一定大受欢迎。” 多尔济看了她一眼,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事。 于是他顺势说:“确实,之前万岁爷在塞上时,也说我们的羊肉好吃,我们还特意送去宫里了。” 暮雪微微点头:“这羊要赶过去,一路这么远,怕也很难吧?” “是有些费事。得有经验丰富的牧羊人领着才好。”多尔济问,“我旗下倒是有十来个经验丰富的人。” 自从漠北臣服大清,康熙皇帝就将其制度做了改革,仿照八旗制度在喀尔喀建立起盟旗制度。依照人口与土地置旗,大约五、六千人为一个旗。土谢图汗部作为称雄漠北的第一大部落,共领二十七旗。 第52章 每旗的执政官称为札萨克,由蒙古王公台吉担任,总领一旗军政大事,对属下百姓有生杀予夺大权。若有战事,则应皇帝旨意领旗下兵丁出征并提供军需。平常则过自己的日子,无需向朝廷纳税。 多尔济作为札萨克多罗郡王,领着三旗旗务,属民近两万,寻些经验丰富的牧羊人不是什么难事。 暮雪也是因此,想要与他合作做生意。 “我近来确有运羊到内地贩卖的想法。”暮雪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和盘托出计划,“听商人们说,本地的羊折合成银价大约一两银子一只羊,而在归化城,这个价格是二两五分。到了京城,这样上好的羊,少说也能卖个三两银子。即使扣掉运输等成本,利润仍然不可小觑。” “一只羊就能赚一两银子的利,若是一万头羊就是一万两银子,十万头就是十万两。换来的银钱,一方面可用来扩大养羊规模,另一方面,也可用于旗内建设。额驸若有意,可先使人跟着我的队伍探个前路。” 暮雪夹了一筷子沙葱羊肉放到多尔济碗中:“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钱,我想和你一起赚。” 多尔济一笑,将那块羊肉吃下肚:“好哇。那我就多谢公主惦记着我。只是贩羊内地,除了我们这边草原路上的麻烦,进京的路也未必好走。” 这话大有深意。 暮雪轻轻一笑:“我的阿玛是一国之君,再难走的路,他的女儿也能走过去。” “我很期待。” 轻轻松松解决了运输中赶羊人的问题,暮雪吃饭都吃得香些。 一边吃一边琢磨着整个流程。 放下碗筷,看见多尔济早已吃完,正笑眯眯望着她。 暮雪道:“……你怎么这么爱笑?” “那我有什么办法,”多尔济道,“看见公主我就觉得高兴。所以,公主能不能让我高兴得久一点?” 暮雪躲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道:“你方才说吃完饭有惊喜?是什么?” 她可看见方才等待膳桌摆好时,多尔济与随从吩咐了些什么。 “公主会喜欢的。”多尔济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守在帘边的乌日娜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抱着一个小东西。 暮雪一见着,立刻起身凑到前去,惊喜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竟然是一只小奶狗! 毛茸茸的一团,通体雪白,圆圆的眼睛,湿乎乎的鼻头,明明是小狗,爪子却不小。暮雪把它抱进怀里,它就憨憨地把大爪子搭在暮雪胳膊上,鼻头耸动着嗅她的气味。 简直太可爱了! “我使人寻了不少地方,才找到这么一只白色的獒犬。”多尔济也凑过来,轻轻摸着小狗的脑袋。原本他是想说这狗直接送给公主。可是见公主这样怜爱这只小狗,多尔济立刻改了主意。 “好不容易找到了,我打算将它养在身边,公主如果喜欢,也可以时常过来陪它玩。” 暮雪看向他:“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冤枉啊,”多尔济笑起来,“不过是想着,也许公主会在狗狗的面子上,多来看看我们。” 那小狗似乎也挺喜欢他,忽然张开嘴,把多尔济的手指含在嘴里。正长牙呢,喜欢乱咬东西。 多尔济顺势把小狗抱过来:“它是个小姑娘呢,公主给它起个名字。” “我不会起什么好名字。” “只要是公主取的名字,就是好名字。”多尔济把手指从小狗的口里抢救出来,拿起小狗的前爪对着暮雪摇一摇。“是不是,小东西?” 暮雪沉吟了片刻:“要不,就叫球球?” 这毛绒绒雪白的一团,跟个毛球一样。 “好哇。”多尔济对着球球说,“你可真好命,公主亲自给你起的名字。” 小狗真是异常可爱的生物。暮雪穿越前就喜欢狗,只是因为学业繁忙,不能很好照顾小狗,所以没养。在外面读书时,一周总要在宠物公园坐上两小时,看着各种毛茸茸跑过去。 她与多尔济陪着小狗玩了好久,一个人抱住小狗,另一个拿着肉干在另一边喊“球球”,如此交换着位置,看着小狗跌跌撞撞跑过来,笑得乐不可支。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小狗已经玩累了,在暮雪的膝盖上呼呼大睡。 暮雪往外瞧了瞧,旁边的多尔济却道:“这么晚了,要不就歇在这里吧。你一动,等会球球醒了,又要哄睡。” 她看了看狗,又看了看多尔济,有些犹豫。 多尔济却笑起来,凑到她耳边,低低道:“我一向很规矩的,再说了,也得给外面人瞧瞧样子,不是吗?” “还是说,公主不敢,怕对我动手动脚?” “你又在做梦呢。”暮雪轻轻哼了一声,朝守在帘外的侍女吩咐,“今天我在这里安歇。” 第48章 哄睡 天色晚了,临时拿过来…… 天色晚了, 临时拿过来一个软软的棉花枕头,摆在寝间外头的隔间,作为小狗的睡床。 安顿好小狗, 多尔济仍留在原处洗漱,请公主先去寝间歇息。 荣儿领着其他侍女, 将寝具抱过来,叠被铺床。 拉开了鹅黄丝绸床单, 将夏日所用的芙蓉簟铺在上头,又把两只鸳鸯枕并排摆在一起。 暮雪在旁边梳洗罢, 瞥见侍女们带过来的寝衣,吩咐道:“去拿那件紫色长袖带裤子的来。” 夏天就是在这样的小事上麻烦。因天气炎热, 平常她入睡时,只是穿一件宽松的丝绸睡裙, 觉得凉快。但与多尔济共处一室时这样穿,似乎不大妥当。睡裙有时睡着睡着, 会莫名其妙自己卷上去。为了避免尴尬状态,她换上了春日常穿的那一套寝衣。 一切收拾妥当,多尔济也走进寝间, 他亦已宽衣,穿一件红绫袍与玄色绫子裤,谢天谢地, 也是长袖款。 暮雪暗自松了口气, 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守夜。” 荣儿答应了一声,含蓄提了一句,屏风后温桶里备了水,然后领着几个侍女退出去。公主从前与额驸同房时也是这样, 习惯把人支得远远的。她们倒也见怪不怪。 脚步声渐渐远去,暮雪探头探脑看人走远了没有。 耳边响起低低的笑声,多尔济道:“都走了,公主可以放心。”说着,大咧咧往卧榻上一坐,手抚摸上芙蓉簟,竹子编成的凉席,还能编出芙蓉花的图案,紫禁城的工匠当真手巧。 “托公主的福,我也能用一用这样好的寝具。”多尔济笑眯眯道。 “不过凉席而已,你若喜欢,这一张就留给你。” 多尔济点点头:“谢公主赏赐,这样一来,以后公主留宿,也可省些事。” 暮雪轻轻哼了一声,走过去:“你让让,按老规矩,我睡里边。” 她将一只鸳鸯枕往里放了放,拉开些距离,方才背对多尔济侧躺下去。乌黑的长发散开,缎子一样顺滑。 借着烛火,多尔济瞧了个清清楚楚,心里有一种冲动,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便当真说出口:“公主的头发真好看,我可以摸一摸吗?” 话出口又有点懊悔,担心她觉得自己轻浮。 静了一会儿,只听见暮雪轻轻“嗯”了一声,她补充道:“只许摸头发。” 这个回复出乎多尔济意料之外,他停了一瞬,果断伸出手,挑起公主发尾的一缕发丝,如丝绸滑过指缝。 暧昧的烛影里,忽然响起小狗的叫声。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尤为可怜。 暮雪翻身起来,发丝被微微扯着,有些疼。多尔济立刻松开绕指的那一缕头发。 “抱歉。” “没事,怎么球球忽然叫起来?” 暮雪踩上软底绣鞋,叫多尔济持着烛台,疾步走到寝间外的隔间。那小狗已经爬出了软枕,嘤嘤嘤叫着,见了人影,短短的尾巴拼命摇着,向她俩的方向跌跌撞撞跑来。 暮雪把球球抱起,检查了一遍:“没瞧见伤啊,这是怎么了?” 多尔济把烛台微微拿远些,怕烛火燎到小狗的毛。 “也许是害怕?它还太小了点。” 才一个月多,按理还要晚些再抱过来。多尔济有些愧疚,把地上搁着的一盆羊奶端起,方便球球吃奶。 吃饱喝足,又陪着玩了一会儿,球球终于脑袋一歪,睡去了。 两人如释重负,轻手轻脚将球球放回软垫上,回到寝间躺下。 折腾了这一出,暮雪有些累了,懒得与多尔济再说话,阖眼养神, cr 渐渐睡去。 然而才睡着不久,又听见球球哼哼唧唧的叫声。 第53章 两人又爬起来,去哄狗。终于又哄睡了 “要不,挪到外头去?”多尔济瞧见暮雪很是疲倦的模样,问道。 暮雪有些犹豫:“它这么小一只狗,离了妈妈,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一定害怕。第一晚就丢给外人,好像……” 她蹲在地上,望着重新睡着的小狗,目光温柔。虽然因为很困,面容稍显憔悴,但是多尔济瞧着,只觉美得惊人。 他听出暮雪的话语里大有移情的意思,便说:“公主说的对,第一晚到咱们身边,好歹得照顾好它。熟悉之后,便知道这是它的家了。” 他们这一回将球球挪到了寝间,想着有人陪着,或许好些。 再度回到卧榻,睡下,这一回暮雪入睡很快。然而迷迷糊糊间,又隐隐听见狗叫声。 她正欲挣扎着起身,忽然肩膀被按住。 “公主好好休息,我去哄。”多尔济道,“我从前在军中,习惯了。入睡也快,放心,我会照顾好球球的。” 暮雪实在太困了,想到方才多尔济照顾小狗的模样,便点了点头,沉得睁不开的眼皮终于合上。 多尔济把薄绸被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肚子。然后立刻去哄球球。 这小东西,还真磨人的很。 他把球球抱在臂弯里,一下一下顺着毛摸,心想幸亏没把这狗送到公主身边让她养,不然至少这半个月都睡不了好觉。 …… 当日色照进大帐,暮雪悠悠转醒。她翻了一个身,侧面空空如也。 多尔济呢? 她坐起来,目光逡巡了一圈,终于瞧见了人影。 在卧榻旁边的地毯上,多尔济枕着原本球球睡的软枕,球球则窝在他臂弯里蜷成一个小团,一人一狗、一大一小,在和煦的日光里睡得正香。 大概是怕一离了人,球球又叫起来,吵着她睡不安稳,多尔济便直接抱着狗睡在地上。 倒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呢。 暮雪哑然失笑,却像有一朵云落在心上,柔软异常。 天光渐亮。 盛夏的日光照在身上,有些热。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贴着他的身子转来转去,多尔济睁开眼,一只雪白的毛球亲昵地蹭着他,因为兴奋“汪汪”叫了两声。 多尔济终于清醒,揉了球球一把,抬眼看向床塌——已不见公主身影。 离开了么? 他的嘴角不自觉向下,轻轻叹息了一声,低头看球球,它正绕着他的脚跑来跑去。 “你还傻乐呢,公主又把我俩都丢下了。” 他弯腰捞起小狗,球球全然不知,只是高兴,被拎到半空中尾巴还在摇来摇去。 正失落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起来了?” 多尔济一愣,抱着球球转身。 帘外,暮雪亲自端了一个朱漆托盘,从暗处转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侍女。 托盘之上,是一品乳粥、两笼烧麦,与鲜奶。 她见多尔济还在睡,便出去吩咐人准备早餐,一时兴起,自己煮了粥,兴冲冲端进来。 刚巧遇见多尔济醒来,抱着狗玩。 他还真挺喜欢狗的,暮雪心想。 下一瞬,多尔济将球球放在地上,长臂一伸,拥抱暮雪。 欸欸欸? “不是,我这端着东西呢!” 一边憋笑的侍女赶忙上前,接过托盘,退到一旁。 没了这碍事的东西,多尔济将暮雪抱了个满怀。 球球以为在玩什么游戏,呜呼一声,亦奔上来在两人脚边绕过来绕过去,尾巴摇个不停。 “真好,你还在,没走。”多尔济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蹭了蹭。 暮雪笑起来:“行了,一起吃早饭。” 真是的,这么大的个头,怎么跟球球一样黏人呢。 用早膳时,她命荣儿去问问有谁会养狗的,还真从太监里寻出来一个,领了过来。 这人倒教了许多法子,譬如说把主人穿过的衣物放在小狗窝里,狗狗嗅见熟悉的气味,就不会如此不安。 暮雪于是把换下来的寝衣留下,又让人寻几件旧衫来,都预备着给球球垫窝。同时也让那位会训狗的太监暂时留在额驸帐,协助养狗。 用完早膳,多尔济虽然恋恋不舍,但到底那达慕在即,不得不练习赛马去。 待他走后,暮雪回到帐中,重新梳妆。 方才因不知道多尔济什么时候醒,她没离开太久,只是清水洗面,未曾施粉黛。 “也让绣娘给球球做两件衣裳,预备着天冷时穿。”暮雪吩咐。 “是,”荣儿将耳环替她戴上,道,“您跟额驸用膳时,绣娘来报,说先前您吩咐的绣品准备好了,送了些来。” 暮雪一听,道:“再给我换身见客的衣服。” 因日头烈,她特意选了一顶薄纱帷帽戴 收拾妥当,暮雪骑着马出行,领着人直奔黄宫——大喇嘛居住的喇嘛庙。 路上偶尔可见着磕长头的信众。 香火旺盛,绘有描金蒙文“六字真言”的五彩经幡随风飘荡。 暮雪先转过一圈转经筒,姿态虔诚,然后到正中大殿,参拜完毕,得了消息的大喇嘛命人引她到后头的营帐。 大喇嘛的大帐,比起土谢图汗的王帐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占地面积,亦或者是内里的装潢,都是富丽堂皇。 难怪说漠北土谢图汗部称雄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有大喇嘛坐镇。此间崇佛力量,绝不可小觑。 大喇嘛将一条黄色哈达献给暮雪。唯有皇室中人或者王公贵族,方才用这颜色的哈达,其他人都是白色哈达。 “昔日在京城时,皇上太后皆爱礼佛,”大喇嘛道,“公主亦是佛缘深厚之人,必得佛祖保佑。” 暮雪拂了拂哈达,笑道:“但愿如此。如今我远离故土,来到此地,唯愿佛祖保佑,一切安好。” 大喇嘛笑笑,没说话。猜测着公主来意,或许是想与自己套套近乎? 谁知,公主冷不丁忽然抛出一句话:“我愿捐银一千两,为佛祖塑造金身,以尽绵薄之力。” 第49章 哈达 如果说前来礼佛是态度,那么愿意…… 如果说前来礼佛是态度, 那么愿意出资塑金身,则是十足的诚意。 大喇嘛念了一声佛,笑眯眯道:“公主乐善好施, 必有福报。” 暮雪也轻轻笑起来:“从前在宫中,汗阿玛就爱礼佛, 我当时年纪小,还不大懂, 如今渐渐明白了。” “来到漠北的路上无聊,我让绣娘做了些小东西, 想着您也许会喜欢,便冒昧带来了。” 她看了身后的伍嬷嬷一眼, 伍嬷嬷会意,手捧着一个匣子上前来。 打开一瞧, 竟然是一条绣佛像的丝绸哈达。极好的料子,光泽良好, 用细密的针脚,灵巧地将佛像绣于其上,又新奇又好看。饶是见多识广如大喇嘛, 也感叹了一句:“这样的绣佛像哈达,甚是精巧。” 暮雪将绣佛像哈达从匣中取出,双手捧着, 举过头顶, 以显示对大喇嘛的尊重。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高兴极了。” 她将哈达敬献给大喇嘛,大喇嘛微一低头,将绣佛像哈达戴上。 后头站着的赵妈妈立刻捧了一面小铜镜上前,方便大喇嘛瞧一瞧。 “确实不错。”大喇嘛缓缓点头。 暮雪见他喜欢, 便微笑着道:“像这样的哈达,我那里还做了许多,都是手底下一个商人做的。囤积在那里也是无趣。不如拿出来,给有需要之人。也算是一桩乐事。只是绣娘辛苦,免不了要给她几个铜板做手工费。虽说底下人是这样提议的,我却也不知道好不好,拿不定主意,便先带着这哈达来给您瞧瞧。” 大喇嘛将绣佛像哈达拿在手里细看,面上淡淡一抹笑,心里权衡起来。 这位清廷公主的意思,分明是想求他恩准,专营这特殊的哈达样式。怪道如何如此大方,随手就拿出千两银子来塑金身,便是放在京中也少有妇人家会这样一股脑捐给寺庙这样大量的银钱。 不过她既然愿意来问,便是说明,公主是尊重自己的。也是一种变相的示好。不然大可以和其他汉商一样,随便卖哈达。如今这草原上流通的白色哈达,几乎都是由商人们贩卖过来的。 说起来也是件小事。这四公 主身份尊贵,行事有分寸,大喇嘛想起手下人同他禀报过,说他那侄孙也很喜欢这位公主。这样一个人物,想必等到敦多布多尔济继承汗位时,一定会有所作为。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驳了她面子,倒不如做个顺手人情。 第54章 虽然已拿定了主意,但大喇嘛也不欲这样痛快的就答应。他只是笑眯眯地说:“东西确实是好东西。”然后就不置可否。 暮雪瞧着他的神情,不像是要一口回绝的样子。陪着笑,与大喇嘛聊了一会儿其实在宫中康熙皇帝与太后礼佛的故事。 一面聊天,一面却在想该如何说服。 等到小喇嘛上茶水时,暮雪端着茶盏,细细地瞧着水面上浮沉的茶叶。大喇嘛所喝之茶,也是同京城中贵人们一样的好茶叶。不是那寻常砖茶可以比拟的。这样的好茶叶从南边千里迢迢运过来,想必耗费也一定不少。 她浅呷了一口茶,似不经意间提起:“其实再好再精美的哈达,也比不上一种,就是由您寺庙里开过光的哈达。我其实想讨你一个恩典,将这些哈达拿过来,有由庙里的喇嘛开光,也好沾染点佛气,结善缘。只是间劳累了师傅们,很是过意不去。我愿以这些哈达的四成利润献于寺中,作为寺产,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成不成熟。” 大喇嘛笑起来:“公主既有此愿,如何不行?便是寺里师傅劳累一些也是应当的。” 这便是同意了。 暮雪松了一口气,让太监延喜晚些时候与寺里的管事师傅细谈,而后与大喇嘛又坐着聊了一会儿。方才宾主尽欢的离去。 人走了,小喇嘛上前收拾茶水。 大喇嘛起身,把颈脖上的绣佛像哈达取下来,看了一看,递给身边侍奉的喇嘛:“敦多布多尔济倒真娶了个好媳妇。” 草原上最好的时节,水草丰沛,天朗气清。 那达慕终于将要举行。 ?扎那?是车臣汗部的一位小台吉,跟随着他们的可汗来到土谢图汗部。 在与准噶尔的战争中,他因为有军功,获得了清廷赏赐,加上为人豪爽,平常也舍得花钱。 之前就听说,这次清廷特许商人到漠北经商,而这些商人又跟着抚蒙的和硕四公主队伍,到了土谢图汗部。扎那特意将得到赏赐的银子带上,预备着给家中妻儿买些东西。 到了土谢图汗部的地界,扎帐之后,扎那就跟负责指引他们安顿的人打听:“听说你们这儿来了做生意的商人。在哪儿呢?” “你是说买卖街吧?”那人道,“就在四公主大帐后头的一片地方,不过你来的可能有点晚了,这个时候那些商人的货早就已经七七八八的卖的差不多了。” “那我也得去瞧一瞧,总不可能全没有了吧。”草原上地广人稀,能够买到东西的地方少,扎那不愿意放弃。 他问清了方向,骑着马朝着买卖街去。路上还瞧着不少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个小台吉扎那认识。彼此打个招呼,一聊才知道,都是奔着商人们的货物去的。 远远瞧见了木头搭建的辕门,一些两排整整齐齐的商人帐子,这边是所谓的买卖街了。 扎那先走进第一家帐篷:“喂,你们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瞧瞧。” 看帐篷的伙计满脸歉意道:“实在对不住,这位爷,我们家的东西卖的差不多了,您看您是需要点什么,要不我先给您记下来,等到再运一批货来,就可以直接给您。” “那你跑回去又运一趟,回来岂不是又要花上三个月?再说了,我又不是住在土谢图汗部的。等到冬天大雪封冻,我到哪儿找你去?” 扎那吐槽一番,出了帐子,走向第二家。 结果——“抱歉啊台吉,我们只剩下一些货物了。”拿出来一看,都是挑剩下的。扎那很是嫌弃,走了出去。 这些商人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货也不备足一些。什么都没有,那卖什么?卖鬼呀? 他有些沮丧,这时候听见一个熟人声音:“你快点到后面来看看,那边有丝绸,还有特别的哈达呢。” “哪里哪里?”扎那跟着熟人往外头冲,只见最里面一家帐篷前排起了长队。 他探着脑袋一看,哇,好漂亮的丝绸,做成冬衣穿在他夫人和女儿身上一定好看!于是立刻排到队伍里。 排着队,还有些担心,万一前面的人又把东西买光了,什么都不给他剩下,就跟前几家商号一样,该怎么办? 他同熟人说了自己的担忧,排在前面的一个人回头道:“不会那么快卖完,他们是限量的。” “限量?” “是啊,之前开市的时候,公主在这里也是限量买的。他们就一直这样。”那人道,“虽然当时还挺多抱怨的,不过如今看起来,对咱们这些来的晚的人还是有一些好处。” 彼此聊着天,排队的时间也很快过去了。 终于轮到扎那了,他上前一看见柜台里的东西,眼睛都离不开了。 嘿,还真稀奇,怎么有这么多五颜六色,不同图案、不同质地的哈达? 那伙计显然是已经介绍习惯了,开口就是一套很流利的介绍词。比如这种绸缎做的哈达正好配得上您的台吉身份。比如绿色哈达象征着生机和繁荣,哪种哈达适合送给长辈祝他健康长寿……总之各种颜色的哈达各有寓意。还有一些哈达上绣着各色好看又吉祥的佛教图案。据说装在匣子里面的还有由喇嘛亲自开过光的呢——这个一听就很贵的样子扎那直接忽略。 简直让他眼花缭乱。 最后他决定买四条红色丝绸哈达,家中的女儿快要到成婚的年纪,用这样颜色的哈达,既有面子又喜庆。一定能在婚礼时让其他人好好羡慕一把! 挑东西的时候高兴的很,付款的时候却有些肉疼。 怎么一块红色丝绸哈达就要两头羊啊?算起来,这么一小条,倒比买大块的丝绸还要贵些。 他是带了银子的,掏出来时还有些心疼,然而听见后面的人大声问“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到底要不要?我还想要红色哈达呢。你不买给我!” “谁说我不买了?”扎那立刻不墨迹了,把腰间挂着的小包袱里取出银子来,咕噜噜倒在桌上,很豪气的道,“你点点。” 其他商号的伙计在旁边看着眼红。 他们怎么就一股脑把货物全都给卖了呢?唉,明明因为这那达慕,从其他部落来的人出手更大方。要是当时捂着些货物这时拿出来卖,一定能赚更多钱。 那达慕赛马比赛的当天,大喇嘛现身,戴着一条鹅黄绣佛像丝绸哈达。 暮雪瞧见在场的蒙古王公,有好几位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哈达。 这大喇嘛真是厚道,这个金身送的值当,她想。 出了一会儿神,有马儿不满的喷了一个鼻息。暮雪回首,多尔济骑在马上,目光灼灼,只望着她。 “要比赛了,总得给我些祝福吧?” 暮雪笑了:“哪有自己讨祝福的。” “我就讨。”多尔济翻身下马道,“你的哈达呢?我看见你侍女带着盒子了。” “行了,是你的又跑不掉。” 暮雪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条五彩哈达,道:“蓝、白、绿、红、黄五种颜色都在上头,所有的祝福我一并给你。低头。” 多尔济眉开眼笑,垂下头,任凭暮雪替他戴上五彩哈达。 “有你的祝福,我一定赢!” 多尔济左手按住马鞍,掠上马背,叱咤一声,朝草原深密处奔去。 长风将他的五彩哈达吹得轻轻荡漾。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第50章 赛马 欢呼声四起,草原上的那达慕,赛…… 欢呼声四起, 草原上的那达慕,赛马向来是重头戏。各部落的健儿齐聚漠北草原,观赛助威之人也站满了赛马道两侧。 暮雪随着引路亲兵, 缓缓走向高台。这是特意为王 公贵族搭建的,方便洞察局势, 瞧得清楚。 土谢图汗与大喇嘛已经落座,瞧见暮雪来, 都微笑着与她点头示意。作为和硕公主,暮雪的位子就在他俩之左侧, 堪堪落后一点。 她与两位长辈问好后,微提裙摆入座。左边还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 与她打招呼:“公主吉祥。” 暮雪略思量了一瞬,如此年纪与样貌, 这人应该是车臣汗。微笑着回了一句吉祥话。 倒听见右边的一个粗犷声音响起:“博格达汗的明珠果然不同凡响,公主下降草原, 亦是草原的福气。不知道土谢图汗可有怠慢公主?” 暮雪侧过头寻声望去,说话人身宽体胖,同车臣汗的打扮有相似之处。想必这一位就是漠北三部之中, 札萨克图汗部的首领策旺札布。今日漠北三汗倒是到齐了。 只是这人开口先抬自己,却有轻蔑土谢图汗之意。暮雪脑海里闪过从四阿哥那听来的旧闻,据说土谢图汗曾经杀了先札萨克图汗, 引起漠北战火, 然后准噶尔乘虚而入,虽然康熙皇帝在多伦会盟时调和了两部关系,一起协作抗敌,维持了表面和平,但是私底下的隐隐对峙, 却显然未有停歇。 第55章 只是他们间的恩怨对峙,拉上我做什么?这人也真是有意思。 这话问的倒叫暮雪有些不舒服,面上却不显,只是和和气气的道:“托汗阿玛的福,诸位都很照顾我。可惜我年纪轻,有许多事都不懂得,比如说您是?” 她佯装不懂,把目光看向土谢图汗,神情迷茫,心里却想,你们要闹就自己打机锋去,别把话题弄我头上。 土谢图汗笑了一下:“他叫策旺札布,是札萨克图汗部的首领。公主不知道也不打紧。” “大汗这意思我倒听不懂了。”策旺札布脸色一黑,什么叫不打紧,是想说他是无所谓的人吗? “蒙圣上恩德,将公主下降我土谢图汗部。”土谢图汗道,“我部自会谨慎侍奉公主,就无需你多费心了。” “谨慎?”策旺扎布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这个死老头子装什么呢!你不先闹事,杀了我哥哥,准噶尔也闹不了那么大。逼得整个漠北都跟丧家之犬一样,只能向清廷摇尾乞怜。 “那可真就希望大汗经历这么多事儿,长了见识。真能做到慎重二字。” …… 成功转移了视线的暮雪端起奶茶,抿了一口,竖起耳朵听他们俩夹枪带棒的说话。 也挺不错的,他们多说说话,自己也能多了解一些漠北三部的恩怨纠葛。说不定以后都用得上呢? 说着说着,眼看气氛有些僵,大喇嘛念了一声佛,道:“赛马似乎要开始了。”然后看了他哥哥土谢图汗一眼,别跟他瞎扯了,反正现在就是土谢图汗部称雄,跟他计较掉价。 土谢图汗冷哼了一声,道:“我孙儿敦多布多尔济可是一匹千里驹。这次比赛,他必定位列前茅!” 策旺扎布本想接一句“再老的马儿都不敢担保自己绝不会有马失前蹄的一天”,但是瞥见旁边安静坐着的四公主,想起这老头的孙子还是这四公主的额驸,最终还是住了口,改说:“我札萨克图汗部的健儿都是当仁不让的雄鹰,你且看着吧!” 乐声响起,昭示着赛马将要开始。 暮雪将手中金碗放下,目光望向远处。 唔,太远了有点看不清。 “望远镜呢?”她低声道。 “在这里。”荣儿递上来一个望远镜。这还是暮雪从那个传教士张诚那搜刮来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虽然离得远,人也多,但透过望远镜,暮雪还是瞧见了敦多布多尔济的身影,他的身高样貌本来就瞩目,如今颈间又系了一条五彩哈达,更是夺目。 赢不赢的倒在其次,暮雪的目光掠过马匹,有些担心他的安全问题。这里的那达慕,骑马比赛统一不用马鞍,一来是为了给马儿减负,以免跑得飞快,另外也是特意考验骑马者的技艺。 可是倘若有些意外,从马上滚落,那可不是好玩的事。 心里知道多尔济应当没事,可她还是有些紧张。 《骏马赞》的歌声响起,祝颂人端起盛满鲜奶的银碗,一边高唱着,一边用手将鲜奶往半空中一抛,风斜斜垂着,白色的鲜奶坠入青绿草原。 歌声尽,大鼓擂,一声令下,万马齐奔,连带着草原整个得都随马蹄声震撼起来。 高台之下的围观者迸发出阵阵呐喊,各自喊着各自部落的名字。当然,最响亮的还是土谢图汗部的喝彩声。 “土谢图汗部!必胜!” 暮雪手拿望远镜,只追着多尔济瞧。 马背上的多尔济浑然是另一种气质,如同狩猎的雪豹一样,恍若离弦之箭一般冲在风中,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黑骏马载着他奔驰于草原之上,渐渐脱颖而出,将许多人马甩在后头。 眼看着,就一骑当先,领先于众人。 高台畔呐喊声骤然响亮起来,都欢呼着“敦多布多尔济”“小郡王必胜”! 就连土谢图汗也欢呼起来:“不愧是我的孙儿!” 暮雪脸上也有了笑意,她将望远镜放下,如今已赛马已经跑到了可以用肉眼瞧见的距离。 离终点不远了,到了加速时刻,黑骏马仍是一骑当先,可是其他马儿也追赶了上来,有一个穿蓝袍的年轻人死命地扬鞭,呐喊着追上前,又有另一个黑袍壮士冲出重围,一左一右追赶着多尔济。 “那个穿黑袍,是我部落的勇士!”策旺扎布拍桌起身,喝彩道,“快呀!超过敦多布多尔济!我大大有赏!” 土谢图汗皱了皱眉,亦朝着前方喊:“稳住!”这孩子前面冲得太快了,不知还有没有体力留到最后冲刺。 多尔济仍处于优势,领先其余二人半个马身。 他高高挥鞭,催马加速,那黑骏马正四蹄狂奔,忽然旁边听得一声凄厉的马鸣声——那蓝袍青年的马不知何故,忽然猛地冲出去两步,领先于众人,却又在下一瞬折蹄,整个马儿往侧边一歪。 蓝袍青年猝不及防,斜着滚出去,恰好横在多尔济即将要冲过去的正前方! 变故忽起,响起一片抽气声,这若是马踩过去,蓝袍青年非伤即死。马儿如此极速状态中,踩踏人骨,定然也会马失前蹄,别弄得个人仰马翻的下场、 暮雪蹭一下站了起来,放声喊:“敦多布多尔济!” 生死顷刻间,多尔济右手猛然回扯缰绳,硬生生将马儿拉扯控住。黑骏马四蹄腾空,往前一跃——多尔济红袍下摆堪堪扫过坠马者的帽檐,竟然整个将他跃了过去! “好骑术啊!”大喇嘛刚刚都拿起转经筒了,此时动作一停,由衷赞叹。 高台下的惊呼声也如雷鸣般响起,不绝于耳,叫得人脑子嗡嗡的。 暮雪攥紧了望远镜,心跳如雷。 幸好……幸好他没有人仰马翻。 土谢图汗也从震惊中回神:“可是……这样一来就慢了。” 耽搁的这一瞬,旁边那个黑袍的札萨克图汗部人已经冲到了第一的位置。 离终点已然不远了。 “慢了又如何,平安就好。”暮雪忍不住反驳道。 土谢图汗没说话。 众人沉默望着,只有策旺扎布哈哈大笑起来:“确实马术不错,可有时也需看看天命。” 土谢图汗脸抽搐了一下,他当时就该把 春鈤 这个杂碎弟弟一起宰了! 后边的阿海也急起来,他选的那几位勇士都没追上来,只有侄子这么一个独苗在前,那就是土谢图汗部的希望,结果这狗东西还说风凉话。 他上前一步与策旺扎布对峙道:“你这个人简直有病,长生天不会保佑你的!” “你说长生天,长生天就听你的?” 正要争吵起来,一声暴吼若平地惊雷:“全给我闭嘴!” 竟然是一直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四公主? 安静人忽然发疯,总是令人震惊的。这两人都怔住了。 暮雪扭过头去,颐指气使:“看赛马!” 却见马背上的多尔济伏低了身子,猛然加速,向前冲! 一点一点,穷追不舍,差一匹马身,半匹马身。 眼看着离终点越来越近。 一道彩缎,为木头所拉扯住,静静等候胜者。 万众屏息,连喝彩声都蓦然冻住,人人仰头望着终点彩缎。 到底谁会先触线? 多尔济驾驭着黑骏马,啪地冲断了终点的彩缎! “敦多布多尔济胜出!” 欢呼声如海浪一般,掀过高台。阿海冲着策旺扎布狂笑:“喏,天命如此。” 纷纷扰扰,暮雪都顾不上了,她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毫无公主仪态,狂奔着下高台。 多尔济已翻身下马,被众人簇拥着欢呼。 “敦多布多尔济。” 暮雪停下脚步,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多尔济听见,拨开人群,径直朝她走来。 “你——”暮雪正想说话,夸赞他些什么,下一瞬,却忽得身子一轻。多尔济大手握住她的腰,竟然轻轻松松给她抱了起来!不是,他力气这么大的吗? 失重的感觉,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多尔济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她的裙袂飞扬,花儿一样旋转开。 暮雪不自觉双臂抱紧了他,笑了起来。 多尔济目光灼灼:“公主,我赢了!” “嗯,你很厉害。” 他俯身,与暮雪耳鬓厮磨,在她耳畔轻声道:“那么,公主能不能给冠军一点奖励。” “比如——亲亲我。” 暮雪脸上一烫,捶了他一下:“回帐再说。” 第51章 和羞走 眼见着土谢图汗等人也下了高…… 眼见着土谢图汗等人也下了高台, 往这边来。 第56章 暮雪忙道:“好了,放我下来。” 一双丹凤眼笑晏晏望着她:“好。” 嘴上答应着,多尔济的手却特意把她往上颠了一颠。于是又换来公主一记拳头, 这才眉开眼笑的将人放下。 稳稳落地,暮雪趁机在他的靴子上踩一脚, 权当报仇。 然后理了理形容,恢复成素日的端庄模样。 土谢图汗等人走近, 脸上都带着笑意。 “好小子,赢得漂亮!不愧是我的孙儿。”土谢图汗吩咐左右侍从, “去取那枚红宝石金项链来,赏给小郡王。” 应当是早有准备, 很快就送了上来。 暮雪也好奇,土谢图汗的珍藏, 会是什么样。等侍从将宝石从锦布中取出,日光照在上头, 璀璨夺目。 好漂亮的红宝石,颜色鲜艳如血,正中一枚硕大无比的红宝石, 两侧还有两枚稍小些的,说是小,但是就这个小的拿出去随便到哪里, 都能称得上是稀世珍宝! 三枚红宝石, 用一圈金珠相连。工艺说不上复杂,就是明晃晃的极其豪横的富贵。 多尔济向土谢图汗道谢,双手接过红宝石项链。 他穿这身红袍,配着这个一定好看,暮雪正想着, 忽然脖子一沉,眼睛被红宝石反射的光芒闪了一下。 多尔济竟然就这样把这红宝石项链给她戴上了? 暮雪震惊得用手托住那枚最大的红宝石,足足覆盖住她一大半的掌心。 她抬眼看向多尔济,却见他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公主戴着真好看,祖父你说是不是?” 土谢图汗笑起来:“这样很好。你赢来的宝物,合该献给公主。” 稀里糊涂的,暮雪看一场赛马,就收获了一条沉甸甸的红宝石项链。 接下来还有其他项的比赛,暮雪无心看了。跟在多尔济后头回了他的大帐。 “这个是你祖父送你的,还是你收着吧,给我不大好。” “没什么不好的。”多尔济微微蹲下,抱起欢欣雀跃朝他们跑来的球球,不容置疑道。“我的就是你的。” 他一面抚摸着小狗的脑袋,一面往内室走。 暮雪不疑有他,只跟着往前:“给我的,我会真收下的。” 就如同四阿哥所言,一直推脱不要,更奇怪。 “当然该收下,公主戴着这个,我看着,比自己戴着还要高兴。”多尔济跨进寝间外的隔间,把小狗轻轻放在软垫上。 球球回到窝里,翻了一个身,把粉粉的肚皮露出来。勾得暮雪不自觉蹲下来,伸手去摸摸小狗的肚子,好软。 颈间的红宝石项链也垂下来,球球瞧见,偏了偏脑袋,把前爪往前伸想碰碰亮晶晶的东西。 “这个不能给你玩。”暮雪按住红宝石,将项链取下交给荣儿收好。 荣儿将红宝石项链小心翼翼收好,退到帘外,叫侍女去拿木匣来装。 帘子里,暮雪一边逗着球球一边道:“不过今天也实在太冒险了些,那人滚下来的时候,我生怕你——” 说到这,她住口了,不愿意让这人嘚瑟。 可惜多尔济却不肯放过,直接在地毯上坐下,手托腮,笑嘻嘻道:“生怕我怎么了?” 暮雪不答,只是逗球球玩。 “公主心里有我,所以担心。”耳畔响起多尔济笃定的声音。 暮雪抿了抿嘴,直起腰来喊小狗:“乖,我们到这边来——” 她起身欲动,紫色纱衣的裙角却被拉扯住,回头一看,是多尔济拽住了她的裙角。 他一错不错的望着她,目光灼灼:“我也很乖,公主是不是忘了什么?” 得了,讨债的来了。暮雪心想。 可是瞧见拽着她裙角,英姿勃发的少年,她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怎么办,这个债,她也心甘情愿还。 暮雪往外看了看,纱帘外依稀可见侍女们的身影。 这时候无端让她们退下,有点太奇怪了吧? 她压低了声音道:“那你闭上眼,不许动,也不许出声。” “遵命。” 多尔济盘腿坐正,闭上双眼。简直是标准的和尚打坐姿势,暮雪因此又无声无息笑起来。 带着笑意,和一点点好奇,暮雪缓缓靠近。 她的影子先于人一步,触碰到他,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道影。 远远地听见一点帐外的欢呼声,嗡嗡的,听不真切。越来越真切的只有暮雪的心跳声,以及他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交织在一起。 呼吸可闻的距离,她盯着他的薄唇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开始,想了想,率先亲了亲他高挺的鼻梁。 多尔济睫毛微颤,仍定定禅坐在原地,没有丝毫动作。 这令暮雪稍稍心安,却又升起逗他的心思,故意去吻他的眼睛。 她喜欢他琥珀一样的眼睛,尤其是用湿漉漉眼神瞧着她时,仿佛满心满眼只盛着一个人。 多尔济依然闭着眼,不动。 暮雪有些为难,若她的鼻子贴近,会不会撞到他的鼻子? 盯着他的脸庞琢磨了一会儿,她微微偏了偏头,缓缓靠近,试探着挨了挨,惊鸿掠影,又微微拉开了距离。 确认不会撞到鼻子,她方才又凑近,吻了吻他的唇角。 温热的,比她的更烫。 细细碎碎的亲了两下,她欲退后,“好了——” 话音未落,多尔济忽然睁开了眼。 “我真是要被你弄疯了。” 下一瞬,她被扣住,退无可退,多尔济的气息铺天盖地 春鈤 涌过来。 缠绵而漫长的一个吻,直到外头传来侍女迟疑的声音:“小郡王,那个,颁奖大典要请您过去。” 他终于放开她,声音喑哑:“这才叫好了。” 他起身:“你……先在这休息片刻。” 然后看也不敢多看她一眼,他便迈步到外头去了,吩咐道:“打水,我要洗漱。” 失去耐心的小狗见一个人走了,汪汪叫唤两声,抗议着,企图唤回注意力。 暮雪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球球抱在怀里,背过身去。 揉了好久的狗头,才终于平静下来。 星辰布满草原的夜空,篝火燃起,料理干净的黑头羊捆在木头上,油珠子顺着羊背往下滴,坠在碳火上,刺啦一声冒烟。 摆酒设宴,漠北三汗齐聚,端的是一场盛宴。 暮雪的膳房太监亦遵她的意思,准备了各色宫廷细点,奶饽饽、奶酪、萨其马,一碟碟端上各位可汗的膳桌。 车臣汗捧着马奶酒,走向多尔济与暮雪的席位。 “今日幸亏小郡王骑术精湛,不然我儿性命难保。” 原来那位摔在多尔济马前的绿袍少年竟然是车臣汗的儿子。当时他正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样是马踏过去,还有命在?幸亏有惊无险。 多尔济端起酒杯:“都是漠北的好儿郎,不该为了这赛马而损伤性命。他现在如何?” “摔到了腰,但没有大碍,正在修养。”车臣汗道,“这孩子好胜心重,辫子打得太急,把马儿都打乱了,唉。幸亏命保住了。” 暮雪关切道:“我身边有太医,稍后就让人跟着可汗回去瞧瞧,我库里还有一些从宫里带来的药,或许能帮得上忙。” “那便谢过公主恩典。” 暮雪的目光略微与多尔济触碰,跟被水烫到一样,立刻移开目光。 她心里有些乱糟糟的,此刻有些怕看他。 正好趁着车臣汗儿子看病的事,名正言顺躲了个空闲。 第二天是个阴天。张大夫与曾秋华提着药箱,跟随暮雪到车臣汗部人的驻地。两人都看过病人后,张大夫写方子,曾秋华回禀:“大事倒也没有,主要有多处擦伤需及时换药,好生养着三个月,应当可恢复。” 方子里有蒙药也有中药材,都不是很难得之物,车臣汗看了,打算赏大夫些什么。 “赏一匹马给你们吧,羊的话赶过来不太方便。” 一匹马抵得上十二只羊了,张大夫与曾秋华连声道谢。 暮雪又与车臣汗闲聊了一会儿,请他谈一谈他们部落的情况。他们的领地是在靠东边的位置,人口比起土谢图汗部要少许多,据说所出产的一些皮毛很不错。 “我倒认识一些商人,”暮雪道,“可以让些人到可汗的领地去,收了毛皮贩卖,等料理好正好是冬日,这些皮袄的价格会不错,也可让车臣汗部相应的民众好好过一个冬。” 第57章 “如此甚好。” 正谈着话,忽然听见外头有太监激动的声音响起:“公主,朝廷来信!” 暮雪立刻起身,向车臣汗告辞。 她骑上马儿,一路疾奔回公主大帐。 朝廷派来的传驿人经过连日的奔波,胡子拉碴,终于带来一个密匣。 暮雪将密匣拆开,急切打开黄绫包,翻出折子,脸上一喜。 康熙皇帝准了她所请,赐给她归化城清水河沿岸胭脂地四百顷。 “这消息,归化城可有收到?”暮雪问传驿人。 “应当收到了,奴才是自张库官道过来的,耗时久。到归化城有个二十日消息能到。” 那么她留下的庄头和太监此时应该已经收到信了。暮雪心里盘算着,她走前留了话给他们,一旦收到旨意,就可招人平整土地,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情景。 刚好那达慕之后,商人们就回归化城去,她可以叫范家人给她传讯。把这一批羊赶回去,换成的银两留一部分给庄头太监,让他招人,另一部分则换成货物,再拿到草原上卖。 等一来一回的商路走通了,她这生意也算是走上正轨。 此事牵扯众多,暮雪召来长史与幕僚,一齐商议,预备出一套章程。 得知已经有大半的羊赶到她的牧场,暮雪便决定,亲自去羊圈看一看。 议事完毕,她送众人出帐,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却见着多尔济环抱着手臂,似乎等了她很久。 他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公主,你怎么始乱终弃呢?” 第52章 知我姓名 暮雪静默片刻。 …… 暮雪静默片刻。 “不错, 你还会说始乱终弃这个成语了,但是不是这么用的。” “真的?”多尔济在她面前站定,“我怎么觉得公主在哄我。” 他低声道:“为什么忽然不见我, 是……我亲的不好吗?” 暮雪一把捂住他的嘴,猛摇头:“不是, 唉,你别在这说这个好不好?” 她把他拖到帐中。屏退下人, 暮雪往美人榻上一坐,将一个凉枕抱在怀里。 “我只是, 有的心情复杂,不知道怎么……哎呀, 总之我就是一个很麻烦的人!” 说着说着,暮雪自己有些失落起来。她的心思敏感, 钻牛角尖、小性子,她自己是有数的。有时也会妒忌其他阳光开朗的女孩子, 譬如五公主,那真是一个很温柔快乐的人,不像她, 或许为了一两句话就暗自生气、或者伤神。 从前有一回,她午睡,宜妃来看她, 因着刚见过太后疼爱五公主独赠她珍珠钏, 感慨了一句:“四丫头要是开朗活泼些,就更招人喜欢了。” 一句话她记了好些年。自己真是个讨嫌的人!怎么这种闲话都要斤斤计较那么久。 可是说的也并不全无道理。这些带着阴雨连绵潮气的性格特质,仿佛常常将她钉死在“不讨喜”的绣架上——有人是这么认为的,她自己偶尔也会这么认为。 有的时候暮雪也期望,或许有朝一日变成另外一种人, 大大方方的,和谁都能聊得眉开眼笑,身边围绕着一大群朋友。 可是,蔷薇变不成玉兰,月亮变不成太阳。她仍旧是她,即使走出了终日笼罩着的黑暗,性格的底色仍未改变。 内向、敏感,是罪吗? 这样的自己,当真有人会爱上吗? 她瞥了一眼多尔济,又飞快地将视线移开。 完蛋了,她大概是对这个傻子动心了。亲吻时她的生理反应先于意识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她拿不准,他是如何想的呢。如果自己不是公主,他还会喜欢一个没有桂冠的阴暗的她吗? 盛夏无风的大帐,空气停滞的闷热渐渐爬上身来。 暮雪不知道如何说,只是垂下眼帘,回避着多尔济的眼神,静默坐在那里。 或许他会觉得很莫名其妙,然后生气走掉。 然而没有,多尔济蹲下来,一双眼注视着她。“你在难过。” “我能抱抱你吗?我想抱你。”多尔济轻声问。 暮雪的手搭在梨花木边框,犹豫了一瞬,点点头。 多尔济张开双臂,很轻柔地拥抱住了她。这拥抱像一碗白瓷梅子汤,冰镇过后的那种,把烦躁的暑气驱散开来。 她握着梨花木的手迟疑着抬起,回抱他。 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在她的心里汹涌着。 无需亲吻,也无需其他什么更亲密的行为,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拥抱,却熨平了她有些不安的心。 暮雪终于开了口,确认似的问:“敦多布多尔济,你喜欢我吗?” “喜欢。骏马如何爱草原,我就如何爱你。” “可是,我也许没有那么好,不值得你喜欢。抛开公主的头衔,我……敏感、不爱与人交际,小气,又自私。” “不许这样说。” 多尔济双手捧住她的脸,道:“你如今这样,就很好。长生天也规定不了,一个人要是什么样,才能被爱。” 他轻轻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我傻吧?虽说我俩的 春鈤 婚事是指婚而来,可若是换成另外的人,我会敬着,但绝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能让我敦多布多尔济心悦的姑娘,是最好最善良最细腻最勇敢的姑娘。那是你。” 如此笃定的语气,暮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抱住他。 这个拥抱持续了许久,多尔济稳稳拥住她,心里既骄傲又怜惜。骄傲的是月亮主动拥抱他,心疼的是暮雪的心境。 她是怎么长大的呢?她的爹娘不会经常夸她么?多尔济虽失去了爹娘,但从小到大,他的额吉就没断过对他的夸赞,他人生最早的记忆,是学用筷子,当他成功用筷子夹起一片羊肉时,额吉激动得直鼓掌,赞美他是草原上最聪明的小孩。 想想也是情理之中,万岁爷那样多的儿女,她的生母又去了,大约很少听到有人赞美她。 多尔济顿生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与保护欲,道:“我的错,我得多夸夸你,以免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哦?你要怎么夸。” “第一件要夸的就是特别有眼光,看上了敦多布多尔济这样好的人才。” 一句话把暮雪逗笑了:“你还真是不害臊。” “这是事实,”多尔济道,“公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可以不叫我公主,”暮雪把手搭着他的肩膀,道,“我准许你叫我的名字,暮雪。” “暮雪?”这个发音倒像是汉语,多尔济略微不解,“我之前听五贝勒说你的名字是……” 暮雪打断他:“这是我自个儿给自个儿起的名字。暮日耀光、雪后初霁。我喜欢听你这样叫我。” 多尔济察觉到这是特别的殊荣,他因此笑起来:“你教教我,是怎么写这两个字。” “把手给我。” 暮雪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出她的名字。“记住了吗?” “记住了,”多尔济一字一字道,“暮雪。” 听见他念她名字的一瞬,暮雪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有多久了?没有听见有人唤她姓名。 她像是从前看过动画片《千与千寻》里误入异世的女孩子,许多事都混沌着,记忆也渐渐褪色,幸好还记着自己的名字。 现在,多一个人帮她记住,也是好的。 接下来几日,私底下多尔济念她的名字简直有如顽童得了一个新玩具,开口“暮雪”,闭口“暮雪”的。 穿件新衣裳是“暮雪真好看,把这衣裳都穿得更漂亮了”。 吩咐手下人给车臣汗那边送药材,是“暮雪真是心善又聪慧,既能帮助人,又能巩固与车臣汗部的关系。” ……我的名字是什么语气词吗?喊得不亦乐乎。 心里吐槽着,暮雪脸上的笑容却多了些。被一个俊朗少年整日见缝插针地赞美着,很难不高兴。 就连去草场上看羊,暮雪也觉得更有意思一点。多尔济原本也想跟着来的,但因那达慕收尾还有些事要处理,无法跟来。 暮雪也因此松了口气,怎么说呢,虽说有多尔济陪着很好,但她仍喜欢有一些独处的时刻。 青青草原,聚集的羊群像散落的云朵,缓缓移动着。 暮雪头一次视察她的牧场,领着侍女太监护卫,还有二十个多尔济塞过来的蒙古兵丁,骑着马浩浩荡荡而来。 这一带是夏牧场,水草丰美。等到冬日,牧人们就会将羊群马匹赶到山背处避风的冬牧场。四时转场,方谓之游牧。 迎接她的一个牧羊人头头是位大叔乌兰,据说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放牧好把式,他的夫人也是极能干的。每次转场,乌兰家的毡包原先驻扎的地方,依然是清清爽爽的,拆走了毡包,地皮上还能生长一层青草。草原上的人对于草木水源看得重,有不少保护水草的谚语流传。这份心意与农人爱护自己的庄稼地,是一样的。 第58章 因提前收到了公主要来的消息,乌兰夫妇联合先遣护卫搭好了一片敞开帐篷,以供公主坐着歇息。 暮雪坐在帐篷中,捧着奶茶,听乌兰夫妇汇报。 “……该赶的羊今明两日都会从那些人牧场赶来了,都是好羊,不敢糊弄。” “劳累你们了,荣儿。”她呼唤一声,荣儿便捧着两条丝绸哈达出来,递给乌兰夫妇,道是公主赏赐。 乌兰夫妇不料公主如此大方,连声道谢。 暮雪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羊呢,很是好奇,让人抱来一只小羊羔,想要试着抱一抱。 小小的羊羔子,黑毛中带着点白毛,瞧着非常温顺。 暮雪摸了摸小羊脑壳顶上的毛,好软。于是弯腰又把羊抱起。 “好像一团棉花呀。”她小小感叹道。 跟出来的赵妈妈瞧见公主的神气,笑起来:“宜主儿大约想不到,您抱着羊羔子的样子。要是瞧见了也会高兴的。” 这话倒提醒了暮雪。虽然不能亲眼瞧到,但她完全可以让人将此景画下来,传回宫里,让汗阿玛与宜妃瞧一瞧。 有时图像比言语更直观,瞧见她微笑着抱着羊羔,汗阿玛大概就能知道她在此间安定下来,并且与当地民众其乐融融。总要时不时得在大领导那传个消息,露个脸,这样要东西才方便。 暮雪拿定了主意,问:“你们之中可有擅丹青的?我要把我抱着羊羔的样子画下来,给汗阿玛和母妃瞧。” 底下人面面相觑,没有应声。擅长丹青的,他们中还没有谁。 “禀告公主,拙荆会一点,也许能帮得上忙。”一旁看羊群的商人范毓奇窜了出来。“只是这趟匆忙,画材颜料没有带些什么。” “那倒不打紧,我那里有一些。”暮雪倒还记着范夫人,那一大帮商人里就她这么一个女子,总归有些印象。“明个儿过来时,将她也带来,试着画一画。” 摸完了羊,暮雪移步,围观手下人点羊。 这些羊可都是她的银子,总会要亲自盯着,懂些流程才好,免得让人糊弄。 这一看,倒看出点问题来了。 他们点羊是来一群点一群,一只一只数的,在羊不多时这样数倒也稳妥。可是暮雪的羊,足足有几千只。这么一只一只点数,很容易出岔子。毕竟再聪明的人,对着一堆会乱走吃草的羊,从一开始数起,至多数到一百多,就会迷糊一下。 得想个法子改进一下数羊之法。 第53章 羊羊羊 暮雪在旁默默观察了一会儿。 …… 暮雪在旁默默观察了一会儿。 那数羊的人瞧见公主盯着他, 愈发紧张:“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三?” 啊呀,又口误了! 懊恼得要命, 可刚才数过的那头羊已经混到羊群里去,一时分不清是哪只。 “先停一下。”暮雪道, “歇一歇。” 基本上能数到一百只不出错,但过了这个数, 偶尔就会错。 那数羊人急得脑门上直冒汗珠,暮雪也不忍再斥责。 她想了想, 对乌兰道:“我倒想着一个新的数羊法子,分组来数。” 用木栅栏隔开, 两个人计数,一个人负责数羊, 从一数到一百。当数到一百时,另一个人就数一个一, 即是一百。原先那个人依旧回到“一只羊”开始计数,数过的羊赶到木栅栏里头去,或许能减少误差。 乌兰听了解释, 一抚掌。“这样确实好些。” 于是急忙忙跑过去叮嘱数羊人,要他们分开来计数,果然有效。 暮雪微微含笑, 叮嘱身边人:“这运羊回内地贩卖, 于我们来说是第一次,路上一定会遇上些难题,譬如路途中羊瘦了等等。有问题是常事,无需怕,只是要勤观察、勤思考、勤记录, 走一趟得有一趟得长进,如此之后的事才能长久。” 她特意招呼云起:“你是识文断字的,这一路上得多留心。” 这一趟贩羊,暮雪是不大方便亲自押着羊群回去卖的,虽然有范家人帮忙注意着,但不可一昧全依赖于他们。暮雪亲自点了几个人,随着这支运羊队伍一起走,云起便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云起答应道:“奴才谨记公主教诲。” “等你回来,我可是要收作业的。”暮雪玩笑道。 想想也觉得有意思,她这生意重要的一环,是赶羊。 在牧场呆了一整日,夜幕时分方才回帐。毕竟在羊群里待了那么久,衣裳难免沾染些气味。 侍女们一列而入,捧着拂尘漱盆香胰子锦帕等物 椿日 ,侍奉暮雪更衣洗手。 伍嬷嬷将公主换下的月白纱衫子迭起来,絮絮叨叨:“公主何等尊贵的人,到那羊圈去,少不得委屈了您。” 暮雪把手浸在银盆中,道:“那有什么关系。汗阿玛每年都得劝农,那是国之根本。可在这草原上,牧羊养马就是根本。我既然到了这里,成了他们的主子,就不可不察。这要是两眼一抹黑,岂不是乱给人下命令。” “说得好。” 回头去看,是多尔济大步流星走过来。他刚来就听见公主一番话,原本还有些担心公主对于草原的牧场不大喜欢,从前在京中,他还听策棱弟弟和他抱怨过,说他们兄弟刚到内廷读书,有些刻薄的皇亲国戚说笑他们身上有羊膻味。此刻亲耳听见公主对于草原放牧的肯定,止不住的高兴。 “我就知道公主见识深远,羊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多尔济从侍女手中托盘拿起一方白色锦帕,替暮雪擦拭水珠。 “我们蒙古素以游牧为生,牧业的根基则是五畜,牛、马、山羊、绵羊和骆驼。这都是长生天赐给草原的宝物。” 他牵着她坐下:“我们这过年的时候,还会举行五畜礼。再等上几个月,你就能瞧见,热闹得很。” “真的,那行五畜礼的时候,我也亲自参与。”暮雪仰起脸笑道。 “好啊,到时候我们一起。” 说话的功夫,太监们抬来膳桌,侍女们安放碗筷,伺候公主额驸用膳。这几天除了特别忙的时候,多尔济三餐都要跑来公主大帐吃。 暮雪瞧他捧着碗大口大口吃饭,逗他道:“你这天天在我这吃饭,得交伙食费啊。” “这个好说。”多尔济放下筷子,笑眯眯道,“我只怕你不收呢。蒙克,等会儿就把牧场地契那一箱子都给你女主子抬过来。” “那倒不必,”暮雪连忙说,“我只是玩笑罢了,没有力气做你的账房先生。” 多尔济就是真把家当全搬过来,她也不好真用啊。 “这样啊,”多尔济又道,“蒙克,那你就从库里挑一些好的宝石、珊瑚。” 他看向暮雪:“放在你的帐子里,亮晶晶的好看,好不好?” 公主现在大帐的陈设,未免过于素雅了些,他早有心添一些装饰摆件,想着也许装饰热闹些,公主的心情也会好些,又担心她客气回绝,便一直没说。现在两人也算是互通心意,他便趁机提了出来。 暮雪瞧着他那副祈求的神情,只能点头:“好,听你的。” 听见多尔济说有一箱子地契,她也有些好奇,问道:“你名下是不是有很多羊啊?” 多尔济想了想,告诉她:“还行吧,二十万羊只总有的,牧场有多大不太清楚,我们这不像你们皇庄的计算规矩,每一亩地都会算的清清楚楚。唔,反正跑马五日内马蹄所踏之地,皆为我的牧场。” ……大哥你管这叫还行? 暮雪对此小小的震惊了一下。多尔济瞧见她的神情,好笑又好气,放下筷子:“你不会以为,你嫁的是个穷光蛋吧?” 暮雪眼睛往旁边瞥:“当然不是。” 说着不是,但这神态分明是反的,多尔济说着凑过去,呵了呵手,朝着她的腰间痒痒肉下手:“好啊,你小瞧我。” 暮雪笑着把碗一放,起身就跑:“哈哈,我只是从前不太懂。” 玩闹了一阵,直到饭菜都凉了,方才叫人撤膳。 “行了,我夜里还要给汗阿玛写信呢,额驸大人请回吧。”暮雪笑着推搡着多尔济回去。 “我可以帮你研墨,汉人们说红袖添香,我也能蓝袖添香。” “不行。” “为什么?” 暮雪嗔怪道:“你在这儿,我静不下心。” 这个回答听着倒顺耳,多尔济伸手拥抱她一阵,方才恋恋不舍出去。 烛火燃烧得透亮,暮雪屏退下人,走到书桌前,自己研墨。 待墨研好了,心也渐渐静下来。 思索了好一阵,该如何落笔。决定先写一封信,再写一道折子,一则诉衷情,一则讲事情。 第59章 信是家信,远嫁的女儿写给父亲的家常话,譬如她见识了那达慕的热闹,亲去牧场抱了羊,很是想念汗阿玛,隔几日就会去喇嘛庙替他祈福愿他安康云云。这个倒是写的一气呵成,只等再有一张“公主抱羊羔图”就能更加完美。 折子写起来就难了,想了好久,期间墨凝结坠下,又换了一张纸,磕磕盼盼才写好。 主要是关于羊生意的——“臣和硕四公主请开羊马互市暨设京羊官道以固蒙疆”。 “联蒙之道,在安民心,通商贾、利畜牧,则民心自固。今喀尔喀诸部羊群孳息,岁产羔羊数十万。然未敢运于皇土,实乃荒废,更闻有私市行于漠上,利不与朝廷,更忧心良驹贩于罗刹之境。臣一请于张家口归化城开官办羊马市,二请辟归化城至京城之京羊官道。所贩羊马可抽税入国库银。此举既可解牧民积滞之难、赠收入,又可平京畿肉价,且往来商贾驿丁皆为耳目,宜报察蒙古边情……” “伏乞皇上圣鉴训示。” 磕磕盼盼写完,已是夜深。暮雪盯着燃了小半截蜡烛的宫灯瞧,心里想着是否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对了,这些羊有些运到京城,总要有消费需求增长才好卖得出价。羊肉,老北京涮羊肉后世闻名,算是很有名的京菜。这时候涮羊肉这菜肯定有,只是现在流行了吗? 她仔细回想了想,又把伍嬷嬷叫过来确认:“你从前在北京城大街上,可曾注意到涮羊肉的馆子?” “涮羊肉的馆子?”伍嬷嬷仔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在内城似乎没见过。公主忽然提这个做什么?” “没事。”暮雪道,“我只是觉得,秋冬时节寒气重,吃铜锅涮肉很好。” 她又多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给她在京当铺的掌柜娘子,翠姑。要她拿利银速速在京城开铜锅涮肉馆子,一口气开他个三四家,必要时可以打着皇家的旗号,营造一种吃涮羊肉潮流的氛围。 写完这封信,她的困劲上来,打了两个哈欠,换了寝衣预备睡下。 夜深,夜色笼罩的草原,许多帐子皆已熄灯、沉沉睡去。 然而范家的帐子里,烛火依然沉默燃烧着,偶尔升腾起一缕灰烟。 范毓奇把手“砰”的往桌上一拍,连带着烛影都晃了晃。 “我不管你怎么说,你得留在这草原上!” 范夫人被这拍桌声吓得一颤,身子缩了缩,声如蚊呐:“可是,可是夫君不也要回去了。这个时候回去,还可赶上在家里过年,我……我好久没见娃娃了。” “你见了又有什么用?我娘难道会亏待他?”范毓奇道,“你替我留在公主身边侍奉着,留意着有没有什么机会,这才是正儿八经能给娃娃挣一个好前程的法子!” 他拿手指着她:“算我求你了,为了娃娃,你机灵点好吗?怎么郑云起她们几个妇人能在公主面前对答如流,大大方方的,你就是这副死样子?哭,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范夫人再也忍不住,猛一起身,声音颤抖着道:“你凭什么这么指责我!” 她悲愤道:“自从嫁给你,你没有在家中完整待过一个月,哪怕一个月也没有。可是我有好好孝顺婆婆,她老人家只要拿起筷子我就不敢坐着,孝事舅姑、和顺娣姒、生儿育女,我哪一项没有做到,结果一夕之间,你要求我跟郑云起他们一样,有见识、能说会道。范毓奇,你凭什么这样要求我!你娶我是因为我素有贤惠之名,可以孝顺爹娘,做一个贤妻良母。你难道是因为我长于交际,精通商贾娶我的吗?” 说着,泪流满脸。 第54章 七娘 烛火昏昏的影子,恰投在…… 烛火昏昏的影子, 恰投在范夫人全是泪痕的脸上。 从小家里教的就是“女子以贞静为主,看多了书,反倒惹祸”, 于是嫁到范家之前,她整日只是跟着娘亲姨娘纺织绣花。绣花得画花样子, 铺了纸笔勾勒图案,有了纸上的图案, 方才能绣出别致的东西。 她提 椿日 笔画花样子时,姨娘惊叹了一句:“画得可真好看。”娘亲便俭省了一些纸笔颜料, 让她无聊时画着玩。因为也是为女红打样,爹爹偶尔瞧见, 也没说什么。 嫁到范家那年,她才十七岁, 新郎官年岁差得不大,据说是个聪慧知礼的人, 只可惜是商人子,时常不在身边。新婚燕尔时,他却又要跟公公出门做生意, 临出卧房,瞥见她泪眼婆娑相送,他叹了口气, 问:“你喜欢什么?只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好打发辰光。” 她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喜欢的。” “总有一些吧?” 范夫人想了想,声音细细:“在闺中时,倒也时常画花样子。” “我记着了。” 过了两个月,来传家书的仆人另外带了一个小箱子。打开来一瞧,竟然是满满一箱画材, 还有些南边才有的颜料。陪嫁丫鬟都说,少爷心里是牵挂着少夫人的。 她亦欢喜。只是后来有了身孕,婆婆不喜欢她摆弄那些颜料,担心会伤及腹中胎儿,她便不再画。后来有了孩子,孩子就成了她孤寂时光的唯一明珠,一些画笔就此被收进木箱,摆在落灰的库房中。 想到她仍在老家的孩子,范夫人心中又是一痛,失了力气伏在椅上放声哭泣。 这哭声传到范毓奇耳中,令他越发烦躁。 先前范夫人哭诉时,他确有几分愧疚,但很快被愤怒压过去。 她竟然敢指责我? 这个向来娴淑,温驯的像只小羊一样的女子竟然敢责任我! 于是这愧疚便穿上一层愤怒的外衫,裹挟着表现出来,他咆哮道:“你是不是疯了!简直是个泼妇!娃娃要是长大了以后,知道你为了这点子情,白白放过了可以在公主身边侍奉的机会,你看他会不会恨你!” 他猛地上前,扼住范夫人的下巴,迫使她看他:“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在外面跑来跑去,不归家不见亲人?可是有得必有失!我前头四个哥哥,若是不管不顾,这家业有几分能落到我身上?一辈子都得被压着出不了头,你和娃娃难道就有好日子过了?” 一滴泪坠在他的手上,冰凉,范毓奇望着范夫人的泪眼,忽然又觉得没意思。 他松开手,离远了一些坐下,背对着她:“也罢,我若是你,无论如何都得留在这,可你到底是个普通妇道人家,强要你留下,心不甘情不愿,则行动必有体现。到时候别给我范家留个祸根在这。” “你收拾收拾东西,我明日……去给公主请罪,就说你患了风寒起不来。过几日你同我一起回。” 烛火兀自燃烧着,一室静谧。 良久,范夫人的声音轻轻响起。“我留下,真的对娃娃好吗?” “那当然!”范毓奇听她言语间有动摇之意,立刻过来,用帕子拭去她脸颊将坠未坠的一滴泪。“好媳妇,你可知道江南曹家,他们家原先也是包衣出身,现在曹寅曹大人可是领着江宁织造这个肥缺!想当年我范家也是有从龙之功的皇商,可是现在放在人家面前完全不够看了。为什么?我告诉你,曹大人的娘老子,就是在当今万岁爷身边做保母嬷嬷。主子拿他们当自己人。” 他把声音放轻了劝道:“我的好媳妇,如今公主看着就是个有为之人,你若能好好侍奉,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的娃娃也能挣上一个官身。都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你如何想不明这个理儿?” 一番游说,终于说动了范夫人,她迟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试试。” “好媳妇,你一定可以的。”范毓奇将她拢入怀,细细交代了些事。末了,道:“好了,你好好洗把脸去,寻个铜匙眼上敷敷,胭脂水粉还有吧?” 范夫人:“有。” “明天再好好装扮一番,体面的见公主。” 第二天一早,范毓奇就出帐安排事情,因说服了范夫人,了却一桩心事,他显得尤为神气。背着手,叮嘱伙计要好生喂骆驼豆饼吃,又去看了看自己的其他牲畜,点了点伙计名字,确认没有什么意外。 旁的商人瞧见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都是一起来的,怎么公主就额外看重他们家。 那个商人故意道:“范五爷,您昨个儿和媳妇吵架了?仿佛听见吵架声。” “夫妻吵两句嘴,有什么奇怪的。”范毓奇乐呵呵道,“床头吵架床尾和而已,我去寻画材了,晚一点我媳妇要给公主画画呢。” “呦,那可是长脸的喜事。” “可不是。” 目送范毓奇走远,商人脸上顿时变色。我呸,就知道这小子特意破了规矩带着媳妇来,一定有所图谋,原来打着这个主意。 第60章 他心里想着自己的婆娘,觉得过于粗笨,大女儿倒是自小有些机灵,或许能派的上用场,反正总比范家媳妇要机灵。 或许下一次把女儿带上? 天色微明。范夫人将带来的几件胭脂水粉挪到有日光处,对着巴掌大小的铜镜梳妆。 当时来匆匆匆忙忙,只带了这一面随身镜,许久日子未曾打磨,照出来的影子未有最初时清晰,略微有些朦胧,但用来梳妆,倒是也够了。 她昨夜几乎没怎么睡,脸色很不好看,于是施了厚厚一层粉。从前新嫁时,范毓奇离家做生意,她也曾这样哭过半夜后梳妆去给婆婆请安。范夫人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轻轻叹息了一声,公主那样的贵人,到底要如何侍奉。或许,用比侍奉婆婆更尊敬的态度?她用平常生活中所见类比着,试图找一个参考模范。 正思量着,掌中铜镜折射出范毓奇的脸,他走进来,捏着她的肩膀笑道:“这样梳妆打扮也挺好的,走,我带你到牧场去。” 牛羊的牧场自然不在大帐周围,在外头稍远一些的地方。他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得先主子一步到位,将事情都布置好,方才不至于慌乱。 范夫人被范毓奇牵着出帐,伙计已经将勒勒车备好,拉车的牛牛角上绑着铃铛,行走时铃铛叮叮响。最初她坐这种车,吐的天昏地暗。队伍也不可能因为她难受就停下来,只得在车上难受着挨过去。一路熬过来,现在倒渐渐习惯了。 “我等会儿先领你到郑云起和曾秋华那里,你都称呼姑姑,尊敬些。”范毓奇低声教她,“走之前,我会求主子把你的帐篷挪到公主陪房营地里,请他们照看着。这帮人里的掌事就是那个医女秋华和这个云起。那个云起公主目前有把商业托给她看顾的意思,应该会跟着我们一起回去。秋华姑姑因为懂医术,也常常帮人,在陪房们心中颇有分量,人挺好的,你不必怕。” 等到了牧场,赶车的伙计“嘞——嘞——”的喊着,让勒勒车停住。范家一个负责留在这边的伙计上来打招呼:“呦,今日夫人也来了。” “嗯,云起姑姑他们在哪?” “在那边帐篷,商量事呢。” 伙计领着他们往帐篷走,范夫人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牧场里走,踩着青草,绣鞋忽然踩到了一团软软的黑黑的东西,尖叫了一声。 竟然是一团粪便,不知道是马粪还是什么。 范毓奇回头,想发火,但又怕她哭,忍住了,道:“不用那么大惊小怪,小心些。以后你还要学着拾粪烧炉子呢。” 又吩咐伙计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 范夫人欲哭无泪,只得照旧往前走。幸好鞋面没有沾染上特别多的脏东西,裙子拉下来还能遮盖些。 走近帐篷,隐隐听见两个女声议事:“这些牧民也聪明,被选中去赶羊,还能趁机带点自己的一两头羊过去换钱,回来又带些东西卖给其他人。” “也是常理,只是不可带太多,以免散了心思。” “这个我自然知道。” “禀二位姑姑,范家夫妇来了。” “让他们进来。” 范毓奇拉着范夫人进去,很客气的寒暄了一番,说了想要范夫人留下来这事。“不知道将帐子移过去方不方便?” 云起瞥了范夫人一眼:“这事,还得看公主意思。” “那是那是,”范毓奇点头道,“应该能行吧,毕竟绘画这事,总得要些功夫。” 范夫人安静听着他们谈着自己的去留,忽然一个牧民慌张张跑过来:“公主快到了。” 云起与秋华一起站起来。 “等会儿再说,去接驾 。” 范夫人懵懵懂懂跟在众人身后。 远处的草原上,一面鹅黄大旗飘动着,一行人马渐近。正是和硕四公主的仪仗。 范夫人随着范毓奇一起下跪,口称公主千岁。 “都起来吧。” 暮雪翻身下马,瞧见人群中多了一个女子面孔。想来就是范夫人了。 “范夫人,你会作画?” 范夫人被范毓奇轻轻推了一下出列,低垂着头,紧张道:“会一些。” “那就行,颜料画材备好了?” “都备好了。” 云起闪了闪身,显出后头的一张桌来,虽然不多,但常见的画笔画材都有。 暮雪把目光放到范夫人身上,温柔道:“对了,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我娘家姓周,家里人都叫我七娘。” 暮雪点点头:“周七娘,我记住了。” 第55章 放羊 做画中人,暮雪也是头一…… 做画中人, 暮雪也是头一遭。 听说她要找人画一副画像,用早膳时,多尔济兴冲冲翻出了好些项链、红宝石的、绿松石的、珊瑚的。一件一件往她身上比画:“每一个戴着都好看, 要不多画几张?” 这一试,出门就晚些。想着毕竟是草原抱羊图, 不宜太过贵重张扬,最后暮雪挑了一套红珊瑚的首饰戴着。 她拿不准是怎么画的, 问周七娘:“我该怎么做呢?抱着羊站在那里让人画吗?” 周七娘都愣了:“这……” 看她的神情,暮雪便知不对, 也是,国画与西洋写生定然方式是不一样的。 “没事, 我对画不太懂,你缓缓地跟我说。” 周七娘便慢慢的讲了, 人物她虽画的不多,但略知道些。通常是在已有粉本上, 或者画师观察后按印象去画。毕竟蘸笔、铺纸、再一层层着颜色,所耗费的时间都不少。这样长的功夫,让贵人做着样子等着, 委实不太妥当。 “原来是如此,那大概要画多久呢?” 周七娘原本想说十五日的,但又担心公主嫌弃太久, 便咬牙道:“七日, 七日可成画。” “七日?”暮雪道,“可是我记得,商队后日就要起程了吧?” 在一旁的范毓琦趁机说:“七娘愿意留在此作画,等下次我领商队来时,再接她。” 暮雪听了这话, 不置可否,只是问周七娘:“你是怎么想的呢?没关系,留与不留全凭你心意。” 周七娘望望丈夫,又瞧瞧公主,似有些纠结。 范毓琦一颗心在胸膛里狂跳。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在公主面前,压根无法指点两句。 七娘啊七娘,你可千万要稳住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不过静了一瞬的功夫,他却颇为煎熬,直到听见周七娘细声说了句“妾愿侍奉公主左右,请公主成全”。范毓琦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才终于好受些。 他暗自长长吁了口气,躬身行礼:“这是我夫妇求之不得的幸事,求公主成全。” “既然你们想好了,那就这样吧。”暮雪吩咐,“到时候,秋华你照应一下周七娘。” 事情既已议定,暮雪也不再追问。只是先让周七娘用水墨简单勾个形,作为线稿。 这周七娘倒还真有两把刷子,只是简单的墨色线条,真把她抱着羊的神态描绘下来。 暮雪瞧了一会儿,问:“你能用这墨笔,另外画一点抽象的样子吗?就像这样。” 她仿照着穿越前所看过的q版漫画胡乱在新纸图了两笔,画完了觉得……有点太过抽象了。 “要是没明白就算了。”暮雪不想为难人,搁下笔叹了口气。 “妾可以试试。”周七娘提起笔,沉吟了片刻,在新纸上重新勾勒了一个形状。 暮雪凑过去一瞧——活灵活现。 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你画得真好。” 从没接触过这种画,时间紧,在她面前又紧张,却偏偏能把神情准确描摹,放在现代一定是个大触。 周七娘腼腆一笑,也不知如何回复才好,只说:“妾一定好好画。” “嗯,有什么缺的画材,你直接同秋华说。” 将画的这一桩事了结,暮雪在众人簇拥下去看最后一批赶过来的羊。 云起轻声同她汇报:“……我们目前议定了,在点数之前,羊倘若有损失由他们负责;点数之后,便算我们的。旗下有经验的牧羊人也到齐了,编了组,一人牧两百只羊。一批一批的走,这样前面若有一两只羊落队了,后边的还能把羊赶回来。” 暮雪点点头:“这样很好,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她看了看身后的侍从,刻意领着云起往前走了两步。荣儿察觉到她的动作,与其他侍女使了个眼色,放慢了脚步。 离了一定的距离,暮雪对她说:“我会向万岁爷请旨开羊马官市以及京羊道。驿路传递快,也许会比你们抵达更早有旨意回复。你且留神着些,一些羊于归化城当地分销。一些羊顺着京羊道赶至京城。到了那,去寻一家安荣当铺,掌柜娘子是个利落人,与她一起商议办事。” 第61章 因着无法亲自走这一趟,暮雪将她所筹谋的大半交代给云起听。 贩羊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还有一环,是将贩羊所得重新化为货物。 “换作现银之后,你只需买丝绸与茶叶,再将其运回草原。如此循环,不断扩张,这一趟买卖才算真正完成。丝绸之事,少不了要与江宁织造那边打招呼,我会提前安排,咱们要的量并不是很大,他应当不会驳我的面子。拿了丝绸,还有布匹也可买些,然后拿出一部分就近在山西等地,自己拿银办一座作坊,裁至哈达,再运回来可以直接售卖。” “还有一事你需注意,我们得有自己的驼队,这个可与范家说,让他们引荐相熟的养骆驼的。路上也可注意有没有什么好用的人才,成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商号。范家也有自己的生意,他们的招牌定然不好改,可是若是总打着范家招牌,也很奇怪。” 细细交代了一番,暮雪拍了拍云起肩膀:“汉朝时有张骞凿空之旅,今日你便是我的张骞,这草原丝绸之路能否走通,全仰仗于你。” 云起忙道:“公主已然指明了前路,奴才自会尽心尽力去办。” 暮雪点点头:“我相信你。” 她笑起来:“倘若这事办成,所获二成利,我分与你。” 饼画了,鼓舞士气的话也讲了,但是最重要的是真的将利益捆绑在一处。她当然相信云起这一次会好好去办。可长远来看,终究是有荣与共。 云起是何等聪慧之人,听了这话,便知道公主心意,郑重行礼:“绝不敢负公主所托。” 道理总是知易行难的,可叹公主小小年纪,虽然重视商贾事,却不是锱铢必较如同一些守财奴一样。而是知道踏踏实实给底下人好处。 暮雪扶起她:“第一次成行,路途上或许有许多问题,这都是正常的,只求走完不求完美。这条商路只要我等先走通,自然有商民愿意追随着一路贩卖货物于塞上关内,也是幸事。” 牧民可得利,关内商人也可有一份活计。就跟走亲戚一样,两边能够真正交流互动起来, 春鈤 关系才会越发好。 商队出发的那一日,暮雪特意早起去相送。重新爬上青草离离的山坡,所见一大片一大片的羊群,缓缓移动着,倒像是天边的云朵坠在地上。 看着倒是一派田园牧歌的岁月静好。 然而对于在路上赶羊的人来说,可未必就有那么美好了。 “云起姑姑,跑丢了三只羊。” 才指挥好众人搭帐的云起抚额,深吸了一口气才跟着人出去查看。 “羊呢?这回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已经提前做了丢羊预案,若是前一小队的羊丢了,让后一小队的赶羊人一起赶过来。但实际操作上,常常最后两只小队歇息时点羊头,少了一两只。 放羊这个词素来形容散漫的群体,不是没有原因的。羊在路上吃草,这边啃啃,那边啃啃,草吃得痛快了,忘了同伴,忘了赶羊人,掉队一两只也是常理。 至于走散羊的去处,有几只羊是被沿途驻扎的牧民收留了。像是庙会灯会专门在街上侯着捡不小心被挤掉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的人那样。某一天忽然收获了大自然的馈赠,捡到一只羊。 要是去问,就是“没看见”。反正漠上地广人稀,藏一只羊有的是地方,再不济藏在肚子里。嘴上油汪汪的,狡黠道:“谁知道去哪里了?” 为了一只羊去努力搜捕,或者折腾拷问人家,又太过费时间。 范毓奇开导云起:“掉个把只羊很正常,头几年打仗喀尔喀赶羊做军粮,还是官兵压整呢,也没工夫和极少数捡便宜的计较。” 云起只好另辟蹊径,宣布若是不丢羊或者只丢一只羊,到了归化城可奖励牧羊人一只羊。 如此一来果然牧羊人上心了不少,可有些时候丢羊也实在无奈,譬如此刻。 “回姑姑,那羊应该是被狼叼走了。”那个牧羊人抱怨,“我们带的羊这么多,狗却少,那些狼精明着呢,夜里趁着人休息,偷偷掏走一只羊。” 这个确实是现在没法立刻解决的,云起唯有在小本本上记下这个教训,下次要多带狗。 就这样磕磕绊绊一路走,终于在青草变黄的时节,到了离归化城还有几日路程的一个小聚集点。这里有一些游商,是各自寻门路往乌里雅苏台做生意的,那里有驻军,一些军需用品得靠商人们运过去。 赶路这么久,忽然见了熟悉的讲汉话的人,商人们都很高兴,夜里燃起篝火,对酒当歌。 云起倒意兴阑珊,自己拎着一盏灯去看羊。 她颇有些心疼,因为长途跋涉,这些羊眼见着瘦了。到底是按照斤两定价,瘦一斤就少一斤的钱。 云起摸摸一只羊,感叹了一句:“怎么都瘦了。” “路上长途跋涉,难免的。其实若有空闲时辰,可以把羊在归化城外草场养养,养肥了再出栏,获利更多。” 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云起警惕着回身,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右脸上有个疤。身着布衣还打着补丁,一看就是游商中没挣到钱的那种。 “贵人勿怪,小子王相卿,都叫我王二疤子。只是愿与您分享些经验。” 第56章 大盛魁 那边商人们的篝火亮着,云起回…… 那边商人们的篝火亮着, 云起回头望了一眼,范毓琦与他们不知谈到什么开心事,迸发出一阵阵笑声。 再瞧瞧自己这边黑灯瞎火的状态, 云起心里明镜似的,径直对着年轻人说:“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吧, 有什么事,直接说。” 那位外号叫王二疤子的年轻人挠挠头, 笑了起来:“哎呀,被发现了呢。您眼力真好, 确实是看您气度不凡。刚才想要过来套个近乎。” 云起手环抱着,冷眼瞧他。就知道是打着这个主意。 只是方才这人说的养羊之道, 听上去有几分意思。云起追问:“你从前做过这样的生意?” “不是我的生意,刚出来讨生活时被人顾着看过羊。”王二疤子道, “东家急着开春卖钱,我跟他说多喂俩月草, 每头羊能多长点肥膘——之前小时候我观察村里大户养羊时发现的,只是那人急着卖钱,最后没听。” “我想着您的生意家大业大, 若是说是能用这法子,一定有益。这羊养上两三月,丢掉的肥膘也就养回来了, 到了出栏时一头羊至少能多两三斤肉, 卖价也高的很,这不是好事吗?” 年轻人脸上那道疤随着笑容舒展开,显得没有那么乖戾,倒有点憨厚。 闲着也是闲着。云起索性与他闲聊起来。 “你说我家大业大,怎么说?” 那年轻人嬉皮笑脸说:“我们都是在外头瞎跑的小商人。也曾听说过, 今年年初万岁爷特意恩许让十二家皇商拿了票号可以北上行商。大家都羡慕的很。今日在这里一见,如此体面的队伍,如此多的羊群,小子一眼就看出气质不凡。论起来,就连十二家中实力最强的范家少东家在您面前,也是尊敬得很,您不是贵人还有谁?” 云起:“接着说。” 瞧她并没有不耐烦的态度。那人就继续说下去。 “我也就是斗胆猜猜,您说这漠北的贵族,王爷郡王公台吉,多是多,能有这手笔的不少。可是敢让一个女人来领着商队出来跑商的,那可真不多见,除了刚到漠北的那一位金枝绿叶,似乎也没有别人可想。” “你倒机灵。”云起见这人似乎挺利落,转而想起公主临行前所说,若有机会可以招揽些小商人办事,因而说,“若有机会,你可养十头羊瞧一瞧。” 王二疤子听懂了一丝意思,整个人惊喜不已,遂将自己行商底细和盘托出。原来他是去岁底拉着两个朋友凑了点钱跑到这口子外来做生意。在乌里雅苏台走了几趟,那里跟归化城一样有驻军,就有需求,这个小据点的游商们大多是做那边的生意。 云起听了,暗自记在心里。这乌里雅苏台瞧着也是个行商好地方,回头可以向公主禀告,等自家驼队建好,可使人过去瞧瞧。这个疤子或许可用。 夜色里,王二疤子一脸激动回到篝火旁。此时商人们许多喝了酒,已经聊天聊累了,各自回小帐房歇息。他的两个伙计也是,卧在地上,鼾声如雷。 王二疤子上前把人摇醒:“喂喂,醒一醒。” 不醒。 他在人脸上拍了两巴掌,两个伙伴终于惊醒:“怎么了?” 第62章 “有牛虻,帮你们扇扇。”王二疤子正色说。 个高些的伙伴狐疑着瞧了瞧,道:“二哥,你怎么不来篝火前吃散伙酒呢,我们伤心之下,把最后一点酒都吃完了。”另一个也说:“唉,想着或许是最后一次在这草原上,我都想哭。” 他们三出来做生意一年,不仅没赚到什么钱,反而把带出来的几个铜子亏得灵光。没办法呀,穷乡里出来的人,原想着王二有个熟人在乌里雅苏台做个杂役,能借着门路倒卖些东西。谁知熟人狠呐,一张口就是拿银子,拿了还不管事,推说军中人情千丝万缕,那有些事情不成也正常。 想到这,王二疤子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还散什么伙?不散了!眼前就有条通天路!” 一个伙计清醒了:“你又发什么癔症,不是说好了么,我们货物全低价清给别人了。” “就是,我还想着回去过个年,然后租两亩地,说个媳妇哩。”另一个伙伴显然也不满。 见状,王二疤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素来是这两人的哥哥一般架势,如今忽然给他俩跪下,这两人眼睛都瞪大了。 “算我求求你们,最后一次,就一次。真不行,我就彻底死心了,回去给你们当一年长工还这个情!” 王二疤子这人素来有些狠劲,虽然云起没给他句确保的话,但愿意搏一搏。话说到这份上,两个伙计也无法,只好跟随。三个人一起,“无名无分”跟着 春鈤 云起的商队跑来跑去,赶快要走丢的羊,扯草喂牲畜,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 范毓奇过来瞧公主的羊群时,也注意到三人。先警惕着问了问情形,发现不过是几个泥腿子毫无痕迹,云起也不像很看重他们的模样,就随他们去了。以为不过多了三个长工而已。 王二疤子就这样跟在队伍里,乐呵呵伴着羊走。到了归化城城下,士兵考验文书时,竟然把他几个也算做了云起所领商队的一份子,喜得他挑了十只羊洗刷一番,把路上灰尘洗掉,白花花的毛色,瞧着卖相很好。 归化城还是老样子,费公告老还乡后,又派了个将军来,不过这个将军对商人们态度平平,几乎没怎么管过事,许多规矩还是沿袭从前。 令王二疤子惊讶的是,竟有穿官袍的人亲来慰问云起。以前他点头哈腰都够不着的人物,此时却忽然显得格外有礼,真是奇妙。 冷眼观察了好些天后,云起把王二疤子叫过来,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这是本金,我预备开个小商号,你来做掌柜。” 王二疤子千恩万谢,就要叩首。 “行了别弄些虚头巴脑的,认真做事才是硬道理。”云起道,“你可有什么想取的店铺名,响亮点的。” “叫大盛魁如何?昌盛的盛,魁首的魁。”王二疤子笑道,“我做梦都想当掌柜了,这名字还找人算过,很吉利的。” “大盛魁是吧,知道了。” 云起回屋将这个商号名记在册上,纸上还躺着另外两家商号名,也是什么吉祥昌盛。像王二疤子这样的小商贩,她进城后另外有投资两家。依照公主的话说,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虽说如今范家办事还是很勤快的,但也需未雨绸缪,多储备些商号的人才为公主所用。 将这些商铺的店名以及掌柜姓名记载好,云起将其放在木匣中,预备等羊马市的情况摸清了,集合成册,让先行带货物去漠北贩卖的商人带回奏知公主听。如今这条路尚未有驿站,只好倚靠这流动的商人传信。这也是她为何急于收几个小商号的原因之一。 有着公主这一层关系,店铺的手续文书办的非常快。没两天就下来了。 拿到写有“大盛魁”字样的商户文书,王二疤子激动把那张纸亲了又亲,连同两个伙计一起,欣喜若狂,发誓一定要好好做事。挣得一个好前程,方才不辜负了这柳暗花明的机会。 忽然成了掌柜,云起姑姑还特意先预支了他一笔薪水,让他选两件体面的衣裳穿,免得丢面子。王二疤子换了一身崭新的蓝布长衫,浆洗得笔直挺括,内里夹棉,为即将到来的冬日御寒。 抽空与几个旧相识见面,人人见了他都说,“哎呦,发财了”。 “哪里哪里,大家一起发财。”就着砖茶,众人闲聊,既然谈到发财,有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朝廷正在规划一条羊道,说是方便咱们赶羊从归化城到北京城去。” “扯淡,官府管这事?”另一个摆手道,“我从前也试着赶过一次羊进京,没有靠山,过一座城出一次血,那些要钱的比羊吃的草还多。” “也是,反正八旗老爷们也不缺羊吃,管这事。” …… 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王二疤子听在耳中,却心下一动。如果是他如今认的大主子,说不定真有这本领。 从漠北回来的那些商人,大多把带回来的羊在新建的羊马官市出手,或换作银两或换成茶叶等新货物,预备着再去卖。独云起姑姑的商队还留着大批羊,哦还有一个范家也没出手,肯定是早早知道消息等着东风一起来。 王二疤子因此去求云起姑姑,带他进京长长见识。 “你不是要养肥羊吗?” “我都跟两个兄弟交代好了,他们一定会养好的。我在路上也能照看羊。” 云起倒无所谓,便答应了。 秋高气爽,挑了一个吉日,王二疤子跟着一行羊出动了。 果然设了个京羊道!规划了一条专门的道路,沿途还有些本地人出来帮忙维护,防止羊跑掉路边的田地里去。如今田里没有庄稼还好,若是春夏有青苗,羊吃了苗,肯定要闹纠纷。 这么难缠的小吏,如何愿意乖乖听话?王二疤子很是好奇。即使是有官方文书,但每年都有那么多官方文书,底下人若敷衍了事,那事情也很难办成。 他实在好奇,去问云起姑姑。 “光凭文书让他们心服口服做事,肯定不成。”云起道,“他们之所以愿意,是因为公主上奏之时说了,收取的三分羊税里,有一分专门分给沿线维护小吏。” 王二疤子恍然大悟。 公主真乃神人也!这回他可是跟住一位财神爷,不,财神娘子了。 第57章 来信 暮雪传至紫禁城的奏匣是自张库官…… 暮雪传至紫禁城的奏匣是自张库官道, 由驿递员骑快马直接传递过去的。速度比云起他们赶羊至归化城的队伍要快上许多。早了一个月先送到京城。 康熙皇帝打开奏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画。拿起来一瞧,他不由得微微笑起来。这张画描摹出四公主在草原上的模样, 画中女子抱着羊,穿一件传统的蒙古袍, 神情惬意,嘴角还有淡淡的笑意。活灵活现, 就是这画法瞧着倒有点像西洋画技。 四公主看起来已经适应了草原上的日子。不错,他心里想。 做阿玛的人看见孩子过的开心, 自然也是舒心的。 画之下是一封家信。絮絮叨叨写满了一个远嫁女儿该有的话。 四公主从前在宫里时话不多。但写起字来确实有模有样。这孩子未免太过内敛,远离家乡后, 方才敢通过文字将孺慕之情表达出来。他心里这样以为——自幼就登基当皇帝的人,自然而然的以为普天之下都以他为尊, 爱戴他。 有了画和信的感情基础做打底,他在看那封奏本时也不觉得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反而有些欣慰。四公主果然长成了,知道为君父分忧。至于设羊马官市,开京羊道这等小事。顺手就可以吩咐底下人去办, 并无异议。 康熙皇帝特意带着这幅画去给太后请安。拿出来让老人家瞧瞧。“四公主在漠北过得很不错。无论是土谢图汗,还是她的额驸都对四公主很好,您老人家也可放心。” 太后将画拿进细细看了看, 脸上有了笑容:“我小时候在草原时也爱抱着小羊玩。还养了一只, 就跟宫里养猫儿狗儿似的。” 太后因年老而生长褐斑的手轻轻抚摸画中的小羊。又抚过四公主年轻的脸庞,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能在草原上好好过日子。我也心安了。” 当时让四公主抚蒙漠北,皇帝是特意来信问了太后的意思。太后说四公主年纪正合适。方才有了这桩婚事。 虽说太后与四公主的祖孙情并没有和亲自抚养的五公主那么浓厚。但到底是她的孙女。眼见着四公主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嫁的还是漠北这等比漠南草原更遥远之地。她也有些于心不忍。四公主出京时,太后还在佛堂为她祈求过平安。 第63章 就像当年她离开草原嫁去遥远的紫禁城, 额吉也曾为她祷告那样。 嵌东珠金佛安坐佛台之上。篆香的白烟袅袅,缓缓扩散于翊坤宫暗室。 宜妃拜佛完毕,在侍女搀扶下起身。 外间,太监张起用领着小太监们进门,一脸喜气洋洋:“禀宜主子,四公主寄信来了。” 宜妃眼睛一亮,嘴上抱怨:“这个丫头,终于有信来。”手却一伸,将信接过,用不侍女,自己就要拿剪子拆开。 张起用道:“公主还使人带了礼,都在这里了。” 已是冬日,离腊月也差不了多久,暮雪特意给皇帝太后宜妃等都备了礼物,以作年礼。 漠北草原有不少上好的皮货,这样寒冷的天气,穿着刚刚好,送给宜妃的就是一件绯色缎面内滚白貂皮马褂。袖口处内侧金线绣了几个小字,“平安如意”。 宜妃拂过那略显粗糙的针脚,笑道:“这丫头,嫁人了女工还是老样子。” 瞧瞧就这针脚,除了四丫头也没有旁人敢这样绣了。 她把已经拆了一半的信件 椿日 放在一边。先试起这件马褂来。那里的貂皮是极好的料子。一上身就暖意洋洋的,甚至在这烧了地龙的殿中隐隐还有些热。 宫女也在旁边笑着说:“老话都说,闺女儿是小棉袄。咱们四公主啊,可是娘娘的白貂。” “这话也是真的。” 宜妃穿着那件白貂马褂,在大穿衣镜前照来照去,上翘的嘴角始终下不来。又瞧了瞧其他送来的年礼。这才愿意坐下将那封信好好看一看。这信也怪,拆开外头的,里面还有一层信封。 她先把外头的信纸快速扫了一遍。字迹亦可显露一个人的状态。四公主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宜妃却注意到了,这孩子心烦意乱的时候,写出来的字就要小些,像是受了委屈一般缩着。心平气和的时候,字会微微放写大一些。这纸上的显然是后一种字迹。 宜妃因此放了心。看来并不是报喜不报忧或者专挑好的来说。四公主是真的在草原上,过的还不错。 那个敦多布多尔济应该挺识相的,这很好。 看罢了信,宜妃将信纸折起来,单独拎出里面的一个小信封,和张起用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就是隔着这么远。那操心的事儿也海了去了。瞧瞧,她还指挥我做事呢。你晚些时候带着点小厨房做的点心。去上书房瞧瞧。见了五阿哥让他抽空来给我请安。正好他姐姐也给他带了东西,让他一并带回去。” 她又想起:“对了,你若见了四贝勒,也记得私下同他说一声,四公主也给他带了东西。到时候就叫老五一起带出宫去。他们自己拿好了。” 除了给其他阿哥准备的通用礼物之外,四公主还特意给四阿哥准备了一份。什么时候四丫头跟老四也有交情了?宜妃想了想,或许是送嫁路上时,兄妹情深了一点。 听说四公主准备了礼物的消息之后,五阿哥很快就来给宜妃请安。 “怎么样?四姐在草原上过得好不好?那个敦多布多尔济没有欺负她吧?我可是威胁了他,要是他敢欺负四姐。我立刻骑马找他去。” “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还这么四五不着调的。放心吧,你四姐很好。”宜妃说着将信递给他,“你瞧瞧,有件事你在宫外替你四姐办好。” 五阿哥看完:“这有什么都是小事,包在我身上。” 他素来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出宫回府,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直接喊长随去请四公主在京城当铺的掌柜和掌柜娘子过来府上一叙。 天色已晚,最后一抹余晖卡在四合院的窗子边缘。 算珠噼里啪啦播放,荣安当铺的掌柜娘子翠姑一手打算盘,一手核对账目。 快要年底里,当铺已然开始盘账。自从公主成了这座皇当的新主子,翠姑趁此东风开始管理账目。 这一年当铺的经营大有改观,公主投进的本金都发出去生利息。他们家当铺待人以诚,无论是当还是取,用的都是公平秤——这还是公主的点子。因此即使京城当铺都学起荣安当铺,在铺子门口设遮羞板,还是有许多客人愿意来荣安当铺,哪怕要多走上一个时辰的路。 翠姑算账,胡掌柜走进来,拿了把紫砂壶吃茶。 “门板都盯着伙计们上好了?”翠姑问。 “好了,都妥当。”胡掌柜挑了把椅子坐下。“怎么样?你这账算的如何。今年应该挣了不少吧?我瞧着比去年强。” “是还不错。”翠姑把手拿开,示意他瞧算盘,“总有这个数。” 胡掌柜探头一瞧,呵,四千两银子!顿时笑容满面。 “这可比去岁多太多了!等到内务府收银息,公主见了这利钱,必定欢喜。”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砰砰”急促叩击声。 这都打烊了,还有谁来?夫妻两个从里间往外张望。 伙计举着油灯拉开门闩,冷风灌进来,冻得伙计一缩脖子:“这位爷是?” 那人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皮毛,张口道:“五爷府上的,请掌柜过去。” 翠姑和胡掌柜对视一眼。 有这样气度的下人,又是五爷这样称呼,只有一个——五贝勒爷。公主因在漠北,五贝勒作为哥哥自觉留心妹妹的产业,隔两个月派人到当铺瞧上一眼,实则是督促之意,不让他们含糊。 两人不敢耽搁,忙套上棉袍跟着来人走。 灯笼照亮石板路,贝勒府里的灯总比外头多上许多,照得路发亮。 翠姑与胡掌柜在耳房略等了等,回禀过主子的太监过来领他们进门。 进了屋子,两人请安行礼。 五阿哥坐在椅上,一挥手:“行了,你们主子有事吩咐。” 门口侍奉的太监适时捧上一个信封。翠姑与胡掌柜忙接过,心里猜测,说他们主子有事吩咐,那么一定是公主托人带消息来。 五阿哥懒懒道:“她弄了些喀尔喀的肥羊来,要你们开个涮肉馆,就这点小事。对了,那个在内务府挂了名的范家如今也伺候着四姐。你们要短什么叫范家去跑。” 开涮肉馆?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翠姑一边敷衍着赔笑,一边拆开信,有几张信纸和一个荷包。她扫了一眼信纸,笑着的嘴角抖了抖。胡掌柜凑过来,倒吸一口冷气。 整一千头…一千头羊交给涮肉馆卖?今冬卖完? 胡掌柜简直要晕倒,还是翠姑暗中掐了他一把,方才稳住。 本来还想说一说话,可是五阿哥不耐烦,又挥了挥手:“行了,就这事,下去吧。之后有事找王府长史说说就成。” 他俩只好答应着退出屋子。 等回到家中,胡掌柜嚷嚷道:“这也太难了些吧!不是,这么多羊,在哪儿呢?那一个馆子也没那么大地儿放羊啊,就是盖羊圈,这羊圈得盖到护城河外头去!” 翠姑将那封信复又拿出,凑近借着烛火又细细看了一遍。 她又将那荷包看了看,本朝有近年关时给底下人发荷包做赏银的习惯,原来翠姑以为是赏赐,然而把荷包打开,发现里面是三张字条。 字不多,言简意赅——“佳肴”“造势”“借势”。 翠姑一面瞧着三条锦囊妙计,一面瞧着书信最后部分的文字,眉头渐渐舒展。“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58章 北来鲜 京城的冬天,对于景寿这样的八…… 京城的冬天, 对于景寿这样的八旗子弟而言,当真是一段难得畅快的日子。 进了腊月,总学里的师傅告假还乡, 启程回去过年了。他们这些年纪不大不小的八旗子弟,便统统放了羊。因为尚未领职务, 也未成家,没有什么正事可做, 不过整日在外头游荡着。又因为是旗人,总归有一份禄米领, 饿不着,因此悠哉悠哉。 天气冷, 景寿便常常去正阳门旁边的一家茶馆。那里专门有人说书,一盏茶, 一碟瓜子儿,把二郎腿一翘, 坐在那铺了垫子的椅子中,听着说书先生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炭火烘得暖熏熏的,也不会冷。景寿常常往那儿一坐就是一天。 今个儿说书先生讲的这一出戏是苏武牧羊。 身穿长衫的说书先生把醒木一按, 巧舌如簧,活灵活现的讲着苏武是如何艰难。 “要说这北海的风雪可比咱们京城的强多了。那大雪一下,白茫茫一片, 什么也瞧不见。别说稻子呀, 小麦呀,就连草根都难找。苏武这等天气被奸人逼着出来赶羊给羊寻吃食,又是何等的苦。他赶着羊在这茫茫雪地里面,越走越饿,越想越急。心里气愤, 我堂堂使臣,凭什么替你这单于老儿看羊了呀?与其饿着不如弄一头羊来吃。仗着草原辽阔,没人瞧见,还真就把一只羊羔就地宰杀了。顺便拾了羊粪,架着火预备烧雪水煮羊。” 第64章 台下听见羊粪煮羊几个字迸发一片哄笑。 “——您诸位别笑,这羊粪烧起来也没什么味道。” 说书先生笑眯着眼睛说:“等羊肉烧好了,他大 椿日 吃特吃,那滋味可真是好。不愧是北海塞上养出来的羊,那一点膻味都没有啊。吃下羊肉身子暖暖的,他方有力气挨过这漫漫冬日。” “后来苏武返朝面圣,“说书先生把醒木往案角一拍,声道,“旁人问他在匈奴十九年有什么可留念的,诸位猜他答的什么?“ 满堂一静,有爷们嚷嚷“他匈奴的老婆孩子”。 说书先生摇摇头,“答的是——“,他故意拉长嗓子,卖了个关子,“臣在湖边牧的羊,可比这里的肥呀!” 哄笑声四起,嗑着瓜子的景寿险些给瓜子壳呛着,咳嗽着灌下几口茶。 说书先生一抱拳:“只是胡诌的一个笑话,逗各位一个乐,请大家莫怪。咱们书归正传,这苏武即使在这冰天雪地渺无人烟之处,也从未忘却一片忠心,日夜持节旄,纵使只剩一根空杆子,也绝不放手……” 听罢说书,除了为忠心耿耿却在塞上蹉跎数十年的苏武感动,景寿还有点想吃羊肉了。 或许,可以让跟班买两斤羊肉回来吃? 他正思量着,踏出茶馆,却见前头街上围了一些人。 有热闹可瞧,当然要凑过去看看。景寿连忙招呼跟班赶上挤到人群当中。却见是一家新开的酒楼。掌柜正指挥着伙计架梯子,合力往上头挂招牌。哟,这招牌上的字还真好看。也不知是哪家的墨宝。金光灿灿写着北来鲜涮肉。 景寿好奇道:“你这店名是何意?” 那掌柜也是个和气人。态度很好的说:“咱们这家店是专营羊肉涮肉的。所选用的羊皆是自漠北赶来的羊。说起来也算是跟贡羊同宗同源呢。” “胡扯,”一个路人颇为不屑的说,“还漠北赶来的羊,漠北离这有多远,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就是,保不齐是从哪儿近处收来的羊,你别吹破天去。” 掌柜拱手道:“这羊也做不得假,等明日开张,诸位一吃便知道了。因为是新店试营业,头三日我们还给各位让利。您只需付九成的钱。还望各位多多捧场,来试个真假。” “若是假的,”那掌柜挺起胸膛,“我们不仅不要钱,还倒找你一餐饭的银子。” 景寿听着来了兴致:“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景寿笑道:“行啊,小爷我明天就来试试。我先告诉你,我家可有人在朝堂上当差,每年冬至时也能收到一只万岁爷赐下来的羊,那是正儿八经的贡羊。不巧,小爷的舌头也厉害的很。我真是吃出味道不对了。向你要钱你是跑不掉的。” 那掌柜笑起来:“恭迎大驾。” 第二日晌午,景寿特意邀了二三好友一起来这北来鲜涮肉馆。他的狐朋狗友听说掌柜的话,个个都感兴趣,要真能白吃白喝还多弄些银子回来,谁不愿意? 几人一边玩笑一边走,等到了北来鲜时,却见有不少客人。 “实在不好意思,要请您等号?” “等号?” 那伙计殷勤地拿了一张写了数字的木牌给景寿,另有伙计掀起厚厚门帘:“请您在里边稍等,会叫号的。” 那里间像是特意设的等候处,摆了许多板凳,中间燃着碳火,也有倒茶的伙计,甚至还备了瓜子。 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领他们进去,在二楼外间的一张桌子前请景寿入座。 景寿摘了暖耳,瞥见墙上挂着一幅《全羊分档图》,从羊脖子到羊尾巴标得明明白白,什么羊腿肉、羊上脑、羊里脊…… 他稀奇道:“吃个羊也有这么多名堂。” 跑堂的拎着铜壶斟茶,笑道:“您几位是贵客,家中必定料理精细,这不同部位的羊肉吃起来口感不同,都分清了方才不辱没您几位的身份。” 这话听着倒像冷天吃热茶一般舒坦,景寿道:“有什么菜报上来听听。” 那跑堂伙计麻利报菜名:“好嘞,有羊腿肉羊上脑羊里脊羊尾油……您要是一时不知道挑什么,不如点一个满堂锦绣,各种部位羊肉都尝尝,哪个觉得好,叫我加菜就是。” “行,就来一盘满堂锦绣。” 先上的铜锅,锃亮发光的新铜锅瞧着就干净,衬得汤底愈发清亮——几片老姜、一撮小葱,再添两颗红枣。敢用这样的清汤,吃的就是肉的原滋原味。 伙计端着一大碟羊肉往桌上一搁,不同部位的羊肉或为片或切成条,分类码在碟中作莲花状。景寿夹起一片羊肉片,真薄,这刀工绝对比他家里的厨子强。看着肉片就知道这北来鲜有两把刷子。 炭火催得汤面咕嘟嘟起泡,夹一筷子羊肉片儿往沸汤里荡两下。眼见绯红褪作灰白,肉边儿微微打着卷儿,即刻捞起,往芝麻酱碟滚上一滚,送入口中。 旁边的朋友很热络地问:“这羊肉怎么样?不是贡羊吧。” “不是贡羊。” 朋友大喜,清了清嗓子预备找麻烦,却听见景寿激动道,“可是这个比我家里还要好吃些!” “景寿啊,你没事吧?” “真的,”景寿道,“我骗你能多拿银子?爱信不信。” 他懒得解释,用筷子夹起另外的羊上脑,忙不迭涮肉,低头猛吃。 朋友们狐疑对视,但见此情景,也不免好奇,夹了一片羊肉涮。在白汽氤氲将羊肉送入口。 你大爷的,是真的鲜啊! 遂低头猛吃,甚至为了最后一片羊里脊肉的归属小小争执起来。 景寿动手最早,此时已吃得心满意足,拍拍肚子,看乐子一样看着朋友们争。却忽然瞥见楼梯上走上来一位气质不凡的男子,由掌柜亲自陪着,殷勤送进了雅间。 这人倒像在哪里见过。景寿琢磨着,在哪里呢? 忽然,他猛地坐直了,见傻子朋友还在闹,索性自己将那块肉一把夹过,塞到口中。顺带招呼小二结账。 “你干什么这么急着出来。”朋友被外头的冷风吹着一打颤,埋怨道。 景寿拖着几人走了好远,才神神秘秘道:“这店当真来头不小。你猜我刚刚看到了谁?” “谁啊?” 景寿悄悄附耳过去。朋友听了,眼睛瞪圆了,字正腔圆地说:“我日你大爷的。” 北来鲜雅间里,四阿哥皱眉道:“你怎么把两个小的也拐过来了?” “哎呀,说的这么不好听。我给额娘请安,他俩正好在那里玩,趁着今日不上学,额娘叫我带着他们出来玩玩。他俩也要出宫建府了。”五阿哥解释道。 八阿哥已经起身,微笑着向四阿哥问安。九阿哥倒是打了个招呼就算了,仍站在雅间门口好奇张望着外头:“这店生意可真好,我算一算,若是一桌能收入一两银子,那么……” “行了,小九,别算了算得我头疼。”五阿哥招呼道,“快点过来,人到齐了,正好涮肉吃,我可饿了,能吃下一头羊。” 木炭毕剥作响,汤里羊肉鲜甜。宫里的好东西吃得多了,也不会有什么大惊小怪,只觉得羊肉品质不错。 但是这店里芝麻酱倒有点特色,蘸着肉吃,只觉羊肉愈发甜润。 吃吃喝喝,九阿哥好奇问:“这羊是怎么运过来的,成本几何,耗费几何?” 五阿哥只把一片涮好的羊肉丢在他碗里:“你多吃点肉。” 别整天在那里琢磨些算术几何之类的。 四阿哥道:“走京羊道来的。” “可是,倘若羊大量赶过来许多,这价钱不就下降了吗?”九阿哥不解。 四阿哥笑了一下:“但吃羊肉的也多起来了。” 九阿哥仍琢磨,旁边的八阿哥低声提醒:“像咱们现在吃的这一家涮肉馆如此受欢迎,不多时肯定有其余涮肉馆跟着开起来,吃羊肉的就多了。” “是哦,多谢八哥,这块肉给你吃。”九阿哥 春鈤 解决了一个疑问,高高兴兴与八阿哥一边聊天一边吃起羊肉来。 四阿哥瞥见五阿哥身上穿的缎面狐皮长袍,心知也是四公主所赠,因为这样的袍子,他也有一条不同色的。 他举起酒杯,与五阿哥道:“你放心了罢,她就算在冰天雪地里,也能很好。” 五阿哥笑道:“是呢。” 说着,两个酒杯一碰,清脆一声响。 酒足饭饱,几人在随从们簇拥下出门。才出北来鲜,只见一朵雪花安安静静飘落。 京城落雪了。 第59章 塞上雪 漠北的雪,远比京城的落得热…… 漠北的雪, 远比京城的落得热烈。 第65章 无尽的雪被寒风裹挟着,棉被一样罩在冻住了的草原上。生平第一次,暮雪见着如此盛大的雪花, 一夜之间能把毡房的门口堵上。 大帐的位置已然换了另一处背风暖和之地,侍卫们在原先幕城的位置用雪砌墙, 减少些风。大帐本身也经过了一番加固,春秋一般围两层毡, 到了冬日,又多加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毡。内里也加挂了一层绸缎面毡子。大雪降临之时, 即使是白日,大帐内也是暗淡的。唯有室中的珐琅熏笼里, 跃动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偶尔噼啪一声响。 也不知道京城中的情景如何, 那些羊的销路是否顺畅? 暮雪把脚踩在熏笼边缘上,静静思索, 球球卧在一旁,摊成一张狗饼,呼呼大睡。 几个月的功夫, 球球已经从跟在脚后跟不小心就会被踩到的一小团,迅速膨胀长大,单从外形上来看, 已经很有蒙古獒的风范。但性情还是天真活泼的小狗性格, 什么都要看什么都要试一试——多半是用它的牙。 平日里球球想在多尔济帐中睡就在他那睡,想到暮雪这边睡就到这边睡,于是两个大帐,甚至外围的诸如膳房房帐、会客房帐等小帐全都摆了只狗窝。方便球球格格随地大小躺,因为公主和额驸都宠着它, 底下人有时会开玩笑喊球球“格格”。有时连暮雪也跟着喊。 暮雪正思量着,忽然鼻子一动。 怎么隐隐有一股糊味。 她问身边侍女荣儿:“在煮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荣儿摇头。 脚边的球球睡得正香,大大的狗儿还打呼:“呼——呼——。” 估计又在外头雪地里疯跑玩累了,暮雪想。依然可以嗅见一股淡淡糊味,她心下疑惑,这种密闭环境,防火是重中之重,于是又命侍女在大帐里检查了一圈。 侍女们掀绣花毡的掀绣花毡,捅碳火的捅碳火,煮奶茶的锅也被揭开盖子搅了搅底部看看有没有糊。 寻找了一圈,齐刷刷摇头,都说没有。 可那焦味分明愈发浓郁,混着球球的呼噜在暖帐里缓缓发酵。 “那这个味道怎么回事?”暮雪霍然起身,惊动了脚边球球。 它睁开眼,茫然困惑,不懂主人在做什么。但乖巧的挪动了一下,不至于挡住主人的路。 这狗一翻身,暮雪顿时尖叫一声。 球球无辜地望着主人,方才靠着熏笼那一侧的毛赫然焦黄油亮,像被火燎过的棉花糖。 多尔济巡视冬牧场归来,暖帘一掀开,就看见公主蹲在地上,手拿湿毛巾搓狗,一只装满温水的刻花银盆摆在搁架上,另有羊奶皂等物。 她把球球的一撮毛擦来擦去,皱着眉头,瞧见他,立刻告状:“你看看这只狗,烤个火把毛都烤焦了!它还在那里呼呼大睡呢。心未免太大了些!肯定是跟你学的!” 球球原本就委屈巴巴的,见了他,“呜呜”叫了两声,奋力挣脱,往多尔济身后躲。 多尔济笑了,揉了揉球球的脑袋,现在狗太大不好随便抱起来。 “你找我也没用啊,连累得公主一起训我。我瞧瞧,这颜色烧得还挺有特色。” 球球嗷呜嗷呜地蹭他。 暮雪起身,翻了个白眼:“你还笑,万一烧着皮肉了。” “那你就不是这幅态度了,肯定没真伤着。”多尔济吩咐左右,“你们做个长一点木栏杆,把熏笼隔开,免得又烧了狗毛。” “行了,你过来烤火吧,外面可冷了吧。”暮雪瞧见他厚厚披风上沾着雪粒,“外头还在下雪?” “这会儿雪停了,”多尔济道,“帐子里闷不闷,我们出去走走?” “行。” “我来帮忙选帽子。” 他似乎对于冬日帮她挑选穿搭特别感兴趣,挑了一顶白绒绒的帽子给她搭上。 “好可爱啊。” 多尔济赞叹道。 被他连夸了好几个月,暮雪已经有些习惯,不再是一开始的害羞不安,反倒是坦然的态度:“嗯,是的,我们走吧。” 走出大帐,寒气扑面而来,积雪亮得晃眼睛。 球球倒是欢天喜地,一个猛子扎在旁边积雪里闹着玩,除了那一团烧焦的毛,其余部分和雪一个色。 暮雪与多尔济缓缓走着,仍凭球球在雪地里撒欢。 “旗下人这冬日过得可还好?”暮雪问。 多尔济沉吟片刻,道:“还过得去,今年的雪,倒比去年前年雪灾要小。” “我倒有个想法,”暮雪驻足,仰着头对他说,“想去普通牧民家瞧一瞧,看看他们是如何过日子。” 多尔济只以为她是无事闲着,笑道:“猫冬太无聊了是不是,接下来这些日我能一直陪着你。” 暮雪摇摇头:“也并不是全为了这个。我既然嫁到这里来,又成了你这札萨克的妻子,那么这些旗民牧民也就一样是我的子民。我想了解,他们是如何熬过这个冬天的。这样,也许我在从前的经历,能够帮得上一些忙。例如文成公主入藏,造福当地民众一般。” 她来此快一年了,平日里所接触的,都是些蒙古王公台吉。说来说去都是贵族,虽然在居住饮食方面略有不同,但养尊处优的地位是没变过的。 而关于寻常牧民如何过日子,暮雪没什么概念。这样似乎有些不好,因此她想去体验一下。 多尔济不料,她竟然是如此想的,惊喜地笑了:“我的暮雪想去,没有什么不可以。那明日去?” “等等,我不想大张旗鼓的去,你听说过微服私访吗?” 暮雪结合前世电视剧里那些皇帝私访记的剧情,编了个从前中原皇帝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故事,什么皇帝发现百姓被贪官欺诈,自己要帮忙却被贪官当成闹事的百姓镇压,最后亮出身份真相大白。 多尔济哪里听过这样的故事,只听得津津有味,便答应了与暮雪一起微服私访。 一番商议,挑了离王帐较近的一处地方,决定让侍卫等人远远在外头盯着,他们自己装作转场冬牧场的小夫妻,去看牧民。 “那么我给你起一个蒙古名字好不好?不然念起名字,他们会奇怪的。”多尔济兴冲冲道,“萨仁,意思是月亮,好不好?” 这名字倒也不赖,暮雪点点头,说,“你的名字也要改一个,敦多布多尔济听起来就是贵人,我是月亮,那你就是太阳,叫纳兰。” 于是,在土谢图汗部右翼后旗,新鲜出炉了一对走亲戚的小夫妻。 因为离要去的亲戚毡包还有一定距离,只好借住一晚,他们还带着肉干和茶砖可以作为食宿费支付。 牧民玛雅阿妈听说了缘故,很热情地请小夫妻进毡房。 “什么付不付钱的,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进来。女儿,来客人啦。” 这一处毡房,虽然小却收拾的很干净,玛雅女儿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本来守着炉子打瞌睡,听见动静,起身欢迎。她忙翻出两只粗陶碗,盛了两碗咸奶茶奉上。 暮雪道了谢接过,道:“你阿爸出去干活了吗?” “阿爸不在了。”玛雅女儿道。 ……啊救命,她好像很冒昧地问了一个蠢问题!提起人家伤心事了实在是太尴尬了。 暮雪因为尴尬,脸都变红了,憋了一会儿,干巴巴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玛雅女儿奇怪道,“他到后旗拜喇嘛去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暮雪捧着奶茶呆住,旁观了一个小小误会的多尔济倒是笑起来。 依照他对于公主的了解,公主一定是又想多了。 意外的小插曲后,暮雪见玛雅阿妈要去喂牲畜,忙跟上前去瞧,多尔济也跟着。 他们家在毡包附近有一个羊圈,羊们正在地上刨雪觅食。玛雅阿妈抓了好多干草去喂羊。 “这 cr 草料是你秋天就备下的吗?真好。” “有一些是的。”玛雅阿妈边撒草边说,“也向领催借了些,唉,明年开春要多还他些。借一车得还一车半。去年的换上,今年就又得借。不过我们旗还不错,要是到了别的旗,哼哼,有的受了。” 领催相当于小吏,能协调草场所收获草料发放。 暮雪悄悄问多尔济,是不是草料放贷都是这个规矩。 “春借秋还,五成息,这是我旗下向来的规矩,”多尔济解释,“不过别的旗札萨克有自己的规定,譬如我那个叔叔阿海,他那边似乎是翻一番的利,借一车草需还两车草,外加七日劳役。” 他见暮雪还有些懵懵懂懂,索性把喀尔喀规例法中这一部分给暮雪讲了讲,如果实在还不上,也可以用羊羔还,或者劳役五日抵还。不止是王公台吉,也有些牧民会向寺庙借贷,利率也差不多。 第66章 暮雪听了若有所思。 她京城当铺三分利的利息,若放在这,估计能被疯抢。 可是不行,在整个蒙古草原王公贵族以及寺庙都默契以如此利率放贷的情况下,她若是敢放如此低息贷款,会被群起而攻之。 至多是在预见灾年时,向皇帝上折子,请朝廷以赈灾名义多拨些低息款项,方才能让这些牧民得到好处的同时,也让人无法诟病。 暮雪原本预备着,等云起他们带回今年回款,在草原上建立当铺这等形式的金融机构,如今看来,向普通牧民放贷这个主意不妥,她不愿意如此行事,得另想法子。 夜里,一家人并暮雪夫妇都一起睡在毡房里。 暮雪虽闭着眼,但久久未眠。 等到开春,漠北的台吉按规定,得有人去值“年班”。 她在夜色中睁开眼。 这些王公台吉的财产多为牛羊,可到了京城,是要花银子的。 这是一个可乘之机。 第60章 雪 清晨,毡包内已响起细细碎碎的响声…… 清晨, 毡包内已响起细细碎碎的响声,多尔济醒来,瞧见玛雅阿妈母女已经在做事, 点灯油,擦桌子, 因为顾及到客人还未醒,特意压低了说话声。 多尔济坐起来, 瞧见公主仍蜷缩着沉睡,偷偷在她额头上吻了吻。 牧民人家, 冬天的清晨,得收集雪烧水。玛雅阿妈托着毛口袋欲出去, 多尔济忙赶上前,拿过口袋, 低声道:“我来吧,我有些力气。” 在别人家里做客, 总不好什么事都不干。 多尔济背着口袋,走远了些去收集干净的雪。 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天冷, 呼气便成白烟。多尔济捧起一堆雪,放入口袋。 他盯着掌心的雪,只觉这一捧雪特别晶莹剔透, 称得上可爱。下一瞬就为这个念头笑了。 奇怪, 从前见识过那么多雪,都不曾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竟然平白无故的觉得一捧雪可爱。 一定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雪”字。 他笑着摇摇头,心想这样也不错。因为有她,每年冬日的雪倒有了新的意味。 收集了快一大袋雪, 再选些漂亮的雪,就能将口袋装满,回去交差了。也不知道公主是否醒来了,牧民家的条件自然比不得她从宫中带来的织物,晚一些才睡也是应当。 正想着她,忽然后背处有似有风,像是一小团东西砸过来。多尔济尚未回眸,已经灵巧闪了闪身,瞧见一个小雪球砸在地上,散开了。 “你背后长了眼睛吗?”不远处,暮雪惊叹道。 这人明明没有回头啊,怕脚步声暴露,她还特意离了几步远的距离,捏了个小雪球投过去。 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多尔济见是她,笑了一声:“想偷袭我?那得麻烦你再捏一个雪球,重新来过,我保证配合。” “那就没意思了。” 暮雪朝他走过去,到他面前时,忽然反应过来,“所以当时送嫁路上那一次,你是演我的?” 这都听到了,没道理那时候耳聋了呀? 她生气着向他身上一打:“你怎么这样。” 多尔济一脸无辜,仍是笑晏晏的:“啊,我错了。”但眼里明晃晃的写着“我下次还敢”。 暮雪随手抓起一把雪,猝不及防砸上去。多尔济笑着侧了侧身,没躲,任凭她扔雪球,还说“捏一个大的”。 两人玩闹着,远处的玛雅阿妈观望了一下,原来还怕他们起争执,现在倒玩起雪仗来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愧是少年夫妇,感情真好。 闹了一会儿,暮雪全然不觉得寒冷了,帮着多尔济一起将口袋最后一点空间用雪填满。 干完活,她直起腰来,甩了甩手上的雪渣子,同多尔济道:“你手下的人,比如那个蒙克,能不能借我用用?” “可以。”多尔济一口答应。 “你都不问我要干什么?” 多尔济把扎紧的雪口袋背上肩膀:“你一向有分寸,肯定又有什么好事。” 暮雪抿了抿嘴,道:“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耳语一番,多尔济点头:“确是条妙计。” “我也会分好处给你的,给你算一成股份。”暮雪正色道。担心多尔济不大明白股份的意思,她还着重讲解了一些。 多尔济却道:“比起那个,我更想要现成的好处。”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暗示味十足。 暮雪眼睛溜溜一转:“那你闭眼。” 多尔济老老实实闭上眼睛。 暮雪却抓起一小团雪,微笑着朝他脸颊上一糊。“够不够,这样的好处我还有很多呢。” 多尔济也不恼,定定看着了她一眼,又扫了扫周围。 很好,没有人注意。方便自己取好处。 猝不及防的,他凑过去吻了她一下。 暮雪还没反应过来,罪魁祸首已经背着雪袋子逃之夭夭,只留下一串爽朗笑声。 大雪之后,连着晴了几日。 快到年节时候,赶上无大风无暴雪的天气,正方便漠北各旗的王公台吉派底下人出去赠节礼。 “这一盒奶食点心可真漂亮。” 多尔济的亲兵蒙克从康嬷嬷手中接过一个食盒,赞叹不已。 草原上有赠送新制的奶食作为礼物的习惯,可是用这样精致的木盒装着的,却很少见。一看就是公主吩咐,由她从京城带来的木匠雕琢而成的,竟然刻成了一朵梅花的模样,揭开食盒盖,里边每一朵花瓣都是单独的一小格,分别放着果脯奶糕、豆沙奶饽饽、奶糖等奶制品小食,又好看又好吃。 蒙克把食盒盖上,道:“这么好看,我都不想把东西送出去。” “你这小子,嬷嬷会少了你的。”康嬷嬷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多层食盒,“喏,这个是专门给你的。留着给你回来吃。” “好!我一定快去快回!” 蒙克翻身上马,领了两个兵丁,在雪原里飞驰,直奔车臣汗部左翼前旗。该旗的旗主,札萨克台吉德木热情接待了这位来使。这可是未来土谢图汗的亲兵,以后一定能有好前程,不可怠慢。 德木命属下宰杀了一头肥羊,做了手把肉配滚热的马奶酒吃。 为表尊敬,他亲自拣了一块羊腿肉,放在蒙克面前的盘中。“好兄弟,难为你这么大冷天的,替小郡王送年礼来,多吃肉!多喝酒!” 蒙克也很豪爽的同德木碰杯,吃下一碗马奶酒。 饮尽杯中酒,他“啧”了一声。 “果真是好酒!台吉旗下酿酒人手艺真不错。只是好酒该配点心吃。我这回给您带来的年礼里,有一盒特别的奶 春鈤 食点心,不如拿出来,一起尝个鲜。” 德木笑着叫人去取,扭头与蒙克道:“你在小郡王麾下做了那么久的事,又随着他进京一趟,不知道吃了多少好东西,怎么还特意惦记着这一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台吉真别说,这一路上我还真起过偷偷把这盒奶食藏起来的心思。” 这一番话说的德木更加好奇了,等仆人将那一盒奶食拿过来,光看了那盒子的外表,他就不由得赞叹一声:“这盒子漂亮。” “漂亮吧?这可是我们家郡王妃,也就是公主,特意命汉人工匠造的,整个草原上就找不出来几个。”蒙克一边割着手把肉一边说,“唉,去京城走了一趟,这倒是看了不少,也见识了繁华,可是笑话也闹了不少。” 德木听见“笑话”两字,心里一咯噔。若按照万岁爷颁发的蒙古王公台吉值年安排,等开了春,他也就要筹备上京之事。此前他可从未到过京城呢,早听说这些满人入关之后添了许多规矩。可林林总总的却总听过个真切,这让他心里也没底。 此刻这蒙克漫不经心提起此事,让德木意识到,眼前这人可是去过京城的呀,或许能告诉他一些确切的消息。 他忙问:“此话怎么说?等新年一过,我也得赶到京城去,这里头的门路,你可得好好跟我说说。” “呦,您开春就要去京城啊。”蒙克颇为关心的把手中割羊肉的银刀放下,坐直了同他说,“那么请问台吉可否准备好了?比如是否已经将部分牛羊换了银子?这在京城里人们买东西可都是用银子或者金子、铜钱,没办法用牛羊。” “还有这麻烦事?我们这草原上一向是拿牛羊来换的,哦,或者拿茶砖来换东西也行。”德木皱起眉头。 第67章 “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你既然去了,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得守人家的规矩。”蒙克语重心长道,“他们家京城的规矩真的是多的比冬天的大雪还要多。我刚去京城时懵懵懂懂,有小太监来传信,我以为他传了信就完了,结果他磨磨蹭蹭的不走。当时我还奇怪,后来才明白了,这小太监是想让你给赏钱。” “他们那儿有句俗话,阎王易过,小鬼难缠。这些都是些不成文的规定,人们明面上都不讲,可是你若是不去做,诶,那你的事儿就一定会被耽搁。我可就吃过这样的亏。理藩院不是要给咱们发东西吗?结果因为我没给那小太监赏钱。后来在派消息时,那小太监就故意把我放到了最后头,等我接到了通知,去理藩院领东西,一瞧,剩下的全都是别人挑剩下的。偏偏他还就不违规,但是你就是觉得憋屈。” 蒙克道:“台吉您可千万要注意呀,这领东西与否倒是小事,重要的是那些满清贵族们,若是行事有不周到之处,得罪了别人,到时候坏事儿还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德木听着只觉头疼,哪儿那么多弯弯道道的?他忙问:“那么你们当时是如何弄明白的?” “弄明白个什么呀?前期就不知道怎么犯错,怎么得罪人呢。”提到伤心事,蒙克叹了一口气,给自己和台吉分别倒了酒。 “磕磕绊绊的一直到我们小郡王与公主婚礼礼成。公主派了身边的嬷嬷太监指点我们,该如何跟那些老爷们打交道,该如何用银两不至于被人欺骗,什么时候该给赏钱给多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琐事,幸亏他们提醒着方才顺顺利利的办下来了。” 说到这里,蒙克还有些小得意:“牛羊的事儿也不用我们操心了,公主的陪嫁里可有一座当铺,我们只管从当铺拿银子……” 他忽然住了口,脸上显现出懊恼的神色来:“哎呀,不说这些了,来来,我们喝酒。” 果然有捷径!被这小子说漏了嘴吧。 德木把脖子往前倾,低声道:“兄弟,你看咱们的关系,谁跟谁呀?争论起来,我福晋的妹妹的表哥还跟你家是亲戚呢。你看你又这样能干,在小郡王和公主面前都能说得上话。你就帮帮老哥,把这关系也给我用用。这样一来我可就省太多事了!” 蒙克摇头若拨浪鼓:“不成不成,这我怎么好开口啊,那都是公主的关系。” “怎么不成啊?”德木有些着急。眼看着有一条路能让他省去那么多事儿,避了那么多坑,这小子还不肯答应替他给公主说情。这不是要坏他的事儿吗! 想到还得求人,他吃了一口酒,强压下脾气,亲自拿起酒壶给蒙克满上碗中酒。 “我是说她虽然不是你顶上头的主子,但也是你的女主子呀。何况你也说了,当时你在京城时,公主身边的嬷嬷太监很照顾你。那你大可以先跟这些嬷嬷太监说道说道,然后再请人跟公主说呀。” 他还就非得使点心机,把这傻小子拿下不可。 第61章 陪伴 “来人,再上好酒,今天我跟蒙克…… “来人, 再上好酒,今天我跟蒙克兄弟不醉不归。” 夜色深沉,桌面上已摆了好几只酒坛子, 蒙克满脸通红,趴在桌上, 显然已经醉了。 要的就是他喝醉。德木心里乐,打了一个酒嗝。古往今来那么多荒唐的约定, 许多就是在喝醉的情况下,随意许诺发誓, 方才成行的。他此前也用这个法子向其他人占了一些便宜,如今实行起来依然得心应手。 德木颇有些自豪地说:“老弟, 咱俩谁跟谁呀?这一趟去京城,就不说理藩院该发给咱的那些银子, 也不谈万岁爷会赏赐的那些金银珠宝,光是在路上倒卖一些玩意儿, 那也是不得了的。只要你能助我顺顺当当的把值年这档事办下来,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牛羊啊,白银布匹啊, 应有尽有。” 利诱之后,他开始吹捧蒙克:“你这样一个体面人,但凡说句话, 你主子主母一定会答应的。难道说这点小事也办不到吗?那我可就要怀疑你在小郡王那儿到底混的什么样?” “怀疑什么?我的地位毋庸置疑。”蒙克明显醉意上头, 闻言一拍桌子,醉醺醺道:“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当真?”德木大喜,非要他向长生天发誓不可。 “好,我就向长生天发誓, 我蒙克一定会帮你这个忙!,这个不行,大着舌头说完这句话,蒙克一头栽在桌上,醉的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睡在一间干净的毡房里。太阳出来照在他枕边,头痛欲裂。依稀还记着昨夜被逼着发誓的事。 蒙克白着一张脸到主帐篷去寻德木。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德木便满脸堆笑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件事由你替我去张罗,我放心,来来来,这些是我送给你的一些小礼物。” 末了,还补了一句:“毕竟昨晚你都向着长生天发誓了呢,总不会告诉我说你说话没屁用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蒙克还能说什么呢?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满脸喝酒误事的神情。“行吧,我试着说一说,但是能不能成我还真不敢打包票。” “那是另一回事,只要兄弟你说了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能行的。” 蒙克无奈道:“要真是那么容易就好喽,这事儿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吧……要经历的人手可真还不少,唉,总之我先试试吧,即使是事成了,你也不要随意说出去。你想想看,车臣汗部还去京城的又不止你一个,这一班还有好几位台吉都要去的,要是个个都来托人情找公主说事儿,那怎么了得?” “这个我晓得,你放心。头狼也得自己吃饱了才会把肉分给其他狼吃,是不是?” 德木拍着胸脯保证又奉上了许多给小郡王和公主的敬礼,客客气气的送他回去。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自家的地界。 走进公主大帐,蒙克跪地抱拳:“幸不辱命,禀公主,那台吉对于此事热络得很呢。” 原先他还有些不解,为什么公主非要迂回的透露这个消息,让这人反着来求自己。这一顿酒喝下去也渐渐明白了 cr ,有些人骨子里就是贱,轻轻松松能送上门来的东西,总是不珍惜,甚至觉得不过如此。硬是要争着抢着才能到手的玩意儿才觉得稀罕。 公主对于人性的理解果然在他之上。 “辛苦你走这一遭了,康嬷嬷,那些点心记着让他带回去。” 暮雪又问了几句该台吉的性情与领地情况,就让康嬷嬷领他下去好吃好喝。 请君入瓮这一步做完了,接下来要做的就将事情安排好。 真要论起来这一桩生意,其实有点像一个专门的旅游向导或者顾问,帮着伺候这些此前未曾进过京或者对京城事物不熟悉的蒙古台吉们,能够有一趟愉快的值年体验。那么收费的话,也是按着服务费来收。 此外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当铺还能扮演一个异地atm机的角色。台吉们有需要时就咔咔往外吐白银,京城那样的繁华之地,可以消费的场景和机会多了去了,不信有哪个王公台吉能忍住不出一番血。当然借钱这是要还的,并且有利率。考虑到算账的方便,暮雪贴心的把收账期放到了值年的第二年,到时候就让人拿着借款文书去他领地上收牛羊。 寻常商人或许还害怕这些王公贵族翻脸不认账,但她不一样,公主和未来汗妃的身份摆在这里,说什么也有土谢图汗部和清廷两边的面子罩着。除非穷的接不起锅了,不然肯定没人敢得罪她。 这么一桩生意,竞争对手少,收益大,市场前景还很广阔(依着康熙皇的集权意识一定会加强对蒙古王公分年进京觐见的监管)。简直是一件天时地利都归于她的好生意。 人员的事,也用不着她过多操心。略微对首领太监延喜透露了一丝消息,说也许年后能选几个伶俐人陪着其余往蒙古台吉们进京。 延喜当即激动了:“真的还能回京看看?” 这可是种好差事啊,不仅能够回去歇一歇。同时来往之间赚些银子,也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暮雪更是轻飘飘的放出了一个令他更为欢喜的消息:“倘若有伺候这些台吉们伺候的特别好的,可以从当铺的贷款金额中分利。” 第68章 这可真就是个金馅饼了!延喜只恨自己身为太监总管,不可能抛下公主自己进去做这份差事。回头就将这消息提前告知了他的几个徒子徒孙们,特意叮嘱要他们好生思量思量,将这一路上的规矩和如何刺激台吉们花钱的方式思考清楚,等到时候公主亲自问答时,便能占一个先机。 没错,因为这桩差事公主特别看重。她特意吩咐了,会在年后举办一个专门的考试。唯有通过考试之人方才有机会陪伴台吉进京。 之后他方将这件好消息透露给了所有的太监。一时之间,这些太监们都喜气洋洋的,十分符合过年的氛围。 要过年了,暮雪在草原上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用红纸剪了一个简单的窗花,暮雪抬头张望了一下,冬日的毡包是不会有那样适宜贴窗花的玻璃窗的。她只好命荣儿将窗花贴在帐内毡壁上。 一些剩下为数不多的红彤彤布匹,也被翻了出来,装扮着大帐内外的景致。 独在异乡时,从前觉得无聊的一些年节习俗会被翻出来,混合着一些记忆妆点成过节的氛围。不单单是她,陪嫁而来的侍女太监,以及陪嫁庄户,都很乐意做一些妆点新年的事。 她望着那张窗花,微微有些出神。 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京城,宜妃他们不知道在做什么。而距离此间三百多年后的家,就更是远得虚无缥缈。 帘外,雪花安安静静地飘落。 身后,一个轻轻的拥抱像晒过太阳后的被子拢住她,多尔济的脑袋搁在她肩头,有些沉。 “暮雪的手真巧,多好看的窗花啊。” 暮雪的目光在她那个简单的窗花,和一旁巧手侍女剪出的复杂窗花间漂移。沉默了一瞬,道:“也难为你总是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八道。”多尔济小小的抗议,“他们剪得好是他们的事,只有你的好与我有关。” 暮雪笑起来:“好,你说得对。我很好,你也很好。” 她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好啦,别总把脑袋搁在我身上,怪沉的。” 多尔济便挨着她坐下,要她教他剪纸。 剪纸这件事,暮雪也是半桶水,但许是多尔济夸多了,有些膨胀,愿意指导他一下。 剪坏了两张红纸,他终于剪出来个形状,三坨不明物体连在一起。 暮雪盯着这抽象的艺术瞧了很久:“这三头羊剪得不错。” 多尔济愣了一愣:“剪的是你、我和球球。” 暮雪:…… 好吧,又开始觉得尴尬,要怎么圆回来呢?她拿起多尔济的抽象剪纸,试图硬夸:“我刚刚开玩笑的啦,你看,你仔细看……” 仔细看也没看出她在这剪纸上有个人样啊! 多尔济见她期期艾艾的,倒是笑起来:“通往成功路上总有点小挫折,没事,我再剪一个。” 几张剪纸之后,他剪出来的窗花,终于隐隐约约瞧得出两人一狗的模样。 已经到了点灯时分。 多尔济亲手把这张窗花贴在暮雪那张的旁边:“好了,这一下窗花就不孤单了。” 他扭过头,笑着看向暮雪:“正好天也黑了,你同我出帐走走好不好?” 暮雪点头答应。多尔济替她将披风披好,牵着她的手出去。 先前还落雪呢,如今倒停了。无星无月的夜,笼罩草原的唯有夜色。 可是,忽然之间,伴随着一声尖响,漆黑夜空中绽开烟火。红光绿影,极其璀璨夺目的烟火凭空升腾而起,在这雪霁的草原里开出一簇簇别样的繁华。 他是什么时候偷偷弄来了烟火? 暮雪年轻的脸庞被烟火光影照着,惊讶、惊喜。 烟火绽开的间隙,多尔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喜欢吗?” 暮雪望向他,寒夜里,他的眸中倒映着烟火与她。 此去经年,在这遥远的漠上,他伴着她又看了一场烟火。 她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住他。 等到最后一朵烟火染尽,她轻轻说: “谢谢,喜欢的。” 过去或许有诸多因素纠缠往复,此后也许会有纠葛纷争,但是在这一刻,她庆幸,他在身侧。 第62章 财政会议 新年,球球也得了两身应景的…… 新年, 球球也得了两身应景的衣裳。红色的衫套在白蓬蓬的毛团上,走到哪里都很喜庆。 伍嬷嬷抱着一沓文书进帐来,迎面就见着球球扫来扫去的尾巴, 不由得也带了点笑意。 “这一身真好看,也不枉费花了半钱银子。” 球球绕着她的腿走了一圈, 示意求摸摸。 “我的球球格格,这会儿子有事呢, 等会儿陪你玩。” 伍嬷嬷笑着走到里间去,两边小丫鬟忙帮忙打起帘子。 今日, 是特意向公主来报这一年的银钱情况。 伍嬷嬷连同几个懂算账的侍女忙活了半个月,终于赶在除夕之前将一切大小账目整理清楚。 依着公主的安排, 银钱贵重物品进出皆归伍嬷嬷掌管,而详细名录则会由赵妈妈再复核一遍。因此进了内室, 赵妈妈也在,微笑向伍嬷嬷点点头。 请安之后, 宝座上的公主发话:“好了,那么就详细说说查账的情景。” “是,这些是详细清单。” 伍嬷嬷将一沓文书奉上, 一边解释着如今的情况。那些仍在圈养的牛羊马暂且不论。 除去压在荣安当铺的五千两生息银,捐给寺庙的一千两香火银,送给宫中众人的年节礼, 以及沿途开销, 公主的吃穿用度,供给 cr 公主属人的伙食费、冬衣费,还有即将给出的新年赏钱,再扣掉明年该有的开销。 她颇为心疼地报出了最后的总数:“禀告公主,您如今能支取的现银, 只有五百两了。” 暮雪捧着账册的手一紧,她是知道那些妆奁银花出去不少了,但没想到竟然少到如此地步。 仔细看了几桩大额支出,除去方才伍嬷嬷所提的那些,在云起领着运羊队进京前她也给了一笔投资银,嘱咐她多投些小商户,同时建立驼队。林林总总加起来,手里的银子也跟漏斗里的水一样越漏越少。 伍嬷嬷窥见她的神情,试探问:“要不,给底下人的新年赏钱,稍稍减些?这样也能俭省些。” 暮雪摇头:“不可,在京中原本就有这么多,跟着我到了草原上,所得的赏钱反而少了,岂不是让人家失落。到时候人心散了更麻烦。再说也省不出几个钱来。” 听她这样说,伍嬷嬷叹了口气。要她讲,公主这钱去的可冤枉了,花在公主自身上的没什么,全洒出去打点关系做买卖了。 她憋得心里难受,讲了一句:“奴才这句话也不知该讲不该讲,您想做生意是好事,但这钱这样的往外撒,也不是个事儿啊。” 赵妈妈见状安慰道:“等开春后,云起等人就能将贩羊的部分所得以及内务府拨的新年俸一并带来,到时候就宽裕了。” “可到时候那些太监又要拿钱陪着那台吉进京去了。”伍嬷嬷撇了撇嘴。她是习惯储蓄的性格,当初在宫里时,公主的月银不过几十两,要不是她斗鸡眼似的每一分都盯着,如何存的下来。 结果出宫后,公主自个儿当家,她掌管的银库反倒空空如也了。 暮雪也知道这位乳母的性格,向她道:“没事的,舍得出本才能盈利。再说了,我怎么着也不至于到没饭吃没衣穿的地步。如今不也挺好的么。” 财务会开完,她又细细将账目瞧了一遍。 伍嬷嬷的担忧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银钱基本都分散在外头投资,万一有什么意外,手里这点现银确实难以为继。 来年用钱时,还是要留一些现银在身边。虽说她要是真的周转不过来,多尔济肯定会慷慨解囊,上折子向汗阿玛哭穷也能得到额外赏银,可……总归是难为情的事。 怎么又开始下意识预想些消极的处境了?暮雪摇摇头,试图将这些念头抛到脑海之外。 没事,等云起带着银子货物归来,就好了。 她定了定神,吩咐荣儿伺候笔墨,在红纸上写“福”字。这个习惯是学着从前在京城时康熙皇帝的模样。每年开春,康熙皇帝都会御笔写福字,赐给宗室以及亲近大臣。也是一种笼络下意的手段。 从前她也得了御笔写的红字,现在远在漠北,领不到康熙所写的红字。她倒可以为她的属下们赐“福”。 第69章 除夕跨年夜,长明灯照耀着夜色,打扫干净的牲畜圈旁,松烟弥漫。 暮雪站在多尔济身侧,学着他的模样,把手在喇嘛端上来的一碗液体中扫过,而后将其涂抹在头羊与头马的额头。 “愿五畜兴旺,千头马,万头羊,千千万万,茁壮成长!” 这样郑重给五畜过年的仪式,是京城那边从来没有的。既然是草原上如此重视的仪式,她便不可不察。 暮雪学得很认真。 给土谢图汗以及大喇嘛拜过年后,她抽了一个空档,亲自去到陪嫁人口的毡房区域,给他们送福字并且送赏银。 大家伙的精神状态都不错,穿着新棉袄,面色红润,有的人家毡房之前甚至搭了小小的围栏,养着两只羊。 注意到暮雪的目光,妞妞娘笑着说:“跟本地人换的,这样每天能给妞妞挤羊奶喝。公主您瞧,她长高了不少。” 妞妞有些不好意思,往她娘身后躲,但个头确实比在归化城时拔高了不少。 暮雪点头微笑:“这样很好。你们如今也学会蒙语了?” “我们会一些,孩子学得快。” 妞妞娘答道。起先这些内务府包衣确实是对本地人讲话一窍不通,可是老是这样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磕磕盼盼与人打交道。从最简单的羊肉、火这些词开始学起,逐渐能简单对话。人的适应力总是很强悍的。 走了一圈,将该发的赏银悉数发完。管事曾秋华陪伴在她身侧,缓缓往公主大帐的方向走,一边说着这些陪嫁人口的情形。虽然偶尔也会也有些小争执,但是大体上没什么冲突,大家也迅速适应了草原生活。尤其是年纪小一点的孩子,还会去和牧民的孩子一起玩耍,对话流利。 “你倒提醒了我一件事,”暮雪道,“年后,该办一个学堂,让妞妞这样的孩子能够读书习字。” 人才教育得抓紧啊,等到以后生意逐渐完善,所需要的管事人才一定不少。可是就连太监们认字都少,更别说这些陪嫁人口。她总不能天天寄希望于朝廷那边又有什么罪臣,送到草原上给她做事。 秋华迟疑了一瞬:“这学堂,也收妞妞这样的女孩子吗?” “当然。”暮雪道,“女孩子聪明着呢。都到草原上了,别再拘泥那些什么男女大防的规矩,只要是有用之才都教。” 她特意把妞妞喊来,问:“你愿不愿意识字念书呢?” 小女孩眼睛一亮:“愿意!”而后又迟疑着说,“只是,这束脩费要多少钱呢,不会很贵吧?”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暮雪想了想,解释道:“只要能通过测验,束脩费全免。” 妞妞欢呼起来:“我一定可以的。” 她又问:“那么阿古有可能和我一起上学堂吗?” 秋华解释道:“她说的是牧民的孩子,常和她一起玩的。” “阿古很可怜的,他阿爹打仗时死了,阿娘也改嫁了,如今帮远方叔叔放羊。”妞妞眼巴巴儿的说,“他很聪明,我教他汉字,他很快就认识了。” 既然这么说,就是战争孤儿咯?暮雪惋惜道:“也是可怜的孩子,唉,战争……” 话出口,忽然一停。 等等,这似乎也是个方向。这些失去双亲的孩子,若为她所教养,可以不必受饥寒,来日长成后也定是一股忠心力量。 暮雪笑了笑:“阿古当然可以来上学堂。” 她嘱咐秋华:“你好好将这事筹备一下,年后就办起来,就叫公主学堂。” 一旁的伍嬷嬷听见,脸色都变了。 老天爷啊,又要办学堂,还是束脩费全免!简直是……简直是不过了? 但到底是在外头,她不敢直接驳公主的面子。等到回到大帐,伍嬷嬷皱着眉道:“公主,办学堂虽是件好事,但是经费……” “放心,”暮雪轻声道,“这钱不从私库出。” 她在书案前坐下,摊开一份空白奏折,沉思片刻,笔走龙蛇写下“臣四公主谨奏,恳拨帑银兴学化民事”。 亲爱的汗阿玛,教养边民,使圣德照耀漠北向学子弟,让他们心向朝廷,如此大好事,出些银两总不过分吧? 一口气将请事折子写好,暮雪笑道:“汗阿玛会乐意出这个钱的。” 伍嬷嬷一听不用自己出钱,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公主,我也不是别的意思。唉,等到云起他们回来了就好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总得等出了正月,道路化冻之时方好赶路。” *** *** 京城,荣安当铺掌柜家的四合院。 云起“阿——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抱歉,”云起用手帕擦了擦口鼻,继续道,“总之,我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个年节,铜贵银贱之势如此严重。可也是机遇。” 她严肃道:“我提议,由范家立刻上书内务府,请旨恩准海外买铜,必有巨额获利。” 范毓奇点点头:“我家身为皇商,却有上折子的机会。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云起拿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掌柜娘子翠姑:“你的意思呢?” 翠姑端起茶,吃了一口。“兹事体大,要到海外买铜,无论是船费还是买铜的钱,都得垫着。虽说卖羊所得银两都在这,但这是主子的钱。你总得问清楚她的意思。” “我自然是想问清她的意思,”云起皱眉道,“可是如今冰天雪地,即使是从张库大道走,一来一回少说要 近两个月。京城里的聪明人可多的是,铜贵银贱的趋势只会愈演愈烈!让别人先请了旨,咱们别说吃肉了,连热汤都喝不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你不明白吗?” 翠姑猛地把茶盏往桌上一磕,怒道:“我看是你不明白,你就是想独断专行!没有主子的示意,北来鲜的钱我不会拿给你。” 第63章 铜贵银贱 单从个人情…… 单从个人情感角度而言, 翠姑并不讨厌云起。恰恰相反,这一帮从漠北来的公主属下里,她天然的对云起有些好感。毕竟她同自己一样都是女子。 当日收到消息说从北边来的人已经到城外了。结果连忙起身, 赶到城外头。 几千里的奔波还要顾着羊群。人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原本略微鲜艳些的衣服看起来也是灰蒙蒙的。 这样一大群像蔫了的白菜一样的人里,唯独云起神采奕奕, 还在中气十足的骂一个伙计:“我是不是交代过所有的骆驼上面都要铺一张棉垫子?你的棉垫子哪去啦?路上被吃了?你看看这骆驼背着货的底下。皮都磨破了,都要是因为这个损失了一头骆驼有你好看的。” 自从他们汇合之后, 无论是赶来的漠北羊如何处置,如何饲养, 亦或者是同底下人交代事情,筹备北来鲜开店, 一桩桩,一件件小事都显出云起的爽朗与利落。 这些羊刚拉到京城时。一些羊贩子还想趁机压价。谁知云起压根不为所动, 好好的吩咐手下人将羊好草好料养了七天,硬是等到北来鲜开张, 自漠北来的羊肉一下子广受欢迎时才愿意出手。顺便还结识了两个特别要好的羊贩子,约定等到来年再运送羊来京城时,也寻他们分销。 北来鲜开业的具体计谋, 除了公主特意吩咐的方针,落地时有不少细节也是云起提出的。 翠姑都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钦佩, 心想果然也是公主的手下的得力人。 然而此时此刻, 她是真的有些恼了。 京城中的产业,蒙公主看中,向来是全盘托付给翠姑监管的。因此北来鲜建立之后,所收账目也一起在她手中。只等着正月结束,同当铺所获之银, 其余卖羊所获之银,合在一处。再按照公主所说的六分利滚利,四分带回做处置。 本来大家和和气气的。现在云起却突然给她玩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她甚至连公主的手信都没有。就打算冒冒然然的把钱都拿出来去投那个什么赴海外,也就是日本国去买铜的计划。 哪有如此行事的,主子都没发话呢,她先指挥上了。 翠姑因此怒了,瞪了云起一眼,拂袖而去。 单留云起和范毓奇两人,大眼对小眼。桌上的热茶悠悠散出一缕清香。 范毓奇一路跟着云起自漠北过来。对于这位年纪足以做他母亲的管事姑姑,是很尊敬的。见此情景,他问道:“那么现在应当如何行事呢?” 他试探着说道:“实在不行,我先联系家中长辈,我们范家倒有资金可先用。” 云起瞥了他一眼,眉头紧皱:“行了,我先想想。明日再说。” 第70章 把这范家小少爷打发走了,云起在椅子上坐定,摸到茶盏——茶已经凉了。 她索性自己去打水,也不叫丫鬟,重新烧水泡茶。做这些琐事,倒能让她放松些。一边泡茶一边想事。 赴日购铜这事,也是不久前她忽然琢磨出的一个商机。 起因是羊买卖结账时,与羊贩子的一番对话。 那日结账时,羊贩子赔笑讲价的模样浮现在眼前:“管事见谅,咱们能不能全用银两结算。” “那余下的铜钱部分……” “我按足银给您。”羊贩子道。 “这我就奇怪了,那你们不是还要多出些?何苦这样呢?” “您是很久没在京城了吧?” “确实,忙着漠北放羊呢。” 羊贩子叹了口气:“近年京城铜价飞涨,如今铜钱兑银都涨到一两换九百文了。再说了,现在流通的铜钱,哪个不是缺斤少两,里面掺了其他东西的?我给您银子总比给一堆破铜方便。” 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缺铜钱到连买羊钱的零头宁愿拿银子来付,那更小的生意怎么办?没得铜钱,这些小生意都得受影响。 这是一个连锁反应,知道铜钱贵,百姓们会自发的珍藏起铜钱,不轻易用出去,于是又加剧了钱荒。 此事若不解决,必定有损于民生。 今上素有贤名,绝不至于对此事置之不理。 云起当即觉得此事或许是个机会。左右她在京中没有亲戚,以前熟识的人不在漠北,就是被发到宁古塔为奴,过年也用不着走人情。便专心致志调查这件事的情形。 公主名下的荣安当铺亦有兑换业务,云起同翠姑打了个招呼,得以翻阅荣安当铺的详账。账本记录的清清楚楚,从年头到年尾,这铜贵银贱的趋势愈发明显。 她又请范家与内务府内的一些熟人打听,都说铜荒确有此事。 正是年节,打听之时免不了要给人家带些红包。云起想了想,将红包里的数目加倍。与范毓奇、翠姑夫妇一起登门拜年。 收了红包,掂量掂量重量,那人笑了,隐隐透出来一个口风,说年节一过,朝廷就会命专门铸钱的宝泉、宝源二局向百姓征收废旧铜料以及铜器具。 “这是一个商机,”范毓奇打听清楚回来,激动道,“我爹他们已经命人提前各地去收集废铜器皿毁坏铜钟,先低价收了,到时候融了卖给宝泉局!一来一去则盈利有了。” 翠姑夫妇点头附和。翠姑庆幸道:“幸亏我早看着形式不对,让把那些收当的铜器存着。不然年前得给人哄着出了手。” 她看向云起,由衷赞叹:“云起姑姑的眼光真是绝了,竟然让您一瞧就瞧出了端倪。我怎么没想到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毕竟许久没在京城,感受到的自然更明显。”云起道。 翠姑笑起来:“等小开市,我就使伙计多留神,专门收当那些铜器,什么铜锅铜盆呀,全都收。” “其实我以为收够铜器只是小巧。”云起道,“眼下还有一桩大生意。” 落日熹微的光芒里,她那张已经有不少皱纹的脸上,显示出一种难得的少年气。 容颜老去了,可眼睛还没有老。 翠姑愣了一愣,问:“是何意?” 范毓奇也好奇:“云起姑姑可还有什么好主意?” 云起笑着道:“若是我,趁此良机直接向内务府甚至向万岁爷想上奏折。自请承办铜务,愿赴海外购铜为朝廷节省银两。” 她生于粤地,自幼耳鸣目睹,有商人出海求财之事。虽然清朝初年有海禁之举,不许私自下海外出贸易。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能求财,就有人甘愿铤而走险。 年少之时,云起也曾有些手帕交。都是些三教九流之人,不拘出身,只求意气相投。其中有一女子便是海贼出身,驾船扬帆于海上。曾与她把酒言欢,说过这些从海外购置货物的奇事。 “日本国多铜矿,他们那边铜价可比我们这儿低上太多。你随便带几片布匹过去也能换来好些铜料。” 当时不过是言笑之举。可是此时她却想起了这回事。既然如今国内缺铜,为何不请朝廷特许他们外出购铜? 若放在平日或许还会因为各种原因被驳回,可眼下缺铜如此紧迫,说不定能获准呢。一旦能拿到明面上的许可,光明正大的出海扬帆。那所赚回来的银钱可远远比摆弄这些破铜烂铁要高 椿日 的多。 想法是美好的,可是牵扯到真金白银的本钱,她又无法生出双翼立刻传信漠北拿到公主收益,情急之下,就有了翠姑拂袖而去的事。 红泥小火炉,茶汤煮开咕噜咕噜沸腾,云起回过神,忙拿着厚布将茶壶拿起。 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望着对首原先翠姑用的那一只杯子。云起叹了口气。 桌上的茶点还有,是翠姑特意命丫鬟给她准备的桃酥。 他们自漠北到京城,范毓奇自然是回范家大宅住——他们好歹是皇商,领着内务府差事,在京中的大宅仅次于老家的大宅。而云起也是光杆一个,原先作为包衣的小屋也被收去给别人住了。 是翠姑热情的邀请她至家中住,当真待她如家人一般,年夜饭也定要拉着她一起吃。 是个好人,也是个忠心的,略有些恪守成规也不是大错。云起拿起桃酥配着茶吃,把方才一点情绪和热茶一起吃进肚子里。 夜里,云起独自秉烛,去寻翠姑。 翠姑原先已准备睡下,听见丫鬟在外头传话说云起来了,不太乐意见。于是指示丈夫胡掌柜“你去回她,说我已经睡了。” 胡掌柜去而复返,为难道:“她说你再不出来,她就闯进来。” “怎么会有这样土匪一样的人!”翠姑恨得牙痒痒,但还是披上外衣出门去。 云起那个性子,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翠姑没好声气地坐下。 “又怎么了?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你嫌我死板嫌我麻烦也好,没有公主命令,我不会答应随意动钱。” 云起不置可否:“我是来找你道歉的。” “啊?” “可能我刚才太急了,没说清楚。” 云起原先是翘着二郎腿的,此刻把翘起来的二郎腿放下,郑重道:“翠姑,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对公主来说更是如此。既然有幸为同僚,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什么心结。我们两人都是为了公主好,是不是?” 翠姑微一点头:“自然如此,也请你不要为难我。那个范毓奇自然也能为你筹钱。” “这也正是我想同你说的。”云起道,“范毓奇为公主办事,可他指挥不了他老子,范家依然有自己的想法。” 她忽然凑近,道:“但你我二人却是一身祸福皆系于公主之身,我们理应更亲近。” 第64章 大买卖 云起将道理细讲给她听。 …… 云起将道理细讲给她听。 “此事需要范家代为上书, 则范家已是知情人。然而倘若我们不能替公主筹措足够的银子作为本钱。或者拿出远低于范家能拿出的数目,那这一上书就变成了给他人做嫁衣裳。你既然没有足够的本钱,少不得沦落到陪衬地位。” “纵使范家是个忠心的, 可是自古钱帛动人心。他难道会真心实意的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只为了助公主一臂之力?说句实话,公主对他们来说也没那么大的恩情。人有私心才是常理。” 翠姑也是个聪慧的, 略微一想便明白了,仍是皱着眉头:“你这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我是担心咱们如果肆意拿着这笔钱妄动, 万一公主那边还有什么筹谋。该如何?你我都知道。公主向来心里有成算。纵使是得了生意的这一笔钱,也不大可能全然的花在他自个儿身上, 多半是另有用途。” “此言甚是,多谢提点。”云起略一思量, 也觉得有道理。 想了又想,云起道:“其实依我之意, 可先在账目上列出这样一个数字。也好叫范家知道咱们的分量,不敢起什么其他的心思。即使这提议顺利获准, 费用也无须一下子全结清,顶多付个定金,总是要等到事情完全妥当才会付全款。” 获准总要耗费些时候, 加上寻船、找做工之人、翻译,怎么也要等到四五月份方才能扬帆起航。 她继续说:“中间这两三个月的功夫,正好给咱们一个空的。可以告知公主, 并且得到公主旨意。若他同意, 那么这买卖的进行下去说他不同意。也可将这定金转给范家或者什么其他人想要的人,最坏不过损失一些定金。你以为如何?” 第71章 这番话倒很有些调理,翠姑心里琢磨着,云起的态度也很明显,愿意问她的主意, 并没有以大欺小强压着她的势头。这才让她稍稍安心。 翠姑拢了拢外衣,板着脸道:“如果是依你这么说,暂且给些数目,做点纸上文章也不难。不过我还是丑话说在前头,除非看到公主手令,我是不会将京中存银全交给你的。” 云起哈哈笑:“这样很好,你若如此轻易的把所有的银钱都给我。那回到公主身边,我才要真参你一本呢。” 她就说嘛,公主能选此女作为在京城管钱袋子之人,必定有些过人的本领。 事情既然已议定,两人便分头行事,各自用心筹备。 云起对这一提议信心满满。 公主的性子,她是有些了解的。虽说公主如今年纪小,在外头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是她能觉出,这位年轻的公主骨子里其实是不规矩的。或者说,在一些事上,公主愿意冒险,即使可能不那么周全。 是以她坚信公主知道赴日购铜这件事后,一定会答应。 这样的大事,范毓奇讲话是不能一锤定音的,还得与范家当家人,范毓奇他爹范三拨商量。 云起特意往范府去了一趟。 按照入关时规定,唯八旗子弟可住内城,但范家因是内务府的皇商,或许也走了一些门路,竟然把范府放在了内城外圈。只是住宅瞧着装潢倒朴素,连范家家人身上穿着也多半是半新不旧的衣裳,并无奢华之相。 范老爷子和颜悦色接待了她,态度恭敬,倒是对官吏一般的态度。 “此事犬子已简单说过,确是桩好生意。我们范家,一定听从公主的意思。不知云起姑姑,有什么具体章程没有?” 云起道:“倒有一桩事,文书我想同老爷子一起拟。” 墨研好,纸铺开,云起悬腕写了三个字“节省银”。 范老爷子捋着胡须,问:“这节省银何解?” “这样开心的事。内务府自个儿是无法决断的。势必要上报万岁爷。”云起抬手抱了抱拳,“公主尊贵,可是真到了万岁爷面前,谁都尊贵不过他去。我想,咱们在上书中写清楚,所节省下来的银两愿直接进内库孝敬万岁爷。” 等于说省下来的银子,老老实实的进皇帝的私人腰包。就无需再走去国库。 “好一个节省银。”范老爷子赞叹道,“不愧是公主手下得力人。” “谬赞,拾主子牙慧而已。” 临行前公主特意与云起交代,此番贩羊生意后,自有她的分红。云起也是顺着这个思路提出节省银一事。 有了节省银入内库,而非户部国库这一重表示,也就多了一分保障。 元宵节一过,汤圆的香气还未散去,范家便向内务府上了折子。奏请包办京畿以及江浙等地办铜事宜,愿意比照市价减价,每斤铜给银一钱,脚价钱五分,出海购铜。 内务府官员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将此折递至紫禁城。 过了十来日,宫里传来消息,轻飘飘两个字:“准了”。 一片欢天喜地。 范府特意摆了一桌丰盛酒席,邀请云起翠姑等人共同来饮。范毓奇喝得脸都涨红了,还在那笑:“嘿嘿,独家替朝廷办铜。” 范老爷子对于这件事看的非常重,预备亲自跑到江浙地区去见一些故交好友,督办船 春鈤 务。 云起不放心,也想跟着去,又担心耽误了给公主押送银两货物回去。 翠姑晓得了,来劝她:“你跟着范老爷子好好去看看,那边范毓奇会跟着,实在不行再找个人。” 找谁呢?原先那个半路上拣的小游商王二疤子主动跳了出来,信誓旦旦:“云起姑姑我一定能把这差事办得妥妥当当,但凡有一点点疏忽,我提头来见!” “你的头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调侃归调侃,也确实没有别的更好人选。云起便让王二疤子领着这事。并叮嘱他直接走张库官道,速速过去。 离京前一日,范毓奇在范老爷子卧房前来来回回走了很久,想找他又不敢找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邪呢,有话就进来说。” 范老爷子高坐炕上,形容疲惫。拿着一个橘子,缓缓剥开。空气里浮动着橘子的气息。 “说吧,你在想些什么?” 范毓奇一咬牙,道:“爹,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南下办铜?” “那漠北呢?” 静了半晌,范毓奇道:“可是那郑云起不也没去……” “是一回事吗?” 范老爷子的声音蓦然一响:“我问你,你这前脚借着公主幕僚的主意得了一项好差事,后脚你就找借口不到她面前去。别人会怎么想?你从前跟着我学做生意,就学出了这些名堂?” 范毓奇没说话,垂着头,盯着地砖。 为朝廷办事这样好的机会,父亲不仅亲自去,还叫上了二哥一起去扬州那些繁华之地,偏偏他还得去漠北这样的不毛之地,到塞外去吃沙子。 范老爷子咳嗽两声,缓缓道:“这道理你自己能想明白。何况你媳妇儿可还在公主身边呢,她留在那儿倒是不错,也能让公主安心。” 范毓奇飞快看了父亲一眼,这言外之意他听懂了,他媳妇和他相当于是范家抵在公主处的保障,充当古时候质子的作用。 他颇为苦涩的笑一笑:“是。” 范老爷子将一瓣橘子递给他:“你还年轻,别急。我也知道你委屈,再忍一忍。有机会我自会招你们回来。” “儿子知道了。” 启程时候,范毓奇依旧有些低落,缓缓走着。 另一位临时被提拔的人却很活泼,笑着招呼队伍上上下下的人,问他们肚皮可吃饱了,东西可带齐了。 范毓奇有些心烦,等到王二疤子来问他:“范少爷,现在启程吗?” 他皱了皱眉,挤出一个假笑:“行,对了你大名叫什么来着?既然现在也算个管事,总不好一直二疤子的叫你。” “王相卿,我请算命先生给我算的名字嘞。”王相卿咧嘴笑,“不过您就叫我二疤子也行。反正都是我,错不了。” 彼此寒暄了一番,终于启程。两人一前一后押着队伍,奔驰在官道上。 因随身携带着朝廷赐给公主本年度的俸银与布匹、赏赐等物,大部队行走的速度也不可能特别的快。怕耽搁将赴日办铜之事速速报与公主,赶在开船前有定夺。额外选了两个骑马好手,抢先一步飞奔回漠北送信。 收到京城来信的那天,暮雪正领人瞧公主大帐右侧的几个小帐篷。这是为公主学堂所扎的,虽然比起京城正儿八经的宗学学堂肯定条件差远了,但好歹也能算得上是个遮风挡雨的教室。 “禀公主,云起那边遣人送信。” 这么快? 莫不是有什么事? 暮雪收到呈上来的信匣,用钥匙把锁打开,快速看了一遍。 身旁的伍嬷嬷与赵妈妈都望着她,凭她的脸色猜测着是好事还是坏事。 暮雪笑了一下:“确实是个好机会。” 她把信往伍嬷嬷面前一递,示意她看。 伍嬷嬷疑惑着翻了翻,整个人脸色一变,声音都变尖了,像响起来的开水壶:“公主!再好的事儿,这钱支出去,咱们这日子真不过了?” 暮雪见她如此激动,赶忙说:“好了好了,就不是现在已经没米下锅了。别急,总有法子的。” 伍嬷嬷捧着心口,一副要晕过去的神情:“就算是去卖羊,补不上这亏空。可这羊长大也需要些时间呀。怎么着也要等到夏季才能卖啊。” 暮雪把那份云起所写的信拿回来,指尖只压在“定金”两字上。 她若有所思,想了半天,问:“你们听说过期货这个概念吗?” 第65章 羊期引 既然今年的羊尚未出栏,不如提…… 既然今年的羊尚未出栏, 不如提前估摸了数量,先写一道契书,预先将这些羊卖出去。收来的定金, 也可解燃眉之急,不至于让她账上连现银都无。 暮雪将这个念头与伍嬷嬷他们说了。赵妈妈感叹:“这样也好, 相当于提前赎当了。主子的地位摆在这里,别人也不会疑心您空头许诺。” 伍嬷嬷尚且有些疑虑:“好端端的, 人家为何要预先买?不是多此一举吗?” 换作是她,听到这种买卖, 顶多看在主子的面子上先买些。可是长久来看,哄主子也不能一直哄, 这买卖也不能长久。 暮雪问:“我问你,若是庄稼, 秋季丰收之时的价格,和冬春的价格哪个高?” 第72章 “那自然是秋季价格低, 那时候卖粮的人多。冬春会贵些。” “是了,可是我这预先卖的价格,却能保证在冬春的季节依然是秋季的价。”暮雪娓娓道来, “粮价如此,羊的价格也是如此。” 伍嬷嬷有些明白了:“这样,奴才似乎有些明白了。” “总之试试吧, 也不损失什么。”暮雪想起她那个怀才不遇的长史穆森, “让穆森好好写一写这期货的好处,他不是文采斐然吗?想来一定能写好。” 既然要推广这概念,叫期货有些难以理解。得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暮雪想了想,决定效仿盐引的叫法,道:“就叫羊期引。” 过了几日, 范毓奇与王相卿领着的一行人抵达库伦。 暮雪已经将给云起的指命写好装匣,简单与他俩交代两句,另选几个身强体壮的护卫,命他们快马加鞭送消息去。 路途遥远,赶回来的人都是风尘仆仆,因张库官道中间只有零星两个补给处,并无联通驿站,又需要紧着时辰,一路上只啃肉干配炒米,范毓奇等人新年才吃胖一点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 范毓奇拱手行礼,呈递上一册文书:“公主,今年的俸银禄米以及万岁爷宜主子等人的赏赐都在这里。” 暮雪示意荣儿收了册子,并不急着看,只说:“你们都辛苦了,瞧着都清瘦了些。其余的话之后再说,我已命厨房准备了好酒好菜,吃饱了再说。” “蒙公主赐恩,尔等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范毓奇还在文绉绉谢恩,他身后的一个小伙子已经眼睛都笑眯了。 暮雪看向他:“这位倒是没见过。” 王相卿扑腾一下跪地上,朗声道:“奴才王相卿,诨名王二疤子。是云起姑姑招揽的,蒙主子恩典,圆了桩心愿开了一家叫大盛魁的商号。” 这个外号倒让人容易记住,暮雪简单问了几句开商号的情况。听说归化城的羊马官市开了,往来有许多客商。她感慨了一句:“那样就更热闹了,我的胭脂地还在那里呢。” 也不知道那边的开垦情况如何了。 正说着话,外头的侍女进来通传,说膳食已备好。 闻言,暮雪起身:“都去吃饭吧,我也一起去。” 她想起在今早到王帐那边办事的多尔济,问:“小郡王回来没有?若来了,叫上他一起。” “看来我来的正好。” 帘子一打,多尔济大步流星走进来,英姿勃发。 周围人都向郡王请安,独暮雪站着不动,微笑着看着他走过来。 “这两天都没怎么见你,我以为你要月亮出来了才回呢。” 多尔济牵起她的手,向她眨眨眼:“我已经牵住我的月亮了,走,吃饭去。” 春寒料峭的黄昏,暮雪到行路人的营地探望了一番,而后回到膳房房帐。 晚膳和那些归来的人是一样的菜色安排,冰煮羊。 鼎大的一只铜锅,晶莹剔透的冰碴堆在底部,鲜红的新鲜羊后腿肉切骰子块大小,整整齐齐码在冰上。跃动火苗舔舐锅底,冰块缓缓划开,涌上来白雾,生羊肉为清冽的冰水所煮,渐渐变色。 据说是成 椿日 吉思汗行军途中发明的吃法,冰雪煮出来的鲜羊肉,格外柔嫩顺滑。 用完晚膳,回到公主大帐,烛火透明。暮雪歪在美人榻的软皮褥子上看礼册,一些贵重箱笼已经搬到帐中,请她过目。 她在那看礼册,那边多尔济正逗着球球玩球,一个小小的七彩布球,扔到那里,球球便呜哇一声过去拣。 礼册上的俸禄倒是一样的,照旧是一千两,她已命人将这些现银照旧带回京城,给云起翠姑作生财之用。自己手里还有几百两银子,加上羊期引应该能收到的,也能凑个小一千两作为储备金。 除去俸禄,剩下的就是康熙等人给她的赏赐礼物,金银丝绸不必说,比起她送的礼还要重一倍。四阿哥却送了十两燕窝,她盯着燕窝两个字琢磨了会儿。想起来了,那回在路上吵架,似乎他后来就含蓄着送了些燕窝表示歉意。也不枉费她忍着气哭那么一场,终是唤起了点兄妹情。 目光下移,宜妃所赠的礼物是春夏秋冬四套衣裙。新衣裳总是令人好奇的,暮雪抬手在箱笼里翻了翻,都是上好的料子,夏日轻薄氅衣摸起来若流水一样顺滑,绸面上苏绣玉花次第盛放。 翻到下面一件,暮雪的手蓦然一停,竟然是一件大红色绣百子图大襟夹褂。 很含蓄表达了宜妃的祝愿。 暮雪若无其事的将那件夹褂压下去,目光下意识瞥了一眼多尔济。 虽然……但是……总之他们还没有到圆房那一步。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多尔济忽然抬眸:“怎么了?看你脸都红了。” 他凑过来,暮雪连忙把箱子合上,用手微微扇着风,道:“炭火有些热。” 轻咳一声,她转而问道:“你这两日在忙什么呢?” 多尔济挨着她坐下,这么宽的地儿,他非要紧紧挨着她。 “也没什么,祖父让底下人多注意些,开春后或许有些马匪,让各旗警醒些。” 说话间球球也挤了过来,毛茸茸一大只,顶着多尔济谴责的目光,顽强而倔强挤在多尔济与暮雪中间。 暮雪瞧球球的模样觉得好笑,拢它过来,揉它的脑袋。“怎么,没理你生气啦。” 正值球球换毛的季节,一揉狗,袖子上就粘上几根洁白狗毛,简直是朵蒲公英。 球球被揉得舒服,哼哼唧唧闭上眼。却忽然被推到一边去,小狗愤怒地睁开眼,发现是男主人,汪了一声表示抗议。 “球球该睡了。”多尔济麻利地把它挤开,招呼帘外看狗的太监把它带下去。 暮雪笑起来:“怎么还和狗吃醋?” “嗯,是吃醋了。”多尔济把头枕在她膝上,理直气壮道,“我的头发也很好揉。” 行吧。暮雪用摸小狗的手法,往他下巴挠了挠。 两人都笑起来。暮雪推他:“好啦,你起来说话,这么大胚子,压在腿上沉死了。” “原来你怕沉啊。”多尔济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有点坏,但还是依着她的话坐直了。 “你在京城那边的生意如何?” 多尔济坐着也不老实,捉住她一丝垂落的发梢,绕在指尖玩。 “整体还行。” 暮雪简单讲了一下,提起羊期引的事,问他:“草原上应该可行?” 多尔济想想,道:“虽然你这个说法是新的,但是提前定下羊的做法,也曾有听闻过。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他倒是关心起另一件事:“怎么,你缺钱花?我那还有许多银子呢,都是万岁爷赏赐的,放在那里没怎么动。” 草原上用银子本就少,他也不缺东西,原本想着可以与商人换些铁甲之类的用具。可是如今归清廷管辖后,理藩院对兵马兵器看得很紧,商人们不敢随意出售,被抓住是要杀头的。因此除了他按制该有的四十五名亲兵之外,也没什么人马要装备的。于是许多银子就白白搁在那里。 “倒也不是,”暮雪思量了一会儿,道,“不过你若真有空闲的银子,可交给我,或许还能帮你得些利润。” 能够让她的资金规模大些,总归是好事。她也不白拿。 “行啊,我回头就吩咐人给你送来。”多尔济道。 暮雪点点头:“不会让你亏的。” 她想起另一桩事,垂眸想了想,还是说出口:“汗阿玛在归化城赐给我了一些胭脂地,今年正要开垦了,我想去看看。正巧这羊期引也可拿到归化城售出。你觉得怎么样?” “去归化城?”多尔济剑眉一挑,“也行,刚好那边还有些之前避祸的族人尚未归,我向祖父禀告一声,与你同去,也正好将他们带回来。” “那好,我们收拾收拾,过几日启程。” 多尔济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派人传信去问万岁爷的意思?” 毕竟在京城时,她在皇帝面前一直恪守规矩,好像没什么主见。 暮雪无辜道:“没办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春耕这样的大事,连康熙皇帝自己都会做个表率,意思意思弄个亲农礼。她去看看新开垦的田地,不是很正常的事? 退一万步讲,她被康熙皇帝嫁到这草原上,那么遵从草原的习俗游牧不也是天经地义。就权当去稍稍远一点的地方游牧,归化城相当于春夏牧场,也算合理吧。 她抿嘴笑了一下,稍稍有些感慨。 自己的胆子确实一点点养大了。 第73章 当时向康熙皇帝要归化城公主府,他一个拖字诀拖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可她如今却想,你不给,难道我就一直哭哭啼啼苦等下去吗? 事在人为。 第66章 心悦 草原上的人,游牧是如冬天落雪、…… 草原上的人, 游牧是如冬天落雪、夏日青草疯涨一般常见的事。对于公主想“游”到漠南归化城去瞧一瞧她的土地这件事,土谢图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多尔济要好生看护公主, 记得在青草变黄之时回来。 他们是习惯用草枯草绿形容时间变化的,不说一岁, 但云一草。刚来时,暮雪还有些不惯, 经过一季荣枯,瞧见冰雪消融、芳草又生, 也乐于用这样的说法,觉得浪漫。 “请大汗放心, 总能赶在草黄前回来的。” 若脚程快,轻车简从, 自库伦到归化城约莫有个一个半月的功夫就行。自然是能赶得上草黄前返回漠北。 要出行的消息传出,膳房连忙赶制路上吃食, 因公主吩咐了要轻车简从,不带牛羊,也就意味着鲜肉食很少。膳房的人便仿照牧人常常吃的食物做准备, 做奶酪、熬黄油、烘肉干、备炒米。膳房房帐前支起一口大锅,松木劈啪作响,连夜熬牛奶羊奶。 暮雪在帐中坐着, 隐隐能嗅见一股奶香。 “公主, 陪嫁的属人是否带上呢?”秋华问。 暮雪沉吟了片刻。这些人里还有些小孩老人,叫他们跟着,奔波劳累,也会拖慢些速度。 “不用折腾,选几个青壮跟随就行。” 既然大部分属人都留在这里, 总需要人看顾。暮雪望着秋华,有些迟疑:“云起不在,如今你是这儿的陪嫁管事。论理,该叫你留下来。你做事一向周到,我安心。可是我这行路上也需要带一个大夫,也许你的丈夫张大夫得跟着队伍走。” 曾秋华与张大夫的感情十分要好,忽然把人叫去出差,还是几个月的长差,暮雪有些稍微过意不去。 秋华有些意外,她是知道主子向来体恤下人,没想到连她的这点小事,公主也愿意花心思。 感动之余,又有些庆幸,能跟着人情味重的主子,是件幸事。秋华不由得笑起来:“这有什么?我们也不至于为了这一点子分离的时间而生分。” 秋华压低了声音笑道:“公主与额驸成婚一年有余,或许不太明白。这夫妻长年累月待在一起,时间久了就跟那牙齿和舌头打架一样,多多少少有些矛盾。俗话讲小别胜新婚,稍稍离远一些,说不定还能与感情有益。” 似乎也有道理。暮雪点点头,不再忧 椿日 心,叮嘱秋华要照看好草原上的陪嫁人口,牧场那边的牛羊也要定期去看看。 恐杂事多遗漏,临行前,暮雪特意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将大小要事都列好了,使秋华对照着办。京城那边的消息很重要,她使人折返时已经在信中说明了她接下来两三个月应该在归化城,让云起那边有事直接传信归化。草原上除了牛羊,做学堂的帐篷建设、学生招募也要盯着。对了,还有几个要在下半年随台吉进京值年的太监们也要盯紧他们多加演练。 一桩桩一件件,都列清楚了,暮雪才启程。 这一回相比于上次四阿哥五阿哥送嫁的队伍,是真的精简行囊,只备了两辆轿车——勒勒车上装了轿子一样的厢体车帘,一辆给伍嬷嬷赵妈妈荣儿并太监延喜坐,另一辆彩绸轿车是专供暮雪与多尔济乘坐,其余全是骏马与骆驼。 暮雪多半时候是与多尔济一起骑马,只有骑得腿酸时,会在轿车里坐一坐。 这么一路奔袭,穿过草原、杭爱山、沙漠、戈壁,抵达归化城外大青山时,暮雪尖下巴都瘦出来了。 多尔济瞧着心疼,好不容易公主经过一个冬天稍稍圆润了些,如今又显得憔悴了。 他从银盒里挖了一小块羊脂油,替暮雪擦脸。“等看过这次耕种,还是少这样奔波,太劳累了些。草原上、京城里的福晋,哪有这样奔波的,都是在家中享清福。” “你手下那几个人做事不还挺妥当?在家陪球球玩,散步,吃新做的奶豆腐不好么?” 暮雪听了这话,虽知道他本意是心疼自己,但还是蹙了蹙眉。 多尔济察觉到她微蹙的眉尖。“怎么了?” 暮雪欲言又止。 她该怎么说呢?想要心上人不那么劳累,享清福,确实是很顺理成章的想法。可是她又担心,这些温柔的情话反倒将她框住了。宜妃,或者说后宫里随便一个妃子,看起来都是一样享清福,凭借着皇帝的宠爱,锦衣玉食。 可是她在宫中煎熬了那些年,再清楚不过要享受这“清福”所付出的代价。也许是见证过孝庄皇太后等后妃的势力,亲政以后的康熙皇帝对于后宫诸妃管辖防范很严,严禁后宫干政。 生活在金笼子里的鸟,纵使那笼子是金的,然而不还是笼子吗? 她轻轻拉下多尔济的手,道:“没什么。” “你的神情可不是没什么。在生我气?我刚刚哪句话惹到你了?”多尔济只是望着她,“暮雪,告诉我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或许是我多心了。”暮雪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她多思的毛病又犯了。多尔济并不是康熙皇帝,他对于她想做事的态度向来是支持的。 也许是她想多了?暮雪把视线偏向一旁。她生性是不爱与人起冲突的。察觉到这个话题也许会带来争吵,她转换了话题:“咱们驻扎在山上草原,不知道夜里看星星是否更好看些。” 可是这一次多尔济没有轻易顺着她的话题转过去。 他的剑眉蹙起,这是甚少对她显露出的神情。 “暮雪,没有什么多心不多心的,都是你的感受,我希望你能信任我告诉我。” 多尔济静了一瞬,见暮雪仍不想与他对视,叹了口气:“你样样都好,只是有时说话未免太小心太含蓄了些,不痛快,我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猜中你的意思。” 他把银盒往箱子上一搁,转身独自走出帐篷。 月亮升起来,下弦月,只有一点点淡淡的月牙儿痕迹,散着微弱的光芒。 多尔济独自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银扁壶,看着月亮,喝下一口马奶酒。 他虽然生性豁达开朗,可并不意味着他是个菩萨,泥人还有三分气呢,他自然也有脾气。 身为土谢图汗部的继承人,多尔济日常要处理的事务并不少。虽然胜了准噶尔,葛尔丹身败而亡,可这并不意味着那些势力立刻消散了。总有一些残兵旧部,藏在哪片戈壁或者哪片山中,这样的残兵往往容易化作马匪。这时候,论理他该领着亲兵去巡视偏远些的草原,清查是否有马匪。 只是公主说想到归化城看看,他便立刻放下手中所有事宜,护送她来。 明明是心疼她形容消瘦,不知怎么还心疼得她生气起来。 生气就算了,明明是有想法,但又不对他说。 难道相处这么些时日,她还是不信他? 从前或许是因为联姻,她心里有提防,可是如今两人已经互通了心意,怎么还是如此? 多尔济仰头又喝下一口酒,有些泄气。女人的心思真是弄不懂,尤其是像公主这样特别的女人。 “还有酒吗?” 春风将一个声音温柔地送进耳中。多尔济猛地回首,离得不远,暮雪提着一盏马灯,橙黄的灯影照亮一小片草地。 她走向他,在他身旁坐下,把灯搁在草地上。 多尔济没说什么话,沉默着把银扁壶递过去。暮雪接过,喝了一口酒。 两人沉默着望着同一片星空。 暮雪抱着膝盖坐着,这样的坐姿总让人显得很孤独。 多尔济瞧在眼中,解下身上披风,无声给她披上。 暮雪的声音响起:“抱歉,我确实不太习惯与人说心里话。” 她侧过身,一双秋水剪瞳望着他:“你算是第一人吧,如果我说得很乱,请别生气。” “第一人”这三个字仿佛像喇嘛施法一般,令多尔济坐直了些。 暮雪垂下眼眸,扯了一截青草缠绕指尖玩:“我方才一瞬间想得有点多,知道你是心疼我消瘦,但又怕你之后会不支持我。唔,这么跟你说吧。这世间有很多种鸟,有些鸟比如说像黄鹂,可能喜欢被娇养着,这很好。也有一些鸟儿,比如草原上的雌鹰,她情愿振翅高飞,见识天地广阔。即使会有风吹日晒,偶尔也会食不果腹。也说不上哪种鸟儿的生活就更幸福一些,选择不同而已。你若是硬要把黄鹂丢到这草原上来,那可能很快就死了。可是你若是硬要把雌鹰塞到笼子里,那么它的抑郁也是可想而知的。” 第74章 她抿了抿唇,道:“这一路奔波我确实有些疲倦,可是我也是高兴的。令我更高兴一点的是,你陪在我身边。敦多布多尔济,谢谢你。” 话音未落,她被揽入一个炽热的拥抱。 “你早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多尔济的声音轻快起来,“想得多没事,你讲给我听,蒙语不好讲,你就用满语,或者用汉语。管他什么语,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然后他连着一串表白: “比恰姆德海日泰”,这是蒙语。 “比辛伯布耶姆比”,这是满语。 “我心悦你。” 暮雪笑起来:“莫名其妙。” 她紧紧回抱住他:“其实我自己也很注意自己的身体的,要是方便面火锅底料,我路上肯定能多吃点。也不会瘦很多啦。” “那是什么?我找商人弄去。多少只羊都行。” 暮雪乐道:“不用,只有我会,等到归化城,我找人弄给你吃。” 第67章 她的春日 归化城,清水河沿岸公主胭…… 归化城, 清水河沿岸公主胭脂地。 前两日下了雨,田地里浮动着一股泥土的潮腥气。混在农人里发呆的小刘,忽然瞥见自己靛青色新裤的裤腿处, 有一点泥痕,立刻心疼起来。 哎呦呦, 上好的粗布新衣裳呢,才上身穿, 就给泥巴糟蹋了。 这衣裳是前些天庄头发下来的,一人一身, 叮嘱他们说贵人来到,务必要把自己收拾干净, 泡河里面洗涮一番,把头发里的虱子除干净, 再换上新衣服。 领衣裳的时候,小刘还和老刘乐:“爹你瞅哇, 孩儿前日说甚来?种公主娘娘的地,还有新袄子领呢,多好。” “好么倒是好, 只怕秋后算粮租时把袄子抵进去。” “不能吧,”小刘迟疑了一下,晃晃脑袋, “不能, 她之前打的惠民井也没收钱。” 他们父子俩,是去岁公主出嫁时远远跟在送嫁队伍后的雁行人。听说公主在归化城新得的胭脂地招人耕种,思考了一番,决定改为到这里耕种。 虽说土地开荒是极累人的事,但公主给他们的印象深刻, 心想着说不定这心善闺女手底下的田好种些,便转投来此。 来了这清水河沿岸的胭脂地,庄头和管庄太监允诺工钱绝不会低于官庄的 标准,具体的要等到公主旨意。他们便将信将疑留下来,费了老鼻子劲,终于土地平整到可以耕种的地步。 虽说工钱还没完全定,但吃食上庄头没亏着他们,莜面馒头能吃饱,粥也是稠稠的,跟那种刷锅水一样的粥完全不一样。 今天清早上,小刘吃粥时还怕弄脏了新衣裳,特地吃完了才换的,结果在田里站了多不久,又沾染了泥巴印。 他弯腰去抠,泥巴抠下来了,痕迹还在。心疼之余,又担心沾了更多泥巴,于是把裤腿卷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露着个腿把子迎接贵人啊?放下,赶紧的!” 蒋庄头在远处瞧见,乌拉乌拉冲过来,直看到小刘老老实实把裤腿放下才行。 他重回到队伍前头,下意识看了自己裤腿一眼,好嘛,也沾了点灰土。 旁边的庄太监瞥了他一眼:“不要一惊一乍的,主子估摸着快到了。” 远处,隐隐可见旌旗。 滚滚红尘里,公主一行人骑马至。 在离田地尚有一些距离的位置,暮雪忽然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下。 她一停,后边随从皆勒马。 多尔济有些奇怪:“怎么了?” “前边地里有青苗,别被马踏坏了。”暮雪将长鞭遥遥一指,示意他瞧。 前边田里绿油油的一片,正是新栽的庄稼,尚且弱小,在春风中微微颤抖着。 吩咐专人将马儿在草地这一片看管好,暮雪与多尔济一行人沿着田地走过去。 新翻后泥土本来就松软,因为前几日的雨,更加柔软,绣花宫鞋一踏,立刻凹进出一个脚印,等到暮雪走到庄头农人面前,绸裤上不免得也沾染了泥土。 蒋庄头注意到,连忙上前告罪:“田地新下了雨,污了公主的衣裳,奴才该让人多铺些稻草的。” “不妨事,”暮雪歪头看了看后边的农人,瞧见几个裤脚也沾了泥。“战士厮杀伤痕是功勋,咱们种地的,裤脚上的泥不也是功勋吗?辛苦各位了,开荒可是件苦差事,你们做得很好。” 一句话,说得人群中的小刘跟肚里吃了暖粥一样热乎乎的,其余农人也不自觉挺胸微笑。 老刘岁数大了,有些耳朵不好,问:“说啥咧。” 小刘贴到他耳边说:“说咱地平整的好哇!” 于是老刘于是也咧开嘴笑。 公主来巡看土地,还真不是瞧一眼问问租子就走。看得出她对于庄稼是真的没什么了解,比如地里的绿苗种的是什么完全看不出来。 可是公主愿意问,像个跟在私塾先生后的学童一样,问这个栽种的是什么?灌溉用水可还好?有没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 难得见着贵人对于庄稼事如此有耐心,一众农人都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语讲了讲胭脂地的情况。 这一大片胭脂地整体来说,土地情况是很不错的。首先地势开阔,这一带没有什么小山坡碎石头山,放眼望去,都是平原。牛拉犁耙很方便,不用弯弯绕绕。其次,紧挨着清水河,方便灌溉取水。 只是新开垦出来的耕地,纵使土地情况不错,头两年的收成也未必很高。地和人一样,总要有个适应过程,方才收成能跟上去。 至于栽种的作物,以小麦、粟、以及苜蓿为主。 “小麦之类的我听过,苜蓿是什么?”暮雪问。 蒋庄头解释道:“苜蓿,是一种牧草,当蔬菜吃也可。我们在临近草原的田地部分种了这个过度,牛羊吃了苜蓿很好呢。这里也有土默特的一些牧人,他们会乐意买的。而且种这个有利于让土地肥力好些。” 暮雪点点头,大概了解了。继续往前看地。 多尔济跟上来,在她身侧,有些不高兴地问:“这个人老喊你名字干什么。” 暮雪一愣,想清楚了,掩袖笑起来:“哈哈哈,你听错了啦。后面那个字念需,不是雪。” 也许汉语这两个字发音有些类似,多尔济一听,有些混淆了。 还挺有意思的。 笑过之后,暮雪道:“这种苜蓿听起来是很好的作物,耐旱耐寒,又是牧草,回头我使他们整理一些种子,等咱们回到漠北时也带回去试试,说不定能种呢。” 多尔济听说是牧草,也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当然好。” 正是春日,苜蓿最嫩的时候。 午间吃的蔬菜便有一道苜蓿羹,暮雪吃了满满一碗。在漠北草原上肉是管饱管够的,可是蔬菜是真的稀少啊!基本上也就栽种的沙葱之类的绿色蔬菜。 她于是抓紧机会,猛吃蔬菜。 一旁的多尔济瞧着笑:“公主今天雌鹰变小牛了,尽啃草叶子。” 暮雪轻轻一哂,心想她就该把那个喀尔喀的像牛角一样礼帽戴上,给他顶一下就知道了。 她不由分说夹了一筷子蔬菜塞到多尔济碗中:“那你吃不吃?” “吃。” 多尔济也跟着吃草。 一餐饭吃完,进来领人收拾的庄太监和蒋庄头都些愣。 怎么的青菜都吃得差不多,肉菜倒剩了许多?难道是不合心意? “春日蔬菜鲜甜,我正想着这一口。”暮雪道,“这些肉菜没怎么动,要是不嫌弃,可以赏给农人。” 庄太监和蒋庄头立刻答应,心里都想着之后可以多备些瓜果蔬菜。 用罢膳食,暮雪在屋中闭目养神片刻。 这农舍是庄太监与蒋庄头搭建的砖房,之前他们盯着开荒事宜时便住在此处,如今公主到来,也就这么个还算合适招待的地方,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倒也干净。 她靠在多尔济肩膀小睡了一下,醒来,揉揉眼睛。 “醒了?”她一动,多尔济旋即侧首略带慌张。 倒像是被先生抓包的学生。暮雪疑惑,瞥了一眼,肩膀上多了一道小辫,发梢还捏在他手上。 好嘛,这人趁她睡着玩她头发。 因休息嫌头饰膈应,她特意散了头发,没想到便宜了这人。 暮雪嚷嚷:“你这个人,动手动脚的。” “抱歉,”多尔济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可是你的头发太可爱了,让我编完好不好,还差一点点。” 第75章 暮雪偏过头去:“行吧,索性直接给我编一条辫子,给我编的好看一些,等会儿还要见人。” “遵命,”多尔济问,“午后还要看什么吗?或者回去歇息片刻?” 为了方便就近瞧胭脂地的春耕情况,行帐就搭在清水河岸不远处的土地上。这个时候估摸着也搭建好了。 “嗯,再看看吧。” 春日迟迟、窗含绿意、新苗初发,身畔心上人替她编发,暮雪望着窗外,几乎可以想见田野上浩浩的东风。 她有一种预感,属于她的东风,在旷日持久的寒冬后,终于来了。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多尔济将辫子编好,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 暮雪起身,双手向上,伸一个懒腰,微笑道:“没什么,我觉得春天真好。” 她就这样顶着多尔济给她编的一条长辫出了门。 春鈤 要是伍嬷嬷在,估计会皱眉,觉得有失公主的体统。 但是暮雪会装作看不见,我行我素。 在这里,她不需要考虑土谢图汗的想法,作喀尔喀福晋该有的打扮。也不需要因为森严宫规,非得梳什么头穿什么衣裳。在这既不是夫家,又远离父家的地方,她的身份地位是最高的,没人能真的管她,多尔济也不能。 那就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就这样走出去,谁也没说什么,依旧恭恭敬敬,簇拥着她。她想往东走就往东走,想向西行就向西行。 看过了开垦后胭脂地,以及远望了尚未平整的那些土地——庄太监禀报说是因为时间太紧尚且没有招募到足够的人手。暮雪又去看了看这些燕行人的住处。 并不全是帐篷,也有简陋的夯土墙垒成的小小房屋。四面是夯土墙,顶上却是蒙古包一样的毡包顶。 暮雪指着那夯土墙问:“这间屋子是新建的吗?” “回公主的话,是新建不久。”蒋庄头抢着回答。 “这时间也不久,怎么建的?”暮雪追问。 蒋庄头卡壳,目光往人群里瞟:“这是□□建的,老刘小刘,出来,说一说。” 小刘惶惶恐恐跪在地上:“公主娘娘,啊,不是,俺们……草民是想着,垦荒这营生少说也得厮跟三冬两夏,俺爹俩,不,草民总得在这圪蹴些时日,问了管事,这才敢夯土起梁嘞。” 他说得吞吞吐吐,三不倒四的,一听就知道慌极了。 暮雪怕吓着他,放轻了语气说:“起来说话吧,没事,就是觉得这样不错,想让其他人也学学。别草民草民的了,就按你平常说话来。” 蒋庄头瞪他一眼:“你好好说。” “欸、欸,俺是学着老家乡下那边的法子,先在地上用板夹土,弄严实了,再拉起来。”小刘比划着说道,“马马虎虎也能住。” “对,也能住,”蒋庄头道,“就是他们蒙人喊的板升,也是一个意思。” 暮雪若有所思,这板升倒是个蒙汉混搭样的建筑。 她想了想,道:“这样的板升可以多建些,农人毕竟都是口子内过来的,还是习惯住屋,你们也好管辖些。” “是,奴才们记下了。”庄太监与蒋庄头连连称是。 都逛了一圈,暮雪单独把庄太监与蒋庄头叫过来说话。 “关于这些农人如何获利之事,我仔细想过了,还是依照京城内外宫庄的做法,将这地直接按年租给他们耕种,交一定数目的公粮,剩下的都归自己所有。他们也好有干劲些。” 这做法在京城内外的宫庄是通用的,庄太监与蒋庄头很痛快的答应了。 “那么,这个地租按多少来算呢?”庄太监禀告,“我也私下里和八旗官庄那边的庄头通了气,他们有几个庄也是想改成这种收银收粮租地的制式。只是地租还没想好。” “现在靠近杀虎口内那段的地租约莫多少?” 庄太监显然是提前做了准备的,从袖中递上一本册子,上面写着晋西北一些地方的地租。 暮雪翻动纸页,各地的地租都不太一样,肥沃田地位于大县的,最高能收到十分一亩地的租银,一般的也有六分七厘,靠近长城关口内侧的荒地便宜,大约二分五厘上下。 既然是要招募人来口子外耕种,又是未开垦的荒地,这地租定然要便宜些,才能有吸引力。 暮雪思量道:“这些年初定价,一亩地就收一分三厘银吧。三年起租,因是荒地,垦荒的头三年无需上交粮草。租地银也不用立刻跟,到年底再拿出来一年的就行。” 庄太监答应着。蒋庄头却嘴巴微微张大,有些吃惊,这一么说,这三年相当白白给人种地,收成全归他们啊? 只是毕竟是公主金口玉言,他也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和庄太监一同退了出去。 庄太监跟他共事这些时日,对蒋庄头的性子也有所了解,人不坏,种田本领也好,就是有些斤斤计较。 他提点道:“你别做出这么一副小家子的模样,公主还缺这点银子?从长远上看,休养生息总是有利的。这荒地总得靠人才能养成好收成。” 蒋庄头答应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意。 若是他的地,怎么着也要收个二分钱一亩。修养生息,管他什么事,能抵钱用吗?再说那些农人也未必领情。 他召集农人,酸溜溜地宣布了这一消息:“你们可是真好命,公主说了,租地一亩只要一分三厘银,垦荒头三年无需交粮。愿意种吗?” 小刘掏了掏耳朵:“多少?管事你讲多少?” “一分三厘银,不交粮!” 蒋庄头吼道:“小小年纪跟你爹一样耳背了是不是?” 小刘激动得直拍大腿:“我租,我租!” 其他农人也涌上来,把蒋庄头团团围住。 “真的这个价呀?” “我也租!我要河边的那五亩地。” “你个逑样的还要河边五亩地?那是你爷爷我平整的,别以为我没瞧见你整西边那块地时偷懒了!小碎石都没拣出来!”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懒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蒋庄头,你要向公主揭发这个懒汉驴蛋儿!别把地租给他!” “你个驴日的说甚呢!” …… 几乎要动起手打架来。 一直闹到夜里,终于有个初步的章程,蒋庄头愤怒地骂了一通:“之前也说好了给工钱,你们凭什么偷懒?啊!我告诉你们,要租,就只能租你们自个儿整好的那块地。不然都别租!” 小刘跟其他人都跟鹌鹑似的挨训,背地里翻白眼。 被人雇来做事,偷懒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做多做少都是一样工钱,只要过验收就好。说得这么义愤填膺的,好像你蒋庄头没偷过懒一样。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挨完训,去吃饭。 也许是因为公主在,今天竟然有肉汤吃,两碗肉汤泡饭下肚,小刘整个忘记了被训的事。 他心里惦记着即将成为自己租地的那几亩地。 在翻犁的时候,他好像偷了点懒。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地里的收成。 夜高风黑,他悄悄从板升屋里走出来,抗着锄头闷头往地里走。预备着将那土再松一松。 这样的夜色,照理大家都该睡了,除了在外头趁着夜色解手的人。 却听见稀稀疏疏有声响,抬头一瞧,两个黑影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小刘瞅了瞅,似乎是那位揭发懒汉驴蛋儿的黑脸壮汉。 嘿,感情你也偷懒摸鱼了呀。 双方彼此心照不宣,默默撇开头,往各自地里走去。 小刘用余光偷窥那人,那块地确实不错,要是他能分到就好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偷懒了,也许是锄草没锄干净? 然而那个黑脸壮汉走到田地之后,第一件事,竟然是把裤腰带一解,蹲了下去。 小刘瞪大了眼。 妙啊,这是个妙招。 他把田地又精心料理了一遍,冲回去摇醒他爹,十分严肃地叮嘱: “爹哎,我告你哇,以后你解手,记得走到咱家地头那边再拉。” …… 农人那边的小小纷争,暮雪并未插手。 她相信,他们自己会有自己质朴的生存哲学,将事情处理好。 在农业这方面上,她全然是个门外汉。 有了这个认知,暮雪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切忌外行指导内行,浇水犁田等农活,他们是能手。 当务之急是把这胭脂地好好地开垦养护出来,才能谋长久之利,如此低廉租金的地价一出,相信很快会募得农人耕种,所有的胭脂地都可以被开垦得很好。 第76章 只有一件事,她确实能有点先见之明。 烛火通明,暮雪寻出一本空册子,提起专写小楷的狼毫,蘸了墨,给在京城那边忙碌的云起与翠姑写令谕。 要他们尽快搜罗三种但凡是个穿越者就会寻找的农作物:玉米、马铃薯、红薯。 这几样农作物,当真是福音,抗旱耐瘠高产,连沙俄那么北边的地方都能种,他们这一定能种。一旦推广开来,能救活许多缺粮的人。 如今已经康熙年间,按理说这些作物应当已经传入国土,只要用心寻觅,应当不难寻到。 正好还有空余未开垦的胭脂地,用来种这些作物再好不过。 第68章 春风 苜蓿为春日绽放了花儿,小小的,…… 苜蓿为春日绽放了花儿, 小小的,紫色的。一簇簇紫花挨在一起,远远望去像是一片淡淡的紫雾。 暮雪的蓝布鞋面从田埂过, 轻蹭一朵小紫花。为了方便在田埂间行走,她这几日都换上了布衣蓝衫, 什么首饰也没有戴,质朴若村姑。 多尔济见她这模样, 被勾起了玩心,也弄来一套蓝花布裋褐换上, 在田间地头 窜着。拿惯了弓箭的手忽然拿起锄头,有些笨拙。年轻些的农人惦记着他的身份, 想笑又不敢笑,只是诡异着绷着个脸, 从旁边路过。眼神不好的老刘没咋认出来,只朦朦胧胧瞧见一个大高个儿生瓜蛋子一样挥锄头, 直摇头:“后生,哪有这样劐地的?” 等到小刘从那边地过来给他爹送水,定睛一看, 他爹正在训儿子一样训小郡王拿锄头锄地的姿势,手一颤,差点没把土陶碗给砸了。 立刻上前点头哈腰, 借着吃水的名义把他爹扯到一边。 “爹啊, 你干甚啊?” “教这后生劐地嘞,”老刘回头瞅,瞧着像点样子了,点头道,“现在好点了, 恁大块头先前净摆着看。” “你知道他是谁不?” “知道,这后生说是替他婆姨侍候老丈人爹给的地,多好啊。” 小刘几乎要晕倒:“那是小郡王啊!公主的额驸,皇帝的女婿。” “瞎说——” 老刘又扭过头去,看见一个蓝衣女子挎着藤篮去送水,目前这一带能出现在田野里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公主。 父子俩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脚底抹油越走越远。 藤篮里装着茶壶茶碗和一盒奶豆腐。 暮雪倒了一大碗茶,递过去:“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掌握了窍门。”多尔济接过,仰头咕噜噜灌下,然后看着她笑,“我们现在好像那种,怎么说来着,男耕女织。” 暮雪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又瞧瞧他身上的短衫、以及沾着泥的腿,联想到一些糙汉文学,不由得低头偷笑。 “你又想到什么了?” 多尔济微一挑眉,公主这种低头有点偷偷的笑意,一定是她脑子里又想到什么稀奇古怪的趣事,便催着问她。 若是换成以前,暮雪大概会说“没什么”,然后糊弄过去,这些超出当时的趣事或者见闻,她向来在心里藏得很紧,独自乐,不去讲,怕听得人觉得奇怪,进而质疑她。 可现在对着多尔济这样一双澄澈若草原的眼睛,她想,也许能说给他听试试呢? 暮雪凭着精髓胡编了一个更有当今世情的故事,什么乡绅家的大小姐,因为喜欢家中英俊长工的体格,于是心动云云…… 她一面讲,一面留神着多尔济的神情。若是察觉到些许不耐烦或者无聊,她下次就不和他说了。 多尔济却一直听得很专注,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不知是因为对她上心所以愿意认真去听,还是生性如此。 听完了,他兴冲冲地问:“那么像我这样相貌体格的长工,能得到你这样小姐的注目吗?” 暮雪卡壳了一下,目光在他因锄地而隆起的臂膀上打了个转,只笑:“嗯……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我很有本钱的。”多尔济说着就要掀起短衫上衣,让她见证一下。 暮雪瞪大了眼,连忙扑上去扯住他的手,窘迫着四顾左右。 “在外面呢。” 多尔济了然地点头:“也是,大小姐的长工不能随意给外人看。” 一句话,逗得暮雪大笑起来。 这样时常忧郁的女孩子,却被自己逗笑了,多尔济心中又高兴又自得。 他趁机在暮雪脸颊吻了吻。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暮雪笑着偏一偏头:“是呀,我怎么都好看。” 与多尔济逗乐一回乐,暮雪笑着回到前边开阔的平地,几个人正在那里造板升墙。 农田都是固定的田块,无需像牧人追逐水草一样随意移动。暮雪便命庄太监先推动建一些简易的板升房屋。 都是夯土墙,用不着造窑烧砖。先挖出了许多土、从近处河底弄来些砂,按比例混合在一起,加石灰,筹备材料的同时挖地基,而后开始夯筑墙板。 为让农人们尽快定居,方便管辖,暮雪特意让庄太监宣布了一则命令,在租地一月之内筑房者,可相应减少一些地租。房子嘛本来就是要建的,现在建还能得些好处,自然不可不占。众人都很热烈的响应。举着锤子,大锤小锤的夯墙,一副热火朝天的局面。 暮雪看了一会儿夯墙,心想着再有十几日估计第一批屋子估计也能建好了。等到那时,已经急急奔到杀虎口内召集种地人的蒋庄头,应该也能带着新的一大批人回来。 这些农人加在一起,总有几百人,估摸着也有个村的大小了。人一多,管理很重要。光凭庄太监和蒋庄头,现在料理人事就有些为难,理一个租地的事都吵吵闹闹,好久才理清。日后随着来耕种的农人越来越多,麻烦事也越来越多,得有个好框架,让人正儿八经地管理组织起来。 暮雪在宫中多年,说句实话,对于大清的农村基层是如何组织的,全然没什么了解。让她凭空想象或者依托于后世的规则造一个村规出来,很有可能水土不服。这事说到底还是要正经官吏,才好熟悉制定规章。 可是如今的归化城附近地带,虽有驻军以及都统府,但基本上还是沿袭草原的作风管事。这些官庄宫庄的耕地都是近几年才出现的,相应的对于农人农村,也没有系统的方案。纵使是有,暮雪也不想让他们插手自己的胭脂地。 诸多考虑之后,她身边的人扒拉来扒拉去,也就剩下长史穆森这么一个选项了。 暮雪问庄太监:“长史呢?我之前叫他来看。” 庄太监是个老实人,犹豫了一下,道:“他确实来看过了,但是额,先回去休息了。” 公主行帐营地,暮色消散前,还有一缕夕照。 长史穆森坐在小马扎上,提起小酒壶喝了一口高粱酒。唉,这个还是比马奶酒好喝。 一天又这么迅速熬过去了,他心不在焉地想。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每一天都是极为漫长的,盼着吃点心饽饽,盼着教儒学经典的先生早些下课,盼着笔下的大字早些写完。还有多久才能放春假呀?才能和小伙伴们出去庙会玩。只恨日子过得太漫长,不能一下子就长成大人。 可是到如今有了年纪,每一天就忽然短了。像是被商人忽悠着买了缺斤少两的蜡烛,混乱燃着,在烟气里把时间浑浑噩噩的烧成灰,一瞬即过。昨天的事,大前天的事,以至于一个月前的事都有些不清楚,只是混沌着。前一刻还在冰天雪地的草原,现在却被公主带到了这春和景明的归化城田庄。 日子长还是短,反正也没什么关系,这辈子似乎也就这样了。不会变得更好,也很难变得再坏。 他每日点卯上班,把公主交代下来的事办完,其余时间就与酒为伴。侍卫佟守禄不当值时,就把他叫来,边喝酒边诉苦,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当年我是多么风光、多么前途无量。才十七岁,就在内务府考试里考中了头名。只可惜造化弄人啊,稀里糊涂站错了队,得罪了人,坐了十来年冷板凳,又被发配到这边疆来。” 这番话其实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可他心里总装着一个缸,似乎有永远都倾诉不尽的苦水。 最后一丝暮色消散,他坐在马扎上,在黑夜里发着 春鈤 呆,心里又想到当年。当年排在他后头的那些人,现今也有几个在内务部或者六部任要职。想想就令人心痛。 “长史在喝什么酒呢?要不也给我尝尝?” 这熟悉的女声让穆森从“当年”里清醒过来,立刻起身起安,向公主回禀:“公主前个吩咐的田庄行事条例,臣已经快弄好了,明日就可给您。” 第77章 公主点点头不置可否,反而在小马扎上坐下来,学着他的样子眺望远处的田野。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长史在看京城的方向吗?” 穆森垂手道:“公主见笑了。” 公主顺手摘了一朵小紫花,也许是那边田地的苜蓿种子被风吹过来,这里也零星的长了一点。 她在夜色中端详着紫花,忽然道:“说来也许你不信,可是这样痛苦我确实也是尝过的。” 穆森一时拿不准她是何意。 公主轻笑了一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确实是很令人绝望的事。” 她偏过头来看他:“可是再怎么绝望痛苦,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注定,也无法更改。你是个聪明人,又熟读诗书。可曾记得李太白于宣州谢朓楼所赋之诗。” 穆森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那疲倦的脸上有些嘲讽的笑意,借着夜色看不真切:“道理自然这个道理。可是知易行难。” “确实,但是如今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公主道,“或许做一点点小事,会让你好受些。” “你既然自诩有为国为民之愿,那么此刻在此地,这些小小的农事,亦是最基础的砖石。脚踏实地做些实事,兴许能让你好受些。”公主继续道,“也许你可以不把自己当成公主府里的长史,假装自己是一个村长或者县令。能做的事都是一样的。是好是坏,你只有自己做了才明白。” 她笑了一下:“或许当你真的去做这些事,你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就更谈不上什么怀才不遇了。” 穆森望着这位年纪足以做自己小女儿的主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公主是想对我使激将法吗?” 公主摇摇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资历又深,经历的也多。自然会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我一句激将的话就能使你改变心意的。” “那公主此来为何?” 他所说出口的话已然带了一些抗拒的腔调。 轻轻的一声叹息响起。 她起身,将手中那朵小紫花递给他:“我是来提醒你,又一个春天到了。” 穆森盯着那朵花看了一会儿,迟疑着接过。 公主道:“希望你能够想明白。能使你日子更好过的,到底是这酒,还是其他什么微小的行动。” 她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向旁边静默提灯等候的侍从,转身离去了。 春风将掌心的紫花花瓣吹得微颤,穆森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他沉思了许久,终于在下半夜重新点燃蜡烛,将原先写定的则例揉成一团,重新研墨铺纸。 试试吧,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第69章 民社 有时候,暮雪会觉得,她跟身边…… 有时候, 暮雪会觉得,她跟身边这些随从,像是一个失意者联盟。 从主子到属臣, 多多少少都有些伤心事。 因为一些不由自己的原因,共同流落到这偏远之地, 有牢骚有郁闷也是人之常情。她自己曾经也是如此,于是心态更宽容些, 只要能将事情做得差不多,不至于太过混乱, 那就这样吧。 这些随从呢,各自有各自的难处, 有些无伤大雅小毛病,但一路从京城到漠北, 他们确实也有好好照顾暮雪。如今暮雪稍稍从阴雨连绵的心情中走出,终于有余力关注身边的这些人。 要是能帮到他们一些就好了, 她想。 可是具体要怎么做,暮雪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她不擅长这个呀。总不能跟居委会工作人员一样, 天天的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问,你有什么痛苦,我来替你解决。像什么样子?她好歹是一位公主, 是主子, 要是拿出这种态度能把人吓死。再说了她也没那么多精力。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顺其自然吧。倘若他们愿意做一些事,展露一些才华,她会尽可能提供一个机会,就像她给云起的机会一样。 有些难关, 只能依靠自身走出来。 夜色里,她拿了一只土陶碗,装填上泥土,将两株苜蓿小心翼翼移栽进去,预备带回漠北养着。 荣儿提着灯笼照着:“公主,要不还是奴才来吧,仔细把您手弄脏了。” “没关系,弄弄泥土还挺解压的。”暮雪抬眼看向她,“荣儿,你跟着我从京城到这里,会不会觉得委屈。” “公主这是什么话?”荣儿有些疑惑,“我不大想这些事,反正也没什么用。” “是吗?” 荣儿点点头:“是,想也没意思,总归日子一天一天过,过去了就好了。您是还在为长史担心吗?我看他应该想明白了,您瞧。” 暮雪顺着她的指引瞧过去,只见远处穆森的帐篷仍亮着灯。 “要是平日,这时候长史该睡下了,一准是在用功呢。” 翌日,穆森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来求见暮雪。 他带了一整套有关胭脂地农人该如何管束的建议文书。 头一条是结民社,立乡约。参照保甲制,十户立一牌、十牌位一甲,十甲为一保,各选管事,相互帮助与约束。同时设立柜头,一个柜头管一个保事,方便收租理事…… 暮雪仔细看过,又挑了重点问了问,点头道:“很好,如此一来即使有成千上万农人,也方便管辖。” “整个规章大约如此,公主名下的当铺,也可在胭脂地内设一个分号,农人们初至、耕牛农具等物未必齐全,若想尽快让土地亩产升高,还得由您这边准备方才好。”穆森提醒道,“之前在关内一些遭灾的地方,万岁爷也特意下了诏令,命官吏供给牛犊农具,以免误农时。公主大可参照成例。” 暮雪道:“长史这不是胸有成竹么。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全。” 穆森轻咳了一声:“不过小事。” “一切大事,不都是从小事做起么?”暮雪道,“再有几天蒋庄头应该就能领着新招募的农人过来。有你在,一切事情一定能安排的妥当。” 高帽子既然已经戴上了,穆森捋一捋胡须:“臣尽力而为。” 胭脂地逐项事宜有条不紊,羊期引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原先分了工,范毓奇负责跑动归化城驻军以及羊贩子买卖人;王相卿则是在半途中就直奔乌里雅苏台,从前他是无依无靠谁都可踩一脚的小买卖人,如今有了公主做靠山,终于扬眉吐气。 在新招募农人进城前,他俩人都奔来回事,先抵出去的羊期引共换了约莫两千两银子。 暮雪拿出一千两让伍嬷嬷入账存着备用。 “这回嬷嬷可放心了吧?” 伍嬷嬷笑道:“还好,总得手里有银子,遇事才不慌嘛。不过那另外一千余两银子呢?” “我让范毓奇、王相卿他们置货去了。” 来都来了,肯定要顺带换一些货物带回漠北去卖。 在货银的分配上,暮雪给范毓奇的还是大头,大约占了六成,毕竟他手里有渠道可以迅速买到品相好的丝绸。 剩下的白银,暮雪原来打算平均分给归化城新投资的这些小商号。然而王相卿私底下特意来找她禀报,关于新商号大盛魁的经营策略之事。 “奴才心里清楚,手上这新起的小商号能采买之物自然是不能跟范五爷手中货源相提并论,所以奴才在想,是否可以选另外一条路子?我就不进那些高档名贵之物,反倒买一些普通牧民乐意购买的东西,主打一个物美价廉。” 王相卿陪着笑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像我们大盛魁这初初起步的商户,吃些虾米也是很好的。” 这个理念倒是跟后世专攻大众市场的一些购物网站有相似之处。暮雪不由得高看他一眼:“那你是打算将目标客户定为普通牧民了?” “目标客户?”王相卿微微一愣,“公主说的不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他很真诚地说:“本来奴才也是乡下人出身,那些名贵的丝绸啊茶叶啊,我也说不上来好在哪儿,不识货,从前还闹过笑话。于是便想着,与其弄些二流的贵重货物,倒不如进一些结实耐用的斜纹粗布和一些 椿日 价格较为低廉的茶砖。专门卖给草原上跟我一样出身的人。那么多牧民,也是要买东西的嘛。” “只是草原上地广人稀,牧民们住的都很分散。你要想去给他们售卖货物。怕是也要下一番苦功。”暮雪提醒道。 “苦一些,累一些也不怕。”王相卿道,“奴才打算多备一些草鞋,和伙计一起赶着勒勒车在草原上多走走。就跟那走街串巷的货郎一样的,只不过是在草原上到处溜达的货郎。” 暮雪听了,吩咐手下将二百两银子支给大盛魁。 第78章 “这个主意听起来倒不错,你可以试试。”她思量了一下,道,“你也顺带记着,走到哪里去贩卖货物,什么地界住着什么人,多少人,有什么风土人情或者趣事。等贩货回来告诉我。” 借着游商的贩货路线,倒也能更细致地知道各部落各旗牧民分布的情况。 王相卿脑子转得极快,立刻领悟:“请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记得清清楚楚的。” 将这些杂事一一料理清楚,身上的衣裳也从春袍化作了更为轻便的夏衫。 炎炎夏日,营地里,众人冒着汗开始清点物资,筹备着返程漠北。 总要花费一个月余的功夫才能到。算算时间,若想在落雪之前抵达,也差不多要行动起来了。 膳房房帐里,暮雪穿上特制的白布围裙,扭头与多尔济道:“等我做出来这方便面,保准香的你能吃上两大碗。” 多尔济倚在柱子上,笑晏晏望着她:“好,我可真有福气。我能帮你些什么?” “过来打鸡蛋,揉面。” 他俩有意自己亲手做这方便面,只让厨子在旁边看着记步骤方便之后批量炸面,不假于他人之手。 暮雪盯着他揉鸡蛋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俩人都是第一次揉面,勉勉强强终于弄出来了一碗还算能看的面条。 暮雪搓了搓手上的湿面粉,抬头一看,只见多尔济那张俊逸的脸庞上,沾了好些面粉,连眉毛都带了点白,不由得笑起来。 多尔济一挑眉,见她笑得发抖,道:“就这么好笑?” “哈哈哈,你的眉毛上都沾了面粉。” 暮雪笑着,谁知下一瞬,多尔济竟然迅速握了一点面粉,朝她脸颊一抹。 “这叫夫唱妇随。” 暮雪一愣,随意要把沾着湿面粉的手往他脸上贴。 多尔济往左一偏,堪堪躲过,他真动作起来,灵活地像泥鳅一样。暮雪还硬是够不着他,有些恼了,喊他全名:“敦多布多尔济!” 多尔济笑着站定,两只大手握上她的手,结结实实在自己脸上按了两个雪白掌印。 “高兴吗?” 暮雪轻轻拍一拍他的脸,哼了一声:“等会儿要烧火了,别闹了。” 土灶烧火,切好的面条先用蒸笼蒸,蒸熟之后略微放凉,用笊篱装着放进油锅里浸炸,伴随面条变得金黄酥脆,一股香气溢出来。 炸好的方便面,再用烧滚的开水泡开,顺手丢一小块提前备好凝固的调料油块,一碗喷香的方便面就做好了。 多尔济深深吸了一口香气:“确实香。” 他喜道:“这下好了,你路上能够吃些有滋味的东西。” 这个人,倒还惦记着她来时饿瘦了些的事。 暮雪心中一柔,把碗中方便面夹给他一些:“你也尝尝。” 方便面与调料皆备好,其余的行李也打点的差不多了。 因着新来的农人有诸多事情需要调理,暮雪索性命长史留在这,来年开春再回禀。 回城多了一些装着货物的骆驼与勒勒车,都用绳子相连,远远瞧上去倒像一支商队的模样。 一个极为晴朗的日子,暮雪与多尔济领着众人出归化城,往漠北去。 翻过大青山,在敕勒川连绵青草地里行驶时,忽然瞧见一支很特别的勒勒车队伍。中间的一顶勒勒车挂着红布,一个蒙族少女坐在里边,穿着很漂亮的衣裳。 暮雪勒马,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是一支送嫁队伍。 “怎么了?”多尔济骑在马上,也同样停驻。 暮雪张望了一会儿:“没事,没看过草原上的婚礼,有些好奇。” 她轻轻挥动马鞭,催促马儿向前:“走吧。” 第70章 同帐 公主纵马向前,不再回顾…… 公主纵马向前, 不再回顾,多尔济却回头多望了一眼。 天穹低垂,一碧万顷的草原, 送嫁的勒勒车辕木拴着红绸,在暖风中往后飘荡。 隐隐可以瞧见彩篷深处端坐的新娘子, 风中若有若无可听闻喜歌,依稀是“在长生天的注视下, 结成日月般的诺言”的调子。 他与公主成婚时,倒也有人在窗外唱喜歌, 当时乱糟糟的,多尔济只听得一两句, 听见唱得都是满语,便不再听了。这不是他熟悉的喜歌, 小的时候他跟随额吉也去吃过喜宴,还作为喜童为新人们唱过喜歌。小小的他唱着喜歌时, 也曾幻想过,他以后的婚礼和新娘会是什么样子。 没想到连蒙族婚礼都不是。 回想起来,那时他被清廷婚仪的规矩弄得整个人烦躁得要命, 满目的红、动不动就跪,还要和一群不大认识的贵族们吃酒,明明是大喜之日, 但没什么喜悦之情, 只觉异常疲倦。 可是,宫廷礼仪中,女子所要遵循的规矩只会比他更多,暮雪那时候定然也是极为疲倦的,说不定更害怕。毕竟要嫁的是一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异族人, 她又是如此敏锐的心性。 当时该对她更温柔些才是。 多尔济心想,思及此,他挥动马鞭追上暮雪。风将她的淡紫色袍角吹得翻飞,多尔济望着那紫袍,倒像是拂在他心上。 他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暮雪倒是并未察觉,顾着骑马向前,看看天上行云、远处缓缓移动的牛羊。这一片草原水土格外好,因此风景也独特别致,恰逢仲夏,草原上最好的季节,她满目所见的天色与草色,倒将又要去漠北的那一点烦心全部压了下去。 然而敕勒川总是能走到尽头的,再往前,便是茫茫沙漠戈壁。 将要走出沙漠时,却迎来一场暴雨。 凭空而落的雨滴砸在沙地上,使金黄沙子暗淡了一层颜色。暮雪看着很稀奇。 “公主,请到车里歇息吧。”荣儿大着声音请她。 “好,我再看两眼。” 催促之下,暮雪进了绣帘轿车,听着雨滴打在轿顶上,淅淅沥沥,倒有些困了。 出了沙地,便是茫茫戈壁,雨打湿的旗帜紧紧捏在杆上,看不出模样,执旗侍卫索性把旗子收了起来,反正这荒无人烟的大漠戈壁,除了芨芨草和胡杨,也没什么人会瞧旗子。 得快些在天黑前赶到一片适于扎营的地方才好。 骆驼们沉默得走着,随行人员也差不多都是一副倦容。走到这个时候,人马都已经疲倦了,只想快些休息。 多尔济领骑在前,回头望一眼绣帘轿车。公主这么久都没出来,应当是睡着了。 他打了个哈欠,平视前往,想着再有几里路应当能到一个背风处扎营。挎着的刀鞘偶尔碰着马鞍,发出轻响。 一大朵乌云飘过,将日头遮住,茫茫戈壁更为昏沉。风起,鬼哭狼嚎一般吹得驼铃猛晃。 多尔济的黑骏马有些不安,他轻轻摸了摸马儿:“没事,有乌云而已。”虽然这样说着,可是他心里有些没由来的不安,下意识把缰绳握得更紧些,微微皱着眉,打量着前方乱石横陈的小山丘。 他的瞳孔猛得一紧。 东南方的山丘线上浮着几粒黑点,似是人影。 “唰”的一声,弯刀出鞘,多尔济大喝一声:“敌袭!” 话音才落,一阵卷尘从山丘自高而下冲出,数匹马裹挟着“杀”声载着人冲出。 猝不及防,径直冲着他们撞来! 凄厉的马嘶声贴着耳朵炸开。 暮雪被这怪异的声响惊醒,车帘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真切,但先闻到了一股腥味,是血的味道! 她本能地去摸枕边 cr 的匕首,只听闻一片乱吼,有人在喊“保护主子”。 这是——敌袭? 暮雪攥紧了匕首,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沙尘与血腥味。 昏暗一片的视线里,但见多尔济已率先冲出去,意欲据敌于车轿之前,周身气势凌然,一刀横斩一人头颅。 “何等宵小,敢拦我敦多布多尔济之路!” 后边冲出的匪首听见这名字,眼光一动,他身侧的沙匪慌张道:“怎么是他,我们撤吧,这不是寻常商队!” 匪首冷笑:“撤,他难道就能白白饶你一命了?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跟清兵走狗一样追杀我们了?事已至此,那就战!说不定谁命硬呢!” 这匪首原是准噶尔残部出身,对喀尔喀以及清廷恨之入骨,反正今日撞上了逃也是个死,不逃兴许还有活路,便吹哨将所有弟兄召集。 借着地势,他瞧清前方,除了多尔济以及领着的亲兵在前,后边的一些人都紧紧围着一辆绣帘轿车。 听说这敦多布多尔济做了清廷的女婿,这绣帘轿车里莫不是坐着清廷的公主? 他为这个念头兴奋起来,满脑子都在叫嚣,杀了她,杀了她!给大汗报仇! 第79章 于是什么都不管了,径直绕后,眼睛里只有那顶轿车。 暮雪正在冲荣儿伍嬷嬷等人喊话,要他们拿起兵器,就是锤头也可以,只要能当兵器用的都行,反正不要手无白刃! 却见一个匪徒从后边的沙尘里忽然杀出来!暮雪立刻将小刀从银鞘中拔出,全身血液都凝固一般,对向前方。 这个匪徒是突然出现的,仗着自己骑马一路冲撞。 守卫在车架旁的侍卫佟守禄大喝一声“保护主子”,挥剑向前与那匪徒抵挡。 荣儿与伍嬷嬷都挤过来,紧紧将公主挡在后头。 要是公主有个万一……他们都活不成! 这匪徒倒真有些功夫,与佟守禄过手,仗着力气大硬是几乎要将他撞下马。 “哈哈,老天助我,今日我就要为大汗报仇!” 他狞笑着高高举起刀,要向公主处冲去。 兵刃破空! 匪首脸上的狞笑仍在,胸口却多了一把宝刀,从后往前,正从心口贯穿。 他不敢置信,扭头,只见多尔济一张冷峻似冰的脸。 “找死。” 滚热的血喷涌而出,浇出在沙地上,一大片阴影。 浓烈的血腥气,一个人自马上滚落,沉闷一声响,死了,但死不瞑目,一双怒目仍死死盯着暮雪的方向。 暮雪紧握着小刀的掌心沁出冷汗,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狂跳。 惊恐间,多尔济的声音混在风里:“闭眼,有我在。” 他没有下马,反手将长刀从那个死人胸膛里拔出,复又挥刀冲向另一个马匪。 这样的场景,按理说暮雪该闭眼的,可她没有,身边的人都在为她而战,不能逃避。这不是清宫,她自己逃避了就什么事没有了,闭眼假装一切不存在会死人的! 要镇定,要镇定。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同荣儿伍嬷嬷说:“我说一句,你们跟着喊一句。” 荣儿伍嬷嬷不明就里,只傻傻点头。 暮雪深吸一口气,喊道:“持械者外围拒敌!其余人,以骆驼围成墙,箱笼做屏障!” 荣儿与伍嬷嬷的声音同时响起,大声重复暮雪的指令。外头一点的延喜等太监听见,也跟着大声重复起来: “持械者外围拒敌!” “其余人以骆驼围成墙!” “箱笼做屏障!” 混乱中有片刻凝滞。 外头慌作一团的寻常太监、骆驼把式、商人等都听见公主清晰明确的指令。王相卿率先反应过来,去拉骆驼,其余人也哆嗦着推着车,以公主为核心,围拢成阵。 斩杀了又一个马匪的多尔济抬首,瞧见暮雪正立在车架高处,发髻散乱,却仍持着银刀,喝令众人摆阵。不禁发出感叹,“好胆识。” 真不愧是清廷的公主,自己的心上人! 他笑着挥动起长刀:“众将听令!背依大阵拒敌!” 乌云散去,残阳如血。 马匪尽诛,清点己方情况后,总管太监延喜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禀告主子,护卫伤了十一人,有两人较严重些,大夫已经包扎止了血。得蒙主子与额驸处置得当,我们没有人员亡故。” 暮雪仍攥着小刀,刀已入鞘。 她听完,点点头:“知道了。” 这地方腥气重,不好停留。暮雪将车架让出来给两位重伤者,指挥队伍继续前行。 驼铃叮当响,终于走到一处靠近河流的背风隐蔽处,以军中行事则例扎帐。 暮雪攥着银刀巡视安抚了一番伤者:“诸位今日勇猛杀敌,等到了库伦,我会给你们一人赏五只羊。” 琐事皆安排好,终于进了大帐,洗漱完毕,她平静吩咐道。 “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伍嬷嬷有些担忧:“虽然已脱离险地,可您毕竟受了惊吓,奴才斗胆,您是否将额驸召来?” 方才多尔济的杀敌勇猛,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有他在作为守卫,一定错不了。 暮雪想了想:“也好。” 多尔济正在外围安顿护卫守夜之事,要稍后才来。 旁人都走了,大帐中就剩下暮雪。 终于安静了。 暮雪扶着椅子,缓缓跪坐在红毛毡上。离开前荣儿特意点燃了安息香,就在她旁边,可是这样浓重的安息香,暮雪却依然觉得,鼻尖有萦绕不去的血腥味。 她仍然紧紧攥着那把银刀,抱着膝盖蜷缩着,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望着跃动的火光。 多尔济掀开帐帘,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致。 她在害怕。 多尔济皱着眉,上前拥抱住她,她甚至在轻微颤抖:“没事了,暮雪,都过去了,我已命人速至王庭召援兵,很快就到。刚刚我也领人在周围探查过,没有其他马匪。” 他爱怜地拂去暮雪脸上的泪珠:“乖,没事的。我在这里,除非我死,不然休想有人伤你。” 暮雪没有说话。 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然后胡乱地吻他,一下又一下,乱蓬蓬的像夏夜的风。简直像是用这种方式确认,她还活着。 多尔济气息也乱了,纠缠间,她的手探向他的腰带。 佳人在怀,又是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如何不乱?可是多尔济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点。 “怎么?你不想吗?”暮雪的声音响起。 他捧着她的脸,额头相抵,静了一瞬,才用喑哑声音道:“想,我做梦都想。” “可是暮雪,你确定你是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多尔济道,“或许你不清楚,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道:“我刚上战场,杀人之后,也曾因冲动自渎。我不确定你此刻是不是也如此。” 夜色里,少年的一双眼亮若星辰,竭力压抑着情愫。 “暮雪,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希望你是真的愿意,而不是因为其他的。” 第71章 同心 少年人的爱明亮、坦荡而郑重,像…… 少年人的爱明亮、坦荡而郑重, 像是隆冬里的一床鹅毛被,轻轻将她拥抱住,温暖、蓬松、令人安心。 暮雪怔怔看了他半晌, 忽然低下了头。 原来被珍重爱慕着,是这样的滋味。 这勾起她一些隐藏在时光彼岸的回忆, 那些曾赠予她日光的家人友人。太久太久了,久远到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五官, 只是朦胧的一团光亮。在紫禁城的那些灰暗的夜里,她曾许多梦到过那些小小的光亮。 可是眼前的多尔济, 眉目清冽,抬手就能触碰。 不, 虽说都是爱,其实也是有所不同的。 那份被他灼灼目光注视着, 因此而产生的躁动不安,是独有的。 她的掌心微微出汗, 脉搏跃动着,一下又一下,雀跃着。 很奇异的未曾有过的滋味。 该高兴的, 他如此珍爱自己。可是她莫名鼻子一酸,反倒觉得有些委屈。像是 cr 独自在夜里淋了许久的雨,忽然视线中多出一把伞时顿生的委屈。 原来是你呀。 可是迟来了许多年。 可是她还是觉得欢喜。 静默相对, 远远地听见青草里螽斯单调的鸣叫声。 多尔济顾盼着她, 见她只是低头,默默把距离拉远了一寸,深吸一口气,佯装平静。 “没事,如果你还害羞, 我们来日方……” 不等他说完,暮雪打断了他:“我要你。”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敦多布多尔济,我要你。” 帐中红烛啪地爆出灯花,少年突然俯身,紧紧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拉向他。像草原上乍起的狂风,呼啸着,把人晕头转向缠住,紧紧地,再紧一些。 腰刀被胡乱掷到一旁,烛影摇曳,纷乱的呼吸中,她拽他的衣带,不得章法,越扯越乱,越乱越紧。 耳鬓厮磨,低低的笑声响起,多尔济放开她,起身站定。 烛火勾勒出他身材的轮廓,肩宽腿长,挺拔如松。 背对着光,他把手轻轻搭在腰带上,一点一点、慢条斯理解开。 那双琥珀酒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她,带着点野兽般的肆意与引诱之意。 先是寒凉繁重的甲胄、而后是红色薄绸长袍——他爱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也适合,红色更衬得人意气风发,端的是鲜衣怒马、塞上风流。 红袍悄然委地,被草原的广阔所养出来的精壮身躯毫无保留的的展现在她面前。 暮雪捏紧了红毡毯,不得不承认,多尔济确实有自傲的本钱。 宽广的胸膛往下收束,一截劲腰,腹肌轮廓明显,再往下—— 第80章 她咽了口唾沫。 真的可以承受吗? “摸一摸,求你了,公主。” 多尔济声音喑哑得不像话。 明明他站着,她坐着,可他却在求她。 意识到这一点,暮雪的呼吸有一瞬的紊乱,眸子一亮。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发号施令一般:“那你过来,跪下。” 攻守易势。 漠北的小郡王跪在她面前。 姿态是谦卑的,可眼神,藏着点野性和玩味。 “闭眼。” “什么?” 她抬起脚,软底绣鞋在他身上轻轻踩了踩,重复道:“闭眼。” 多尔济倒吸一口凉气,闭上双眼。 暮雪起身,吹灭蜡烛,一帐昏暗。 在夜色里,她全然放松下来。夜色昏昏,像是能藏匿着一切心思。 裙子已被沾湿,贴在身上,不舒服。褪下后,微有一点凉。 可是很快,就热起来,毕竟是夏日,帐中闷闷的。 她摸索着过去,缓缓坐下,动作很慢。 进展有些不易,她心里打起退堂鼓,微微向上,意欲起身。却被一双大手按住,动弹不得。 “公主一诺千金,难道要临阵脱逃?” “才没有。”其实是有点想的。 “慢慢来,我会伺候好……”夜色里,多尔济轻轻咬着她耳朵,“主子。” 暮雪别过脸去,坏人!她有些羞恼地想。 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这样喊她。 偏偏……声起潮涌。 没有心神过多思索,多尔济手上一用力,天旋地转,她被轻轻放倒在红毡毯上。 脚踝被握住,拉开,夜色太浓,什么都看不真切。 唯一真实的,是他毛茸茸的头发扫过皮肤时带起的颤栗。 她眼神一点点迷离,终于失焦。 漫长而又燥热的夜。 一只狼踱步草原上,寻觅良久,终于见着河流,小口小口啜饮着。 云破月来,月光一泻千里,照耀在无边翠色上。 仲夏夜,帐房顶上的窗开着,可以瞧见月光。 时隐时现的月光里,她听见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说爱她。 他的臂弯牢牢托着她,额头上凝着的汗珠坠落,滚烫。 最后的时刻到来时,她把手臂紧紧勾勒住他,声音颤抖:“我爱你。” 今夜,她爱他。 回应暮雪的,是多尔济更热烈的贴近。 疲惫至极,沉沉睡去,连梦也没有做,无论是噩梦亦或者是美梦。 一夜安睡。 暮雪是被热醒的,多尔济简直是个大火炉,还非要紧紧搂着她。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一只胳膊,坐起身来。 才出他怀抱,多尔济就迷迷糊糊地睁眼,惺忪道:“去哪儿。” 人还没全醒呢,手先会下意识拽住她手腕。 暮雪单手捞起地上一件小衫,遮挡着:“天亮了,该起了。” “有什么可挡的,”多尔济望着她笑,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得意,“每一寸,我都亲遍了。” “不许说话。” 暮雪索性把那小衫往他脸上一扔,把他可恶的嘴和眼睛罩住。 他笑起来,笑声闷闷的。 暮雪手忙脚乱去拾拣衣裳,东边一件裙,西边一件衫,好不容易草草穿好,方走到多尔济面前,抱怨道。 “你还有脸说,属狗的吗?” 何止是亲,他分明是用咬的,跟正长牙的球球似的。 多尔济翻身,大大咧咧坐起来,拉过她的手腕,又咬了一下。不痛,只是轻轻的。 “我忍不住,暮雪太可爱了。” 奇怪,此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癖好,但是瞧见她,就忍不住想要咬一下。 暮雪反手点一点他脑门,把他推远一些:“差不多行了,还有许多事呢。你至少把绸裤穿上,我叫人了。” 帐房门畔,值夜的侍女其实已经等候许久了,但都不敢进去。 侍女把眼睛望向荣儿:“姑姑,这,要不要叫起呀?” 荣儿也有些犹豫,昨夜的动静,她们值夜得都听见了,至少有两三次,只是听着都让人脸红心跳,不用想也知道帐中会是怎样的场景。 公主一向脸皮薄,未必会欢喜侍女贸然进帐去。 她看了看天色,预备着再过一会儿,实在不行了再在帐外问候。 所幸公主醒了,先喊人:“可以进来伺候。” 荣儿松了一口气,扭头对二等侍女说:“叫人把烧好的水抬过来,我叫你们再进来。” 吩咐完,她方独自掀开帐帘,捧着一托盘新衣裳进去。 熄灭的蜡烛灯台整个倒在地上,灯油泼了小半块毡毯,毡毯也是皱巴巴,紫檀凉床架子移了位,倒往东边去了些。 荣儿秉持着头等侍女该有的涵养,目不斜视走到公主身旁,却还是瞧见了她一截皓颈上淡红痕迹。 幸亏她机灵!拿了一条白绢龙华!此刻派上用场了。 好不容易洗漱干净、穿戴一新,日头却爬得很高了。 暮雪走出大帐,瞧见其余人已将行囊整理好,随时可走,不由得有些脸颊飞霞。 所有人、并着马儿、骆驼,都在等她和多尔济。 她立刻把帷帽戴上,严严实实挡住脸。 荣儿低声问:“公主,您坐另一辆勒勒车吧,奴才们已经整理好了。” 原先公主所乘的那辆让给了伤员,她们侍女嬷嬷所坐的那一辆连夜整理出来,正好方便公主乘坐。 暮雪原来是打算骑马回去的,可是……她的确身子有些不便,便点了点头:“好。” 随便向多尔济这个罪魁祸首投去一记眼刀。 多尔济倒是笑着冲她眨了眨眼,一副骄傲的模样。 人马开拔,暮雪坐在勒勒车上,倚着一个软枕,虽然困,却不敢睡。 到底遇马匪一事还没过去多久,对于在车上小憩这事,暮雪尚有些杯弓蛇影。 万一睡了,又跑出来一伙人打劫可怎么办? 这一路荒漠,千里无人烟,又有准噶尔残部落草为寇,确实不大安稳。 她手握一串粉色碧玺十八子手串,轻轻拨动碧玺,想着心事。 这一场遇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是祸事,但倘若操作得当,未必不能祸兮福依,为自己谋些实利。 土谢图汗部那边,汗阿玛那边定然会在接下来的时日得到消息。 她要如何做,才能将自己的利 椿日 益最大化呢? 心里想着事,辰光就过得快些。 走到半路,滚滚马蹄声袭来,领行的多尔济张望了片刻,确定来人打着土谢图汗部的旗帜,方才命众侍卫刀入鞘。 来的是多尔济的舅舅,朝鲁。 “秃头的畜生!噶尔丹死透了被秃鹫啄完了还祸害人!”朝鲁大骂道,“幸亏你和公主没事。” 接到公主队伍遇袭消息时,连经过那么多事的土谢图汗都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公主代表的是清廷的颜面,战争才结束不久,她要是在漠北的地界出了事,皇帝会怎么想? 会不会疑心喀尔喀的忠诚?或者派兵进驻库伦?若真如此也许又会狼烟重启。还是说皇帝能明察秋毫,知道是意外,只是申饬一番而已。 土谢图汗也能不准,速速派兵交由朝鲁领着奔驰去护卫。 大汗都如此紧张,朝鲁就更不必说了。 跑马奔来的路上,他脑子里闪过太多事了。多尔济若出事,或者公主出事那多尔济肯定也会出事,总之他这个外甥万一有差错,未来的汗位说不定得落到那个惹人厌的大海身上。那可太不妙了! 长生天保佑,公主和多尔济都好好的。 朝鲁送了一口气,看向多尔济,不解:“我怎么觉得你还挺乐呢?” 第72章 长歌 多尔济勒着缰绳,笑晏晏道:“有…… 多尔济勒着缰绳, 笑晏晏道:“有吗?” “当然有!我看着你长大的不知道你什么德性?” “大概是因为,”多尔济停顿了一下,“逢凶化吉吧。反正没伤着。” 他虽然对朝鲁讲话, 眼神却穿过他,落在后方, 嘴角噙着笑。 朝鲁顺着多尔济的视线望去,公主由侍女搀扶着, 款款走来。 朝鲁恍然大悟,他是过来人, 这样的笑意是对极其心爱的女子所独有的。大概是患难见真情,公主多喜欢他一些。 少年的爱情, 真好啊。 暮雪走过来,只见这对甥舅都乐呵呵的, 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81章 “劳烦舅舅跑这一趟。” 朝鲁听得公主叫他舅舅,极为高兴:“公主哪里的话, 只恨马不能长翅膀飞过来,让你受到惊吓了。” 暮雪抿了抿唇:“惊吓确实有,好在有惊无险。” 朝鲁大约领了百来骑来护送, 个个都是曾经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有这样多人护着,不仅仅是暮雪, 整个公主属人队伍全都放松了些, 不再紧绷着一根弦。伤者被放在队伍中间,前后都是经验老成的兵丁。马儿一齐跑起来,扬起滚滚红尘,阵阵马蹄声回荡在荒漠上,觅食的沙狐窜出老远, 跳鼠滚进洞穴,全都躲得远远。 因有朝鲁领阵,多尔济得了闲,挤到勒勒车上来,把暮雪整个拥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稀世珍宝。 “你也不嫌热。”暮雪倚在他身上,嘟囔一句,却牵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都起秋风了,哪里热。”多尔济不撒手,他此刻只想牛皮糖一样黏着她。 从前在军中,他还跟旁人一起笑过一位年轻台吉,因为他常在休息时拿着一枚银簪瞧,那银簪是他新婚妻子的。那时候多尔济跟旁人一样,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见天惦记着一个妇人,像什么样子,也说过一些玩笑话。 那人被取笑急了,道:“你们懂什么,一群乱跑的野马,我可是有草原的人!” 现如今,多尔济有些明白了,他拥着她,勒勒车滚过的仍是混着砂砾的荒地,可他却像已经回到了草原的怀抱那样的安心。 他垂首,吻了吻暮雪的发顶:“我是马儿,你就是我的草原。” “什么?”暮雪歪了歪头,一时间没太听明白。 多尔济只是笑:“公主可不可以把鬓边这支金簪给我?” “你要这个干什么?” “唔,想收藏一下。” 虽然奇怪,但是暮雪还是答应了,夜幕扎帐时,由着他拔下那枚金簪。 烛火摇曳,金簪一取,青丝纷纷扬扬散落,墨发如瀑,缎子一样的柔顺。 暮雪背对着他而坐,长发未绾,美得惊人。 多尔济呼吸为之一滞,伸手挑起一丝秀发轻嗅:“难怪汉人们总是不许女儿家给外男看见散发的模样。” 暮雪侧头见他呆头鹅一样的神情,也微笑起来。 “你倒还懂这些。”她想了想,道,“那你可曾听闻过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他把她的发握了满掌,愈发贴近:“没听过,教教我。” “说的是结发礼,夫妻二人各取一缕头发,打一个结,从此之后便密不可分。” 多尔济一听,道:“那我们也行结发礼吧,好不好?” 她被他摇着,笑起来:“好,好,好,别闹了我了。只是要拿把小剪子,我去叫荣儿。” “不用,”多尔济道,“你的银刀不是还在枕头下?用那个取头发一样的。” 暮雪回首看了他一眼,去翻枕头。 “其实,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习惯了觉得安稳。” 多尔济接过那把银刀,笑一笑:“我知道,你这个习惯也挺好的,镇邪。” 他先割断自己一缕头发,确认刀刃锋利程度后,方才为暮雪取发。 两束发丝摆在一处,多尔济打了一个结,还嫌不够,又打了一个死结。 “这一下,我们就能牢牢的‘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了。” 暮雪瞧见那个死结,忍不住笑起来。 “哪有这样打结的。” 多尔济剑眉一挑:“取笑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话间,忽然把她拦腰抱起,朝塌边走去。 顿然失重,暮雪惊呼一声,揽住他的脖子:“喂,你舅舅的大帐搭在旁边!” “是啊,”多尔济把她轻轻放下,意味深长道,“不过好在——公主不爱叫。” 来不及多言,他的手已经探进来。 两人的发丝交接缠绕,在压抑的呼吸中彻底纠缠在一起。 剩下的路程,他几乎日日夜夜黏在她身边。 此人是有些厚脸皮的,即便朝鲁取笑他离不开老婆,他也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满脸都是“我知道你是在嫉妒我有老婆可黏着”。 即使是白日,多尔济也伴着暮雪坐勒勒车,暮雪有些受不了,此人竟然开始撒娇耍赖。 “等回到库伦,公主一定有事,哪里还能如此相伴。只有几日的路,权当可怜可怜我。” 没法子,只好让他赖着。 多尔济心满意足继续拥着她,午后,日光和煦,难免有些昏昏欲睡。多尔济浅浅睡了一会儿,睁眼,却见怀中人仍目视前方,没有小睡的迹象。 连着两三天都是如此,可明明从前,公主是有午睡的习惯的。 多尔济皱了皱眉,望着她发旋想了想,轻声问:“你是不是,还有些怕?” 毕竟当时遭遇沙匪时,她正是在勒勒车上安睡。 暮雪僵住一瞬,说:“没……” 腰间软肉被掐了掐。她勉勉强强道:“好吧,可能有一点,一点点而已。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晚上睡了的。” 揽着她的胳膊紧了紧,隔了一会儿,多尔济低头道:“我给你唱歌吧,听见歌声,你就知道我在,即使在梦里也能听见歌声,说不定就能安睡呢。” 他清了清嗓子,在她耳边轻轻吟唱起来。 唱的是当下蒙藏传唱很广的史诗《江格尔》,内容的是江格尔为洪古尔求婚一位公主的故事。 他唱歌的声音低沉,里面又有很 春鈤 多人名地名,听着听着暮雪倒真有些困了。 最后,安睡在他的臂弯里,梦里似乎还有歌声做伴。 勒勒车碾过的砂砾变作泛黄的青草,歌声唱完勇士击退大黑种骆驼,却被神秘力量变成秃头儿,参加那达慕获胜后方恢复原貌,赢得公主芳心。 库伦到了。 抵达那日,土谢图汗亲出王帐迎接。 “公主受惊了,这临近札萨克图汗部怎么还有准噶尔残兵呢!真的老鼠一样,我已下令命勇士前往扫荡。” 暮雪听了倒有点佩服,这搅混水的本领真是一流啊。土谢图汗这么一句话,直接把札萨克图汗部也拖下了水,想必之后给康熙皇帝奏事,也会加上这么一句,而且会大写特写。表明不是单我的部落动乱、他们其余部落也好不到哪里去。 感叹之余,此等思路,也值得学习。 想一想,土谢图汗才见着她,就这样急急地辩白,是打着什么算盘?他一定猜到,自己回来后立刻会递信京城,向汗阿玛说明此事。因此特来提醒,期盼自己能说些好话,至少不能讲土谢图汗部的坏话。 说好话么,也不是不行,只是光这么空口白牙的就想哄她,这是不成的。 电光火石间,暮雪拿定了主意,苦着一张脸长长叹息了一声,作出心有余悸的样子: “竟然是如此吗?这茫茫沙漠戈壁,我也分不清楚遇袭的是哪个地界。只是当真吓人,我自个儿的护卫里也有好些人受伤了呢。他们和额驸帐下的亲卫一样,都是忠心耿耿之人。为了保护我,流了血,可不能再流泪了。我许诺过一定会用最好的药材医治他们,哪怕是贵一些,多花些金银也没有关系。如此勇猛忠心的护卫,我必定会赏他们一些牛羊,以作嘉奖。也只有如此,才能使大家都知道,只要用心做事,就必定会有回报。也算是立一个好的表率,大汗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土谢图汗眯了眯眼,心想从前倒没觉得,这个小丫头还真挺难糊弄。不是寻常那等天真的年轻女子,说几句好话,做个好姿态,便能轻轻把事情揭过去的。竟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虽有些颠覆这平平无奇的公主在他心目里的形象,但土谢图汗不由得高看她两分。 他笑着捋一捋胡须:“公主所言甚是,自然是这个理。我到底是长辈,既然在这里,哪有让孙媳妇儿破费的道理?那就这样,公主赏他们恩典,可这牛羊金银由我来出。” “大汗此言当真?只是,这样似乎不大好吧。” “哪里不好,就这样定了。”土谢图汗大手一挥,“我再送公主些牛羊,作为压惊礼。活佛那边我已经知会过,你们晚些时候过去大寺,让喇嘛给你们去一去晦气。” 是夜,土谢图汗用过晚膳,吩咐左右准备一些酒。 酒才温好,便听见通传,说小郡王求见。 土谢图汗高卧塌上,笑道:“我想着你也该来了。你倒把公主哄得很开心嘛,听说这一路上,你们的感情越发好了。” 第82章 多尔济入座:“确实不错。祖父无需担心,我观公主的意思,她并不觉得是我部之过。不过是趁此机会,讨些糖吃罢了。” “倒是个聪明女人。”土谢图汗看向他寄予众望的孙儿,“好在她现在已经是我土谢图汗部的媳妇。你们成婚也将有两年,感情又好,怎么还没有好消息?得加把劲。待她生下我土谢图汗部的继承人,利益自然和我们为一体,那便没什么可忧心的。” 闻言,多尔济皱了皱眉。 他就知道,一旦回归正途,许多事就没办法那样纯粹了。 第73章 纠葛 土谢图汗虽然声音带着笑意,一双…… 土谢图汗虽然声音带着笑意, 一双浑浊的苍老眼睛却紧紧盯着多尔济。 这位未来汗位继承人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他瞧了个真切。 到底是年轻人啊,把“情”之一字瞧得重, 土谢图汗心想。他举起黄金酒杯,饮了一口马奶酒, 提醒道:“酒的滋味好,人人都爱喝。可是再好的滋味也得适量, 万一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反倒被这酒控制住了, 那就完了。草原上是有一些酒鬼,可他们的下场都不好。” 土谢图汗停顿了一下, 继续道:“活佛曾经跟我讲过一桩趣事,据说当今万岁爷的生父, 也就是大清之前的那一位皇帝。就是猜不透一个情字,他的宠妃死后, 连天下也不要了。竟然抛开一切,追随那女子一起死了。这样的事,在我草原上, 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要是摊上这么一个大汗,那这个部落可就堪忧了。敦多布多尔济,你以为呢?” 话中的敲打意义, 不言而喻。 多尔济起身, 举起杯中酒敬大汗,笑了笑:“自然,男儿生于世,当立雄功伟业,万事以大局为重。岂可为儿女私情而荒废心神。” 他的骨节将酒杯攥的很紧, 却做出一副潇洒爽朗的样子来。 “请祖父放心,孙儿自然有自己的谋划。公主那里,到底是我陪着时受了惊吓。如今又正直清廷与我部的关键时刻,我愈对她敬爱有加,愈对我们有利。” 话说,浅吃一口酒,便将酒杯搁下。 土谢图汗点点头:“你有自己的节奏,这很好。也不是我特意要说你,只是你这个孩子,确实太重情了些。那年收到你阿爸与额吉遇难的消息,要不是我拦着,你真能骑着那匹马冲到噶尔丹眼皮底下去。” 想到当时的情形,他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那是你阿爸,也是我一手培养、托付厚望的长子。难道听闻此消息,我就不难过,不伤心,不气愤?可是孰重孰轻,情和理务必得分清楚。当然了,你那时候才十二三岁。年纪小,情有可原。可是如今的你已经长大了。未来,不仅是土谢图汗部,就是整个漠北,喀尔喀蒙古,都指望着你呢!万万不可有一时之糊涂。” “孙儿自当谨记祖父教诲,万事以我部利益优先。” “很好,记着这句话,咳咳咳……”土谢图汗咳嗽了两声。多尔济连忙关切道:“祖父可是有些风寒,瞧过大夫了没有?” “老毛病了,天气一转凉,难免会有些,没什么大事。”土谢图汗又咳嗽了两声,方才缓过来,“行了,你下去歇着吧。这一路护送确实也辛苦了。” “那么孙儿告退。” 多尔济正欲退下,土谢图汗忽然喊住他。“对了,因你在外头陪伴公主,五月的敖包祭祀,我让你叔叔阿海去主持了祭祀。本来该你去的,可是连着两年,你都因公主的事耽搁缺席了。最好不要再有下次。” 正如大清的天子会祭祀天坛一般,草原上的人们会祭祀敖包。此时土谢图汗提起命阿海去主持祭祀一事,敲打之意已经算是明晃晃的了。言外之意就是你不要以为你如今就能稳稳当当的成为未来部落的王,一旦犯了错,那么这王位的传承也未可知。 多尔济沉默一瞬,向土谢图汗行礼:“下次敖包祭祀,我必定在场。” 从王帐出来,夜色已深。 草原的秋夜,凉意四起,今夜无星也无月,厚厚的云朵遮挡住夜空,一片黯淡。 多尔济没有骑马,只是让随从提着灯跟在身后,自己慢慢走回去。 寂静里,后边被人牵住的马无精打采走着,马蹄踏在枯黄草地上,“哒——哒——哒”,在这广袤无边的原野上传得很远。 背着熹微的马灯,多尔济面无表情走了许久,一直走到自己与公主的营地。 左边是他的大帐,右边通向公主的大帐。 多尔济原地立了一会儿,寒风将他的鲜红衣袍吹得空鼓鼓的。数息之后,他逆着风走向自己的大帐。 进了帐,自幼服侍他的乌日娜听见动静起身相迎,微微有些惊讶:“小郡王今夜回帐休息么?可是公主那边似乎在等着您。” 多尔济脱靴的动作一停,仰起头来:“谁说公主在等我。” “先头有个嬷嬷过来问了,”乌日娜道,“您回来前一刻我还出去张望了一下,公主大帐还亮着灯呢。” 多尔济皱起眉,腾一下起身,也不等随从帮掀帘子,自己打起帘子出了帐。 公主大帐果真还亮着灯,灯火通明,烛光的影儿明明亮亮照在荒芜的草地上,暗夜里的一束光芒。 为什么,你偏偏要这样好呢?多尔济恍惚地想,要是没有这样好,他或许也能守着一个额驸一个郡王该有的心动,可是偏偏…… 他叹了一口气,抬脚向公主大帐走去。 公主果然在等他,守着一盏灯儿,披着一件藕荷色缎披风,坐在书案旁微微打着盹。 只匆匆一瞥,多尔济便觉心中若雪落荒原一般,充满了愧意。 她这样好的人,合该被炙热坦荡爱着,如同不掺一滴水的羊奶一样的爱。 然而偏偏他们的婚事本身就是一场充满算计的利益纠葛。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暮雪睁开眼,喃喃道 :“你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夜,多尔济特别的热情,抱着她,要了一次又一次。 他给她快乐,云端之上一般轻飘飘的快乐。 到最后,暮雪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多尔济替她擦洗。 熟睡中,她不自觉依偎着他,这样寒凉的夜,抱着他是不冷的。 清晨,在他怀中醒来,却见多尔济正凝眸着她,目光温柔。 “看什么呢?” “看我的珍宝。”多尔济单手撑着脑袋,道,“长生天让我遇见你,真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 这样动听的情话,让暮雪轻轻微笑起来。“你这张嘴,惯会说好听的话。” 她朝他贴近一点,被子窸窣响。“昨天是有什么心事?” “这都能被你发现。” “当然,我很敏锐的!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暮雪故意学着审问的口吻道。 多尔济笑起来:“青天大老爷在上,草民冤枉啊。” 两人闹着笑了一回,多尔济拥抱住她,轻声道:“昨天跟祖父禀告了一下咱们在路上遇到袭击的情况。我们喝着马奶酒,闲聊了一会儿。”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眶上投下一层阴影。 “后来说到了我爹娘的事。有些感伤罢了。” 暮雪感受到他的悲伤,轻轻握住他的手:“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讲讲他们的事。那些事情总是会令人痛苦的,一个人装在心里,滋味不好受。可你现在有我啦。我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我很擅长保守秘密。” 多尔济反握住她的手,与她五指交叉,轻轻摇动了一下:“你实在太好了。” 静了一会儿,他用低沉的声音讲起那些动荡岁月里的事。当初噶尔丹带人进攻漠北,烧杀抢掠,眼看就要逼近土谢图汗部王庭,十分危急。祖父土谢图汗先领着他仓皇出逃,一路狂奔,往漠南去。 原本他的父亲母亲应当跟着一起走的。可是那时候他的母亲身怀六甲,又听闻自己的母族所驻扎之地已经被噶尔丹屠遍,惊吓、悲伤、愤怒,竟然提前要生产。这一下是当真走不了了。 父亲不忍抛弃妻儿,便让祖父带着多尔济速速离去,自己却拔剑,领着无畏的勇士逆势而上,为土谢图汗断后,争取多些时间,并且为妻子博得一线生机。 当然这些事,多尔济是后来才知道的。彼时父亲只是将一把长刀递给他,说,“你先护着祖父南下。” 他虽年幼,却也觉得有些不对:“阿布,是额吉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她很好,无须担心。”父亲道,“如今我们也不知道噶尔丹会领着人从哪个方向杀出来,不好一路走,万一遇了个正着,那土谢图汗部将会被一网打尽,再无将来。所以,你先护着祖父往南走。你这孩子,脸上从哪里蹭来的灰。” 第83章 父亲擦了擦他脸上的灰,道:“到时候,我们会相逢的。” 那时候的他竟不知,相逢无期。若非说有,那也只能等到他百年之后再相逢。 多尔济笑着把背上的一道伤疤展示给暮雪瞧:“到了漠南,听到消息,我简直发了疯,见人就要打,非要骑马冲回去找我阿布额吉。最后是祖父亲手拿长鞭给我打下马,疼晕了过去,方才算完。” 一道狰狞的鞭痕,虽然主人已经长大,痕迹也变得淡淡的,但仍固执留下一道伤疤刻在血肉里。 暮雪伸手,想触碰,却又怕他疼一般不敢下手。“还疼吗?” “这么久了,怎么会疼。”多尔济的神情似喜又似悲,“没事,都过去了。现在,我有你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沉默良久。 其实有些故事他并没有告诉她,譬如说,这战争的纠葛。为尊者讳,可是他的祖父土谢图汗的鲁莽作为,确实为噶尔丹提供了一些发动战争的借口。当年土谢图汗杀札萨克图汗,致喀尔喀内乱。噶尔丹以为女婿札萨克图汗复仇借口,出兵喀尔喀,烽火蔓延至整个草原。 可是祖父自己也后悔过,对着长子长媳的衣冠冢,痛哭流涕。 谁又能说得清到底谁是谁非。兴许没有祖父这档子事,噶尔丹也能找其他的借口叛乱呢? 多尔济叹息了一声,亲了亲暮雪的额头:“不说这些了,你昨晚把信写好了?” “嗯,我向汗阿玛提议沿路修筑驿站也可做军台之用,以及……”暮雪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一些小事,放心,我有好好夸你的功劳。” 第74章 传信 自寺庙祛晦归来,多尔济去给土谢…… 自寺庙祛晦归来, 多尔济去给土谢图汗请安,暮雪也没闲着,奋笔疾书, 写着给京城的奏本。 因是密折,有些事, 不愿意让多尔济现在就知晓,她便时不时派人出去瞧瞧, 看额驸是否回来了。 烛火下写字,连眼睛都累得很, 写完装匣之后,她便趴在书案上小睡一会儿, 等多尔济回来。 梦中似乎又听见歌声,依稀是回城勒勒车上, 多尔济不知疲倦所唱的那样。她回味着歌声,有些淡淡的愧疚。 信件与奏本写了厚厚一摞, 将带锁奏匣装得满满当当。 暮雪去岁就专门从侍卫中调出来四人,组了一个通讯班,平日无需做他事, 专门负责传递讯息。 天色刚刚破晓,她帐下的邮差已然携着奏匣骑马绝尘而去,比土谢图汗的邮差还要早动身一日。 秋日的京城, 天高云淡, 正是爽利时节。 康熙皇帝已从避暑的畅春园搬回紫禁城,大内前庭忙忙碌碌,不敢有所懈怠。 内奏事处太监瞧见奏匣票上“库伦加急”的字样,又见四公主金印,立刻将奏匣记档编号, 与新收到的苏州织造等人呈递密折一道,由专员送去南书房。南书房伺候的太监依照万岁爷批折子习惯,分门别类将奏折摆好,等着万岁爷过来。 御门听政完毕,已是辰时,西洋钟指向八点,咚咚咚响。 正由宫人侍候换下朝服,换成常服的康熙皇帝瞥了一眼西洋钟。更衣完毕,活动了一下筋骨,方走向摆满奏本题本的御案。 今日的奏折倒不很多,康熙拿起一本摆在最上头的,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的折子,道之前奏请办铜的商人已顺利从日本采铜归来,上交节省银一万两。 虽然数目不多,但是好歹也是个小进项,且稍解用铜之事,这差事倒办的不错。 康熙的目光扫过皇商范氏的字样,指节在案头轻叩。范家人,他是有印象的,三征噶尔丹时他们家在运粮一事上干得不错,如今办铜的差事也交办得利落。他依稀记得从前某份密报里提过,这以商补铜的法子,似是四公主在背后指点。也不知道这丫头身处草原,是从哪里想出来的法子,倒真是个机灵的。 说起来,这笔节省银也能算四丫头给阿玛的孝敬。 康熙提起御笔,写下“知道了”三字,脸上神色轻松。颇有一点女儿长大了,能上交家用的小小欣慰。 说曹操曹操就到,下一封即是四丫头递来的奏折。他目测了一下,还挺厚,不知道写了什么。 用银刀拆开信封,康熙皇帝脸上的一点笑意立刻消散了。 土谢图汗部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能让噶尔丹余孽惊吓到他的女儿! 还有那噶尔丹,人都死了,却仍有隐患尚存。 他皱着眉头,端起案旁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茶,方才继续看下去。 一旁侍候的太监梁九功瞧见万岁爷的神情,心里一咯噔,这是漠北又出了什么事?他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惟恐惹得万岁爷 cr 注意。 梁九功安静关注着万岁爷的一举一动。只见他虽然皱着眉,但往下看会轻微地点一点头。 估摸着公主有写一些令他认同的话,事态也许没有那么严重。 将这封长信与奏折全看完,康熙皇帝吩咐:“传兵部尚书与理藩院尚书午后觐见。” “嗻。” 梁九功答应一声,立刻退到外间,让门口的徒弟去传消息。 紫禁城之东,东江米巷,理藩院院署。 理藩院尚书温达正在训斥属下:“你这个章程列的也未免太拙劣了一些。漠北三部,这是第一回正儿八经的来朝值年。必定得慎重对待。住在何处,银两如何发放,如何在年节时指引他们去见万岁爷?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列得清清楚楚。他们可不比科尔沁那些王公台吉,是早就熟悉了咱们的规矩的。有些人甚至从来没来过京城呢!” “照你这样混事的章程,到时候这些人在万岁爷面前出了丑,丢了脸。他妈的,我还要挨训!我要是挨训,你他妈的也跑不了!” 正骂在气头上,忽然听见说:“宫里来人了。” 温达脸色一变,拿手指指着下属,道:“回去给我重改。这份就给我烧掉。” 然后去迎接来使。 听见万岁爷传召,温达立刻差人备马往紫禁城去。在内城城门下马时,正巧遇见了同样行色匆匆的兵部尚书马尔汉。 “大人也是听召来的?”温达问。 “正是。”马尔汉道。 万岁爷身边的人,向来口风严,不肯轻易透露。两人原本还不大清楚万岁爷传召是为了何事,心中多有猜测,此时相见,倒隐隐有了个方向。 多半是为了蒙古那边的事! 战战兢兢,两人连午膳都没用,只在阁中等着。趁着这功夫,温达在心中已经将蒙古那头的事儿翻了一遍,漠南科尔沁这些部落最近不是乖的很嘛。没听说有闹什么事儿。现在还未到严冬,照理说要是大雪灾情这样事关天灾的折子应当还没有送来。那会是什么事儿呢? 理藩院自然有自己的人员以及一些为朝廷所征用的旅蒙商在草原上收集信息。不过绝大多数是分布于漠南的草原。本来嘛,漠北归顺臣服也就是几年的事儿,前面几年还都在打仗,烽火狼烟的,他们的手也实在是伸不过去。 还是前年四公主北上漠北的时候,带了一些商人过去,其中有些传了消息回来,对照着喀尔喀各札萨克自己呈报上来的消息,以及那个西洋传教士绘制的漠北舆图,他们方将漠北三部的消息大致整理好。 温达心想,如果真有什么事儿,消息还没传递到他手上来,那么大约也只能是漠北那地界发生的事。 终于被传召,温达与马尔汉跪地叩首请安。 “起来说话。” “谢主隆恩。” 两人起身,低垂着脑袋毕恭毕敬的听着。 康熙的声音响起:“朕的四公主,月余前在归化城返库伦的路上遇袭。” 一句话,让温达的脑子嗡嗡的,开始头痛。 这叫什么事儿嘛?这是在哪个地界出的事儿?公主的情形如何?真有个万一那能掀起一大摊子事儿。 “幸好,有惊无险。敦多布多尔济全歼匪徒,已查明是噶尔丹残部落草为寇,误以为是商队袭击。” 温达与马尔汉暗自松了口气。公主没有伤到,那可太好了。只不过麻烦事儿也不少,最主要的还是看万岁爷是想用什么态度把这事儿对付过去。 “公主提议,在归化城与库伦之间设军台驿站,以驿站互为犄角,烽警相闻,可探知周围情景,防备敌患。同时也可便利商贾之往来,使漠南漠北声息相通,货殖流通。你们以为如何?” 温达道:“确是好事,若有了军台驿站,则漠北之消息,能更快传达天听。” 马尔汉却抱了抱拳:“公主深谋远虑,实乃社稷之福。然而设军台驿站,又是如此漫长距离,岁需银两少说也要六七万两。本来自库伦至张家口官道途中驿站已在修筑,所耗费银钱甚多,是否归化城至库伦之驿路,稍稍等待则个?” 第84章 康熙忽然笑了一声:“你这番话,公主在奏折中倒真提到了。她说,就算没有银两拨给她,她也能想办法把这驿路建起来——只要朕给她一道圣旨,言名修归化城至库伦驿路。” 不要钱,只要旨意? 这是什么操作? 马尔汉一时愣住。 这个四公主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养活一条驿路,那每年可是要撒出大把大把的银子。纵使公主把她的妆奁银全部拿出来,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此前四公主在宫中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贤名,此时倒是张口就来了。她莫不是以为结了姻亲,漠北那边就会乖乖把钱粮奉上慷慨地帮忙建驿路吧? 可是,他观万岁爷的形容,并没有强烈反对的态度,于是支支吾吾道:“这……这……公主年幼,或许不知其中艰难。” 康熙道:“朕原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公主又道,左右不会有损朝廷钱帛,恳请朕给她一个机会试试。” 马尔汉嘴角抽了一下,道:“是么,呵呵,勇气可嘉。” 反正只要不逼着他到处搜罗银子,那就不关他的事。 康熙回身瞥了一眼那份节省银的奏折,道:“反正无伤大雅,就让她试试。” 与兵部尚书和理藩院尚书议过事,康熙又见了一些大臣,解决其余的政务。 天色已晚,进晚膳的时候,敬事房捧来绿头牌。 康熙径直翻了宜妃的牌子。 夜色笼罩紫禁城,宜妃得到消息时,正在瞧八公主绣花。 因敏妃章佳氏新丧,十三阿哥与八公主没了亲娘。十三阿哥倒还好,已经懂事了,八公主尚且年幼只十二岁,康熙便命宜妃将其接到宫中抚育。 宜妃看了一会儿,笑着摸了摸八公主的头发:“你是个手巧的,瞧这玉簪花,绣得多像呀。你四姐姐这么大的人了,可还绣不出这样的。” 说着,她又有些怅然:“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你四姐姐那里下雪了没有。” “宜母妃想四姐姐了?”八公主问。 “有一点儿。” 正说着话,听说康熙翻了宜妃牌子,宜妃忙命嬷嬷奶娘带着八公主回偏殿歇息,自己梳洗一番,准备迎驾。 康熙进了翊坤宫,执起宜妃的手,往殿内走:“朕和你说件事,因想着漠北平定不久,尚且不安定,四丫头奏请想在归化城住,朕答应了。命人在归化城为四丫头建公主府,等到明年开春,便让她住过去。” 第75章 归去来兮 宜妃顿时弯了弯眼睛,惊喜之…… 宜妃顿时弯了弯眼睛, 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当真?那可是件好事,归化城离京城的路程就近了。如此一来,在年底时四丫头兴许还能回来过个年。” 她心里确实记挂着四公主, 毕竟是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生来有些柔柔弱弱、安安静静。漠北实在离家太远了些, 而且冬日天寒地冻,又是游牧的居住, 宜妃总担心四公主无法适应。 若能在漠南归化筑公主府居住,那是再好不过了。 宜妃为这个消息欢喜了一晚上, 次日恭送万岁爷上朝,未明的天色, 宫墙红氤氲在雾气里。 御驾渐行渐远,直到瞧不见了, 宜妃立在翊坤宫宫门之下,忽为四公主生出一种忧心。 四公主移居归化, 那么额驸呢?身为土谢图汗未来继承人,远离漠北太久必然也是不妥当的,莫非他们夫妻要两地分居? 宜妃拧了拧手中绢帕。虽然与归化城开府的好处相比, 这一点离别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到底有些意难平。宜妃是做母亲的心情,还是希望女儿女婿能感情和睦。 思虑一番, 她回到暖阁吩咐宫女:“研墨铺纸。” 沉思许久, 宜妃写了一封长信,寻了个机会请万岁爷一起传至漠北。 这是小事,康熙皇帝自然答应,使人收拾了与旨意放在一处,命驿卒速速传信漠北。 冬天就要到了, 需速速归去,以免大雪封路难行。 除却传信的驿卒,理藩院也应皇帝之命,派出三名官吏同往漠北驻库伦,稽查喀尔喀各旗所陈之情是否为实。顺便在漠北公主新建立的官学作为教习,授满语、传大清律令。 这个光荣的差事,落到了李文头上。他为主,另外还有两个倒霉蛋,一同从京城出发,赶路漠北。 “好好的年节,得在漠北吃雪籽。”精通满 蒙汉三语的笔贴式小声抱怨着,心想当初就不该到这理藩院任职,还真得外派到那苦寒之地去。 “这个时节出行,又只有驿卒一起走,路上怕是要吃苦头了。”另一个张小吏也嘀嘀咕咕,脸色很沮丧。 “行了,上面的意思,你能说什么?”李文道,“你袄子皮草什么的都带齐了吧?到了库伦,听说能冷得你耳朵都掉了。” “带了带了,我夫人连拆了两件棉袄弄成了一件,厚实着呢。” 理藩院几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一边骑着马缓缓往驿站的位置去。到了德胜门旁,忽然有一个健壮妇人扯开嗓子喊:“敢问可是理藩院派驻漠北的大人?” 李文勒马,有些疑惑,但见这妇人穿着一顶皮帽,瞧着也有些不凡,在京城里,丢一块板砖出去都能砸到几个贵人或者贵人属下,他因此客客气气拱手道:“阁下是?” “在下四公主属人,邹云起。” 云起笑道:“我们正好替四公主办完差事,要回漠北,不如一同去也有个伴可照应着。天气愈发凉了,已在北来鲜备下薄酒,那位驿卒也邀了过去,倘若几位大人赏脸,便一起共进一些羊肉。吃了肚中滚烫烫的,再一起出行岂不痛快?” 那两人都瞧李文,李文沉吟片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北来鲜雅间,铜鼓咕嘟得正欢,鲜切羊肉在热汤里翻腾,带着肉香的白雾扑人一脸。 云起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到麻酱碟中一滚。“这羊肉还是从漠北千里迢迢赶到京城的,为了方便,我们主子还特意奏请了一条京羊道,万岁爷准了,不然我们今个儿就没有口福了。” 她将沾好麻酱的羊肉轻轻放到李文碗中:“您瞧瞧这羊肉,漠北的风雪养出来的,比不得京中花里胡哨,就是一个实在。” 李文慢条斯理嚼着羊肉:“确实,羊膻味都很少。” 云起笑眯眯道:“这羊肉虽好,可若没了麻酱,也差点滋味。就跟这差事一样,遇着明主方才能办得顺顺当当。咱们都是京城去的,若遇着什么麻烦事,大人们只要说句话,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那感情好。”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从北来鲜出来,笔贴式悄悄在李文耳边道:“这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你瞧不出?”李文道,“告诉咱们到了漠北得好好敬着她主子。” 能调教出得力的下人,主子多半也是有些本领的,看来这个四公主还真有些手段。 想想也是,寻常金枝玉叶,谁会屈尊降纡去折腾贩羊这等俗务?费心不说,少不得还得沾染羊臭气。可四公主偏偏去做了,偏偏她竟真将这贩羊的路子铺排妥当,倒比那庙堂上的相公们还能耐些。 漠北羊的销路一开,得益的绝不止是四公主一人,她在草原上能有多少头羊啊,大头还是在王公台吉以及喇嘛那里。那些漠北王公们的牛羊经此道贩往关内,换得的雪花银自比往年多出数倍。 四公主既为漠北贵人寻得一条这般稳当的财路,那些贵人们岂有不爱她的? 更紧要的是这条京羊道原是她上折子奏请的,既能求来,难道不能请旨封了去?当然能! 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那些贵人除非吃饱了撑着,非要跟财路作对不成?得了财神爷一位,自然得好好供着,有什么小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一只眼。 “妙啊,”李文细思下来,幽幽一叹,“还真是润物细无声。” 不声不响地就把路子铺好了。只怕那些漠北王公也没反应过来吧?反应过来了也没办法,人家笑盈盈地带你赚银子,你能怎么办。 “什么东西?下雨了吗?”笔贴式不太明白。 李文摇摇头:“没什么,咱们跟那个云起他们交好,也有好处。至少到了别人的地界上,有个靠山,以后办事也便宜许多。” 同时打定主意,在那位公主面前,一定要小心侍奉,不可因为她的年纪小瞧了她。 云起那边,也在同属下窃窃私语。 “云起姑姑,您对他们也未免太客气。” “毕竟是理藩院派来的人,有官身,”云起道,“再说,他们是从京城去的,那就是自己人,又会念书识字懂得官场弯弯绕绕的道理,能为公主所用,再好不过。” 第85章 她是知道公主身边有多缺人才的。管他带着什么目的来的,草船借箭,能用就行。 双方郎有情妾有意,共同从京城出发时,已是言笑晏晏,宛如一家人。 天气愈发凉了,草原上放眼望去全是枯黄,没有丝毫绿意。 公主营地,一个有日光的午后,妇人们把牛羊肉切成拇指宽的长条,用盐粒子把肉搓来搓去,然后挂在木杆上,等着风和时间这个厨子,来做宝日查(肉条),远远望去,像在晾衣服一般,只不过挂的都是风干肉。 球球湿润的鼻子左右动,在木杆下打着转,直到听见主人唤它。 “球球——”方才撒开狗腿子跑到暮雪身边,汪汪抗议两声。 “你才吃过肉了,不许乱来。”暮雪揉了一把狗头,叮嘱看狗的太监,“别让它吃得太多,撑着了又难受。” 球球很沮丧地嘤嘤两声,往西边跑过去了,差点撞到伍嬷嬷。 “小祖宗,你这胚子我这把老骨头能被撞散架咯。” 伍嬷嬷在球球身上拍了拍,让她自个儿玩去。 暮雪问:“没真撞着吧?” “没事,”伍嬷嬷走过来,禀告道:“那个阿海郡王家里的儿子过三日成亲,阿海福晋派人来邀您到时候去他们旗观礼。” “又一个婚礼?” “是呢,他们差不多都爱在这个时候成婚。”伍嬷嬷道,“正好牛羊该宰杀的都杀了,也没有太多事情可做,就办喜事,大家也热闹。” 暮雪点点头:“也是,该送的礼你先备着,至于去不去,我等额驸回来再商量。” “额驸这两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没见着人影。” “应该在忙着旗务吧。” 暮雪这几天也少见着他,往往要到就寝时,这个人才一身寒气归来。 今日也是如此。 多尔济从背后拥抱住她时,带着一股冷冽的寒气。暮雪支起身子怒目而视:“你再这样,我不让你上塌了。” “呦,真生气了。”多尔济眼睛亮得像刚狩完猎,“好了,我错了,我烤烤火再抱你。” 他一骨碌下塌,到炉子边烤火。 暮雪抿了抿唇:“你是有多忙,也不怕着凉,万一伤感了可不好。” “啊,有公主的关怀,我的心都暖烘烘的,才不会感冒。” “贫嘴!” 将身子烤得暖暖的,多尔济才嬉皮笑脸地又凑过来抱她:“公主,明日陪我到旗下去趟敖包好吗?” “去那儿干什么?” “祈福大典,”多尔济亲昵贴着她的脸,“让旗下人都知道,他们的札萨克,有个仙女一样的可敦。” 他死缠烂打,直到暮雪答应。 次日清晨,多尔济在前骑着马儿,暮雪坐在勒勒车上,一路向前,周围跟了许多随从。 敖包上的五彩经幡随风舒展,猎猎作响。 暮雪瞧着经幡,心里猜测如何祭祀祈福,然而勒勒车才停,便有十来个妇人笑盈盈从敖包后绕出来,手中托盘里,有红珊瑚首饰、大红新衣,新衬裙,甚至新的鹿皮靴。 这一整套服饰,分明是土谢图汗部的嫁衣。 暮雪吃了一惊,莫非…… 前头的多尔济已经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大步流星在她的勒勒车前 cr 站定。 逆着日光,他向她伸出手:“长生天在上,让敖包山的磐石作证,我,敦多布多尔济,请求暮雪做我的新娘。” 不是郡王与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和一个普通的女人,只是他和她。这样的言外之意,暮雪在一瞬间听懂了。 她怔怔望着他的手,有一瞬的迟疑。 然而,终究是轻轻把手交给他。 第76章 大雪 别样的热闹,螺号声响起,周围…… 别样的热闹, 螺号声响起,周围的祝颂人吟唱起喜歌,长长的蒙古调子, 由许多声音共同唱着,自有一种庄严肃穆。 暮雪一身喀尔喀新娘打扮, 手紧紧被多尔济牵住,绕着祭台转了一圈。 如此的热闹, 载歌载舞,原来暮雪还有的一点忧愁全被这喧嚣压下去了, 只是笑。 一直到月亮升起来,进了新搭的毡房, 方才静下来。 现在,只剩她和多尔济两个人了。 他俯身想要吻她, 暮雪把手抵住他的胸膛,感受到他扑腾扑腾的心跳。 那种淡淡的忧愁由从她的心里涌出来。 该把话说清楚, 她想,于是道:“敦多布多尔济,你真的想清楚了, 要爱我吗?” “自然,我爱你。” “或许你未必思量清楚,”暮雪道, “我心里有你, 可是我……还有我自己。纵使我爱你,也难效寻常妇人,一颗心全系于夫君,一切以夫君为重。” 她神情很有些严肃,多尔济愣了一瞬, 笑了:“那又如何?” 他在她眉宇轻轻落下一吻,万分怜爱。 “情之所钟,原不在权衡利弊间。我管不了我的心动,也不想管。” “暮雪,我知你我之间,各自有各自的牵扯、纠葛,但遇上你,是长生天于我的厚赠。” “所以,爱我吧!像风爱着草原,像鹰爱着悬崖,爱我。” 满目红绡,少年炽热明亮如暗夜里的火。 怎能不爱他呢? 暮雪把胳膊紧紧拥抱住他,唇瓣扫过他耳廓,呵气间酥麻一片。 “好。” 这陌生的世间有那样多的人,可她偏偏遇见了他,于是浩瀚无边的寂寞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天气越发冷了,燃着炉火的大帐里,暮雪总是与多尔济依偎在一起,有时球球会贴在脚边,有时多尔济会拎着它的耳朵把这头狗推出去,独自霸占暮雪。 在这深秋初冬的漠北,温暖的大帐里盛满了喜乐。 她卧在柔软的貂皮褥子上,望着他们十指交叉的手,只希望这样的时光能长久一些。 大雪纷纷落下。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赶在冰封之前,京城的来使终于抵达。 因有理藩院来的官吏,特意在金帐中设宴。 暮雪静静坐着,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多尔济原先还有些奇怪,可是当那京城来客宣读万岁爷圣旨之后,便全然明白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漠北风尘未靖,烽燧时警。为四公主安危计,敕于漠南归化城敕建公主府……待春和景明,便可择吉日启程,钦此!” 握住那封期盼已久的圣旨,暮雪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这是她要的。 宴席散去,多尔济什么话也没说,兀自起身,独自回帐。 侍立身后的伍嬷嬷望望额驸离去的方向,轻声问:“公主,您要不要去……” 暮雪只是轻轻端起酒杯,吃了一口酒。 “回我们自己的帐子,还有许多事等着做。” 确实有许多事,回到公主大帐,暮雪先接见了几位理藩院官员,一一问了此来需要做的事情。 “……诸位来的正是时候,此前我也命手下人探查了一些信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只是这两日天寒地冻,大雪落得紧,不妨先休息两天,再由我的手下陪着一同去做事。” “但凭公主做主。” 暮雪吩咐赵妈妈将这几位理藩院官员带到新扎的帐房休息,安顿后,召见云起一干人等。 云起跪地道喜:“启禀公主,本次海外贩铜大获成功。除去其中打点耗费,所获之利约为一万二千三百四十六两银子。” 还真不少,光这一个进项抵得上她出嫁的妆奁银了。 暮雪点点头:“有劳你操持。” “全仰仗于公主决断,奴才方才有施展的空间。”云起道,“在京时听说公主年后便要移居漠南归化,因赶路不便,我并没有将银两全都带来,只带了一些来,其余结存在当铺里,这是翠姑开具的银票,请公主过目。” 暮雪淡淡扫了一眼,这是由她的荣安当铺所开具的银票,用纸厚实,写明了存银数目,题“凭票即兑”的魏碑体字,角落处缺了小小一道,这是因为在开出银票时被掌柜撕了下来以做将来契验的缘故。 “这样很好。既然特意开了银票,也不要按照当铺当铺的去叫了。索性再立另一间铺子直接叫钱庄。” 暮雪原本想说银行的,可又怕他们不大清楚,解释起来麻烦,索性用了现在也有的钱庄称呼。她道:“还是叫荣安钱庄吧,好记。” 第86章 “奴才记下了。” “坐下来喝杯热奶茶再说吧。” 侍女捧了才煮的热奶茶来,黄油散开,奶皮上星星点点的油脂。 云起浅呷一口,这个味道的奶茶她原本来是喝不惯的,可是到底在草原上喝了一年。如今离开了又回来,再尝到这滋味,还有点怀念呢。 旁边的范毓奇脸上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公主贩铜得了这么多利,那么他们范家所获之利一定也不少。一想到范家参与此事也有赖于他之功劳。范毓奇不禁觉得有些扬眉吐气。心里想着跟着公主回到归化城后,寻个机会告假去见家人,不知能得到多少称赞。 伍嬷嬷脸上尽是喜色,把帕子捏着,心想佛祖显灵,终于她为公主管理的小金库一下子又充盈起来了,而且还是从来没有过的富裕。这一下等到公主府建成,正好能添置不少物件。也不知道这公主府会按什么规制建,总之要建的气派。比起漠北的帐篷她还是更喜欢。住在有砖,有瓦,有天有地的房子里。 就连刚刚奉完茶垂手站立在一边的侍女,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公主可以回归化城居住的消息,在一刹那间如风一样,传遍了。但凡听到这个消息的公主属人,就没有不高兴的!虽然说可能也要发愁这边养的羊啊牛呀怎么办,但是能回归更熟悉的生活,那算什么! 大帐里的众人各自有各自的喜悦。 暮雪端端正正坐着,用海棠汤匙拨动着碗里的奶茶,静了一会儿才说:“对了,京城那边,你走时他们可否已经做好了迎接蒙古王公去值年的准备?” 云起把奶茶搁在小边桌上:“我特意去叮嘱了翠姑,说是都安排好了。左右那些王公台吉一到了京城,由他们的牧场牛羊作为担保,吃穿住行,无论是要用什么钱,都由当铺——哦,也可以说是钱庄,先垫着。等到他们今年值年完毕。回到草原,再统一算总账。” “算一算时间,再有半个月,他们应该已经到京城了。按照值年的约定,他们应该在除夕前十五日抵达京城。” 随后她又向公主汇报了一些京城里北来鲜的羊肉生意以及贩羊买绸等情况。 事情多且杂,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等到交代的差不多时,已经到了点灯时分。 “行了,先下去用膳吧,我特意吩咐厨子为你们备了好酒好菜。”暮雪弯了弯眼,“有烤羊背呢。” 谢恩之后,人都退下了。 她只坐在原地,有些疲惫的按了按眉心。 荣儿递过来一个珐琅彩手炉:“主子今天要在大帐里用膳吗?还是移步膳房房帐?” “不 cr 着急。”暮雪缓缓道,“先前在王帐里吃的有些多了,并不饿。万一吃多了积食又更难受。你也到帘子外去歇息吧。把宜额娘给我寄的信拿来就是。” 荣儿将信呈上,把银鎏金烛签轻轻拨了拨灯芯,使灯火更亮些,然后推到帘外。 现在,暮雪所熟悉的寂静又回来了。 她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方才拆开信,逐字逐句读起来。 宜妃先是贺她开府之喜。比起遥远的库伦,归化城至北京往返也就月余的路,等移居归化后,可在年节时回京瞧瞧。 此后又含蓄地提到,或许额驸对此会有些芥蒂,她若不在意也就算了,若是念着夫妻情分,那么听自己一句话:该抹蜜时别省着嘴。事要做,可不妨碍说些软话,左右好处攥到手里,哄额驸几句也不损失什么。 暮雪把信从头到尾瞧了两遍,指尖在梨花木几上轻叩。 宜妃信中所说,确是有道理。说白了,也就是劝她说软话、做硬事,刀子心豆腐嘴。 她一定是想到自己这个执拗性子,方才特意写信苦口婆心来劝。 原本,暮雪也有些逃避心理,不大想去处理这麻烦事,也有一点点愧疚,毕竟是她提出要离开此地。然而被这信一鼓动,她也有些想法。 本来嘛,从前那些各种虐恋情深的小说电影,男主都能一边信誓旦旦跟女主海誓山盟,一边无奈娶三妻四妾、跟别人生孩子,甚至残害女主亲人,可一张嘴硬是能说的自己情深无比,看客也纷纷落泪。 跟那些情深一片的人比起来,她又没做什么坏事!不过是顾全了些自己的利益,既没有纳男宠、也没有和别人养下私孩子,更没有杀他全家。 凭什么不体谅她? 总得试一试,诉些苦衷,就像宜妃所说的,说软话、办硬事。 不就是把真心漂漂亮亮地表述出来么,她一定也行。 拿定了主意,暮雪把信收好,起身就打算去寻多尔济。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对着菱花镜照了照。 装束是否太端庄了些? 她想了想,索性把发髻抓乱了一点,两缕发丝楚楚可怜搭在脸庞,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方才捧着心往外走。 第77章 好哄 多尔济的大帐,灯火昏昏…… 多尔济的大帐, 灯火昏昏,一片沉寂。 唯闻帐外呼啸的风雪。 暮雪一路进来,无人拦她。 就连守在外间毡帘的年长女仆乌日娜, 也只是安静地向她行礼,欲言又止, 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 领着人退到帐外去。 如此行动,只有一个答案, 多尔济是在等她到来。 她垂下眼,眼珠子微微一转, 心里有了数。 这个人生气归生气,仍眷恋着她。 为这个念头, 暮雪弯了一瞬嘴角,循着一点黯淡的烛光踏步向前, 整个大帐恍若一块结冰的湖面,一点点响动都回荡着。 隔着一道暗红色云纹暖帘,她驻足, 在外头轻声说: “敦多布多尔济,你曾说过的,不管怎样都爱我, 还作数吗?” 静了一瞬。 暖帘唰地被掀起, 多尔济望着她,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气。 “作数。” 他旋即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明明是高大的身躯,被这一点黯淡的烛火侧面笼罩着, 反倒有一点凄寂。多尔济自顾自在毡毯坐下,重新倒了一杯酒,沉默着饮下。 暮雪解下厚厚的雪青色缎绣面狐狸皮斗篷,搭在手里,走向他,声音轻柔。 “我心里有你。情不知何起,却已经一往情深。” 她缓缓挨着他坐下,把脸轻轻贴在他肩膀上,隐隐可以听见帐外呼啸的寒风。 “我不瞒你,刚听到这桩婚事时,我心里确实是怕的,那个时候我就向汗阿玛请求,能不能使我在离家近些的地方筑公主府。这事筹备起来也颇为耗费功夫,一直没有消息,渐渐地我也忘了。可是上回遇袭,我又吓了一跳,汗阿玛也许是听了消息担忧,方才重提此事。你既然爱我,就不得不替我想想。父之言、君之命,我又先前确实求过,实在不好推脱。” 暗夜中,忽然她的下巴被捏住,多尔济偏过头来,凝眸着她。 “你就仗着我先动心,说些话来哄我。” 暮雪丝毫不怵,对上他的视线:“可是,我愿意哄你,这已经是态度了。” 多尔济扳着她的脸,重重地吻她,动作多少带着怒意。可把她压在毡毯上时,又下意识地把手背抵着她的后脑勺,惟恐她磕着。 察觉到这一点,暮雪微笑起来。 这一点有恃无恐的微笑使得多尔济又有些恼火。 她就仗着他爱她! 什么狗屁熬鹰,到头来,被熬的那人是他! 他手上一用力,裹着她的丝绸喀嚓一声撕裂,淡紫色里透出一点羊脂玉白。多尔济忿忿地咬了一口,虎牙留下淡淡的痕迹。 吃了一半的残酒被碰落,骨碌碌滚在地上,酒泼暗了小块毡毯。 粗鲁放肆的纠缠,撞得厉害,暮雪也有些脾气上来,给你脸了! 她用手去绕他的背,指尖留下一道道红痕。 痛楚与欢愉同时降临,多尔济愈发不肯放。 纠缠了半夜,她伏在他的怀里,疲惫地睡去,依稀感觉有轻轻的叹息在耳边:“算了,至少……你愿意花心思哄我。” 雪霁天明,一片白茫茫晃人眼睛。 多尔济剃下一片羊肉,沾了酱,丢到暮雪碗里。 “我秋冬去寻你,春夏归来。” 暮雪眼睛一亮,笑盈盈夹起羊肉吃下肚。 “真的?” 多尔济又片了一块羊肉给她,冷笑道:“反正我在草原上游荡惯了,权当你住在冬牧场。你之前不是念叨过什么雁行人吗?好了,你现在身边就有一只雁。” 暮雪将那片羊肉送到他嘴边:“我就知道你疼我。” 第87章 多尔济偏过头去,那块肉也跟过去,他小小翻了个白眼,只好吃了。 暮雪把两只胳膊拢住他的颈脖,笑着轻轻摇晃:“我最喜欢敦多布多尔济了!” 多尔济瞥她一眼,无奈摇摇头,也笑了一下。“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一桩心事解决,暮雪整个人神态都轻快起来。 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道:“你若是秋冬过去,刚好跟他们去值年的王公可以一道,不用带银两,我有钱庄供你花。” “别不是还要收我利息。” “那怎么会,”暮雪道,“你可是我亲亲额驸,那些人如何能与你相比,随要随取,绝对没有利息。” 像那些蒙古王公台吉,她一律是要收三钱利息的。 算算时日,这帮子人应该已经进京了罢? 京城,一只长长的骆驼队伍缓缓从城门经过,驼铃叮叮当当响。长途跋涉,连骆驼驼峰都瘪了许多。 临近城门旁边蹲着玩泥巴的小孩抬头,好奇的张望,前头的几匹蒙古马倒长得怪有意思,体肥骠圆。可是当小孩瞧清了坐在马上带着毛茸茸貂毛皮帽,满脸络腮胡子的粗壮大汉时,“哇”一声哭出来,回头找娘去了。 德木勒着缰绳,不解,回头问田太监:“那小孩哇哇的叫什么呢?” 说的应该是汉语他听不懂。 听着那小孩哭喊“娘,有土匪来了”,田太监抖了抖耳朵,巴巴地笑着。 “谁知道呢,被骆驼吓着了罢。” 他看了一眼浑身被皮毛笼罩的台吉德木,有点担心他因风俗不同被人耻笑。 出来前,公主使人特意给他们都上过课,说务必要把这些蒙古王公台吉伺候的妥妥当当,把他们老子娘一样尊敬,让他们在京城能够舒心愉快的度过一个值年。 田太监于是开口劝道:“台吉,这京城的风尚不比漠北。人们不爱将名贵的兽皮直接穿在外头,总爱皮袄外边加一层缎子或者丝绸的面子,觉得这样子穿起来看着才是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您看要不要小的给你寻一家成衣铺子,稍微的整理一下着装,那您看着可就更加富贵威风了,不说别的,这京城里有几个 椿日 人能有您身上这一身这么好的皮草?” “这里还讲究这些花样,外头还铺层缎子。”德木眺望了一下人群,确实没瞧见直接把兽皮披在外头的贵人,于是点点头:“也行吧,听你安排。” “那么我先领着您去钱庄取钱。然后再到成衣铺子去。” 这京城德木完全的不熟悉,便由着他领着自己转。这太监不愧是在京城待了许久的,各个胡同都认得,径直抄近路领着他到一处钱庄。 德木瞧一瞧钱庄门口的招牌,与其他全是汉字的招牌不同,边上还有一小排蒙文和满语,写着“荣安钱庄”。 这样好,对于他这样不大认识汉字和满文的人来说,如此三语招牌可太方便了。德木望了一会儿,又问:“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跟我说是大盛魁这个商号负责的?” 田太监笑道:“您这记性可真好,确实是大盛魁负责招待您全程进京的事,您看后头那两个伙计,都是大盛魁的呢。” 德木瞅着他:“我说,你们都是一家的吧。” “哈哈哈哈,”田太监狗腿地笑着夸赞,“要不怎么说您英明神武呢?这一眼就瞧出来了其中的关键。确实我们两家有业务往来,已经提前约定好了。您进去取钱,绝对畅通无阻这都是提前说好了的,有您的爵位做担保再不用旁的什么麻烦。这其实也是为了便利您用钱” 他指了指其他家当铺道:“要向他们借银子。那可没有那么方便的事儿。虽然说台吉您如此有权有势,可到底那还是在草原上的名声。这些小民小户,见识短小,未必识得,还要什么中人保人签字画押。懒得与他们费口舌。还真不是我自夸,您要是自个儿进去试试就知道了,定然是咱们荣安钱庄最为方便。” 田太监一边说,一边引他进门。 才进钱庄,就有一个戴红色瓜皮小帽伙计笑容可掬的捧上热奶茶来。 德木原还不屑:“你们这边的奶茶都有一股味儿。不是我吃惯的味道。” “台吉您试一试,这个奶茶保准不差,用的都是好料。”伙计用熟练的蒙语说道。 “呦,你还会说我们的话。”德木有些惊讶,越靠近京城,能讲蒙语的人就越少,有些官吏都不大会说呢,全指着田太监给翻译,没想到这里一间小小钱庄的伙计,也会说蒙语,虽然听着口音有点怪、也有点生疏,但至少能沟通交流。 后边的掌柜点头哈腰道:“是呢,为了方便接待像您这样的贵客,我们特地训练了一批伙计。您看,只要是像他这样带着红色瓜皮小帽的,就都是能够说蒙语的。” “不错。”德木接过奶茶喝了一口,又是一个惊喜,这奶茶的味道还真不赖。 就在他捧奶茶猛喝的时候,田太监已经开始跟掌柜办起了借钱的手续,全然的不需要他操心。 吃了两碗奶茶,田太监拎着一袋银子给德木瞧。“我先给您换了五十两银子,不够到时候再讲。” “不太明白,大概多少只羊。”德木问。 “大概二十只羊。”田太监加上利息,简单算了一下,道。 “那还可以多换一点,我有一百只羊的预算。” 田太监劝:“明个儿去理藩院报道,您能领一笔值年银子呢,那些也有一定数目,应该够用。” 德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虽然你有些心机但也是好人,没有叫我多取冤枉钱。” 田太监只是笑:“我哪里敢诓骗您呐,等到回去,大盛魁还有人要来问您我这一路伺候的如何,要是做的不妥当,我还得挨罚呢。还望您多美言美言几句,好使小人也赚个辛苦费。” 这些规章制度他们都是熟读背诵好的,又不是一锤子买卖,骗完就跑,公主是打算将这生意长久做下去的。只等着这一批先行的王公台吉口口相传,吸引更多草原的客人。 第78章 一条龙 太监领着德木换完银子,忙陪伴…… 太监领着德木换完银子, 忙陪伴他去成衣铺子瞧。 逛街嘛,那些骆驼、马儿之类的不合适随身携带,便吩咐两个大盛魁的伙计先把这些牲畜、行李之类的放到住处。 出德胜门奔北, 一条宽阔大道,当中横着一座喇嘛庙, 称为黄寺。这是先帝时期建的,从前蒙藏活佛都曾临驻过, 逐渐就成了蒙藏王公台吉来京城时居住之所。 黄寺周围,一座新修的合院, 这是专为新来值年的漠北王公所修建的外馆。 理藩院的小吏拿着本儿进进出出,清点着房间, 又看着民夫放东西。 “哎呦喂,这骆驼别牵进院, 多大味!等会儿拉一地骆驼粪。” “后边专门圈了一块地方给拴马儿拴骆驼,拉到那里去。” 正说着, 大盛魁的伙计满脸堆笑,递上了一个鼻烟壶:“您受累,我们是跟着漠北台吉来的, 想先打扫一番房间,还请行个方便。” 小吏掂量了一下鼻烟壶,还是琉璃蓝色, 怪好看的, 笑着把东西拢进了袖子。 “你们来的倒早,这样里边坐北朝南的一间正好可以住。” “哎呦,这可多谢您嘞。” “还有那些牲畜,你们先占着点好位置,拿木栏杆隔开, 等会儿后边来人了别搞混了。” 两个伙计分头行事,一人去清理居处,另一人去安排牲畜,忙忙碌碌。 等到天擦黑时,逛街逛得开心的德木哼着小调,踱步至外馆斜街,又瞧见门口有小贩吆喝,扛着一个木棒子,上边插着许多红果儿串的玩意。 正盯着瞧呢,忽然后边传来一个蒙语问候声:“德木!你也是这一班来值年的。” 回头一看,是札萨克图汗部的一位年轻台吉,跟德木是旧识。 “哈哈,正是,你刚刚到?” “对,刚才进京城呢。” 德木与年轻台吉说着话,见那个扛着木棒的小贩要走远了,忙朝他喊:“喂——喂,停下。” 那小贩虽听不懂蒙语,但瞧着这位络腮胡贵人的动作,知道是喊他,立刻过来。 “这位爷要冰糖葫芦吗?” 德木与年轻台吉都听不懂,一脸“叽里呱啦说什么呢”的神情。 田太监忙凑上前,翻译道:“他是卖冰糖葫芦的,一种甜品,用冰糖裹了山楂,也是京城特色。” “那么来两串。”德木大手一挥,道。 年轻台吉却说:“上次还欠你一顿马奶酒呢,这点小东西,我请你。” 他看了身边的亲卫一眼,亲卫从腰间荷包袋里拿出一锭银子,用生疏的汉语向那个小贩道:“找钱。” 第88章 小贩看看那锭银子,整个懵了。 不是,逗他玩呢?谁出来卖个冰糖葫芦还备着能找散一锭银子的零钱呀? 小贩欲哭无泪:“我这,没那么多零钱找啊,您这得是十两银子的大锭吧。” “什么玩意,给钱不卖吗?” “要不,权当我送给贵人吃……” “什么话!我们进京来糊弄人不给钱吗?弄得我们像不讲理的人!” 田太监实在翻译不下去了,立刻拿出十个铜板,塞到那小贩手里。拿了两串糖葫芦回头对另一位蒙古台吉解释道,“一串糖葫芦顶多五文钱,您这锭银小买卖人确实找不开,绝对没有不尊敬的意思。您先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德木咬了一颗糖葫芦,嘎吱嘎吱咬,微笑道:“还真不错。” 那年轻台吉感觉有点丢脸,瞪了亲卫一眼,之前还夸他想得周到会提前把羊跟商人换成银子呢!怎么就只换了银子,没换那什么铜板? 他试图把这事带过去,含糊道:“哦哦,这样,我也尝尝,这个叫什么?” “糖葫芦。” 年轻台吉转着红果子瞧了一会儿,外头的一层晶亮壳子,倒像冰雪一样。咬下去,喀嚓一声响,外壳的甜与里头沙沙的山楂果肉的微酸混在一起,倒还真不错。 两人吃了个新奇,然后抬脚走进蒙古外馆。 因他俩来的早,来迎接的理藩院小吏索性把两人的住处安排在隔壁。 年轻台吉跟德木絮叨着进京时遇到的一些麻烦,等走到院里,先靠近去他的一间房瞧了,床铺铺盖都已经弄好,都是靛蓝色,桌椅上没什么灰尘,瞧着还不错。干干净净的,应该住的舒服。年轻台吉按按那棉花被,微笑着想。 然而等走到德木的那一间,年轻台吉的微笑就消退了些。 一进门,暖意扑面而来,已经点燃了炭火,暖烘烘的,不似刚才踏进他的那间屋子,还是冷着。 还有,为什么德木的屋子里边,那床铺的颜色就愣是好看些啊?还 有云纹呢。木头桌椅上铺了相应的桌布,甚至临着窗儿的位置,还摆了一盆花! 这德木的品级爵位跟他是一模一样的啊!没道理,单独优待他呀。 年轻台吉把这情绪按捺住,先和德木说了两句话,出了门,方才怒气冲冲去寻那理藩院小吏。 “你什么意思呀,凭什么我的屋子就不如德木的?我要告到你们上官那里去。” 小吏唬了一跳,回过神,立刻解释:“怎么会呢,所有的房间都是统一布置的!” 为了证明清白,他当即推开临近的一间屋子给年轻台吉瞧:“您瞅瞅,是不是都是一样的。” 靛蓝床罩床单、木质桌椅、搪瓷水壶,竟然都是和年轻台吉的那间一模一样的。 年轻台吉亲眼看了,才狐疑道:“那为什么德木的那间如此舒适?他也跟我一样才到的呀。” 理藩院小吏硬着头皮道:“他的手下先过来收拾了一番,那些新玩意都是自己添置的。您要是想自己加点什么,我们也不会管呀。” 德木那个大老粗,自己的帐篷都弄得跟牛羊圈一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起来了? 年轻台吉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了想,决定去寻德木问个究竟。 正往那边走,却看到几个伙计抬着一张桌儿过来,桌子上有铜锅、有青菜、还有片好的羊肉。 理藩院小吏瞧见年轻台吉的目光朝那边瞧,恐他再误会嚷嚷起来,立刻分辨道:“这也是德木台吉自己的手下叫来的膳食!我们有给新到的台吉准备膳食,虽然不是这个,但滋味也挺好的,要现在给您传膳吗?” “等会儿吧。” 既然房间是那样的差别,估摸着这膳食也会有分别。 年轻台吉倒有点好奇了,径直跟在送餐人的后头,进了德木的屋子。 “老弟,你来的正好!” 德木瞧见他,笑着说:“听说这是京城现在很受欢迎的北来鲜涮羊肉,还是漠北运来的羊呢,我们正好尝尝。” 田太监见缝插针地表功:“现在这一家的涮羊肉在京城可红火着呢,得提前定位置,不然这个时候到店里去,得等上一个时辰才能吃上。我是特意提前就说好了的,让他们掌柜派人送来。” 其实不是,他跟德木是同时进京城的。单纯是因为北来鲜那边看见公主用了印的令牌才愿意如此迅速的送餐上门。 这两个新来京城的台吉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高高兴兴地涮起羊肉来。 年轻台吉扒拉了一下碗,问:“对了,德木老哥,你这次进京似乎准备得很妥当啊。是有什么熟人吗?” 德木哈哈笑:“哪有。” “哎呀,一定有,”年轻台吉给德木倒了一满满一杯酒,“我敬你一个。” 此间酿的酒,没什么颜色,喝起来却烧喉咙,才吃了两三杯,就有些晕晕的上头。 年轻台吉见德木脸色都红了,于是趁机问:“你就告诉我吧,明年我弟弟也得进京值年,还等着我先给他安排好呢。幸好我认识了德木大哥这么优秀的人才,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回他。” 德木醉醺醺道:“其实吧,也不难。别人给我介绍了一家叫大盛魁的商号,他们会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 旁边伺候的田太监听见,心里美滋滋的,好了,又多了一位客,他也能多个赏钱。 心情颇好,他嘱咐手下看好台吉,有什么事叫他。然后走向槐树胡同。 这条胡同原是荣安当铺掌柜的住家所在地,因着来往的人多,索性将巷子前边的两家也租了下来,作为一个办公的场地。外头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荣安当铺、荣安钱铺、北来鲜、负责跑铜生意的伙计有许多住在这里。 这次田太监跟着来值年,也同大盛魁的人一起住在这槐树大院里。 翠姑正在打算盘查账,听见动静,道:“伺候好了?” 田太监道:“是,多谢您通融,叫立刻送了一桌酒菜来。” “公主的吩咐,我自然会做到。”翠姑从柜台后绕出来,“你等会儿记着,把这路上一些事,说给文书听,好编辑成册,以后再给伙计做个指引。” 她泡了一杯茶,一边递给他一边提醒说:“还有,黄寺大街正门出来第三间,有处茶馆,也是咱们的铺子,那些台吉要吃茶歇息,领他们到那里去。” 田太监答应,感叹了一句:“合计这些台吉进京,真是每一个铜钱都得被咱们包圆不可。谢谢您的茶。” 漠北的大帐里,公主也正在和云起煮雪烹茶。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从未有人经过处收集来的洁净雪水,自瓮中倒出,盛在素三彩瓷壶里。红泥小火炉将慢慢雪融化。 暮雪手托腮,颇有耐心地等待雪水渐渐煮沸,珍珠耳坠轻晃:“既然我是承了这满蒙联姻的因果到这来,那么就得牢牢抓着这一条。” “汗阿玛让这些王公台吉值年,就是为了巩固中央权势,即使如此,这个制度只会发扬光大,以后草原上的王公台吉,会愈发密集地来往京城。趁着现在地价还便宜,京中那边可以在外馆附近多买铺子。那一带,有人有政策作为支持,一定会繁华起来。” “属下记着了。”云起道。 袅袅茶香渐渐晕开,暮雪沉吟了一下,道:“除金银上的便利之外,我还有一重考虑。” “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商人容易探听虚实的道理。” “若蒙古王公值年的全程业务能由大盛魁一力包揽下来,那么,无论是漠南,还是漠北的王公台吉,他们这一路的动向,所关心的事项,都可以了若指掌。” 暮雪笑了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靠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的小事,知道这草原上的风往哪里吹,也是件好事。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奴才明白。”云起肃然起敬,“一定叫他们密切注意着。” 第79章 德不孤 茶汤咕噜咕噜冒泡,云起执起公…… 茶汤咕噜咕噜冒泡, 云起执起公道杯分茶,双手将茶盏捧在暮雪面前。 暮雪揭开盏盖,拂哧吹了片刻, 缓缓地饮了。 清茶,并未加奶, 色泽淡绿,是从安徽进贡的六安瓜片。云起回程时带来的, 原是带了一年的量。只是开春后暮雪便可去归化,倒不用吝啬着喝。 她小口小口喝着茶, 心里琢磨着事,千头万缕, 倒是跟一团麻纱一样。 来到这草原上,她不愿再随波逐流, 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究竟如何去做,其实尚不清楚, 像站在一场大雾里,模模糊糊,晦暗不明的一团。 第89章 仿佛有一个宏大的愿景, 可是如何穿过迷雾走过去,又很难。 尽管如此,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走。兴许前方就有契机呢? 暮雪便模模糊糊的开始向前, 最初的希望是能多挣到一些银子, 保障自己以及这些陪嫁人口的生活水准。从丝绸、哈达专营开始,渐渐地就有养羊、贩羊、请开京羊道、京城设北来鲜、协助王公值年并放贷等一系列事宜。 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倒觉出了一个可能性,从经济入手润物细无声地培育自己的势力。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先把基础打牢了, 日后再徐徐图之其他方面的影响力。 不知路在何方,但总归是迈了出去,大步向前,出发之后,总会蹚出一条路的。她这样朦胧的想到。 不知道往后还有什么样的风景。在这年关之际,她有些期待。 将一盏茶吃完,暮雪微笑道:“我们去学堂看看吧。” 学堂大帐,就设在公主属人的营帐范围内。 这样皑皑白雪、冰封一切的冬日,于念书而言倒是个好日子。 理藩院外派官员李文走向长桌站定,望着满满一帐篷的学生,撇了撇嘴角。 就没见过这么“有教无类”的学堂! 他自幼开蒙,先生教授的都是年纪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可是这里呢,学生实在杂乱,既有七八岁的幼童,又有十七八岁的成人;既有瞧上去一副武生相的小男孩,还 有几个蒙古侍女。 高矮胖瘦不同的一帮子学生席地而坐,怎么看怎么奇怪! 第一次见这个情景,他还小小抗议了一下,然而被公主拿孔夫子的话堵回来了。 “子曰,有教无类,况且漠北本来就素来少文风,也不是要你立刻教状元。李大人不会因为这个,畏难而不教吧?” 公主虽然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但是态度一点不让。李文有什么办法,只得教咯。 幸亏他只是一月特邀给这些学生上两回课,其余时候还是忙着查勘漠北实情,看在公主开的教书银子的份上,尚可以忍受。 李文往讲案前一站,众学生齐齐起身,向他道先生好。 他抚着胡须,面露微笑。不得不说,公主给学生立下的这个规矩,还是还让他受用的。尊师重道,这一点总是好的。 “今日,我给诸位讲讲忠君的道理。所谓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 正讲着故事,忽然见帐帘倏地一挑,两三个人簇拥着一人进来。先头李文还以为是晚到的学生,结果瞥了一眼,不是公主还是谁? 然而公主轻轻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中断讲课。 李文便继续讲下去,将嗓音放得更加响亮些。 “……诸位有何见解?”当着公主的面,他怕冷场,指着最近的一个孩子道,“你说。” 那孩子皮肤生得有些黑,语言间有些不屑:“忠心,也得看人。” 坐在他旁边的蒙古侍女皱起眉:“哪有你这样说的,既然到了主子手下,就要忠心。先生刚才讲的也是。” 孩子冷笑一声:“我家的牧场还曾归属过噶尔丹呢,他把我爹娘都杀了,那按你这个理,我还要忠心于噶尔丹?” “你——你——”蒙古侍女被这句话呛住了,不知道说什么。 帐篷后头传来一个柔柔的女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孩子讲的正是这个道理,总归是有德行有为君之仪的人,才能让人长久追随和效忠。” 一众学子纷纷回头,忙起身向公主请安。 暮雪缓缓走上前,道:“譬如当今万岁爷,施恩于蒙古诸部,战乱时出兵平叛,雪灾时拨救灾银,正是如此诸部落方才愈发忠心耿耿。” 她在那个孩子旁边站定:“你很不错。” 那孩子笑了笑:“谢公主。” 原先离得远,以为是个长得健壮的男孩子,如今离得近了,暮雪才发现,这竟然是个女孩,不过把头发剃得有些短。 暮雪朝她笑了笑,转身向学子们道:“眼看就是春节,我给大家带了些新做的白食点心,权当祝各位新年好。” 身后的侍从抬上来一大盒奶食,有奶豆腐、奶饽饽、奶酪棒等等。 帐篷里迸发出一阵欢呼,无论年纪大小,都洋溢着笑。 原先那个蒙古侍女接到公主亲手分发的点心,高兴地谢了又谢:“公主又准我们念书,又发点心,长生天一定会长长久久保佑您的!” 她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听说,您开春后要到漠南去,是吗?那我们是否还能跟着您呢。” 这个问题一出,其余的学子有意无意的都暗暗竖起了耳朵。 他们中一部分是各旗选上来的穷苦人家子弟,有的是战争遗孤,可以说若是没了公主学堂,压根就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况且这里不要学费,还包饭包住呢!能选进来入学,都是高兴的。可是近来隐隐有听说公主要离开此地的消息,他们心里也是有担心的。 暮雪想了想,道:“虽然我会在归化城开府,可是这不意味我从此不再踏足库伦了。这学堂也会依然办下去,你们不用担心。李大人,你说朝廷是不是答应了,拨款设官学?” 李文点点头:“这事已经下了旨,官学会持续开下去。” 原先被公主表扬的那个女孩凑过来,黑漆一般的眼眸盯着她。“公主,我能跟你一起去归化吗?我很乖的,会骑马打猎生火养羊。” 暮雪偏了偏脑袋,好奇道:“为什么呢?” 她也没什么外露的王霸之气呀。 那女孩道:“官学会在,可未必与我有关。跟着公主,我有书读,有饭吃。” 这汉人先生之前就讲了的,官学里可从来没有女孩子念书!或许一年、两年,这些人还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容忍她,可是没有头狼的狼,终究会被赶出去的。 这个道理,女孩子明白。 听了这番话,暮雪一时有些愣。她抬手拍了拍女孩的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托娅。” “托娅,”暮雪念着她的名字,“如果你愿意跟随我,自然可以。” 托娅欢呼一声,道:“我愿意。” “我也愿意……”那个蒙古侍女挤过来道。 暮雪记得她,是那个刚来时称呼她为郡王妃的圆脸蒙古侍女吉雅。“你是吉雅吧。可你的家人不是在土谢图汗部吗?我原来想着,我走后,就让你们都回家。” “家人嘛,反正我让他们把我卖了一次,也还了恩情了。”吉雅说着,眼里有泪花涌动,“公主若把我留在这里,纵使归家去,说不定还要卖一次。或许就没那么好命遇上您这样的主子了。” …… 不止一人,还有好几个孩子都求着要跟公主一道走。情况大约与托娅和侍女吉雅差不多,有女孩、也有男孩。 暮雪便让随从将这些自愿跟随她走的学子们登记姓名。当然也不是全部,还是有不少人出于各种考虑想留在这里的。原本这些人还担心是不是不跟着喊,会被公主厌弃,失了官学的资格。但公主侍从再三强调,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方才不提了。 饶是如此,暮雪仍然有些惊讶。 从帐篷里出来,日光静静照在覆满雪的荒原。 她把手放在暖筒里,眯着眼望了一会儿。远处的公主属人营帐,不少人趁着出太阳的短暂时光,把衣服晾出来,拿木枝挂着,顺带拿着个木棍拍一拍灰尘。一边晒衣一边交头接耳的闲聊,也许是在畅想又有屋子居住后晒衣裳就更方便了。 这些人原是因为皇命,不得不追随她到此地的。他们跟着她回去,暮雪不意外。 可是,学堂帐篷的那一道道热切声音却不同,没有谁逼迫着,说是不跟着她走就得死。然而托娅与吉雅她们仍愿意跟着她远离这自幼生长的土地。 这个认知令暮雪感到异样的高兴,有一种被肯定的感觉,她抿了抿唇,嘴角止不住的上翘。 真是……好令人高兴啊。 “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愿意追随着我。”暮雪感叹道。 旁边的云起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德不孤、必有邻。” 她向暮雪拱一拱手:“奴才斗胆,您有的时候,未免过于谦虚甚至有些自轻。您就是很好的。” 暮雪别了别耳边的碎发:“这样么。” 她静静想 春鈤 了想,忽然有些浅浅的歉意:“可惜,我在这里,也没有帮这里的人做更多的事。” 第90章 云起望着她笑,似乎在说“又来了”。 暮雪从善如流改了口,道:“……好吧,我念着这一份情,纵使离开此地去归化开府,我也依然是土谢图汗部未来的女主人,民生一事,绝不能忘。云起,你也帮我记得,必要时提醒我。” 踩在这冰封的荒原上,她愈发期待以后。 到底来这草原上走一遭,倘若因为她的到来,世事能有一点点好的变化,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第80章 福字 草原上的新年,自有一番热闹。 …… 草原上的新年, 自有一番热闹。 往年会由土谢图汗在王帐内设宴,次日行五畜礼,祝愿新的一年水草丰美、牲畜兴旺。然而今年却迟迟没有听见筹备的动静, 提前几日提前宣了消息,让郡王多尔济以及阿海共同筹备宴饮之事。 暮雪听说了, 皱一皱眉。自从恩准她在归化开府的旨意下来,土谢图汗便没有单独同她谈话过。原本暮雪也着人往王帐递了两回消息, 想要去给大汗请安,得到的回信都是说:近来天寒, 大汗身体有所不适,不方便见客, 公主的孝心心领了,等日后再说。 可是这个日后……也很难讲。毕竟再等上些时日, 她便要启程往漠南去了。 平心而论,暮雪觉着无论是站在一个祖父的角度, 还是站在一方亲王的角度,土谢图汗对于她要移居的消息定然是不喜的。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她并不想让这事态就这样僵在这里。一来那是土谢图汗部的大汗,地位摆在那里。等到开春移居后, 她想要修筑军台驿道之事,少不得有需要大汗通融之处。二来那是她心上人的祖父,若是心中一直存着个芥蒂, 那么对多尔济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无论是从利益上而言, 还是从情感上而言。 还是得想办法寻个契机,好好的将事情当面说一说,暮雪心想。 她在书架前站定,借着顶棚透下的一点日光逡巡书目。从宫中带出来的许多书都在这里。竖排繁体,最初看时不惯, 可多年下来,也就习惯了。苦闷的那些时日没什么事可做,只一头埋进书里,不问世事。虽然许多文字是看过就忘,但也有一些文字留了个印象,能用得上时会跳出来。 暮雪把指尖在蓝皮子书上掠过,最后抽出一本《战国策》,翻看起来,温故知新。依着她如今夹在清廷与喀尔喀之间的处境,合纵连横之说是有可取之处的。 黄昏,多尔济忙碌完回到暮雪的大帐。膳房房帐一掀开,食物的香气与暖意扑面而来,铜锅被碳火烘着,咕噜噜冒泡。 “今日吃涮肉?”多尔济把斗篷丢给随从,笑晏晏走过来。 暮雪合上手中书卷,交给荣儿。“是,你尝尝这样的羊肉味道如何。” 两个太监一前一后抱着两样东西进来,前边的那个抱的是一卷冻羊肉,后边那个抱着的似乎是什么铁器。 多尔济还是头一次见着这玩意,好奇地打量。 只见那两个太监相互配合,一人拿着冻得严严实实的羊肉卷,一人拉开铡刀,往下一用力,喀嚓喀嚓着切出来许多极薄的羊肉片来。 因这羊肉片实在太薄了,都卷成一团,另有人将其码在一起,瞧着红肉与白脂相间,颜色还真挺好看的。 多尔济夹了一筷子,往沸汤里一涮,蘸料吃。 “跟鲜切的味道稍有不同,不过也还行。”他对于那台铁玩意比较感兴趣,凑过去看,“这个倒有些好处,随便谁来也能刨出很薄的羊肉片。” 暮雪点头道:“正是为了这个才特意让工匠琢磨做的。” 这种切成薄片卷起来的羊肉卷,在后世的火锅店里倒是挺常见的,拿碟子摆着,看着漂漂亮亮、满满当当的,一夹起来,呦,下面怎么一盘子冰? 多尔济笑道:“挺好玩的,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 “我是在想冬天是否也可运输羊肉,不然总觉得一年到头漫长的冬季做不了什么生意总是亏了一些。”暮雪道,“后来偶尔见见他们,把杀好的羊往雪地里一丢。直接冻起来,等待着之后吃,便想起来或许也可以直接把宰杀好的羊肉冻成卷,然后运输过去。” 就相当于把大自然当天然的大冰箱,如此一来,秋冬二季便可不用赶着活羊去贸易,以至于路上损耗太大。既然运输冻羊肉的法子想出来了,想起以前吃过的用这种片羊肉机器将冻羊肉切成羊肉卷的模式也是顺理成章。这玩意儿并不复杂。工匠琢磨了几个月,也琢磨出来了,效果还不错。 多尔济道:“你总能想到许多奇怪又好玩的事。来,我帮你烫一下羊肉吃。” 这样寒冷的冬日锅子里,咕嘟嘟的煮着羊肉卷,吃的浑身舒坦,满帐都是鲜香。 暮雪吃得差不多了,舀了碗清羊汤缓缓喝着,问:“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原本还想去大汗那里拜个年。可是他老人家这一项似乎都不出来见客。我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在生我气呢?” “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多尔济搁下筷子,“我前些天给老人家去请安,他骂我的时候倒是中气十足,但是自从五日前起,声音就变得有些嗡嗡的,也懒得说话,只是睡觉,确实是身子骨不大舒适。” 暮雪小口喝着羊汤,“嗯”了一声。既然这么说,那么想必土谢图汗已经是骂过多尔济了。 只是土谢图汗已经有了岁数,冬日伤风,着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儿,需好好养着。 她原本想说要不要让张大夫和秋华他们去看一看,说不定从京中出来的太医能另外提供一些疗法。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妥当。那到底是一个部落的大汗,康熙亲封的漠北亲王,可不是寻常人等。倘若贸然让自己手下的大夫过去,治好了倒还不错,可万一没有那么高明,药到病除。亦或者是天命如是,一旦有了一个万一,上上下下首先追责的就是她的大夫,进一步是她。 瓜田李下,防人之心不可无。 暮雪心里拿定了主意,不打算明面上让自己的人去掺和这一桩事。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事,她的良心也使她无法全然的袖手旁观。 尤其是看到多尔济眉间的忧色。自从父母去后,他就是祖父一手培养长大的。祖孙间的情谊定然是深厚的。他几乎每日都要到土谢图汗那里侍疾,又担心过了病气给暮雪,因此后来些日子都独居自己大帐。 思虑了一番,暮雪私底下把秋华叫过来,问:“之前我瞧见你和蒙医来往密切,交流医术,不知道可互相有所裨益?” 秋华道:“是,我写了一些治疗骨伤的法子。有位喇嘛大夫见识渊博,擅长于辨认草药,他所讲的那些药材都是长在草原上的。” “教学相长,总归是一件好事。”暮雪谆谆善诱,“本来就是各有所长,像咱们对于医治风寒等毛病更有许多妙方。倘若你所说的那位喇嘛大夫有幸能瞧见那些方子,说不定也能有所启发呢。” 秋华是个机灵人,听着公主的话知道一定意有所指。然而她这一向忙着看管公主陪嫁人口,预备着整理行囊返回漠南的事情,怕没有那般透彻的领悟。于是才从公主大帐走出来,转头便去寻云起,和她讲了公主对自己说的一段话。 “我听着主子像是要我特意去教那喇嘛大夫如何治伤寒呢,可我又怕会错了意,你那边近来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云起一听便道:“听说大汗近来有些感染风寒。” 她转了转眼睛,领会了公主的意思,解释道:“你且寻个机会,让那本地大夫能够瞧见带来的医书就成,绝对 春鈤 不要太显眼。咱们毕竟是从清廷来的,身份特殊,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那我便明白了,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过年期间除了年三十和年初一,土谢图汗短暂露面之外,一直未见客。原本大家都有些担忧,可是后来听闻一位喇嘛大夫献了一种新的药方,竟然好转了些,只是仍需好好养着。大家方才放心,可以笑着过年。 既然是过年,有许多礼节许多场合要人主持,原本土谢图汗是嘱咐孙儿多尔济与次子阿海一起商议着办理。 可中间偏偏杀出来一位公主。公主一反之前默默无闻的态度,与多尔济一同出席各种典礼,招呼亲友,极为妥当。 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清廷公主的身份摆在这里,是阿海与他福晋不能相比的。 第91章 暮雪甚至凭着宫廷习俗的由头,给亲近她的台吉福晋发亲手写的福字。 “作为西后二旗的札萨克,一直听闻你治理有方,就连养的羊群也特别的好。”暮雪将写有烫金福字的红纸递给这位台吉,笑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再多养些羊羔子。我手下的人想了新法子,能够贩卖更多些羊到内地去。可是我的那些羊还不到出来的年纪。要到那个数目,总得需要大家来帮忙才好。” 谁不知道只要顺着公主的商道走下去,一匹羊卖到京城的价钱比在这草原上能翻一个倍。那位札萨克当即笑开了花:“当然,我当然愿意。多谢公主惦记着我们。” 大方得体招待各方来客,终于到了宴席散的时刻。 暮雪踏进自己大帐,立刻脸垮了下来,揉一揉笑僵了的脸,吩咐:“温水羊脂皂什么的放下就好,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拧了把帕子覆在脸上,往塌上一躺,微烫的帕子使她渐渐放松下来。 比起喧闹热烈的社交场面,果然还是安静的环境让她更舒适啊。 暮雪享受着这一帐的寂静。 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心里头有些高兴,是为自己的。不管喜不喜欢,她终究还是做到了,借着这个时机,在土谢图汗部的贵族面前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不刷不行了,开春之后她一走,可有一阵不在这里。 总得先有个好印象,之后即使在归化公主府,行事也方便。正巧土谢图汗在养病,这个空档也更容易刷存在感。暮雪便跟考试复习一样,提前恶狠狠背了一波各种台吉福晋的资料,如临大敌对待这一场年节典礼。还送了许多家私出去给一些台吉和福晋做礼物,反正回到归化城,离京城近,想要再弄来也不难,况且这么一送,路上的东西也能少带些,反倒干净。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装出来一副长袖善舞的样子。可喜可贺,效果不错。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瞧见多尔济已经坐在塌前,借着烛火,微笑望着她,目光里满是爱意。 “我的暮雪可真厉害,在人群里闪闪发光呢。” 他心里感慨又骄傲,公主的性子她是知道的,竟然愿意为他做到这地步。 暮雪半支起身子,瞧见多尔济的目光,大致猜到他所想,笑了:“能够有你这样的好评价,不亏了。今天怎么过来了?” “祖父的身体这一向好些了,我才敢见你,之前怕过了病气。”多尔济道,“他对我说,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去给他拜年。要不要我陪你去见他?” 暮雪笑了笑:“没事的,我也想单独和大汗聊聊。” 第81章 利诱 王帐之中,弥漫着一股药味以及上…… 王帐之中, 弥漫着一股药味以及上年纪的老人独有的气味。 土谢图汗精神尚好,只是面色仍有些憔悴,花白的银发又多了些。 请安之后, 土谢图汗赐座。 “难为你还惦记着我。”他半阖着眼道,“启程的日子定了么?” “大约二月, 具体的日子还需请大喇嘛帮着算一算蒙历,看哪日宜出行。”暮雪恭敬道。 “原该如此。” 侍女捧上奶茶来, 暮雪接了,土谢图汗又闭上眼, 似乎闭目养神,总之不愿与她多说话, 于是王帐顿时安静,一时无话。 如此氛围, 奉茶的侍女都有些紧张,大汗病中不舒坦, 底下服侍的人做错了事或者就是惹主子不高兴了,是会被鞭子抽打的。她曾见着其余侍女红紫色的鞭痕与眼泪,因此格外害怕。一奉完茶, 立刻躲在暗处,大气不敢出。 可是越怕什么来什么。大汗吃了一口茶,忽然手一挥将茶碗打翻, 茶汤溅出去老远——“从哪里弄的碎茶, 煮的这样烫!” 侍女膝盖一软,立刻跪地磕头:“大汗恕罪,大汗恕罪,奴婢这就去重煮。” 骤然而起的愤怒,连暮雪眼皮子都跳了一下, 其实她方才尝了一口,并未觉得奶茶的滋味有何不妥之处。 多半是做给她看的。 侍女额头都磕红了,立刻退出去,于是王帐内又重归寂静。 土谢图汗瞥了一眼这清廷来的公主,却见这小丫头仍稳稳当当坐着,未曾流露出被惊吓到的神态。 哼,胆子是真不小。 他对于公主的烦躁,并不仅仅是针对她本人。为了这么个小丫头生气,显得掉价!其实更多的对于公主背后之势的烦躁。凭什么一个嫁来他部落的小丫头能这样放肆,想说要走就走,还能弄来了旨意压他,这要是放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哪个部落嫁来的女子都不敢这么放肆。 甚至于有清廷的威压在,土谢图汗能吓唬吓唬多尔济,但绝对不能轻松地更换继承人。 归根结底,他们如今是称臣的一方。 可是,土谢图汗的大半辈子都自负漠北雄主,直到近年形势所迫,才不得不臣服。虽然心里知道这一跪多半就要一直跪着,可仍有时会不甘。康熙皇帝也就算了,毕竟已经认了主,也一直优待他们。况且连准噶尔都能收拾了,更别说其他。 最可恨因准噶尔之乱折损了他们许多实力,如今连漠北另外两部也没有那么乖顺。他甚至隐隐有听闻,那个札萨克图汗嘲笑他跟部落一起老了!简直该死!当初怎么没连这小子一起斩了! 每每想到这些,就令他忧心不已,土谢图汗部不会连漠北称雄的地位也会失去吧?加上身体病痛越发提醒着,他已经老了,不服老都不行!种种因素叠加,他的心情一直不大好。 土谢图汗冷哼道:“这南边来的茶,味道真不怎么样。” 暮雪把手搭在膝盖上,不卑不亢道:“是呢,可惜漠北不产茶,只能从南边千里迢迢运来。大汗若嫌弃这一种茶砖滋味不好,不如我到归化后,另选各样上好的茶来,西湖的龙井、云南的普洱,武夷山的大红袍,齐头山六安瓜片……林林总总,皆可由归化转至库伦。” 她轻轻笑了一笑:“归化能搜罗到的,我可保证库伦一定能有。您是大清的亲王,也是多尔济与我的长辈,自当选最好的给您。” 土谢图汗道:“按你这么说,倒是件好事?” “好不好,坏不坏,事已经成定局,自然要寻着好的一面。”暮雪道,“到了我的姑姑姐妹这一代,没有公主再嫁之事,依着汉人儒生的道理,叫从一而终。无论我是在库伦,还是归化,亦或者是京城,我既然已经嫁给敦多布多尔济,那就是他的妻子,是土谢图汗部的媳妇。这都是无可更改之事。” 她坦然道:“请大汗明鉴,我是希望敦多布多尔济越来越好,希望土谢图汗部越来越好。或许您此前有所耳闻,在宫中时,我不过是一默默无闻的公主,生母早逝,也无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以帮衬。况且已经出嫁,夫家越好,我才越有颜面,汗阿玛也方能更重视我,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这小丫头是不可能再另嫁他人的,门都没有!而且与孙子的感情一向不错。 土谢图汗垂眸思索片刻,紧捏宝座扶手的力度稍稍放松了一点,仍握着。 “那你移居归化这事,会引得漠北两部笑话我土谢图汗部留不住人,难道你竟不知?” 暮雪听了,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说:“我以为大汗英明雄武,是懂得利益比口舌之快更重要的道理。舌头长在人身上,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只有利益才是真的。” “这话什么意思?” “噶尔丹祸乱 椿日 漠北之时,大汗领着族人南下,在归化一带也驻留了许久。”暮雪抬眼,定定看向土谢图汗,“那里的水土之美,草原之广阔,大汗难道……一点都不心动。” 一句话,倒使土谢图汗安静下来。 那一带的水草丰美,土谢图汗至今仍记忆犹新,广袤无边的草原,像铺展的绿绸缎一般,牛羊吃着牧草都能长得更肥些,只可惜不是他们的地盘。漠北已经平定,都需返回,有不少台吉都恋恋不舍,念叨着“这么好的牧场,以后就不能放牧了”。 只是不返回也是不行的,敌人都赶走了,你赖在别人的地盘上算怎么回事?毫无道理。 土谢图汗道:“可惜那里是土默特部的地界。” “或许吧,可是汗阿玛准我在那里开府。”暮雪道,“归化城土默特都统,也是由朝廷派人去,没有世袭札萨克,爵位俸禄照旧,可土地严格意义上说归朝廷所有。” 侍女战战兢兢送来了新奶茶。暮雪瞧见,起身亲自捧了碗奶茶,微微举高,奉给土谢图汗:“土谢图汗部的媳妇住在归化,那么土谢图汗部的人来往归化,不也是天经地义吗?” 第92章 这倒真是一个很好听的理由。 土谢图汗上下打量她,手松开宝座扶手,两手来接奶茶。 他浅浅饮了一口,点头道:“这个滋味倒还马马虎虎。” “请您先凑合着喝,我会为大汗寻来更好的茶叶。” 静了一会儿,土谢图汗叹息着摇摇头:“我都这样的年纪了,还能受用多久什么好茶叶。不过是盼着土谢图汗部未来能更好些。” 他看了暮雪一眼:“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个能狠下心的人,倒是比敦多布多尔济更狠,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看在我那孙儿对你一片真心的份上,对他好些。” “汉语有句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暮雪道,“以真心待我,我也必定会回报。” 该说的话,说得都差不多了,旁边的侍女过来战战兢兢禀报:“大汗,该到吃药的时辰了。” “知道了。” 暮雪见状起身告退,换了一种更轻柔的口气道,“还望大汗保重身体,您是敦多布多尔济最尊敬的长辈,您病着的这些时日,他也消瘦了不少。” 待公主离去,大夫侍女等从帐外进来,土谢图汗侧妃也跟着一起进来侍奉他吃药。 “大汗瞧着心情尚可。”侧妃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轻柔道。 “还行吧,这个公主还是懂事的,她能记着自己是我们部落的媳妇。”土谢图汗由侧妃服侍着,复又卧在铺了狼皮褥子的塌上休息。 他想起一事,忽然向侧妃道:“对了,你说的那个什么侄女,暂且不要说与多尔济。” 前一阵子,得知公主要离开库伦,侧妃曾为多尔济掉了眼泪,然而提起到她有个侄女,是纯正的喀尔喀女子,年轻貌美,或许可为侧福晋陪伴小郡王身侧。当时土谢图汗没说可还是不可,见过了公主,倒想起了这一回事。 “现下当然不会说,总得等个一两年。”侧妃道,“公主自己选的要与小郡王两地分居,难道让小郡王一直守着空帐?就是闹到京城博格达汗那里,也没有让小郡王守身这个道理。” “等两年再说,”土谢图汗合上眼,“公主……是个极聪慧有主意的女子,你不要看她年纪小,平时不声不响就轻视她。总之,没事不要招惹她。” 他前一向气急时,也曾打骂过多尔济,质问“那个清廷来的公主给你吃了什么迷魂汤?你就这样死心塌地?” 多尔济只是受着打骂,等他消了气,方才缓缓说:“第一我爱她,第二我觉得她的聪慧与仁心能使我们部落和族人越来越好。” 如今,土谢图汗倒有一点明白了后面一句的意思。 繁忙的一日终于到了尽头,奉茶侍女垂着头,低落着一步一步挪回侍女们的帐篷。 再次奉茶之后,她还是被鞭责了。胳膊与额头都是火辣辣的疼。 进了帐篷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喊她,是分到公主大帐伺候的吉雅。 “吉雅,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给你送药膏。”吉雅扬了扬手中的纸包。 两位侍女坐在帐篷外的一方石头上,借着一盏微弱的马灯,吉雅替奉茶侍女抹药。很怪的药膏,看着丑丑的,抹起来却缓解了些痛楚,清清凉凉的。 “你怎么知道我被罚了。” “公主特意吩咐我来的,这是从宫里带来的药膏呢,可珍贵了。”吉雅边上药边道,“公主说,或许是因为她在,连累了你,便让我来宽慰你。别担心,不高兴的事终究会过去的。” 奉茶侍女鼻子一酸,“吉雅,你是不是能跟公主走啊。” “是,据说大汗也会选几个人跟着公主过去,以后我们跟漠南来往会更密切,兴许你也能去看看呢。”吉雅把药膏收起来给她,“你收好,每日涂两次,会好的。” 奉茶侍女点点头:“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公主。我是不是该到她大帐那里磕一个头。” “最好别这样,你额头都这样了,依照我对公主的了解,你这时候又跑去磕头,她会生气的!”吉雅郑重提醒。 “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 “气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吉雅笑着起身,“你若真感谢她,有空时念念经求长生天保佑公主咯。或者……如果有什么对公主不好的事,方便时兴许能提醒一二。” 奉茶侍女沉吟了片刻,应下了。 第82章 眼线 既然预备离开,暮雪便命嬷嬷们清…… 既然预备离开, 暮雪便命嬷嬷们清点一番。金银细软等物一一打包装车,如同来时一般。而所携带的食材调料,则留出路途中所需要的分量, 其余的让膳房料理一番,给底下人吃。 “权当庆祝迎春。”暮雪将膳食单子放下, 吩咐道,“我与额驸的属人都可以分得一杯羹, 那些学堂里的孩子可一并邀来。若有其余要好的朋友,也可邀他们一起吃, 别省着肚子。” 伍嬷嬷听了,说:“这里还有好些好香料呢, 没得糟蹋了。” “又不少这一口,带来带去的反而麻烦, 到了归化,什么样的没有。”暮雪道, “倒不如做个东,让大家都高兴。咱们虽然暂时离了这儿,但也不是真就断了关系, 此地有什么消息,依旧得时刻紧醒着。如今积个善缘,指不定明儿有谁能念着我们的好, 派上用场。” 不过是一点剩余的食材香料, 随手拿出来做个情,只当是步闲棋。兴许以后能用得上呢。 伍嬷嬷嘟囔了一句:“以前也不是没给过,可是现如今也没瞧见什么好处。我看没几个人记着。” “又不是卖羊,一手交钱交货,哪有那么快的。”暮雪道, “再说,这有什么事,十个人但凡有一个人能念着一点恩情就可以了。” 她已做了决定,说得也在情在理,伍嬷嬷没说什么,领命而去。 两口大锅即刻在大帐前支起,以一种“这日子不过啦”的喜悦,燃着灶火。 从南边带来的桂皮八角以及其他名贵香料,与羊肉或炖或炒,将羊肉的鲜美挥发得尽善尽美,香气借着解冻的风吹出去好远。 多尔济大帐紧挨着公主大帐,侍女奴仆们鼻尖都萦绕着这香气,挥之不去。 “公主那边不知又在做什么好吃的。”一个侍女艳羡道,他们是亲眼瞧见公主对于自己的属人有多好的,吃食上从未亏过,隔三差五能有肉汤。大家暗自里都说,那帮子能选进公主大帐伺候的蒙古侍女命好,可让她们赶上了。竟然吃穿用度也同公主带来的陪嫁是一样的。 幸好因为小郡王的关系,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偶尔也能得到一点甜头,像是新年时还吃上了宫里出来厨子所做的奶皮卷。这侍女心里盘算着 椿日 晚些去问候公主那头与她相熟识的侍女,兴趣能够弄到一点尝尝。 管事乌日娜看她一眼:“再好,也是公主底下人的,你别忘了本分。” “那自然是不会的。”侍女立刻表忠心道。 正在这时,听到外头进来一个小侍女道:“公主身边的康嬷嬷来了。” “郡王此时出去了,没在帐里。” “说是专门找您说话的。” “找我?” 乌日娜稍有疑惑,但知道康嬷嬷也是公主身边看重的嬷嬷之一,还是起身相迎。 一番客套后,康嬷嬷笑着说:“这外头的香气可嗅见了?公主仁德,想着我们即将向南走,东西带着也是麻烦,便将好些食材拿出来做席,流水一样一场接一场,连着两日。我是特意邀你们帐中的人一起去品尝佳肴的。” “这如何好意思。” “理应如此,”康嬷嬷握着乌日娜的手道,“真要论起来,公主也是你们的女主人,心疼你们呢。” 乌日娜余光瞥见其他侍女们脸上压都压不住的喜悦,笑了笑答应了:“那便多谢公主。” 虽然答应了,但也不能真全吃公主的,乌日娜也是老人了,心里有数。转头就吩咐男仆去清点几头羊来,宰杀料理后,赶紧给公主膳房那边送去,权当添点肉。 不论上头人心里怎么想,能吃上好几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底下人心里都乐疯了。且公主所赐之食丰盛程度,简直是再过了一个新年。 就连王帐的奉茶侍女孟根也接受到了邀请。她原先还有些胆怯:“这样子去,是不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邀请她的吉雅道,“你晚上又不用当值,黑漆漆的,那边人多着呢,都是去吃东西的。” 孟根到底被吉雅拉着,循着夜色去公主营帐。一到地方,呵,还真热闹。乌压压地围了许多人,桌椅板凳都摆在外头,吃完了一桌抹嘴走了,拿着碗筷去旁边的水桶清洗,后边的人又凑上,继续有新菜来吃。 第93章 此情此景,给孟根都瞧傻了。而且来吃席的人远远不止公主的手下人,单她就这样看过去,就瞧见了另外一个王帐伺候的男仆,以及在阿海郡王那里伺候的侍女……也不知凑进了多少人。有些彼此对视一眼,虽然瞧见,却端起碗把脸遮住,心照不宣地当作没有打过照面。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这边空了两个位置。”吉雅拉着她挤到一个空桌前坐下,给她拿筷子,“你用筷子夹那个羊肉煲,等会儿一下子就给吃完了,哎呀,我夹给你。” 眼看着同桌的人已经伸筷向羊肉煲,吉雅连忙扒拉了两块羊肉出来,放到孟根碗里,要她尝尝。 羊肉,孟根也是吃了不少的,可是这一块的滋味确实不同,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这个味道倒特别。”和他们素日吃的手把肉之类的全然滋味不相同。 “当然不一样,放了桂皮八角,草原上看你们这样吃的少。”吉雅特意夹了一块香料给她瞧,“都是从关内带来的。你若是喜欢就多吃一点,等公主走了,要隔好久才能尝到这滋味。” 大快朵颐,将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孟根心满意足地起身,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去刷碗筷,然后慢慢走回去。 吉雅说撑得慌,也陪着她一起散步。 冰雪消融的时节,夜里稀疏草地上仍有点薄冰,为月光一照,明亮得耀着影儿。 左右无人,只吉雅手中的马灯发着一点光。 孟根感慨道:“你真是跟了个好主子。” “是呢,公主真的很好。”吉雅道,“我还学会认字了呢!不用学费也有先生教。要不是我就要跟着走了,一定也要教你。这样你就可以给我写信了。” 孟根笑起来:“写信,我就是会写,也没法给你呀。” “其实可以的,”吉雅把灯提高了一点,聊天一样的口气,“商人们不还是在这里要来往做生意,公主大帐旁边的买卖街,会有商会营帐驻扎在那里,有几个人轮换值守着。若要寄信,他们也愿意。再说了,公主还预备着到归化安定之后,建归化到库伦的驿道呢,那么来往就更方便了。” “对了,那买卖街的商人营帐里,还有药材出售,就像我前个儿给你的那罐药一样,活血化瘀很是管用。”吉雅提点道,“万一你真是要去买药,可以偷偷跟他们报说你跟我,也就是跟公主属人是旧识。他们一定会按低一些的价格给你。” “我记着了,多谢你。” 两个侍女往前走了一段,沉默着。隔了一会儿,孟根忽然看一看前后左右,确认无人后,把声音压低了说。 “有件事儿我不知道要不要紧。公主不是要远行吗?如此一来,小郡王身边就缺了人照料。也许有些贵人想推一些女子到他身边去呢。” 吉雅一听,猛地停下脚步:“你既然这么说,必定是有人已经提起了这回事儿了,难道是大汗?” “不是。”孟根贴近吉雅耳朵道,“我之前奉茶的时候偶然碰见了侧妃,她提了一嘴,说是她的娘家侄女年轻貌美,身份也贵重,是台吉之女,给小郡王做个妾也不算辱没了。” 回到公主营地,吉雅立刻就到康嬷嬷帐房里,禀报了这一事。 康嬷嬷皱着眉听完了,道:“你做的很好。这些就全当买茶吃。” 说着她抓了几个银瓜子儿给吉雅。 吉雅不要:“不用的,我也只是感激公主想要帮她做些事。” “我知道你的心,可规矩如此不可废。”康嬷嬷道,“公主之前特意吩咐过的,有功者当赏,按规矩办事,方才能让更多人遵守。对了,你说的那位奉茶侍女,该怎么感谢她比较好呢?” 吉雅接过银瓜子,想了想,道:“直接给她也不大妥当。我记得她有一个妹妹,身子骨弱,可以的话,我想拿些药材直接去送给她妹妹。她们姐妹情谊一向好,这份礼比直接送她银子还高兴呢。” “好,就按你这么说的办。”康嬷嬷有公主的示意,开药材条子什么的不在话下,当即给吉雅手写了一张条子,让她回去歇着。 康嬷嬷本来想立刻跟公主报告,而走到大帐前,却见荣儿等人守在帐门口。 她心下了然,轻声问:“额驸在呢?” “是,您老人家有什么事儿吗?这一会儿恐怕不大方便。”荣儿道。 “是有些事。”康嬷嬷道,“还请姑娘留意着。明日倘若公主起了,尽快通传一声。” 荣儿惦记着这句话,次日天明,见额驸离去,她领着侍女去给公主梳洗,说了康嬷嬷求见的事。 “传她进帐说话。” 暮雪简单梳洗了一番,叮嘱侍女太监们将她的藏书好生打包装车,明日就预备着启程了。 康嬷嬷进帐来,向她请安,然后禀报了从侍茶宫女那里所听来的消息。 暮雪一边听,一边扶着梨花木书案缓缓坐下。 “……这实在太过了些,您人还没走,就已经预备着要劝额驸纳妾。这个侧妃也不是什么正经长辈,可偏偏他如今在大汗面前也算受宠,说得也有点理,怕就怕您和额驸真的分居两地……” 暮雪面无表情打断道:“没什么可怕的,我信额驸。退一万步讲,倘若他真若守不住,那我也就不要他。” 这话倒叫康嬷嬷不知怎么回了,只讪讪笑了笑。 “主子有主意就好。” 暮雪调整了一下心情,道:“这事我知道了,会寻个机会和额驸谈一谈。但现在不太妥当,立刻去寻让人知道了,定要疑心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追查来追查去,没得连累了你说的那位奉茶侍女。” 她眼帘低垂:“这倒是小事,也没那么急。不过确实是个不错的开头,有人愿意给咱们通风报信,这是好事。得不漏痕迹赏那位奉茶侍女些什么。” “这个奴才已经问过了,吉雅说她有个多病的妹妹,可以赏她家人药材,既有帮助又不那么显 cr 眼。” 暮雪颔首:“就这样办吧。你也好好想一想章程,走之前去商会那边再叮嘱些,有要紧消息就命快马送来。” 要的就是人不在江湖,也能知天下事。 第83章 归化 到了初六这日,依照蒙古卜卦、宜…… 到了初六这日, 依照蒙古卜卦、宜出行。暮雪携多尔济一同与土谢图汗、大喇嘛拜别后,率一众属人向南。 为防止再有意外发生,先由亲兵蒙克领着十来骑提前一日出发开道, 遇上泥泞道路,铺垫干草, 平整道路。 公主的大队伍顺着平整后的道路往前,人马簇簇, 驼队蔓延,黑压压一条队伍, 浩浩荡荡。 暮雪骑着银鞍白马,回首张望, 除却她的属人以及众多箱笼车辆之外,后头跟着几十位土谢图汗部的旗下人, 这是跟着去放牧的,也算是壮大声势。 为了便捷快速过去, 这大部队也分了两截,那些载重较重且不常用之物都在末尾压阵,可以缓行。如此一来, 一前一后将暮雪夹在当中,倒是严密安全。 夜间扎帐,也是依照军中行事, 从外到内将大帐围拢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只搭了一顶大帐, 多尔济跟着暮雪一同住。 “算起来,我同你相处的时间倒有许多在路上。” 夜阑人静的大帐,暮雪枕在多尔济怀里,望着一点明灭的宫灯,看他们交扣在一起的手。 多尔济吻了吻她的发, 笑道:“这么一说,还真是。怎么办,我现在就有些担心,回去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该多想你。” 暮雪在他怀里蹭了蹭:“我也会想你。” “真的么?公主不是哄我吧。” 暮雪把头微微往后仰,倒着瞧他:“你再说一遍。” 多尔济笑起来,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吻:“我知道你会想我。” 暮雪哼了一声,道:“归化的公主府,这时候估摸着还未建成,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家私都可告诉我,我使人一一采办好。等到下次你来见我,便可舒舒服服地住进去。庭院间也种些树吧?不然看着光秃秃的,有些闷。种什么树好呢?梅花?也不知道适不适合。要么索性弄一个花园好了。” 严格算起来,这是她正儿八经的第一处房子呢!想想还有些小兴奋。按照她和硕公主的品级,应该是四进五重院。现在她有钱了!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添置东西。这么多间屋,除了前边待客的正堂,后边的寝殿、东西配殿都可以自由发挥! 顿时有一种玩建造庄园的感觉,暮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零零乱乱的,一会儿讲要一座大书房,一会儿说要在公主府最后面弄一排二层小楼,等下又说要留一个演武场方便多尔济晨练。 第94章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发现多尔济只是望着她笑,并没有说自己想要什么,便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屋子呢。” 多尔济揽着她的腰,垂眸想了想,道:“只要有你在的屋子,怎样都好。” 他说这话时,睫毛轻轻颤了颤,轮廓分明的脸很有点惹人怜惜的感觉。 暮雪转一个身,搂住他的脖子:“你也太犯规了。不许说这样的话。”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公主未免太霸道了。”多尔济以吻封缄,纠缠起来,好一会儿,才放过她。 他眼眸里余兴未散,笑道:“不过有了砖瓦砌的房子,倒也有点好处。” “什么好处?”暮雪懒懒道。 “声音不大传到外头去,公主或许不会那么——害羞。” 暮雪一下子坐直了,去捶打他。多尔济哈哈笑起来,重新把她揽在怀中。 “府邸随你的喜好布置便是,只要想着这是你我的家,我就已经很高兴了。”他想了想,说,“就一条,我夜里想与你同居一室。这样到归化陪你的日子,我一睁眼就能瞧见你。” 暮雪略微思量,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她笑着道:“只要你不怕,整个寝殿都是我的东西就行。” “那就最好了。”多尔济道,“不瞒你说,漠北的大帐,我也偷藏了你几件衣裳,想你的时候就看看。是不是有点怪?” 他轻笑两声:“倒有点像球球了。对了,球球这回跟过去,就留在你身边吧。” 这次出行,是把球球一起带上的,狗狗只当是和主人出门远行,白日里高兴得很,追追马、赶赶骆驼。它如今是一只很大的獒,白色长毛格外显眼,队伍里的狗都拿它当狗王瞧。 暮雪打趣道:“怎么,你不留着它在身边了?当时可不许我抱回大帐呢。” “当时是想勾着你多来看看我,”多尔济道,“现在么,你看见它,兴许能想起我。” 他似是怕又弄得氛围有些伤感,于是故意逗着她说:“况且还有一重功能,万一有什么不长眼的小伙子敢往你面前扑,球球能替我咬他。” 当真把暮雪逗笑了,她原本还想和多尔济谈一谈这事呢,倒是他先提起了。 暮雪坐起来,很认真地望着他:“不会有其他人,我很难被打动的。” 多尔济恰好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要不是因为赐婚,要不是因为多尔济是这样热烈的性子,感情一事上鲜少有人能扣动她的心房。 但是她也是高兴的,不过也有些担忧,都道人心易变,毕竟以后是分隔两地,迢迢大漠相见有时,不知未来会是何样。 她凝眸眼前的多尔济,蹙了一下眉,道:“有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敦多布多尔济,只要你待我的心意不变,我待你就就不会变。可是——” “可是万一倘若有一天,你喜欢上了什么旁的人,不要瞒着我,写信告诉我。”暮雪道,“我绝不会忍受欺骗,你若要爱我,便一心一意忠于我。” 多尔济也坐正了:“我绝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我发誓——” 暮雪轻轻捂住了他的嘴:“不用发誓,时间会见证你的誓言。” 在这寂静的初春的草原,她拥抱住他,他也紧紧拥着她,正是情浓时,却已然提前担忧着别离。 穿过茫茫大漠,芳草碧连天。 翻过大青山,归化城遥遥在望。 归化地方早在年前就收到圣旨,知道四公主这一回乃是常驻归化,因此收到先遣人马通传时,归化城众人已做了迎接准备,连城门前后都打水洗刷了一番。接到消息次日,归化城都统等官吏按照品级穿戴好官服,清晨便从城门下出来相迎。 其实归化城所辖土地虽广,统领土默特左右翼两旗之地,然而其城规模称不得很大。毕竟是在长城之外的蒙地,原先不许百姓私自过来,因此基本上是一派草原的风光,只在草地中间围着一座小小的城。 绿营军驻扎在大青山之下,城内除却因三征噶尔丹的军需买卖所促生的一条商户街,其余的多是低低矮矮的房屋,十之八九是土砖房,看着灰扑扑的。尤其是在这草长莺飞的春日,对比之下更没什么好模样。城里唯一好一些的屋子,是喇嘛庙,其次就是都统府。当然现在正在建设中的公主府已然有些气派。 城的规模如此,所属官吏也差不多马马虎虎。原先是由土默特札萨克管事,后来原来的札萨克因办事不力骑射不精被撤了职,爵位留着,但不能管事。康熙皇帝诏令从京中选派官吏来任都统,也带了几个小官吏来。平日里事情也不多,管一管商人们以及官庄,若有纠纷判一判,混日子也舒坦。 然而四公主归化建府的消息一出,这些官吏可就忙起来了,虽然说在费扬古将军镇守归化时,已经探查了可以建府邸的地址,以及选定了营造所需木材等来源。但一开工,就有许多事要干。组织工人去伐木,开窑烧砖,迎接从口子内过来的各色匠人,忙昏了头。 也不敢掉以轻心,内务府和工部都派了官员来盯着呢,只得陀螺转一样的忙。 有几个小吏不免得私下有些抱怨:“明明是嫁到喀尔喀的公主,怎么在这里建府。” 但也有乐观的官吏:“公主建府是好事啊,至少有条能看的青石板街了不是!且四公主之前就促成了羊道之事,让咱们城热闹了不少,等以后公主领着大批属人过来,那就更热闹了。而且她的人总有些手工匠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帮着咱们酿酒呢。” 更多的是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一心只想完成任务的,譬如归化城都统图海。 他本 是京城中上三旗出身,有些才干,被指到这里来任职。原先想着都统这个官职不小,一定能有所作为,结果人真的到这里一瞧,沉默了,心想着还不如去苏杭当官,就是官位小一点,也比在这里跟县太爷似的强啊! 但是既然来了,总得等个四五年才好调动,他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做事,只等着满了日子,求家里人疏通门路,看能不能调动一下。 是以公主来或不来,图海也没多大感觉。去年春公主也来了,除了来那天和走那天跟他们打了个照面,其余时候都没有来往,可知是个省事的。 图海领着一众官吏倾巢出动——其实也就十来人,终于等到了公主大驾。 公主坐在翠盖车中,下车略与他们打了个招呼,话不多,笑容腼腆。 图海心里毫无不懂,想着就将公主府建好,让她好好住着,彼此相安无事就成。 直到后来,图海才痛心疾首,他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觉得公主是个省事的!天呀,真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一位主儿瞧着柔柔弱弱的,怎么这么能折腾? 第84章 别离 但在当时,是不觉着的,一番寒暄…… 但在当时, 是不觉着的,一番寒暄后,图海道:“公主府虽已在快马加鞭营造中, 但仍需要些光景,都统府府衙已经打扫出来, 可以请公主暂住。” 暮雪微一颔首:“也好。” 于是众人簇拥着往都统府府衙而去,嬷嬷妈妈、亲近太监并一等侍女二等侍女皆随着暮雪住在府衙的耳房, 其余人等仍旧在空地扎营。这种混着搭帐篷的空地与房屋比邻的模样,在归化倒算司空见惯, 颇为独特的景致。 这府衙原是老旧式的房屋设计,窗户开的很小。因此虽是白日, 光线也是暗淡的。 伍嬷嬷皱着眉,用手指在桌面上揩了揩, 没见这灰,神情方才略放松些。一面又指示小丫鬟, 从箱笼里翻出些透光的纱帘来,将屋里原先沉甸甸的帘子换去。太监们在忙着生炉子,水煮开后先把茶具滚了滚, 由茶上人泡好了茶送到屋里来,预备着主子随时可喝到温热的茶水。 忙忙碌碌的,各自都有各自手上的活计, 事情虽多, 声响却少,忙而不乱。 草草收拾一番,暮雪换下骑装,荣儿领着几个侍女捧来宫装氅衣、头面等物,替她穿戴。 她闭着眼, 伸长双臂,方便丫鬟们服饰穿衣,心里自有一番打量。 这次来归化城可是常住了。不比从前只是匆匆而过,可以不必理会人。既然要在这里定居,势必要将这里的关系好好摸底,梳理清楚。 这座塞上小城虽然现如今的规模并不大,可其中人物倒是颇为盘根复杂,要论起来大约有四方势力。 第一便是土默特部落,他们原是在这儿居住生息了百余年,可以追溯到元明时候。虽说如今被大清朝廷整治的服服帖帖,不敢擅动,可是到底爵位在,部落属民也在,总是不能怠慢了的。 第95章 第二则是方才出城迎接她的一众朝廷委派而来的官吏。品级不低,例如方才的归化城都统图海便是正三品官员。但是受限于此地的民生架构,实际上并没有与品级相称的职权管辖范围。 第三则是驻防将军及所率领的兵丁,方才她也同图森问过了。如今明面上的总管归化城军务的将军仍是费扬古,虽然他回京城去了,但遥遥坐镇着。实际操持军务的是副将军硕岱,当时四阿哥和五阿哥为暮雪送嫁时,曾经与他们打过照面的。 再有便是黄教的一众和尚喇嘛。在公主府完成建成之前,随便挑一个路人问,说归化城最好的房屋是哪一座?那路人一定会指着喇嘛庙。且这些喇嘛庙还不止一座,总有五六座,其中最为金碧辉煌者,乃是暮雪出嫁时曾上过香的无量寺。不单单是寺院本身,周围的土地也皆归属于院产,旁人想要在附近放牧,须得缴纳物资银两。 这几波人原是在暮雪来之前就有的。不过自从暮雪奏请康熙皇帝给她赐予归化城胭脂地,并且从杀虎口内招来雁行人耕种居住、以及奏请开羊马官市,并且设立京羊道这些事宜后,如今归化城中的走西口移民,以农人和商人为主,渐渐的多了起来。虽然不能称之为已经成了气候,但这个势头却是暮雪想要看到并打算推进的。 前面这些人都可以拉拢,但暮雪觉得,走西口的流民会成为她在此地坚实的基础。当然,这得徐徐图之。 换好衣裳,暮雪移步出来。 从极暗的屋子走出,日光里,多尔济背对着站在庭前,望着一树灼灼桃花树,肩膀上沾染了几瓣落花,大约是等待了有一会儿。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等你的时候,我都数了几十朵花了。再不出来,我可要闯进去找你了。” 说着,他走过来,亲昵牵住她的手,十指交叉:“这花颜色好看,到时候我们的院子也可以栽一棵。” “桃花么?行啊,到时候还可以吃桃子。”暮雪盯着他肩膀上的落花,踮起脚尖,鼓起腮帮子猛吹一口气,吹落了大半。 然后莫名其妙的揽住腰抱了起来。 “干什么呀。”暮雪嗔怪道。 多尔济笑着在她耳边道:“你这个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觉得可爱就想举高高么,他这样子也很可爱呢。暮雪哑然失笑,余光瞥见那边廊下正走过来却忽然驻足的赵妈妈,忙道:“行了,放我下来,有事呢。” “你的事总是比我重要。” 多尔济的语气带点幽怨,手上用力,故意颠了一下,然后方才将她稳稳当当放下。 他望着她,可怜巴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放心,我不碍着你什么,只是想多跟你呆会儿。后天,我就要走了。” “这么快?”暮雪有些惊讶。 多尔济微一点头:“要赶着回去预备祭敖包,不然我还想多陪你些时日。” 可是没法子,她有她的坚持抱负,他也有他的责任义务。 暮雪牵起他的手:“那……我允准你粘着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和留在这的一些人打个照面。” 两人执手向前,一齐往前厅去。 原本依着暮雪的性子,到了前厅想松开手,可是转念一想,本来她和多尔济就是圣上指婚、明媒正娶的夫妻,这里也不是京城,越是边地越是民风剽悍没那么多约束,何必忌讳。 再有,可教众人瞧瞧,她与土谢图汗部的郡王仍是情深义重,并不曾因移居之事有嫌隙。也好教众人知晓她四公主颇得土谢图汗部看重,有另一个支持。 于是暮雪便不再避讳,任凭多尔济牵着她的手走进前厅。 前厅之内,她的公主府长史穆森并管庄太监等人已经等候了许久,见着她来,忙起身行礼问安。 “公主千岁千千岁。” 穆 春鈤 森行礼,心中感慨。他是当真没有想到公主竟然说动了万岁爷能让她在归化城开府,并且还就这么顺顺当当的,由小郡王多尔济护送过来。 他的目光从多尔济与公主紧握着的手上一闪而过,啧啧,年轻人就是黏糊,不过也说明两人恩情甚好,并无嫌隙。心里也佩服公主,两重事情都做得稳妥。 “你在这待了快一年,可有什么体会?”暮雪与多尔济一左一右坐定,望着穆森道,“答得好,我赏你好酒吃。” 穆森笑起来,拱手道:“总之不敢整日醉酒,还是做了些实事。公主容禀,如今招募来的耕种民已经分组全然安顿下来,一如口子内村落……” 他大致将目前公主胭脂地的开垦情况以及往来耕种民的居住状况,日常安排都讲了一遍。虽然个别农人之间有些许小矛盾,但到底不是什么大事,都由管庄按例决断,没有什么大事。 至于产出,新开垦的土地,总要有三年的功夫才能将产量稳定下来。所以去岁的收成也就是平平,不过他们特意对比了杀虎口内新开垦土地收成的情况。二者相差无几,甚至此处肥沃地的收成还会更高些,这足以证明归化的水土用来开垦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暮雪耐心听完,问:“之前我命人寻来的玉米番薯种子,可吩咐种下去了,如何?”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选了百亩地作为试验田,将种子一一种下去了。”穆森沉吟道,“只是有些农户对这种新作物不是很了解,有些担忧,我答应会如数按照应有的粮米补贴他们。不知这样做妥不妥当。” “这样很好,总之我不会让他们吃亏。” 暮雪又问了一些话,吩咐他:“我打算过两日举办一个宴会,邀请土默特部台吉、归化都统等官吏、守城将军等一同来赏……赏桃花。你替我拟一下拜帖,亲自送去。” 第二日,暮雪携多尔济由都统以及户部、内务府来人陪着,一同骑马去视察了如今的公主府营造情况。大门、正堂依然有了模样,正在建设寝殿以及旁边的大大小小建筑。 因有万岁爷的旨意,户部、内务府又盯得紧,虽然此公主府建在边地,严格比照着京城和硕公主府该有的规格营造,所用的石料建筑规格却并没有半点马虎。 暮雪有意在户部、内务府来人前赞道:“实在感激汗阿玛恩德,用心如此,虽然尚未营造好,便已可以从一砖一石间瞧出怜子之心。我必须得向汗阿玛上书,好好感谢他老人家给我的恩典。” 户部、内务府来人也很识趣:“万岁爷慈爱,公主孝顺知恩,实乃佳话。” 场面话说完,暮雪拿来舆图,对照着择定了府右的一片位置。 “这里建一个花园,多栽些花木,对了,多多的弄些桃树苗来。” 她抬眸对多尔济说:“我留一片地方,等到你年底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将这些树苗栽下。再等上一些年头,就能看见漂亮的桃花儿,吃的好吃的桃子。” 多尔济看着她笑:“好啊,他那个时候咱们应该也有孩子了。我可以领着孩子们去爬树摘桃子,然后挑最甜的给你吃。” 憧憬的未来还很久远,眼下的离别却是刻不容缓。 清晨,雾气四起,暮雪一路相送,一直送到大青山前。 “好了,回去吧,你再送下去,我都忍不住要把你掠到马背上,一起带走了。” 多尔济抱了抱她,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挥一挥手:“别弄得那么伤感,等到初雪落下的时候,我就来见你。” 暮雪也不知说什么,只道:“一路平安。” “有你惦记,我一定平安。”多尔济贪恋着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挥动马鞭,绝尘而去。 再不走,他怕不忍心走了。 第85章 鸡毛信 暮雪站在原野上远眺,暖风轻…… 暮雪站在原野上远眺, 暖风轻轻吹着她额前的碎发,是春日的风。 目送着多尔济一行渐行渐远,直到再瞧不见踪影, 她拢了拢碎发,转身平静道:“我们回去吧。” 虽说起初有些不习惯, 譬如对着晚霞用晚膳时,会想到昨天这个时候多尔济还在身边, 或打诨逗乐,或微笑着夸赞她, 但是睡醒之后,瞧见一室新的日光, 这点子惆怅就变得淡些。 真要论起来,孤独方才是陪伴她最久的伴侣。 新的一日, 暮雪为众人簇拥着,前往无量寺上香祈福。 日光下, 五彩经幡起伏若波浪。 寺庙的大殿新近修饰过,高阔的庙宇,散着一股漆与新木头的气息, 同佛香交织在一起。 拜过菩萨,掌印喇嘛迎她至内殿歇息。 “佛光庇佑,公主看着越发气定神闲了。”掌印喇嘛道。 第96章 “怎么说?” “初次见公主时, 眉目隐隐带忧色, 如今气色越发好了。” 当时四贝勒和五贝勒送嫁,公主在佛前拜时,年轻的脸庞上显露着些许迷茫。如今那些迷茫之气如同消散的佛烟一般了无踪迹,虽然人仍然是沉静的,却有一种淡然和笃定。 看来这位小公主这两年成长不小。 暮雪微微弯了弯嘴角:“毕竟时过境迁。”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随从会意, 托着一个盘子上前来,盘子里搭着大红绸缎,承托着一卷经书。 掌印喇嘛把眼光一瞥,惊讶道:“这是……” “这是活佛特意赐给我的一本经书,据说是很珍贵的。我脑袋笨,留在手上怕糟蹋了,倒不如借花献佛,赠给无量寺。也算是佛音普度,称得上是我的一件功德。” 如此珍贵的见面礼,掌印喇嘛如何不欢喜,就连脸上的笑意真诚了许多。 “此前就听闻公主将要在归化开府,等到建成那日,我必定带着众喇嘛为您诵经。愿公主平安吉祥!” 拜过了庙,紧接着就是筵席。 长史穆森拟了帖子,着人分送到三处。递到土默特部金帐的帖子,是特意用蒙文所写。 马儿出了城,载着信使一路奔至草原深处。秉着游牧而居的习惯,土默特部人仍是驻扎在草原上。 土默特台吉接了帖子,倒没说什么,既然公主也要带去吃席,那就去呗。他前些年被万岁爷申饬之后,一直郁郁不得志,终日依靠着酒过日,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是得过且过。 其实倒也没什么,至少对于他而言,夏牧场和冬牧场仍是如旧,该放牧是放牧,该歇息歇息,该去拜佛拜佛。虽然不能管事,倒也落个清闲。归化城的事儿,他不想管,也管不着。之前就来了一些从京中派遣而来的官吏,如今多了一个四公主,那也是没什么变化的。 反倒是土默特台吉最疼爱的孙女乌仁图娅很是愤愤不平。“嫁到喀尔喀的公主,倒在咱们漠南的土地上建起公主府来。阿爷,我也要去。我可得好好看一看博达格汗的金枝玉叶是什么模样?” “你想去我就带你去,只是你这张嘴,可不许随便乱讲话。”土默特台吉知道他的孙女儿一向是性子直率,有什么说什么,年纪又小。因此特意提醒。“到底是公主,你若平白惹了他,万一又给咱们部落惹来祸事如怎么办?” “我知道的,总之不会当着她当面说。” 开宴那日是个极好的晴天,蓝蓝的天空,高高的,只有很淡很淡的几缕云微微飘着。 暮雪特意换上了一身吉服,耳佩东珠,以示尊重。 一切规制,皆是参照宫中的形式,只是食材方面多选取本地的食材,烹饪料理之后,用御贡的细腻瓷器装盛着上菜。 人都来齐了,暮雪举起酒杯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请诸位各自宴饮。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来客大快朵颐,暮雪却借着这个机会细细的打量。 无论是领着军营的将军,还是归化城都统,这些都是她已经打过照面较为熟悉的。反倒宴席之中,一身蒙古装束的土默特台吉等人格外引起她的注意。 台吉已经有了年纪,体阔腰圆,挺着将军肚。跟那种画像上的蒙古台吉一模一样。在他身侧倒是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也是穿戴的毡帽。初一打量,以为是一个少年郎,然而等暮雪细看,才觉得那张面容太过柔和了一点,多看了两眼。才发觉是一个做英气打扮的少女。 那女孩子似乎是发觉着有人在瞧她,猛一抬头,眉毛拧起来,正对上暮雪的视线。 暮雪笑一笑,低下头去吃了一口酒。 后来闲聊的时候,台吉告诉她,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孙女乌仁图娅。 “她的年纪比公主小一些, cr 弯弓赛马不输男儿。” 暮雪对于这种英姿勃发的女孩子一向有些好感,这样率真的性子是她没有的。可惜从乌仁图娅的目光中,暮雪却敏感着觉出,她或许瞧自己有些不顺眼。 那便算了。她没有跟这位蒙古格格多交谈,转头同将军、都统说了几句话。 宴席散后,各自回各自家。 骑马从城里出来,土默特台吉问乌仁图娅:“怎么?你不喜欢公主?” 乌仁图娅撇撇嘴:“有些失望吧,我原以为博达格汗的公主应该是更出彩的模样。可是阿爷你瞧瞧那位公主,一副柔柔默默的模样,看着一点都不大气。估计赛马弯弓都不大行。” “本来就不是长在咱们草原上的女儿,你也不能强求人家。”土默特台吉道,“既然如此,你就与她少来往就是。本来咱们应该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说的也是。” 随便旁人怎么想,暮雪是没有心思理会的。她的事情很多,宴席结束之后,新的一轮生意又开始了。她一边要盯着羊马官市的情形,又要督促大盛魁等人操办漠北羊顺着京羊道到上京之事。同时让云起与范毓奇往京城去,继续盯着办铜事宜。 之后她到清水河旁胭脂地巡视了一圈。着重看了看耕地的情景,且与农人交谈一二。 穆森以及官庄太监过去一年的工作很有成效,这一大片胭脂地中也兴建了许多板升屋子,看着倒有点村落的模样。 “既然定居了,少说在这里也要待个三年五载的。你们也可以把家中女眷接过来。”暮雪道,“原先是没有地方住,现在是有了住处,便无所谓了。” 一众农人大眼瞪小眼,负责管庄的庄太监回道:“公主所言甚是,只是他们到底还是领了票照过来的,按照之前的规矩,只有男子能领票照到这边来耕种。” “还有这个规矩?”暮雪思量了一番,“这个倒也不难。从前的规矩是从前,如今我来到了这里,那么理应有新的规矩。这件事我记下了。” 回头她就预备着给康熙皇帝写信,前边是一堆理应有的溢美之词,然后着重强调了一下关于女眷可领票照过杀虎口进归化城的事。 大概意思是请汗阿玛明察秋毫,既然在这里定居,公主府开府之后,就得有需要一些仆妇来伺候,可是如今归化几乎大部分是男子,就是想要找一个缝缝补补的仆妇都很为难。长此以往下去,她这个公主想要添些人手在府上伺候,却是很难的。希望能够恩准,给她一些女眷票照的名额,至少是她手下的人的女眷可以过来。 花了两日功夫,将这信件写成。暮雪忽然想起她的随从里的那一位范夫人——周七娘来。她似乎是有孩子的?如今离家近了,论理该放人家回去看一看。 周七娘的性子倒是很腼腆安静,虽然画画的好,但是大多时候也没有主动往她身边凑。之前在漠北开学堂帐篷时,似乎听说她去教了些画艺课程。 依照周七娘那个性子,要是自己不发话,估计也不敢直接到她面前来说,想要回家探亲。况且范毓奇与云起一起去往京城办铜了,没了丈夫在身边,周七娘定然更不敢自己找上来。 暮雪这样想着,命人把周七娘召来,同她道:“你也有许久没回家了,不如回去歇息,看看你的孩子。” 周七娘感动得不行,一个劲的谢恩。“谢公主体谅、谢公主体谅。” 暮雪当下吩咐了备一辆驴车,好好送她回去。 然而还未出城,倒是收到了从京城中快马加鞭寄来的信。这信匣上还黏着一根鸡毛。暮雪瞧见了,微微变了脸色,这是从前她跟云起议定的,一旦有十分要紧事方才如此传信的标志。 京城里的生意出事了? 暮雪快速拆开信封,拿着信细细读。 果然是出事了,关于办铜一事。京城里,一位姓张的皇商联合几位商人通过内务府向康熙皇帝上折子,请求承办买铜事宜,并且愿意再低一分利。 万岁爷准了他们揽下几个地界的办铜事宜,连之前范家他们承办的,也有部分被划给了张皇商。 暮雪看罢信,眉头紧蹙。 单是这么一点让利,放在寻常商人眼中或许不了得,可是康熙皇帝怎么可能看得上?绝对不是这个原因。 按照范家和云起的聪慧,不至于光告诉她噩耗而一点头绪也没有。 暮雪皱着眉头将那封信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又读了一遍。在信笺背面瞧见了很淡的印子,像是印上去的装饰花纹。 这种纹路,从前通信是都没用过的。 她对着光瞧了瞧,发现依稀是两个字的变体,东宫。 东宫? 暮雪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张皇商,是太子的人!这就说得通了。 第86章 姊妹相逢 暮雪曾想过,一旦生意兴隆,…… 第97章 暮雪曾想过, 一旦生意兴隆,会有人竞争。可是她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 去年才将赶赴海外办铜这一事走通,初次得利, 结果一开春,就有人冒出来摘桃子。 背后的依仗还是太子爷。 她扶着额, 不禁有些头疼。依照现在的光景,太子的位置还稳稳当当的。她一个在边地的公主, 真要论起来,很难与之匹敌。除此之外, 京中到底是什么情景,全然一头雾水。凭着手下人的一面之词, 也不好将事情理清楚。 可是当真就这样不管,随他去了?暮雪又觉得不甘心。 想了整整一晚上, 她做了一个决定——进京去。 正巧皇太后六十大寿在即,她作为孙女去贺寿这个理由很充分。当即写了一封奏折通过驿站传信, 请求进京祝寿。 来回半月,得到消息,恩准进京。 暮雪便备了寿礼, 速速打点行装细软,领了二十几个人轻车简从奔往京城去。 越往京城走,规矩越重, 暮雪不方便骑马出行, 只闷在车中。 好在这一截路比起自漠北至京城要短了太多,官道也修得好,不过十日便也赶到京城近郊。 时已九月,秋高气爽,她穿一件绿缎彩蝶纹褂, 配了件鹅黄暗纹坎肩,倒也不冷。车轮轱轱辘辘向前,暮雪枕着一个软枕,想着到京城中需做的事。 当时在京城,绝大部分时间她都困在宫中,浑浑噩噩,也不大理世事。后来成婚,短暂在宫外住了一个冬天,勉强应酬了一二,但实际对于京城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并不明朗。这些欠下的债,都要趁此机会补上。 这办铜横生枝节之事,给她敲了个警钟。虽然人不在京中,但京城里的人事风云,同样的会影响到她在归化甚至在漠北的部署。 如今是康熙三十九年,似乎无大事可叙。她所隐隐约约记得的一些康熙一废太子、二废太子都是等到康熙四十年末期以后的事。此时论理说起来也算得上是父慈子孝。所谓的八王夺嫡更是连影子都没有——那些阿哥如今没有一个封王的,即使是兄弟们中爵位最高的大阿哥,也只是封了直郡王。 一切都是未雨绸缪,且有许多未知数。 是以她这次回去的目的,并不是在这些阿哥们之间站队,顶多拉一个好感,敷衍敷衍,积攒些哎兄妹姐弟情分就算了。头一件大事还是在康熙皇帝面前扮一个乖女儿,然后弄清楚当今朝堂上的局势,例如谁是重臣,又有哪些人有可能会影响到她在边地的利益。 总管蒙古事宜的理藩院定然是重点关怀对象,像是内务府,户部,工部,兵部也舍不得要稍稍有些了解。这次营建公主府便就牵扯到了前面三个部门。至于,兵部么,之后与归化驻军接触以及建设归化至库伦军台驿站等事宜,总归要打一些交道。 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打算,暮雪也着实有些想念宜妃。来到清朝后,这位姨母兼养母一直是待她不错的。 也不知道宜妃如今过得如何,是胖了还是瘦了,总归以她的本事在宫廷内能过得很好。 她正微微出着神,忽然听见坐在车架上的荣儿禀告道:“主子,前面也见着一样的打着黄旗的车驾,不知道是哪位贵人。” “着人去问问。”暮雪吩咐。 已经临近京城地界,遇到些皇亲国戚绝不是什么稀罕事。相逢便是有缘,彼此请个安也就罢了。 这厢打发人去那头问,那边也来了人远远的问说:“敢问可是四公主仪仗?奴才是三公主手底下的人,特来问候。” 三公主? 她原是布贵人所出,生母早逝,出生那一年恰好赶上赫舍里皇后仙逝以及三藩之乱伊始,又是个贵人所出的公主 ,阖宫上下都不大在意。其处境与暮雪大有相似之处。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自己也对暮雪这个妹妹多有怜惜。 当时三公主未嫁时,是少有的不会为暮雪的冷漠所劝退,愿意来陪伴她的手足。只可惜当时这位三姐姐每每过来,总爱劝她念经,说些“积善礼佛,自有神明庇佑”之类的话。 那时候暮雪刚穿来没多久,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很差,恍恍惚惚、心烦不已,哪里爱听这些? 如今想起来,只觉有些愧疚。不管人家是用什么形式,当时那份怜爱她的心是真的。 是以暮雪一听是她,忙吩咐众人停驻,都不等随从掀帘,自己掀了车帘下来,远远瞧见几人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走来,正是现年二十七岁的三公主。 虽然一别数年,但三公主的气质却依然未变,一样的温柔可亲。 “四妹妹,竟然真是你。” 三公主紧紧握住暮雪的手,感慨道:“你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三十一年我出嫁时,你才那么小,现在竟然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瞧着倒有几分宜妃娘娘的品格,真好。” 暮雪抿嘴笑,也回握着她的手:“这样算起来,我和三姐姐互不相见,竟然有八年了。” 一家亲姐妹,出嫁后,一个在往东一个往西,隔着茫茫草原戈壁,相见时难,倒是连寻常擦肩的过路人都比不上。 三公主不由得眼中氤氲起雾气,又觉得这兆头不好,八年未见,如何好一见面落泪呢?忙用手帕揩了揩未滴落的眼泪,寻出几句寒暄的话来:“你也是为皇太后贺寿来的罢,真好,我还担心你嫁到喀尔喀那样偏远之地,怕难回来。” “原本确实如此,好在汗阿玛体恤,准我在归化建府,正巧在归化呢,我便厚着脸皮递了信要回来。”暮雪眼尖,瞧着后边缓缓走来一个蒙古装束的男子,问三公主,“是三姐夫?” 三公主侧首,点点头:“是。” 三额驸是喀喇沁部的郡王次子噶尔臧。依着蒙旗爵位,远不如札萨克郡王多尔济。 但暮雪瞧在三公主的面子上,还是很客气地与三额驸见了个礼。 然而三额驸只是不冷不热的行礼,甚至行礼动作都有些仓促,打了个照面,便自顾自走开了。 “他这人就这脾气,别理他,”三公主怕她恼,忙解释道,“我到你的车上坐,咱们姐俩好好说说话。” 两人上了车,彼此说着话,叙一叙旧,也略微讲讲这些年的生活。 多半是三公主在说,暮雪听着。她初时还有些不习惯,毕竟这样久没见,再见了也不知说什么。可瞧见三公主的喜悦,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很愿意同这个姐姐说说话。 三公主道:“我一切安好,闲暇时还是拜佛抄经,后来托汗阿玛的福,也建了公主府,前几年他巡行塞上时,还到我那去瞧了瞧……” 絮絮叨叨说完,她看着暮雪笑:“你过得似乎不错,四妹夫是不是待你很好?”一个女人出嫁后的境遇,从周身的气度神情,隐隐能瞧出些。 暮雪有些不好意思:“还好吧,敦多布多尔济是个好人。” “他没陪你一起来祝寿?” “送我到归化,他便回库伦去了,土谢图汗有了年纪,到底有许多事需要他处理。” 三公主皱一皱眉,欲言又止,终究吞吞吐吐地说了:“你们成婚也没几年,就这样分居两地,还隔着这么远,是不是不大好呀?” “没事,我同他聊过了,他会抽空到库伦来见我。” “这样啊……”三公主显然有些惊讶,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妹妹有福气。” 姐妹二人说着话,时间也过得快,一晃就听见外头通传,已经到京城了。 进城总要过城门,三公主需得回自己车驾安排一二,于是便同暮雪说了声,下车去了。 公主出行,不可让小民轻易窥见,城墙内看守得了令,清了一块地,把闲杂人等挡在外头,也匆匆忙忙用布拉成屏障遮挡了些。 本该嘈杂的城墙前,此时却很安静。 三公主被侍女搀扶着回到翠盖车前,瞥见旁边的三额驸,脚步微微一停,细声道:“好歹在四妹妹面前,你得有个尊重的样子。” 三额驸嗤笑一声:“真行,做丈夫的有几个人沦落到我这份上,平日里给妻子行礼做奴才也就算了,如今连小姨子面前也嫌我不磕头了。” “你——我何曾是这个意思。”三公主被这话激得浑身发抖,“眼见着就要到京城了,你就不为了我,也该想想杜棱郡王的嘱咐。” “我阿爹也是被你随时拿出来压我,放心,公主殿下,装孙子这活,托您的福我已经习惯了。不会给你和阿爹丢脸的。” 三公主长吸一口气,脸色很难看。 扶着她的侍女也忍不住了,凛声道:“额驸在这里阴阳怪气,不就是为了那位姑娘的事么?什么身份的玩意儿,我们公主压根就没理过,更别说阻拦了,是杜棱郡王亲自传了令不许她进府的。” 第98章 三额驸怒道:“一个奴才都敢这么教训我了,我要有这样的丫头,趁早打死!” “你低声些。”三公主下意识去看四公主那边,幸好离了一定距离没有听见。 她又气又急,压低了声音说:“好了,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妾的事吗?你又何必生气。回去我叫人接她进府成了吧?杜棱郡王那里我也会去说。你别闹了。” 三额驸不再说话,冷着脸往后头走去。 侍女愤愤不平:“主子就别理他,他也就该在这闹闹,进了皇城,不还得是做小伏低!” “你也少说两句,说得我头疼。”三公主把压襟的茄楠香十八罗汉香珠取下来,拨动着念佛,好一会儿才气顺了。 第87章 搅混水 进了皇城,各自安顿。 …… 进了皇城, 各自安顿。 暮雪所居之处还是从前成婚时,曾经小住的那处宅院。 预备着公主要来,云起已经提前领人将院落整整齐齐打扫过, 一花一木、一砖一石,同当时离开并没有什么分别, 静静的等待着。 暮雪从庭前过时,瞥见西院的长廊, 脚步稍稍一停滞。 不知道多尔济此时在做什么? 她心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初成婚的一些记忆一闪而过,令她嘴角微微扬了扬。然后复又向前。 云起与范毓奇一早已经等候在府中, 终于见了公主,忙上前行礼问安。 “行了, 客套话就不用讲了,仔仔细细地跟我说一说, 这办铜之事到底怎么了。” 暮雪在楠木交椅上坐定,端着茶盏, 听他们讲。 如今他们的船已经在海上,估摸着再有半个月就能回程。但是由于有张皇商等人横插枝节,这次采办的铜数量减少了些, 相应的所得利润也会减少。 “去岁岁暮,万岁爷南巡,京中一切事宜由太子爷掌管。这位张皇商就是在这个档口上书内务府的。”云起道, “那时咱们都在漠北, 哪里知道消息,开春过来,已经木已成舟。” 这便是在边地的不便之处了,京中的消息传过去总要些时日。争这个,暮雪争不过。 那位张皇商, 云起他们也是观察了许久,方才敢确定说与太子有些关系。暮雪一边听他们讲,一边思量。 康熙皇帝的想法是什么呢?他一定觉得这是件小事。回京瞧了已批复的折子,断不会为这点小事再费神。就是知道了又如何,太子的手下,和四公主的手下,他偏向哪一个都是不用讲的事。 太子那边,未必是有意针对,虽然实话不好听,但是这位千恩万宠长大的主儿如何会跟一个公主较劲,从前在宫里时他也未曾正眼瞧过她。再有,严格说范家与自己的纠葛也并未摆在明面上,太子多半是知晓有这么桩揽利的事,应了底下人去做。 道理都明白。 可是她捏着茶盖,缓缓撇去浮沫,却撇不开心底的火气。 说到底,不就是不把她当一回事么?任凭是什么小事 ,只要有心,自然会觉得是大事。譬如这办铜之事是康熙的宠臣去办,他太子敢这么大咧咧的不假思索随便从中插一脚? 暮雪低头吃了一口茶,问:“那你们觉得该如何应对呢?范毓奇,这事总的来讲是你们范家出头,你先说。” 范毓奇瞥了云起一眼,云起只是不动,显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便硬着头皮回道:“这事,我回去也同我爹他们好好商议了一番。因为贩铜所经过之路,本就是牵扯众多,又多是江南、港口、银库、内务府等多道地界儿,人人眼睛都盯着呢,知道挣了钱,且不少。那么自然就有人想来分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意思暮雪听明白了,委婉地劝她“算了算了”。 暮雪把茶盏往紫檀凭几上一放,轻轻一声响。 “云起,你觉得呢。” 云起掀起眼皮,飞快瞧了一眼公主的神色,心下了然。若是公主认可范家的建议,就不会用这个脸色问她了。 于是云起拱了拱手,道:“诚然如范家所言,有利之事引人纷争不可避免。但是倘若过于消极,有人来就退,仿佛也不大好。这赶赴海外办铜之事,方兴未艾,可以想见之后会有更多地方的铜钱也会依靠这条路来置办,兴许可以多揽一些其余地方的办铜事。” 范毓奇垂着头,撇了撇嘴。说得轻巧,那姓张的也不是傻子,隐隐听说他只等今年船回来得了利,再奏请包办更多地方的办铜事项。哪里争的过,尽那些漂亮话糊弄。 他能想得到的,暮雪如何想不到?垄断办铜一事已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太子手下的人大包大揽,实在难受。 暮雪垂眸沉思一会儿,反倒问起其他事:“汗阿玛南巡,是谁接驾?” “江南曹家,”这个范毓奇是打听清楚的,“听说万岁爷还给曹家赐了一块御笔亲书的匾额,就挂在他们家老太太的居处前。” “这接一回圣驾,所耗费可不小啊。” 范毓奇沉默了一下:“那银子绝对是淌水一样的往外花。” 暮雪往楠木交椅后坐了坐,换了一个舒坦些的姿势道:“办铜之事,虽然是咱们先探出一条路来,但也不可能为我们所独有。本来嘛这种能够挣钱的好事,该让亲近的人多知道些一起赚钱,只是我在漠北到底顾及不上,反倒忘了。如今倒也是个机会,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也好一起发财。” 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范毓奇听着心里一愣,完全弄不清楚,只附和道:“公主胸襟广阔,与人为善。” 暮雪道:“和气生财嘛。本来这桩生意也没办法专营,索性拿出来让大家都赚钱,不是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办铜需求吗?也可挑一些亲近人家,让他们知道知道。” 云起倒是若有所思,试探着说:“确实如此,只是这桩办铜生意呢真要做起来也需要资历雄浑,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做的,总得有些资历的才好承担。怎么着也得像曹大人他们那样的实力,才能赚上这个钱呀!” 暮雪笑了一笑。 范毓奇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确实,曹大人他们家又刚刚接了圣驾,花了这么多钱,是得想些门路补贴补贴体己钱。咱们贩卖到漠北的丝绸布匹,之前也多与他们打过交道,给了咱们不少便利呢。眼看要到年节了,置办些年礼也是应当的。” 他越想越觉得不错。与其让人这样恶心着,不如反而把水搅浑,既然做不到专营这件好生意,那也不能让别人白白当梯子往上走。而满朝之中,能跟太子爷的手下人相比有抵抗之力的,不正是万岁爷自己的亲信吗? 再加上前一阵子曹家接驾,耗费这样多的银子将万岁爷伺候的周周到到的。万岁爷自个儿也看在眼里,他老人家如今可是疼着那曹家,瞧见他们寻一些补填亏空的事儿来做,多半有可能答应。 范毓奇与云起对视一眼,知道彼此都想到一块去了。云起道:“确实如此,只是给曹家送年礼时也需注意一些,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总不好闹出误会来。主子若不嫌弃,奴才愿意走一趟,去瞧一瞧那颇有福气的曹家老太太。” “你办事一向妥当,挑一个时候去吧,要有什么东西只管从库房里拿,这一回我倒是带了许多草原上的风土人情来。正巧也同他们商议商议关于丝绸的事。漠北边境之地到底不比草原,只要绸缎不比漂亮就好,并不一定要最时兴的图案,反倒是一些陈年的花样,只要经典耐看,若看着不错,都可买回来。虽然在价格上也得好好谈一谈。” 暮雪说着,又想起一事来:“还有等到明年开春,这外出海外办铜的人必定又会增多了。咱们得想在前头。他们要去买卖铜,是不是要带些货物,光用银子买可不划算?倘若有人能替他们整理好什么东西卖到日本国去挣钱。并提供一些货源,这也是与大家方便的事儿。尤其是那位张皇商,不是说背景深厚?那怎么也得好好交好。” “至于这铜拉回来,要运到地方去,又要拿脚价银,大宗银两携带也很是不方便呀。之前咱们不是为了来值年的蒙古王公方便,专门设了一个钱庄。其实也可在这个方向上,想一想如何替人家行个方便。大家都得了方便了,咱们也赚一些辛苦银子,不好吗?” ……还能这样啊? 范毓奇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公主小小年纪,是怎么能想到这些的?难道真的是天生的陶朱猗顿。 公主已经把主意说的很周到,他们便各自领命分头去忙。 而后翠姑与胡掌柜又来禀告当铺、北来鲜以及值年业务的情况,各种各样的票照凭据账本,一应俱全。暮雪一直忙到深夜方才睡下。 第99章 第二天坐在菱花镜前梳妆的时候,还闭着眼打瞌睡。 间隙瞧一眼镜中的自己,吩咐粉可以铺的厚一些,遮住眼底下的青黑。 进了宫,先去给皇太后请安。 她与三公主皆是许久未曾回到宫中的,远嫁归宁的女子,无论未出嫁时如何,如今回来了总有机会做一回贵客。 皇太后很是感慨,一手拉着她们一个,坐着说话。 “难为你们隔得这么远,还特意跑回宫里为我贺寿,真是有孝心的好孩子。先前大公主二公主也传了消息,估摸着这几天也该进京了。我们一家团聚,可高兴兴的。” 又问了问在草原上日子过得如何,可还习惯等等。暮雪与三公主都一一答了。 正说着话,下朝的康熙皇帝被人簇拥着进到寿康宫来。 暮雪与三公主忙起身问安,康熙皇帝与太后请安后,亦和颜悦色同她们说话,其言语同太后问的也差不多。 用心回答着,暮雪瞥见人群间多出了宜妃的身影,微微一怔。 可宜妃微笑着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专心陪太后与万岁爷说话。暮雪只得用心敷衍着这两位。 好不容易等到要用膳,暮雪方才有机会小跑到宜妃身前。离别这么久,真见了,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喊了句“额娘”。 宜妃似笑似叹息道:“终于见着了,一路奔波没休息好吧?瞧瞧这眼睛。” 第88章 命运 暮雪也笑了:“只是昨天没睡好而…… 暮雪也笑了:“只是昨天没睡好而已, 额娘别担心,我过得好好的。” 宜妃紧紧握住她的手:“如此一来就好。” 椿日 虽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此时众目睽睽之下, 并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只得拣几句话问了, 又同其余嫔妃公主交谈。 为迎接归宁的公主,皇太后特意设下酒宴, 暮雪单独领了一席,眼见宫人们捧上各色珍馐美食, 精细点心,是许久未吃到的宫廷菜肴。 他们似乎又在聊其他的事, 暮雪见友善打招呼的任务完成,便闷头吃点心。 有一道桂花糖蒸栗粉糕极为好吃, 琥珀色的凝脂样点心,样子小小巧巧, 很好看。桂花正当季,送到嘴里,像满陇桂雨一样满口都是香的。甜也是淡淡的清甜, 绝不至于腻。栗子的香气、江南进贡糯米的糯气,与桂花香缠绵,沙沙粉粉, 格外好吃。 只是一碟为了好看, 只两个,暮雪没多久就吃了。心里盘算着,可以让厨子学做一下这桂花糖蒸栗粉糕。就是这材料在草原上不知道容不容易得,不然也可让多尔济尝尝,他挺喜欢吃这样的点心。 正思量着, 忽然有一个宫女捧来一碟桂花糖蒸栗粉糕,轻声说是宜妃命拿过来的。 暮雪惊讶着抬眸,只见对首的宜妃正看着她笑,席面上少了一碟点心,显然就是送到暮雪这里的那一碟。 她望望宜妃,又瞧瞧面前的一盘点心,一颗心变得很柔软,缓缓地夹了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慢慢品尝。 将要食尽时,皇太后笑着说话:“你们可巧都回来了,九月、十月,算是双喜临门。”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瞧着五公主笑。 都知道五公主将要在九月末出降,圣旨已经下了,皇太后特意瞧了钦天监送来的吉时,选了这个日子。 是真正阖宫上下都觉得好的喜事,因为没有远嫁抚蒙的一重阴云,五公主指婚的是康熙皇帝的外祖家佟佳氏,民间浑称“佟半朝”,准额驸舜安颜也是一表人才。 五公主把头低垂着,搅着手帕:“皇祖母,您的寿辰才是大喜事呢。” 皇太后笑着道:“是了,要做人家新妇,会害羞了。” 众人都笑起来。 暮雪也很合群的微笑,心里却不知怎么说,一时欢喜,这些姐妹里有能够留在京中、留在亲人身边、不必到全然不熟悉的地界去,是件喜事。虽然与五公主往来不多,可她也为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孩子开心。一面又有些羡慕……不好讲,有一点很淡的苦涩,仿佛吃了一块没有放糖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只不过暮雪瞧着五公主那张含着欢喜的惹人喜欢的小脸,低头莞尔,把最后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吃下去。 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她从前并没有像五公主那样讨皇太后和康熙皇帝欢喜,所以……也不奇怪。 宴席用完,又传了南府班子唱戏,都是些热热闹闹的戏,例如《目连救母》之类的,阖家团圆、大家欢喜。 暮雪只趁机凑到宜妃身旁,同她说话,絮叨些家常理短的事。 “你到归化城,敦多布多尔济没生气吧?”宜妃轻声问。 “起先有点,”暮雪笑道,“但是多亏有额娘教我,我哄了他一哄,倒也算了。说是每年冬来瞧我。” “这样就好。”宜妃道,“你也是个有主意的,我就怕你脾气上来,弄得夫妻不和睦,虽说怎么也不靠着他什么,但也不大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着你,我总能稍稍安心些。” “额娘在宫中一向可好?” “我没有什么不好的。老五分了府出宫去住了,小九还是老样子,最近不知道在学什么……什么文,哦,拉丁文,反正每天都有可玩可闹的。对了,如今八公主也养在我宫里,很秀气的一个孩子,同你当时一样的省心。” 宜妃把一只金怀表拿出来看了一看:“都这个时辰了,估摸着等戏唱完了,天色也黑了,今日是不能领你到翊坤宫里去了。你明日早些来,在小佛堂替姐姐上柱香。” “我正惦记着这事儿呢。” 说了好大一通话,暮雪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捧了茶细细饮。将茶盏递回给宫女的时候,余光不经意间瞟见了三公主。 热闹的人群之中,她独自一个人坐着,也合群着微笑。旁边坐着德妃。看戏看到精彩处。三公主轻轻叹了一声“好”。扭个头想和德妃说话,或许是想称赞这个戏子唱腔不错吧。 只不过恰好五公主正从皇太后那边走过来,德妃瞧见亲生女儿,脸上的笑容更真心了几分,注意力都在那边。 于是三公主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很识趣的没有打扰。似乎是怕尴尬,她拿帕子微微遮了遮嘴,然后放下,若无其事的继续坐着,静静看着戏。 她看戏,暮雪看她。 犹豫了一瞬。暮雪同宜妃打了个招呼,缓缓走向三公主。 宜妃嗑着瓜子,瞧着暮雪的背影,很欣慰的笑了笑。 这孩子这几年实在是大有长进,当真走出来了。人在自个儿痛苦的时候,是无暇他顾的,很难有精力再分给身旁的人。宜妃自己早年间也是如此,因为失去姐姐,隔了两年又失去了幼子,又要侍奉万岁爷,实在顾不上这个外甥女。后来逐渐缓过来了,方才有心照顾她。 一如现在的四公主待三公主。 三公主一双温柔的眼睛仍静静地望着戏台,很热闹,可是这热闹似乎与她的关系也并不很大。离宫多年,终于回到宫中,褪去了喜悦,剩余的更多是茫然。 虽然身边坐的都是亲人,但是能够真心往来的,或者说期盼着她回来的,似乎寥寥无几呢。 “今天这戏可唱的真热闹,是不是?”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三公主偏过头去,原来是四妹妹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旁。 三公主腼腆笑了笑:“是呀,这宫里的热闹确实不比外边,我都有些忘了。草原上可没有这样的戏班子唱戏,你应该也明白?” 暮雪点点头:“我懂,虽然说有些时候草原上也是极其热闹的,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安静。我们这样的算是有身份,身边还有些伺候的人,总能说说话。有些牧民,尤其是住得远的,可能方圆十里就他一户人家,那真的如同住在广寒宫一样。三姐姐如今吃惯了奶豆腐么?我刚开始吃的时候,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呢。” “是,刚开始确实觉得怪,后来学着他们当地人的做法,切成薄片,用小火煎了,沾着蜜吃,慢慢地竟然也有些滋味……” 她们两人原本在宫中境遇就有相似之处,又都是抚蒙去往草原上住过一段时间,话匣子一开便有许多可聊。 一直到戏班子唱完了,还惺惺相惜。 暮雪瞧了瞧天色,道:“三姐姐若不嫌弃,今日不如到我那里住?我那还有些好玩的好吃的,可以给姐姐尝尝。” “这……是不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姐妹夜谈,说起来很难有这样的机会呢。” 三公主被这样一劝,也有些心动,回去说不定还要受额驸的气,倒不如跟着四妹妹一道,心情也好些。 第100章 于是两人结伴出了宫。 邀请姐妹来家里过夜,这也是穿越以来的头一回,暮雪十分兴奋,献宝一样翻出些好玩的好吃的。 她甚至特意要膳房去做炸鸡,把鸡腿肉、鸡翅等等裹了面粉,用宽油炸。可乐是难以弄出来了,便用桂花米酒替代。只可惜归化城种的马铃薯还未大丰收,不能做薯条吃。只好留到下次。 内殿里点燃了许多蜡烛,食桌上一盘香喷喷、金灿灿的炸 春鈤 鸡,还有两壶糯米酒。 姐妹两个把酒吃炸鸡,谈天谈地。 或许是知道给太后过完圣寿节,两人又将天各一方,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见,有些心里话也敢说出口,颇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 三公主吃了一盏桂花酒,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四妹妹,我觉得我很坏。” “这怎么说?你明明很好,很温柔。” “可是——我偷偷告诉你,之前在皇太后宫中,大家都给五公主道喜的时候,我竟然觉得很嫉妒。” 三公主喃喃道:“比起恭喜,我当下立刻生出的念头是——凭什么她不用去抚蒙?我才知道,原来公主并不是一定都要去抚蒙的呀。” “皇祖母和汗阿玛千挑万选,为她选中了佟家。呵,亲上加亲,国舅爷家绝对不会亏待她。之后,皇祖母也肯定会时常招她进宫陪伴,就同未出嫁时一个样。凭什么她就这样命好呢!” 三公主把酒杯放下,落下一滴泪:“你说,我是不是很坏,竟然妒忌自己的妹妹。我不该这样的,是不是。” 暮雪给她满上一杯酒:“若这么说,我也有点坏呢。”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双双噗嗤笑出声来,含泪而笑。 “干杯。” 暮雪把酒杯与她的酒杯碰了一下,仰头饮尽。 “五公主只是格外幸运些,像你说的命好。”暮雪手托腮道。 是真的命好啊,现在被皇太后宠着,康熙皇帝待这个女儿也很好。她还是德妃所生,与四阿哥一母同胞,想想就知道等到新皇登基,依然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是有这样的幸运儿。 “不过其实我俩抚蒙与否,跟她是否抚蒙还是留京一点关系都没有。”暮雪道,“之所以会有些妒忌,不过是我俩都被命推着走向草原。” 三公主苦涩道:“是啊,我们就是这个命。唉,我还是多做些佛事,修一个跟五公主一样命好的来世。” “我却不想再等了。” 暮雪抬起头来,清迥一双眼,跃动着烛影的火光。 “我管他什么命,老天爷强加于我的这一切,我认了,可是未来如何,由我掌控。” 被抛到遥远的边地又如何,荒漠之上,她定会建筑属于自己的繁华之城。 第89章 遥寄相思 三公主听了这话,微微一怔,…… 三公主听了这话, 微微一怔,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咱们到底是女儿家, 该以柔顺为先。你这性子倘若太过要强,我怕反对你不好。” 暮雪微笑了一下, 低头吃了一口酒,也不欲与她在这件事上多纠缠。左右每个人的出身背景不同, 各有各的想法。三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没得为了个争执起来,伤姐妹和气。 她于是把话题移开, 说些草原上的风景之类的,三公主也从善如流, 讲些其他事情。 不知不觉,听见自鸣钟当当敲了几下, 是深夜了。 姐妹二人各自梳洗、换了寝衣,相伴睡下。暮雪嗅见她身上淡淡的佛香气息,倒想起了宜妃的小佛堂。 第二天进宫, 她给仙去的郭贵人上完香,隔着袅袅白烟望菩萨。 末了,给宜妃和三公主祷告祈求平安。 五公主的下降, 因皇太后从自己私库中拿了些银帛补贴, 嫁的又是京城的佟家、佟家也慷慨地铺张一番,因此格外盛大。 暮雪身穿吉服,同其他内外命妇一道,微笑着观礼。 她特意将从前五公主所赠的那支翠玉簪戴在鬓边,簪头雕刻成青鸟的模样, 水头很好,阳光一照,温润若春水。 殿中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各式各样忙着。 五公主同谁都能言笑晏晏地说上话,亲朋好友虽多,她却不会冷落一个。 暮雪走进来,她瞧见暮雪鬓边的翠玉簪,眼睛一亮,笑着执起暮雪的手,道:“四姐姐竟然珍藏着,戴着真漂亮。” 暮雪也笑:“今日最漂亮的自然是你这个新娘子。” 五公主拉着她的手,轻轻晃动。“依我看,大家都漂漂亮亮的。我又不是小气的新娘子,单许自己最好看。”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轻轻笑起来。 新娘子照例要开脸,特意选了儿女双全、幸福美满的老福晋替五公主开脸。 只是那绞脸的棉线,在脸上拉扯的时候,着实有些痛楚。 这位“齐全人”老福晋已经有了年岁,眼睛看不大清楚,动作难免有些不利落。暮雪离得近,瞧见五公主绞脸时把手悄悄攥了攥帕子,知道她是疼,但没说口。 终于等到开脸梳洗完,暮雪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让这老福晋亲些,我瞧着都疼。” 五公主低声说:“老福晋这样的年纪,替我受累。我要是喊疼,惊动了外祖母,岂不是不好。四姐姐放心,其实也没有很疼。” 她仰起的小脸仍带点婴儿肥,因为眼间距生得略宽些,有一种天真浪漫感。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怨不得皇太后等长辈都格外爱她。 暮雪笑一笑,往她手中递过去玉如意,诚心诚意祝愿:“愿五妹妹琴瑟和鸣、福寿满堂。” 那柄玉如意她握的久了,虽是寒凉的玉石,也带着些温度。五公主笑盈盈接过,道:“四姐姐也是。” 礼乐声起,众人簇拥着五公主出殿门。许多盏绛红纱绛高高挑在竹竿上,在夜色里照出一条光亮的道。 京城里,五公主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一年了,一切安顿妥当,只等着她过去。 暮雪随着皇亲国戚一道往五公主府,在前院瞧见了那佟家的额驸,也称得上一表人才。喜歌声欢庆,两位新人共饮合卺酒,端的是一段佳话。 她也吃了几杯酒,昏昏沉沉的,坐着轿子回去。 今天有明亮的月光,洒在庭前石阶上。 暮雪下轿时望见那轮月亮,驻足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草原上今夜有没有月亮,她想。 难得来京一趟,行程排的满满当当。内务府、理藩院等衙门,暮雪私下邀了尚书夫妇一起赏花,实则是隐晦示好,拉拢关系。 能混到这个官职,都是人尖子,不用多言就明白意思。闻弦知雅意,一派和和气气,口口声声尊敬着她,说有事要差遣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场面客套话,暮雪听着一笑而过。她明白,光有面子情是不够的,今日的言笑晏晏也如同水上浮萍一般,或许遇到风雨、立刻就散了。 暮雪端着茶盏,同理藩院尚书之妻道:“咱们妇道人家手里,总想攥着些钱,方才心安。只可惜我常年居住在塞外,那边的样子你是知道的,有些时候隔好些几百里都没有人烟。银子也不比牛羊好使,纵有一些银子也没处打理去。原先还为这个苦恼过一阵子。可近来却发现了一条门路。说起来还要感谢理藩院尚书成人之美。” “公主说笑了。我家那位不过是按章办事而已,说来惭愧,您从前到漠北也没帮上什么忙。现在说起什么感谢,倒让我们惭愧。”理藩院尚书之妻忙说。 暮雪笑了笑:“原是饶了一层,你不知道,我讲给你听。在漠北,倒有一家新生的商号,名唤大盛魁。这不自从平定准噶尔之后,漠北台吉王公同其他蒙古台吉王公一样,都要来京城值年。他们那掌柜便求到我面前,说正好一桩好生意,便如同开设当铺一样,方便,也不用操心,只等着收利。就是帮着那些台吉王公来京城,诸事都帮他们料理妥当,收些辛苦费。结果,所获之利倒真不少。” 理藩院尚书之妻听到这里,心里有些明白了。 值年这一事本就与理藩院息息相关,可以说她丈夫正是这桩生意顶头的官面人,难怪公主说话客气。 不过,能让堂堂公主情愿从中说和,那么这个什么大盛魁,一定有两把刷子。至少在银钱回报上,是能些期待的。 理藩院尚书之妻叹道:“能让公主这么说,那掌柜一定利落,前景也好。” “是呢,”暮雪道,“或许是我多想,但你们若有余钱投在这大盛魁,他们掌柜心安,你们也可不费力的得些利钱。若有意,可使人找那个大盛魁掌柜谈去。” 第101章 暮雪点到为止讲了两句,便不提了。那理藩院尚书之妻自然是一回到府中,就同丈夫说了这事。 隔日,大盛魁的掌柜,随着她一起进京的王相卿跪在堂前禀告,声音里满是喜气:“那理藩院尚书夫妇果真投了钱。” “这个面子总会给我的。”暮雪道,“不过能不能把这点面子 cr ,转化他们真的离不开、无法不心动的实利,就要看你了。” “奴才一定全心全意将事情办好,绝不丢您的脸!” 王相卿忙表忠心。 此后暮雪也依葫芦画瓢给自家产业拉来了一些新股东。譬如四阿哥五阿哥,就同意入资她的当铺银号来。毕竟,她的当铺盈利能力,就是放在京城这些皇当官当中,也是很可观且名列前茅的。 此举不过是想用利益真正将这些人捆绑起来,只有她的生意好坏,会切身实地影响到这几个达官贵人,他们方才能真正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套句后世的流行话,能永恒的只有利益。 一回府,伍嬷嬷就迎上前来,满脸堆笑的禀告:“公主,额驸那边寄信来了。哎呦,原是应该早些寄到的,说是额驸一回到库伦,就给您寄信了。只是消息往来不方便,他们以为您在归化城,于是先跑了一趟归化城,听说不在,然后才绕道一路送到京城来,可就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过好在还是送到了。” 暮雪愣了一下,点点头:“知道了。” 将其他杂事吩咐妥当,她自己拿了信笺进到寝宫,屏退众人,独自拿了一把小银刀,将信匣四周的封条拆封。 信匣打开,紫檀匣子里,静静躺着许多信。都令暮雪有些糊涂了,哪里来的如此多的信? 她拆开最上面的一封,瞧见落款年月,竟然是她与多尔济分别的次日。 “吾妻暮雪,明明才离开你六个时辰,我却觉得已经过去几年了一样……” 他所写的都是些平白无实、毫无文采的话,甚至连字迹都没有那么完美——担心暮雪读起来困难,他是用汉字写的信。因此很明显的,能顺着信笺落款时间的推进,瞧出写字人的书法进步,从张牙舞爪到渐渐有些行书的意思。 他那个性子,约摸着是写废了几张纸,揉成一团丢掉,然后又再写吧? 想到多尔济在大帐中,握着狼毫笔因为写字而为难的模样,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着时候又想,倘若此时此刻多尔济在身边,瞧见了她这样笑,大概又要挑一挑眉,一脸“我很荣幸的神情”。 “不错,我写个字都能逗公主笑,公主实在是太喜欢我了。” 暮雪含着笑,一封信一封信看过去。 其实每封信都不太长,多尔济有一种写随笔的感觉,记下他所见着的令他印象深刻的事,譬如在回程途中瞧见的大漠浑圆的落日,月光一泻千里的草原,回到库伦后,热热闹闹的敖包祭祀与那达慕大会。 拆到最后一封,先滚落出两朵干花来。 暮雪将那淡黄的干花放在掌心端倪,认出来了,是金莲花。当年初嫁旅途中,多尔济曾在月夜草原涉过流水,为她采来的那一种。而后又在她的大帐旁边种了一片。 她捏着一朵金莲花凑在鼻下嗅了嗅,隔着遥远的距离以及逝去的时间,这金莲花早就没有了香气。不然,应该是能嗅见淡淡的清香的。 把金莲花放下,暮雪摊平信纸去读。 这最后一封信,字数尤其少。 “我将漠北开得最好的两朵金莲花送给你,我的公主。你过得好吗?我很想你。” 第90章 往事如烟 月光从小轩窗照进来,投在地…… 月光从小轩窗照进来, 投在地上,一片清辉。 暮雪把信笺吻了吻,铺纸研墨, 将她的思念写在纸上。 见字如面。 她将庭间桂花挑了一枝折下,用小香包盛着, 同样封在信匣中,着人速速给库伦送去。 十月, 太后圣寿节。 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康熙皇帝亲自领着妃嫔、阿哥、公主, 给皇太后祝寿。 “恭祝母后皇太后圣寿无疆!” 祝贺声如潮水漫过大殿。暮雪一身吉服,混在人群之中, 为太后拜寿。 如此声响,实在令人震撼。暮雪抬眸间, 瞧着宝座上慈祥微笑的皇太后,也有些感慨。 仁宪皇太后, 这一位从草原来的女子,当世最尊贵的女子,放在历史长河中, 似乎泯然众人。 若不是穿越了一遭,暮雪对仁宪皇太后也不会有什么印象。或许是因为,她身边人的故事, 都如此夺目璀璨, 赫赫有名的孝庄,哀婉动人的董鄂妃,倒衬得她没有什么传奇光彩。 可是这样一个女子,在宫中的位置是不可撼动的。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同孝庄一样,在皇帝年幼时料理宫务乃至政事、不声不响间, 她的懿旨分量之重,有如皇帝谕旨。 就连暮雪抚蒙的亲事,也是康熙皇帝问过仁宪皇太后方才定下的。 可见实比名更重要。暮雪垂下眼帘,心里这样想着。 朝见之后,寿礼依次献上。康熙皇帝手写一篇万寿无疆赋,并许多礼物一齐送上。 目不暇接的各色珍奇异宝,礼官拖长了声调唱喏着。 她毕竟有了年纪,精力不很充沛。除去最开始的皇帝、太子等人进献的寿礼,宝座上的太后渐渐有些漫不经心,只是点头微笑。 日光照在大殿前的汉白玉阑干上,灰蒙蒙的砖,一点杂草也没有。那孩提时代曾经常常嗅见的青草的淡淡气息,已经是很遥远的事。 她是十三岁时,从草原来到这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的。堂姑姑由皇后被废为静妃,在朝臣与皇帝、太后的争论后,她和妹妹淑慧妃坐上勒勒车,懵懵懂懂的往京城来。 进了京城,又进紫禁城。在日暮时分的宫室,她与那位因善妒无能被废的堂姑姑打了一个照面。 很漂亮的一个女子,丹凤眼微微上挑,傲气凌人。静妃全然和她的封号是两种不同的性格。她看见自己,冷笑道:“看我不好糊弄,就从草原上又接了个小的。”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站在那里,垂着头看着地上的金砖。 静妃细细打量了一番,抿嘴笑:“你没有我漂亮,看起来也笨笨的。喂——小侄女,我记得你是叫娜木钟?” 娜木钟点头。 静妃捏着她下巴,强要她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又皱起眉头:“不过,你要小心点,他们很会欺负人。” “……多谢娘娘提醒。” “别叫我娘娘,我不当娘娘了。”静妃松开手,转身坐在交椅上,把脚翘着说,“等避了这一阵的风头,我就回家去,回我的草原。哼,这狗屁地方我才不想呆呢。” “可是,这琉璃瓦和红墙还挺好看的。”娜木钟慢吞吞说。 “你喜欢啊,那你就有福气了,能看一辈子呢。” 一晃眼,她在宫中所待的时间,竟然已经是草原上的三倍有余。 起初是兴奋的,十三岁的女孩子,坐在凤座上,仰受内外命妇叩拜,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即便如此,她到底谨记着静妃被废的前车之鉴,绝不多说什么话,多做什么事。 可是她的丈夫觉得,“这个是老实了,可未免太老实了一点,无趣。”她听说了这句话,心里像给针刺了一下。 顺治皇帝宠爱的是另一个女人,董鄂氏,一个如水一般温柔的人。她其实刚开始不大喜欢董鄂妃,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太柔太细、风声大一点都听不清,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歪歪斜斜,一点都不爽利,总之横竖都看不顺眼,哪哪儿都是毛病。 当然,这里头可能还是有一点嫉妒的因素作祟。 春鈤 董鄂妃却待她很好。董鄂妃比她大几岁,虽然名义上是后与妃,她待自己也恭恭敬敬的。可董鄂妃投过来的目光,却有一种对家中幼妹的感觉。 有一回,她生了重病,病得很厉害,听说宫里都备下了棺椁。 病的不只是身子,也是心。那时她为了一些缘故,终于与顺治皇帝大吵起来,顺治皇帝摔碎了一只明黄御用瓷碗,粉碎。 与瓷碗破碎之声同时响起的,是他的咆哮: “你也不配做皇后,我要废了你!” 废了你。 这三个字即使是在病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时候,也在她脑海里回荡着、咆哮着。 静妃被废之后,静妃的父亲吴克善亲王使尽浑身解数,硬是把女儿从宫里接了出来,带着她返回草原,虽不免要隐姓埋名,到底是能在草原上过她喜欢的日子。 第102章 然而她的父亲,只是科尔沁镇国公,大抵是没有这个能耐,做不到的。 她蜷缩着睡在那里,一时冷一时热,脸上的不知道是汗是泪,喃喃地喊“额吉”。 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将她抱住,额头上多了一方毛巾,温柔妥帖的敷着。 是来侍疾的董鄂妃。她把她搂在怀里,用不太熟练的蒙语道:“没事的,娜木钟,会好的。” 然后董鄂妃像哄孩子睡觉一样唱起来南方的小调,她听不懂什么意思,但那曲调的悠长却渐渐让她安定下来。 据说在此之前,董鄂妃还长跪求顺治皇帝不要废后,娜木钟因病着没瞧见。 一连五天,董鄂妃都衣不解带的为她侍疾。清醒一点时,董鄂妃会讲些小故事给她听、权当解闷。娜木钟拉着她的胳膊,开始喊她姐姐,不合规矩,但乐意。 等到病好了,她就真像在宫里多了一个姐姐一样。 也有宫女偷偷告诉她,说董鄂妃是在故意收买人心,在您面前装作这样,要您放松警惕。如果阖宫上下谁不称赞她贤,没有皇后之名倒有皇后之实。 娜木钟没回答,静了好久才说:“她若能真一直装下去,那和真的有什么差别。” 在这宫里,真真假假,谁清楚?至少在病中所感知的那一份温度,是真的 只是这样好的女子,偏偏红颜薄命。 娜木钟氏亲眼瞧着董鄂妃在两年之内,迅速枯萎的。她先是怀胎十月生了皇四子,生产时吃了一番苦头,好不容易同皇帝一起为新生皇子高兴了一阵,第三个月时,皇四子就夭折了。 再往后,短短的时间里,董鄂妃的阿玛、哥哥,也接连去世。 董鄂妃一病不起。 娜木钟去瞧她,她苍白着一张脸,还是坚持请安。弄得娜木钟都有些生气,不过看着她憔悴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们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董鄂妃卧在塌上,娜木钟坐在塌边。好一会儿,董鄂妃忽然说:“我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娜木钟抿着唇:“你不怕吗?” “有一点,”董鄂妃微笑了一下,“但想着很快就能见到我额娘、阿玛、哥哥和我的孩子,就不怕了。” 她的目光温柔的看着娜木钟:“皇后娘娘,请好好保重,您的福气还长着呢,不要再同万岁爷和太后有冲突了,对你不好。” 在董鄂妃的葬礼上,娜木钟哭得格外伤心。后来顺治皇帝亡故,都没有伤心到那个程度。 再往后,她越发从容,学着董鄂妃、学着孝庄太后的行事,处理宫务,越发得心应手。 而后又过了许多年,发生了许多事。在皇帝生母佟氏和孝庄文皇太后去世后,她乃是后宫中最尊贵之人。 没有人再喊她娜木钟了,都是恭恭敬敬的称太后。 “太后,科尔沁献寿礼白马一匹。” 仁宪太后微微睁开眼,从往事里回神。“白马么?我小时候也有一匹白马呢。” 那时年纪小,无拘无束,她最爱骑着白马漫无目的的跃过草原,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就是瞎跑。 她对这一件寿礼微微有些兴趣,等待所有贺礼进献完毕后,命人将马牵过来瞧瞧。 外命妇已经按规矩退下,能随着仁宪太后回到宁寿宫小聚的,都是些亲近的妃嫔、皇子福晋公主。 大家言笑晏晏陪着,都希望讨她欢喜。 等了一会儿,白马牵来了。通体雪白,鬃毛在日光下泛着光。 仁宪太后瞧了一会儿,试图将其与记忆中的白马对比,却已经忘了白马的样子。 从前的白马早就死了几十年了,骑白马的少女鬓边早生白发,红颜不在。 她上前,轻轻抚摸白马的鬃毛。 “是一匹好马,可惜我现在不大能骑了。” 仁宪太后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公主们,唤道:“四公主。” 暮雪正隐在人群中,忽然听见太后喊她,有些讶然地上前。 仁宪太后道:“你现在马术好些了吗?” “应该有些长进。” “试试。” 暮雪一愣,还是依言翻身上马,动作很利落。 仁宪太后笑起来,这个孙女如今真有点样子了。“听说你的公主府要建成了。” “是,内务府来报,快建好了。” “那么,你之后可以骑着这匹马儿慢慢回去,就当是给你的贺礼。” 暮雪一愣,下马后谢恩。 仁宪太后轻声对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是如今公主中,嫁的最远的一个,正巧赶上了,没办法。但我很高兴,你没有继续消沉下去。你的福气还很长。” 第91章 惊闻 寿宴的热闹持续到夜里,快到宫门…… 寿宴的热闹持续到夜里, 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众人方散了。 月薄云浓的深秋夜,暮雪坐在翠盖车上, 裹着绣毯,穿过长长的宫门出来, 已经听得吩咐的太监把马儿赶着跟在行驾后头,马蹄缓缓踩在砖石上, 踢踏踢踏响。 暮雪想了一阵,猜测着太后的意思。 大概有些宽慰的成分在?毕竟刚巧赶上了五公主的婚礼, 一个远嫁,一个守在亲人身边, 担心她多想多思,甚至妒恨五公主也是常理。 不过——暮雪把绣毯往身上搂了搂, 她已经不需要了。 若是换做更早的时候,能得到祖母这样的照顾会更感动些。只是人和人之间相处的情分, 也看契机,过了那个点,可能全然是两样的效果。这点她认清楚了。这份祖孙情总之是比不上太后与五公主之间的醇厚, 能够彼此客客气气的,偶尔有牵挂,就很好了。 交际逢迎那么久, 实在累人。暮雪一觉睡了许久, 次日醒来时,早已天明。 阴天,屋子里暗淡淡的,荣儿张罗着小丫鬟把能拉起来的帘子全都挂起来,还是有些暗。 “就这样吧, ”暮雪道,“本来就是深秋了,那个门口的厚帘子还真拿不下来,不然风灌进来可冷了。” “公主说的是,”荣儿过来扶着她在铺了绣毡的炕上坐定,“这天见着一天比一天凉,咱们是在京中过年吗?” 暮雪思量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回归化去,公主府已经建好了,新宅子过新年,也是好事。” 荣儿笑了笑:“还有呢,公主不是命额驸到归化公主府过年?” “你这小妮子,如今还和我取笑了。”暮雪也笑了。 荣儿笑着从旁边侍女手中的托盘里取下几样点心,摆在黄花梨小炕桌上。她就是知道公主的性子,方才敢的。虽是寿宴热闹繁华,公主又得了赏,可瞧着面色并不很开心。她于是故意拿额驸说事,果真有效。 抛开其他不谈,但额驸这个人,能让公主展颜,也是不错的。 荣儿笑吟吟道:“奴才知错,那么我就同嬷嬷们说,要准备起来。” 暮雪随手拿了一枚枣泥山楂饼吃,点头:“行,该整理的东西都整理好。” 伺候完公主用膳,见外头的管事如云起等来回事,荣儿吩咐其余侍女好生在外头照看着,自己走向府后一排廊庑。 伍嬷嬷正与赵妈妈对着炭火温茶吃,她们陪着公主进宫,不知道磕了多少头,蒙公主怜惜,放两日假,正好歇息会儿。此刻见着荣儿,问:“怎么过来了,公主那边谁伺候呢?” “春燕守着呢,刚刚云姑姑来回话,没得一时半会不会叫人伺候。”荣儿道,“公主说不日便返归化,今年还是在新落成的公主府过年。我特意与两位说一声。” 赵妈妈算了算时间:“那确实要赶快准备起来了。再晚一些,落了大雪,路就难走了。” “还好啦,幸亏是归化,好歹大半道都是官道,便是落了雪也能走。”伍嬷嬷道,“要是跑到库伦去,那个沙漠和戈壁,我是真的阿弥陀佛。” 她追问道:“可说了什么时候回去?” “未曾,总要过两日。”荣儿答。 赵妈妈笑着向伍嬷嬷道:“我还以为你不舍得走呢。” 当时初次跟着公主远行,伍嬷嬷虽嘴上不说,但眼睛 也哭肿了两天。 “呵,此一时彼一时,”伍嬷嬷道,“我家人还都在归化那边呢。正好回去过年。” 嬷嬷爹在那里帮着盯梢,防止建府有什么疏漏。 荣儿在小凳上坐下来:“那边公主府,咱们住的地方是怎么个样子?” 第103章 他们这些底下人都挺期待的,终于不用住帐篷了! 赵妈妈道:“公主之前特意吩咐了。府后和府左都留了位置建庑房,像你这样的一等女子,一个人一间。二等往下四人一间。府右一条街也特意让平整了土地,之后方便再建房。” 说到这个,伍嬷嬷插话道:“那府右建房的银子,用的是公主自个儿的私帛,偏偏也是比照京城这边的规制来的,耗费不少。哼,我回头要好好跟秋华讲讲,让他们陪嫁户也知晓。放在外头这样的屋子要建成也是不容易的。现在至于少许银,相当于白送一样。”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天色,荣儿回到正殿去伺候,时间掐得正好。里边刚刚谈完事。 事情应该顺利,公主的神色很轻松。 荣儿奉了一盏温温的蜂蜜桂花绿茶上前,请公主用。 暮雪接过,喝了几口,甜味恰到好处。 “挺好。”她笑眯眯道,“晚上叫北来鲜预备着送来些羊肉锅子,大家都热热闹闹吃一场。” 云起方才告诉她,曹家上折子请求承担办铜事宜,万岁爷准了,将新的额度匀给曹家去办理。 云起趁机也与曹家好好寒暄了一番,约定了更低的旧花样丝绸价格。同时议定,由云起派人跟着协调疏通这次办铜事。 暮雪听了,道:“你办的很好,归化城公主府府左,我给你留了个小院。” 她虽然嘱咐要让手下人都能有瓦遮着头顶,但也不是真的平均主义。房屋大小、规制各有差异,能者居处自然更好。起一个小小的激励作用。 云起立刻谢恩:“谢主子赐宅。” “好啦,也是你应得的。”暮雪道,“不过这次之后,咱们的人还是少跟着曹家去走这个路,做做前后的服务工作就行。” “公主是担心之后铜价恐有变?” “谁知道呢。”暮雪讲,“咱们到底长久不在京城,重心不好放在办铜事上,维持着现有的样子就行。重心还是在漠北商贸以及值年这桩生意上。” “奴才明白了。” “我还有一事,打算做,却不知妥不妥。”暮雪说,“回到归化,仍是地处偏远,纵使我能与汗阿玛书信往来,可到底疏于京城动向。所以,我在想向汗阿玛提议修书一部,记录我朝平定大漠的功劳。你觉得如何。” 云起思量片刻,抚掌道:“修书这事当真妙极了!公主是如何想到的?您到底是女儿身份,不同于阿哥们能直接领差事。可是修书一事,倒没那么忌讳,看似是闲散事,反而可以借此机大有所为。既可掌修史之权柄,与蒙古诸部议定战绩,又可近朝廷之中枢。” 一旦答应了,这本大书的编撰,自当从翰林院派遣人手,由重臣负责。此书一修,少说要四五年功夫方成,且绝对绕不开漠北的公主,如此一来,便不愁身处边地无法与朝廷往来。 云起忍不住道:“实乃大善之举,奴才惶恐,竟然未曾向主子献策如此。” “你肩上挑了许多事,哪能面面俱到。”暮雪道,“我也是整日爱看书,才琢磨着这个念头。” 这次进京,若是能将这事办妥了,那日后来不来都无所谓了。 递了牌子进宫求见汗阿玛。 康熙皇帝日理万机,但看在四公主难得回来一趟的份上,特意空出了午后的时间。 阴雨天气,乾清宫提前点上了灯。 奉茶宫女安静将茶盏摆好,悄无声息退到外间。 康熙皇帝盘坐在临窗炕上,神情惬意,手里拨动着一串念珠:“回去的日子定了?” “是,五日就回去。” 他点了点头:“你出嫁后,倒是很有长进。” “托汗阿玛的福。” 暮雪坐在宫墩儿上,垂着眼眸,很恭敬的模样。 “外头走一趟,倒见识了许多事。好歹也是汗阿玛的女儿,民间都说,虎父无犬女。” 康熙皇帝微笑起来:“很好。你如今很聪慧,在归化待着,朕放心。” “女儿在漠上待了两年,倒有一些感悟,只是不大成熟。” “对阿玛有什么不可说的,你讲,朕保准不笑你。” 暮雪捏着茶盏,笑起来:“仰仗汗阿玛天威,蒙古得以平定,女儿所到部落,都诉说博达格汗的功绩。我特别喜欢听,觉得有荣与共,只是零零散散的,恨听不全。何不编著一部大书,将汗阿玛平定朔漠的来去以及赫赫战功完备的记下来?此书若成,当世可宣于蒙古诸部,宣扬天恩。也可为后世留名留鉴。” 彰显文治武功、青史留名,如此提议让康熙皇帝不自觉拨动了一下念珠。 他心动了。 暮雪察觉到这一点,起身郑重道:“儿臣请修《平定朔漠方志》,使千秋皆知,我大清平定朔漠,是以人心为长城,天命之所归。” “好一个人心为长城,天命之所归。”康熙皇帝大笑起来,以一种很欣慰的目光看着她,“修书之事,确实不错。只是非你一人之力可成,回头我让阁臣与翰林院好好商议一番,拿出个章程。你可帮着瞧一瞧。” 暮雪笑道,“女儿本就是满蒙之桥梁,此书有关蒙古事,义不容辞。”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间梁九功为难的声音:“万岁爷,有紧急军机送至。” 康熙皇帝的笑意消散了,皱一皱眉。“送进来。” 梁九功领着一人捧着奏匣进来。 暮雪见状,识趣起身告退,心里猜测着会是什么事,竟然这样着急。 然而才走到外间,就听见康熙皇帝喊她:“回来。” 还有她的事?暮雪一愣,快步回到殿中。 康熙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将奏章递给她。 暮雪低头,待看清了纸上内容,一双眼霎时睁大。 “土谢图汗亡故了?” 康熙皇帝点头,面无表情地召来待命翰林: “拟旨,土谢图汗部自归附以来,忠心可嘉,兹闻溘逝,深为轸恤。敦多布多尔济系嫡长孙,恭顺勤恪、才具明练,着承袭汗号,为札萨克亲王,统率旧部。” 第92章 风雪归人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多尔济立在灵前, 祷告完毕,为祖父献上一炷香。 喇嘛念经声维持着一种特定的韵律,在这满是梵香的丧帐, 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寒风起,祖父又开始咳嗽, 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同往常一样,病上那么一个秋冬, 到开春就好了。可是终于没能挨到下一个春天来临。 最后那几天,祖父几乎整日都在昏睡, 直到一个初雪降落的日子,他终于清醒过来。 “是什么时候了?” 守在塌前的多尔济猛地抬眸, 见着他竟有力气说话,心下松了一口气:“快到申时了。” “我是问, 什么月份?” “寒月了。” 蒙古历法,正是该宰羊储肉, 酿造奶酒,预备过冬的时候。 “牲畜们如何?” “很好,一切皆如之前一样。” 多尔济上前扶住祖父的手, 帮助他坐正。 土谢图汗却挥了挥手:“没事,我有力气。” 他那浑浊的老眼往帘外看了一眼,那里透进一丝耀眼的光, 通常是雪里才能映照出这样的白的光。 “下雪了?” “昨天夜里开始下的, 今年第一场雪。” 草原上的第一场雪总是来得突然,就像死亡,土谢图汗想。 他坐了一会儿,忽然道:“扶我出去看看。” “您身子骨才好,不好经风。” 多尔济皱了皱眉, 劝说道。 土谢图汗望 向他,这个孙儿正是最好的年华,壮实得像一匹骏马。望着他,却又好像望见了另一个男儿——土谢图汗引以为傲却早已失去的长子。 多尔济继承了他父亲浓密的眉毛,轮廓很像,只是五官有点随他秀气的母亲。 土谢图汗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顶,那头发像黑色小马驹的鬃毛一样浓密。 “呵,这点风,算什么?扶我走走,我想看看草。” “都下雪了,哪里还有草呢?” “你懂什么,不扶我就滚开。” 土谢图汗竟然自己挣扎着要起身。 多尔济无奈,只得与其他侍从一起将厚厚的貂袄与冬帽给土谢图汗穿上,扶着他走出毡帐。 从昏暗的毡帐走出,草原一片洁白,茫茫大地像盖上一层羊毛毡。 这雪光的刺目使土谢图汗不禁眯了眯眼。 第104章 多尔济注意到,扶着祖父哄道:“您看,没有草了吧。回帐去,我给您温奶酒吃。” “胡说。” 土谢图汗挣开他,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即使病了许久,力气依然怕人。 多尔济不备,竟然真给甩开了,然后他看见祖父弯下腰,拂开一片积雪。 积雪之下,有枯黄的草茎,干瘪地贴在地面上。即使如此奄奄一息,但根还活着。等到春天,又会有新的绿色冒出来。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 多尔济作出一副佩服的样子:“您说得对,即使下雪了,草也一直在。” 土谢图汗的脸上显出得意之色:“是这个道理。” 多尔济笑了一下,心里却是悲凉,草可以再绿,人却无再少。 他扶着祖父在原野上缓缓走了一会儿,依着土谢图汗的示意,寻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冬季营地的小山丘。 侍从在雪地上铺了一块红色毛毡,请土谢图汗坐下。多尔济蹲下用手摸了摸毛毡,觉得凉,于是解下自己的皮袄又垫了一层,方才搀扶着祖父缓缓坐下。 此刻已是雪停,远远地可以瞧见有些帐篷生起白烟烘制肉干,风里也带了点肉的鲜香。 或许是被这鲜香引诱,有两只鹰在天际盘旋着,振翅于蓝天最蓝处。 祖孙二人静静望着这雪后的草原,注视着草原上的一切。 静了许久,土谢图汗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也驯过鹰,很大的一只,翅膀展开有这么长。你阿爹那时候年纪小,瞧见那鹰直愣愣俯冲下来,吓得哭起来。” 这个被遗忘很久的记忆突然浮现,连土谢图汗自己都感到惊讶。 多尔济也是一愣,自从父亲去世后,祖父再没有主动和他谈起父亲过去的趣事,他不说,其余人也不敢提。实在是这代表了他们部落一段很痛苦的回忆,像一个伤疤,绝不会自己去碰。 他回过神:“阿爹小时候胆子那么小啊?” “是啊,”土谢图汗哈哈大笑,“我那时候边抱他边骂他,草原上的男儿,看到一只鹰就哭鼻子,简直是小羊羔子。” 多尔济也笑:“按着阿爹的脾气,不会就这样算了。” “是,他啊,那之后硬是逼着自己跟鹰去熬,最后那鹰都能帮着他打猎了。”土谢图汗揉了揉眼,目光打量着茫茫雪原,却找不到焦点。 后来有很多次,他从梦中惊醒,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 那些雄心壮志,那些轻易挑起来的战火,那些燃至整个草原的硝烟,以及那些消散在金戈铁马里的故人。 到最后,只有一片茫茫大雪。 “我对不起你阿爹。”土谢图汗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有些喑哑。 多尔济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他记忆中父亲的面容已经模糊,记得真切的是一双有力的大手把自己举到马背上的感觉。父亲要他替自己护送可汗,拿这话哄他离开。 风渐渐大了,似有再度落雪的征兆。 “好像又要下雪了,我们回去吧。”多尔济道。 土谢图汗摇摇头:“没事,我想多看一眼。”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印,朝多尔济随意一抛。 多尔济接住,对着光一瞧,竟然是土谢图汗的大印。 “祖父?” “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土谢图汗轻声说,“当你不得不打仗时,要打得干脆;当你能够获得和平时,要珍惜。记住,最勇敢的人不是杀人最多的,而是能保护最多人活下来,活得更好的。” 多尔济把大印在手中握紧了,开口声音有些哽咽:“祖父,还不到时候,您多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也好。” 抛开什么爵位汗位,父亲母亲离去后,祖父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 土谢图汗望着他,微笑。 放下了不可一世的威严,消瘦许多的土谢图汗仿佛一个最普通的年迈的牧羊人。 “敦多布多尔济,你会做好的。”他说,“至于我,不要难过,只不过是回到草原的怀抱而已。” “走吧,我们回家。”土谢图汗说。 他们慢慢往回走,雪地上空留两行脚印,等到晚上再下一场雪,就连脚印也不会留下。 临近王帐前,土谢图汗最后一次回首草原。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原。 那时他年纪小,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没有继位成为可汗,每天跟着羊群马群在草原上游荡。那时的天空似乎比现在蓝,草比现在绿,就连风都带着奶的香甜。他会在放牧时躺在草地上,看着白云变幻形状,想象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拥有怎样的未来。 下雪了。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丧事,对于多尔济而言,已经有了经验。老土谢图汗殡天后,他迅速指示众人搭起丧棚,与清廷以及各部落报信。活佛领着一众喇嘛,以连绵的经声送他的哥哥回归长生天。 漠北各路亲朋纷纷赶来,如何安置、如何哭灵,一桩桩一件件事,皆要多尔济操持,忙得人无暇痛苦或伤心。 他只面无表情地安排着各路事宜,迅速憔悴了下来。 老侧妃也帮忙接待些亲朋,瞧见多尔济形容,叹息着:“偏偏只有你一人在这撑着,若是女主人在,也能帮衬你些。” 多尔济冷冷道:“你是在说公主?” 老侧妃听这态度,不敢说了,只把话题囫囵过去,借口要去招待车臣汗来的台吉福晋,连忙在多尔济视线中消失。 车臣汗来的福晋远道而来,鞋袜全湿了,正在火边靠,老侧妃便与其闲聊。 聊着聊着,说起来公主。 “她是敦多布多尔济的妻子,这个场合理应在。若她在,小郡王也无需憔悴成这个样子。”老侧妃道。 “不过,如今大雪封路,确实难走。”那远道而来的福晋想着外头的冰天雪地,感叹道,“就是我们这样常年生活在漠北惯了的,这一路走来都狼狈的跟什么似的。你别说那位小公主了,娇养在宫里的主儿,听说看着身子骨也弱,要她横跨整个雪原过来?真有个好歹,谁担得起责任。” 老侧妃叹了一口气:“唉,怕是小郡王也是这么想的,不敢言而已……” 给她们奉茶的侍女孟根听见,脸都绿了。这个话等公主回来她非要报给公主听不可! 等她退到帐外,看见鹅毛似的大雪,又委屈又难过。一时觉得公主该来,一时又觉得公主不该来。 大雪仍安安静静落下。 天地皆白。 多尔济为祖父上完香,忙完一众事务,从大帐里出来透口气。 仍在下雪 cr ,雪混合着北风剪羊毛一样往人脸上扑。 多尔济叫这冷风一吹,混沌的思绪也稍稍清明些,正欲转身过去,忽然瞥见远处的雪幕中,似乎有一团模糊的小黑点在移动。 顶着这样大的风雪,还有吊唁的丧客?多尔济眯起眼睛,心跳忽然加快。 他快步走到雪中,先是小跑,而后奔跑起来向前,雪落在了睫毛上,也顾不上。 那支队伍终于近了,一个人从车里钻出来,草绿宫缎貂毛披风在雪地中格外醒目。满目皆白,唯有这一点绿意。 是他的公主,他的暮雪,他的春天。 穿过了呼啸整个漠北的风雪,只为他而来。 第93章 继位 多尔济奔过去,长臂一展,将暮雪…… 多尔济奔过去, 长臂一展,将暮雪紧紧拥在怀里。 他用手去拂落在她银貂鼠昭君套上的雪花,瞧见她一张脸冻得通白, 不禁用手捧上去,指尖果真触到一片冰凉。 想到一路会经过的沙漠、雪原, 他语气有些急,道:“你怎么来了?这样大的风雪, 如此莽撞!要是你有个万一,我……我……” 回答他的是一个带着风雪气息的拥抱。 暮雪的声音轻轻柔柔, 却在这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响在他耳畔。 “我来陪你。” 我来陪你。不要孤单不要害怕, 即使祖父走了,你还有我。 多尔济只觉喉咙发紧, 将她拥紧,声音略带哽咽:“真是傻子, 你素日的聪明劲呢,真是的。” 暮雪贴在他怀里:“其实,刚到路上, 有点后悔来着,风雪太大了。可是,我想到你在风雪那头等我, 就还是往前。” 多尔济感动不已, 俯身,将额头紧紧与她的相抵。“我何其有幸,能得公主如此垂青。公主待我如此,我必定千百倍回报你!” “好啦,”暮雪余光瞥见后面有点尴尬的理藩院官吏, 拍了拍多尔济的肩,“我是带着圣旨来的。” 第105章 多尔济松开手,瞧见后边的官吏,又望望暮雪。暮雪微一颔首,他心中便明白了,立刻吩咐亲兵:“将叔爷爷、叔父以及大小台吉都请出来,接旨。” 很快,有身份的台吉们以及漠北其他部来吊唁的贵族皆围了过来。 多尔济站在风中,手按在腰间挎刀上,风将他的毛领吹得飘荡。 暮雪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想来在老可汗去世这段时日,他定然担了许多责任,处理了许多事,迅速成长。如今通身的气质,已然多添了一份沉稳和威严,像一柄已经开刃的刀。 “禀报主子,皆已来齐了。”亲兵向多尔济禀告。 多尔济淡漠地扫了一眼来人,回首望向暮雪,双手抱拳:“土谢图汗部大小台吉皆已到齐,盼听天恩。” 理藩院官员郑重地将装有圣旨的谕匣抱出来。照例,该是由官吏宣读的。可是圣旨才抱出来,公主便十分坦然地将其拿过去。 理藩院官吏瞪大了眼,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公主,他压根无法夺回。旁边曾经到库伦见识过公主行事之风的官吏李文轻声劝他:“小节而已,无妨。” 摆明了公主是要立威,这时自己人冲上去拖后腿?疯了才这样做。李文把那官吏拖到侧边,瞧见一众满脸严肃的台吉,若有所思,说不定公主不怕万难迎风踏雪硬要第一时间赶过来,除了额驸,还有这一重考虑在。 不管怎样,暮雪将圣旨紧握在手中,明黄云纹绫的卷轴,如此耀眼。她双手捧着,微微举高。 “皇帝有旨,土谢图汗部众人听旨。” 多尔济率先屈膝,神情庄重肃穆。其后的部落台吉们随之而跪,黑压压一片。 暮雪用冻僵的手迟缓地将圣旨展开,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土谢图汗部自归附以来,忠心可嘉,兹闻溘逝,深为轸恤。敦多布多尔济系嫡长孙,恭顺勤恪、才具明练,着承袭汗号,为札萨克亲王,统率旧部。” 众人虽早已预料过清廷的旨意,但此时亲耳听见公主以坚定的语调宣读册封多尔济为继任可汗与亲王,其冲击力还是来得更震撼些。 忍不住纷纷将目光都投向了前头那个高大的青年。 二十出头的亲王、可汗,喀尔喀三部之首,实在是过分年轻了一点。 也不知道这个位置是否能坐的妥当?不过,台吉们又瞥一瞥宣读圣旨的四公主。有清廷保驾护航,想来不稳也得稳。 圣旨宣读毕,多尔济领旨谢恩,语气无比坚定:“臣敦多布多尔济领旨谢恩!定不辜负圣恩,克忠职守,忠心不二。” 暮雪将圣旨复又卷起,亲自扶他起来:“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我相信你。” 多尔济抬头望她,目光里满是柔情:“有你陪着,我必定不负所托。”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言语行动也尤为克制。 暮雪将圣旨递给他,多尔济接过,手指微微相触,一触即分。 宣旨毕,暮雪拢了拢斗篷,道:“灵位还在?我给老可汗上柱香。” “在这边。”多尔济吩咐亲卫将圣旨收好,领着路前行。 进入丧棚,刺骨的寒风终于消停了,暮雪接过香,姿态郑重地在灵前拜过。 对于老土谢图汗,虽然来往不多,但从前相识的人如此变成一座棺木,也确实令人难过。 这样的场合,不掉几滴泪是不礼貌的。暮雪在灵前哀悼了一回,丧棚中有许多女眷,见公主如此,忙着起身围过来,一面行礼,一面劝慰,寒暄几句。 在交谈中暮雪得知,老可汗的丧葬之地已经选好,就在祖山上,只等着冰雪消融,春天好走的时候再下葬。本地王公贵族在丧葬方面的礼仪规制倒是与关内贵族差不太多,一些寻常牧民倒还遵循着较为传统的天葬法。只等着盘旋的秃鹫,让尘归尘土归土。 暮雪感慨了一回,又说:“朝廷特意赐下来五千两的丧葬银子,我这一趟全拉来了。又担心光是银子,这个时节在草原上有些东西置办不全,因此自己拿钱,置办了两车香烛纸钱纸扎,都是京城里得道高僧开过光念过经的。正好拿出来,让大家一起给老可汗尽孝。” 于是吩咐侍女先提一些纸扎用具来,也有纸扎金帐,纸扎骏马,纸扎侍从等等,这些白事用具都是从前部落中很少见过的。许多人都凑过来瞧个新奇。 这还不止暮雪还特意备下了丧事回礼,一个个用精美的小荷包装着,里面装着两枚金瓜子,再配上一条丝质哈达,但凡来吊唁之客都能领一份。 人人都道公主思量周全,有孝心。 一直忙碌到深夜,方才终于有空在大帐中静静说一会儿话。 多尔济一进帐就道:“把你的手给我。” “怎么?” 暮雪有些不解,依然把手给他。多尔济将她的手握一握,皱着眉道:“还是如此冰。” 刚才接圣旨的时候,他便发觉了,公主的手指简直一片冰冷。 多尔济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掌心,轻轻揉搓。 暮雪望着两人互相交握的手,感知到他掌心的温度,唇角微微上撇:“还好啦,路上在车里也捧着汤婆子,没有冷的那么厉害。只是下车后刚好被你撞见了。其实没有那么厉害——啊啾。” 话音没落呢,先打了个喷嚏。 这一下,多尔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春鈤 ,立刻将她拉到火盆边取暖,又拿来两张毛毡,将暮雪围得严严实实,严肃道:“这样的严寒天气真冻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说出口的声音有些高,多尔济意识到,立刻后悔了:“我不是,唉,我,你怎么就这样好呢。” 暮雪轻轻靠在他身上:“没事,现在,我们能互相依偎在一处,很好不是吗?” 多尔济伸手想要揽她入怀,结果手一展开,却因为层层毛毯愣是不好动作,一个大粽子似的,如何抱住? 暮雪笑起来,抖落了外边的一层:“都裹成熊了,再这样我要出汗的,多披一层就是了。等会儿荣儿她们就把水烧好了,我用热水泡泡手、泡泡脚也就缓过来了。” 隔了一会儿,荣儿果真领着人端了银盆毛巾过来。她们正欲像往常一样伺候公主,却听见额驸说:“放在那里别动,我来。” 荣儿愣了一愣,看向公主。公主只无奈又带点喜色地笑笑,向她使了个眼色。 看来是让额驸伺候了。荣儿便领着侍女静悄悄退下去。 多尔济不再言语,沉默着将银盆接过,放在矮桌上。银盆里的热气缓缓上升,为灯火所照,白烟渺渺。 他握着她的手,一起浸入温水中,动作格外轻柔,像握着一朵云一样小心翼翼。 仔仔细细地伺候完她洗手,多尔济又将另一盆热水端来,单膝跪地,要帮她脱鞋袜。 暮雪感觉有点别扭:“我来吧。” “我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替她褪去了鞋袜,却瞧见她足间有一块肌肤微微发紫,叹了一口气。 “你这要生冻疮的。” 暮雪下意识将脚要往后藏,脚踝却被大手捉住,他的掌心格外炙热。 “没事的。” 多尔济定定看了她数息,又叹了口气,将她的足浸入温水中。怕水冷,又将旁边一壶热水拎过来,适时很小心添些热水。 帐篷中极其安静,暮雪眼眸低垂,泡着脚,寒意散去后,微微有点痒。 她微微弯下腰,想要去挠。只是手还没触到水面,就被抓住。 “感觉痒了吗?”多尔济问。 “有一点。” “痒也不能抓,越抓越厉害。”多尔济索性拿起帕子将她脚上的水珠擦拭干净。“躺到被窝里。” 暮雪依言缩到被子中,刚刚冻着的时候不觉着什么,此刻泡了热水,反倒是觉得愈发痒起来,忍不住挠了一下。 “啧,怎么这么不乖呢?”多尔济隔着被子按住她,将外衣脱了,掀开被子。 “欸,这不大好吧?”暮雪道。 “想什么呢,我累得都不想动了。”多尔济钻进来,下一瞬,却把她的脚贴在了自己腹部。 “你干吗呀?”暮雪瞪大了眼睛,坐起来看他。 “别动。”多尔济牢牢把她的脚按在怀里。“我替你暖着,也看着你不去挠。好了,睡觉。” 他扭头吹灭了灯。 第94章 密谋 冬夜的大帐,顶窗被毡毯牢牢封住…… 冬夜的大帐, 顶窗被毡毯牢牢封住,灯一熄,再没什么光亮, 伸手不见五指。 愈发真切的是脚那边传来的温度,即使温暖了, 但冻疮处还是痒。 第106章 暮雪因此好一阵没睡着,听见多尔济的声音轻轻响起:“再不要这样冒雪赶来了, 多难受。” “我觉得值。”暮雪望着一片黑暗,说。 当时得了消息, 身边人有劝慰的,说人死不能复生, 便是迟上一月,也无可指摘。 她犹豫过, 最后还是决定动身,只带了赵妈妈、云起、荣儿并几个心腹太监, 匆匆赶路。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有些时刻,倘若她缺席了, 或许从此之后就不同。 瞧见多尔济望见她,什么也不顾似的踏着雪冲过来拥抱她,那一刻暮雪便明白, 为了这一瞬间, 他能记得她十年八年的好。 再说,整个土谢图汗部也能瞧得清清楚楚,她是如何为了老可汗的葬礼长途跋涉而来。 夜色深沉,静了良久,终于又听见多尔济的声音, 诚恳无比。 “暮雪,长生天在上,我的爱与忠诚全然归属于你。” “我知道,我很欢喜。”暮雪坐起来,“好啦,我的脚已经暖和了,你过来,别横着睡了,万一我睡觉踢被子,踢着你就不好了。” 多尔济轻笑一声:“知道了。” 他起身拿来一个汤婆子,垫在被褥末尾,方才与暮雪并枕睡下。 “我其实,有点惶恐。” “没事,你能做得好的,何况,我陪着你。” 夜色中,他们两只手交握着,彼此沉沉睡去。 新的一年,漠北草原迎来了新的主人。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依旧期待春日。虽然老可汗逝世,但五畜礼还是要办的,祈求长生天保佑牲畜兴旺、水草丰美、部落繁荣。主持祭祀者,是新汗王与公主。 今日无雪,难得出了太阳,一片灿烂日光洒在广袤的草原上。远处的三神山,静静地俯视着这片世代游牧的土地。 暮雪换上喀尔喀汗妃该穿着的礼服,出帐时借着日光,望见远处的山峦,有些许不知名的感慨。有传说,成吉思汗就是葬在那片山峦之中。老土谢图汗在停灵期满后,亦会葬在那里。 论理,等到她百年之后,也会长眠在这片山峦。 风景是很好很好的,只是离家过于远了一点。大约没什么故乡人会跑到这地方来在墓前倒一杯酒。 她轻轻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维抛之脑后。反正已经长眠了,也无所谓,重要的还是身前事。 定一定神,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祭坛。 祭坛侧已经站着不少王公台吉,见着她来,纷纷垂下头让路。 人群尽头处,祭坛前,多尔济已经站在那里,手背在身后,微微出神,听见动静,回眸,瞧见是她,唇角浅浅上扬。 在日光中,他向她伸手。 暮雪握住他的手,两人在祭坛前并肩而立。 恢弘的乐声响起,祷祝人吟唱一段古老的祈福词,而后有侍从奉上装有酥油与鲜奶混合的银碗,请新可汗与公主为五畜赐福。 礼典有条不紊进行,一切都很顺利,并无意外,观礼的众人神情也轻松下来。看来长生天保佑着新的一年牲畜兴旺、水草丰美。 人群之中,郡王阿海倒是神色寥寥,把手环抱着,沉默看着这一切。 以他的年纪,看多尔济与暮雪就像看两个孩子,也不知这一对年轻人会把草原引向何方。 他的阿爸,临终前对他的嘱咐,是要好好辅佐新一代汗王。这样的话,阿海不是第一次听,当时兄长在世,阿爸就总提起,你要好好辅佐兄长。 总是这样的,他似乎生下来就是为辅佐别人,是第二号人物。阿海在那一瞬明白了,之前老土谢图汗偶尔隐晦地暗示他也许能够兄终弟及的意思,不过是把他作为一匹狼,督促多尔济这匹幼狼成长得更快。 阿海轻轻一哂,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有一位名叫乌讷楚的台吉悄无声息站到了他身旁:“郡王似乎不大高兴。” 阿海皱一皱眉,冷冷道:“我阿爸死了,该高兴?” 那人被这话噎了一下,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郡王,咱们也是老兄弟了,你这受了气,总不能找我出啊。” 乌讷楚瞥了瞥人群当中的新汗王夫妇,轻声道:“我也觉得,太年轻了些。” 这话倒是合了他意,阿海没有说话,默不作声。 乌讷楚拍拍他的肩膀:“是我刚刚说话没分寸,惹郡王生气了,等会儿我请你喝一杯,权当赔罪。小弟好好陪您聊一聊。” 五畜礼结束,阿海心中正烦闷,索性去和乌讷楚吃酒。 帐篷内,酒肉早已经备好。侍女跪着替两人倒酒,是新酿的马奶酒,味道醇厚。 “行了,把酒放在这,你们都下去吧。”乌讷楚挥了挥手,把人赶下去。 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说话也就轻松些。 阿海以一个很放松的姿势跪坐在毡毯上,仰头吃下一碗酒“还是这样痛快。那个公主带来的什么椅子,现在草原上也时兴起来,我坐着硬邦邦的,就是不舒服。” “是啊。”乌讷楚道,“到底是清廷来的公主,弄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可偏偏敦多布多尔济还那么偏爱她,我看没几年,这枕边风吹着吹着,咱们土谢图汗部也就成了土默特部了。” 阿海闻言,端着马奶酒的手微微一停,并不言语,只是把碗中酒喝得一干二净,喉咙里火辣辣的。 乌讷楚瞧着他的脸色,继续说:“其实 椿日 啊,在我和很多老人的心里,这个汗位,该有更好的人选。草原上的规矩,我们从来是有德者居之,又不是他们汉人学些什么立嫡立长,就是他们满人也原本不信那一套啊。这两年倒是脸一抹装起来了。” 阿海斜眼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为郡王感到委屈啊,你的资历,你的勇猛,放在从前这可汗的位置还用得着说吗?如今敦多布多尔济不就仗着他那个清廷老婆。” 阿海冷笑一声:“你不老实啊,这时候跟我说这些。是真的为我打抱不平?” 他忽然把手猛的在矮桌上一拍,熊一样的力气,“噔”的一声连桌上的酒壶都颤了颤,倾倒出些许马奶酒来。 “老实交代,你到底说这些话是干什么?有谁指使你?” 乌讷楚把心一横:“我看什么?我只不过和一些人一样,看不惯咱们部落一点点的变成清廷的走狗。实话跟你说吧,准噶尔汗国和咱们联络了。他劝我们放下前嫌重新联手,咱们草原人还是一家。” “你跟他们有联系?疯了吧,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阿海把酒碗往桌上一顿。 乌讷楚不以为然地笑了:“郡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我记得您年轻时可是敢单枪匹马冲进敌人堆里的英雄。再说了,咱们从前又不是没有跟他们合作过,从前的卫拉特蒙古是草原上唯一的太阳,什么时候要听其他外族的人来指手画脚?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咱们往日的荣光。” 这话,确实令阿海有一点点心动。在他年轻的时候是跟着老土谢图汗见识过称雄草原的风采的,不像敦多布多尔济这个小子,除去还算安稳的童年之外,之后所体会的就是跟落水狗一样被人撵来撵去,直到最后臣服清廷,借人之势重回故地。 可是……阿海跟着八旗兵打过仗,他们的实力不可小觑,无论是皇帝本人的勇气,运送军粮的到位,亦或者是拿出来的火器。贸然触怒他们,稍不留神就会落到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件事牵扯的众多。我得好好想想。你也不许随便跟别人说。”阿海沉着脸道。 乌讷楚脸上有笑意:“当然应该如此。你若是下定决心,我必定全力支持你。” 他又说:“那公主匆匆赶来,身边也没多少侍卫,不过是几个官吏。其实倒可以借刀杀人,下个什么药让公主病重,最好身故,那么皇帝肯定先治敦多布多尔济的罪。咱们再从中作梗,或者让他也死了,一定激起民愤,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阿海爬起来,仰头又吃了半壶马奶酒,不置可否,径直走出帐篷,进到夜色中去。 上弦月,藏在一堆箱子与草料夹缝的侍女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贵人发觉她在这儿。 如何会这么倒霉呢,不过是想来添点酒而已,偏偏听见了这要命的事。 一直到确认无人注意,她方才溜走了。回到侍女们的帐篷,把被子将自己牢牢蒙住。 “长生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们想要公主死,还想要挑起战争。 侍女浑身颤抖起来,公主……公主从前在草原上时,她也曾受过恩惠的。不提去蹭饭的事,有次她额吉生病,没钱抓药,她哭得嗓子都哑了。 第107章 她的阿爸、兄长,都在上一场战争中死去了,只剩下额吉陪着她,倘若失去了额吉,那么天就塌了。 最后还是公主身边的侍女给了她钱,又让那些陪嫁的医户给她额吉看病。方才渐渐转好了。 夜深了,侍女辗转反侧,其他侍女的呼吸声里,她忽然坐起身,浑身颤抖着,无声无息的落泪。 泪眼迷离中,似乎又瞧见了阿爸和兄长的脸。 侍女把眼泪一抹,轻手轻脚钻出帐篷,没了日光,寒冷的风呼呼地灌进领口,侍女因此打了个颤儿,还是往前走——朝着公主大帐的方向。 第95章 俯首 “你确定他们提到了准噶尔汗国?…… “你确定他们提到了准噶尔汗国?” 侍女伏地叩首, 声音微微颤抖:“这几个字是听得清清楚楚,至于其他的,也不敢再听了。” 大帐中的烛火静静照耀着, 暮雪低头思索片刻,上前亲自扶侍女起来:“你既然投奔了我这儿, 为了你的安危考虑,就不要再回去了, 只管在我的营地住下。荣儿——” 荣儿答应一声。 暮雪吩咐:“将她的母亲一并接来,立刻就去。” 看着荣儿出去安排, 暮雪安慰那个侍女:“多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别怕,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 “公主, 这里不会再有任何战火了,是不是?”侍女的眼睛隐隐带着泪光。 “我会尽我所能。让这里得到和平。”暮雪郑重许诺。 让人安顿好这位报信的侍女, 暮雪冷静地部署了一番,先让她的侍卫立刻警戒起来。并且知会理藩院官员, 让他们立即到离此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待命。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可迅速返回京城通知消息。 赵妈妈难得焦急起来,向前一跪, 劝道:“主子不仅是他们,您这千金之躯方才要速速回避才是。说是那是你所言为真,他们是冲着您来的。还是现在就叫人护送着速速赶回京进去。这样便是闹翻了天便也和咱们没什么关系。” “事情还没有坏到这地步。”暮雪道。 说是有一点点苗头显示多尔济跟这事儿有关, 她此刻早就撒腿跑了。可是依照现在知道的情形, 摆明是个别台吉之举。不然也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第一次跟阿海去接触。 如今也算得上是敌众我寡,我在明,敌在暗,这个时候跑了,反倒落了下乘。 她迅速将事宜吩咐好, 披上斗篷,去寻多尔济。 这两天正好是老汗王祭礼的时候,多尔济作为主祭者需在灵棚守很晚。担心暮雪因此受到影响休息不好,便还是分帐睡。 寻见多尔济,暮雪简明扼要的将此事说了一遍,多尔济的脸色变得凝重:“竟敢与那边勾结。” “你对草原比我熟悉,你觉得会有多少人心里有此想?”暮雪望着他,问。 多尔济眉头紧锁,伸手握住她的手:“公主我以最坦诚的态度告诉你。确实有个别台吉可能依旧追忆着往昔的容光,认不清楚局势。但这绝对是少数人。我的祖父、大喇嘛以及我,对于朝廷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祖父是绝对已经认了命的,临终前只是嘱咐他要保护好部落的人与草原,叔祖父那里也并没有透露任何不满的风声。 “我信你。”暮雪轻轻一笑,“不然我也不会眼巴巴的来问你,早就连夜跑路了。” 多尔济扯了扯嘴角,没有作声:“只是叔父,叔父怎的还掺和到密谈里去,我一直觉得他本性……”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暮雪道,“我以为要快刀斩乱麻,现在就派兵将他围住。再细细审问,看到底有多少人参与此事。” “你说的对。”多尔济立刻将金刀挎上,嘱咐亲卫好生看顾公主,点齐人马,喊上舅舅,立刻要出去捉拿叛徒。 才出了大帐,却忽然听见一片喧哗之声。 许多火把乱乱地照着。 多尔济心一惊,莫非已经让对方提前一步? 周围知情亲兵齐刷刷将刀剑出鞘,神情紧张护卫着他。 “我有事禀报可汗。” 听见阿海的声音惊雷一样在幕城外响起。 多尔济眯了眯眼:“卸甲,带进来。” 阿海赤手空拳走进来,并不是一个人,手里还拽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台吉,正是乌讷楚。阿海把乌讷楚往地上一摔,靴底碾住他后颈:“禀可汗,这畜生私下里勾结贼人,意图谋反,还想说动我跟着他一起发疯。” 那乌讷楚的嘴早就已经被封住,在地上蠕动挣扎,瞧见那么多刀光剑影,如同抖筛一般瑟瑟发抖。 多尔济盯着阿海被熊熊火把映红的脸,阿海和父亲,兄弟俩 椿日 的脸型是有些相似的。 他笑了一声:“叔父是明白人。” 阿海猛踢乌讷楚一脚:“我确实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不假。可也没忘了兄长是怎么死的,更不敢忘了我是这边草原的郡王!兵戈一动,流血的人可就不计其数。什么畜生玩意儿!也配来揣测我的心思。呸!” “可汗忠心耿耿,郡王亦高义,此事不过小人作祟,不足以乱大局。” 夜幕里,柔而坚定的女声格外清晰。 众人回过头去看,公主已由侍女扶着出来,一步步走近。 倒是一句话定了调子,多尔济心里想着,道:“让公主受惊了。” “小事而已,”暮雪瞥了一眼地上的人,道,“不如先将人囚禁起来,严加审问,看到底还有几个人给他相勾结哎。” 这人于是被带下去连夜审问,倒也不是什么很有骨气的,一用心便什么都招了。说的是几月前偶然有人献其金银珠宝,应当是准噶尔汗国有所往来之人。 当即根据供词又捉住了两人。那个给金银珠宝的人倒是早在之前逃去了。据说那人原本留的话是让他们密切注意着喀尔喀的局势,若有机会,便可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清廷。只是乌讷楚心中对于新汗王不满,又见着阿海郡王的神色,自作主张引诱他加入,反倒走漏了风声。 “事情记忆清楚,由我看现在就把人砍了省事。”阿海嚷嚷着要拔刀,被多尔济拦住了,“这几条狗命留着倒还有些用处。” 暮雪颔首:“此等谋逆大罪,当上报朝廷,由朝廷定夺。私下里处决了,反倒招惹不必要的猜疑。” “望公主好好同万岁爷解释解释,我等忠心,天地可鉴。”多尔济朝她拱拱手。 “这个自然,我如今是咱们部落的女主人,自然盼望着,不要有是非发生。” 上奏本之前,暮雪私下里与理藩院官吏交流一番。 “我以为准噶尔汗国战败后已经消停了,为何还有此事?” 理藩院的李文皱眉道:“按理确实如此。当时噶尔丹出兵在外,其侄策妄阿拉布坦投诚朝廷,与王师联手断噶尔丹后路。待噶尔丹身死后,成为新大汗,掌管故地。这两年也算安稳,不曾听闻有逾矩之举。” 准噶尔这一对叔侄的纠葛,倒也是颇为曲折。原本的大汗,是噶尔丹的哥哥,可是死得早,做叔叔的上位,却强娶了侄儿的未婚妻,既有夺位之仇、又有夺妻之恨,可谓血海深仇。最后做侄子的终于欢天喜地见着叔叔穷途末路自尽,并且将其遗骸献给康熙皇帝。 或许是受了准噶尔这对叔侄的启发,乌讷楚觉得在多尔济与阿海之间挑拨离间也是件易事。方才自作主张。 “我到喀尔喀也有三四年,甚少听见准噶尔新可汗的动静,他们如今是做什么?” “之前有听闻说,他们主要是在西经营。” 之前东进被打得狠了,仍是记忆深刻,理藩院之前收到的消息,是这位新大汗一面休养生息,一面磨刀霍霍向西边的小国进发。那西边的地界是大清完全管不着的,只要他不来犯边,谁不稀得管。 毕竟,之前三次大战,所耗费银帛实在是太多了,大清虽然胜了,海一样花出去的银子也是真的。 暮雪听理藩院官吏讲完,心中大致有数。 这次捉拿的几人,虽然搜出财物,可是并没有文书凭证之类的,他们都是口头上的往来交流。如此情境下,也不好扩大去处理。万一过于严苛,激起一些台吉的恐惧,原本不打算有什么,被一吓,脑子不清醒也可能出事。 朝廷知会之后,大概率也不会借此雷厉风行进行打击。 只是这也算是个契机,不好白白放过了。 暮雪思虑了一日,拿定主意,自己写了一封奏本,与理藩院官吏所写奏本、以及多尔济与大喇嘛所写奏本一起,命人快马加鞭送进京。 第108章 此等军国大事,所传讯的速度绝非寻常路途可比,二十日即送到京城。 等到回信返回时,正值送老可汗上山。 冰雪消融,青山重重。 下山路难行,多尔济紧紧握住暮雪的手,提防她摔着。 行到一处山坳,见绿树合围,鸟鸣阵阵,暮雪抬眸望了一会儿。 “怎么了?” 暮雪侧头看他:“这里风景倒好,等到我百年之后,可归葬于此。” 多尔济眉心一动:“好,到那时我们一起长眠于此地。” “也好,黄泉路上也可做个伴。” 返到王帐,听闻朝廷来信,暮雪当即拆开瞧了。 信中说到,准噶尔新汗王献上一批原汗王残部的人头,说是他们暗中作祟,意图破坏草原来之不易的安定。 康熙皇帝要她秉公处理,就事论事。言外之意,还是以大局稳固为主。 不过,他显然也没有全然相信,拨了部分银两,要暮雪尽快按照之前所奏将归化至库伦的全线驿站建成。方便沿线驻军联络以及消息往来。 暮雪向多尔济道:“放心,万岁爷知道你们的忠心,只要处决首恶便可。不过,在行刑前,需将台吉召集起来,咱们吃杯酒叙叙情。” 宴会当日,暮雪与多尔济一左一右端坐金帐之前。 待众人到齐,虽有美酒佳肴,但都心事重重、满面思虑。 与外部落勾结之事,可大可小,一旦新可汗与公主要借机发挥,那么必将人人自危。 众人忧虑间,忽然见两个亲卫抬着一箩筐记满字的纸过来。 公主的声音在上首响起:“这些,是乌讷楚询问之下的口供,以及帐中所搜出来的信件。” 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个遭天杀的不会乱攀扯上其他人吧? 然而公主却道:“此案朝廷已查明,只诛首恶。可汗新登位,当请诸位忠心辅佐,共同维护草原安稳,报效朝廷。” 话音落,她竟然亲自拿了一个火折子,往那装满罪证的箩筐一扔。 火蛇霎那间燃起,攀爬着纸张,很快,就将那些可能随意攀扯上旁人置人于死地的文书付之一炬。 众人目瞪口呆,眼见着所有文书皆被付之一炬,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公主轻轻一笑:“诸位可以放心了吧?” 满座皆静。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正是郡王阿海。他率先走到席面前,跪地叩首:“愿为大汗与公主鹰犬,护卫草原安宁!” 他一动,其余台吉也跟着俯首而拜。声音响彻金帐前这一方天地。 “愿为大汗与公主鹰犬,护卫草原安宁!” 第96章 红脸白脸 该说的该做的皆已完成,暮雪…… 该说的该做的皆已完成, 暮雪向多尔济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敷衍敷衍这些台吉。自己则在一片瞩目中款款离席。 才进公主大帐,暮雪侧着头, 问云起,语气有些不确定:“我刚刚, 气势还是有的吧?” 云起笑道:“主子气势如虹,此番叫他们一干人等既敬佩又畏惧。” 暮雪在楠木交椅上坐定, 道:“只是招数老了些。” “管用就行。古往今来多少事不过都是反反复复登场。” “说得也是。” 暮雪见她恭敬站在一旁,吩咐道:“坐下来说话吧。” 云起这才方坐了。 荣儿领着侍女奉了纯茶过来, 没加奶,方才宴饮上吃了烤羊背等物, 虽鲜美,但此时觉得有些油腻腻的, 用清爽的碧螺春压一压味正好。 吃了半盏茶,暮雪将茶盏往旁边几案一搁, 坐姿放松些。 云起见她举止,知道心情正好,便开口问道:“如今额驸成了大汗, 公主的心意是否有改变?奴才们也好随之应变。” 暮雪垂下眼眸,道:“公主府好不容易建起来了,自然还是以归化为重。等到事项料理得差不多了, 就启程回去。这边当然也不能完全放下, 需来时照旧过来瞧瞧。” “奴才明白了。” “ 椿日 只是,没想到还有准噶尔汗国这么个隐患在。” “福祸相依。”云起压低了声音说,“于主子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暮雪拿眼睛瞧她:“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私下的话, 不妨事。” 云起身子往前倾了倾,道:“既然有隐患,则朝廷就需提防重视,既然要重视,您所处的位置也就愈发重要。” 暮雪没有做声,不过“养寇自重”四个大字已经明晃晃浮现在脑海中。虽然说不一定贴切,但是意思大差不离。 她想了一阵,吩咐云起:“你心里知道这个意思就好。” 云起见她拿定了主意,心里也明白该如何部署诸事,问道:“那么公主是打算多久启程呢?我也好同底下人交代,看如何规划行程才好。” “真要返回归化,估计是夏秋之季了。”暮雪道,“等我做完一件事。” 她思量着道:“另外,王相卿这时候应该领着人带着货物过来了吧?你吩咐他将货物都留着,我有用。” 月牙儿升至中天时,宴席终于结束。 公主离席之后,多尔济也不装了,直接冷脸,好好与台吉们谈了谈心。 他把那一柄象征大汗权威的金刀“嗖”一声出鞘,寒光晃人眼。在座台吉不由得浑身一抖,全都垂下头去,以免对上那鹰一样的目光。 “公主性子好,现在老可汗去世不久,不愿大动干戈,也是给你们积德。”多尔济冷冷道,“可是在我这里却没有什么那么多道理可讲。唯一的道理,就是这个。” 他单手将金刀握住,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将酒倾倒在刀刃上,仿佛从刀刃上流下来的不是酒,反倒是鲜血一般。 多尔济随意拿了一条缎带,将这口金刀里里外外擦拭干净,说道:“这样一把刀,我在我祖父手里的时候曾经斩了不少人。斩人头颅,这刀口难免沾染上血污,血倒也是罢了,最烦的是在刀口上会卡住细微的碎肉,要擦拭起来可麻烦的很。” 他很肆意的拿目光打量了一圈在场众人,勾了勾嘴角:“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想试一试这口刀利不利,那我也不会嫌麻烦。” 于是台吉们也被唤醒了一些回忆,别看这一位青年平常都是爽朗笑着的,尤其是在公主面前,可是当年在战场上却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一个个都恨不得缩成鹌鹑,生怕被他盯上。 见无人吭声,多尔济“哼”一声,将金刀收回刀鞘,旋即道:“今日高兴,来场摔跤助兴。” 他目光一扫,随意指向左侧一位台吉:“你来。” 那人被点到,浑身一颤抖,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出列。 多尔济的亲兵蒙克已经脱了外袍,露出结实的臂膀。这次摔跤,蒙克毫不留情,管他是谁,上去就干。一个背摔,将台吉重重撂倒在地。 亲兵尚且如此勇猛,何况主子? 草原上向来尚武之风强烈,敬佩强者,连番看下来,众人都没话说,只一昧夸赞道:“好一个□□勇士,不愧是可汗帐下亲兵!” 酒也是一碗一碗的仰头饮尽,充分向多尔济表现自己的服从力。 一场宴席,多尔济和公主先礼后兵,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给众台吉好好上了一课。 与云起商谈过后,听到侍女来报,说那边宴席结束,已经换下大礼服的暮雪抬脚往王帐中去。 今夜倒是夜空没有厚厚的云层,能瞧见月亮。 行到幕城,她抬眸望一望这座夜色之中巨大的王帐,现在,王帐的主人是多尔济。 她一路过来,行动上全然没有任何拘束,就连随行侍女太监都是被恭恭敬敬的对待的,比起先土谢图汗在时,境遇更好了许多。 王帐掀起,侍女引路,殷勤道:“公主请往这边。” 进到里间,帘子一挑,便闻一股浓烈的酒气。 暮雪挑了挑眉,怎么,多尔济在她走之后吃了很多酒么? 几个侍从正欲服侍多尔济脱下外袍,也有捧着温水预备服侍洗脸的,然而他却皱着眉挣开,似乎不让人碰。 灯影瞳瞳,他忽然瞥见了暮雪,就不肯移开目光了。 “公主帮我换好不好?” 漠北草原的新主人,对着她发小孩子脾气,不由得让暮雪轻笑起来。 “行了,你们下去准备醒酒汤。” 侍从们领命退下。内帐中终于只剩下他们。 暮雪上前,拉着多尔济坐下,替他解外衣扣子:“堂堂可汗,吃醉了倒像小孩子。” 第109章 外袍才脱下,多尔济突然抓住暮雪的手腕,轻轻一拽。猝不及防,暮雪整个人跌入他怀中。 她立刻回过神:“你装醉!” 多尔济将脸埋在她的颈窝,低低笑了起来:“是又如何?” 他说话的气息拂过她的脖颈,温热湿润,酥酥麻麻:“我喜欢看见你怜惜我的模样。” “你这个人,”暮雪抱怨着,“松开啦,身上都酒气。” “就不。”他甚至加重了点力气,臂膀铁箍一般将她牢牢圈住。 在这种小小的时刻,他是惯会试探边界并且放肆的。 暮雪微笑起来,索性任凭他抱着:“听说,你刚刚的样子很吓人。” “对他们自然是。不凶一点,真把我当什么好糊弄的。”多尔济道。 暮雪轻轻挑了挑他下巴:“那你给我表演一个冷脸看看。” “你爱看这个?” 多尔济松开她些,故意板着脸对着她。不笑的时候,他那硬朗的轮廓在气质方面占了上风,确实显得冷峻。若是换了另一个人,都会感到有点害怕。 可是,暮雪不会。 她拿手指描摹着他的脸,惊叹道:“真的不一样诶。” “哦?那下次我试着对你凶一点。”多尔济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 暮雪笑着把手抽回:“好了,我们好好说话。” 多尔济笑了笑,侧着头看她:“嗯,我听着呢。” “你如今新继承汗位不久,虽然这帮子台吉暂时镇住了,但是还需要各旗牧民皆认识他们的新主人。”暮雪道,“譬如我的汗阿玛,就下江南巡视使当地官绅民众,皆可仰见天恩。我想,也许我们也可以巡视各旗。从北往南都巡视一遍,让各旗牧民喇嘛都知道,谁是他们的新主人。” 多尔济想了想:“确实不错,正好把我的护卫兵全拉出去练一番,也好警告心里有其他想法的人。” “是了,而且我们正好可以借机将各旗之间情况摸通,汗阿玛之前下了旨,命我们快些建起归化至库伦的军台驿站。” 多尔济把手指绕着她头发玩:“嗯,一箭双雕,只是……”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么巡视到南边的旗,你是不是就回归化。” 暮雪回眸望他,抚了抚他的脸庞:“是我们。” “公主府也是我们的新家,巡视完之后,正好能在新家瞧一瞧。” 多尔济凝视着她,忽然笑了:“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新家瞧一瞧。” 他轻轻吻了吻暮雪的额头:“这样也好,之后就算与你分别,我也能想着你在公主府中行动起居的样子。” 譬如,清晨的时候想起她,能想起一些她在寝殿醒来梳妆的样子。中午的时候想起她,可以猜测膳房是否已经为她嗯送上了可口的佳肴。傍晚的 春鈤 时候想起她,就可以想到公主府中接连燃起的灯光,以及在灯火阑珊处微笑着的她。 能够具体揣测什么时候,她应当在做什么?想象她当时的样子,这也是好的。 这语气的惆怅,暮雪听得真真切切,可是他是不会说出要她为他留下来这样的话的。 或许也是知道,就算他开口,她的那颗心也仍然不会改变。 就像她也不会随意开口,命令他与自己一同居住在归化公主府一样。 暮雪凑上去,在他的脸颊吻了吻:“无论如何,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 安抚似的一个吻,轻轻落下,暮雪微微向后,却忽然被多尔济扣住了后脑。他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酒味,一片灼热。他甚至惩罚似的咬了咬她的下唇。 直到要喘不过气来,他才终于愿意放开她,眼里带着笑意。 “我知道的。” 他所爱上的,是草原上空的月亮,月光不会为他永久停留,可月光始终温柔照耀着他。 第97章 巡视诸旗 月落日升,日落月色。五日之…… 月落日升, 日落月色。五日之后,便是预备启程巡幸漠北草原的日子。 天色方晓,草原上新长出的绿草犹带晨露, 王帐之前已然是人马重重。 亲兵侍卫各骑骏马,整理队列, 侍从们穿梭其间,或牵良驹, 或捧器物,忙忙碌碌。 数十面大纛在清风中猎猎招展, 也有象征土谢图汗的黄色镶红边大纛,也有象征公主的鹅黄色大纛——这是暮雪命人特意绣制出来的, 特用以在草原上表明身份的,绣的是一只鸾鸟。 周七娘仰头望见那面绣鸾鸟的大旗, 喃喃道:“公主还真将这面旗做出来了。” 这鸾鸟的图样还是她在草原上时应公主的要求所画,当时只不过是以为是做衣服的修养, 没想到竟然绣在了这样的大纛上,看上去真是威风凛凛。 身后的几位管事、伙计、家仆略有些不安。那个范家的老管事道:“少夫人,咱们是不是先寻人打个招呼, 似乎云起姑姑在呢。” “你说的是。” 周七娘的目光在一众侍从中逡巡,却不见云起的影子。她作为公主倚重之人,忙碌非凡, 如今也不是那么容易寻见了。 瞧了一阵, 周七娘终于瞧见一个眼熟的,开口喊一个圆脸侍女的名字,“吉雅——吉雅”。 那个侍女忽闻有人喊她,疑惑着站定,望过来, 惊喜地笑了:“周先生,你怎么来了。” 前年周七娘在草原上时,除了为公主作画,也在公主学堂里授课,教些简单的丹青。那时候吉雅也在学堂上课,因此喊她先生。 吉雅吩咐着小丫头继续去做事,自己快步走过来:“你一个人来的吗?范少爷呢?我单听说大盛魁的王二疤子来了,没听说你们来,不然早早地寻你去了。” “我带着家人们押货过来的,至于我夫君,他正在京城替公主忙办铜之事,无暇过来,只好我来了。”周七娘握着吉雅的手,轻描淡写道。 其实深究下去,这道理却也没有这么简单。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在范家,因子嗣众多,各方面各有打算。眼见范老爷子身体越发不好了,于是几兄弟连着继续表现。 范毓奇年纪小,原先争不过那些哥哥们,因此被派到漠北的公主身边来。谁知过了两年竟然还大有起色,颇得范老爷子看重,让其他几房心里有想法。听闻范毓奇在京城中办事,无法分身护着货物北上,便有两个哥哥打算派自己的心腹来替换了这一个位置。 周七娘到底跟着范毓奇出门在草原上长了一番见识,知道轻重,于是力排众议,硬是自己领着掌柜伙计,押送着货物过来。正巧在归化城遇见同样要北上的大盛魁,便一同跟着过来。 吉雅听完笑道:“这样正好我们要跟着公主去寻青草原,你也跟着一起去看看,这北边和南边的景致也不一样的,都很好看。周先生见了,一定能画出很美的画。”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隐隐有骚动声,回头去瞧,只见王帐毡帘掀开,都知道是可汗与公主将要出帐来。 吉雅忙拉着周七娘的手向前:“你跟我跪到前头去,等会儿说不定也能和公主请个安。” 两人挤到前排,公主侍女的行列里,片刻之后,瞧见可汗并公主走出王帐,帐外众人齐齐跪倒请安。 早有侍从牵来马,侍奉主子们骑马。 牵到公主身前的这一匹白马,套了个金辔头,是太后所赠的那一匹,正好与之前那匹白马换着骑。 暮雪正要登鞍,忽然瞥见一旁跪着请安的人中多了一个汉女装束打扮的,多看了一眼。 “周七娘?” 周七娘答应一声,抬起头来露出谦顺的眉眼,再拜了一次。“愚妇给公主请安。” “起来吧,”暮雪笑了笑,“家中可还好?” “蒙公主惦记,家中一向安好。” 暮雪点了点头,到底人多不便闲聊,只道:“你就跟着他们一等侍女一起吧,也说说话。” 言罢,她在马上坐定,拉着缰绳向前。 此时朝阳已升起,金灿灿的日光照耀在草原上,草色都显得格外青翠,队伍浩浩荡荡开拔。可汗与公主并辔而行,亲兵紧紧跟随,而后是随从、商队等,所行之处,马蹄阵阵。 周七娘与吉雅共同坐上一辆勒勒车,里边还有两个女孩子,言语间都是一口一个周先生。 被这样口口声声尊敬着,周七娘不自觉的脸上神色就放松了些。回到老家,重新归于后宅的这些日子,周围人只会唤她五少夫人,婆母及妯娌则是叫她老五媳妇。自从出嫁后都是这样叫的,之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此时又听见别人叫她周先生,就觉得被这样称呼着更顺耳一些。 第110章 吉雅挽着她的胳膊,亲亲热热问:“这次回去可好好的陪了陪你的孩子吧?他是不是长高了?长大了好。” “是,长高了好些。”周七娘比划了一个高度,道,“说话说的可好了,会叫娘。我还教他一点蒙语来着。” 谈到孩子,她的语气还是有些淡淡的惆怅。 好久没回家,当乳母牵着孩子出现在她面前时,孩子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小孩子忘性大,他不记得了,不记得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娘亲。 乳母想让她抱抱孩子,便哄着将孩子往前送:“你娘回来了,快让她抱抱。” 可是这孩子只是不情愿。勉强让她抱了一下,立刻拧开来,小兽一样躲到乳母身后去,打量着这个人。 周七娘当时就要落泪了,可是婆母也在,又怕吓着孩子,只是强忍着泪水,拿出了许多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玩意儿,一样一样拿出来逗孩子玩。 就这样哄了两三天。孩子终于渐渐的亲近了她,愿意让她抱着睡觉,也愿意喊娘。 孩子的小手扒拉着她的头发,稚嫩的声音问道:“娘,你之前是到哪里去了?” “娘跟着爹到草原上做生意去了。” “草原大吗?美吗?” “很大很大,一望望不到边。” “那你给我讲讲草原上的事,好不好?” “好呀,娘讲给你听。” 周七娘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讲起了在草原上的见闻,直到这孩子深深睡去。 回到家之后和孩子高高兴兴的相伴了许久,心里只觉得一片幸福。仿佛生活又重回了正轨。 这就是每日给婆母请安,伺候他老人家用饭,照顾孩子,与这里聊些琐碎家常事,比如今年冬天要做几件衣裳之类的。 一切都很好。 只是偶尔有的时候会梦到在草原上,给公主画画,受到她的赞扬;给学生们上课,收获到一些尊敬的目光。 但在梦醒之后,听见孩子甜甜的喊娘,又觉得算了。 真正令她再一次感到痛苦的,并不是又要长久的和孩子分别了。而是当她领着家人伙计又行到这草原上时,忽然发觉,她竟然没有上一次那样的为离开孩子而那样剜心的痛。虽然还是难过,但又夹杂着一丝喜悦。 她因这喜悦而感到有些羞耻。 周七娘抿了抿嘴,把话题引开:“你们这些日子可有继续念书学字学画?” “断断续续的都有学呢。”吉雅道,“我现在都能背下千字文了!” 另一个侍女凑过来问:“先生是否带了笔墨颜料?这次公主出去巡视,一定也能画出很好的画。” “自然是带了的。” 椿日 …… 一路走一路谈天,很快就到了一个旗。 先遣人马早有通传,因此该旗札萨克领着一众章京参领佐领等前来迎接。 见王旗渐近,札萨克快步上前,跪地俯首:“左翼中旗札萨克撒吉,给可汗请安,给公主请安。” “起来吧。” 多尔济勒住缰绳,黑马喷着鼻息停下,吩咐他们起来。翻身下马,却没有径直走向札萨克,反倒是转过身来,向马背上的暮雪伸手,要扶她下马。 暮雪笑了笑,将手握住他温热掌心,借着他的力下了马。 旁边几个章京佐领瞧见,彼此互换了个眼色。札萨克也微笑起来。 看来,可汗是格外尊重这位公主。 不然也犯不着在自己人面前,如此礼遇,以显郑重。 大帐中已备好酒菜。 暮雪与多尔济一同入席,略微寒暄了几句,暮雪看了多尔济一眼,多尔济会意,直接道:“闲言少叙。你将本旗情况说来与我听。” “是,梅伦章京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这是我旗的大致情景……” 暮雪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汇报旗务。去岁牲畜如何,牧草长得怎么样……林林总总,大概就是如此。 一面听着,她一面理清了如今的旗的架构,例如札萨克之下有协理台吉作为二把手帮着处理事宜,管旗章京侧重于执行札萨克命令,相当于管军事与日常行政,而梅伦章京管经济牲畜方面的事情多些。 听多尔济与他们聊完,暮雪看向那位梅伦章京道:“我这次也领了一些商人来,你们旗也难得来商人吧?可以知会牧民们,趁着商人未走,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梅伦章京欣喜道:“那牧民们可会很高兴,这里确实少见着商人。” 不止是牧民高兴,就是在座的几位章京与佐领也眼睛一亮。这草原上商人少见,他们之前只能趁着那达慕等契机才有机会到王庭库伦商业街去采买。 可巧这一回公主竟然把商人带过来了。 说着,招呼佐领立刻去牧民间通传有商人来这一消息。 第98章 商誉 新可汗与公主巡视本旗,还带来了…… 新可汗与公主巡视本旗, 还带来了商队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远远近近的毡包。 小佐领和家仆三人打马匆匆过,瞧见人和毡包, 就短暂停一下。在旷野上瞧见牧羊人,就大声喊道:“有商队来了, 就在敖包那边,你叫你婆娘一起去看看有没有要买的。” 牧羊人抖了抖耳朵, 很敷衍地哼哼了两声。不急着回去,仍不紧不慢地看着羊儿吃草。 照例看到太阳往西偏了许多, 才悠悠赶着羊回去。 牧羊人的妻子诺敏正在毡包前晾衣服,时不时往天际张望, 终于瞧见他,立刻快步跑过来:“听说了吗?来了商队呢, 据说有很多新货物。布和,我们立刻去看看吧。” 看到诺敏的笑脸, 牧羊人布和哼了一声,把旧帽子拿下来扇了扇风:“来商队而已,高兴什么。” 几年前, 也有两个游商从这里过,布和与诺敏也是欢天喜地。 “终于有商人过来了,我们可以换些东西。” 那商人看着很老实, 用带着中原口音的蒙语道:“这里好远啊, 我还有些货物,便宜些卖给你们,我好回家去。” “真的便宜卖吗?” “真的,我不骗你。” 老实商人把货物一样样拿出来:“看,多好的料子, 还有这个白瓷碗多么漂亮!这是贵人们才能用得上的碗呢!” “好好好,真漂亮的红布,真漂亮的碗。” 诺敏拿着红布翻来翻去看,布和小心翼翼摸着白瓷碗,夫妻两对视一眼,立刻说:“这边上我们就是最后一家了,再没有人了(其实是瞎话,往西还有两个毡包)。你便宜点卖给我们。” 老实商人很为难:“这样子啊,那看来只能卖给你们了。” “嗯嗯,你说,最低怎么卖,我的羊都在外面了。”布和非常积极,拉着老实商人到外头看羊,语气里满是骄傲。 “我的羊,又肥又大,养得非常好!” 老实商人眯了眯眼,满意极了:“很好,我就便宜些卖给你,就当交朋友。” 布和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膀:“好朋友!诺敏,把奶豆腐拿出来切给朋友吃。” 最后,布和与诺敏高高兴兴地买下了老实商人的东西。两头羊换了那匹红布,三头羊换了那只瓷碗。 那漂亮的红布做成的衣裳,一下水就把整个木盆给染红了,穿上身两次,就开裂了。 那个白瓷碗倒是瓷碗,只是后来布和到人多的地方去玩,疑心被骗了,别人买瓷碗最多用一头羊。回来很生气,不小心把碗打碎了,裂成两半。 又听见有商人来,布和只是愤愤不平:“上次那个商人笑得那么诚恳,还说是朋友呢,结果呢?卖给我们的是什么破烂东西!” 诺敏叹了口气,显然也想到了上次的事。于是不再说了,转而为孩子们煮奶茶。 可是第二天,诺敏在毡包外做事时,瞧见了两个熟识的妇人提着东西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她的孩子特别的羡慕,跟着那两人走了很远。 等布和回来,诺敏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们衣服都短了,而且……我也想添一件新袍子。” “不去。”布和头也不抬地说。 “这次是跟着新可汗与公主来的商队呢,不会那么坏的,去看看吧。” “不——去——” 诺敏见这态度,恼了:“随你!” 转而把孩子叫到身边:“额吉带你们去看看商队那里有什么热闹。” 孩子欢呼起来。 诺敏出去牵马,把孩子先放在马背上,自己跨上马,正要走,忽然听见身后布和喊:“等一下。” “干什么?” “谁知道又是什么人,我跟着你们去。”布和黑着脸道。 第111章 他们一家人骑着马,立刻往敖包处赶。商队正驻扎在这里,据说明天就要启程了。是以虽然已是黄昏,仍有十来个牧民围在那里,也有小孩子在帐篷里钻来钻去玩的。 布和打量了一会儿商队的毡包。 草原上人的境遇,看毡包能看得出一些,越是家境好的,毡包越白越新,反之则是破破烂烂的。这队商人的毡包倒是看着挺整齐的,让他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这毡包面前竟然还树立了一面淡紫色的旗子,旗子上有月牙的图案,似乎写了什么字。 如果他认识汉字,就知道写的是“大盛魁”的字样,不过光看这紫旗已经足够令他记忆深刻。 诺敏带着孩子下马,往商人们摆在外头的简易摊位走去。 布和也下马,牵着两匹马,发现旁边还特意立了几根栓马柱,这倒是方便。他将马儿栓好,向妻儿走过去,正看见诺敏伸手摸着一匹鲜红的布。 一瞧见这似曾相识的颜色,布和胸膛里就升腾起怒气。 那守着摊子的商人正笑盈盈地说着这布的好处:“江南织出来的细布,颜色特别好看,做袍子特别好,远远望上去很显眼,夫人好眼光!” 布和突然出声:“上次买的布,穿两次就破了。” 他本来就是大嗓门,如此一嚷嚷,格外清晰,周围几个正在挑选货物的牧民都转过头来。 商人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这位朋友,我们商队是第一次来这片草原,您可能认错人了。” “谁是你朋友!”布和的声音愈发高了,“嘴上说得好听,卖的东西却经不起用。你们‘胡扎’一贯就是这样!” 他说的“胡扎”,发音正是汉语里的“伙计”变种。这时候说起来,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那守着摊位的还真是大盛魁的一位伙计,听见这样叫他,也有点急:“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又不曾招惹你!” “呵,你们都是一样的。” 旁边的牧民,曾经也有被游商坑过的,听见此语有些共鸣,低头议论。 吵吵嚷嚷的,连帐中的大盛魁总掌柜王相卿并着范家的周七娘都听见了,忙走 cr 出来。 王相卿用流利的蒙语开口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是管事的,可以和我讲。” 那伙计见着他们来,颇为委屈解释:“他们说上次有商人坑了他们,非要说我们是一样的!” “对客人说话,不许这样子语气。”王相卿沉下脸,“你若不改,我会扣你奖金。” 大盛魁的框架,有不少规则是公主定的。比如资深伙计可以拿到“身股”,在商号总收益收益中有分红,寻常的伙计则是拿基本月钱加提成与奖金。 听到奖金,这伙计撇了撇嘴,深吸一口气,重新换上标准笑脸。 布和见这商人头目一样的人先管了管自己人,鼻子里出气:“我就是被你们胡扎骗了,还不能说嘛!我连那破袍子都带来了,你等着!” 说着,他一口气跑个来回从马驼着的毡包里翻出一条衣袍。这是他特意带过来的,打算好好质问一下,同时避免想要再买东西的妻子又受到欺负。 布和将那褪色得不成样子的袍子一抖,展示着道:“瞧瞧,这颜色原先也好看,一下水,嗷呦水都变成红彤彤的啦!再瞧瞧这口子,第二天才上身,喀嚓一下就裂开了!” 围观的牧民亲眼瞧见那色泽难看且开裂的衣袍,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刚买了布匹的不住的把自己手上的布匹翻来覆去的看,还要对一对日光,扯一扯,万一这也跟布和所说的一样,买回去就坏了可如何是好? 王相卿也察觉到旁人的动作,皱了皱眉,陪着笑说:“这位壮士,能不能让我细看一下这袍子?” “你看,我还怕你看!”布和把那件破红袍往他手里一塞,语气颇为复杂,“卖我的人态度也跟你一样的好,他还说我是朋友呢!结果,就是骗朋友!” 王相卿一面检查着那破红袍,一面用余光瞥见,远处有个侍女打扮的女子扭头走远了。心道麻烦。 这侍女一看装束估摸着是公主派人过来督导的。公主于这方面很是上心,并不是甩手掌柜那一类的贵人,只管每年到底收些分红。她更相信眼见为实的道理。因此有条件时,会自己亲自来瞧一瞧,即使没办法时时刻刻关注,也会冷不丁地派遣一位“钦差”来看看。有什么做得不太妥当的地方,她会叫大盛魁立刻改过。 如今闹上这么一场,想来马上公主那边就知道了。 这衣袍的质量王相卿一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确实是劣质,染料用的也不好染得不到位。可是他还是拿着那衣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察看,其实心里是在想对策。 真说起来这也是无妄之灾,从前的商人坑人,怎么就和他们大盛魁扯上了关系!他们大盛魁可是从来没坑过人的!只是放在这些淳朴牧民眼中,也确实难免会有这样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印象。若不妥善处理,恐伤及商誉。 旁边的周七娘却悄悄离开了一阵,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她用磕磕绊绊地蒙语同布和说:“很遗憾有这样的事,这个……不是我们的货,可是我愿意帮你补一下,可以吗?” 布和狐疑地看着她。“不是又要我们出东西吧?” “不是,什么都不用你出!”周七娘比划道,“我一定帮你补好。” 布和点点头:“随你。” 周七娘松了一口气,将针线包取出,要缝补,一时间也没个正经地方坐,索性直接侧着腿席地而坐。 旁边的牧民起先还不在意,缝衣服,有什么稀奇。 可是当他们瞧见周七娘用碎布将完全扯坏的地方补上,针线游走着,竟然绣出了花样,顿时惊讶了。 第99章 协理 “喏,缝补好了。” …… “喏, 缝补好了。” 周七娘将缝绣处展示给他们瞧,带着些橙色的暮光照见绣线上的小花,引起小小的惊叹。 牧羊人的妻子诺敏挤过来, 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的手可真巧, 其实也和你们没关系……” 旁边的王相卿已经盘清楚了逻辑,笑着道:“换成我, 要是给某个地方的人骗过一回,也免不得对那地方的人有所偏见, 这是人之常情。这来来往往做生意的人有许多。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守规矩的,就像是一群马中, 也有那么一两匹最爱祸害人的。别的不敢说,我们大盛魁和范记商行, 绝对不会昧着良心赚这些亏心钱。” 他把手指着一旁纷飞的旗帜,道:“大家伙好好记一下, 这个就是我们家的标志旗,淡紫色的,带个弯月亮。若是从这面弯月旗的伙计手里买的东西, 一年不到,只是正常的用就坏了,那么我下次过来就赔你另一件新的。” “真的?”大家还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一时间将信将疑。 王相卿拍着胸脯说:“当然是真的, 我就是大盛魁的总掌柜,诨名叫王二疤子。这是我说了半句假话,你们大可以向自己的佐领讲这件事,让他们报到上面去。到时候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断断不会为了这点事儿,弄坏了我们旅蒙商的牌照。” 周七娘也在旁边附和:“我们范记也是一样的。” 她的蒙语也是堪堪能用短句胡乱的说几句话, 于是把眼睛看向王相卿,请他帮着翻译翻译。 “关于挑布料,不同的布料有不同的好处,也有不同的坏处。像这样华盛的丝绸料子实际上较为娇贵,一不小心就会在上面留印子,也很难伺候。最好是在节庆日的时候穿。若是平时放羊骑马,挤奶割草,最好用这样稍微粗一些的斜纹布。虽然说可能摸上去的感觉没有前一种的好。但这个是真的结实耐用,价钱也便宜一些。” 王相卿一边转述一边连连点头。确实,这些所贩之物有不同的料子。不同的料子有不同的使用场景。非要穿着丝绸强行去骑马放羊,除非是王公贵族,那肯定料子是会被毁得快些,寻常人家哪里负担起这个? 于是又趁机向周围牧民解释了一番什么样的料子耐用,要怎样换洗才能更好的保存,不至于太容易坏。 有许多知识这些牧民也是第一回听到,还当做故事听呢,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太阳彻底落入草原深处,火把和马灯点燃的时候,牧民们已经三三两两的散去。 伙计们终于得了闲,啃了几口干粮,然后忙着收拾起摊子和货物。 周七娘翻着账本仔细核对,忽然王相卿走过来道:“范夫人刚才之举真是明智,不然恐怕还有些人心里憋着火呢。一旦心中有着火气,想要讲道理,想要解释,那可就难了。” 第112章 “您言重了,都是为主子做事。”周七娘抿了抿唇,道,“还有,你可以叫我周七娘。” 王相卿从善如流,立刻将称呼从范夫人换成了周七娘。 “刚才您提到不同布料的区别,也是神来一笔。确实有些样子他们见的少,未必知道怎么样更合适。您能想到这些也是难得。” 周七娘笑一笑,没说话。 像王掌柜这样的男子,大概和范毓奇差不多,在外面奔波,忙着他们的大事业,鲜少去关注家里这些经营维持的小事。可是她不一样。常年在后宅,她自然会积累许多经验,比如什么样的衣料容易磨损?该要怎样才能用最少的钱将家中人装扮的体体面面。 她的仆妇以及更多平民家庭的妇人,就有更多智慧了。比如小孩子总是在外面玩,在地上滚,衣服很容易坏,就需要在手肘或者是膝盖处多缝两层布,这样可以稍微用的久些。 想到这里她也有些淡淡自豪。谁曾想这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做生意上也能派上用场。 周七娘道:“你既然想要做这些寻常人家的生意,有些本领就不得不向你的姐妹、母亲、妻子好好请教请教,她们是真正操持家中大小事的人。若是能将她们关心的点都做到,那么这生意自然也是能越做越好。” “受教了。”王相卿向她抱拳道,“说起来,您刚刚提到结实耐用的斜纹布料子,倒是帮着我们家卖出了许多斜纹布,多谢您。” 范家所带的料子可没有这样的,除丝绸外,几乎都是上好的细布。若是她为自己家考虑,大可不必提这一句,能有这气量。这位周七娘也是个坦坦荡荡的人。 周七娘放下账本,很认真的道:“我们两家各有所长,本来就应该互相帮着。真要论起来,这一路上王掌柜也帮了我许多。” 这一路过来,她冷眼旁观,怎么说也琢磨出一些道理。虽然丈夫范毓奇对于大盛魁这一脉有些许轻视,以为不过是小贩之流,完全比不上 范家的底蕴,可以与江南那边直接往来收取贵重丝绸和茶叶。 不过周七娘却觉得,这片草原上的王公台吉到底是少数人,更多的还是寻常牧民,若是以量取胜,未必不能把生意做的很大。现在两者的定位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冲突,倒不如好好相处,也可以互通有无。 闲谈了两句。王相卿在言语行动上已不把她当作一位商人的妻子对待,而是如同和范毓奇说话一般。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有马蹄声,两人转过头去,竟然看见最开始愤愤不平,说自己被坑的那个牧羊人去而复返。照旧骑着他那一匹老马,语气稍稍有些不自在。 “这个是我的妻子做的奶豆腐,很好吃。你们可以留着尝尝。” 牧羊人布和匆匆地将一个小袋子从马背上的毡包取出,往前一递。 王相卿也是人尖子,见这情形,如何不明白?显然是这牧羊人觉得过意不去,回来示好并且隐晦的道歉。 他微笑着上前去接,语气和蔼:“多谢,我正喜欢吃这个呢。泡奶茶吃或者煎着吃都美味,这下又可以大饱口福了。” 布和紧紧攥着缰绳,张了张嘴,纠结了一下,才用很快的语速说:“刚刚我说话太急了一些,其实脾气也确实不该发在你们身上。” “能理解。不用放在心上,以后还希望你多多照顾我们的生意。” 布和点了点头,把帽子也往下拉了拉说:“诚实可靠的朋友的生意,我自然会多多关照。祝你们在草原上的生意一切顺利!” 说完,立刻扬起马鞭,一溜烟奔了回去。骑着马的背影先消散于夜色之中,而后连马蹄声也渐渐听不见。 将摊子收拾好,嘱咐伙计好好将剩余货物整理装车。王相卿与周七娘忙着去到公主驻扎之地,预备着回话。 公主驻扎之地这边,之前便有丫鬟过来禀告过了,暮雪知道有事发生,但后来又有人说这两人已经事情处理好。 事情既然处理了,那么暮雪也不着急,只预备着听他们两人来回话。用完晚膳之后,见夜空晴朗,便和多尔济在帐前的毡毯上坐着看星星,顺带等着他们过来回事。 没有什么很要紧的事等着去做,心情总是宁静些。 带着暖意的夜风,携带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很轻柔的扑在脸上,粉扑子一样。暮雪两手向后撑在毡毯上,仰头望着星空。草原的星空,远离了人世间的喧哗,显得格外繁密、耀眼。 她辨认着牛郎织女星的方向,轻声同多尔济讲传说,织女如何下凡沐浴,牛郎如何偷走她的衣裳…… 多尔济听见牛郎拿走羽衣,皱起了眉:“这人算什么男人?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强留着人。我要是王母娘娘,我得治他罪不可。” 暮雪笑起来:“我们倒想到一块去了。这故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穷小子编的。不过后面的鹊桥相会倒是有一点浪漫的感觉。” 她柔声将故事说了下去,七月七日有喜鹊连成桥,方便牛郎去见织女。总之是一个团圆的结局。 多尔济听完,从背后把她整个抱在怀里,懒懒地用很自负的腔调说:“是我的话,用不着什么鹊桥,自会跋山涉水,去见你。” 共同凝望了许久星空。直到有人来,暮雪才正襟危坐。也不是什么需要隐蔽的事,索性让他俩当着多尔济的面直说了。 讲述这场风波始末的过程中,暮雪留神着多尔济的神色。 听见有不规矩的商人蒙骗牧民,他那对剑眉皱了一下。暮雪注意到这神色,心里也有了数。 等他们说完,暮雪先肯定了一番两人的应对之法,又说:“这样的害群之马,长久下去于双方都不利。或许可以这样?” 她看向多尔济:“可以让佐领们注意些,在相对集中的时间内,一旦有多户同时反映哪一家商贩就是不规矩便报上来,连同证词和证物一起,报到我这里。查明之后我自当向理藩院严明此事,直接将这一商号可以旅蒙贸易的票照取消,以儆效尤。” 多尔济沉吟片刻,颔首道:“这样也好,只是怕累着你。” “寻常的事,倒也用不着我亲自去处理,只管报给我的长史穆森,由他那边跟理藩院沟通就是。”暮雪轻描淡写道。 多尔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向随从吩咐,若再有激起民愤的不法商人事,章京呈报协理台吉之时也一并报至公主长史处。 第100章 边界 巡视的路,是先向北再往南,绕一…… 巡视的路, 是先向北再往南,绕一个圈,最后暮雪与多尔济一起前往归化公主府。 库伦以北的地界, 暮雪是第一次来。 越往北,竟然所见越多的沼泽湖泊, 乍一看上去有点泽国的意思。 路过一片湖泊,湛蓝的天色将湖水也衬托得格外漂亮, 如同一枚镶嵌在原野上的蓝宝石。 暮雪勒马,多看了两眼。 “喜欢这片湖?”多尔济的声音响起。 “挺漂亮的。”暮雪轻轻点了点头。 多尔济原是与她并辔而行, 听了这话,索性翻身下马, 让队伍都停下。 “就在这里扎营歇息半日。”多尔济朝马上的暮雪伸手,“刚好, 我给你捕鱼吃。” 这样漂亮的湖,自然是有鱼的。宝石一样的湖面偶尔以一个圆点泛起波纹, 是鱼儿摆尾。 好久没有吃到新鲜的大鱼了,暮雪一下子来了兴趣,兴冲冲地站在湖边, 瞧着侍卫们忙忙碌碌,变戏法一样弄出几张可以充当渔网的麻绳网。 “这样捉鱼吗?我以为是钓鱼呢。” “要钓鱼也行,就是花的时间不定, 也许久些。”多尔济已经脱去了外袍, 只剩下一件细布单袍,正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闻言侧首看着她笑,“万一把我的公主饿着了, 可怎么是好?” “哼,哪有那么容易饿。”暮雪道,看着多尔济煞有介事地下水,她不由得往湖边靠近两步,语气有些跃跃欲试。“我也要捕鱼。” 旁边的赵妈妈和荣儿都苦着一张脸,劝了两句,没用。 赵妈妈只好看以求助的眼神向多尔济:“额驸,这水里凉,又有石头,万一跌倒了可就不好了。” 她本意是想让多尔济劝一劝暮雪,不要亲自下水摸鱼。谁知道多尔济不仅不听,反而壮着暮雪的气势:“没事的,赵妈妈,我在这里,摔了自己都不会摔着公主的。公主,来,我牵着你。” 暮雪笑起来,迅速将绣鞋与罗袜挣脱下来,赤脚快步踏进湖水。 春深日暖,湖水虽有点凉,倒也不至于冻人,在这暖融融的午后日光里,水波格外温柔。 第113章 多尔济一把握住她的手,眼里是笑意:“你在宫里可没试过捕鱼玩水吧?我带着你,很有趣的。” 两位主子下水,岸边以及水里都是人盯着。 几个亲兵更是早早站在水里,先看准了鱼影,再拿网把鱼赶到主子们前边的一片水域,方便他们玩水摸鱼。 多尔济将一面小网递给暮雪:“你试试,手腕用力,对着那一片有鱼的地方甩过去。” 暮雪接过网,手一挥,网是甩出去了,自己却因不得要领身子一晃。岸边的侍女天塌了一样的叫了一声,然后戛然而止。额驸眼疾手快揽住了公主的腰。 “甩网,怎么把人都甩出去了?”多尔济牢牢揽住暮雪的腰,笑着说。他的气息拂在耳边,痒痒的。 暮雪反倒笑起来,这样的体验让她觉得很好玩。 她故意佯装生气,瞪了多尔济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公主的网撒的真好。”多尔济识相地改了口风,“下一次一定更好。” 两人又甩了几次网,有时什么也没网住,有时明明罩住了鱼,那鱼却尾鳍一摆,忽然溜走了。 虽然毫无收获,但暮雪却兴致不减,纵使马甲都湿了好多,紧紧贴在身上,也依旧不知疲倦地捞鱼。 她蹑手蹑脚盯着鱼,多尔济的视线却始终带着笑意,落在她身上。 公 主这样孩子气的时刻,是在草原上,在他的身边,才独自显出来的。有一种骄傲和自得。 多尔济忽然贴近在她脸颊旁亲了亲。 暮雪瞪大了眼:“做什么呢?” “没什么,想亲就亲了。”多尔济握住她执网的手,“别动,鱼来了。” 渔网忽然一拉,水花四溅,一尾鱼被带着拉到了日光下。 “哇,你把网拉高点,免得鱼跑了。” “放心,网在这里,跑不了。” 折腾了半天,终于捞上了一尾鱼,个头还不小呢。 体会到钓鱼佬快乐的暮雪,兴高采烈拎着那尾鱼,寻人观看。 “赵姑姑,你看,大鱼!” “荣儿你瞧,这鱼大不大?” 身边亲近人都炫耀了一遍,方才恋恋不舍进帐子里换下湿衣裳。要不是赶着要吃鲜鱼,她都有点想把鱼挂在马鞍上,向最北边的台吉炫耀一下。 日影西斜,一片落日余晖中,篝火已然点起。侍卫随从们也各自捞上来不少鱼,正忙着料理,便是今日的晚膳了,或烤或煮,喷香一片。 暮雪是早已经点了名的,她与多尔济亲手捉住的这条鱼,清水打边炉吃! 侍女太监们已经将小火炉架好,寻出了酱油料酒醋,再撒上一把沙葱末,作为蘸料。 片鱼的任务,则为多尔济所执掌。 他拿着一把小刀,手腕一动,刀尖刺入鱼肉,刀锋过去,鱼皮与鱼肉分离,片下来很薄的鱼片。 暮雪提着灯凑近监督,看着鱼,目光不觉为他的手所吸引。多尔济的手指修长好看,骨节分明,片鱼也像是一场表演。 “你是看鱼还是看手?” 暮雪轻咳了一声:“怎么,是鱼不让看还是手不让看?” “都让看,”多尔济笑睨了她一眼,“反正都是你的,爱怎么看怎么看。” “好啦,快点,水开了!” 炉中水已沸,咕嘟咕嘟冒着烟,葱白和老姜在锅底浮沉。 暮雪夹了一片薄薄的鱼片,慢慢浸入,见鱼片打卷,立刻捞出来,蘸了蘸蘸料,递到多尔济嘴边:“尝尝,看你片的鱼如何?” 多尔济将鱼片一口吃下:“很鲜美。” “我尝尝。” 暮雪给自己也汆了一片鱼肉,吃进去连连点头。 这湖水养出来的野生鱼,果真是鲜甜无比,嫩得顺着喉咙就滑进肚里去。 两人围坐,一边吃鱼一边谈天。 “这个湖不算什么,再往北走,靠近边境之地,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湖泊,鱼也多,是富饶之海。” 富饶之海?暮雪琢磨着蒙古语的发音,意识到了,这说的是贝加尔湖啊! “你说的那片湖,是属于我们的吗?” 多尔济扬了扬眉:“我部族人从前是那里猎鱼放牧的。不过之前几年因准噶尔之祸离了这一片地方,许久没来看过了。” “那么有划定界限吗?比如哪段归哪边所有?” “应当没有,”多尔济想了想道,“我们原来的习惯不大像朝廷一样,会把哪片地界划得清清楚楚。之前万岁爷派使臣拟定的尼布楚条约,只提到湖的东边和南边都属于我们的领土。不过也没有很明晰。” 那时候喀尔喀正被噶尔丹占着呢,罗刹人借口这个不肯与清廷谈中段边界。 暮雪鱼也不吃了,把筷子放下:“还是得说清楚些,以免日后有麻烦。” 这湖也该是自古以来的地界! 她吩咐荣儿去传理藩院官吏:“李文在吧?让他拿着舆图,好好地把这块地的边境线标标清楚。” 多尔济瞧着她郑重的神色,也不禁重视了起来:“你是担心罗刹?” 他们俗称北边接壤的这一个国家叫罗刹,清廷的正式文书中则称之为俄罗斯。 暮雪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看得紧点,说不定就有什么人,借着晾晒货物的理由从你这里挖下一块地去。” “好,都听公主的。”多尔济道,“既如此,到时候我也命该旗台吉多来巡视这一带。” 暮雪点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将这边境线更明晰些。 穿越一遭,成了大清的公主,喀尔喀之首部的女主人,要是还把这一大片土地让出去,她有什么脸面! 心事重重,总睡不安稳。 枕边的多尔济已经沉沉睡去,暮雪却在夜色中睁眼,盯着帐顶,构思着给汗阿玛的折子要如何写。 夜色深沉,静谧无比。 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东西的嚎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暮雪皱了皱眉,静心去听。 下一瞬,一骨碌爬起来去推多尔济。 “我怎么听见有狼嚎声?” 多尔济惊醒,立刻摸刀,竖起耳朵听了听:“是狼嚎,不过我们这么多人,狼不敢来。” 那么就是对着远处的其他什么人咯?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这一点。 值夜的亲兵在帐外禀报:“禀告可汗、公主,似乎远处有狼群在攻击人。” “派人带着刀和火把去看看。”多尔济沉稳道。 暮雪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为随从簇拥着坐在帐中等。 多尔济安慰她:“没事的。这一带有狼也不稀奇。” 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夜空中几声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暮雪扶着凭几站起来,看向帐外,惊疑不定。 “刚才……是枪声?” 多尔济挎着刀往外走:“你们护卫好公主,我去瞧瞧。” 暮雪拽住他衣袖:“小心。” 多尔济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没事。” 又等了一会儿,暮雪实在忍不了,命护卫佟守禄领着人紧紧簇拥着自己,出帐去。 只看见一片黑夜里浮动着许多火把,渐渐飘过来。多尔济在众亲兵簇拥下走过来,揽住她的肩道:“不碍事,远处先有狼群攻击一伙罗刹商人,我的人过去把人救下了,查过有票照,是正经商人。已经把他们的武器都卸了,让人看管着暂时在外围歇息。” 火光照耀之下,暮雪转了转头看向幕城外。 大概有二十几个罗刹商人,正在外围向士兵们表示感谢。 大多人的脸上都是惊慌之色,唯独一个格外高挑的青年,不仅没有惧色,反倒有些兴奋之意,正向幕城张望。 青年的视线恰好与暮雪的视线交错,他愣了一愣,像是看到什么很有趣的东西,笑了起来。 第101章 盘问 这个人倒有几分胆色。 …… 这个人倒有几分胆色。 暮雪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正欲再观望,视线忽然被隔断。多尔济猛地转了个身,横在面前, 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完全挡住她的一切视线。 “夜里有点冷, 回帐吧。” 他一面说一面将她垂落的碎发撩起,别在耳后。 暮雪愣了一下, 注意到多尔济微抿着的薄唇,意识到了点什么, 于是忍着笑说:“好,我们回帐。” 多尔济拢着她的肩膀, 回到帐中。 暮雪借着烛光瞧见他的脸色,仍是阴沉着。甚少见他这幅模样, 暮雪忍不住想逗逗他。 “怎么,谁惹你了?脸色阴沉沉的。” 多尔济看了她一眼, 抿着唇道:“好看吗?” 第114章 “什么好看吗?” “那个很傻的高个罗刹人。” 听见“很傻”两个字,暮雪坐在床帐中,弯了弯眉眼。 “还笑。”他逼近一步, “他有我好看?” 暮雪故意做出 椿日 一副嗅的模样,鼻尖耸动:“谁家醋坛子翻了。” 多尔济冷哼一声:“当然是公主家的,唯一的一只醋坛子。”他把“唯一”两个字的发音咬得极重。 暮雪歪了歪头:“不过是多看两眼而已, 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不——许——”多尔济把手捧住她的脸, 语气执拗,“要看看我。” 暮雪不由得笑出了声,把胳膊搭上他的颈脖:“真是个妒夫。” 多尔济猛地吻上来,甚至惩戒似的咬了咬她的唇,好一阵, 才放开:“妒夫就妒夫了。反正你就摊上我了,其他的人,想都不要想。” “好啦,不过是没见过罗刹人,好奇而已。”暮雪歪到他怀里,“这个地界出现这一帮罗刹商人,还是多注意些好,刚刚听到仿佛有枪声,他们带了枪?” “嗯,罗刹人爱用枪。”多尔济整个把她环抱住,在耳畔说道,“你放心,我已命蒙克盯紧了他们,武器也都卸了,量他们也不敢闹出什么事。” 暮雪点点头:“你想得周到,这样很好。” 她反手抚摸着他的脸颊,顺毛一样,一下一下地摩挲。多尔济安静下来,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肩上。 暮雪道:“我还没和罗刹人打过交道呢,只是听张诚神父提起过他们的事。你呢?可曾有所了解。” “了解么……倒也不多,”多尔济坦然道,“他们信别的教,穿的衣裳说的话都不同。我年纪小的时候,在库伦有见过罗刹商人。后来战火起,就没怎么在意了,那些罗刹商人因为战乱的原因,吓破了胆子,很长一段时间没瞧见人。直到这两年平定了,才渐渐见着些踪影。他们一般是贩卖些皮毛之类的。” “这样啊。” “怎么,公主对他们很感兴趣?” “毕竟是接壤之国,你如今继位可汗,不得不了解些,一面提防,一面看看是否有利可图。等到白天,我们要不要一起审一审他们?” “也行。”多尔济将锦被拉过来,道,“不过现在,先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前半夜熬了好一阵儿,这会儿睡意倒涌上来,暮雪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打了个哈欠。 多尔济将烛火熄灭,睡下时手搂住她的腰:“不许梦到罗刹鬼,要梦也是梦我。” 暮雪闭着眼,勾了勾嘴角:“好好好,梦你。” 昏昏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不紧不慢用完早点,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不过是竹节馒头、羊肉烧麦、羊奶、奶豆腐和汤面而已。 膳房太监见昨日捞了许多鱼上来,特意养了几尾在木盆中,预备了些新鲜擀面。听闻公主醒来,忙着将鱼从木盆中捞起,鱼尾“啪”地扑腾,甩起水花。 将活鱼迅速料理干净,那边小太监已经将油锅烧热了,用的是猪油,鱼滑进去,“滋啦”一声响,香气迅速充盈整个膳房房帐。将雪白鱼肉略微煎了煎,加入高汤,木柴劈啪作响间,汤色渐渐转为奶白色,再下入手擀面于鱼汤中过一过水——公主爱吃劲道的面食,看准了时机捞出,保准只有面中心的一丁点白芯,再装入御窑碗中,撒上些许沙葱 鱼肉的鲜甜、面的劲道爽滑共同融在一碗鲜鱼面里,暮雪把一碗鲜鱼面吃得干净,连汤汁都喝完了。 侍奉用膳的侍女嬷嬷已经学会了保持沉默,在宫中,要是这样吃得干干净净或许还有嬷嬷提醒不合规矩,拿宫规祖制压一压人。但是在这草原上,公主就是唯一的规矩。 美美的用完早膳,暮雪先召见了理藩院随驾的李文,问一问他这俄罗斯相关的情况。 理藩院同时也兼着其他国家外交往来的任务,李文从前也是管喀尔喀这一带的事,于俄罗斯也有所了解,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禀告公主听。 “俄国皇帝国情与我们不同,从前竟然有两位皇帝,第一皇帝叫伊凡,第二皇帝叫彼得,不过都是幼弟。”李文道,“当时签订尼布楚条约,据说真正的掌权者竟然是一位公主,名曰索菲娅。其情景有几分类似于万岁爷未亲政之时,广树党羽、窃弄威权的奸臣鳌拜。” 暮雪静静听着,回忆着她所知晓的一些历史知识。 皇帝彼得,说的是俄罗斯的彼得大帝吗?这一位倒还挺有名的,据说是俄国第一位能冠上“大帝”称号的人。 暮雪对于俄罗斯的历史了解不得,总共也就记得两个大帝,一个彼得大帝,一个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大帝。可惜现在时间还早,那位赫赫有名的叶卡捷琳娜大帝甚至都没生下来。 不过,听着这位叫索菲娅的摄政公主似乎也是个人物。 李文仍旧禀告着:“但是两三年前,据闻这第一俄皇去世,另一位皇帝彼得亲政,将公主下狱。因此目前俄国的大权应该归皇帝彼得所有。” “败了么?”暮雪喃喃道。自古成王败寇,彼得大帝既然胜了,那么这位索菲娅公主的结局不言而喻。 怎么感觉还有点小遗憾。 她撇了撇嘴,专心于当下。现在俄国的掌权人是彼得大帝,她得多留神些这一位。 历史上,好像这一位彼得大帝引进了许多欧洲的技术,大规模改革,让俄国迅速崛起。他本人似乎曾经隐姓埋名,到欧洲游历学习过。 暮雪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臣所知道的,就是这样。”李文低眉顺眼道。 能知道这些,在这个交通讯息都不大发达的时代,已经很不容易了。 暮雪追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理藩院还派了人到俄国?应该没有吧?” “偶尔有商人传信,并且,万岁爷身边的传教士消息比较灵通。” 暮雪了然,感情还通过传教士从欧洲那边另外知道消息。 她轻轻点头:“那么如今俄罗斯与大清之间的贸易情景呢?你可知道?” “尼布楚条约签订后,他们俄人有派几个人到京城,建了一个会馆。虽然中间因为战乱耽搁了些年岁,但近来偶尔有俄商贩卖货物,皮毛之类的。” “那我们与他们的贸易呢?我是问,我们卖给他们什么,这桩往来生意,哪一方赚得更多?” 她其实想问的是,到底是贸易顺差,还是贸易逆差。只是担心李文听不懂,因此换了个问法。 “这……臣想想。”李文拼命回忆了一番,“似乎,好像,大概我们的商人贩卖货物到俄国的较少。实在太远了些,比库伦还要往北呢。” 而且,商人们对于这边的兴趣平平,可能在印象里俄国是个没什么钱好赚的地方。 暮雪皱一皱眉:“我知道了。得会儿我领着你一起去见见那些俄国商人,记得把情形都记下来,如实禀告汗阿玛。” “臣遵旨。” 这厢情形了解得差不多了,那厢多尔济则提前领了人去勘查那一帮俄国商人,一一登记了姓名身份,盘问一番。 唯有确保这些人都无行刺的可能,多尔济才敢让他们面见公主。 轮到那一位傻高个罗刹人时,多尔济坐直了,一双眼紧紧盯着他。 就这么个罗刹鬼,敢盯着他的公主瞧。 那罗刹人不仅不怕,反而嘴角微扬,很有兴趣地与他对视。 身侧通晓俄语的随从呵斥:“见了可汗,如何不拜。” 旁边一位魁梧罗刹人沉声道:“他是贵族家的少爷,亚历山大,按照之前我们与清廷的条约,应当互相尊重。”他先是用俄语说了一遍,又用蒙语说了一遍。 一时间有些僵持。 正在这时,听见随从通传,说公主来了。 多尔济往帐帘处望去,那会翻译的罗刹人也很快向他侍奉的贵族说了来人的身份。 帐帘一掀,暮雪为随从簇拥着进帐来,多尔济身边的臣仆纷纷行礼。 那位叫亚历山大的贵族笑了笑,“我并不是你们国家的人,不过,我愿意向公主表示尊敬。” 他摘下帽子 椿日 ,微微鞠躬,以示尊敬。 暮雪抬眼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走向多尔济。多尔济起身握住她的手,两人一起盘坐在毡毯上。 “问的怎么样了?” “身份都问了。”多尔济向后瞥一眼,侍从立刻将花名册捧上。里边登记了这些商人的姓名,以及“暂时帮忙保管”的武器货物。 第115章 暮雪翻了两眼,抬眼望了望。“贵族,亚历山大?” 那青年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脸上笑意融融:“正是,远东的公主殿下。” 亚历山大又说:“我们这次行商,带了一件非常漂亮的黑狐狸皮。愿献给公主。” 李文站在暮雪身后,小声替她翻译。 暮雪道:“黑狐狸皮挺好的,不过,我更好奇的是那把木仓。” 第102章 送装备 火器,在这个时候已经崭露头角…… 火器, 在这个时候已经崭露头角。与噶尔丹作战时,清军就使用过火炮、鸟枪。 先前在归化军营时,暮雪也曾见识过如今的火炮与鸟枪, 怎么说呢……有用,但是威力并没有那么大。 目前军营所用的主要, 其一是红衣大炮,铜造的, 有些笨重,装填炮弹也麻烦;其二则是鸟枪, 多为火绳枪,一次只能发一弹。总之还是比较原始的形态。 可是这个俄国人所携带的这一把, 却不太一样,枪身肉眼可见的更高级些。 暮雪对此很感兴趣。 那位亚历山大听了翻译, 略微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笑着说:“没想到公主会对这个感兴趣。是, 这是从欧罗巴弄来的新式枪支。” 暮雪道:“外边日光正好,我想试一试这新玩意的威力。” “我难道可以拒绝吗?”亚历山大鞠了一躬,“如公主所愿, 是我来演示。” 多尔济冷冷道:“公主何等尊贵,在她面前,如何能令你拿这火器?蒙克——” “臣在。” “试给你女主子瞧。” 众人簇拥中, 暮雪移步帐外开阔处, 多尔济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暮雪小声问他:“蒙克还会射击呢?” “当时打仗,他跟着火器营学了两手。”多尔济原想多问她两句,为何对火器如此感兴趣,但此时人多口杂,不方便问, 只得把疑问压下去。 底下人已在远处树立一个靶子,众人围成一个半圈,将暮雪簇拥于正中。 日光耀眼,暮雪被晃了晃眼,后边侍奉的太监赶忙把华盖拿出来,高高挑着,方便主子观看演练。 蒙克也是头一回使这样的火器,把家伙事儿放在手中来来回回研究了许久。鸟枪这样的东西,万一运气不好,也是会炸膛的,得异常小心。 亚历山大瞧着他的神情,就知道这人有些不熟悉,于是通过翻译,向他传达一些要领。 大致弄明白使用方法后,蒙克装填好弹药,比划了一下,预备试枪。 暮雪耐心望着,耳旁响起多尔济的声音:“这枪的声音挺响,别吓着了。” “没事。”暮雪道,“我就当是放焰火。” 一切准备就绪,蒙克望向暮雪与多尔济,瞧见两位主子点头,方才举起枪,稳稳瞄准。 “砰”一声,子弹出鞘,剧烈一声响,靶子炸开草屑纷纷扬扬,应声而中。 一枪并不稀奇,稀奇的连发三枪。 暮雪眼睛一亮,抚掌拍了一下:“好!” 她喜欢,她想要,她要搞到手。 思绪在这一瞬飞速运转起来,这送上门来的先进装备怎么搞到,怎么跟这帮俄国商人做生意,她如今的私帛有多少,如何向康熙皇帝请旨…… 想到这一点,她不禁往左右瞥了瞥,寻找理藩院随员的身影。 理藩院的李文自然也在围观热闹的人群中,察觉到公主看他,心里咯噔一下。 公主看自己干什么? 这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不是吧…… 装作没看见成吗?李文僵硬了一瞬,想到之前在京城时,理藩院尚书乐呵呵介绍他将闲钱放在四公主名下的荣安当铺,心里哀叹了一下。原本还想着公主不比阿哥,纵有牵扯也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事,可是如今……唉,利钱哪里是那么好拿的呦。 李文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呵呵道:“这连珠铳的威力,确实比寻常的鸟枪要好呢。” 暮雪直接换了汉语,小声问:“如此宝物,献给汗阿玛,你觉得如何?” “万岁爷必然欣喜,公主如此孝心,且一心向朝廷。”李文先是漫夸了一通,而后说,“不过——” “不过什么?有话直说,在我面前不要吞吞吐吐绕弯子。”暮雪皱眉道。 她这话说得很快,站在她身侧的多尔济未必全听明白了,但清清楚楚瞧见她皱眉,于是冷冷望向李文。 可汗这么一望,他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蒙古大汉也把一双双虎眼瞪过来,威慑力十足。 李文咽了口唾沫,立刻拱手道:“之前京城也有位姓戴的造过这种火器,并不是没有。可是他跟西洋人争胜,惹恼了一些人,后来因罪流放了。” 不等公主追问,他不敢卖关子,将事情整个的囫囵说出来。 公主呦,这火器的事,也不是那么好弄的。 暮雪把手环绕着架在胸前,笑了一笑:“原来还有这故事。” 还欲再问,那边俄国商人已经没什么耐心了,隔着一段距离,亚历山大朗声喊道:“公主殿下觉得这连珠铳如何?”翻译也试图喊出那气势。 暮雪听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错。” 亚历山大却是一愣。 怎么忽然回答冷淡下来了呢?方才这远东的公主不是还挺有兴趣的么? 他想了想,有心与这位无论在清廷还是在喀尔喀都拥有贵重身份的公主交好,便说:“我愿将这连珠铳赠与公主作为礼物。” 暮雪听了翻译所说,微微颔首:“也好。” 蒙克将已经取了弹药、擦拭干净的连珠铳恭恭敬敬捧上来,暮雪拿起那把连珠铳,铳身处甚至雕刻了花纹。 她命荣儿将连珠铳收好,然后吩咐道:“有朋自远方来,人家客气,咱们也可好好招待,今日晚膳准备丰盛些。” 说完,借口外头日光太盛,转身回帐中去。 公主既然有吩咐,底下人对着这伙俄国商人倒也跟着客气了几分,空出来两个帐篷安置他们。又端来好些吃食,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亚历山大进入帐中,毫不客气地在毡毯上坐下,一旁的络腮胡商人倒有些不安,左右环顾,这些鞑靼人虽然客气,但帐篷外可还是严严实实地有人站岗,摆明了就是看着他们。 这让络腮胡商人很是不安,低声对亚历山大道:“咱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为好,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就怕出什么事。” 亚历山大仰头灌了几口奶茶,拿起一个乳白色小饼咬了口:“挺好吃的,掺了白糖的乳饼,但是不是很甜,他们难道不舍得放糖?奇怪,你要不要来一口?” 络腮胡商人急道:“我是在和您说正经事。要不——” 他压低了声音:“我们几个护送着您悄悄的离开。” 亚历山大不慌不忙,将一整只白糖乳饼吃下肚,才道:“你瞧瞧外头这架势,是可以悄悄的离开吗?那位公主和可汗既然愿意派人来救我们出险境,可见本性不坏,甚至那位公主看着也挺善良。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对咱们做什么。” 他又拿起另一只白糖乳饼,边吃边说:“我的天呐,他们是真的会做这种小点心。再说你之前不是一直抱怨,说咱们跟大清做生意,一直不能从他们手里拿到什么利益吗?眼下可是摆在面前的一桩大生意,一旦做成,这钱可不知道能入账多少。” “您是说火器?”络腮胡商人想了想,把脑袋猛地摇了摇,“不太行的。当时珍珍刚刚评 cr 定我跟他们接触的时候,曾经也想过这主意,可是一来他们不觉得这东西比骑射更管用,按来说是大清皇帝有禁令,蒙古台吉王公严禁私下拥有火器。甚至他们身边的亲卫也是有定数的。都提防着呢。” 亚历山大把第二个白糖乳饼啃完了,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如果是只有这位可汗,事情确实难办,可是这不是多出来一个公主吗?这位公主可是大清皇帝的亲生女儿。不要小瞧一位公主的能耐,你我都知道的。” 络腮胡商人静默了一会儿:“那还是不大一样的吧。这位远东的公主看着柔柔弱弱的,小羊一样的温顺。” 小羊一样的温顺?亚历山大轻笑了一声。“谁家小羊一冲上来就想玩枪啊?真是一位很有趣的公主呢。似乎也很聪明。”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以贵族独有的优雅动作擦了擦嘴。 “我喜欢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总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咱们且看着。” 第116章 他口中的聪明人正在大帐中把玩着连珠铳。 多尔济单手托着腮,望着她拿着新式火器比划来比划去,不觉有点好笑。 公主此刻的模样神情倒是像极了一个得了新玩具的孩童。只是这个玩具有些特别。 “就这么喜欢啊?” 暮雪看向他,笑着说:“喜欢。” 她把连珠铳放下,过来亲昵的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你送我的那一把银刀。意义不一样。” “就知道哄我。” “怎么?你不喜欢我哄你呀?这个可是独家待遇。别的人可享受不到。” 多尔济把她拉进怀中,双手抱着:“喜欢,当然喜欢。公主能哄着我,我心里欢喜。不过你怎么对这火器这么感兴趣?实际上在草原上打仗用到的也少。真到了见正章的时候,许多马儿一齐冲过去,鸟枪什么的,作用不大。” 暮雪扬眉道:“我又不会到战场上打仗。只是觉得小巧玲珑,用来护着自己很合适。你知道的,我呢拉弓拉不动很大的弓,但是这玩意儿就不用很大的力气。” 多尔济想了想:“你这么说也是。正好得了一把,你就好好留着玩。” “一把可能有些不够,我在想能不能从那俄国商人那里多弄来几把,最好能把图纸也搞到手,”暮雪道,“这样我就可以给云起他们也配一把,他们来往草原,我总是有些担心。万一也跟这帮子倒霉俄国商人似的遇上了这么多狼群袭击,手里有家伙,心里也不慌。” 第103章 恩典 大帐里光线昏昏,公主一笑,反倒…… 大帐里光线昏昏, 公主一笑,反倒像有谁忽然把顶帘簌地拉开,天光破进来, 熠熠生辉。 多尔济凝眸着她,情不自禁嘴角微扬。 小狐狸又在打主意了, 他想。 但是管他呢,这种与本部利益毫无冲突的小事, 公主想怎么做,就如何做。甚至还有些好处, 倘若她身边的人配了火器,能更中用些, 到时候他不在她身边,她的安危也能多一重保障。 “既然如此, 我让人跟那帮罗刹商人多买些火器,都给你。”多尔济道。 “不急, 先晾一晾再说。”暮雪道,“嫌货才是买货人,这时候上去, 他们定要坐地起价的。” 再说了,又不是单有他们这一条路。李文不是说了,原先朝中也有人有这样的本领。给康熙皇帝上书时顺带把人要过来, 反正流放嘛……流放宁古塔和流放到她这里, 差不多也是一个意思。 “好,都听你的。”多尔济道。 暮雪笑睨他一眼,伸手轻轻揉他的耳垂:“好乖啊,你现在有耙耳朵的潜质了。” “耙耳朵?那是什么?” “一种方言,就是特别尊重, 听妻子话的丈夫。” 多尔济轻轻一笑,把她箍在怀里:“行啊,能够做公主的耙耳朵,是我的荣幸。不过——” 他的气息扑在颈脖处,微微有些痒:“我这么乖,公主是不是该赏我。” 这样暧昧的语气,偏偏隐隐能听见帐外侍女太监们的走动声,应当是预备好要送膳,正在查看。 暮雪清了清嗓子:“赏你个巴掌要不要?” 多尔济低低笑起来:“好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别闹,等会儿就进来布膳了。”暮雪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耳朵。 正拉拉扯扯的,忽然听见外面荣儿问:“主子,膳桌已抬来了,是否用膳?” 暮雪想坐正了唤人进来,多尔济却拽着她衣袖不让,显然想继续逗她。 她瞪了他一眼:“到夜里再说。” 多尔济扬了扬眉,望着她笑:“行,我记账了,晚些讨债。”这才松手。 两人正襟危坐,一众侍女太监进到帐中,各自摆着菜盘饽饽盘。 暮雪略问了问那些俄国商人的吃食,知道一切有安排,便不管了。权当没有这帮子人,该传理藩院随员就传理藩院随员,该见云起、王相卿与周七娘就见他们,将心中筹谋之事吩咐下去。 云起听明白她的吩咐,眼睛一亮,有火器就可组建火器营,虽然为避讳不可明面叫这个,需另立名目,但本质如此。云起从前是经历过三藩之乱的人,知道所掌握一支靠谱队伍的重要性。心里一直挂念着,奈何公主从前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威信也没威信,纵使提了也不过是天方夜谭。 现在情景则大为不同,作为帮着公主打理私库入账事务的头号幕僚,云起是一点点看着公主富起来的。同时通过领着漠北王公贩羊发财,协助台吉进京值年等事,公主已经在草原上小有威信。在这个时间点,弄一支小型护卫队出来,正好。 按公主的说法,是要建一个镖局,下面弄一个镖师队,配备火器。 “先前还有准噶尔余孽作祟,说不定还有呢。对于旅蒙商来说总归是个隐患,尤其是之后要奉旨建沿途商道驿站,万一有人作乱,可是不好。弄一个镖局,有商人行商,就随行护送,难道不合理?从民间招来的镖师,论骑射刀剑,定然比不上绿营中人,弄把火器能壮壮胆。” 从公主帐中出来,云起先是查了一番账本,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火器营想要建成,就得拿银子堆出来。例如火器如何锻造,是买是造?人员如何招募、训练,后勤如何保障? 贩羊、贩丝绸布匹茶叶以及贩铜所得之银应当已经在京城与归化城收入帐,只有王公台吉值年所挂之帐尚未收,或许回程时可派人过去催一催。如此一来,统共能弄出个两万两银子用。只是这样一来,少不了要动些原先为修驿站预留的银两。 云起查明账务后,回禀公主,详细说了这些情景。 暮雪听了,思量道:“不打紧,修驿站商道我另有打算,暂时拨出来做组建镖局之用。可惜修筑公主府置办家私使了许多银子,不然我可从内银库里再拨一些给你。” 因着如今收入项繁多,暮雪为使财务更加清楚明白,效仿朝廷的户部国库与皇帝内库,也弄了个区分,叫个公主银库与内银库。 每年进项二八分账,八成入外银库,由云起统一理着,京城的翠姑核对开支账目,各项生意倘若要支本钱或者另有投资,皆从外银库出。内银库就仍是由伍嬷嬷与赵妈妈互相管着,单做她自己吃穿用度开销,比如要做什么新吃食、裁什么新衣裳,就从内银库出。 这次来漠北之前,暮雪将内银库的对牌给了伍嬷嬷,让她另领着人到归化置办府中各项物品。好歹是正儿八经的新家,不能单拣着内务府分来的些家伙用。有点类似于开发商精装交付,但是自己也带置办自己喜欢的家具。 只是这样一来,便无法立刻拿出钱来作为组建镖局之用。 归根结底还是钱少了。暮雪抿了抿嘴,转而同云起提起另一桩事:“对了,我同王相卿说过了,要他好好想一想,大盛魁如何把买卖做到俄国去。这件事你也上些心。” 既然口子内的商人嫌弃这个边界太远,觉得生意小目前也懒得做,那么正好给她留了又一块沃土。 暮雪琢磨了好一阵子,终于想起原本历史上再过些年这清俄边境应当会建起一座买卖城,然后又签一个什么条约。 虽然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会又签订条约,这座买卖城如今连影子也没瞧见。但是既然她来了,那就索性争个先,将这买卖城弄个雏形出来。 丝绸茶叶,这些在欧洲都能畅销无阻的货物,放在俄国,一定也有市场。有钱不赚王八蛋。 一旦这买卖城的雏形建设出来 ,除却便利商贾往来,还有一重含义,这里会有许许多多本国民众往来于此,耳目眼线也可密切关注俄国动态,防着他们有什么小心思。 暮雪将想要在附近挑个风水宝地建设买卖城的事简单交代了下:“你也帮我考虑着,过些天拿一个章程给我。我给汗阿玛写折子时一并写进去。” 吩咐完又觉得有些难为了她:“算了,要不我想吧,你肩上担着这么多事,怕也忙不过来。” 这次因为赶得急,带来的人也少。算起来,她给云起加的担子已经十分得多了,云起简直要忙成个陀螺。 云起反倒笑了:“公主怜惜奴才,奴才怎能不为您分忧。或许,我可与秋华一起商议着这个章程,同时也与理藩院的李大人好好合计一番。” “这样也好,”暮雪勉励她,“放心,等忙过这一阵子,我一定好好嘉奖你。” “其实,奴才倒真有一事想求主子恩典。”云起鞠了一躬。 暮雪有些诧异,自从云起跟着她做事以来,这还是头一次郑重地向她求恩典。 第117章 “你说便是,若是可以,我自然允准。” “奴才幼时有几位闺中好友,后来因为叛乱,押解京城为奴。有些,如同秋华,和我一样有幸成了主子的奴才。也有两三位,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云起道,“听说主子欲使人往宁古塔要一位戴先生,奴才便想着,可否打听一番旧友的消息。” 谈到旧友,云起的神情一下子柔和了不少:“有两位姑娘,少时才华横溢,还著过文集。倘若真有幸还在人间,或许主子能将人一并要来,她们都是有才学的、知书达理之人,也可为主子分忧。” 暮雪微怔了一下。不求财、不求物,反倒求一个故友消息么?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那些女孩子,既然能与云起、秋华等为闺中好友,定然曾经也是岭南显贵人家的小姐,一朝惊变沦落为奴,着实可怜。 她的声音也柔和下来:“好,那就一并探一探你那些故交的消息。她们既然是为奴,少不得要给官府些银两赎罪之类的,才好挪过来,这笔钱就从内银库支。” 云起一时也有些动容。 公主这态度实在是很看重她。 “多谢公主,但是之前您给我的赏钱,我有好好存着,这时候正巧能派上用场。” 暮雪立刻明白了,能用自己漂泊半生后,东山再起攒下来的积蓄为旧时好友赎身,于云起而言,一定意义非凡。她也不再坚持,只是答应下来。 有了公主的允诺,云起走出大帐时,嘴角都是上扬的。 她立刻去寻秋华,同她说了这个好消息。 “希望萍儿、小鸾她们还活着。”云起笑着道,“小鸾娇气得很呢,翻书都能把手指划破了,动不动就爱哭……” 秋华放下手中正在烘晒的药材,在尘埃浮动的光束里,听云起眉飞色舞谈起之前的闺中好友。 仿佛还是年少,姊妹们结诗社、把酒共枕眠的神气。 可是,秋华瞥见云起鬓边的白发,心里头又是说不出的滋味。倘若萍儿、小鸾她们还活着,如今也是定然也是满面风霜。更何况小鸾那么娇气、骄傲的性子,真的能挨过边地的皑皑大雪么? 心里这样想,秋华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只是微笑地听着,不时附和几句。 她注意到云起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里,隐隐有水光。意识到了什么,她这样聪明的人如何想不到呢?不过是一点执念罢了。 第104章 钓鱼 追忆了几句,云起把茶盏端起来,…… 追忆了几句, 云起把茶盏端起来,灌了几口茶。复又平静下来,同秋华交代些事要她筹谋着去办。 秋华有意缓和些气氛, 打趣道:“我原本以为,这趟领来的陪嫁人口不多, 我能省些事,多瞧瞧有什么草药之类的。偏如今被你抓了壮丁。” “没法子, 骡子也要当马使,实在是可用的人手少了。”云起道, “先前那帮学堂里的丫头、遗孤一类的都挪到归化去了。也学了两年书,回去你也记着挑一挑, 能做文书用的立刻用上,也给人开月钱。” “放心, 我记着呢,也看好了几个。” 正说着话, 忽然听见小丫鬟来报,说是周七娘求见。 “偏挑这个时候。”云起把茶盏端起,自己又添了些热茶, “你敷衍敷衍她。” 对于这位范夫人,云起的初印象不是很好,朦胧地记着是一个经常哭泣的柔弱女子, 影子一样跟在范毓奇旁边。加上范毓奇偶尔也会同旁人说这个妻子如何行事小家子气, 因此有些偏见。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秋华说,“你这横断的脾气从前除了我之前谁受得了?说起别人来了。行了,让她进来。” 周七娘进到帐中,行了两个万福礼。与秋华寒暄两句后,轻声说了来意。 原来她是见忽然多了一伙俄国商人, 见着他们的皮毛货物成色确实不错,想问一问是否能够与他们谈生意。 “若是可以,我还带了些好绸缎,可以直接与那些商人以物易物,倒也便宜。” 秋华听了点点头,拿眼睛看向云起,见她没说什么,便道:“可以试一试,他们中应该也有懂蒙语的,你叫你家伙计去交涉一二。” 听见她们允许,周七娘笑了笑,手绞着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可是还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就好。”秋华微笑道。 周七娘垂下眼,将那块手帕攥的更紧一些:“之后我们范家的商队是否也可到这里来,和俄国商人进行贸易往来呢?” 她这个想法倒是出乎两人意料之外。 云起挑了挑眉,终于放下了手中茶盏。“你为何忽然想起这一件事?” 周七娘仿佛是唬了一跳似的,声音更小些:“这……是不大方便吗?那全当我没有说过。” “倒不是这个。我是想听听你是如何想的。” “我是想着如今边地也算平静了,这俄国看上去也是一个大国,想必国土内贵族也不在少数,我们家的一些精美绸缎、上好茶叶或许能找到一些新的销路。” 云起脸上有了笑意:“可是,你做得了范家的主吗?” 这句话倒叫周七娘一愣,做范家的主?不,这凭她如今还不能呢。 瞧见她的神情有些许为难。云起脸上的一点笑意很快消散了。 “既然你做不了这个主,过来问我做什么?也罢,你回去歇着吧。” “我——”周七娘咬牙道,“我一定会向家里详细说明这样行事的好处。纵使……纵使夫君和公公都不允准,我自己也有体己钱与嫁妆,可以投在这种生意上。请姑姑放心,我绝对没有给你找闲事儿的意思。” 云起点点头:“行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之后我会找个机会报知公主。” “那便多谢云起姑姑与秋华姑姑了。” 周七娘道了谢,依旧按着礼数告退出去。人走了,秋华用手肘轻轻撞了云起一下,眼里明明晃晃的写着“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云起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她若能扶得上墙也还好,这边以后想要建买卖城。少不了要人。行了,我先忙去了。” 连接的两日天气晴朗,暮雪并不急着走。使人到附近勘察地势,又召来该地所在之旗的札萨克过来议事,与多尔济一起,好好盘问了一番近些年来与俄国人往来的情况。她也私下里同多尔济交代了想要在此处寻个好地方,建买卖城的意思。 此地若有一个专司商人买卖的地界,便意味着可以收商税,虽说刚开始为吸引俄国商人以及内地行商来,免不得要暂免或者减免些,可一旦规模起来了,再抽税,于土谢图汗部是一笔进项。 多尔济自然不会拒绝,对于他的妻子赚钱本领这件事,他是很有数的。 闲暇之时,暮雪就命蒙克教她使那把连珠铳。 暮雪的视力一向很好,准星也好,只是力气稍微差一些,拉 弓的效果跟她的四哥差不多。但是换成这连珠铳,效果就完全不同了,命中率极高。 多尔济看了她打过的靶子一顿猛夸,说她下次可以拿着这个猎虎猎狼。虽多少带点哄人的成分,可是暮雪听了仍很高兴。 她握着连珠铳的时候,总感觉腰杆子都挺直了几分,或许这就是火器给的安全感。 只可惜陪嫁的皮匠未曾跟过来,不然就可以让人做出漂亮的枪包,斜挎在身上。 暮雪这边悠哉悠哉,甚至能抽出时间坐在湖前钓鱼。那边,俄国商人却是有些急眼了。 “这帮人到底在想什么,放着火器不问,倒真的做起买卖来了。”络腮胡商人往地上一坐,颇有些恼意,“我们要走,又不让,说什么附近可能还有狼,会危及我们性命。真不知道那远东的公主在想什么?我看她就是心血来潮,上午坐在那里钓鱼钓了好久!” “人家很有耐心呢,你也该有些。”亚历山大拿着一块柔顺的丝绸对着身上比划,日光下,这丝绸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些丝绸,欧罗巴人喜欢,带回去之后转手卖给他们,能赚上许多银钱。” “是,一定遵从您的命令。” 亚历山大将那丝绸随意抛在羊毛毡上:“公主还在钓鱼吗?” “是,刚刚我远远瞧了一眼,还在。不过可汗倒没陪着了,似乎是跟札萨克议事。” 听见可汗不在,亚历山大挑了挑眉。 倒是个机会,能与那位远东公主单独谈谈。 他这两天看明白了一件事,喀尔喀目前确实是臣服于大清,姿态很恭敬。可汗本人对于公主也是爱着敬着。真要谈事,那位代表着清廷的公主,方才是绝佳人选。 第118章 他指示手下人打来了一盆清水,仔细洗净脸,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卷发,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确保在小镜子中的自己是一副风度翩翩的贵族青年模样。然后走出了帐篷,向湖畔去。 天朗气清,湖面平静如镜,亚历山大瞧见在湖岸边,远远有七八个人守卫警戒,就在不远处的湖畔,公主坐在小马扎上,手持钓竿,一身淡紫色丝绸春装,很有东方韵味,偏偏戴了一顶遮阳的蕾丝草编帽,有点像欧洲的贵妇人装束,却奇异地很协调的美。 亚历山大抿抿嘴唇,缓缓靠近。他对于自己的魅力还是颇为自信的,本国或者外国的淑女,一旦见了他,纵使不喜欢,也很难有真心讨厌他的。 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至于太近引起护卫的警惕与驱逐,也不至于太远完全无法令公主注意到,亚历山大驻足,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唱起一首歌,用他本国的语言唱的,赞美一丛纤弱的花楸树。 带着异域风情的歌声响起,湖畔的几位护卫纷纷回首,但是那位公主始终不曾回头,只是依旧握着钓鱼竿,静静面对那一片宁静的湖水。 一直到曲子唱完,公主方才略微向身旁侍女侧了侧身,而后有两位膀大腰阔的护卫朝亚历山大走来,搜身确认身上并无兵刃火器之后,方才领着他向公主走去。 “尊敬的公主,打扰了,希望我的歌声没有吓跑您的鱼。” 公主然而没回眸,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听完翻译的话,说:“既然知道打扰,为何非要在这里唱歌呢?” 亚历山大微笑道:“或许是因为春光湖色太过美好,我想赞美一番。” “是吗?那你继续赞美吧。” 这回复让亚历山大的笑容僵住了,知道这位公主并非那种可以靠美色仪态而轻易引起好感的人,便迅速换了一种态度,笑道:“其实,我是想同您谈一桩生意。” “哦?” “之前献给您的那一把连珠铳,您似乎很喜欢。我能够为您弄来更多这样新式的火器。” “我需要这些新式火器做什么?” “那用处可多了,可以装备您漂亮的护卫队,这样往来于草原间,也能多一重保障。”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我看公主,绝非寻常之人,因此想和您维持一个友好的关系。” 公主终于转过头来,帽檐下的一双眼睛生得温柔,眼神却异常清明。 她盯住他的眼睛:“维持友好的关系?” “是,”亚历山大挺了挺腰,正色道,“我是俄罗斯的贵族,是一位伯爵,大概相当于你们的郡王。请相信我,我有本事能够与您对话。” 公主轻轻一笑:“真的吗?伯爵?这意味着你之前没有说实话。” “当时初次相逢,又在这样狼狈的一个境遇,对于你们,我也不大清楚品性。”亚历山大保持着笑意,解释道,“十分抱歉,现在,我充分了解公主的美德,请您原谅我。” 暮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鱼竿忽然下沉,亚历山大注意到,立刻提醒:“鱼上钩了,请尽快拉上来。” 暮雪迅速提起鱼竿,日光下,一条银鱼被提溜出水面,带起一串水珠。 她命随从好生把鱼收好,然后转头看向亚历山大。 “我可能没办法这样原谅你,也许你现在还是没有说实话。” 亚历山大眯眯眼:“公主这是何意?” “比如,你压根不叫亚历山大,叫另一个名字,”暮雪道,“或许是彼得之类的,谁知道呢?” 他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第105章 新式军队 亚历山大,或者说彼得·阿列…… 亚历山大, 或者说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凝视着眼前这位远东公主,定了定神,说:“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 暮雪的唇角勾起一抹笑:“现在。” 她很坦然地说:“之前, 我只是有所猜测而已,你所携带的这支连珠铳, 花纹式样全然不同,应当是从欧罗巴弄来的。而且, 你似乎很熟悉欧罗巴的利益。我曾经有听闻过,说俄国的皇帝喜欢伪装身份, 或去欧罗巴学习,或在本国装作一个船匠, 恰好岁数与你差不多。想着,便试一试, 然后就知道了。” 彼得呵呵一笑:“原来是这样,倒是我主动被你诈出来了。” 他很快把情绪调整过来, 仍是一副微笑的、满不在乎的样子,向暮雪道:“那么,重新向您介绍一下我, 我的名字是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 暮雪颔首道:“我乃大清和硕公主,序齿为四,可叫我四公主。” “四公主, ”彼得道, “可是为了公平起见,你也应当让我知晓你的名字。” 翻译听了这话,要翻译时,忍不住向彼得解释了一句:“我们大清的风俗,女子闺名不可示人。” 彼得也不恼, 只说:“那是寻常女子,我还听说你们国家的风俗女子应当待在家中不与外人说话,就像我们从前的皇室女子一样,要整日待在特蕾姆宫里。” 他的目光只望着暮雪,很明显在说,“你压根就不信这套规矩”。 翻译翻完,都担心公主恼怒。 可是暮雪没有,她只是淡淡一笑:“我并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你也没资格。只要知道我是四公主就好。听起来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那么就该明白你现在的处境。” 她缓缓起身,直视着彼得:“现在,是你在我手里。” 这句话的含义,令彼得为之色变。他听出来了这句话的警告含义。 “四公主,我想我并没有得罪你。两国之间的友谊,也不容你乱来。” 暮雪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紧张了,故意说:“得罪确是没有的,可万一我是一个很疯很没有底线的人呢?好像你的姐姐被赶下台也没多久吧?倘若听说她亲爱的弟弟被人扣住,应该很舍得为你出钱。” 出钱赎人,或者出钱使人永远不回来。 彼得听完,眯了眯眼:“四公主,你是办不到的,我亲爱的姐姐的一切党羽都已经除去了,虽然还活着,但也只是囚禁在修道院而已。况且你的人,压根走不了那么远。” 暮雪反倒笑起来:“真急了?和你开玩笑而已。” 彼得望着她的笑脸,也跟着笑起来。仿佛真的只 是两人之间所开的一个友好的玩笑。 笑罢,暮雪眉眼弯弯道:“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火器的问题。” 得益于玩笑调剂了氛围,彼得终于愿意老老实实地跟她说一会儿话。那批火器,是他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从欧罗巴弄回来的。年少的时候,彼得就对于新式火器非常感兴趣,他喜欢做这样的战争游戏,要一些男孩陪他玩模拟打仗,还弄来了些制服、木炮之类的玩意儿玩,学着西式军队的模样玩过家家。 “我的姐姐索菲娅公主友好答应了我需要‘玩具’的要求,我念着这份情,如今她在修道院想要什么,我也会给。”彼得说,“后来,我心血来潮到欧罗巴转了一圈,看到了许多有意思的新玩具,就拿来了一些。” “拿来?怎么个拿来法?”暮雪问。 “哎呀,这就是秘密了,”彼得笑眯眯道,“四公主这样的乖孩子不方便知道。为了展现我对你的友谊,我愿意送一些新玩具给你。” “那么,就感谢您的好意了。”暮雪见目的已经达成,也放松了些,随意道,“刚刚钓上来那条大鱼,我给你带回去做晚饭吧,算作回礼。” 彼得看着她,忽然道:“我修正了一些对你的最初印象,四公主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能得到你这样的评价,我很高兴。”暮雪道,“你来,是为了看一看南边的情况吗?” 她依稀记得历史上彼得大帝亲政后,主要是在打北方战争,跟欧洲国家打打杀杀,或许此来是为了确认一下这边的安定,好全心全意对付北方。 彼得道:“四公主是真的很聪明呢。很高兴看到我们之间维持着和平的友谊。” “我也很高兴,”暮雪道,“其实,我有一个提议,为什么不在两国边境处修筑一座小小的买卖城呢?方便两边商人往来,增进我们的友谊。” “这个主意不错。”彼得道。 谈笑风生间,暮雪弄到了一些新式火器,以及拉到买卖城的大半建设投入。 “虽然外貌性格完全不同,但与你交谈时,我偶尔会想到我熟悉的一个人,我的姐姐索菲娅公主。”谈话的最后,彼得望着远方说。 暮雪道:“我对你这位姐姐还真有些好奇。” “她确实也能说得上是一个传奇,”彼得道,“在她之前,俄国的贵族女性们只能居住在特蕾姆内,不许见外男,也不许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基本上待在房间里祷告、做针线活,等待着出嫁。出嫁后就生孩子,服侍丈夫和孩子。” 第119章 “可是索菲娅是第一个打破了这个界限的人,虽然我也恨她,但这点我承认确实是个创举。我很欣赏这样的女子。” 彼得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现在都记得他们是怎么称呼她的,‘伟大的女士、尊贵的公主、俄国的独裁者’很有趣,你说是不是?” 暮雪还没来得及回答,先望见了远方掀起的尘土。 周围的侍卫脸色一变,齐刷刷抽刀,将彼得围住。 尘土、微微震动的地面,昭示着远处袭来的一批人马。多尔济已经领人列阵相迎,蒙克打马过来,急着向暮雪道:“是罗刹人。” 暮雪看向彼得,以一种谈天气的口吻说:“来接你回家的。” 彼得笑了:“好像是。” 暮雪吩咐左右:“把那条鱼给他带上。” 于是两军对垒,人人屏息凝视,刀剑相对之际,彼得骑上马,在双方或警惕或紧张的目光中缓缓回到俄国人马阵营。如此肃杀的氛围,偏偏他的马鞍上挂着一尾大鱼,唔……破坏了一点氛围。 归阵之后,彼得抬手朝暮雪挥一挥:“谢谢四公主的款待。” 他的唇边染上一丝笑意:“我很期待你未来会给我们带来的惊喜。祝好运。” 前来接彼得的这一支队伍,全然是新式军队的打扮,笔挺的西式制服,佩枪,甚至拖了两门炮。显然,这是彼得一手训练出来的仿欧洲军队的新兵。 当这支与草原格格不入的军队消失在天际,多尔济显然松了一口气:“他是不是有病啊?这么爱扮成平民往别的地方乱窜!” 一旦在他们的地盘,这位主儿出了点事,就是不想闹也得闹起来。 多尔济一点都不想打仗,他的部落才赢来几年安宁,要是又莫名其妙地被拖到战火中去,那真是无妄之灾。 暮雪安抚似地道:“别理他,一般人才不敢这样呢。” 也就是不具备这个条件,不然她要是跟瓦剌人扣住御驾亲征的明英宗一样动手,还能多搜刮些东西。 现在么,少是少了点,但是蚊子再少也是肉。 她望向彼得一众人消失的地方,同多尔济说:“五天。” “什么?” “他们从传信,到骑兵抵达于此,花了五天。”暮雪道,“这就是他们如今最快的行军速度,你可使协理台吉好好记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多尔济意识到了,点点头:“我懂了。” 他忍不住追问:“你刚刚同他说了那么久,说的什么呀?还送给他一尾鱼。” 暮雪闻言笑了,拨转马头回去:“你这个人真是……我能跟他说什么,不过是些利益谈判之类的话。” 多尔济也立刻跟上,他的马儿哒哒哒的,紧紧追随暮雪的马儿。“我不喜欢他看你笑的样子,很难看。” “行,他难看,你好看。可以吗?” “暮雪很有眼光。” …… 玩笑归玩笑,为安全考虑,他们还是立刻转移了营地,迅速往南边旗地去,与札萨克与旗兵会合。 暮雪特地注意了一番本地的士兵,依旧是传统的骑兵模样,威风凛凛,草原上的传奇。 她垂下眼眸,若有所思,静静想了一会儿。 等到月亮升起,新营帐安设好之后,暮雪传召云起等心腹来回话。 她本意是想,让大家伙好好回忆一下今天看见俄国新军的感受,谈一谈想法。说不定能集思广益,将她那支还没影儿的镖队模式讨论一下。 结果云起竟然把周七娘也带过来了。 与云起、秋华和王相卿一同来公主营帐议大事,于周七娘而言,是头一回。 她有些忐忑,只跟在众人后面不敢出声。 然而云起把她推了出来,笑着向暮雪禀告道:“主子,周七娘有件好物要献给您。” 暮雪来了兴趣:“什么好东西?还神神秘秘的。” 周七娘将藏在袖里的画卷恭敬地献上,磕磕盼盼解释道:“方才见着那些人,我……我想着或许公主愿意留念,于是很潦草地画了一下。” 暮雪一怔,连忙打开画卷。 黑色墨痕,十分简练的线条,勾勒出彼得那一支新式军队的模样,大致轮廓以及士兵身上奇怪的衣裳都能瞧出,甚至还有两门新式大炮的样子。 周七娘竟然都画了下来! 暮雪大喜过望,拉着周七娘的手要她坐:“好七娘,你画得很好!” 第106章 乔迁新居 这张图纸,暮雪让周七娘又描…… 这张图纸, 暮雪让周七娘又描了一份,装入奏匣,一并命人送进京。 出于一些自保的考虑, 她并没有写任何军政上变革的建议。只是说在巡视部落时,意外遇见了俄国商人, 其中有身份显贵者佩戴了精美的鸟枪,他的护卫穿着打扮也很特别云云……女儿觉得很新奇, 分享给皇父。 奏匣快马加鞭送出去,一直等到深秋, 暮雪与多尔济巡视土谢图汗部完毕, cr 回到归化城时, 方才收到回复。 “知道了。洋人是如此,本朝火炮之利更胜于斯。买卖城营造一事, 可,所获火器只许尔亲近侍卫用。宜恪尽职守, 勿得僭越。” 她瞧着御笔亲书,沉默了半晌。 其实之前她微有疑惑,明明这个时候大清已经熟练使用火器, 甚至在几次战争中也用大炮、鸟枪,且发挥效用,可是为什么到了晚清还是如此水准?甚至拉出来对抗外敌的还是康熙年间的火炮。 这或许有许多复杂的因素, 譬如满洲“骑射为本”之风, 又或者如今太平日久,不想花费太多经费和精力在这一方面,又或者有些什么别的考虑,担心地方有异动等等……这些暮雪如今并不是很清楚,她唯一可以明白的一点是, 康熙皇帝不希望她在边地干涉军事火器这一方面的事。 恪尽职守,勿得僭越。 八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富国安边之举或许可以,但是军事实乃不该她触碰的方面,倘若执意如此,有私造军火之类的擦边球行为,被抓到就是谋逆大罪。这种罪名,即使是龙子凤孙也毫不管用。 暮雪轻轻叹息了一声,将圣旨妥善收回。将云起唤过来,吩咐道:“之前所留出来的那些银子,仍就投入到生意中去。” 云起一听,便明白了,这事是不成的,还险些影响到公主。云起立刻俯首请罪:“是奴才愚笨了,竟然没有提前为主子想到这一层。实在应提前为您筹谋预警此事,现在倒是后知后觉想起,请主子责罚。” “这是哪里的话?也怪不着你,当日是我太得意。到底还是天真了些。”暮雪道,“无妨,本来计划里也没这一遭,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吧。” 她抿了抿嘴,静了一会儿,故作轻松道:“那个戴先生是不好接来了,你所提的那几个姐妹,倒是派人去寻了。且等着消息吧。应当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就有好消息了。” 虽是好事,可云起又如何欢喜得过来?心里五味杂陈,即便如此,公主还记着她的事。 “这幅表情做什么,”暮雪笑了一笑,“行了,不高兴的事暂时不想了。过几天摆暖宅酒呢,你给我想想有什么好词,我好在吃酒时说。” 在仔细查阅了蒙历、农历之后,终于确定了乔迁新居的好日子。 她在归化城的公主府,终于可以入住了! 地方就在归化城之北,后枕青山,前临碧水,端的是一处风水宝地。公主府仿照京城郡王府的样式建成,四进五重院,分为东、中、西三路,正殿、配殿、厢房、耳房,应有尽有。二进院的正殿坐落于汉白玉台基之上,蔚然大方。穿过垂花门,到了寝宫,寝宫小院中一左一右栽了两株花树。 东北处是一座花园,暮雪之前吩咐移栽的花木都有了,只是如今已到初冬,除了两株常青的松柏外,瞧着略显萧条。为了暖宅酒宴的好看,伍嬷嬷指使丫头们往光秃秃树干上扎了好些彩色绸布,乍一看上去色彩缤纷。 西北处则是一座马场,皆是草地,正中造了一座白塔,和归化城中许多黄教寺庙的白塔有类似之处。多尔济很喜欢这一片地方,刚来,就骑上马跑了两圈。 “这地方好,”多尔济从马背上下来,兴冲冲道,“平常练武也有好地方,若是跟京城从前住的那样,全是石砖,我挥刀甩鞭子都不敢用大力呢,说不定砸到哪里,就碎了。” 暮雪笑看他:“是呀,专为你建的,欢不欢喜?” “欢不欢喜?”多尔济剑眉一挑,忽然一把将她抱起,在暮雪如铃的笑声中,抱着她转了两个圈,切身实体地让她体会了一番他的欢喜。 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又回到正殿。内务府官员并着公主府长史穆森等人凑上来,笑着请公主为诸院落题名。 第120章 暮雪顿时有一种贾宝玉被贾政捉了要考校学问的感觉。这么多院落,这么多间房,难道还一间间起名字?一时间哪里有那么多名字好取? 于是推说道:“暂时将正殿与寝殿的名字拟定,其余院落,日后徐徐图之。” 她环视一圈正殿,轻提裙摆,在正中紫檀宝座上坐定,想了一想。此系正殿,少不得要请旨向康熙讨要一封墨宝匾额,以示尊重。正愁不知道如何给康熙写下一封信,索性就拿这个作为引子,向他彰显一下,自己只想好好过日子的心。这样一来,就先胡乱拟个名字就成。 脑中一闪而过许多名字,最后挑了个最朴素的。 “就暂名‘静宜堂’。”暮雪道。 “好名字!”穆森立刻开始表演“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静者,正和《礼记大学》静而后能安,又合公主贞静淑德,有关雎之风。宜者,《诗经》有云宜室宜家,实乃妙也……” 这个说了,那个又引经据典说一段好,滔滔不绝。 过了垂花门,进到寝宫院,暮雪看向多尔济:“不然你替这一处起个名字?” “我起名么?” “是,我长久的住在这里,倘若这名字是你起的,那么日日夜夜居于此,我也就总想到你。” 多尔济教她这一番话说的,心都柔了,想了许久,索性从暮雪所取院落之名“静”字,选了一个“静定长春”的匾额名。 庆祝乔迁新居,摆暖宅酒那一日,归化城都统领着官吏过来、八旗营守将亦至,各喇嘛也过来祈福。轿厅停满了,栓马柱也全都拴满了,不得已只好临时用在外边立了好些栓马柱,方才够用。里里外外,好不热闹。 最使暮雪高兴的,莫过于宴席。 感谢在此开垦田地、辛勤劳作的农夫农妇,除了牛羊肉之外,食材大大的丰盛了! 先是土豆种出来了,农人们爱叫个山药蛋,迅速弄出了许多种山药蛋吃法,炖羊肉是基础,切成条焖面也是香喷喷的。而后农妇们试着养猪养鸡,因此肉类又多了猪肉与鸡肉。这也够解馋了。 许久未曾露一手的侍膳太监见着这样多的食材,终于痛痛快快做了许多美食来。什么炙烤猪肉、蒜泥白肉,清蒸芙蓉鸡、土豆炖鸡,恨不得凑个满汉全席。只是天冷了没什么时兴蔬菜,便弄了许多酸菜来做配菜。 来往宾客按着原先吃酒的礼数,都是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既然是来贵人府上吃酒,那么吃不饱才是常事。于是有些人在来之前提前在家中吃了一些东西,结果一开宴,简直傻了眼了。 到底是从宫里来的大厨,怎么会这么会做吃的?如果说在动筷之前还能保持一点斯文,但拿起筷子,品尝佳肴之后,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大快朵颐起来。 一边吃一边心想,以后要是再有这样的好机会到公主府上来吃席,绝对不要提前把肚子给塞满了。要不然可亏着呢。 宾客尽欢。 暮雪也吃得有些撑着了,送客之后,仍坐着觉得不舒坦。多尔济瞧她这模样,有点好笑,索性牵住她的手,与她在公主府里缓缓走两圈,权当消食。 笙歌喧闹散去,公主府重回寂静,东院西院里的侍女太监小厮们收拾残宴,碗筷入盆,不时轻轻地一声响。 多尔济瞧见此景,担心唤起公主寥落之情,便带着她往花园里走去。 今夜是个满月,圆圆的挂在夜空之中,一明千里。 既然是在自己府中,也不愿让人跟着,让侍女们在月洞门下甬道前静候,暮雪与多尔济独自走走。 虽然冬日萧条,但有彩条锦树,用宫灯照着,倒也不至于冷清。 走了几圈,倒舒服多了。 暮雪搂住多尔济的胳膊:“等到春夏,这里一定很美。” “确实。”多尔济垂眸看她,道,“现在好受一些了?” 暮雪拍一拍肚子:“嗯,消化了。” 多尔济笑:“不止是这个。” 他手中的灯散发着熹微的暖光,照见这寒夜。 暮雪听了这话,倒是一愣。 多尔济继续道:“虽然乔迁新居是喜事,你也高兴,但我觉得,你似乎又有一点点不高兴。现在好些了吗?” 暮雪望了他一会,伸开双臂。 多尔济会意,将她抱住。 暮雪蹭了蹭他的肩:“好多啦。”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暮雪打了个哈欠:“我们回寝殿吧,困了。” “你这夜猫子这两天倒睡得早,”多尔济打趣一句,索性把她抱起来。 “做什么?” “抱尊贵的公主回寝殿休息。”多尔济眨了眨眼,“你也可以在我的怀里眯了一会儿。” 他本就生得高大,又常年习武,很是有一把力气,将暮雪抱在怀里,走起来稳稳当当的。暮雪原本是个多思多想的人,换成其他人,都得担心这样抱会不会摔下来,提前做好 真摔下来,该如何站稳的准备。此时倒真有些倦意作祟,也不管那么多,胳膊懒懒地抱着多尔济的颈脖,反正——他绝对不会把自己摔着的。 回到寝殿,草草梳洗一番,就睡下了。 第107章 新居 天气越发寒冷,两场雪落后,京城…… 天气越发寒冷, 两场雪落后,京城来了消息。 康熙为正堂题了一手书“肃娴礼范”,命人制成匾额, 给四公主送来。同时而至的还有赏银并玉如意等物,以做贺新居之礼。除却皇帝的赏赐, 还有好几大车的玩意儿,是宜妃、四贝勒、五贝勒、三公主等人特意准备的贺礼, 也作年节礼。 东西送到,伍嬷嬷连着赵妈妈领着人立刻收拾, 一一登记造册,好使主子过目, 日后再回礼。 暮雪把手揣在宫绣暖筒里,站在院里看着太监们将御笔的匾额挂上去。 这是康熙皇帝隆恩, 也是于她的印象与期望。要庄重娴静,符合礼典规范。 她歪了歪头, 不置可否。 望见太监们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好了,她便回到静宜堂当中,往宝座上坐定。 因临近年关, 京城里的生意如当铺、钱庄、买办铜事、蒙古王公值年、涮肉店之类的,都趁着这个机会一道来请安。范毓奇与翠姑夫妇都来了。正好可以一起商议开会。暮雪于是把管理皇庄的太监庄头、管理陪嫁户的秋华全部叫上,一起开大会。 瞧见公主落座, 总管太监延喜忙使小太监唤人进来。 小太监一溜烟跑到前边一进院, 到轿房之侧的待客厅请诸位管事预备进来。 待客厅中,诸人已经等候了好一会儿。 范毓奇原先正忙着与管皇庄的庄太监、蒋庄头寒暄,忽然见着屋外走进几人,其中一个妇人看着眼熟,于是定睛多看了两眼, 惊讶道:“七娘?” 又是一年不见,周七娘的装束气质却不太一样。 周七娘也瞧见了他,过来行了个蹲礼:“这一年的生意可还好?” “还好,”范毓奇打量了她一番:“你倒是瘦了些。” 夫妻俩久未相见,才打了个照面,小太监就来传召,说公主请人进去。 范毓奇只得匆匆道:“你先等等我,待议事完毕,我再来寻你。” 他抬起脚就跟着小太监往外走,试图抢先些到公主眼前,余光却瞥见周七娘也从待客厅跨了出来,不由得皱一皱眉。 这妇人,现在哪是叙儿女私情的时候,真是没分寸。 他向着周七娘道:“你在厅里坐着等罢。” 周七娘脚步一滞,不知说什么,脸色有些讪讪。旁边的秋华倒是过来,打趣道:“她可没法坐着等,这次的会,公主点了她的名儿要周七娘去的。” 范毓奇一愣:“这……传她做什么?” 秋华和蔼望向周七娘:“你同他说。” 周七娘攥了攥帕子,道:“承蒙公主恩典,使我管着学堂的事,还格外准我将孩儿接来一并在学堂里念书。” 秋华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转头向范毓奇:“以后,在人前范管事可要叫她一声‘周山长’了。来,周山长,咱们姐俩一起进去。” 说着,两人翩然向前,反倒先范毓奇一步迈进二进院的侧门。 进到正殿院中,自有太监们引领站队,待行列排齐整,领着他们缓步踏上汉白玉石阶。众人都低垂着头,从“肃娴礼范”的匾额下过去,站到静宜堂的砖石上。由云起领着,齐齐磕头请安。“叩请四公主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 暮雪端坐宝座上,打量着眼前她的班底。 出嫁几年,她竟然也汇聚了这么多家臣了。 她脸上有些止不住有点丰收的喜悦,微微笑着,听着众人汇报。 第121章 众人纷纷表示,在公主的英明领导下,各项生意有了长足的进步。当铺已经开了第三家分号,钱庄也在京城与归化都置了一个。办铜的营业额虽因掺和生意的多,有所下滑,但是开展的服务其余办铜环节如今有了进项。大盛魁在草原上茁壮发展,来年会组织更多小队往各旗贩货。至于被公主垄断的,协助蒙古王公台吉进京值年服务,现在大有进展,漠北三旗不少台吉都已经知晓并争取这项服务,未来可期。 暮雪一面听着,一面心里有点想笑。或许是因为头一次站在正殿里回事的缘故,每一个人的发言都显得格外的文质彬彬有理,有一点登科后策问的感觉,当然是迷你版的。 事情一项项汇报过,云起将一本漆红皮册子恭敬递上:“这是截止本月,所有的进项。” 暮雪展开漆红皮册子细看,先看总进项。呵,竟然突破了五万两纹银的大关! 这可真是能过个富裕年了。 暮雪勉励了一番众人,当场宣布,取出千两银子来作为众人的奖金。一时之间喜气洋洋。 大会开完了,就是小会。 范毓奇与翠姑夫妇自京城而来,甚少与公主当面陈事,于是暮雪单独在东暖阁见一见他们。 侍女们奉上热茶,又捧来装了奶皮子、奶酪各色果干的七巧攒盒,请几位管事用,氛围倒是轻松了不少。 暮雪盘腿坐在大白狐皮坐褥上,一边喝着添了蜂蜜的花茶,一边听他们讲着京中事。 总体而言,处在一个太平阶段,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纷争。康熙皇帝这两年的重心放在治理上,年初时亲自去看了永定河的工程,据说治水治理得很不错。明年,康熙皇帝预备再次南巡。朝堂上总体而言比较稳定。 “这样好,”暮雪说,“他们京城中稳稳当当,我在归化也能舒舒服服的。等新年一过,便可张罗着归化城的各项事情。最近归化的商人也纷纷预备着过年停业休息,听人说要拜关公祭祀,哦,还有拜费公的呢,倒念着旧情。” 范毓奇听见“费公”两个字,道:“可是之前镇守归化的董鄂费扬古大人?” “是,”暮雪道,“他如今归乡在京城住,想来日子也舒坦。” 范毓奇犹豫了一下,轻声禀告:“我们出城前不久,听闻费公仙去了。” 暮雪一时愣住了,喃喃道:“竟然如此,这……” 虽与费扬古往来不多,但这位将军也曾关照过她,暮雪乍闻丧讯,心情不免低落。 她搅动着海棠汤匙,过了一会儿才道:“荣儿,之后使人往京中送年货,记得也为费公备一份奠仪,送到董鄂府上。” 想了想,暮雪又吩咐:“让延喜亲自去军营走一趟,其中有些费公的旧部,例如副将军,或许他愿意祭奠费公,带些银两,可做祭奠之费。” 延喜听令,不敢有耽误,立刻找银库签条子领银,然后备马领着徒弟往军营报信。 副将听说后,情绪低落:“前两日确实听说费公故去消息,奈何身负守土之责,不可去往京城为费公上香。” 这也是不少士兵的心声,当时费扬古在时,对于麾下士兵照应得当,许多人感激其恩,又有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情谊,这份关系不可谓之不厚。 然而有种种缘故,他们也无法去送费公最后一程。只是私底下商议,是否一起凑些银两祭奠费公。 只是他们军营中人,是按季领取禄米,有不少需要奉养家人,手中钱粮寄出去许多,这一时凑一凑,也有些为难。原本副将等人 cr 就打算从简祭奠一下算了,以全心意。 延喜听了,感慨了一番:“我们主子当日从归化城过,很是赏识费公,道他既仁且勇,难怪屡获战功,又深受爱戴。” 副将听说此言,连连点头。当时费公离去前还特意领着他去见了公主呢,确实称得上对于公主有所照顾。 延喜继续道:“四公主心善,已着人预备着进京上香,念着你们也与费公有袍泽情谊,便使我来问问你们,是否要带着你们的情一起去。或许有什么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到时候在费公灵前一并焚烧,使他老人家知道,也算成全了情谊。” “此话当真?”副将眼睛一亮,“这样,我便知会几个兄弟,托公主的福一道将哀思寄去。” 延喜从怀里拿出一包碎银子:“于灵前上香是一桩事,想你们也少不了在军中祭奠,既然是祭奠,总得好好准备,免不得有所开销。你们手中的余钱也不知够不够,这是一百两银子,不嫌弃先拿着使,等到年后发晌,再还也不迟。” “这,这怎么好意思。”副将有些过意不去,但目光始终放在那包银子上。 延喜不由分说,态度强硬地往他怀里塞:“我们主子是公主,又不比阿哥贝勒,与朝政毫无干系,无需忌讳这个。一方面是念着费公的好,另一方面也是以后要常相处,万一公主府有个盗贼之类的,也需你们速速响应。” 这缘故倒说得真,副将把存着的一点提防心放下来,有求且求的在理就好,他勉为其难收下银两,爽朗道:“谁敢犯公主之尊,我等必将使其知道厉害,来日必将亲自登门叩谢公主。” 他说到做到,第二日就拾掇得整齐,前往公主府请安。 四公主见了他,互相追忆了一会儿费公。 “没有费公,何来今日归化城的宁静。”暮雪道,“这消息传来,不只是我,你们,还有归化城的商民,都有哀悼。” 她叹息道:“谁知匆匆一别,竟然是最后一面,唉。有不少商民也想遥寄费公,之前就商民自发为费公建生祠的,不过那地方我使人看了,着实有些简陋。我想着,要不由我出资,好好修整一番,建一个漂漂亮亮的费公祠,这样在归化也可供奉香火。” 副将听了,忍不住抹起泪来,哽咽道:“若真如此,也算全了费公守护归化之恩。” 依着他的了解,归化城原本的商民一定会欣喜新修费公祠的。平民百姓、凡夫走贩的眼睛总是能看明白的,到底谁是为他们好。 第108章 新春 原本营造公主府剩下些材料,如彩…… 原本营造公主府剩下些材料, 如彩漆、木石之类的,这一下正好派上用场。 紧赶慢赶着,在除夕之前将为费扬古将军立的将军祠粉饰一新。 已近年关, 许多人皆已歇业,有些照理该回到口子内去, 但是将军祠许人上香那日,街头忽然多出了许多人。 老高就是其中一个, 大冷天的清晨,呵口气就是白雾, 他把他那顶旧皮毛戴上,揣着手, 往将军祠走,斜跨的毡包里还揣着香烛和一小瓶烧酒。 老高算是很早来归化做生意的那一批人。原本在杀虎口外的蒙地, 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生意的普通人过来的。所以即便是知道在前朝的时候,这里有人来往贸易, 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直到蒙古的几个大汗打起来,朝廷派了兵来调解镇压。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打仗嘛,光士兵还不够,还需要各种后勤跟上。老高便成为了那一批最早得以进到此地的商人。 真是件苦差事, 当兵的在前面骑马往前走, 他们这些运粮草的也只能推着小推车在后面,腿都冻僵了,没有知觉,也还是得咬牙坚持下去。万一这次表现不好,以后再也没有到这边谋生的机会可怎么办? 最后他脚趾头都冻坏了两只, 好歹拿到了一张牌照,得以在归化正儿八经的做生意,最早做的是军需生意,后来战事歇,便转为跟蒙古各部落做生意,卖些砖茶、皮靴之类的。 可是做生意就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善良的,也有不善的。当时归化城聚集了许多不同的蒙古贵族。有些人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嚣张跋扈,欺行霸市,收了货你跟他要银子,装作听不懂。“什么意思?没有,没有。”又或者是说好了用羊来结账,但却弄来一些老羊,病羊,死羊。 汉人商贩吃了亏,也只能忍气吞声。刀柄子握在人手上了,又是各种老爷,谁敢真的去讨公道?真要去讨了,讨回几道鞭子也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一个老爷强占了他的一车砖茶,还扬言要砸了他的铺子,要他在这里做不成生意。老高又气又怕,眼睁睁看的那些人教手下把他的砖茶和车全都拖走了,显然是有去无回。 一时悲从中来,也不顾不得什么颜面,往尘土地上一坐,嚎啕大哭。 就在这个时候,将军出现了。他原是打马从这儿过的,见此情景特意问停下来,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听老高说完,将军眉头一皱,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就追了出去。 第122章 当天傍晚,那老爷亲自登门,把茶砖与独轮车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还赔了两只肥羊。 费扬古将军严肃警告诸人,既然要在归化城做生意,就得规规矩矩的,钱货两讫,绝不可仗势欺人,也不可以次充好。若有不从者,管你是谁,一律军法处置。 正因为如此,将军在归化方才有如此高的威望。 只可惜这样好的人,竟然已经去了。 老高叹了口气,在新翻修的将军祠门口站定。门前已经聚了些人,三三两两,低声说着话。 “也不知道以后,这归化会是如何。”一个人抹着眼泪道。 从前将军在,不仅镇得住边疆,也能保他们这些小商民的太平。虽然暂离了两年,可他们只当是回乡休息。保护神仍在,可是如今,将军是真回不来了。 老高点燃了香,虔诚而拜。“将军啊……望您在天有灵,也能保佑归化城。” 忽然听见祠外有一阵喧哗声,老高回头,只见好些个锦衣贵人开道,簇拥着一个华贵女子进到将军祠中。 这样气度,这样前拥后簇的排场,除了天家下降的公主,再无旁人。 老高浑身一机灵,怕下人赶他,怕挡了贵人的路被罚,立刻把香插在香炉里,太匆匆得,竟然烫了手,啧了一声。 “可烫着了?拿药膏给他。” 轻柔的女声响起,老高哪里敢抬头,立刻与周围百姓一般伏地跪下。 “免礼罢,我同你们一样,都是来给费公上柱香的。我瞧着你们似乎在排队上香,这很好,继续罢。”公主和颜悦色道。 她竟真说到做到。 一直等到老高和两个百姓上完香,方才缓步上前,烧了三炷香。 有随从悄悄拿了药膏来,给老高被烫了的手指涂了药。老高瞪大了眼睛,简直如在梦中一般。 满室皆静,都怔怔望着。 公主上完香,回身不紧不慢道:“从前将军所立的规矩,不会变。若有不公之事,只管找衙门,纵使衙门管不了,还有我在。一切照旧。” 声音虽柔,却掷地有声。 她道:“我同诸位一样,同是远道而来之客,可是从此以后,此地便是吾乡。我要此城繁荣昌盛,安居乐业。” 也不知是是哪位乡老带头,众人都纷纷跪下,口称公主千岁。 “都起来吧。恰逢新年,是我在本地过的第一个年,即日起至大年初七,将军祠前分发饺子,也算是与民同乐。” 话音才落后边就有人在祠前搭起柴火夹起大锅,案上放着白白胖胖的饺子,一看就知道是用好面粉做的,料也放的多,饺子肚子鼓鼓的。 有好吃的,又是好彩头,不用钱。在场众人不免纷纷笑起来,更有机灵的,已经使人往自家屋里跑,要人赶紧来排队。 椿日 跟在公主仪仗后边的归化城都统硕岱见状,心情复杂。 照这个传信的速度,年节一过,归化城上上下下都会知道没了将军后,他们又有了一位愿意与民同乐、为民做主的公主。 不愧是皇帝的女儿。 感叹归感叹,心里有一点点酸溜溜的,他硕岱敢保证,还有不少小明小贩,连他这个都统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就会知道公主的名声了。 不过,也说不定是一件好事。这位公主于经商一事颇有手段,倘若归化城治理更上一层楼,说不定等到官员考核之时,他也能取个优等,能够调回京中或者南边富庶繁华、风景秀丽的地方去做官。 归化城康熙四十一年的新春,就在一片饺子香里降临了。 “时间太仓促了,不然还能组织个春晚。”辞旧迎新的爆竹声里,暮雪脚踩在炭盆上,同多尔济说。 “那是什么?”多尔济饶有兴趣的问,“听起来很好玩儿。” 暮雪笑了:“就是一群人演一些节目,例如拉拉琴,跳跳舞,唱个歌儿,说点笑话什么的。会很热闹。只是总要提早两三个月跟人家说了。刚才好好的演一些节目。” 多尔济笑看了她一眼,起身道:“确实,这时节叫其他人排演节目有些晚了。可是公主倘若想要热闹,我却也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多尔济把脸凑过去,扬眉道:“这法子么,得预先讨点好处。” 作出这幅索吻的神态来,暮雪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脸一时有些烫。 门边守候的侍女们也识趣地悄悄低下头,藏住脸上的笑意。 暮雪偷笑了一下,很快地亲了他一下。 “行了吧?” “当然行,”多尔济道,“钱货两讫,我向来公道。” 他眉眼含笑,一双眼只盯着暮雪,兀自往后退了几步,吩咐了两句,在寝宫正中的大团花毡毯上站定。 烛火彤彤,照见他的俊脸,尽是少年意气。蒙克已经领了两个人拿着马头琴等乐器进来,在靠边的宫墩儿上坐定。 多尔济转了转脖子,松松筋骨:“我给公主跳支舞助兴,我们草原上的舞。” 说罢,他双臂一展,昂首挺胸、立腰拔背,马头琴声响起的瞬间,倏然踏步,蒙古靴在毯上重重一踏,竟真跳起蒙古舞来。 随性而舞,动作大开大合,一截劲腰随马头琴调子律动,腰带上的金扣哗棱棱响,时而如鹰击长空,时而如烈马奔腾,酣畅淋漓,粗犷而雄放,尽显草原儿郎的意气风流。 暮雪眼睛都看直了。 最后一跃,他单膝跪地,仰头看她,胸膛起伏不定,笑道:“看呆了?” “很好看。”暮雪起身,拿帕子替他擦一擦汗,眼睛亮亮的,“你还会跳舞啊。” 多尔济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早告诉你了,我是草原上最值得你爱的儿郎。” 这是当时新婚时说的话,此刻又听见,暮雪噗嗤一笑:“好好好。” “你既然喜欢,明年那什么春晚,我也跳给你看,年年都跳。”多尔济道。 “真的?那我可从现在开始就期待了。”暮雪笑道。 虽然彼此心里清楚,年一过,再相见,又要隔上半年。 离开的那一天,暮雪照旧一路相送至大青山下。 天边的云,慢悠悠的飘。 多尔济捧住她的脸,落下一吻,道:“好了,你先回去。” “怎么?明明是你要离开。” “你这样看着我,我不忍心走。”多尔济笑一笑,“还是让我看见你的身影消失了,我才情愿走。” 暮雪点点头,骑上白马,深深回望他一眼:“我等你。” 来自旷野的风拂动起她的碎发,逆着风行了很远,再回头,唯见青山隐隐。 回到公主府,下马时,暮雪一阵恶心,干呕起来。 “主子是不是被马颠着了?”荣儿有些焦急。 旁边的伍嬷嬷却是想到了什么,轻声叫人去传秋华来,要她搭一搭脉,好好瞧瞧。 秋华忙不迭赶过来,方一搭脉,眉梢眼角就变了神气,尽是喜色。 “恭喜公主,脉象如珠滚玉盘,这是滑脉。” 暮雪一怔:“你是说?” “您有喜了。” 第109章 特许 为保万一,又请张大夫同另外的医…… 为保万一, 又请张大夫同另外的医生把了脉,都说是有喜,只是月份尚浅。 伍嬷嬷等人十分欢喜, 连声道恭喜。 暮雪低头,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神情有些茫然。 说实话,她此刻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 倒是有一种“哦,今天下雨了”的心境。 赵妈妈带着微笑道:“对了, 这样大好消息,得赶紧派人追上额驸。” “且等等。” 暮雪道:“额驸承继汗位没多久, 还是得先回去看看才好。这时候使人告诉他,一定立刻就回来了。倒不如稍缓缓, 等月份大了,他回来陪伴正好。” 她已视土谢图汗部为夫妻共同财产, 总得要自己人过去看一眼,方才安心。 另外……多尔济那个性子,一回来定然是欢喜得无以复加, 眼珠子一样呵护她。她还想趁身子松快时做些事,并能静静思索一番。 伍嬷嬷也点头:“老话讲孕满百日方好张扬,不然怕不好, 晚一些也应当。” 她是生养过的, 又是自幼喂养公主的乳母,资历老成。暮雪便让她看着准备些必要之事,例如自己接下来几月穿的衣裳,微宽松一些的绣鞋等等,当然最重要的是与秋华他们好生商量, 组成一个医疗小队,方方面面注意着。 等到夜阑更定,吹灭了灯盏,一室夜色,唯有从南窗漏进来的丝丝月光。 第123章 暮雪盯着鹅黄四合如意缎帐,微微出神。 再过上几个月,她会为自己生下一位亲人,血脉相连的至亲。 如今的时机倒还好,漠北太平,她身处归化城的公主府,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只是,万一这个孩子不喜欢这个世界怎么办? 她翻了一个身。 既然是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那么她会竭力使它意识到那些美好的部分。 她又翻了一个身。 不过,也有一些事情是她选择为自己保留的,譬如思想、事业以及她的未来。 乱糟糟各种思绪,入睡前暮雪最后的念头是,希望是一个女儿。 于是第二天起来,吩咐伍嬷嬷多多预备女孩儿样式的小衣裳。 公主府花园里有了一点新的绿意,春光明媚的中午,暮雪换上一身鹅黄底的江南缎氅衣,坐在花园里用膳,吃了半碗微甜的鲜奶燕窝粥,看着小丫鬟们将冬日穿的皮袄翻出来在太阳底下晒,预备着收入箱笼。 这样的好时节,王相卿领着人北上做生意去了,范毓奇与翠姑等照旧返京城,理着各项事宜。 唯独云起被特意留在身畔,嘱咐她跑动去办一桩大事。 要想富,先修路。 归化城至喀尔喀这一道的驿道以及驿站,需营造安设好,才好有更多的商贾自此路途经。 前头朝廷已经拨了部分银两,但全线驿站修筑是不够用的,此事亦悬在归化城都统硕岱的心里。开春,硕岱收到了朝廷督促旨意,因牵扯到喀尔喀地方事,硕岱思量了一番,往公主府递了拜帖求见。 “禀告公主,那归化城都统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暮雪抚了抚鬓边的玉钗,懒懒道:“知道了,领他去静宜堂等候。顺带把长史穆森也唤过来。” 到底是归化城都统,算得上是一地之长,朝廷二品大员。总管太监延喜亲自去传的信。他是有顶戴的太监,硕岱一见,言语间也客气。见公主还未至,攀谈些闲话拉近关系。 “要是早几日过来,王爷在,商量起来更便宜些。” 这一声“王爷”倒让延喜笑容僵了一瞬,意识到是喊多尔济,他们公主随从都是跟着喊额驸的乍一听有点怪。 他腹诽着,面上不显,只是笑:“有什么话,和公主说是一样的。” 真是拎不清的一个人,他们公主说话,王爷都得遵呢!真是分不清大佛小佛。 敷衍了一会儿,长史穆森来了。之前营造公主府两人打过照面,于是又是寒暄。只是硕岱心里不明白,这时候喊这人来做什么。 也来不及多想,听见通传声,高唱公主驾到。 硕岱等人立刻行礼,暮雪于宝座坐定,而后赐座。 “都统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硕岱道:“回公主,朝廷来旨,催办归化至喀尔喀驿道之事。此事涉及满蒙两地,臣想着或许公主可以从中出面,您下嫁喀尔喀,蒙古王公台吉都尊敬着您。若有您相助,此 事事半功倍,待驿道修筑好,臣向朝廷请旨,也必将重重写一笔您的功绩。” 暮雪把手交叉着平放在氅衣上,声音温柔:“听起来倒像是一件好事,只可惜我一介女流,对于修驿道之事并不是很清楚。还烦请都统详细讲一讲,到底要如何做呢?” 听了这话,长史穆森与总管太监延喜都情不自禁撇了撇嘴。 一介女流?好吧,感觉主子又要开始了。 硕岱倒不疑有他,他年纪不轻,有五十多了,对于女子持有一种当时很普遍的朴素观点。虽然说这位四公主之前在商贸一事上颇有作为,但很明显嘛,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凭自己哪能想出这么多点子,多半是身边的这些人,比如长史、亦或者宜妃娘家的人,帮着谋划谋划,顺便把这个美名送给她。 于是他也就很耐心同公主解释了一下。 修筑驿道之事牵扯众多。首先要把这个驿站建起来,驿站有大有小,有点规模的驿站少说要八九十匹马,驴子十头,还得要三四十个马夫并几十个差夫。就是小的驿站,怎么着也要八匹马、四个马夫。还有营造驿站房屋的费用。 其实就是运营。驿站驿道可不是一锤子买卖生意,这是必须得长期维护的,比如喂养马匹,修缮房屋,平整驿站地面,只要存在一年就要花一年的钱。 而归化城至喀尔喀蒙古的驿道路线多,距离又特别的远。就算是现在要修的这条归化至库伦驿道,按百里设一站计,也得要十四、十五个驿站。真要整个喀尔喀蒙古都有可使用的驿站,大约要修百来个。 “朝廷呢是拨了一些银两来的。但是可能也只能建一半的驿站。且只是作为营造之费,之后的马夫马匹等维序费用,就需要沿途各自筹措了。” 硕岱的意思,是由公主使人出面,与理藩院官吏一起,沿途蒙地部落请人商量。 暮雪静静听完,问:“我倒是听不大懂,什么叫做沿途各自筹措。” 硕岱一愣,只得解释道:“意思就是蒙古部落,供应羊马差人等,就近取用。” 暮雪皱一皱眉:“那不就是新加了一层徭役么?” “也不是这样说的,不大好听,不过是应服的役罢了。”硕岱道,“何况也不算是新加,之前漠南的驿站,也有这么做的。” “漠北的情景又不同,幅员辽阔,且你也说了没有那么多朝廷拨款,那么不就意味着有许多驿站需要各部落各旗自己承担经费。”暮雪严肃道,“喀尔喀归附十年不到,且前因战乱,许多牧民本来生计就艰难,如今承平了几年,好不容易能缓一口气,这时候又征发驿站之役。让他们如何想?若我理解的不错,所谓征发,不就是把人拉过来,强要人当站丁却不给酬劳,少则几月,长则多少年都说不定呢。还有差使的牛羊马,是不是把人家自己养的牲畜拉过来?” “这样做,或许前些年人们忍也就忍下来了,长此以往,积怨日久,你就不怕引起喀尔喀民变吗?” 这一句话说下来,硕岱额头上直冒冷汗,立刻跪下道:“臣万万不敢有此心。公主明鉴,实在是朝廷之命,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殿中一片沉寂,良久,才听见公主的声音。 “起来吧,我并不是针对你,只是此事,未必没有更好的做法。” 更好的做法? 硕岱起身,掀起眼皮子飞快看了宝座上的公主一眼:“请公主指教。” 暮雪却道:“你为官多年,难道就没有一点法子吗?” 硕岱苦着一张脸:“回公主,倘若不是沿途负担,那么就得由大户出资了。公主觉得若是能说动,也可一试。” 大户,也就是皇商和蒙古王公台吉了。就如同从前县里遭灾,找大户化缘一样。但是没哪个大户会那么无私奉献出钱的,王公台吉?更是很难。 这位公主心倒是好的,不过未免太天真了些。纵使看在她身份上,面子能给,可是真金白银哪里是那么容易讨要到的。 暮雪轻轻一哂:“本公主倒是有个想法,特许皇商或者部落台吉分段承包驿路,供给驿丁禄米,建成后,可收十年费用,如过路商队歇脚费、牛羊饮水吃草费、私人信笺物件邮递费等。当然,若有战,则转为军台之用。太平时则如上述所言。时限过,驿路移交朝廷所用,届时国库必定充盈,或可减免过路费用,但驿丁待遇等仍不变。” 基建初期官府没钱,那就用特许经营的方式,建设,经营,转让,草船借箭先把路修起来再说。 这样的思路,硕岱闻所未闻,满脸惊愕。 但细思之下,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几分道理。 硕岱先赞了一番,然后说:“公主此策妙不可言,只是兹事体大,臣还需与其他同僚商议,请公主体谅。” “这是自然。”暮雪道,“若有不懂的,你可问我的长史。” 硕岱恍然大悟,感情是一场请君入瓮啊。 他拱了拱手,起身告辞。正要跨过门槛,却忽闻公主的声音。 “硕岱,你的年纪不小了罢?” “回公主,臣五十有四。” “这般年纪,倘若下次‘大计’之考,再无政绩,那年逾六十,就该致仕了。”暮雪望着他,“这是个机会。” 第110章 都统府的心思 不得不说,公主这一句话…… 不得不说, 公主这一句话正中下怀。硕岱心下一动,但为官多年,却也深知任何一件新策都没那般容易, 只是客客气气地表了一番忠心,并不允诺什么。 第124章 回到都统府, 硕岱独自思量了个把时辰,拿不定主意, 便把亲近都统府下属喊过来。 不多时,副都统哈丰与协理富隆阿便至厅中。 此二人算得上如今的归化城二把手、三把手。其中副都统哈丰的地位又卓然些, 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师,万岁爷近年亲自提拔的山西巡抚噶礼与他曾有师生之谊。归化城紧挨着山西, 许多事务都离不得山西巡抚相助,副都统哈丰有这样一重背景, 自然是风头无二。 归化官场上下有默契共识,等到都统硕岱致仕后, 接任的当是这一位副都统哈丰。 硕岱将公主的献策讲了一遍,话还没说完,副都统哈丰已经拍案而起:“简直胡闹!一个这样年轻的公主如何知道这政务的难办?都统大人合该好好劝劝。为人臣者当直言以谏。” 言外之意, 小女孩不懂事,你硕岱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阻拦。分明是媚上。 硕岱一听, 春鈤 脸都绿了, 没好声气道:“我话还没说完, 你就知道了?” 副都统哈丰皱眉道:“是我唐突了,望您多包涵,也绝无对公主有任何不敬之意。可是,归根结底,公主也不该插手到具体政事上来。这所谓的特许经营, 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文雅版的买路钱。就跟那些土匪一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堂堂官府,哪能有这样的行径!” 他这一番呛白,虽然不大好听,但也有情由,噎得硕岱说不出话来。既然说不出,索性不答,他望向另一位官吏协理福隆阿。 “福隆阿,你觉得呢?” 突然被点名,福隆阿腆着个大肚子,笑得和气:“都是为了完成朝廷交代的任务。按理,公主是不该参与,可是这不是牵扯到漠北蒙地么。真要论起来,这么长的驿道,倒有大半是蒙驿。都统大人必定是为了这一点方才去请示公主之意。” 硕岱捋了捋胡子道:“对,正是这个缘故我才去公主府的,你接着说。” 福隆阿笑道:“公主不愧是龙子凤孙,如此机敏和好心,还提出了这什么特许经营的法子。我听着倒很新鲜了,只是太新奇,我还有点没太弄明白。如哈丰都统所言,还有许多不太成熟的地方。新的事,容易出乱子。”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副都统哈丰点头道,“还是请都统大人好生教公主明白些实情。” 你怎么不去说!这个黑矮杀才! 硕岱面上笑呵呵:“不急,其实公主有些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比如若蒙地驿台长期征役,容易引发民变……” 他将公主所言的那一番话如实说了。这次副都统哈丰倒是完整听下来了,但是嘴角扯起一丝冷笑。 等硕岱说完,他才说:“民变哪里是那么容易激起的。我们都是为官久了的,除非走投无路,谁拎着脑袋跟你玩命?徭役这种事,哪里就容易闹那么大了?最多几个刁民逃进荒野,抓回来打几十板子就老实了。” 副都统哈丰继续道:“都统大人,她一个公主,随口提议,成了是她的美名,就是不成,也是理所应当的,万岁爷不会怪他的女儿,只会怪手下人没有起到劝诫之责。咱们可就不一样了,咱们是正儿八经的穿了官袍,领着俸禄的。假使这劳什子新策真正实行了,可当中万一有个什么不好,最后背这口黑锅的到底是谁,嗯?” 这个老匹夫要发疯自己发疯去,他的前途还长着呢。 硕岱与协理福隆阿同时静了下来,是了,他们为官的角度与公主那样的天家贵胄不同。 硕岱又看向福隆阿,眼光里写满了“你说两句”。 福隆阿清了清嗓子道:“滋事体大,咱们还是得从长计议。万一忙中出错那就不好了,万事还是稳为准。” “稳字当先,”副都统哈丰向硕岱抱了抱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都统大人都这岁数了。难道还要在最后这几年给自己埋下什么隐患?” 也不知道这老匹夫在想什么?换做他,在公主府初次听到这一番天方夜谭之时就会断然回绝,何至于眼巴巴的还回到都统府来跟他们几个说? 硕岱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副都统哈丰则继续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应征驿丁服役一事,有些什么骚乱,那摆在眼前的成立可多着呢,刁民抗役也不是没有的事儿,从前怎么办就怎么办得了。可是若是依着公主这番言论真的去胡闹做事,一旦捅出了什么祸事,你还得跟女娲补天一样的各种想办法。” 硕岱叹了一口气:“难难难,她到底是公主,话已经说出口,难道还眼巴巴的回去给她打脸?你既然这样有想法,那么你去跟公主说好了。” 副都统哈丰有些恼怒,什么叫做他去跟公主说啊!明明是说带自己惹出来的事儿。要他去? 虽然他心里私以为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妇人而已,但明面上让他对公主不敬,当众驳她的面子,那也是不敢的。 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家血脉,虽然在出嫁之前并未听说过这位公主有什么深得帝心的待遇。但是能够让万岁爷情愿与她在归化建公主府。那边土谢图汗部的汗王爱重不已,甘愿在两地之间奔波。得罪了她不就等于是得罪了两边? 他是傻子呀这事儿让他揽着去做。 深吸一口气,副都统哈丰道:“这事儿也不急着当面跟公主说。咱们很重视公主所说的事,总得要好好的领会,并且使人研究一番,甚至到实地考究。这每一件事都得花上许多功夫。日子久了,公主的兴趣大概也就淡了。” 这是要打拖字诀。硕岱不置可否,只是问:“这倒罢了,然而朝廷催办的旨意还在这里。” “当然,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副都统哈丰说,“咱们可先联系沿途台吉,照旧例先把驿道弄起来。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公主也不好多说什么。我也向山西巡抚那边询问一番,看是否能先借些银两。” 总之糊弄着把驿道建起来,可以交差就好。至于徭役、欠银之类的,过个十载他必将高升离开此地,管他那么多。 归化都统府众官吏心照不宣,好些日子都绕着公主府走。反正公主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上官,又男女有别,不需要那么多应酬,想要躲还是容易的。 公主府长史穆森倒是主动去都统府寻了几次,去一次“不巧,大人们外出去了”,去两次“不巧,刚刚到土默特台吉营帐处草原去了”,好不容易见到,也是匆匆打个照面,立刻“实在抱歉贤弟,有收到朝廷的新旨意得要紧办”,然后一溜烟跑了。 穆森站在都统府府门的台阶上,冷笑一声。 他也曾是官场上的老手,这玩的哪一处如何不知?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公主回禀。 明明是一件好事,虽然有风险。 他在台阶下立了一会儿,看着几个路人过去,有夯吃夯吃推着满载货物的独轮车的小贩,也有赶着几只瘦羊过去的牧人。 那牧人应当是走了很远的路,嘴唇都干得脱皮,瞧着就极疲倦,看着都统府前边栽了树,想要在树底下歇息,才坐下,一个守卫就过去驱逐:“滚滚滚,这是你呆的地方吗?再不滚要你好看。” 牧人受到惊吓,立刻挣扎起身,护着他的羊走了。 穆森摇摇头,翻身上马往公主府的方向去。 严格来说,公主府此时是处在归化城外城,从前就是一片荒地,没得位于城中心的都统府热闹。 但因公主府建在此,四周又有随从居处以及百余人陪嫁的房屋,外围还有一条夯土大道,渐渐地两边多有商贩做生意摆摊的,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 “有茶砖砂糖皮靴呦——” “牲畜饮水、盐块便宜喽——” “羊肉烧饼,热乎乎、香喷喷的羊肉烧饼要不要——” “来两个羊肉烧饼。” 穆森勒住马,掏钱买了一个羊肉烧饼。隔着油纸都烫手,但是太香了,今早上为了堵人他早膳没吃就杀去都统府了,这时饥肠辘辘,瞧见焦黄色的烧饼外壳哪里还忍得住,于是猛吹几下,一口咬下去。 滚烫的肉汁“滋”地溅出来,穆森吸呼吸呼地吸气,想吐又舍不得,很扎实的羊肉馅,肥瘦正好,汪汪地浸在羊油里,真是好吃,偏偏就是烫。 他痛并快乐着吃完羊肉烧饼,方才进公主府去。 自有小厮来拉马,穆森在外直房用帕子擦了擦手和脸,又对着镜子理了理仪表,方才进到里边去。 外边的吆喝声响,一直要到二进院方才变得隐隐。原本嬷嬷们担心公主喜静,被这吆喝声影响。公主却说白天有些市声也好,于是随他们去了。 第125章 通传之后,有太监领他到内院。 公主正在教几个侍女念诗,见到他来,便吩咐侍女们带着书回去好生读。“得自己念好了,才好做人家的先生。” 回过头来看他,一见这神情,就明白了。 “闭门羹吃饱了?” “公主恕罪,”穆森拱手道,“一群贱人。” 他这字正腔圆的语调,逗笑了暮雪。 “知道你生气,不过也犯不着,个人有个人的心思。”暮雪笑眯眯道,“他们想拖着我,那便走着瞧。” 第111章 集会邀请 在穆森踏进公主府前约莫两炷…… 在穆森踏进公主府前约莫两炷香的功夫, 有小买卖人向后门处看门的门子报信,说归化都统府的老爷们有两个往土默特部落去了。 对于这样的通风报信者,门子已经很熟悉, 问了两句后,从腰边的布袋子里拿出好几个大子, 赏给那人。小买卖人拿着钱, 椿日 笑嘻嘻走了。后边又跑来一个抱着羊尿脬皮球的孩子, 说了归化城都统府有几个穿官袍的骑着大马往北边去了。门子也照例拿了几个铜板给他,孩子高高兴兴拿去买糖吃。 打发完这两人后, 门子使另一个随从,向府内报信。那随从一路小跑, 到西直房向专管消息的太监报事。太监略微核对了一番,再报与公主知。 如今的归化城, 论起消息新闻,最新最全的消息莫过于公主府。 公主麾下的大盛魁与范家商号本来就是归化城中商贸翘楚, 不少买卖人路上做买卖时,特意留心着各路动静,往公主府报信。而公主对于小商小贩的友好态度, 譬如允许他们在临近公主府附近的地方摆摊做买卖,甚至会让随从调解商贩间矛盾,冬天赏热汤等等, 更扩大了消息来源。 是以暮雪明面上所派之人难以与都统府那帮官场上的人打交道, 可是关于他们的动态,却一清二楚。 明面上尊着、敬着她,暗地里却不当一回事是吧? 很好。 暮雪垂下眼帘,端起玫瑰蜜奶茶吃了两口,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穆森,你速速写一张请柬,立刻送去土默特台吉处,说夏日风光好,我愿在归化城外敕勒川办集会,邀台吉以及福晋格格一同赏景。” 穆森愣了一瞬,心下一转,立刻明白过来,知道公主心中已有成算,立刻道:“确实是好时节,当日在库伦时,这时候该筹备那达慕了。不若索性以会盟为缘故,邀远近王公台吉一道来,也好联络感情。” 暮雪听了,点点头:“这样好,就这样办吧。顺便带一盒人参给土默特老台吉。” 穆森领命而去,唰唰唰几笔就将双语帖子写好了,自己领了一个三等侍卫并几个家丁,骑上马赶往土默特部落所驻扎之地。 一片碧绿的草原,土默特部的白色蒙古包星星点点散布着,大片大片云悠悠移动,偶尔遮了一角日光,于是那一片草色就深些。 大帐之中,土默特部老台吉那木干将一盒洁白的奶食往前推了推:“这是新做的奶皮子,大人尝尝看。” 旁边的翻译简单介绍了一下。副都统哈丰会一点蒙语,但没有那般熟练,于是日常出来时都会带个会翻译的笔贴式。 “奶皮子就不吃了,还是谈谈正事。”副都统哈丰道,“我奉旨督办归化至喀尔喀驿道一事,其中途径土默特地,需要您协助。” 老台吉见他不吃,微微耸了耸肩,自己拿起一块奶皮子,慢慢咀嚼。等瞧见这位正值盛年的副都统眉毛皱起来,方才缓缓说:“我么,现在已经老了。之前监管不利,弄丢了札萨克与都统之位,许久不理这些事了。还是副都统年轻有活力,一望就知道很能干。” “台吉说笑了。”副都统哈丰弯了弯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您可是首领,就算没有札萨克和都统的职位,依旧举足轻重,况且——” 他握起拳头向上拜了拜:“这是万岁爷的旨意。” 老台吉盯了他数息,又拿起一块奶皮子缓缓地咀嚼:“博格达汗的旨意,我等自然会竭力遵从。” 副都统哈丰点点头,道:“修筑驿站需两百名壮丁。等修成之后,土默特部左旗右旗各出百人以作驿卒护丁之用,还需要备好五百头羊、两百匹马作役畜及补给。” “这么多人啊。”老台吉微微张开嘴,有些惊讶的样子。“大人,如今就要到剪羊毛的时节,牧民都忙着照顾牲畜。这一下忽然叫走这么多人,担心会影响到牧民生计。” “台吉,这是圣旨。” 副都统哈丰看着他,意思很明白,我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 大帐中一时静下来,只听见火炉上奶茶壶咕噜咕噜微沸的声音。 同来的协理福隆阿见有些冷场,连忙打圆场道:“事急从权,土默特部之民都是极其能干之人,相信一定能协调好。有什么困难,也可向理藩院汇报,他们之后会派官吏具体来瞧的。” 老台吉长叹一声,按着矮桌起身:“我明白了,容我与佐领们商量一下,请两位大人在此稍等。” 副都统哈丰点点头:“请便,不过也许要长话短说,我们想赶在日落前回归化城。” “明白,请稍坐片刻。” 老台吉嘱咐侍女们好生添奶茶,自己背着手走出大帐。 毡帘掀起,清风拂面,带着青草的气息。老台吉深深吸一口气,望了望远近处族人的蒙古包,抬脚往前走。才走两步,余光瞥见大帐侧边的一抹红色。 “乌仁图娅,你又扒着帐篷偷听是不是?过来。” 一身红袍的乌仁图娅从帐后转出,脸颊因愤怒而泛红,嘴唇抿着:“爷爷,他们简直过分。那么多人那么多羊马,全要我们出!” “啧,小点声。”老台吉看了看四周,拉着孙女走向远离大帐的地方。“朝廷的旨意,也是没办法。” “狗屁旨意!”乌仁图娅把声音压低了点,但仍然生气,“我就不信了旨意上会特地写明了要我们部落出多少人多少羊马!不过是那两个大尾巴狼拿着鸡毛当令箭!” 老台吉望着他疼爱的孙女,哑然失笑,这性子还真和他年轻时有点像。 他拍拍她的肩膀:“你啊,还是太年轻了些,到底现在他们是都统。” “本来您也是都统的!” 老台吉正色道:“这个就不许说了,生气也要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嗯,我知道。” 祖孙两个正说着话,乌仁图娅却瞧见,远处草浪间,有几匹骏马奔驰,打着四公主旗号。 “公主这时候使人来是做什么?”乌仁图娅嘟囔道,“不会是跟两个人一道催促吧?” 老台吉望着渐行渐近的骏马,眯了眯眼:“听他们说就知道了。” 穆森领着人一路奔驰,临近大帐,瞧见停马杆上拴着几匹铺了坐毯的官马,知道都统府此时正有官吏在此。 勒马而停,穆森等向老台吉走去,礼数周全:“您老一向身体好?公主特命我给您带了一盒人参,是宫中御用之品,品质极好。” 老台吉微笑道:“一向都好,多谢公主赏赐。” 说着使手下人收了人参,问:“不知还有什么事?” 穆森道:“近日天气好,公主想着可以在敕勒川集会,如小的那达慕。特地写了拜帖邀请您与家人。” 拜帖这玩意儿,对于草原上的台吉还挺新鲜,一般是靠马上传语知会的。老台吉看过后,给乌仁图娅看。她瞥见帖子上的花纹,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还真好看。拿这样好看的纸特意写了字来邀请,也察觉到公主的一份看重。 老台吉感谢了一番,笑吟吟问:“如何忽然想到集会了呢?” 穆森压低声音:“您有听说修筑驿道事吗?” 乌仁图娅一听这个就皱起眉头:“那两个大官正在大帐里呢!怎么,你们又要来催?” “非也,”穆森道,“或许,公主可从中调停,让大家不吃亏。” “怎么个……”乌仁图娅正要追问,被爷爷一个眼神制止。 老台吉只说:“蒙公主厚爱,请转告公主,我等一定准时赴会。” “穆森?你怎么到这来了?”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响,是等得不耐烦出帐来看的副都统哈丰等人。 穆森不慌不忙地拱手行礼:“还真是巧了,大人,我们算不算心里有灵犀?公主之前命我给老台吉送人参,正好这时候遇上。” 副都统哈丰皱眉:“是吗?我怎么仿佛听见你们说什么集会?” 第126章 “嗯,天气好,公主想着邀亲近左右在草原上集会,赛马饮酒,共享佳肴。” 这个时候,要举行草原集会? 副都统哈丰心里揣测了一番,拿不准这位公主是真的闲着无聊找人玩,还是另有深意,决定谨慎一点。“竟有此事,不知是否有什么缘故?” 椿日 “能有什么缘故呢,”穆森笑道,“我们主子在喀尔喀住了几年,喜欢这时节那达慕的热闹氛围,想与大家同乐,都是草原上的人嘛,必定相谈甚欢。” 副都统哈丰瞥见一旁老台吉孙女手中还拿着请帖,心里越发疑惑:“哦,那台吉有功夫去吗?筹备驿道之事繁杂,少不得要费心处理。” 乌仁图娅看了看爷爷的脸色,知道正是该她说话的时候,反正年轻的女孩子,脾气坏一点这位官员也不至于发作。 “公主如此尊贵,既然相邀,当然要去。至于其他事,爷爷自然会安排好。” 真邪门了,这草原上的女的一个个牙尖嘴利的。副都统哈丰强压怒气,冷冷道:“希望如此。” 他看向穆森,目光中暗示着“有什么邀请的帖子赶紧拿出来”。 穆森却好像没有察觉一般,只愣愣地站在原地。 副都统哈丰只得开口道:“不知是否有与我的帖子,正好一起拿了,省得长史多跑一趟。” “啊,原来您看我这么久,是在想这个啊!”穆森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眯眯道,“不过可惜呢,我现在只带了这一份帖子。或许是疏漏了,我回去找找。” 找个屁,有人没有被邀请哦。 第112章 示范驿站 夕阳斜,副都统哈丰的脸拉得…… 夕阳斜, 副都统哈丰的脸拉得老长。 协理富隆阿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又瞅瞅过路农人骑着的驴子,觉得颇有点神似之处, 想笑,不好笑, 只垂着头假装咳嗽,肩头乱颤。 一路无话, 回到都统府。副都统哈丰将马鞭随手扔给门前侍卫,自己沉着脸快步走到议事堂去寻都统回话。 堂中已经点灯, 都统硕岱坐在红木大案后,正批改着公文。 听见动静, 抬头关切:“二位回来了?” “是,已经向土默特老台吉说明了。”副都统哈丰上前两步, 皱着眉说,“只是不知道为何公主长史也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等, 摆在红木大案上的那张帖子如何这么眼熟? “那是什么帖子?”副都统哈丰伸出手,指尖气得颤抖。 “什么?”硕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满不在乎拿起那张帖子, “哦,是公主府差人送来的帖子,说是草原集会, 邀我一道去。” 后脚晚了一些进门的协理福隆阿恰好听见这一句, 心想完了,要发疯了。 果然,副都统哈丰冷笑起来:“好,真好。下官在草原吹了半日风,倒不知大人已经收了公主的帖子。” “你说话就好好说话, 这阴阳怪气的腔调什么意思?”硕岱把帖子往大案上一拍,砚中墨跟着颤抖。 “什么意思?”副都统哈丰把手环抱着道,“方才公主府长史跑到土默特老台吉那里去,也送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帖子。看来都统大人深受公主信任呐,竟然也得了一张!” “哈丰,我忍你很久了!”硕岱腾一下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道,“不要以为你跟山西巡抚噶礼关系好,你大爷的我就真怕你了!老子在京城当官的时候,别说你了,噶礼都在吃沙子呢!公主给我送张帖子你都有这么多话要说?你想说什么,啊,你说啊!” 一时吵起来,不欢而散,副都统哈丰拂袖离去。 硕岱坐在椅子上,气得胡子直抽抽,向剩下的协理福隆阿抱怨一番: “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气焰!噶礼运道好,被万岁爷看中了,几年的功夫连着升迁!鸡犬升天呐,他也跟着抖起来了。” 协理福隆阿耐心听他说完,奉上一杯茶教他润润喉,见没有那么气急了,才说:“正好撞上了,他也气疯了。” 于是将在土默特老台吉处如何说话,如何遇见公主府长史,如何接收帖子一事拣重点说了。 脾气发过了,硕岱的理智渐渐回来,听了来龙去脉,将大案上的帖子拿起看了看,仿佛拿起一个烫手山芋。 下帖子、聚会本没什么,可这一联系起来,却不简单了。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公主真是好手段啊,二桃杀三士。甚至人都没有出面,不过是一张小小的帖子,他原先与副都统达成的默契就一下子被撕得四分五裂,虽然原本就没那么牢固。 比风传得更快的是流言,这么为帖子一番吵架,谁愿意相信他全然与公主府没有往来? 这种派系的戳子,一旦盖下来,除非有特别强有力的例证,人人看你都自带深意。 协理福隆阿轻声问:“要不,您和副都统好好说说?” “说什么?刚刚骂也就骂了,这会儿子再上赶着解释,我的老脸真不要了。”硕岱烦躁地挥了挥手,“算了,我且去看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夜幕里的公主府,灯火通明。 暮雪用过晚膳,正在吃点心,紫苏桃子姜。新上市的脆桃,洗净切成块,拿紫苏叶、嫩姜配了拌在一起,用盐腌制,再放上几粒冰糖、浇上些蜂蜜,密封在白瓷罐里,用竹篮吊着在凉井里浸泡一晚上,这时候吃正好。 桃子瓣微微透明,边缘透着粉,嚼起来喀嚓响,脆生生的,极为清爽。浅嚼几下,紫苏的香气,桃子的甜、脆,姜的辛,次第在舌尖展开。很别致的美味。 她吃过了点心,唤长史进来回话,说了没几句,外头跑过来一个太监,在耳旁低语几句,交代了都统府方才的吵闹。 暮雪听了,微微扬了扬唇。 她向长史穆森道:“集会时,都统也会去,你多留意着。” 穆森心下盘算一番,明白了公主用意,立刻答应下来。 “这个好说,只是集会到底有何安排,还望公主指点,奴才好提前做准备。” “安排么,倒有一些。” 暮雪正欲说,忽然听见外间有笑声响起,檐下守着的侍女笑嘻嘻通报:“云起姑姑来了。” “正好来了,你后边直接问她吧,具体云起都操办好了。”暮雪道。 云起从帘子底下进来,向公主行礼:“幸不辱名,八大皇商,除范家之外,有四家愿意来归化城走一趟。” “辛苦你了。” 暮雪听她拣重点讲完,也到了请平安脉的时辰,便让云起同穆森交代一番。 穆森跟着云起走出去,寻了个安静地方说话。 “不知公主到底有何安排?” 云起言简意赅道:“公主欲为驿站招商引资,命我与皇商等接洽。” 招商引资?这个词倒是新鲜。穆森捉摸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这词的含义。 “那么敕勒川集会,便是要介绍此事?” “是,也不仅仅是。”云起压低了声音,“公主使人在那附近,建了一座示范驿站。” 集会那日,是个极为晴朗的日子。天苍苍,野茫茫,草原绿无边。 来得人真不少,有邻近部落的台吉福晋,也有远道而来的皇商。当然,还有一袭常服,画风略微与众人不同的都统硕岱。 明明是夏日晴朗,他的脸色却是阴天,下马之后,除却与熟识台吉打招呼,并不说话。让家仆在草地上铺了毡毯,自顾自盘腿坐下来。 吹了一会熏风,忽见公主仪仗在草原深处渐近,众人不约而同起身相迎。硕岱也站起身相迎。 公主让侍女扶着,从华盖车上下。 硕岱瞧见公主已然隆起的腹部,瞪大了眼,不是,公主什么时候有的身子?即使这样,仍在筹谋驿道之事吗? 他不由得心绪复杂。 “公主万福金安。” “长生天保佑公主诸事顺意。” 众人纷纷请安,一番寒暄后,如小型那达慕一般玩耍了一番。 等热闹过了,彼此都开心,公主的随从带来了好些细点,拿纸盒装的紧紧的,什么牛舌糕、山楂酥、乳酪饼之类的,无论是台吉福晋,还是皇商,都吃得开心。 瞧见众人吃好喝好。 公主笑道:“这些点心,原是宫廷出来的厨子自己琢磨的,在归化城开了糕饼 cr 铺子,也能买到。不过,倘若要在草原上吃到,那么就得靠驿道了。” 闻言,土默特老台吉以及喀尔喀临近台吉心下一动,来了,终于提到了这事。 他们之前基本上已经收到了官府的知会,道要出力建设维护驿站事,此时听起公主说起,以为她要做说客,顿时手中的糕点变得难以下咽。 第127章 谁知公主却说:“我知道,想要使驿道长长久久存在,需要不少人力物力,一味要台吉们出力,好似也不好,或许有别的法子。” 她微微一笑:“这驿道与驿站,其实也有利可得。譬如往来商队旅人,食宿歇脚,花费些钱财也是常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或许可以取一个折中之道,使各位得利,抵作各种驿丁的工费,说不定还有盈余。云起——” 云起向前一步,与众人说:“奴才在不远处建了一个示范驿站,诸位大人若有兴趣,不妨一齐去看看。” 已经到了这地步,没谁不感兴趣的,连硕岱也是好奇。公主如何就使人建了一座作示范的驿站?是什么模样。 众人纷纷起身,随着云起打马去向另一处。 暮雪倒是没动,悠悠然然留在草场上吃点心,喝奶茶,看看蓝天。 跑马一阵,瞧见四四方方的土墙,正中一座板升房屋,四周还点缀些小的。墙内的空地搭着几顶帐篷。说是驿站,实际上倒有点军台的规模。 云起领着众人从土墙门进去,一面走一面介绍。“正中处乃驿站正屋,歇脚商旅可以在此休息、进食,商队可以寄存货物、交流商情。后边这一排是客房,有单人间、双人间还有多人间。后面的帐篷是膳房帐篷,厨房设于此处。这边还有水井,客人可用。” 她领着众人穿过驿站正屋,来到后院,指着几个围栏道:“那边那些围栏是专为牲畜预留的,驿站也有草料豆饼盐供应。当然,这不是免费,各项服务各项的费用,但是价格都有指导价,只需在指导价上下浮动。” 绕到侧边,右侧土墙之外,竟然支起了好几个小摊子,见有人来,小贩们开始热情的吆喝,有卖干粮的卖饮料的,甚至有卖成衣靴子的。 云起道:“这是另一重功能了,相当于一个草原上的小集市。牧民不必再长途跋涉到城镇,商队也不必冒险深入草原。当然,也要收取少少的摊位费。” 她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刻分发传单,上面是公主亲口嘱咐,周七娘亲自执笔的招商传单。清清楚楚列出了承包十年的费用,以及预计的每年收取基础利润。用标红的大字将十年的预计总利润写明白了,大概能有五成利。 瞧见这个,原先颇为烦恼的台吉们变换了神色,心想麻烦原来还可以变成钱袋子。而皇商们则悄悄使伙计算起了利润。 毕竟,那传单颇为煽动性地写了一行字:驿站数量有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欲承包从速。 第113章 马首是瞻 如此噱头,本就引人好奇,加…… 如此噱头, 本就引人好奇,加上眼见为实,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一片窃窃私语。 乌仁图娅拉着爷爷,同他说这驿站的费用好处。“就算没有写的那么多赚头, 总之比全让咱们自己承担要好。” 其他蒙古台吉的议论差不多如是。 给他们捧上奶茶的侍女听见,低声说:“其实还有一重好处呢, 我悄悄告诉您诸位。” 这侍女的装饰打扮以及口音是纯正的蒙古味道,因此诸位台吉对她多一分信任, 围拢过来听她讲。 “这样的驿站,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小集市。之后驿站周围的土地也会更值钱些, 便是放租也能多上许多租钱。诸位来的台吉提前比旁人知道这消息,若可以, 早些把驿站周围的草地占了,日后什么事不做, 也会升值的。” 这商业联动周边地产升值的思路,是公主特意教的,侍女吉雅这么一说, 果真使得不少台吉眼睛放光。 对哦,还有这么一条躺着挣钱的法子。想想还真这个道理,得快点把周围的草地牧场圈起来。 另一边, 皇商们也在交头接耳。几位皇商是做生意做老了的, 已经开始盘算起来,哪一节的驿站能获取的利润最高,就优先承包哪一节,只是不知道会是以什么形式。 云起见众人商议的差不多了,方才道出规则:“诸位请看。” 旁边走出来两位侍从, 将画布倏地拉开,里面简洁明了的画了预备新修的漠北驿道示意图。朱笔为可承包的驿站,墨笔则是不开放的。 都统硕岱眼尖,瞧见画布中用朱笔着重圈出来的驿站,几乎都是土谢图汗部的。至于与归化相近之处,只单单圈了一个土默特右翼土地上的驿站。而且就算是土谢图汗部的驿道,也会特意在中间某一处留有官辖驿站。 硕岱作为都统,于漠北境内交通要道很是熟悉,一眼瞧出那些特意留出来的是军事要道。 看来公主总归是有所顾忌着朝廷方面的意思,并且提前做了用兵方面的考量。这次主要是拿土谢图汗部的驿道演练。不消说,这必定是土谢图汗允诺过她的。 其余皇商来人也瞧出了,客气问:“似乎只开放了一部分驿道以供承包?” 云起点头:“总归是头一次试行此举,不好全线都是如此,先暂时选了一些驿道。” 她开玩笑一般的扭头望向硕岱:“至于以后会不会有更多驿道拿出来,也得请教都统大人的意见。” 硕岱冷不丁被点名,察觉到数十道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清了清嗓子,道:“主要是看朝廷的意见。” “如此有利沿线牧丁,而兴旺交通之事,想来会愈发好。”一位姓田的皇商拱了拱手,“不知这要怎么一个承包法?” “看来大家都迫不及待,那么我就直说,”云起解释道,“以叫价竞争的方式来,同等条件下,沿途地王公台吉有优先权。” 这个方式可谓是很公道了,大家并无异议,立刻开始竞价起来。吵吵嚷嚷、唇齿相争,好不热闹。 一直到草原上的太阳西沉,方才告一段落。 这边的屋舍帐篷都是可以直接住的,天色已晚,众人索性就在此地住下。公主的仪仗也挪到了示范驿站这一块来,与众人共同进晚膳。 熊熊篝火燃起,烤得喷香的烤全羊上桌,公主还特意带了羊羔酒来,分与众人。 草原上的人有许多爱酒的,吃到这一口宫中师傅所酿的羊羔酒,糯米的甜香与嫩羊羔的鲜被酒曲全然催发出来,醇香无比,只恨不得将杯中酒吃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想到驿道修通后,便有更多美酒可以沿着驿道深入草原深处,愈发兴致高涨。有几个涨红着脸唱起长调来。 漫天星光,扑面的暖风,青草的芳香、烤羊肉的焦香,蒙古长调、篝火里的木头微微炸开的声音,如此惬意。 暮雪微微含着笑意,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热闹非凡中,她想到了多尔济,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做什么。 信笺已经送出,算一算日子,他大概将要启程了。正好这一档子事忙完,便可与他一起猫冬,迎接一个新的生命到来。 她摸了摸肚子,笑了一下,吩咐左右:“请土默特老台吉到大帐说话。”而后提前离席。 土默特老台吉由侍女引领着,进到大帐来,躬身向暮雪行礼。 “多谢公主为我等筹谋。” “老台吉言重了,草原本是一家,我既然是草原的媳妇,也得为我们考虑。坐着说话。” 侍女搬来宫墩儿,扶着老台吉坐下。 公主这样客气,倒令老台吉越发恭敬。博格达汗的女儿,气度手段瞧着也有些类似其父。他活到这把年纪,又被贬谪过,绝对不敢掉以轻心,有什么自大之举。 寒暄了几句话,公主夸他年轻时候的功绩。老台吉一面作答,一面揣测着公主的心思。 “只是数年前,因少数族人弓迟马废,恰好又 椿日 遇上大战,汗阿玛不得不忍痛责罚,以儆效尤。”暮雪道,“不过,我现在看来,土默特部的风气已然不错。想来是这几年,有好好遵圣谕改过。” “回公主,自从博格达汗申饬过,我部便立刻反省深思,不敢耽搁。” 暮雪点点头:“有过则改,方才是责罚的目的。” 她冷不丁抛出一个大恩来:“我前些日向汗阿玛上书,说了土默特部整改之情状,恳请重封尔为副都统。想来再过几日,便有好消息。” 老台吉一惊:“这,这是真的?” “我既然敢对你说,总有几成把握。”暮雪笑道,“还望尔部不骄不躁,继续厉兵秣马,不然可就枉费了汗阿玛和我的一片心了。” 老台吉颤巍巍起身,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公主为我部正名,长生天在上,如此大恩,土默特部绝不敢忘。” 待这老台吉离去,云起进来回事,原定的可特许经营的驿站皆被抢空了。她还特意让众人写了凭证作为抵押,例如草场牛羊什么的,以防随意乱讲。 第128章 “如此,倘若动作快,明年年底,驿道便可建成。”云起道。 暮雪点点头:“咱们预留的那几个关键驿站,你也记着督促大盛魁的人好好营造。” “奴才明白。”云起想到刚刚擦肩而过,一脸感激之情的土默特老台吉,道,“看来土默特部已诚心俯首。” “暂时是。”暮雪往靠枕上靠了靠,“请官一事,大概率能成。汗阿玛之前责罚所愿得之效,如今已经全有。又隔了好几年,该给他们部落些好处。恩威并施,方才好得人心。” 这也是她以康熙皇帝的视角再三思虑后,得出的结论。罚了那么久,也该给点恩德。副都统头衔什么的,更多是一种荣誉。可给可不给。 她提出了,这份人情就理所应当算在她头上。赢得土默特部的好感同时,也可往都统府里插一个钉子,何乐而不为。 暮雪思量道:“硕岱今日是何反应?” “他似乎认了。”云起道,“刚刚他还特意找我来谈驿道的事。” 硕岱是个识时务的人,摇摆的机遇既然不存在,便来找云起示好,还出了许多有用的建议。更是把副都统哈丰的各种牢骚一股脑讲了出来,以证明自己的忠心与无奈。 既然你说我是公主的人,那我就是了! 回都统府的路上,硕岱还憋着一股子气,下马后就打算找副都统哈丰阴阳怪气一下。谁知竟然没找到。 哈丰告假了。 他快马加鞭跑到山西巡抚噶礼那里去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肆意妄为的公主,大人,我真想上本参她,这分明是仳鸡司晨……” “你是不是患了失心疯了?”噶礼翻了个白眼,“你参她,有什么好处?她到时候再往万岁爷参你一本,万岁爷会信自己闺女还是信你啊?” 他皱了皱眉,骂道:“你不是还想我给你背书吧?我吃饱了撑着多此一举!拿你的猪脑子好好想一想,公主是能抢了你的乌纱帽自己戴上还是怎么的。哪有跟主子犟的?忍一忍,装装孙子,也就过去了。即使你觉得这事不妥,你就让她不妥,办坏了再找机会,现在事情不一定你就冲出来。发什么疯呢。” “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你看她年轻,又是妇人,不想她压你一头,是不是?可她是公主,那就是主子!”噶礼道,“你现在立刻回去,同她认错去,要是给我惹上什么麻烦,我要你好看。” 被这样急头白脸一顿骂,哈丰的眼神逐渐清明。 回去的路上,痛定思痛,反思了一番。到了归化,他预备了些礼物,去找硕岱说和,又提出想要一道去拜见公主。即使硕岱冷眼讽刺,还是忍下来了。 过了两日,朝廷下来了旨意,同意驿道按照特许经营的模式试办。 哈丰与硕岱几个,便向公主府递了拜帖,穿着官袍,恭恭敬敬的请安。哈丰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 “朝廷的意思,与公主所想不谋而合,公主远见之明,令我等汗颜。之后归化城事宜,一定用心听取公主意见,不敢自专。” 暮雪端坐宝座之上,慢悠悠道:“倘若我有什么吩咐,你们也必定用心办咯?” “不敢有半句虚言。” 暮雪把双手搭在紫檀宝座的扶手上,睥睨道:“我跑丢了一匹马,你们给我找回来。” “嗻。” 第114章 小格格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她着人……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 今有她着人寻马,其中蕴藏的深意都是一样的,观人是否效忠。 暮雪吩咐了一声, 当即,副都统就举着火把领着人满城找马。 将要入睡的时辰, 荣儿替暮雪将发髻揭开,两个一等侍女铺好绣床, 又有两个小丫鬟捧来清水、漱盂、巾帕,伺候洗漱。 换了寝衣, 外边有小丫鬟传信,说马儿找到了。 暮雪点点头, 示意知道了。 荣儿搀扶着暮雪在黄花梨拔步床上坐定,说道:“这位副都统终于懂点事了。” “不惹事我也懒得理他。”暮雪轻轻打了个哈欠, “睡吧。” 荣儿答应一声,将流光帐放下, 指示小丫鬟们灭了灯烛,自己在拔步床外间的毡毯睡下。公主有身子后,便换了拔步床, 方便贴身侍女守候值夜。 夜色里,暮雪闭上眼侧卧着,伸手往旁边枕头底下摸了摸银鞘小刀, 多尔济送她的那一把。伴着隐约的秋蝉声, 意识逐渐昏沉。 睡了没一会儿,忽得听见外头有细微的响动。荣儿轻声唤:“公主……公主?外头说额驸赶回来了。” 额驸赶回来了? 暮雪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一室夜色。 这大半夜的赶回来了? 多尔济是星夜兼程打马过来的,照理应在外头扎营一宿,清早再启程。可是他估算了一下路程, 实在不想多等一天,索性把大部队甩在后边,自己领了十来个亲卫,快马加鞭,行军似的冲了过来。 守城的官兵瞧见这架势,都唬了一跳,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然后将官核验身份询问后,这位年轻的喀尔喀亲王只是一句话:“我思念公主,等不及见她。” 他是一收到暮雪的信,就恨不得插翅飞回来的。只是信中情真意切替他考虑,务必要先安库伦众人之心,料理好事物方可归。多尔济只好耽搁些时日,一一将事料理交代清楚,方才忙不迭踏上归途。 奇怪,不该叫归途的,这本不是他的故乡。可是,他一想到暮雪在这座城,就莫名其妙的想到这两个字。 跃马过苍苍草原、茫茫大漠,终于归到她的身边。 两扇紫檀雕花隔扇门一开,多尔济出现在暮雪视线中,带深夜的寒气。 他看见她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来迟了。” 然后张开手想拥抱她,望见她隆起的腹部,却倏地停住,简直不知道怎么去抱她,唯恐让她有一丁点不舒坦。 暮雪微笑起来,伸手轻轻抱住他:“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过了几日,归化下起了雪,轻轻柔柔,棉花被一样覆盖在茫茫大地上,无论城里城外,草原或是田野。 外头虽冷,屋里却是暖融融的。炭盆里,红罗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暮雪倚在细羊毡座椅靠上,眉眼低垂,望着替她捏腿的多尔济。 自从他回来,倒把荣儿等贴身丫鬟挤到一边去,端茶、捏腿、逗趣,伺候得十分周到,还特意跟着大夫学了些按摩的手法,每日替她按。按的时候,顺带将漠北的事情讲与她听。 牛羊牲畜都好,数目上多了些,照旧交易着。她所惦记的学堂如今在五六个旗都建起来了,在牧人闲时为其授课。库伦以北的买卖城,他们与罗刹双方已经在两边圈地,第一批商人在那边搭起 椿日 帐篷,土谢图汗部的骑兵常在那里巡逻。 “我去看过一次,罗刹商人那边有些好皮毛,我挑了几件好的这次都带来了,正交于你的绣娘教他们裁好给你穿。”多尔济抬头道,“也给小家伙做两件。有一张小的海龙皮,毛色很好看,刚好和大的那一张是一样的颜色,到时候你们都穿着。” 妻儿都是一色的海龙皮皮袄,光是想想,多尔济就忍不住弯了嘴角。 暮雪打趣道:“那么小家伙可要提前谢谢,哎——” “怎么?”多尔济立刻站起,神情紧张。 “动了一下。”暮雪拍拍肚子,“你要不要听听看。” “能听到吗?” 多尔济小心翼翼地靠近,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儿,没动静。“好像不给面子……”才说了几个字,忽然间,他的眼睛瞪大了。 “动了!”他惊喜地抬头,“我感觉到了。” 是他和暮雪的孩子! 小家伙彰显存在感一样,踢了两下。多尔济皱了皱眉,仰头看暮雪:“它这么乱动,会不会让你不舒服?” 这语气,像是跃跃欲试要教训人一样。 暮雪忍不住笑了:“还好啦。” 多尔济表情严肃,对着她的肚子说:“小家伙,不许欺负你娘,听到没有?不然等你出来,阿爹可要教训你。” 暮雪笑得肩膀直抖:“哪有这样吓唬小孩的。” “就有,”多尔济挨着她坐下,“反正,它得清楚,无论如何,在我这里它都越不过你去。” 两人说着话,外间荣儿轻声禀报,道晚膳已经备好了。 “传膳吧。”暮雪道。 第129章 侍从们抬着膳桌、食盒进来,摆了两张桌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盆毛血旺,砂锅装着用红泥小火炉煨着,盖一揭,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很霸道地往人鼻子里钻,辛香萦绕满室。 汤底是现熬了几个时辰的牛骨高汤,红油热腾腾浸泡着毛肚、手打肉丸、鲜片猪肉、羊肉、豆芽等物。 暮雪正念着这一口,筷子捞上毛肚,咬下去先是脆,继而满嘴麻辣鲜香。但也不敢多吃,旁边秋华正领着医女虎视眈眈瞧着呢,于是就叫多尔济吃,自己转而吃其余清淡的小菜。 多尔济懂她的心意,故意吃出了一种美味佳肴的幸福感。暮雪看着如同看吃播一样笑。 转眼就是过年。今年倒是早早地知会了农人、商人们,想除夕时一道热闹热闹,弄些新鲜节目像社戏一样。 今年年景好,无论是商人,还是农人,都有个好收成。于是猫冬的时候也有闲心排演节目。 除夕当日,在公主府左侧特意修葺的戏台上,热热闹闹的来了一场春晚。 暮雪在多尔济以及一众随从的簇拥下,穿戴得严严实实,站在府内的高台上,望了许久。 节目嘛,都挺朴素的,奏乐器的,唱民歌的,令她比较印象深的是一个戏曲,两个小丫头唱梁祝十八相送,还有模有样的,嗓子很清脆。 多尔济听不大明白戏腔,暮雪便将故事解释给他听。多尔济听得有些满头雾水。 “这梁山伯当真喜欢祝英台?” “他动心了呀,不然为何祝英台说了我年年扮观音后,他说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这也过于弯弯绕绕了,”多尔济挑眉道,“喜欢就得让她清清楚楚感受到。” 暮雪好笑道:“那就不是梁山伯,是你了。” 见戏演完,她吩咐左右拿些糖果子赏人。天色已黑,戏完,烟火绽开。 暮雪与多尔济并肩望着烟火。 又是一年了。 正月十六,元宵剩余的汤圆还没吃完,暮雪发动了。 之前众人都已做了准备,铺设好了产房,立刻有秋华领着医女并接生姥姥等人护送公主进产房。 多尔济被拦在了外头,无论是蒙族还是满族的规矩,男子都不好进产房。 他沉着脸,在庭院间踱步,来来回回地走。最后掀起衣袍,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青石板砖上。 “长生天在上,”他双手合十,声音颤抖,“保佑我妻平平安安,我愿减寿十年,不,怎么样都好!”他的声音哽咽了,“只求她平安,只求她平安……” 一滴泪水砸在青石板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这个平日里开朗如朝阳的男子,此刻跪在庭中,泣不成声。 外头看着的康嬷嬷都震惊了,她活到这岁数,从没见哪家王公会在妻子生产时这样的! 不过回过神,她也跪在地上,祈求公主平安。 从长生天到萨满到如来佛祖,满天神佛都求了一遍,终于听见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生了,公主平安生了!”赵妈妈推开门,满脸喜色。 多尔济爬起来,跌跌撞撞冲过去。也不顾什么人阻拦,执意要进去,屋子里还弥漫着血腥气,秋华等医女侍奉前后,暮雪躺在床上,头发被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脸上,听见响动微微偏头。 她还好好的。多尔济的心这才落回原处。他扑到床前,握住她的手,哽咽不成声。 “我没事。”暮雪声音虚虚的,“孩子呢?” “在这里。”伍嬷嬷凑近一点道。她们刚将孩子拾掇了一下包在襁褓里。 直到这时候,多尔济才注意到伍嬷嬷臂弯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他手指微微打着颤,将孩子接过,给暮雪看。 这孩子哭声倒真是洪亮,天生的大嗓门。 “你看看手指脚趾。”暮雪道。 多尔济答应一声,立刻开始数指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伍嬷嬷看着新手爹娘的举动,不由得笑起来:“数过了,小格格健健康康的。” 两人这才后知后觉,哦,是个小格格。 四公主府添了一位小格格的消息,立刻快马加鞭送到京中。 康熙皇帝听见,笑了一笑:“四丫头也当娘了。既然是小格格,就养在她身边好了。着内务府厚厚备一份礼送去。” 他子嗣众多,孙辈也多,知道这消息,高兴了一会儿,也并没有异常欢喜。 倒是下午去看了看太子之子,嫡孙弘晳的功课,这是他最钟爱的孙子。 弘晳的功课很不错,康熙赞道:“不错,这字比你八叔强。要皇玛法赏你什么。” 弘晳这孩子却道:“孙儿能不能去探望阿玛。” 皇太子胤礽随康熙南巡途中生病,于是康熙先行回京,留太子在原地修养。 康熙摸摸他的瓜皮小帽:“不用,索额图就要带他回来了。” 千里之外,卧在塌上的太子却正在对索额图道苦水:“汗阿玛竟然就这样走了,留我在此。” 第115章 吃瓜 太子胤礽这一回病得来势汹汹,即…… 太子胤礽这一回病得来势汹汹, 即使修养月余,脸色依旧是苍白的。 他靠着鹅黄金钱蟒引枕,头上搭着一条湿帕, 好了几日,在这日落西沉时分又发起热来。 昏昏沉沉, 许多平日里心底的委屈也浮上来。 “我原以为我总算是特别的,”太子道, “上几个月五公主急病而亡,他得了消息, 说‘公主系已嫁之女,朕尚可宽释’。不知道倘若我这一病没了, 他在宫里又会怎么说。” “太子殿下怎可如此咒自己,殿下福泽深厚, 定长命百岁!”索额图皱着眉道。 太子轻轻呵了一声,苦笑:“长命百岁……可怎么我越长大, 却越和汗阿玛有隔阂呢。” 小的时候,他随便做些什么,譬如射箭射中小鹿, 汗阿玛都能高兴得抱着他转圈,说“我的保成真厉害”。 可是渐渐地,他甚少听见这样的夸奖。汗阿玛会看着他皱眉, 吩咐处死他身边亲近的哈哈珠子、膳房人茶房人。 几个兄弟也长大了, 汗阿玛同样爱重他们,大阿哥、三阿哥封了郡王、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封了贝勒,各自朝堂上领差事,渐渐有权有势。 他们都出宫开府,有各自熟悉的朝臣。而他呢, 只能住在毓庆宫里,一举一动都在汗阿玛眼皮子底下。纵使成了婚,恐其沉迷儿女情长,他依旧独自住在毓庆宫,妻妾则居住于撷芳殿。身边长时间作伴的,也只有那些随从。却也被赐死了。 太子心烦,将额上湿帕一扯,往地上重重一甩。 索额图叹了口气,起身挽袖,又弄了一方凉水浸过的帕子,恭请太子敷上。 太子冷着脸,没有拒绝。 他便双手捧着湿帕,替太子敷上。“不管如何,老臣只盼着太子殿下平平安安的。接到您病重的消息,老臣吓得不成样子,满脑子都是当年仁孝皇后的嘱咐,一路匆忙赶来,一直骑马到中门才止,说起来算是僭越了。” “这有什么,”太子道,“我知道叔外公担心我。” 索额图微笑起来:“所以殿下也莫要妄自菲薄,老臣活着一日,就会辅佐殿下一日。不过——” 他沉吟片刻,看了看屋外。 太子瞧见他的动作,吩咐站在外间的太监:“叫外头的人全都退下,你也是。” 太监有些为难,踌躇了一瞬。然而就耽搁这一瞬的功夫,太子已经将塌边几案上的药碗砸了过来,“啐”一声,鹅黄瓷碗四分五裂。 “我还没死呢,你就全不听我的了?” 太监唬得连忙跪地磕头如捣蒜,口称不敢,然后踉踉跄跄跑出去,掐尖了嗓子让外头的人退下。 太子冷哼一声:“要不是我病着,呵。索额图,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索额图道:“如今万岁爷有了年纪,您的几个兄弟也渐渐长了羽翼。” 他压低了声音道:“您得早做打算。” “是,尤其是大阿哥,越发可恶。”太子道,“你也多留些神,看看他亲近的臣子有没有什么短处,要他吃个大亏才好。” 索额图抬眼看了一看太子。 这孩子虽傲气直爽,可对他汗阿玛并不曾生出取代之意来。纵使有气,也顶多是对着阿哥们。 唉,也不想想,东宫之位待久了,就是有种种风险,譬如从前唐太宗之太子李承乾。 看见太子的神色照旧是对着兄弟发脾气,索额图只好把旁的念头咽下去。 第130章 从前有一次康熙皇帝病重,也有两个侍从劝过太子,可是太子没理,反倒是康熙皇帝缓过来后,将这侍从杀完了。可知在这位主子真正下定决心前,不能真正开口。 索额图便附和着说要如何让大阿哥等知道厉害,心里却想着是否有可能替太子铺路。 不过,尚未等到从龙之功那日,他先成了阶下囚。 伴随太子回京后不久,五月,一个闷热的午后,索额图午睡醒来,忽然见着满院的侍卫。 为首的侍卫冷冷道:“索额图,万岁爷有旨,你‘议论国事,结党妄行’,下宗人府拘禁,以待定罪。” 索额图下狱的消息传到东宫,太子气得直哆嗦,从前的哈哈珠子杀了不够,他统共就这一个算得上左膀右臂的臣子,汗阿玛还要拿他! 可是即使气到极点,也不敢去找汗阿玛质问。因为拿索额图的罪名里有结党这一条。 索额图结党?结什么党?明珠相早就已经完了! 他跟困兽一样在殿中来回踱步,胸膛里充满着怒火,可偌大一个毓庆宫,无人可说,什么也不能说。 他同哈哈珠子说过些心里话,哈哈珠子死了。他同索额图说了两句心里话,现在索额图也离死不远了。 不……或许更早,他生下来就克死了他的额娘。 太子往地上一坐,抱着头,觉得自己要疯了。 然而真到了汗阿玛面前,他只能恭顺地听训,纵使掩在衣袖里的手颤抖不已。 康熙皇帝教训道:“索额图着实不成样子,这人心里有许多勾当,没得把你也带坏了。朕拿他,是为你好。” 为,你,好。 三个字如钟磬一般,震得太子脑子嗡嗡响。后来康熙又举例说明了,你曾经抱怨什么什么话,都是索额图暗中撺掇的你之类的。 太子听在耳中,猜测着这些话汗阿玛是如何得知。这几句话应该是随从外头听见了,可是这一句,这一句分明是他私下里和十三阿哥抱怨过的! 好你个十三阿哥,我看你年少聪慧,和你说句心里话,你转头就拿我的话讨汗阿玛欢心! 忍了两天,太子找到个机会堵住了十三阿哥。 “你把我的牢骚向汗阿玛说?” 十三阿哥瞧见太子的神情,心道不好,只立刻道歉:“我并不是故意说的,只是那日汗阿玛与我闲聊,不知怎么便勾出了这句话。” 旁边的四阿哥见状,立刻跨到台阶上来,试图劝架:“二哥,这汗阿玛有命,十三弟也不敢不说啊。” 太子冷笑道:“不错,老四真是好兄长啊,都会替弟弟出头了。” 他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抬腿朝他一踹——四阿哥本就站在台阶边缘,猝不及防,一个重心不稳,顺着台阶就滚了下去! “四哥!” …… …… 京中的种种纷争,暮雪是在七月听说的。 索额图下狱,太子与阿哥们冲突……听得她一愣一愣的,手中的西瓜都忘了吃。 西瓜是沙漠瓜,戈壁滩上种出来的,格外甜。是今年新到归化城贸易的新疆那边来的商人带过来的。驿道修筑,归化城的名气越发响了,源源不断有新商人往这边来。这西瓜便是其中一种。 大暑天,西瓜盛在竹篮里,在水井里用麻绳吊上一整晚,用刀刨开,刀背上都是凉的,香气清甜。 伴随着“咿呀咿呀”的婴儿呓语,一只藕节样的小手就伸了过来,暮雪偏过头,无齿之徒小格格被多尔济抱在手里,竭力伸手想要够西瓜。 “奶都没断呢,就想吃西瓜了,真是个小馋猫。”暮雪看着女儿笑,故意把西瓜拿远了点。 小格格见状,嘴一撇,就哇哇的哭起来,哭声嘹亮。 多尔济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看着暮雪笑:“你啊,这小东西哭起来声音可响了。不是你哄就爱逗是吧。” 暮雪拿了个干净的海棠小银勺,略微沾了点西瓜汁,送到小格格嘴巴。小格格吧唧吧唧嘴,尝到甜味了,不再嚎啕,眯着眼笑。 “呵,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暮雪向多尔济指指点点:“我从前可没这样,这个一定像你。” 多尔济挑了挑眉:“哦,像我。那……我也要吃西瓜。” “你把她给我,你吃就好。” 暮雪伸手要接过小格格,多尔济却往回抱了一点,无赖道:“我也要公主亲口喂的。” 他眼中满是调侃的笑意。 暮雪脸微烫,轻轻哼了一声,用小银叉挑了一块西瓜送到多尔济嘴中。 “可还甜,我的大汗。” “你喂的,哪里有不甜的。” 给这爷俩打了一回岔,暮雪的心情也多云转晴。 京城里闹成什么样,都随他去罢,左右现在影响不到她,影响不到她的小家。 她心里颇有一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淡然。 与多尔济和小格格吃瓜完毕,暮雪又和他俩玩了一会儿。一直到小格格玩累了,要闹瞌睡,便让乳娘抱下去歇息,好生照看着。 有多尔济外加三位专门看护小格格的乳母嬷嬷照料小格格,暮雪恢复得很快,每天有时间就高高兴兴地和女儿玩一会儿,这小东西哭了尿了,自有人料理看管。她因此心情也还不错。 小格格抱下去。暮雪想了想当今的情况,同多尔济交代:“无论京中的情况如何,我们不要掺和进去。部落里去值年的王公台吉,也得提醒着,不要和哪位皇子或者大臣走的太过接近。以免生事端。” 他们的定位,就是要做一位纯臣。 多尔济点点头:“放心,我知道轻重。值年之事,说起来,还真有人向我提过。” “哦,向你提什么?”暮雪不解,这事一向是大盛魁去操办,如今几乎漠北要值年的都会找大盛魁。 “大概是希望我吹枕头风吧。”多尔济笑着将她抱在怀里,他怀抱里还残存着小格格的奶香味,怪好闻的。 “枕头风你都会说了。” “当然。”多尔济故意往她耳朵旁吹气,酥酥痒痒。 暮雪被逗得笑起来:“别闹,好好说事。” “就是有几个人想找你商量还款的事。” 第116章 台吉的债务 这几年,漠北的王公台吉进…… 这几年, 漠北的王公台吉进京值年,不用多想,直接交给大盛魁来操办。 大盛魁的伙计一张温和的笑脸 凑过来, 左一个“吉祥”右一个“威武”,说话极其好听, 办事极其利落,只要台吉们往契书上按个印章, 从启程的行囊打点,到京城的衣食住行, 包括给底下人打点多少银两,都运作得服服帖帖, 一条龙服务。 台吉们什么事都不用想,背着个手出门就好, 自有高头大马、宝马雕车以供乘坐,鞍前马后的有人伺候。 到了京城, 一切开销用度全部挂账,就跟后世的刷信用卡一样的,方便快捷, 但是也有个不太好的地方——很容易对花了多少钱没有实感。 京城乃是第一等繁华之地,勾着人花银子的地方可海了去了!从江南运过来的锦绣缎匹,样式色彩如此之美, 触感如此轻柔若云, 不买上几匹?来都来了,买!前门大街那样多美食馆子,官府菜、南味馆、点心铺,琳琅满目的幌子看花了眼。来都来了,吃! 大盛魁的伙计虽然每隔七日都会报一次账, 但台吉们听着,感觉也只花了那么多,仍就是该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 有一些地痞无赖,瞧见蒙古王公台吉出手阔绰,动起了歪脑筋,估计想把人往嫖赌上引。直到大盛魁的人严正声明这种开销,一律不肯记账支取银子,并威胁地痞敢这么闹就向官府的人告状,方才按下了这样的苗头。 有个别台吉还嫌弃大盛魁多管闲事,都是挂账,有什么差别嘛! 结果回来之后,听见总账的数目,冷汗就下来了,蹭一下站起来,高声道:“算错了吧?如何花了那么多?” 长臂一伸,将账本抢过来,一条条的看,一项项的加,最后双眼无神、面色煞白,嗫嚅着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花了这么多……” 还也不是还不起,但一定要将所属的牧场牛羊抵出去许多才行,如此一来定会影响到来年的生计。 这些个台吉一个个愁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不还?发什么疯呢!那是清廷的公主、大汗的妻子,不想死就别动欠债不还钱的歪念头。 第131章 没法子,只好设法说情。找谁呢?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敦多布多尔济。 因为公主新生了小格格,他暂留归化守着妻女,便命有事的台吉们来归化回事。 为了方便多尔济处理漠北旗务,暮雪特意让人将公主府西路的一间大堂收拾出来,专给他做理事之处。来了一些台吉,倒有好几个支支吾吾提起了债务的事。不仅仅是土谢图汗部的台吉,车臣汗部与札萨克图汗部都有来人。 多尔济便同暮雪提起这件事。 暮雪听了,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值年所欠之债,也没有急到立刻就要把所有的还清这地步,回头我寻大盛魁的人来交代两句,让他们看着办。” 第二天,她就把云起传过来,详细过问了此事。 云起使人捧了一大摞帐册来,请暮雪过目。 “……前年的欠债,都是如约还清了。那些羊马咱们养的养、卖的卖,盈利可观。大约是担心今年要还新一轮的欠账,方才想同咱们商议。” 云起小心瞧着暮雪的脸色,道:“之前王相卿也同我提过此事,他早三申五令要伙计们警醒着些,那些赌之类的绝对不可纵容。不然的话,这欠的数目可就说不好有多少了。” 暮雪翻动账册,不语。东暖阁中唯闻纸张翻动之声,好一会儿,她才道:“你有什么想法?” “奴才愚见,咱们到底是要和这些王公台吉做长久生意的,不若缓一缓,按照个折扣让他们少还些,或者晚一点还?” 暮雪将账册合上,轻轻搁在梨花木大案上。 “钱么,能保本给手下人赚头,也就足够了,我并不那么在乎在经济方面所获之利。” 不在乎经济方面所获之利,便是要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喽? 云起立刻按照公主给的暗示思索起来,道:“主子高瞻远瞩,实在不必计较一时得失之利,更应目光长远。放在平民百姓间,欠钱并不只是欠了银钱,更是欠了一份人情。诸台吉所欠,也是正是如此。”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暮雪点头,提点道,“这件事你们几个好好想一想,秋日前给我一个章程。安人家的心,好教人家过一个好年。” 对于现在的她的而言,利润的积累已经不是最要紧的,几门生意都摆在那里,一年一年累积绝不至于缺钱花。 台吉们的债务,倒是可以拿来做一做文章。譬如通过债务捆绑,将他们所辖之地变为实际上她的附庸。这样的做法,比起动兵戈封官,更加的隐秘,润物细无声。 暮雪同云起交代了一二,云起记在心里,了然公主是想借此事扩大在草原上的影响力。 将台吉债务的事议论完毕,暮雪望一望云起,微笑道:“我接到消息,说你流放宁古塔的旧友即将要抵达归化了。来来回回也费了许多功夫,说是还有一人健在,再过几日就快到了。” 云起不期然公主竟然说起这个,脸色动容,向暮雪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公主将奴才的心事放在心上。” “我当然记着,只是这事来回也需要费些功夫,方才拖到了现在。” 暮雪说着,有些感慨:“可惜,也只寻到一位女子。” 其余的,都如花一般凋零了。 云起道:“能有一位已经很好了,我原以为……” 她静了一刹那,改口道:“主子是想起五公主了吗?” 暮雪低垂着眼眸,点了点头。 五公主去世这个消息,是一直等到她出了月子之后,方才知道的。念着暮雪身怀有孕,不宜被刺激,此前京城里也一直瞒着这个消息。 暮雪瞧礼单的时候还奇怪,怎么五公主那边没有送礼来,追问之下方知,五公主薨了。 据说是跟随皇太后往热河行宫避暑的途中急病过身。这样好的女孩子,才成婚两年,竟然就这样没了? 暮雪愣了许久,寻出她送的那支绿玉簪来,指尖触到那温润寒凉的玉质,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玉簪依旧,伊人不再。 想到当时她与三公主在五公主婚事的羡慕,只觉得非常难过,扑簌簌落下泪来,大哭一场。 谁知道五公主花团锦簇的婚礼,竟也是姐妹二人的永诀。 她都没有好好的和她彻夜漫聊过。 明明姐妹一场,结果缘分也就这点,戛然而止。 哭了许久,多尔济抱了小格格来劝,方才慢慢止住了哭泣。 暮雪遣人到京城致祭,自己也到佛堂为五公主上了一炷香。 佛像袅袅,她双手合十,拧着眉,长久地跪在那里,最终轻轻一声叹息,叹人事无常。 人事无常,唯有涛声依旧。 几日后,驴车载着云起的故友小鸾沿着清水河往前,驴车辘辘,清水河波光粼粼。 公主府中,云起情知这两日就要到了,索性拉着秋华一起在直房里等候。 “小鸾还活着呢!”云起一时坐下,一时起身在原地乱走,想着昔日闺中密友结社吟诗的场景,心里感慨万千。 秋华手托腮,道:“你别乱走了,走得我头晕。” “这不是有些激动嘛。”云起坐下,拿起茶杯咕噜噜往喉咙里灌,试图压下躁郁。“这丫头,也是苦 cr 了她了。那时候最娇气爱哭的那个,竟然熬了过来。” 秋华也感叹:“是啊,都说不准。” 她瞥了眼云起:“也不知道她的白发有没有你这么多。” “那必然没有,小鸾爱漂亮着呢。” 正说着话,一个门子跑过来禀告,说人到了。 云起与秋华立刻对镜照了照,一齐迎出去。 还没见到人,先听见一阵骂声:“你个狗□□的贼杀才!当时车钱说得明明白白,这会儿子瞧见朱漆大门就敢坐地起价?我呸!你是爹死了发丧要棺材本呢?要加钱,我给你一刀子要不要,滚远点!” 一个身材臃肿的妇人,背对着大门,双手叉腰,气不过一脚踹在车轱辘上。车夫吓也吓死了,又瞧见府里出来了管事模样的人,立刻拽着驴子灰溜溜跑了。 云起愣在原地,这个如此会骂人的妇人,是小鸾? 那妇人转过身来,瞧见了她,端详了片刻,拧着眉头粗声粗气道:“怎么,邹云起你嫌我?那我就叫那个贼杀才回来,照旧回去。” “你这说的什么话。”云起上前拉住她的手,粗糙多茧。 秋华也凑过来:“真是好久不见,一路过来辛苦了罢,来,屋子给你收拾好了,酒菜也给备了。咱们姐妹们好好说说话。” 好酒好菜,恍若少年时,只是都已面容沧桑。 小鸾仰头吃了一盏酒,往桌上一顿:“我知道你们惊讶,有时我自己都惊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还苟活着。” 她语气微微有些讽刺:“其实最开始,我想过投水的,落个干净。你们知道的,我是因夫家牵连落罪,我娘家倒还好,没出事能守着个颜面。但是他们也担心我这个出嫁女遭遇许多腌臜事,又救不了,没得给娘家姐妹侄女抹黑。于是在我被押着北上,途径河流之时,在船上做了点手脚。船板上有好几块木板都是松松的,只要一踩上去,就可以轻松落水,干干净净。” “这是娘家人送我的体面,我该踩下去的,”她抹了抹眼睛,“可是我没有,我低下头,像狗一样趴着,扒着船舷牢固的地方,缓缓过去了。” “不然,如今来同你们吃酒的,就是一缕芳魂了。” 第117章 抱负 一番话说下来,三人都沉…… 一番话说下来, 三人都沉寂了。 那些多舛的往事都摆在那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们熬到了如今。 云起提起酒壶, 默默给小鸾满上:“都过去了,如今还能相见, 是喜事,来, 再饮一杯。” 姐妹几个共同碰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喝得醉醺醺的, 云起按着桌子道:“你这时来的正好,不知往日学问可有落下。” “说这些, ”小鸾道,“纵使记得, 又有什么用,哦, 我替人写家书能赚一餐肉吃。” 当初未遭大难,闺中女儿诗会时,她们就曾感慨过, “我欲修国史,绮阁不封女学士”1。纵使抱负不输男儿,却无展效之地。 云起道:“有用的, 如何会没用呢, 只是从前时不我待罢了。” 她凑过去大笑起来:“现在,在公主手下,咱们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小鸾,你会喜欢这里的。” 小鸾冷笑:“我倒也有听说一些,可是公主让你们做些买卖之事?不过是那些富家大族敛财的手段, 算得上什么用武之地。” 第132章 “你这张嘴,是真不肯让人。”秋华道,“快别说了,你瞧瞧云起,脸都黑了。” “怎么,要打我啊,来来来,现在我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小鸾了。” “我打你作甚,”云起挺直了背,“敛财不过是其中一个微小的部分,公主的眼界,哪里能这样简单了。” 她振振有词:“你是沿着清水河沿岸来的吧?可见着那些农田?是公主一手扶持着开垦的,头三年没收一粒公粮。那些来耕种的农人,原本有许多是在口子内没得活路的,到了这里有田种,有粮吃,有衣穿,就是生了病,还有人帮着瞧。秋华她带了好几个小徒弟,隔两个月就到胭脂地里去义诊。还有往北边那些牧人,之前有一家我亲眼所见,冬天的时候就裹着一个羊毛毡就当衣服穿。京羊道建起来之后,羊卖得的上价了,也有个正经衣服穿。更不要说城里的这些商谷了,就是公主府前那条街那些小商小贩们能够安安稳稳的在这里做生意。也少不了咱们的功劳。” “咱们从前年少时那些抱负什么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归根结底不就是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吗?你如今也要学的那些臭男人的心思,满脑子功名利禄,非要做多大的官,封多高的爵位,才叫做是有施展才华之地吗?你赶明儿自个儿去百姓里看一看,听一听,就知道了。” “那感情好,我自己有眼睛会去看一看。” 秋华见两人竟然争执起来,立刻劝道:“好啦好啦,吃了两杯酒,火气都上来了,是不是?怎么说话声音还越来越大了呢?小鸾,云起是想说,七月末正好赶上公主府开科,通过考试录取一些办事之人,各自做事。你可以试一试。” 吃了许多酒,小鸾被扶着到府右街连屋休息。 连日赶路的疲惫,终于见着旧友,又有舒服的床铺,小鸾睡得很沉,梦里还有那些已经故去的女孩子,看着她和云起秋华笑,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云起留了个小丫鬟照顾她,见她醒来,跑前跑后的,打来清水,捧上来早点叫她享用。 “云起姑姑到公主府当值去了,她让您自便。有什么吩咐也可以尽管和我说。” 小鸾捧着粥吃了一口,笑道:“看来她还是挺忙的。” “那当然,云起姑姑可是公主府外边事情的第一得意人呢。我们私底下都开玩笑叫她‘总理大臣’。” “这么个小地方,还有总理大臣?”小鸾道。 小丫鬟不乐意了:“哪里小了。从归化城起,往北一整个漠北,甚至到跟罗刹接壤的买卖城,哪里没有我们公主府属人的身影。可大一片地方了。” 她明显是有些不高兴,站起身来:“您请自便吧,我到屋里温书去了。” “你还要温书。” “嗯,马上要复考了。” “你也能考?” “怎么不能,公主说了不拘男女,就连外边的商人妇都能来府考呢。” 小丫鬟解释了几句,扭头走了。 不愧是跟着云起的小丫鬟,这臭脾气也学了个几分像。小鸾把粥碗放下,跟着小丫鬟去瞧。“你们考什么呢,我看看。” 她随意拿起一张纸:“怎么这纸上似乎还有算术题呢,鸡兔同笼?韩信点兵?” “这是公主府试特有的。”小丫鬟瞪了她一眼,“姐姐,这是算术题啦,因为要是成了正儿八经的职员有可能会被分配到大盛魁去处理商贾知识,所以这些算数的本领必须得会。” 小鸾又将其他写有字迹的纸张快速翻了一遍。怎么说呢,这个公主府府试的考试还真是很奇特。不怎么考四书五经,策问题在最后倒是留了一道,要求写一千字左右。可前面那就是五花八门了,像刚才看到的算术题,还有一些关于牧羊种田,甚至勘察土地的问题,五花八门。 云起那样死板的人,是绝对想不出这些乱七八糟的试题来的。那么就只可能是那位四公主自己的奇思妙想了。 “这些你都会?” “怎么可能都会啊,还是有侧重点的。像我就是算学和策问都做的不错。那些养羊种地之类的题目是他们打算去考相应的岗位需要了解的。” 小丫鬟见她问个不停,索性从头到尾给她解释了一番。公主府的府试分为两个部分。第一是笔试,笔试完之后按照分数从高往低列出一个名录进入面试,面试就是根据各自的岗位需求来的。有专管 cr 农牧事宜的岗位,也有专管商贾之事的岗位,还有专管教化的岗位……总之有好几种去向。 “那你想去什么岗,农牧?”小鸾问。 小丫鬟知道云起看重这位旧友,索性实话实说:“都不是。我想要考进秘书处,这是公主说的会新设的一个部分。云起姑姑是秘书长。” 小鸾笑着看她:“听起来有点内阁大学士的意思,看来你眼界很高嘛。” “哼,是啊,所以我要复习了。”小丫鬟过去拉开门,一副送客的架势。 小鸾笑了笑,不闹她了,自己出门散散心。 公主府府右街这一条长长的连屋,都是转给公主府属人的居处,一走出大门,热闹的市声就扑面而来,卖布的、卖粮的、卖牲口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往前边转角过去,有一个铺子是肉铺,一个妇人正拉着孩子要肉铺老板割半斤肉。 肉铺老板唰唰两下切好用纸包了,妇人掂量了下,狐疑道:“您确定这够斤两。我等会儿可要去街口的公平秤称一下的。” “嘿,你这话说得,我再多给你些,成了吧。”肉铺老板发着牢骚,又割了一点肉添进去。 小鸾听着新鲜,向那妇人问:“街口的公平秤是什么?” 妇人来不及说话,小孩先很热情地开口:“就是公主命人摆在买卖街口的一柄公平秤啦,买了任何东西,去称一称,要是不够斤两,得罚给两倍的。” 小鸾到街口,果真看见了一顶帐篷里供着公平秤,帐篷的布帘上赫然绣着“四公主敕造公平秤”的字样。边上还有两位戴着红袖章的人在观场。 大概也是公主府里派出来的人吧?小鸾心想,毕竟她在别处可从没见到哪里官府里的胥吏愿意花费功夫管这事的,估摸着归化都统府也是如此。 街上转了转,到将军祠上了柱香,她又叫了一辆驴车,往远一点的胭脂地去。 盛夏时节,田间一片绿意盎然。近处田边有一个老农在劳作,她便上前搭话。 “老哥哥可好?我想借口水吃。” 老农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小鸾:“我倒没见过你,是新来的?” “是,昨天刚到。” “来了好,这边挺不错的,开垦荒地头三年不用交租子,如今交够公粮后剩下的都归自己。比口子内许多地方强。” 老农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田埂旁的大茶壶,倒了一碗茶与她吃。 小鸾在田埂上坐下,有意无意套话。说起家人,老农倒是很高兴。“去年,公主在乡间公房设了义学,冬日猫冬时有先生来教课,我孙儿狗儿现在识字了,能背《三字经》!你来这好,能吃饱饭。我还写信给口子内侄儿也要他们想办法过来,听说公主驿道正修着要人手,管饭还给钱,这不很好么……” 絮叨了一会儿,老农继续干活,小鸾则坐在田埂上发怔。夏日的风从远处的草原吹来,掠动庄稼秆子如浪。她嗅见麦秆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 十五六岁的年纪,和好友们吟诗作对,畅谈天下大事。都推崇张载之语,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只恨为女儿身不得立一番大事业。 没想到穷途末路,柳暗花明,倒真教她们寻了个可封女学士的地方。 虽然可能云起会洋洋得意,但是还是跟她说一说,想参加府试吧。 唉,也不知道荒废了这些年,能不能考得过。 那位四公主……小鸾想起她,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希望是位明主。 不过,自己也没得选。 就如同公主的府试,能够走科举路的人不大会全心全意参加,毕竟严格论起来这是一场私家的、甚至没有正经官职的考试。来参与的,想来有许多像自己一样,或者说近乎于贱籍的人。 可是公主偏偏组织了这样的考试。 或许是她也没得选,或许是她觉得,这些不入流的人也能做出一番事业。 第118章 女学士 府试那一日,天气不大…… 府试那一日, 天气不大好,清晨时分,暴雨如注。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样的雨和风同时下来,着实有几分凉意。 第133章 暮雪醒来, 听见密密的雨声,心里头还有点担忧。这样大的雨, 不知道会不会有些人放弃府试。 毕竟,不是有功名可以给人的科举。纵使交上来的报名单不少, 万一瞧见大雨,妨碍过来的路途, 不来了。或者以为是天公警示,现如今的人对于这种天气兆头还是有些迷信的, 觉得这个府试未必靠谱,不来了也未可知。 她皱了皱眉。这次府试, 乃是她第一回开科,虽然是为了补充人才,为大盛魁、胭脂地管理等方面的需要。可是她自身也瞧得很重。那些预先交上来的报名单, 她都瞧过,有不少女子也报名了呢。她因此觉得有些不同。 想了想,暮雪吩咐道:“荣儿, 你让人多拿些伞去西角门, 最好搭一个雨棚。另外让厨房熬上两锅姜汤,放在那里备用。” 西角门正是这次公主府府试考生进来的地方,顺着西角门往后边走,跑马场的位置早早地搭起了好些帐篷,里面按次摆着桌椅, 作为考场之用。 荣儿领命,立刻出去传话。小丫头打着一把大油纸伞,追在后头为她遮雨。 雨打在屋檐上,激起一层烟。 雨伞雨棚好说,荣儿往直房一传话,立刻就有太监拉扯着小厮们去准备。荣儿于是又绕到厨房去,炉子什么早升起来了,厨房的掌膳太监钱成说:“姑姑说的,我们也正想着。这种雨天,原本就会备些姜汤以供大家伙驱寒。我们立刻多熬些。” “劳烦你了,估计还要多预备些滚烫的吃食。” “那我再用羊骨羊杂熬汤,”钱成看了看外头的雨,“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道到底会来多少人,这准备两锅?” “三锅吧。”荣儿道,“多了好说,热一热再吃就成。少了反倒麻烦。” 交代完毕,荣儿又急急地奔到西角门去。离府试正式开始尚有一个时辰,又因下雨,天色暗淡,瞧着一切都是昏昏的。快到西角门的隔院廊下,正好与总管太监延喜撞见了。 延喜见这样大的雨她跑出来,便忙问:“是不是主子让你来看?” “是,我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荣儿道,“这样大的雨,也担心是不是有人会不好过来。要不,叫些人拉着车到半路上瞧瞧?” 延喜笑着摇了摇头:“你跟我来。” 他领着她往西角门走,吩咐看门小厮开门。 角门一开,雨幕之中,公主府外已然黑压压围了一群人。 这么早,这样大的雨,竟然已经来了这么多人!荣儿瞪大了双眼。她瞧见靠在前边的一个女孩子,布鞋都深深陷进了雨后湿润的泥土里,不知站了多久,连伞都没有,拿着块布遮在头上,衣服的前边隆起一大块,显然是将考试所用的笔墨塞在了衣袍中,惟恐湿了。 荣儿从小丫鬟手中接过伞,撑在那女子头上:“这样大的雨,怎么来得这么早。” “能这样来考试,也是被我碰上了,从前没有,以后么,谁知道有没有。别说下雨,下刀子也得过来。”那女子憨憨地笑。 延喜看向发怔的荣儿,道:“是不是向主子禀告,提前让他们进到考棚里?” 听说了消息,暮雪立刻准了。 于是众人便提前验明身份,坐进考棚中。姜茶热汤熬好后,搬过来分发,又拿了好些毛巾,让考生擦一擦身上的雨滴。 暮雪在众人的簇拥下,到考棚旁瞧了许久。担心打扰到考生们的心情,她并没有走进考棚去,只是静静地打量。 这些考生,也算得上是“有教无类”了,有蒙古侍女,也有佃农家的女儿,有公主学堂读了几年书的学生,也有年纪一大把的商人…… 暮雪心里清楚,这些人之中,有些人是为了一个施展抱负的舞台而来,有些是为了可观的月银或者别有所求。但没关系,论迹不论心,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了。 她微微侧着头,打量着奋笔疾书的这些人。感觉很是奇妙,因为她的到来,这些人才能坐在这里。是不是说明因为她的到来,事情有了一点点好的变化? 穿越到这世上一遭,除了衣食住行,倘若这人世间因为她的到来能有小小的不同,那真是令人高兴呐。 瞧了许久,她嘴角含笑离开了。 整个公主府府试是暮雪参照现代的考公制度弄出来的,从考试的组织架构到试题,暮雪都全程参与。唔,她还自己命了两道逻辑推理的题进去,不过大部分考的都是实务,这部分的题目来源自用人单位,比如大盛魁的王相卿就特别列出了算术题——长史穆森初瞧卷子一脸“这是什么玩意”但又不敢说的神情。 笔试之后 ,就是面试。面试这一环节是依照考生们自己报的岗位以及调剂来分别进行的。 经过各种阅卷算分,终于在丹桂飘香的时候,将大红榜张贴了出去。 选上的,听说了月俸粮米,都是喜气洋洋。这可比当个小胥吏的月俸多多啦! 暮雪也很高兴,这次府试选出来好几个优秀人才,使她拥有一个秘书阁,类似于康熙皇帝的南书房。 令她有些许小遗憾的是因分岗录取,无法定个状元榜眼探花。她还想亲自给自己的状元颁奖什么的呢,或者像西方的骑士授勋,都很有感觉。 不过,这样也好。暮雪笑吟吟看着她的秘书阁成员,五个人,全是女子,站在那里,就让她看着心情特别好。 “诸位以后,就是我的女学士了。”暮雪道。 “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年长的小鸾领着其余秘书向她行礼。 “行了,坐着说话。”暮雪给她们赐座,又说,“有许多事需要你们一边学一边处理。我既然为和亲公主,到了这一片土地,就想为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带来一些好的影响。无论是草原上的牧民,还是走西口来的汉民,我都希望能够有所照拂。之前是云起帮忙谋划这些事,可是摊子大了,她一个人有些难以顾及到方方面面。” 暮雪望着右手侧第一把椅子上的云起笑:“这一回,可是替你增了许多帮手了。” 云起也笑起来,抱拳道:“多谢公主体谅。我一定领着诸位好好办事。” “快到冬天了,刚好猫冬时候,也可当作你们的实习期,学些东西正好。”暮雪道,“对了,瞧见东院靠着花园的那一排廊坊没有,以后就是拨给你们的直房。明日会有裁缝到,替你们量体,赶在新年前,将统一的新袍裁制出来,穿上就是公主府秘书阁的脸面了。” 众人连忙谢恩。 暮雪与几位秘书寒暄一番,问了问家里的情况,正说着话,瞧见伍嬷嬷悄悄走过来,在她耳边道:“小格格午睡醒了,闹着要找您呢。” 呦,小魔王醒了。 暮雪扫了一眼众秘书,吩咐道:“将她抱过来。” 这些新选拔出来的秘书从前听说过公主养了一个小格格,但是都没见过,这时候也有点好奇。 小鸾年长,见过一些孩子,思虑到小格格约莫也就快周岁,便道:“小格格年纪小,我们这些生人会不会吓着她。” “应当不会。”暮雪道,“她挺爱热闹的。” 这孩子的性格与她不大一样,喜欢热闹。乳娘几人抱着小格格过来,她瞧见一些没见过的新人,小手就挥舞起来,嘴里“哦哦”的。 暮雪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对着众人:“来,我们飒飒见过诸位老师。” 小鸾等人忙站起来:“我等如何称得上老师。” “我说能,就能。”暮雪道,“之后你们有空闲之时,或许教一教她各种道理,不仅仅是诗书,还有各种为人处世、谋略经营的道理。” 这是她生下来的宝贝女儿。暮雪曾经在摇篮边久久凝视她的小脸,心里满是欢喜,又掺杂了一点点忧虑。 这个朝代,对于一个新生的女婴,算不上是什么很好的时候。有太多太多三从四德的束缚,甚至如果日后她与京城扯上关系,还要学会表面上怎么做一个奴才。 到底要怎样养育她、保护她呢? 她一时有些摇摆不定。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是一种教法,做一个漂亮的快乐的小傻瓜,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生长在爹娘的保护下,再给她挑上一个好夫婿,幸福美满过一生。生在这样的大清,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可是倘若她聪慧过分,敏锐察觉到世间一些荒谬的规则,感到痛苦、难过,又该怎么办呢? 暮雪望着女儿,轻轻叹了口气。将手贴近,女儿的小手下意识抓住了她的食指。 如此稚嫩、纤细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她。 暮雪低头,万般怜爱地亲吻她的额头,心里顿生出一种勇气。 第134章 无论未来如何,她始终是她的后盾。那些可能有的痛苦、迷茫,她也曾感同身受。 她会为她寻到许多好老师,悉心教导她,决不只是什么妇容妇德,而是更广阔的一切,那些安身立命的本领与底气。 她握着女儿的小手,朝几人晃了晃:“这是我的长女,大名诺敏,小名飒飒。我希望她能像草原上的风一样自由辽阔。还望诸位多多费心教导她。” 小格格的手被举起,以为是在做游戏,咯咯地笑起来,无忧无虑。 第119章 冬日温情 “小家伙,就知道乐。”暮雪…… “小家伙, 就知道乐。”暮雪亲昵地贴贴女儿的额头,抱着她笑。 云起与在场之人纷纷笑起来,都赞小格格聪明, 说以后定会尽心教导之类的话。一片其乐融融。 既然组建了自己的秘书班底,那么场面事总要做好的。暮雪同周七娘描绘了半天, 让她画出了专供秘书穿的衣袍模样。淡紫色的暗纹长袍,帽檐上簪一朵绢花, 配上长靴,很有点气派。 云起也轻松了些, 将手中许多事分配给几位秘书处理。一个人专管大盛魁等商事,一个人专管农庄庄稼, 一个人专管牧场牛羊,还有一个人管人事。重要之事则一起相互商量, 井井有条。 天气越发冷了,从草原上运来的羊, 从活羊变成了冰羊,屠宰好后的羊拿席子木板卷了,在天然的冰雪保鲜环境里运输, 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公主府的厨房每天变着法的做羊肉,以免主子吃腻。今日捧上来的主菜是羊蝎子锅,黄铜炭炉, 煨着砂锅, 汤底熬煮着羊蝎子,辣椒红彤彤浮动着与桂皮草果各色香料一起,交织出浓郁的香气。 “这羊倒是能变出这么多花样。”从小吃惯了羊的多尔济瞧见这一锅咕嘟嘟冒泡的羊蝎子火锅,微微笑着说,“跟了公主, 我可是有口福了。” 暮雪抿嘴笑:“有的吃就吃咯。这个羊蝎子骨,最香的部分是骨头上的一点点肉,啃着特别香,很有嚼头。” 她用筷子挑了一块好的,夹到多尔济碗里。自己则拣了一块,吹了吹,用手直接拿着啃。 多尔济瞧着她的动作,笑了一笑。 暮雪察觉到他的目光,觉得奇怪,把正啃的羊蝎子骨头放下:“怎么了,笑什么?” “我是想真好,”多尔济望着她,眼中含笑,“现在你愿意在我面前做最真实的样子了。” 如果说从前新婚在京城时,公主还记着规矩,吃东西吃得矜持,明明喜欢吃的,也只能吃几筷子就放下。现如今则更自由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这样真实的一面,是独对着他才有的。 她真的很爱我,多尔济心想。 “啃你的羊蝎子,等会儿都冷了。”暮雪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凶道。 多尔济大笑起来,也拿起羊蝎子啃,果真美味。 他们俩啃羊蝎子啃得畅快,那边小格格喂完了奶抱过来,瞧见爹娘吃东西,“啊啊啊”地开始抗议。 “抗议也没有,”暮雪慢条斯理地啃着羊蝎子,故意逗她,“牙齿都没长出来的小丫头吃不了。” 小格格见没人把吃的送过来,小嘴巴熟练地一撇。 cr 多尔济立刻放下羊蝎子,胡乱擦了擦手,去抱小格格:“好啦,我的大祖宗、小祖宗,拿碗南瓜米糊来,我喂她。” 用完晚膳,夫妻两个陪着小格格玩了一会儿,洗了澡香喷喷的球球也被带进来。球球在地上打一个滚,小格格就笑一阵,球球便连续打了几个滚,逗得小格格哈哈大笑。 一直到大狗小人都玩累了,被各自照顾的人领下去,寝殿里方才清净了。 暮雪伸一个懒腰:“陪着他们玩都累,这小东西倒是个精力旺盛的。” “活泼些好,我这次回去就给她去找小马,做小弓箭,到时候带着她骑马射箭。” 多尔济说着,为了‘回去’两个字,神色有些落寞:“等到我再回来的时候,她该会叫人了。” 小孩子忘性快,万一不记得他了,该怎么办。 暮雪握住他的手:“我会教她叫爹爹的,到时候你一回来,耳边就全是她在那里喊,别嫌烦。” “怎么会?”多尔济将她搂在怀里,下巴亲昵地搁在肩膀上,“无论是她叫我,还是你叫我,都比草原上最动听的鸟儿鸣叫声还要好听。” “对了,要是雪停了,我们单独出去玩,怎么样?”多尔济道。 “不带小格格?” “当然,外边天冷,她还小,而且……”多尔济在她耳侧轻轻吹气,“我好久没和你单独出去玩了,求公主疼我。” 他故意把最后几个字说得暧昧,带点引诱的意思。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暖意融融。 隔天,雪霁。 暮雪嘱咐嬷嬷乳母好生照顾小格格,自己跟多尔济一起到公主府外玩。 北面有一片湖,这样的天气,冻得严严实实,正好可以溜冰。侍卫们已经提早将湖面围了起来,预备下冰刀鞋等物。 京城的冬天,康熙皇帝偶尔也会带着嫔妃阿哥公主往南池子湖上溜冰作乐。这是暮雪在宫中时,为数不多喜欢的乐子之一。 暮雪站在湖边,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涌入肺中,她反而觉得精神一振。 解了靴子,换上冰刀鞋,她侧头瞧见多尔济还没换好,动作似有些生疏,问道:“你是不是不怎么滑冰。” “比较少,”多尔济道,“你可以教教我,我学得很快。” 暮雪笑了,起身往前,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好啊,我先找找感觉,再教你。” 许久没滑冰了,还得熟练一下。 她在冰面上做随意的舞步,多尔济则在原地,带着笑意看她。 许是逐渐熟练了,暮雪竟然舒展双臂如翼,在冰面上转了一个大圈,身姿轻盈如燕。她今天穿了一件红缎面的大毛斗篷,随着动作微微荡漾,在冰雪间尤为耀眼。 多尔济瞧着她的模样,喝彩道:“好!” 暮雪听见他的声音,忽然改变方向朝他滑来。 “把手给我。” 多尔济伸出手,一阵香风过来,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在冰面上滑出去很远。风在耳边呼啸,冰面在脚下飞退,相握的掌心炽热。 执手在冰面上转了好几圈,终于停下。 多尔济笑望着她,瞧见她鼻尖冻得微微有些红,便帮她把斗篷系紧了些:“冷不冷?” 暮雪摇头:“活动开了,不觉得冷。” “你很喜欢溜冰?” “还好吧。”暮雪道,“小时候有阵很喜欢。” 指的是穿越前的小时候,她觉得溜冰有趣,妈妈觉得可以作为升学的加分项,就制定严格的计划让她学。这么一学,反倒不喜欢了。直到穿越后,才又重新觉着出点乐趣。 现在想想,她可能就是不喜欢被人逼迫的那种感觉。纵使是甘泉,被按头喝,那也是不喜欢的。 不过——暮雪抬手抚摸了一下多尔济的脸,这个人倒是个例外。 多尔济见她的动作,索性挨近了一点,方便她摸个痛快。倒是逗得暮雪笑起来。 “现在还喜欢吗?” “嗯,喜欢。” “那以后每年冬天我们都来溜冰。”多尔济吻了吻她的额头。 过了年,小格格就满周岁了。 公主府特意准备了抓周宴,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摆满了整整两张桌子,什么小胭脂、小毛笔、小算盘、小弓,金银钱物……都是缩小版的,样子很可爱。 小格格被抱着放在中间,众人都瞧着看她抓什么。 这孩子摇头晃脑看了一阵,火速爬向旁边的一张桌,抓起一枚奶饽饽就往嘴里送。 暮雪哭笑不得。伍嬷嬷笑着鼓掌道:“我们小格格这辈子都必定有口福儿。” 前来观礼的官吏也纷纷由此发散说些吉祥话,什么衣食不愁、一生顺遂之类的。 给小格格过完周岁,多尔济的随从收拾起东西,预备返回库伦。 暮雪早命厨房早早赶制了路上的吃食,一一打点好让多尔济带着。 “对了,这次云起也会跟着你一起去库伦。”暮雪道,“之前不是说有台吉拿还债的事烦你,我已经吩咐好了,不会那么着急。” “我就知道你一定有主意。”多尔济环抱着她的腰,恋恋不舍,“等两年,诺敏大了,你带着她一起到库伦待一阵?” “好呀,肯定会去的。”暮雪道,“等到她能骑马了,就带她去过夏天。” 等到开春,路上冰雪消融时,多尔济便领着众人出发了。 他的队伍算得上是浩浩荡荡,因为后边跟了许多大大小小商队。如今驿道的营造已经差不多有个样子,路上有歇息补充粮水的地方。喀尔喀蒙古的生意利润丰厚,与俄国又新添了一座买卖城可以作为交易之地,于是去往漠北做生意的人又多了些。 第135章 这些生意人颇有默契地将这一条归化至漠北的驿道称为公主驿道,打招呼都是“您什么时候去公主驿道出拔子”。 途径一个部落,云起向额驸报了信,带着王相卿自己领了些人马去寻该部落台吉,商讨欠款之事。 那台吉见是他们奉了公主吩咐,又是大盛魁的掌柜,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进帐,当即招呼人去宰羊煮肉。陪着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这笔债呢,不是说不还,也不是说还不起,你们刚刚过来看见我的牛羊了吧,那么多!不仅仅是我的牛羊,我们全旗也有很多牛羊呢!我怎么会还不起。”台吉摊开手道,“只是说要是都一次性还了债,恐旗下牧民们日子难过。公主一向德心仁厚,想必也不想让牧民们不好过。” 他们那张契书上是写明了的,除却台吉个人之外,其所辖之地全旗作为担保。也就是说如果台吉不还,这笔账全旗人分担着还。 这位台吉还是有点心,知道不可将牧民逼得太紧,不然也许会生事,便辗转找了关系,希望公主仁心能够减免债务。 她不是素有慈善之名吗?难道眼见着全旗人紧巴巴过日子也无动于衷?台吉觉得不会。实在不行,就挑两个穷苦牧民去公主府门口哭。总能奏效的。 他乐呵呵看着眼前人,仿佛已经看见减免的债务。 第120章 以德服人 云起观他言行,心里已然猜到…… 云起观他言行, 心里已然猜到几分,并不接话,只肃穆着一张脸说: “生意场的事, 自然是有自己的规矩。有借有还,就跟牛羊吃草一样天经地义。但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人情味的, 既然台吉说今年有些难处。您开了这个口,我们也最大限度地替您考虑, 这样才能长久合作下去。您说是不是?” 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台吉微微皱了皱眉, 道:“是倒也是。那么你又是如何替我考虑的?” 云起见这人气焰压下去,看了王相卿一眼。王相卿会意, 很热情地提起奶茶壶给台吉又倒满了奶茶,笑道:“我们倒有一个提议。不如每年根据实际情况商量着还款。例如今年牛羊肥、价格好, 便多还一些。要是不巧,遇上雪灾, 那就相应的少些。总体上年还六成。” 这样听起来倒还不错。台吉端起桃木奶茶碗,大吃了一口,道:“也行, 那具体怎么做?” 王相卿 cr 接着向他解释。 每年春暖之时,大盛魁会派出经理来到部落与台吉商议今年的还债额度,并且收债。 “不过, 有一点需要明晰。”王相卿正色道, “这商议也包括您此年岁向牧民收取的牛羊税以及其他摊派。” 这是他们出来前,公主再三强调过的。 公主道:“我知道他们有些人打的算盘,不是契书写了还不上就全旗公还吗?那就索性不从自己的腰包处,硬压着所辖之民分摊这笔钱。自己不出些什么白白享受,还可以把罪名往大盛魁、甚至往我头上推。一旦有民众愤怒, 就很无奈地说,‘都是公主要你们还的’。这样的冤大头,我是万万不能做的。也不能让这些人无端祸害百姓。” 果不其然,当王相卿说出这一条款时,台吉又皱了皱眉。 搞什么,连这都要管? 他道:“这……是不是有点,不大合适,那我收多少牛羊税还要报与你们知道。” 云起端起奶茶吹了吹上边的黄油:“我也觉得不合适,我们还要费多少神管这些,就该借多少还多少。今年实在无法,算我倒霉,放了一笔坏账。我也不要您全还了,还个九成,就此了结。” 言外之意,以后再不要替向大盛魁借款,或者操办值年之事。 台吉卡壳了。他已经亲自体会过,有大盛魁帮忙操办值年是一件多舒心的事。若是失去了,免不得有些难受。偏偏这又是独一档的生意,再无别家,倒是被拿捏住了。 思索再三,他只好不情愿地点了头。 从帐篷里出来,王相卿恭维着云起:“云起姑姑方才真是尽显风度,如定海神针一般。这法子也很好,既留了情面又维护了体面,咱们也不至于亏。姜还是老的辣。” 云起翻身上马,笑了笑:“不是我的建策,是公主的吩咐。” 王相卿的话语停顿了一下,立刻转为赞美公主:“不愧是主子,年纪轻轻,就能想出如此完备的法子,简直是天人托生的一般。此后我们大盛魁在漠北的生意定然越发兴隆。” 生意兴隆是一定,可也不只是这个。云起并非像王相卿一样,是个纯粹的商人,她更看重的是另一件事。 每年派遣经理商议收债,往小里讲,是欠债还钱的小事。可是往大里讲,可以看作是一种变相的将当地税收拢在手上的方式。捏住了钱袋子,其余方面的事,就能很便宜地插手了。 用公主的话来说,是夺取经济控制权进而介入其内政。 还真是兵不刃血、润物细无声却又有效的法子,云起心想。 待众人纷纷上马,云起回过神,领着众人往下一个欠债的部落去。 这样的和缓还款模式,大多台吉听了,或是思索了一番点头,或者听了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管他那么多,反正能少还钱就是好事。再说了只是要求商议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不耽误他们好吃好喝,那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譬如一位脾气素来暴躁的中年辅国公,一听王相卿讲了来意,当即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瞪着一双眼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明白!还钱,等老子缓过来再还!” 王相卿自从当上大盛魁掌柜,甚少见着这样的态度,也给他的吼声唬了一跳,打了个冷颤。但是瞥见旁边的云起连身子都不曾动一下,只是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 他便定了定神,礼貌微笑:“辅国公是还有什么顾虑?生意嘛,在商言商,都好谈……” “谈个屁!”辅国公突然暴喝一声,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他身材壮硕,肉团团像小山一样,投下一片阴影。“要钱要钱,你们除了要钱还会干什么?滚出我的地方!” 帐中几个陪坐的部落大汉随之站起,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凶狠。 王相卿的冷汗唰一下顺着额头流下来。 云起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冷冷道:“辅国公非要如此?” “对,你能拿我怎么着?”辅国公满脸轻蔑的语气。 若是公主亲临,他不得不给点颜面,也就算了。现在,不过是两只狗,有什么好怕的? 而且,要他讲,前边几个台吉怎么就这么畏惧一个年轻妇人?这样的年轻柔弱妇人,他挽起袖子随便吓一吓就要哭脸了,哭哭啼啼地不敢做声。就算她去找人哭诉,大不了挨一顿骂,能怎么着!他可也是在灭葛尔丹时出过力的。 云起深吸一口气,道:“行,你好自为之。” 而后转身就要走,正在这时,听见辅国公在后边骂了一句。“狗崽子也配来向我要钱。” 王相卿听得真切,整个人气得发颤,回头说话道:“我就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比你的命长。”帐篷里爆发出放肆的大笑声。 一直到骑马离开很远,王相卿都气愤不已,扬鞭追上云起,想要同她一起骂几句那个辅国公解气,却见她的神情,竟然带了一点点笑意。 不是,这有什么好笑的? 这种情况还笑啊? 王相卿忍不住问出了声。云起看了他一眼,道:“终于有蠢货冒出来可以立威了,也是好事。” 到了驿站,她当即铺纸研墨,将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密封之后,嘱咐邮差快马加鞭送往公主府。 枣红马奔驰在翠绿草原上,鬃毛向后飘,一骑绝尘。 公主的信件,在这条公主驿道上,是以军情急报的速度递信的,绝对是第一档。不多日,驿差就将信匣送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大门旁的奏闻室太监瞧见信匣上贴了红条,知道是紧要消息,立刻拿了信匣急匆匆去求见公主。 酷暑天气,膳房特意准备了玫瑰卤子冰酸奶,送到寝殿,用冰鉴装着,预备着主子午睡起来吃。 凉床上,暮雪悠悠转醒,瞥见旁边的小格格仍睡着,便轻手轻脚起来,顺便拿起丝绸凉被,替小格格盖住了小肚子。 到明间坐下,荣儿捧来一碗冰冰冷冷的玫瑰卤子冰酸奶,奶味醇厚,淡淡的玫瑰香气和甜味,这时节吃着很清爽。 第136章 小格格现在能吐出几个词来,满语蒙语都有,有点混乱。汉语说的最清楚的字眼,除了“娘”,就是“吃”。可是小孩子肠胃弱,有许多东西譬如冰的辣的不能吃,暮雪只好背着这小家伙独自享用。 暮雪吃了半碗酸奶,忽然听见奏闻室太监求见,便让他进来。 “启禀主子,云起姑姑那边来了信匣,贴红的。” “放那里吧。” “嗻。” 奏闻室太监将信匣摆在湘妃竹描金方桌上,恭恭敬敬推到一旁。荣儿忙从里间的带锁箱笼取出一串钥匙,拿出相应的一把,将匣子锁打开,捧上前。 这时候,暮雪的酸奶吃得也差不多了。 她放下碗,拿起匣子里的奏本,仔仔细细瞧了一遍。 终于出现了,欠债不还反倒比债主气焰嚣张的大爷。 她将奏本放下,将还剩一点的酸奶碗拿起,舀了一勺酸奶送入口中,眯起眼睛享受着冰凉甜美的滋 春鈤 味。 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好用真理服人了。 吃完酸奶,暮雪拿帕子擦了擦嘴,吩咐:“把二等侍卫佟守禄叫来。” 佟守禄正在马场瞧护卫们训练,忽闻公主召见,有些纳闷。旁边端坐吃茶的侍卫黄忠听见,问来人:“只叫了他?叫了我吗?” 传话丫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这次是单叫了佟侍卫。” “走吧。”佟守禄拿起帕子擦了擦脸,随着丫鬟往内殿走。 公主在明间写字,窗户大敞着,微微的风拂过书案上的宣纸,但有玉石镇纸镇着,任凭风起,纹丝不动。 “主子万福金安。”佟守禄行礼道。 “起来吧。” 暮雪搁下毛笔,宣纸上“真理”二字墨迹未干,飞白藏锋。 “认得这两个字吗?” “回主子,是“真理”二字。” “不错,知道什么意思吗?” 佟守禄想了想:“道理?讲道理?” 听着倒是有点耳熟,公主命令他训练火枪队的时候仿佛说过类似的话。他使劲回想了一下,想起了些:“主子说过,真理只在……” “只在什么?” “真理只在火器射程之内!”佟守禄终于完全回想起了公主说的那句话。 暮雪笑了起来:“很好,你还记得。” “准备一下,明日带着火枪队去草原上为我狩猎,顺带去邀请一下副将军,正是草原最好的时候,也许他们也愿意去狩猎,提前贴秋膘。” 第121章 真理 夏秋之际,草原上最畅意的时候。…… 夏秋之际, 草原上最畅意的时候。 天色澄澄若一片蓝琉璃,一丝云都没有。 风先至,压低茂盛青草, 紧接着是大地轻微的颤动,数十骑马儿纷至沓来。 帐篷里的辅国公尚一无所知, 正与底下人饮马奶酒、谈天。 “我是最看不得那种无知妇人的,骑马骑马不行, 射箭射箭不行,长得也不是极美!”他的络腮胡子沾着点马奶酒, 唾沫横飞,“就仗着就有个身份地位, 还真以为人人敬着她了。从前嫁到草原上的公主不是没有,人家都安安分分的, 守着自己的公主府过日子。谁跟她一样,掉钱眼里了!跟一帮草原商人混在一起。” 有起哄的:“偏偏这么个人, 那位土谢图汗部的新大汗爱的跟什么样的。上次我听说,原本老可汗的侧妃想把他们部落有名的美人给他做妾,硬是不同意。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呵, 他叔祖是活佛,说不定他也做惯了和尚呢,哈哈哈哈……” 大笑间, 忽然帐外有急促的喊声传来:“辅国公, 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没得酒吃了?” 辅国公摇摇晃晃举起酒碗灌一口酒,正要吃下,只听见那侍从用颤抖的声音道。“来了好多人马,为首的,打着四公主的鸾旗。” 酒未入喉, 却忽得呛住,辅国公咳咳咳一阵咳嗽,在座之人满脸不可思议。 这样大的动静,是想干什么? 他们匆匆起身,因动作太慌张,打翻了酒碗也是有的,带着满身酒味冲出帐外。刺目的日光白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疼,只见不远处的草地上,呼啸着来了许多骑兵,总有百来人。 辅国公把手遮在眉上,眯着眼,极力去分辨。 最前头的打着四公主鸾旗的队伍,皆穿红袍,窄衣窄裤,独特而显眼。最前面的一骑,那人竟然穿着宫样马褂,一瞧就知道有封号的侍卫。 往后的两纵,一队是八旗士兵打扮,另一队则是纯正的蒙古骑兵,个个膀大腰圆,目光凶狠,显然是见过血的。 这样的配置,拿下一个蒙古台吉绝对没问题,可是问题是,他一个小小的辅国公怎么就惹上了这帮子事呢? 辅国公身子晃了晃,旁边的随从连忙扶住他:“您稳住,这……这要如何是好啊?” 说话间,几路人马已经呼啸逼近。 六神无主间,忽然“碰”一声枪响,吓得人一哆嗦,辅国公抱着头缩在地上,腿都软了。这枪声之剧烈简直是像冲着他头顶上打一样。 火统喷出的白烟在空气中弥漫,刺鼻的火药味压过青草味。一只鹰像石头一样直直地坠下,掉在离辅国公不远的草地上,血迹糊在草上,暗红一片烂肉。 刚刚那枪声,正是打那鹰所发出的。 辅国公望着那一团血肉模糊的带着硕大枪眼的死鹰,浑身望着僵硬,只呆呆地望着,牙齿打起冷颤。 一骑在他面前停住,那个穿马褂的侍卫骑在马上,不曾下马,连弯腰的动作都没有,声音冷冷。 “我等为公主狩猎,恰至此地,辅国公介意与否?” 静了刹那,辅国公才拼命摇头,像是被狼惊吓的羔羊一般。 “不介意就好。”佟守禄瞥了眼死鹰,“是在你的帐上边打下的鹰,就送与你做见面礼吧。” 半晌后,辅国公捧着那一团死鹰,如坠冰窟。 不仅仅是他,其他人再不复此前的笑意表情,只是共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心里无比清楚地烙印住一个共识:那一位,绝不是可以随意调笑的花架子。 相距不远的队伍里,则是另一种浑然不同的景象。 好些个侍卫猎到了兔、狐之类的猎物,兴高采烈地挂在马上,谈笑风生炫耀着。 佟守禄用火枪打死了一头鹿,乃是这次狩猎之旅最大的猎物。 “不愧是公主府的侍卫长,出手不凡。”八旗兵派出的统领笑着称赞道。 “有赖火器而已。”佟守禄说。 旁边跟随而来的王相卿笑道:“好东西也要好好使才有用,佟大人眼疾手快、技艺精湛,方才射鹰的那一枪,哎呦,别说那些人了,我都吓一跳。” 他是真吓了一跳,佟守禄冷不丁举起火枪,朝着辅国公所在的方向就扣动扳机。那一瞬王相卿真的以为佟守禄想要打死他。 虽说总是能通过些手段摆平,但打死一个有爵位的台吉总归是件麻烦事。王相卿是生意人,打一打可以,至于杀么,他确实不大赞成。人都给打死了,做生意就不方便了。 另一侧骑在马上的蒙克隐约听明白了他们的字眼,“辅国公”“开枪”之类的,于是大大咧咧地说:“打死了就打死了,有什么好吓一跳的。” 王相卿立刻转换了语言,赞道:“小人见识少,让您见笑了。您的气势,那群宵小连根毛都比不上。” “那也是当然。”蒙克很自负地道。 大汗收到公主的消息,立刻让他过来跟着公主的侍卫狩猎,他作为多尔济的亲兵,如今的实际地位远胜于那个辅国公,简直是大大的给了那人脸面。 不过,他也乐意来这一趟就是了。还可以去公主府小住,康嬷嬷一定会准备美食美酒。 日落时分,众人在驿站停驻。 起先驿站的商人等瞧见这一伙明显是骑兵模样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瞧见他们打着四公主的旗号,又带着许多猎物,说是出来放风狩猎的,没有半点驱赶或者打扰的意思,方才放下心来,一如往常,该做什么做什么。 虽然时候有些晚了,驿站的墙内墙外却仍热热闹闹的。有一个小贩在摆摊卖烤羊肉串,鲜宰的羊腿就挂在摊子前边,随要随割,用红柳串串好了,往炭火上一搁,羊油滴下来,滋滋作响,香气勾人。 蒙克大喜过望,立刻跳下马,去买。 “给我来十串。” 第137章 “好嘞。”那小贩笑盈盈的,却不急着去割羊肉,只问,“我们小本生意,收铜钱和碎银,贵人怎么付款。” “你们还收铜钱。” “收,这驿站里来往的客商多,许多人带着钱呢。”小贩道,“要不是有这么个地方,我也不敢来这里摆摊子,您说这点小东西,如何收钱呢。哦,拿羊肉来换也是可以的,不过肯定要比我卖 春鈤 的羊肉斤两多。” 蒙克点点头:“我记着了,下次也带着铜钱来。嗯,我拿银子给你吧,不过你要剪一下。” “没问题,我带着戥子呢。” 那小贩拿戥子出来,剪了一角银子。 王相卿走过来,瞥了眼,道:“这戥子可得看准了,剪多了一点吧?” 小贩不料竟然还有个眼睛这么毒的,讪讪笑:“对不住,天色晚了,没看清,我多给爷来五串赔罪。” 蒙克后知后觉,自己被小坑了一下,瞪着眼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实在是对不住。” 那小贩一个劲地弯腰道歉,又割了多多的羊肉给他,心里懊恼,不该多此一举的,可是下戥子的时候手比脑子还快,习惯了。 王相卿拉着蒙克吃羊肉串,笑道:“息怒,他也没有特别过分,只是这草原上做这样的小生意,本来也难。” 蒙克咬一口滋滋冒油的羊肉串,算了。 夜里,从惊吓中恢复神智的辅国公悄咪咪带着人到驿站来。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佟守禄以及其他人面前,腰弯得很低。 “诸位狩猎辛苦了。我特地来送一些东西给诸位。” “是送,还是还,说清楚了。”佟守禄道。 “有还的,也有送的。” 辅国公忙示意手下抬上一个沉甸甸的木箱:“这里是一些金银宝物,另外我还准备了羊群,您回去的时候可以路过我们部落带上。还有这个——”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地契,仿照商人爱用的样式写的。“这是一片很好的草场,是我孝敬公主殿下的。还望公主殿下海涵,之前有不周到之处,千万别和我计较。我那是脑子进羊屎了。” 佟守禄笑了一下:“公主说了,真理总能说服人的。看来台吉知道了‘理’字,这样就行,其他的事,你跟掌柜说吧。” 王相卿立刻上前一步,与辅国公商议细节。 这人是真的吓得狠了,掏家底一样把所欠的全交了出来,也许还借了些。王相卿奉行“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的道理,收了东西,安抚几句。 狩猎大获成功,一行人纷纷返程。 鉴于再过上些时日,大汗也会来归化,蒙克便领着人直接跟着一起至归化,向公主请安。 “这次倒是辛苦你们了。” 暮雪在静宜堂接见他们,各自赐了布匹食盒之类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收下也不算什么。 几人谢了恩,下去领宴。 王相卿则找了个机会,单独向她汇报。这次狩猎的前后事无巨细都讲了一遍。 暮雪把那张地契打开看了一眼:“知道了,能学乖也算了。驿站现在的情况很热闹?” “回公主的话,现在驿站很热闹呢,不仅仅是客商,许多牧民也会隔些时日过来。据说初一十五还有集市,不过如何交易尚有点麻烦,也有以物易物的。” 他将蒙克拿银子买东西险些被坑的事说了,暮雪听了,思索一番。 这也确实是个麻烦事,草原上普通民众交易用牛羊牲畜、或者茶砖交易的多。这种小生意因此会受到阻碍。只是使铜钱的话也麻烦,还得大老远的弄来铜钱。她之前自己就做过贩铜的生意,晓得其中的不易。 能不能推广纸币呢?她想。 第122章 票号 为之前的值年、贩铜事宜方便,…… 为之前的值年、贩铜事宜方便, 暮雪在京城、归化已经设了钱庄,管存贷款以及兑换之事。 倘若在此基础上,以纸质票据的形式在几个热闹驿站设分柜, 往来客商可存碎银、铜钱换作银票、钱票,可在归化等城到柜上兑换, 能省去辨别携带的麻烦。他们从中收取损耗银,或许也行。 暮雪将云起等秘书招来, 同她们说了想法。 “专营票据凭证之事么?”云起思量道,“那或可称为票号。” 票号……这个名字倒耳熟。暮雪念了两遍, 似乎后来晋商确有此机构,只是如今尚未出现。 她点头道:“对,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一边说,一边拿目光扫了一遍秘书等人。云起察觉到她的视线, 知趣地没说话。 静了刹那,小鸾抬手行礼道:“奴才听公主方才提及, 想要给民众换小钱票之事?只是倘若额度过于小,或许划不来。” “怎么说?” “恐有伪造者,做票防伪之费高。”小鸾道。 她是在边远之地呆了几十年的, 于这样的银钱兑换之事颇有了解。别说是纸质票据,就是铜钱、银子,也有人图利, 将好好的铜钱和银子融了, 加些杂七杂八的料子进去,多弄些铜银出来,也算得上是一分钱掰做两分花。 铜银这样的金属尚且如此,更别说小额票据了。定然是有人打歪主意,想要弄着伪票之类的, 瞎猫碰上死耗子来柜台碰一碰。 暮雪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无论时代如何变,追逐利益的心思总是不变的。就是放到后世,有国家正儿八经背书的纸钞,都有人各种做□□呢。 穿越前,暮雪小时候还收到过一张□□。她放学路上看见路旁有卖橘子的老人,瞧起来淳朴又可怜,便将压岁钱收到的一张大钞票从书包暗夹层里掏出来,这原本是为了买书用的,想着拆散了拿来买橘子。 然而小孩子并没有注意,那个人给她找的竟然是□□。 一直到书店里,那个老板拿着轻飘飘的□□,朝她投来异样的一眼,带着鄙夷说:“小朋友,你这钱是假的。” 原本热闹吵嚷的书店蓦然一静,许多道视线投在小小的暮雪身上,像针一样刺人。 她的脸轰隆一下全红了,臊得想立刻钻进地缝里,立刻消失! 回去找,那路边卖橘子的老人早就不见踪影。接后两天,都不见影。 直到现在,算起两世为人,暮雪想起那个老板鄙夷不屑的目光,仍是像给针刺了一下。 她摇了摇头,强令自己不许想不愉快的事。转而对小鸾说。 “你说的有理,这样的小钱票定然是要以特殊材质,特殊标记作为防伪标志。” 小鸾点头道:“这和当铺还有所不同,收当存当都在一处,造册登记,验伪方便。我观票号的模式,异地存取,尤其是这样小额的,应当是不记名的。那么就麻烦了。” 云起也出声附和:“主子所言的票号,确实新颖且有用处。只是其中具体情形,奴才们之后再详细商量。或许,对于大宗交易更便宜些?如今买卖城那边的商贸往来也渐渐有了规模。想来还是有不少商号需要的。他们俄国也是用银,不过是一种特殊的银币。小宗生意倒好,若是大宗,清点银币破费功夫。若有票号相助,他们应当情愿的。” 且他们还有隐形优势,驿路是握在手里的,漠北地界有喀尔喀骑兵相护,近归化处也有八旗兵。非寻常商号可能及。 暮雪道:“既如此,你们细想之后,再报与我听。” 她踌躇了一下:“至于小钱之事,设大驿台做分柜时,可以预备些铜钱以及等量大小的小圆粒银饼,做兑换之用。” 就跟后世旅游换汇一样,方便一点。 说着又让荣儿去伍嬷嬷那里取来小银锭给他们瞧。这还是宫里赏下来,给小格格的周岁粒。等量大小的小银锭,样子可爱,纂刻着福禄寿喜,长命百岁等吉祥字样。京城的富贵人家在年节时也爱打些小银锭小金锭,做压岁钱用。 “用不着那般精细,压成小个圆饼样就成。”暮雪道。 云起等人自然是答应下来,拿了两个小银锭回去研究。不多久送上份章程,票号如何建立,主营业务,银两铜钱不同质量的如何算成钱票等皆有涉及。 暮雪在东阁里细细看了,提起朱笔写道:银号票号钱号分开来讲繁杂难辨,统一称作银行,号…… 想了想,她写下“月恒”二字。就叫个月恒银行吧。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时近中秋,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膳房太监钱成来请安,问主子是否有想吃的月饼馅。 第138章 暮雪正在喂小格格吃奶皮子。这一带奶食丰富,小格格辅食吃的奶制品多,她也喜欢吃,小嘴吧嗒吧嗒,很喜欢的样子。 可能是亲妈滤镜,她觉得自己的飒飒愣是比紫禁城里同样岁数的孩子要结实。清宫里养孩子精细,又有许多嬷嬷妈妈盯着,不喜欢孩子吃得很饱,怕不舒服出事。暮雪这里全然没有这样,反正上头没有一个长辈能盯着,她是老大,也不用管什么“从前的规矩”。只让飒飒吃饱吃好,适可而止。 这孩子倒也吃嘛嘛香,茁壮成长,到现在虚岁两岁了,除了一次小感冒,没生过什么病。 这会子自己用小手捧着一块奶皮子啃啃。 暮雪听到问月饼馅,她看了眼手中的奶皮子。 “寻常的五仁、豆沙都备些,另外,看看这奶酪和奶皮子能不能做月饼。” 因地制宜,这边的材料不同,像莲蓉月饼之类的很难做,但既然有这么多奶酪制品,说不能能结合起来试试? 膳房太监钱成听了,答应下来。“这馅料似乎可行,奴才试一试。” 他回头就领着两个徒弟忙活起来,月饼皮子没什么说的,只是照旧揉面,主要是馅料特殊。来草原上几年,他们对于奶制品的制作已经很熟悉。装了一大盆鲜奶来,炉子点燃,小火慢煨,等那层浮起的奶皮微微凝固,揭起。 奶皮子切碎了,加了花蜜调和,又添了些奶油。实验几次,那种香喷喷的感觉就做出来了。 钱成自己尝了一个,觉得味道不错,又发散思维把奶豆腐也捣碎作馅料。倒腾出了奶豆腐月饼、奶酪月饼。炙烤的时候,膳房内外全是奶香。 “这是在做什么新点心,好香。” 膳房门口探出个脑袋,是蒙克。 钱成吩咐徒弟好生看着火候,走到门口,笑着与这位额驸眼前的得力人寒暄。 “公主想试试奶制品的月饼,这不,正在试呢,什么奶皮子月饼奶豆腐月饼。”他适时捧了一句,“额驸是喜欢吃奶制品的,等他来,尝见这个,一定欢喜。” 蒙克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那我们大汗可一定会欢喜。算一算,看能否赶在中秋时过来。对了,我们能有的吃吗?” 钱成笑了:“自然也是有的。你稍等些,等公主尝过了鲜,我特意留几个给你尝尝。” “那可好了。” 说了几句话,蒙克欢天喜地走了。徒弟过来催看火候,钱成俯身仔细瞧了瞧月饼色泽,淡淡金黄色,很漂亮。这一炉烤的不错。 他一面吩咐徒弟装盘,一面说:“你记得到时候提醒我,自己动手做的奶皮子月饼给蒙克留点。” “师傅亲自做啊?” 现在公主府的膳食,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专为公主所做的灶台,另一部分则是供府中人饮食所用的。钱成如今的地位,只动手准备公主的膳食,其余的都是交给徒弟以及后来招进来的膳房小厮。除非是大宴,或者给亲近朋友做吃的,钱成基本不动手。 “这有什么,顺手的事,给他卖个好,私底下说好意,也能传到他主子耳朵里。”钱成对小徒弟说,“之后额驸来了,你们也得警醒着些,决不能以为他底下人吃不出,就有所怠慢。” 将月饼的事吩咐好,钱成回到自己的小院,往桂花树的摇椅上一躺,捧着紫砂壶浅饮。归化公主府的日子,他过得很安逸,只希望能长长久久的这样。 正因为此,他希望公主也能顺心如意。毕竟主子心情高兴、情绪稳定,手下人的日子才能舒服,否则万一主子受了气,转头寻麻烦,也要别人不舒服,那可就难受了。钱成前些天收到一封老友来信,是从前在宫里膳房共事的太监。那一位手艺好运气好,分到了太子的毓庆宫当差。当时大家都纷纷道喜,可是谁知忽然撞上太子不高兴的时候,说他的菜难吃,硬是给打了好些棍子。后边万岁爷那边的总管太监又以办事不力的名义,把他撵回了内务府,现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写信诉苦。 钱成收了信,瞧见和太子有关,不敢擅回,私下找了赵妈妈。赵妈妈说:“这种关头你别理他,就怕有什么乱子。”他便只把信烧了,没有回。 看来京城里的风一直在吹啊。 这样说来跟着四公主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在此偏安一隅,也安稳。不过也不是尽善尽美。依照钱成的所见所闻,这女子出嫁后,丈夫是否明理懂事就很影响妻子的情绪。尤其是公主与额驸这样会定期分开些时候的情况,手下人的话就更重要。万一有个坏心眼的从中传坏话,说一次就算了,见天的说,难保不出事。 他们也得留些神,能帮衬些就帮衬些。也是为了自己的日子安稳。 第123章 秋收 新鲜出炉的奶食月饼送到寝殿时,…… 新鲜出炉的奶食月饼送到寝殿时, 尚且有余温。 扑鼻的奶香里,暮雪握着小刀将几种月饼切了小块,各自尝了一点。奶皮子月饼切开就扑簌簌掉渣, 口感沙沙的。奶豆腐月饼透着淡淡的甜味,吃起来微有些干, 配着茶吃倒正好。奶酪馅的她最喜欢,可以拉丝, 有点芝士的感觉。 算是吃个新鲜。暮雪吩咐人将奶食月饼好生装盒,往京城里送, 让康熙皇帝、太后、宜妃等都尝尝。 也为城中的都统喇嘛、驻守将军备了一些月饼点心,嘱咐人送去。 暮雪又想了想, 把秋华喊来:“府里正做月饼,我想着给陪嫁人口以及胭脂地上的人都备一个, 你算算要多少,回头跟伍嬷嬷讲一声, 记了账要厨房一道准备。” “奴才替大家伙儿谢过公主。” “你同他们往来多,爱吃什么馅的就让厨房备。” 秋华思量了一番:“大概五仁之类的好,底下人不比府中的诸位, 平常饮食清淡,有些滋味的才喜欢呢。” 暮雪点头:“行,那就按照这个准备, 不必吝啬材料。” 秋华答应了, 说:“先前我遇见管庄太监,听他说农人们正在赶秋收。种了几年地,今年是丰年呢,那玉茭子山药蛋都长得极好。有些农人惦记着您,想着若有机会, 能请您去瞧一瞧。” 秋收啊……确实意义不一样,暮雪道:“我倒忘了这一茬,是该去瞧一瞧。你要他们准备准备,挑个日子,我去同大家一起庆丰收。” 领命下去,秋华先绕到嬷嬷妈妈处,同伍嬷嬷赵妈妈讲了公主的吩咐。云起正领着人在外头忙收债事,公主府中内务事由她们管着。 “月饼的事倒好说,你列张单子,一人一个月饼,不多不少。”伍嬷嬷道,“怎么要到田间去,没得又弄脏了衣裳。” 秋华只是笑:“权当热闹,或许跟从前一样,准备些细布衣裳就好。” “行了,你说她有什么用,公主的意思,谁能说不是?”赵妈妈喊了个徒弟,要她到前院直房知会长史,往京中送月饼事要他出面筹备。然后把管庄太监叫来,商议公主出行事。当日如何安排,如何派遣侍卫,保护安全都一一商量。 待事情准备妥当,挑了一个黄道吉日,设了一个秋收大典,请四公主过去。 暮雪带着小格格一起出了门。 小格格已经会走路了,到了胭脂地,暮雪就吩咐乳娘放她下来:“不要总是抱在手上,让她走走感受下。” 乳娘只好把小格格放下,几个看妈的视线都牢牢盯着小格格,生怕有一点闪失。 暮雪也望着小格格笑,注意着她的神情举动。 小格格第一次踩到泥土,眼睛瞪得溜圆,这种踩着的感觉和地毯和青石砖都不一样。她咧开嘴笑着又踩了踩,看着暮雪说:“娘,好玩。” “还有更好玩的呢,走。”暮雪微微弯着腰,牵住小格格的小手,很耐心地慢慢往前挪。 田埂上早聚了一群人,见公主领着小格格来了,呼啦啦跪了一片。 “行了,不用多礼,让他们都起来。”暮雪吩咐左右。立刻有侍从跑过去传话,要大家起身。 管庄太监与蒋庄头凑上前来,向公主汇报今年的收成:“麦子已经割完了,玉茭子、山药蛋还剩了一些。收成都很好!总算熬过开荒头几年,有个好收成。” 暮雪随着他们的介绍,瞧了瞧几种农作物。玉茭子就是玉米,山药蛋就是土豆,虽然个头比不上后世的那么大、饱满 椿日 ,但放在如今也很不错了。 第139章 “你们留些心,挑选好的作为来年的种子。一代代培育下去,会收成更高。”暮雪道。 也许可以建一个农学院,专门做育种和农业相关事。她心里想着,直接点名:“秘书呢?” 小鸾领着另一位秘书挤上前来,问有何吩咐。 “仿照学堂之制建一个农学院,选老成有经验的农人以及聪慧于农事上有想法的学生,细细研究这农事。”暮雪吩咐,“你们且记下,回头去办。” 农事还能建学堂?蒋庄头惊讶,他倒是头一次听说,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小鸾倒问了出来:“主子是想育种吗?” “是其中之一,但还有其他的知识,譬如如何改善土地肥力、如何灌溉节约水等等,”暮雪解释道,“从前也有《齐民要术》这样的农书,参照成例,将一些有利于农事的经验记录下来,学以致用。我拨两块试验田与你们,正好作为试验之用。” 总结经验教训,提升产量,总归没什么坏处。唯一的不好是要花钱,可是暮雪现在不差钱了,这便也不是什么缺点。 将兴办农学院这一事交代了,暮雪让看妈们好生照顾好小格格,自己拿了一把镰刀,割了一穗玉米,象征庆丰收。她将这玉米割下,剥开须须和外壳皮,在掌心看了看。 那边田埂上的农人们纷纷欢呼起来,这是原本商议定过的事,蒋庄头提前预告过了,当公主割下玉米,便可开始将剩余留着的作物收割。就跟比赛一样,谁在规定时间内割的作物最多,头名有奖,奖一头猪和一套新农具。 一整头猪!一整套农具!都绑着红布,放在一边,在日光下召唤,这可比几吊钱更加诱惑人!且分了两份,割玉米的和挖山药蛋的各自有个头名。 于是镰刀锄头唰唰唰齐上阵,一时间,田里热闹非凡。 暮雪站在一旁瞧。 估计是她在,提前打了招呼,农人们都整齐穿着蓝布衣裳。都是从口子内招募来的农人,她之前特意上书求过增加人口,不拘男女。于是也有农人携家带口过来,其中也有种田的妇人。 暮雪注意到田地里有个青年农妇,头上抱着一块花布,闷不做声地挥动锄头,一顿挖山药蛋。她的动作很流畅,先是手扯出最上边的根茎,然后用锄头刨地,刨出一连串山药蛋子,有种独特的巧劲,速度很快。 还真是厉害呀,果然行行出状元。暮雪感叹道,瞧瞧割玉米的,又回望土豆田这边。后来逐渐盯着土豆田这边。那位青年农妇的手脚很快,竟然有头名的趋势。不过也有一位农夫紧追不舍,难分仲伯。 直到铜锣声响起,宣告时间到,秋收比赛截停。 暮雪果断向土豆田那边走去。 负责称秤和记录的人走到青年农妇身边,显然也惊讶了一下。记录完,又复称了一遍,核对后宣布:“挖山药蛋头名——赵杨氏。” 暮雪微微侧目:“说名字。” 立刻依言改了:“头名是杨二妞。” 田地间静了一瞬,几个农夫脸上有点气的神色,不敢做声。蒋庄头和管庄太监立刻带头欢呼了一下,缓解气氛,稀稀拉拉的有回应。 忽然听见一声嘹亮的欢呼:“我娘是头名,我娘最厉害!” 一个羊角辫小女孩,从田埂跳下来,飞奔过来。 那边的侍卫瞧见忽然窜出个孩子,想拦。 暮雪忙道:“别伤着她,仔细摔了。” 侍卫方才松了手,那个羊角辫小女孩一气跑过来,投到母亲杨二妞怀里,兴奋地大喊:“我娘最厉害!” 杨二妞也笑了,亲昵地点点小女孩鼻头。 “你不是一直念肉吃,这下可有得吃了。” 暮雪上前几步,笑道:“你做的很好。” 顺带解下了腰间袋子递过去:“这是我给我女儿带的糖,拿去给孩子吃。” 杨二妞拉着羊角辫小女孩谢恩不已。 比赛的热闹结束,到了用膳时候。膳桌是老早预备好的,就在管庄太监平日里办事的那间屋前平地上。一张极大极扎实的圆桌,铺设在毡垫上。 “请公主上座。” 暮雪坐定,随行侍卫围着隔开了些许距离,外圈则是许多张桌子,供农人坐着吃丰收宴的。膳食已备好,新麦做的馍馍和面条,散发着独特的浓郁麦香,和一些肉菜都摆在旁边,随时可以搬上桌。 暮雪扫了一眼近处的桌子,木制高桌,瞧着稳稳当当,坐着庄头、年纪大些的农人,还有方才割玉米头名的农人。 却不见刚才那位杨二妞,离主桌近的陪桌,清一色坐的全是男的。 暮雪的目光越到远处去,临近边缘,农妇们挤在矮桌板凳上,面前是豁了口的粗瓷碗,彼此说笑,孩子们也挤在当中。 杨二妞也在当中,如同往常一样挤在小桌上,正向女儿说那头猪如何料理:“先用鲜肉给你做烧饼吃,还有多的做腊肉,留着冬天慢慢吃……” 女儿却心不在焉,只盯着公主坐的主桌,以及临近的陪桌。 那个玉茭子坐在离主桌很近的地方,凭什么她娘坐在这样遥远的小桌上?凭什么她也只能坐在这里? “娘,我们为什么不坐到那桌去?” 杨二妞一愣,邻座的农妇笑了:“你个小女娃说什么,我们坐在这里不是很好很畅快,说话也方便。这已经很好啦,要是老家摆酒,有些媳妇还得挤到灶间吃了,这很好了。” 羊角辫小女孩很不服气:“哪里好了。” “乖,那是大人们的桌子。”杨二妞劝慰道。 女儿仰起脸,不解地问:“娘不是大人吗?” 对着女儿天真的小脸,杨二妞像被鱼刺卡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茫然无措间,走过来一个侍女,笑盈盈道:“来,公主吩咐,要你们往上坐。” “这……是不是有一点不合规矩。” 陪桌上,一个老人喃喃道。 暮雪平静道:“在这里,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第124章 秋收宴 顷刻间,旁边的侍从一拥上前,…… 顷刻间, 旁边的侍从一拥上前,客客气气地“请”走了几个人,好给农妇们空出位置。 那位杨二妞紧紧搂着女儿, 不知所措,被侍女们轻轻推着向前, 在离主桌两三步远的地方,压着女儿屈膝要跪。 “行了, 丰收是高兴的日子,你带着孩子, 无需这般讲理,坐吧。”暮雪出言道。 杨二妞全然不敢抬头, 只低头答应,由人领着入座。倒是她的女儿因年纪小, 满脸激动地望着公主,以及旁边坐在一张特制围栏高椅里的小格格。 哇, 是公主欸!还离她们这样近。 小格格看见羊角辫女孩,微微歪头,笑了。 暮雪听见笑声, 看女儿高兴,也抿嘴笑了笑:“今天倒高兴。”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吩咐道:“将肘子赏给她们桌吃。” 侍从立刻听话地将一大盘炖得酥烂香喷喷的大肘子端了过去, 小声向杨二妞提醒:“快谢恩。” 杨二妞慌张领着女儿谢恩, 这功夫荣儿已经又领了几个农妇过来,要她们落座。农妇们挨挨挤挤坐下,只敢坐前半截,都有些扭捏不自然。她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在小桌或者灶间厨房凑合吃酒饭,乍然坐在这样好的桌子、结结实实又漂亮, 旁边还是如此尊贵的贵人,如同做梦一般。 蒋庄头瞧见她们的模样,回头又见男人们只盯着碗筷,仿佛被这瓷器吸引住眼珠子,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害怕公主不高兴,连忙伸手去拿酒壶:“来,来,来,各位阿姐婶子,这是米酒,先满上。” 暮雪也拿起箸儿,情知她不先动快筷,无人敢动。 果然,见她夹了菜缓缓吃,旁边的人方才 椿日 松了一口气,原本笔直的跟白杨树一样的脊梁略微松了些,战战兢兢动筷。尤其是那些农妇们,热乎乎香喷喷的炒菜吃下肚,神情轻松了不少。 暮雪慢条斯理地动了些酒菜,虽然刀工瞧着应该是膳房的人提前过来帮厨保障安全,但总体的风味还是不大一样。和膳房的比,少了点精美,多了点鲜意。农家备的菜,极为新鲜,这羊肉馍的面饼也是用新磨的麦子粉做的,又香又劲道。 吃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箸儿,望向邻桌一个农妇。 “平常能吃酒吗?这酒瞧着清冽,倒也有些醉人呢。” 第140章 那长脸农妇约莫四十来岁,听得她问,咧开嘴笑:“也吃嘞,不怕醉的。” 杨二妞的女儿也说:“过年时娘婶子们有吃过,我拿筷子头沾着也尝了尝。” 公主态度如此和睦,几个农妇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她们本是淳朴豪爽的人,听得公主问家常,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地说。譬如什么时候过来这里,原先有什么不习惯,现在觉得舒坦了等等。 杨二妞说:“都很好,最高兴的是前边设了一个义学,俺娃能去认几个字,这在原来家里不敢想!” 又不用给束脩费,又不是专限男孩子念的,可真是好事。 旁边的长脸农妇也说:“义学好,人聚在一起暖和嘞。尤其是冬天,比板升里强多了,手都冻僵了,去岁我还想趁冬天猫冬做几件衣裳,结果那么冷,完全没心思。只可惜我这年纪身份也不好进去,不然我得整日赖在义学才好。” 旁边的农妇哈哈笑,告状道:“她后面溜过去几天,就缩在角落里。” “喂喂,不许胡说。”长脸农妇涨红了脸。其他人却笑起来。 暮雪道:“你也可以去义学听听课,认几个字。” 长脸农妇道:“公主殿下,俺跟这字没缘分,就是听着先生教课都想睡觉呢。有这样好的地方,倒不如纺几匹布……” 絮絮叨叨,闲话家常,热热闹闹,收宴回府。 暮色四合,今日的天气好,晚霞绵延,淡淡的紫色霞光于天际分层。 暮雪踏着霞光回到公主府,小格格玩累了已经睡去。她好生吩咐人看管着,自己回到书房,往梨花木大桌后一坐,思量着方才的所见所闻。 这边的冬日确实寒冷,他们庄稼人家,虽然烧火取暖也少有富庶得能将整间屋子都烧得暖意融融的,多半是冷着冻着,挨过去这慢慢寒冬。人一受冻,便也不大想做事,就如同那位农妇所言,手都冻僵了哪里纺织得成呢? 她手托腮思量了一番。这样的天气环境,倒是适合集中供暖,把人聚在一处,温暖的同时兴许也能做些事,例如纺织。 真论起来,她可是羊大户呢,年年都有那么多贩羊生意。除却羊肉外,羊毛羊绒也是很好的可以作为商品的原料。只是从前没什么人手,所得的羊毛以一种比较粗犷的方式卖了。现在这些走西口来的手巧妇人们在冬日无事,正好可以做些纺织事,增加一份收入。 暮雪于是把管庄太监、秋华喊过来,细细问了一遍情况,然后道:“我要在田间学堂旁建一座大屋,里面烧碳炉,暖和,方便妇人们进行羊毛纺织,男子们也可做靴子之类的。” 秋华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样一来,可以集中取暖作业。孩子们在隔壁念书,母亲父亲们在这边做工,再便利不过。” “是这道理,年节时大家伙也能有个地方热闹,毕竟冬天不像秋收时候还能在外头摆席,总得有个地方,”暮雪道。 这样的承担公共空间的部分,在许多村庄里会以祠堂之类的形式存在。只是她招募来的农人全是口子内来的,姓氏家族不同,胭脂地村也就没有这样的地方。 现在倒是可以将这些功能集中起来。 “先建一个瞧瞧,就叫公社好了。”暮雪道,“作为羊毛等制品加工坊。时间紧的话,搭了板升墙加上毡房子顶就成。总之先试验瞧瞧。” 她做事基本上都是这个流程,先弄个小试验点,总结经验再推而广之。秋华等人也是很熟悉了,当即答应下来,各自分配任务各自做事。 时间还是很紧张的,这边一旦下雪,那漫长的冬天就开始了。总得赶在数九寒天之前,将公社先建成一座。 因在建设伊始,便有公主长史的设计,胭脂地里的农户们房屋修筑是很有架构的。这样广阔的胭脂地,分了四个小村,村中的房屋许多挨在一起,而作为义学的学堂则在房屋合围处的对首,相当中间的位置。 秋收完成,晒晒粮食,存储冬菜,农人们倒也没有那般匆忙,难得闲了下来。 杨二妞清早送女儿去义学,瞧见旁边的空地上忽然多了好些个扛木尺的工匠。他们在地上画线打桩,杨二妞送女儿的时候在,接的时候也在,显然忙活了整整一日。 看着衣着衣料,以及精湛的手艺,应当是公主府的陪嫁人口中的工匠。 杨二妞的女儿好奇,趁着歇晌的空档,凑过去问:“这是要建什么?” 那工匠抹了把汗,见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回答道:“取暖的屋子。” 取暖的屋子? 杨二妞和女儿都有些不明白,怎么取暖,是谁的屋子呢。 还想问,那边的工匠首已经在催了:“抓紧些,上冻前必须完工,别在里磨磨蹭蹭说闲话。提前建好了还有赏呢。” 工匠答应一声,转身继续忙碌。 学堂边要建公社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胭脂地的人家。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议论聊天。其中也有些被招过去做临时工的农人,因此各种消息都有。 “听说了么,义学旁要建公社。” “什么东西啊,公社是什么?” “听说就是冬天取暖的地方。” “建那玩意儿做什么,给庄头们住啊?” “那早就有了好吧,柜头那一排直房不就是,还特意弄个这么大的,除非管庄太监住,不然起那么大的屋做什么。” 杨二妞以及那位和公主搭过话的长脸农妇王婶听了这些议论,眼见着公社渐渐有了样子,不由得想起那日秋收宴上公主的问话。 那时候公主倒专门问了屋子冷不冷,冬日纺织情况。 莫不是为了……王婶心下一动,却立刻摇摇头。不会的,哪有主子为下人操这份闲心的。 明明觉得不可能,但是胸膛里的心仍然怦怦直跳。王婶索性一大清早出门,跑到喇嘛庙里上了柱香,求佛祖保佑自己一家以及公主,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屋子一天天高起来,农人们的议论也越来越多。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所有人路过义学时,都忍不住要往那砌屋之地张望几眼。 第一场雪落下,宣告今冬的到来。公社的大屋基本上有了轮廓,又等了几日,趁着中间雪晴,忙将毡顶搭上固定。 最后一道工序,定在一个黄道吉日。阴天,云的像羊毛絮一样盖着天,风往脖子里灌,冷得人缩脖子。 管庄太监以及蒋庄头早早地就领着人将匾额挂好 春鈤 ,那匾上蒙着红布,随风轻轻摆动,倒是这样枯燥季节里少有的鲜亮颜色。 “行了,赶紧列队站好,等会公主来剪彩了。” 杨二妞王婶等忙跟着人群慢慢挪到新屋前的空地上,分列站好,顺带悄悄看看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衣裳是否沾了泥巴。 静候片刻,闻得许多马蹄声哒哒哒渐近,前后骏马簇拥着宝盖车缓缓驶来。 王婶抬头飞快瞧了一眼,跟上回公主来时的仪仗差不多,只是似乎多了些穿蒙古袍的从人。 车帘掀起,额驸扶着公主的手下车。 原来是额驸回来了,陪着公主一起来剪彩。 第125章 温情 多尔济是两日前从漠北赶…… 多尔济是两日前从漠北赶回来的。 一回到公主府, 外头的大氅都未脱去,他先给了暮雪一个拥抱。 大氅犹带寒凉气,怀抱却是一如既往地的炽热。暮雪把脸向他肩上贴了贴, 嘴角扬起,却笑着说:“怎么胡子拉碴的, 扎人。” “扎么?”多尔济偏过头,故意用下巴去蹭她细嫩的脸。 “喂, 别闹!”暮雪又笑又躲,“一身尘土……” “想不想我?”多尔济不依不饶, 追着她躲闪的脸贴贴。 旁边侍立的侍女都低下头来偷笑。 暮雪不大好意思,打他一下:“不想。” “真的?”多尔济大手握住她的腰, 作势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忽然腾空的感觉,有些怪, 暮雪笑起来,连忙道:“好啦, 想。” 多尔济稳稳将她放下,眉眼含笑:“我很想你,日日想, 夜夜想,草原上的风都知道。” 暮雪低头,抿了抿嘴:“都是当爹的人了, 还这么油嘴滑舌。” “就是成老爷爷了, 我也还这样,只对你这样。”多尔济挑眉道,“诺敏呢?” “在午睡呢,嬷嬷们看着。” 小孩子娇嫩,容易生病, 暮雪嘱咐多尔济将外头风尘仆仆的衣裳换了干净衣裳。估摸着他这些时日该到,原本公主府存着的他的冬衣早翻出来晒晒洗洗,用香炉熏了,这时正好穿上。 第141章 多尔济更衣时,嗅见衣袍透出的淡淡清香,与暮雪身上的香气一样,都是桂花香,不由得笑起来。 暮雪坐在旁边,忽见他没由来的笑,摸不着头脑:“笑什么?换个衣裳也这么开心?” “嗯,”多尔济点头,“我身上又都是你的味道了。” 他笑晏晏地说。 在库伦,独自在王帐的时候,他习惯把暮雪的衣裳摆在枕边,在静谧夜色中能够嗅见熟悉的味道,便睡得安稳些。不过放得久了,那味道也就消散了。 暮雪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不答,走过去替他正一正腰带:“还挺合身的,我担心会小呢。” “怎么,觉得我会发福?那可不敢,”多尔济调侃道,“万一失了公主的宠爱,我可怎么办呢。” 他趁机握住她的手往腹部按了按,声音压低带了些暧昧:“晚点,你检查检查?” 这人真是! 暮雪故意拧了一把,退了几步,嘴角带笑。 侍女端来盥洗盆与羊脂皂等物,侍候额驸清洗,收拾了一番,暮雪方才带着多尔济去看小格格。 小格格的寝间设在西梢间,拿花罩纱橱隔开,球球就卧在外边的毡毯上。见到许久未见的多尔济,立刻围着他转两圈,尾巴扫过他的衣角。 “球球又威风了点,”多尔济道,“怎么睡在这里。” 暮雪道:“它跟诺敏很要好,诺敏哭了还会哄,总爱和它玩。它也乐意守在这里,就随他们去了。左右有嬷嬷们,也有养狗太监看着,没什么事。” 说话间,荣儿转动一扇雕花玲珑木门,引两位主子进入内室。 屋子里炭火烧得暖洋洋的,斜边的窗户留了个换气缝,使内室空气不至于过于浑浊。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毡毯,方便小格格走走跑跑,脚踩上去软软的。 多尔济把脚步放轻了两分,低声道:“没醒?” 嬷嬷道:“醒了,在床上玩呢。” 走过去一瞧,只见小格格裹在淡紫锦被中,眼睛乌溜溜的,正拿着一个布老虎玩。 察觉到光线被人遮挡住,偏了偏脑袋瞧,发现了暮雪,咧开嘴笑,把布老虎丢开,伸手要她抱:“娘,抱。” 多尔济光是瞧着,心都要化了,伸开双臂向着小格格:“爹爹抱,好不好?” 小格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把手一偏,仍固执地伸向暮雪:“娘抱。” 暮雪快步上前抱起女儿:“好,你看看谁回来了?这是爹爹。” 她不忘对多尔济说:“小孩子忘性大,你别难过,她一下子就喜欢你了。” 多尔济点点头,虽有点难过,也是意料之中。不过没关系,诺敏会喜欢他的。 他绕到前边去,带着笑意看着小格格:“爹爹给你带了礼物,好多好多玩意。” 听到“礼物”,小格格稍稍抬头,望着他。 多尔济立刻唤人将礼物捧上。一个紫檀木匣,打开来,珠光宝气晃眼。多尔济从里边取出一条黄金嵌红宝石项链来,特意做了给小孩子戴的样式,递过去给小格格瞧。 这样亮晶晶的东西,小格格见了欢喜,抓到手里,下一瞬咬了咬。 “诶诶诶,又来了。”暮雪忙拿手帕托了一下,从她口中抢救出项链,“不是吃的。” 多尔济轻声提议:“爹给你戴上看看,好不好?” 小格格看看闪闪发光的宝石,又看看眼前这个俊朗陌生男人,终于点了点头。 多尔济立刻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动作轻柔。 戴上了之后,小格格扭扭脖子:“沉。” 于是多尔济又连忙取下来:“那就不带,拿着玩好了。” 又拿了许多礼物出来,小袍子、小靴子、小帽子……多半带了点漠北风情,还有大喇嘛开过光的一串佛珠手稔。暮雪瞧见了都道:“你这东西备的也太多了,小孩子长得快,过两年又穿不上了。” “没事,这还不是全部呢,还有一件特别的礼物。” “什么?” “要到院里去看。” 嬷嬷妈妈们为小格格穿戴好衣裳,冬衣厚,圆圆的像个小糯米团子,多尔济瞧着就想抱。可是小格格不肯,还是赖在暮雪怀里。 暖帘一掀,院中竟然有一匹小马驹!毛色纯白,鬃毛生得极好看。 小格格瞧见小马驹,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马马!” 她扭来扭去要下来。暮雪刚把她放下,小格格就摇摇晃晃、满脸兴奋地向小马跑去。嬷嬷妈妈赶紧上前看护着,生怕她摔跤。 “现在就学骑马?是不是年纪小了些?”暮雪跟在后边,与多尔济道。 “我们喀尔喀都是会走路就试着骑在马背上。”多尔济知道她的担心,解释道,“放心,也只是往马儿上坐一坐,前后都看着呢,这匹小马驹也是我亲自挑的,非常温驯。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上前牢牢握住马儿的辔头,那马儿也很温驯地往前走了两步。 小格格站定,看着小白马,欢喜得小胳膊乱晃。 多尔济瞧她那喜欢的模样,心里也欢喜,道:“慢慢来,别吓着它。你先摸摸它的鼻子,让它熟悉你。” 他轻声指导,扶着女儿的小手让她轻轻抚摸马儿的鼻子。小白马温顺地低下头,蹭了蹭小格格的小手,惹得她咯咯直笑。 “要不要骑一下试试?”多尔济提议。 “要!” 多尔济伸手:“来,爹抱你。” 小格格立刻张开了手让他抱,姿势自然无比。 暮雪在旁边看着,哑然失笑。好嘛,从前套路她,现在套路女儿。 多尔济终于得逞,将小格格抱在怀里,扶她坐上马。 “坐稳了,对,就是这样。”他耐心指导,一手扶着女儿的背,一手控制着缰绳。 暮雪也走到另一侧护着小格格。 这孩子倒一点儿也不怕马儿,还很喜欢,连着两日要在马背上坐坐。有时带着球球一起去看马儿,左手给马儿喂糖,右手给球球喂肉干。玩得高高兴兴。 暮雪估摸着放在现代,她一定是霸占摇摇车的那类孩子。不过到底是真马儿,不是假的,她再三叮嘱了照料小格格的嬷嬷妈妈,一定要看顾好孩子,只许在有保护的时候在马上坐坐,不急着让马儿走动。 小格格忙着和马儿玩,问要不要出门,摇头。暮雪便带着多尔济去看热闹,瞧一瞧新落成的公社。 多尔济原先还不知道这公社是何意,到了地方一看,大概明白了,类似于给民众集中取暖休息做工之地。 新落成的屋子,模样像是蒙古包和房屋的混合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头味。 椿日 迈进大门,外边先隔了一个大堂,两侧摆放了些桌椅,长条木桌擦得发亮,墙角甚至还摆着一个巨大的炭炉子,正烧着柴火。 往里走着更暖和,很宽敞的一处地方,摆放着几架旧样式的织机。 暮雪走过去摸了摸,虽然是用旧的织机,但是使用没有问题。这是大盛魁从江南那边弄来的,是那边已经换下来的织机,虽然样子老了些,但胜在价格便宜又好用。这是先行送的几架,等到开春会运来更多,以供纺织厂使用。 他们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问题,出来后。暮雪瞧见旁边左右张望的民众,吩咐道:“让他们进去瞧瞧吧。本来就是为他们建的。” 守庄太监得了令,立刻通传蒋庄头。蒋庄头跑过去张罗:“行了,都过来瞧瞧吧,以后冬天你们待在这里的时间多着呢。” “真是给我们建的啊!”王婶眼睛都瞪圆了。 “是是是,过来看看,外边这一块是胭脂地四村都可过来取暖的地方,要是人太多可能有点挤,里边的这一片是作为纺织之所,之后会招工……” 王婶伸手摸了摸墙壁,这可真厚实,寒风无法轻易透进来。 众人看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说着感激公主的话。最后杨二妞提议:“不然我们凑个百家布,给小格格做身百家衣,也算是一点心意。” “这样好,就这样做。” 众人纷纷合计起来,将自家留着的质量好的布头都挑选出来,交于杨二妞王婶等熟悉裁缝的妇人。为小格格连夜赶制起百家衣。 第126章 宣传 这百家衣也不是那般好做的,捡布…… 这百家衣也不是那般好做的, 捡布、洗布、熨烫、拼花色……最后按照两三岁小孩的身量一片一片缝好。 因是为公主的小格格所做,众妇人都极为用心,不敢有丝毫马虎。连拼花色都拼了好几日, 直到将各种颜色的碎布头排列出好看的图形,方才定下。 第142章 每日清晨, 杨二妞与王婶等人都将脑袋包的严严实实,穿过冻住的大地, 到公社去。一进到公社,暖意扑面而来, 已经有许多农人坐里面忙活了。纺线声、交谈声嗡嗡地在大屋里回荡,屋子角落的炉子中雪水慢慢融化, 冒出热气。 有时隔壁会传来学生们的读书声,每到这时候杨二妞就会放下手中针线活, 抬起头仔细听,分辨出女儿的声音时, 脸上泛起笑容,继续低头忙活。 忙碌了一整个冬日,其中因为年节略停了些时日, 等到二月,方才将这一件百家衣的马褂制好了。虽然比不上宫廷绣娘那般精细,但已经是尽可能的精致好看。 杨二妞与王婶作为代表, 将百家衣好好用布包好, 等到管庄太监来胭脂地柜上查看预备春耕的情况时,拦住他,托他给公主带去。 管庄太监将那件百家衣拿出来抖了抖:“瞧着还像这么回事,行,好歹是你们一番心意, 我回头带回去。” 他将春耕的事在柜上仔细问过,吩咐庄头们好生预备,若有需要借当农具的,快些在柜上处理,莫耽误了农时。 确认之后,他便骑马返回公主府。 等到了公主府,天色昏昏,正是公主府换防的时候,护院家丁正在换班。 管庄太监瞧见御赐侍卫黄忠正往府外走,立刻上前打招呼:“黄大人回去了?” “嗯,换班了,你这是才从庄上回来?” “是,是,去察看春耕准备之事。” 黄忠瞅了一眼管庄太监裤腿边沾染的泥巴,瞥见他手里还拿着一个靛蓝布包袱。 “这拿的什么?” “这个呀,农人们感激公主之恩,为小格格做了一件百家衣,托我带来。” “百家衣?这些人倒有点心思。”黄忠若有所思。 “那我先进府回事去了。” “去吧。” 黄忠望着管庄太监往里走,倒不急着回去了,转身走到外院直房,拣了一张椅子坐下,等了一会儿。 但见那位管庄太监满脸欢喜出来。黄忠喊住他:“看你这模样,公主定然欢喜?” “当然,公主很高兴,还赏了些布匹要我带去给胭脂地那些妇人。”管庄太监笑道,“这些人倒是有福了。” 寒暄了两句,各自走了。黄忠却惦记着这一回事,回到府右街自己的院子,匆匆同他的妻子吃完酒饭,回到书房琢磨。 他跟佟守禄,都是公主下降之时朝廷所赐的有品级的侍卫。可如今佟守禄反倒更受重用一点,驿道的镖局等训练巡逻之事乃是佟守禄负责,他则更多的是看守公主府这一块。 如何能压过佟守禄一头,更得到公主的重用呢?黄忠想了许久,现在倒朦朦胧胧有个想法。 歌功颂德、传扬美名,或许能使公主欢喜,连带着他这个带来喜讯的人也更得重用些。 第二日,黄忠带了些好酒好菜,去拜访副都统哈丰。他的那位靠山噶礼,可谓是个中翘楚。 几杯酒下肚,外加一大串奉承话,逗得哈丰哈哈笑。“噶礼大人确实深得帝心,之前有官参他,有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 说的是之前有御史风闻奏事,说噶礼贪腐危害百姓,最后万岁爷和稀泥,没理,反倒是有密折安慰噶礼,说这也正常,毕竟他升官快又受重用,难免有眼红的。 黄忠给哈丰倒酒:“可不是,我等但凡能学到噶礼大人一点皮毛,也能受到重用了。听说,之前噶礼大人还常常宣扬万岁爷德政,百姓感激,万岁爷知晓后也高兴。” “确有此事,都是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哈丰道。 黄忠听了,心里明确了未来努力的方向。酒香也怕巷子深,他正好做这个宣扬酒香的人,也可讨主子高兴。 正巧眼下这件事就是个很好的典型,公主为民众建屋,民众感激不已做百家衣,公主回礼,多好的素材。黄忠于是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致力于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譬如上香的时候跟喇嘛说,到茶馆吃茶时跟商人说,与都统府的官员往来时偶尔也提提。 这年头本来消息的传播范围有限,多在于小圈子受到影响的人。让黄忠这么坚定地不留余力地一宣扬,愣是连京城里也有所耳闻。并非他一人之力,开春后从归化往来库伦、京城的商人多着呢,也乐于传扬这样的事。有些是大盛魁的人,使劲的夸自家主子,其余商人多少也受过公主恩惠,正行走在公主奏请的这一条京羊道上呢!也乐见其成。 最后甚至连康熙皇帝都听闻了这件事。 “四丫头如今倒是很有些样子了。”康熙皇帝到宜妃宫中歇息时,同她感慨着,“当时她刚出嫁那副羸弱模样,朕还担心呢。” 宜妃将一盘蜜瓜往前挪了挪,笑道:“虎父无犬子,她能有今日的气派,全仰仗万岁爷养育之恩。” 说着用金叉挑了一块蜜瓜送到康熙嘴边,虽然心里知道其实康熙也没怎么管。 康熙吃了,闭目养神:“挺好,朕给的教导还是听进去了。” 那个纤弱敏锐的小女孩,现在竟然也是草原上被百姓颂扬的四公主。老四胤禛被他赏了戒骄戒躁的话,如今处事大为沉稳,不怎么毛毛躁躁了。 要是保成也能懂朕的良苦用心,都改好了……算了,不想这个。 康熙轻轻晃晃头,将思绪收拢。 四公主这样的嘉言嘉行,算得上满蒙汉和睦的例子,或许在与蒙古王公商谈时可以提一提。 等到暮雪收到康熙皇帝的赏赐与信,讲她做的不错,要继续展现恩德时,都有点懵。 就这么点小事,怎么还传到京城里,还让康熙赏赐了东西下来? 康熙皇帝赏了些银两丝绸,另外还给小格格赏了一套金项圈金耳环金手镯,都是御造之物,錾了些吉祥字样,精美异常。暮雪命小格格的嬷嬷妈妈好生收好,年节时候戴。 事情的缘起查证起来不难,很快,暮雪就知道了是侍卫黄忠做的“好事”。 从前 椿日 她知道黄忠长袖善舞,跟各样人都能结成好关系,没想到他还有这种做宣传委员的天分。 她把黄忠传来,道:“我倒不知,你倒有这样传扬名声的本领。” 黄忠跪在地上,斟酌着公主话中的语气,给自己来了一巴掌:“奴才这爱说话的毛病也不知怎的。不过公主所做的事,确实是好事。” 静了下来。 良久,公主什么也没说,黄忠死死盯着地毯上的团花图案,冷汗悄悄满背。 正当他打算磕头请罪的时候,公主终于发话了:“好事、坏事,常在一念之间,关键是把握一个度。” 名声的传扬,是好是坏,很难讲。 暮雪生性谨慎、这样出风头的事从前少有。她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感觉,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想,有些扬名也是需要的。有这样的名声打底,她之后想做些利国利民,但可能稍稍有些超前的事,或许得到的助力多些。 她故意严肃教训道:“再有这样的事,你必须报与我知,再由我决定是否传扬。否则我就会严惩你。另外,在传扬时,方向要把牢了。” 讲她有德行、与民同乐,可;讲她使百姓仰受天恩,很好;但是有半点指向她插手军政大事的,绝不能摆在明面上宣传。 宣传导向若是出了偏差,很麻烦的。 黄忠被她一吓,连连磕头,把脑袋啃得砰砰响:“奴才一定谨遵公主旨意,不敢自专。” “行了,你时刻记住。”暮雪把手搭在宝座扶手上,“既然你有这样的才华,那么除了护卫公主府之外,我额外给你一件差事。” “奴才叩谢公主赏识之恩。”黄忠飞快看了他一眼,“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办一张邸报吧,”暮雪道,“你来负责这事,就叫归化报好了。” 物尽其用,宣传这事,还是自己掌握在手上稳妥。 这时候京城里的邸报已经流行,样式简单,由朝廷管辖,会刊登一些圣谕、官吏升迁任命等消息。黄忠从前在京城时,瞧过份邸报,时值科举,邸报上题名进士的名录。 他满口答应下来,盘算着如何制作这份邸报。要有纸、有墨、可印刷。器物方便可以解决,大盛魁生意渠道广,弄来活字印刷机、油墨等,这倒不难。也不用怕不做邸报时空闲,归化有许多庙,庙里要印有六字真言的旗幅、经文之类的,总归能用到。 “请公主放心,奴才一定好好筹备,将这份报做得跟京城中的邸报一样。” 暮雪提点道:“但这报和京城的邸报略有不同。首先你板式得给我定好,标题何处,日期何处,都想好列明白。发报日期的话,大概一个月一次,有特别的加一刊。三语都要有。” 第143章 现在识字的人不多,能瞧懂的除了官吏,大概就是些资深掌柜以及她学堂里的人。 想到这里暮雪又补充道:“另外写作的方式,尽可能简短易读。你似乎对茶楼挺熟的,那么报纸出来后,你组织人在茶馆说书一样的讲讲故事,让他们都能听懂。还有些细节,你跟秘书们商量吧。” 第127章 青报 报纸的事,黄忠牵头费了牛鼻子劲…… 报纸的事, 黄忠牵头费了牛鼻子劲,各种搜罗器具人才,在府右街设了一个报房, 专心办报。黄忠不当值的时候,就泡在报房里。真在三个月内弄出来个雏形。 依照公主的意思, 这份报纸在传播新闻的同时,要做到可靠广告赚取经费——她并不打算把这报纸办成纯粹自己拨款的公益报, 预备加些商业元素。报房来回改了几道,终于定了样子, 呈送至公主府请公主定夺。 暮雪将那份样刊打开来,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一大张纸折叠而成, 有点现代报纸的感觉,而不是如今的京报那样如同薄薄一本书一样。报纸有区域划分, 版一是时政要闻,刊登些朝廷的大事比如皇帝太后万寿节之类的。版二是重头戏, 包含牲畜价、茶砖价等物价信息,本地商人多商贸往来频繁,这些行情货价总归是能引得商人注意, 并且愿意购买的。版三预留给故事,农人牧民商人的经历啦、或者简短小说话本之类的,版四则是专设的广告部分, 这部分是收钱的。 “倒有点报纸的意思了。”她盯着头版上的报纸名, 归化报,念了两遍,觉得不大顺口。想到本地亦有青城之称,便道:“叫青报吧,好念好记。” 黄忠念了两遍, 赞道:“青报,青报,真是个好名字。” 他微微弓着背说:“奴才斗胆,向主子讨个恩典,请一副您的墨宝,作为报纸的刊名。” “这倒也不难。” 侍从准备笔墨,暮雪在书案前沉吟片刻,挥墨写下“青报”两个大字。 报纸有了,如何发售,是一个问题。一份新式样的报纸,如何吸引人愿意花钱买? 黄忠联合报房的人想了许久,觉得可以依仗人际关系向大盛魁、范氏商行以及官吏们推荐,这是小钱,看在公主府的面子上,他们总归会支持。其余的,则用糖之类的雇几个小孩子,在买卖街、茶馆等人多的地方售卖。 暮雪听了他们的谋划,有些无奈。 靠这些属下的支持,使报纸有个基础订量,这当然没错。可是光是如此,那她这报纸不是又成了自娱自乐的玩意儿了,这可不成。 “你们也该把眼界放大些,如今这虽然是一份小小的报纸,可是说不定日后就能在整个草原上大放异彩。乃至连临近的山西等省也会有发行。光想着靠大盛魁,靠范记,靠都统府的那些官吏。他们一个人是能给你订一百份报不成?总归是要让这些寻常商户,乃至于平头百姓都有兴趣来买这事儿方才做成了。” 她皱着眉头思索一番,把公主府长史穆森唤过来,说了青报发刊的事:“既然是首刊,免不了要有些牵引人心,让人不得不买的东西。我记得库伦以北的买卖城似乎要放一些新的票照,使申领的商户可以北上贸易,无论是到整个漠北甚至是与沙俄交易。” 穆森点头:“确实有这事。有些人拐弯抹角通关系,甚至找了奴才这里想要打听一些内幕消息。” “那看来找到公主府的倒不止你这一条门路。”暮雪笑了一下。 为了这事,近来云起他们也或多或少受到了这些打扰。有些人可是捧着真金白银上门来的。笃定四公主绝对能插手票照分配之事。当然,暮雪自然有这个本领。本身买卖城就是在她的建议下安设的。增领票照之事都统府与理藩院的人都曾来过公主府上汇报。基本上他们的管事官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公主府来请一次安,有事的时候则多来两回。 可是暮雪也就是听听就罢,她懒得具体去增减什么商号。毕竟大盛魁与范记已经是牢牢地把十来张票照攥在手心里了。没必要为了这些蝇头小利再去费神。因此面对都统府与理藩院来人,她只是说:“知道了,按照章程去办就是。有什么再报于我知,我来协调。” 之后便也没再管过这一回事儿。 只是如今新报创刊号,是得有一个足够引起城中商贾百姓兴趣的大新闻。 黄忠揣测道:“奴才愚钝,依照主子的意思,是否是在买卖城增领票号一事上做文章。” “正是。”暮雪道,“回头穆森你到都统府和理藩院那边都去一趟。问一问,这买卖城增领票号到底是如何一个章程?商户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如何选拔?都弄得清清楚楚的,用白纸黑字写下来。作为报纸上的文章刊登。” 报房的那几个人她也瞧过名录,好几位都是从学堂里抽调出来的,虽然朝气有活力,但不免有些稚嫩。新刊的重头戏文章,还是穆森这种在文字功夫上极为老成的人写作比较妥当。 穆森立刻答应:“奴才立刻去办此事。” 暮雪看向黄忠:“长史替青报撰写文章,你也得 椿日 把笔墨银准备好才是。这是不得可多得的大作。” “奴才一定备好,绝对是按照顶格的规制来支付笔墨银。”黄忠道。 “都是为公主做事,如何好意思。”穆森道。 “你就安心收下吧,这也是规矩。你在这里定了一个头例,之后的笔墨银如何给他们心里也就有数了,问起来也好说。”暮雪道,“公事公办,无论是这报纸还是其他什么都是一样的。” “奴才谨记公主教诲。” 黄忠与穆森不约而同道。彼此心里都有点数,公主这是借机在点他们呢! 如今公主府管辖的产业越来越多了,其中不同部门之间偶尔也有互相推诿或者互相给方便之事。看来这些情形公主都看在眼里,以后行事少不得要更加稳妥,万一有一日被翻旧账,或者被杀鸡儆猴,那可就不好过了。 暮捧起雕银桦木碗吃了一口奶茶,悠悠道:“记着就好。除了这篇文章写的漂漂亮亮之外,还有一计,可助青报打开局面。” 仲夏,归化城天气晴好,正是商业繁茂的时节。南来北往的客商,贩卖牲畜的,带着丝绸茶砖北上喀尔喀的,或者是收集羊毛,种种生意正是进行好时候。驼队马队就没停歇过,在叮叮当当的铃声里,在归化城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这个时候茶馆的生意也是极好的,管你是从北边归来,亦或者是预备要北上。在这样日头曝晒、大汗淋漓的季节都愿意到茶馆来吃一碗茶、歇歇脚。顺带也探听探听一些商情。 商人小沈就是其中之一。 忙着给自家驼队找了地方安顿,吩咐其余伙计好生给牲畜喂豆饼喂水,将一切料理妥当之后,他终于抽空到茶馆去。 从发白的大日头里走到茶馆的屋檐下,小沈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将头顶的帽子拿下来扇风。茶馆里坐的满满当当、喧闹不已。放眼望去,蒙古人,汉商以及一些满人都坐在其中吃茶吃些点心,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小沈好不容易寻了个座位坐下,点了一壶茉莉花茶。出了归化城再到漠北去,估计就只有砖茶,奶茶可以喝了。 等待盛茶的功夫,忽然听见外不头有一个半大孩子脆生生的喊:“卖报,卖报!捡钱,捡钱!新创刊的青报,花上五文钱极有可能得到一两银子!” 他一面说一面挥舞着手中的一份大纸,声音富有穿透力。尤其是捡钱两个字,让许多正在商谈的人都纷纷扭过了脖子去看他。 “你卖什么玩意儿?”邻近门口的生意人问。 “报纸,就是咱们归化城的邸报。” “那捡钱又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做花上五文钱有可能得到一两银子。” 那报童笑道:“这新报做活动,每天抽二十个人白送一两银子。你瞧这报纸角上还有编码呢。要是这编码核对上了,就可以到报房去领一两银子。五文换一两,这不是捡钱是什么?而且这报纸上可有许多行情信息呢,比如牲畜的价格,茶砖的价格,哦,还有最新的买卖城放票照的要求。” “你可不要消遣我们,五文换一两,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这报纸可是公主府的侍卫黄忠老爷领着人办的呢。他拔一根毛寻常人家腰都粗,难道会赖你这一两银子?” 侍卫黄忠是个极为善于交际的人,茶馆中有些大商人也曾与他有过往来,觉得这话听起来颇有可信度。一两银子什么的事小,但这是一个讨好拉近关系的契机,于是伸手叫那报童进来:“给我来两张报。” 第144章 其余人见着他张了口,也纷纷跟在后头喊。“五文而已,给我也来一张。” 小沈也掏钱买了一张。他曾经跟父亲到京城里做过买卖,曾经瞧过京城邸报。而到手的这一张报纸跟邸报还真的是两个样子。 来不及感慨这报纸的新鲜,他的目光首先被头版的要闻吸引住了。 “买卖城赠领票照商贾需知。” 这不正是他爹在谋划的事儿吗?他一拍大腿,激动地看了眼,立刻又掏钱要多买两张报纸。 报童挠挠头,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这位爷,已经卖完了” …… 双重助力之下,青报来了一个开门红。印出来的报纸迅速被抢购一空。黄忠笑得合不拢嘴,连当班的时候都满面春风的。 暮雪听见消息,笑了一笑,与云起道:“能够推广出去就好。你之后沿着驿道,可想办法使一些报纸能够流传过去。” “奴才明白,”云起道,“说不定奴才还能给您带回来一个新的头版头条呢。” 第128章 冬牧场 云起此行乃是奉了暮雪之命,去…… 云起此行乃是奉了暮雪之命, 去漠北草原试建暖棚。 之前胭脂地的公社落成,不仅农人欢喜,连带着纺织产出都有增量。暮雪不禁想起漠北草原上的牧民来。 漠北的冬天, 尤其是草原上,寒冷甚至比此地更胜。像她这般的身份, 在库伦过冬时都会觉得寒冷,寻常牧民的冬天一定更难熬。 暮雪使人去传大盛魁的王相卿, 要他领着个老成的理事过来。 数年经营,大盛魁在草原上已非寻常商号可比拟, 尤其是在各旗台吉负债之后,理事会到该地盘清楚经济人口情况, 再决定今年还欠款的多少。在理账的过程中,该旗有多少牧民、今年牲畜情况如何, 这些事宜也就清楚了。如同地方小吏一般熟悉情况。 蒙公主诏令,王相卿立刻带着理事以及相关账目, 急急地打马奔向公主府。 门房传话太监,太监之前得了消息,领着人进府去。因是底下人, 并未开议事堂也就是静宜堂接见,只引着到东院的花厅。两人进到花厅,立刻叩首请安。 暮雪让他们起来说话, 详细问了问冬天的情景。 为了应对严寒的冬日, 牧民们通常会在秋日初冬转场,赶着牲畜、带着家人一起去背风的冬牧场搭毡包。 这即是习俗,也是环境所限的必然。牛羊吃草,若是老是在一处地方,那片地受不了。只是漠北天寒, 即使是提前些时日转场,难免会遇上大雪。路上难走的很,冻伤是常事。 “若是遇上严冬,青壮牧人稍好些,可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以及年纪尚幼的婴幼儿就难熬了。每年开春都有听说老人熬不过去,回归长生天了的。我们去查账时托着人问过,冬日时有冻伤冻死的也是常事,牲畜也会冻死一些。“ 理事一五一十将情况说了。 暮雪听了皱眉。 又问了几句大盛魁的情景,王相卿简要说了一遍:“托主子的洪福,如今漠北各旗大盛魁都有去过做生意。春夏两季,派出许多顶‘房子’,各自奔赴各旗,库伦与买卖城都设了分柜。积攒下的利润照主子的吩咐,大部分滚到经营当中去。今年年初算了账,获利颇丰,是不是给主子提些分红出来?“ “这倒不慌,我并不缺钱花。“暮雪道。 虽然添了小格格,相应的又添了十来个人伺候照顾,但这部分的开支多尔济争着一定要包揽下来。朝廷所发的亲王年俸银,都是直接运到公主府,不往库伦去。多尔济每次过来住,还会拖上好些金银细软宝石等物,阔气得很。 作为土谢图汗部之主,以及暮雪的额驸,他可谓是“跟着老婆走有肉吃”,进项水涨船高。这也是必然,暮雪所推行商贸经营之事,最主要的影响区域就是土谢图汗部,无论是与内地的商贸亦或者是与沙俄的商贸,都极为活跃。 不单单是多尔济,土谢图汗部的台吉贝勒,乃至富庶牧人,经济状况都比漠北其他部落强。那达慕大会时最明显,土谢图汗部出来的勇士,穿的都是新制的蒙古袍、戴着松绿石珊瑚石等物。其余部落的人瞧着,艳羡不已。有时也会酸溜溜说两句闲话,“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靠老婆”。 多尔济听了骄傲道:“那么谁叫我有这样的好老婆呢,没有就把尾巴夹起。” 他是 椿日 见着什么漂亮的宝石、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记着给暮雪这送一份。两人的寝殿有一半间室让各色装饰打扮得鲜艳异常,纵使多尔济有几个月不在,暮雪依然抬眼可见他的印迹。 她本身也没什么费钱的爱好,加上范记那边该有的分红孝敬以及京城当铺的利银,以及胭脂地的租银,库房里的家当是蹭蹭往上涨,因此也不急着要大盛魁的分红。 虽然都是商号,但暮雪心里还是做了个区分的,范记是皇商,除了替她办的事,还在内务府领着东北关外的生意,真正完完全全归属于她的,唯有大盛魁。于是轻易不分大盛魁的利银,仍叫他们拿着继续扩大经营。 不过眼下情况特殊,暮雪对王相卿道:“也罢,你先暂时拿一千两银子出来备着,兴许有用。” 有什么用呢?她预备拿来做为草原暖棚的营造维系费。 和胭脂地的公社类似,在草原上集中设一处冬日聚集点,使有需要的老弱病残可以集中居住在其中过冬,青壮年仍是转场冬牧场,春日归来再一家转场新牧场。 她将这个念头与多尔济说了。 “公主仁心,这暖棚听起来确实能造福些漠北百姓。”多尔济想了想,说,“你想做我自然支持,在库伦先设点?” 暮雪道:“我想着,为了节约些,或许可以靠近驿站建设暖棚。” 寒冬之时,在驿站过路的商旅会大幅度减少,但是该守着驿站的驿员仍是在的。左右空着也是空着,若能将驿站外围的毡房利用起来,再搭建些号作暖棚的毡房,在营造维系费用上会降低。还有一个好处是便于她管辖掌控,在库伦还好说,若是其他旗,难免要费神与当地札萨克协调。 多尔济见她已有主意,显然是已经有考虑,便不再多问。带着小格格骑马去了。 暮雪唤来云起等人,与她们详细讨论一番。 “只是作为寒冬少数有需求的年老年幼者居住所用,需要审核,并不是人人都可来的。”暮雪严肃道,“一定谨记,不许打扰正常转场冬牧场的规矩,有愿意来的人则审核后可让其暂住,没有就算了。反正是依托于驿站,并不会损耗很多。” “请公主放心,我等一定谨记在心。” 暮雪点头:“另外,你们去时也可想想,未雨绸缪,万一遇到雪灾寒潮,该如何处置方才好。这两年冬日倒没有那般难捱的天气,可是也说不准。有需要便向额驸手下人讨教一番,演练演练,拿出个预案来。无论是草原,还是田地,都得置办一个紧急应对预案才好。” 云起等人谨记着她的话,私下又讨论了许多要点,也去寻蒙克等人详细过问从前遇见严寒的处置方式,将经验汇总成册。 蒙克见他们如此郑重,态度亦郑重起来,将所知的讲了,见他们拿着笔纸一一记下,便问:“如何想起问这个?” “我们是奉公主之命搜集处置之法。”小鸾一面指示人记录,一面向他解释,“公主怜惜两地百姓,想着若是天有不测,遭遇天灾,可以有成例应对。” 蒙克听了之后,大为感动,与多尔济回库伦的路上还在说:“公主当真是把百姓放在心上,无论满蒙汉。” 原本他也有想过,公主到归化城,是不是就不再念着漠北草原上的事,如今看来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多尔济握着缰绳,勾起嘴角:“她素来是这样的慈心。” 这是令他钟情的原因之一。暮雪虽然嘴上会说才不想管世事,从前也会像蜗牛一样缩着,但是一旦有机会,她会尽可能做一些细小的努力,使身边的从人或者治下的百姓生活得更好一点。 多尔济所期盼的是族人能够生活得愈发好,部落愈发兴旺。正与暮雪的性子不谋而合,教他如何不爱她。 草原上的风迎面吹来,轻轻扑在脸上,多尔济昂起头,静静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这风的方向是朝着归化,就如同他的心一样。 多尔济怔了一会儿,策马扬鞭,向前而去。 夏秋的草原深处,驿站内外尤为热闹,许多骆驼马儿被系在土墙边,简易羊圈里卧了许多客商带来的羊,商人们则在驿站门楼里吃茶,听人念一念邸报,顺带聊聊行情。聊着聊着,就聊到临近驿站的暖棚上去。 第145章 “看着就快要扎好了呢,”一个商人道,“听说还是免费的,我如今住这儿怎么不能免费。” “你又没七老八十,又不是牧人,哪里能行。不是说光想不算,还要考查吗?” “大盛魁自己做善事拨出点钱,自然想怎么做怎么做。” …… 议论声里,好几顶暖棚毡房子搭起来。清一色大小,四周泥土糊的厚墙,顶上还是圆形毡帐,覆盖了厚厚的毛毡,是条件比较好的牧人才会搭起的那种暖和毡房样式。 冬日住在这样的毡房子里,强过好些穷苦牧民临时在冬牧场搭起来的毡包。 暖棚招募符合条件的老人小孩的消息,随着大盛魁深入各旗的小商队也传了出去。 与单纯计算利益,想多占便宜的个别商人相比,牧人们的态度更为谨慎。 “说是让老人和很小的孩子不用转场,冬天就在暖棚过冬。” 牧人格日勒眉头拧成一个结:“草原上的牛羊追着草走,人跟着牛羊走,这是老规矩了,什么暖棚过冬?没听过这样的。” 与他聊天的也附和:“就是,之前老人小孩也是跟着我们一起转场,一家人住在一起才像样。就算是不用花钱……哼,要是去了岂不是显得很占便宜,家里很穷这样。” 夕阳余晖照在草原上,格日勒拢一拢他从爷爷那里继承来的旧羊皮袄,因为穿的时间太久,瞧着像黑羊皮一样,其实是白色的。 他沉默赶着羊往自家毡包走。 把羊关好,才走到毡包边,便听见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进去一看,他的老母亲正咳嗽个不停,手上的皮肤枯枝一样干瘪。他的妻子则忙着给她倒奶茶。 格日勒立刻上前,将羊皮袄脱下,给母亲披上。瞥见了旁边的做炒米的用具。 “额吉要好好休息啊,别做这个了。”格日勒埋怨道。 “没事,咳咳……”母亲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依旧温柔地望着他,道,“再过些日子要转场了,我先把吃的备好,不然又下雪又要赶路,怕你饿着。”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饿着。”格日勒轻声抱怨了一句。 他挨着老母亲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夹了几块干粪塞到火塘里,小小的火光微微亮了点。 他侧头,瞧见这一点点火光照在老母亲皱纹密布的脸上。 母亲老了,早就赶不动羊,去年冬天在冬牧场,她因为大冷天咳嗽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撕心裂肺的咳。但是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一个劲的把能盖的毯子往母亲身上盖。 他终于很轻很轻地把话说出口:“额吉,驿站那边在建什么暖棚,说可以让老人孩子冬天不用转场,你……” 第129章 无事之年 “不去。” …… “不去。” 他的母亲使劲拨弄一下火塘, 大声道:“怎么,嫌弃我了?咳咳咳……我就算是老了,也要在自己的毡包里, 哪有到别人的巢里赖着的道理!” 她这一发怒,格日勒不敢说话。角落里玩羊踝骨的小孩被声音吓到, 哇哇哭起来。 妻子赶紧去抱那个孩子,格日勒的母亲过意不去, 也挪过去哄。 “不是说你,别哭, 乖。” 妻子拍着孩子的背,皱眉道:“哪里就和嫌弃有关了, 是想让你们冬天好过点。你不看在自己的份上,也该考虑考虑孩子。” 这是他们家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养到两岁, 在冬牧场的营地因为天寒生病,帐外一片白雪皑皑, 帐内她抱着一点一点变冷的孩子,心也像是冰封了一般。 提到那个已经回到长生天怀抱的小小生命,几个大人都沉默下来。 有风呼呼地刮过, 帐子微微晃。 格日勒的母亲的腰像张弓一样弯下去,望着小孩子,忽然说:“那么, 有机会去看看吧。” 清晨, 天微微亮,格日勒就骑马奔向最近的驿站。草原辽阔,从他们的毡包到驿站,马儿跑得快也要一个时辰。他想亲眼看看这个所谓的“暖棚”是什么样子,顺带到驿站停歇的商人摊贩处买些物件。最好是有卖药的, 可以给他的母亲带回去。 从草地拐到驿道,人烟渐渐多起来,驿道上留着车轨印,还有好些牛羊骆驼的足迹。前边好像过去了一个商队。偶尔,旁边会又多出一匹马,是另外的牧民,也要前往驿站去买东西。彼此客气地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知道格日勒是想看看暖棚,那牧人撇了撇嘴,嚷嚷道:“我之前去看啦,也问了,他们说不是什么人都能住进去的,哼,多半要收钱。他们总是不做赔本 的买卖。” “还有这样的事?” “当然啦……” 胡乱聊了一路,驿站遥遥在望。紧挨着驿站,有一小片毡房子区域,像是把毡包和泥土墙混合起来的产物。还没有完全完工,一个身材瘦高的汉人男子正在指挥工匠们往顶上加盖毛毡。 格日勒牵着马,伸长了脖子张望。 “你是家里有老人幼童吗?” 身后传来声音,格日勒猝不及防唬了一跳,胡子颤抖。转过身,是一个青年妇人,圆脸,穿着蒙古袍,是公主府派出的管事之一阿雅。 “我……我额吉老了,小孩还只有这么高……”格日勒有点不大好意思,说话含含糊糊。 阿雅倒很耐心,听他讲话,适时问上一句,最后说:“你家这样的情况,是符合冬日住暖棚的要求的。我领着你看看吧。” 格日勒跟在她身后。 走近了,瞧见那土墙特别厚,敦实抗风。到一间暖棚里边去,确实外头的风就吹不进来了,稍稍暖和些。至于头顶,是双层的毛毡,夹层里还有稻草保暖。 格日勒摸摸墙,又望望毛毡顶,不得不承认,比他们在冬牧场的毡包好多了。 “怎么样,还不错吧?”阿雅道,“紧挨着驿站,也有人时刻注意着,驿站里有大夫呢,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瞧大夫方便。经过审核后,你的老额吉和小孩可以住在这里,住宿是不用费用的。不过吃食之类的还是要自己承担。” 倒还公道,不过格日勒的心神主要在“大夫”上。 “真有大夫?” “有啊,一个医人的,一个医兽的。平日里来往的客商有时会用得上,对了,你们牧民如果家里牲畜不好了,或者谁生病了,也可以过来看看。” 这些是依照公主的意思配置的,大夫有许多是秋华带出来的徒弟,也有些蒙医,在驿站驻扎,月钱比起在归化城里要高些。 格日勒搓着手:“有大夫的话,有药吗?” “跟我来。” 驿站大夫问了情景,开了药,让小徒弟去抓。担心他不知道吃法,详细解释一番。 格日勒很郑重地将药装好,骑马回去给他母亲吃。 药有些效果,他的母亲服用之后,咳嗽稍稍减轻些。 “我好了,”格日勒母亲说,“把剩余药留着,之后小宝有什么不舒服,给他吃。” 格日勒犹豫道:“那个,暖棚挨着的驿站,有大夫有药,冬天也有。” 格日勒母亲沉默着把药收好,道:“我带着小宝住暖棚,不知道能不能行。” 达成了共识,格日勒立刻骑马赶到驿站,报名住在暖棚。审核之后,终于争取到了名额。 秋天的几场雨落下,草原开始结霜。 转场的队伍陆续出发,向着冬牧场而去。格日勒一家也将毡包拆下收拾好,与其他家当一起让马儿驮着,预备转场。 在向冬牧场的地方去之前,格日勒牵着马儿,将老母亲与幼儿送到了驿站旁的暖棚。 暖棚已经三三两两住了人,都是些老弱之人,有人领着格日勒的母亲和小孩子进到一间毡房子,寻了铺位安顿下来。 毡房子里烧着火塘,暖融融的。将人安顿好,格日勒轻声道:“额吉,开春我就来接你。” 母亲替他正一正头顶的旧皮帽,道:“你们要注意,别着凉。我会好好照顾好小宝的,不用担心。” 格日勒点头,瞧瞧卧在垫子里的孩子,转身出帐篷去了。 这个冬天,应该会好过一些吧。 雪花悠悠落下,多尔济回到暮雪身旁,预备着过年。 今年一回来,立刻觉出不一样了。小格格已经会跑会跳,小嘴巴叭叭地会说话了。 也不知道她哪里那么多精力,皮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就连狗狗球球有时候也忍不了,躲起来假装听不见。 暮雪被这小丫头吵得耳根子嗡嗡时,就十分正经地说:“让我们看看阿玛在做什么。”然后牵着小格格的手,把她带到多尔济面前。让她折腾她爹去。 第146章 多尔济起初以为她是想让自己和女儿多亲近亲近,可是第二回再听到“让我们看看阿玛在做什么”,觉出味来了。看破不说破,仍是笑晏晏地陪着小格格玩。只是夜里找暮雪讨要“补偿”。 这次见暮雪带着小格格过来,不用说什么,他已然明了,蹲下来朝小格格伸出来:“来,阿玛抱你骑高马。” 小格格笑着投到他怀里,然后骑在他肩上,动作熟稔。 多尔济稳稳驮着女儿,站起身来。视线忽然变高,小格格笑声越发响亮。 见小魔王被哄住,暮雪松了口气,吩咐厨房预备果桌,等会儿等额驸小格格玩累了时吃。自己则到东暖阁里,听手下人回事。 漠北暖棚的事进展倒顺利。据说有些不大符合条件的人家,为了自家家人方便,便与驿站商量,将毡包搭在在暖棚旁,再给些租地费。 驿站附近的田地,在建设之初暮雪就使人与沿途台吉商量过,或者债务相抵或者牛羊相换,总之归属于她。于是驿站那边又多了点微小的进项,算起来勉强可以覆盖掉照顾暖棚所居之人的费用。 归化城诸事安稳,胭脂地的人正排演着春晚,大盛魁和范记也各自准备了节目。没什么可操心的。 至于京城那边,当铺的人传了消息,讲了些京中物价粮米之事,至于朝政方面,似乎也无大事,只是照旧。 至于年底的该有的给皇帝太后宜妃并诸公主阿哥的年礼,也已经由大盛魁的人携带进京——他们领着该值年的台吉往京城去,就一并带去了。 总之一切安好。 暮雪听罢,心想今年能过个安安稳稳的年。 大年初一日,难得放了晴,日光金灿灿的。暮雪写了福字给手下人分送去,带着多尔济和小格格到喇嘛庙上了香,回到府中,已经有都统府官吏、驻扎官兵将领以及附近部落台吉前来拜年。 知道四公主府里有小格格,几位台吉还把自家的小女孩带来了。小格格骤然见了许多玩伴,玩得可开心了。 暮雪见她这样高兴,心情也好些。将拜年的宾客招待完,送走了,往软枕上一靠与多尔济道:“过年还是小孩子纯粹快乐些。” “怎么,觉得招待人累?”多尔济挨着她坐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暮雪倚着他,闭目养神:“是有些,不过比起在京中还是好。” 这里她是头一号的主子,除了祭祖拜菩萨要跪一跪,其余时间都是端坐着受礼即刻。若放在京城,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当时在紫禁城,大年初一简直跟受难一样,从太后宫中一直跪到皇帝面前,再跪宜妃等。跪来跪去,膝盖都是麻的。 她低声将从前的过年规矩同他讲了,多尔济将她抱紧了一点。 “有这样多规矩,难怪你那时候不高兴。” 暮雪睁开眼:“你知道我不高兴啊?” “那当然,”多尔济道,“当初头一回见你,你通身的气派就是不高兴的。我那时候想,明明挺好一姑娘,怎么瞧着有些忧愁呢。然后我就故意逗你——” 暮雪坐起来,嗔了一眼:“我就知道你当时是故意逗我!” 多尔济笑起来,胸膛微颤:“ cr 一逗你,你的神情立刻就活起来了。” 暮雪去锤他,多尔济佯装要躲,却又适当让她锤一下,两人玩闹一阵。多尔济将她抱了个满怀,道:“那你现在高兴吗?” 暮雪轻抚着他的脸庞,弯了弯嘴角:“嗯,高兴的。” “你是我来到这里,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多尔济把脸蹭了蹭她的掌心:“我也这么觉得。” 联姻没得选,遇见她却是意外之喜。 欢欢喜喜相伴着将年过了,等到元宵,忽然洋洋洒洒落起大雪来。 伴着大雪吃元宵,从前也是有过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在元宵赏灯赏雪,别有一番乐趣。 可是这大雪竟然下个没停,一连好几天,这可就麻烦了。 等到二十日,终于雪霁,暮雪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没松太久,北边的人艰难赶过来,向多尔济与暮雪禀告。 喀尔喀的雪下的比这边更厉害,已然是白灾情形。 第130章 白灾 白灾,也就是雪灾。 …… 白灾, 也就是雪灾。 多尔济听见“白灾”两字,微微色变。他出生成长在草原上,此前经过两次白灾, 那白灾的结果都不大好,折了许多牲畜不说, 牧民也多有伤亡。最重要的是这损失会遗祸很长一段时间,十分棘手。 坐他怀里正玩小圆球的小格格察觉到, 抬起头,有些奇怪。 暮雪拉着小格格的手说:“额娘阿玛有些事要紧急处理, 你先自己到房间玩好不好?” 小格格点点头,奶声奶气道:“好。” 暮雪吩咐嬷嬷妈妈将小格格带到里间去玩, 而后走到多尔济身旁,安抚似地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天有不测风云, 难免会遇上。我们好好应对。” 多尔济回过神,反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嗯, 我们一起应对。” 心里已经开始在回想从前是如何应对的,忽然又想到:“你之前是不是使人做了些预案。” “是,虽然不甚详细, 但应该能派得上些用场。”暮雪转头吩咐,“把云起他们叫来,对了, 另外去请都统府和理藩院派驻的大臣来。喀尔喀白灾一事兹事体大, 需得共同齐心协力应对才好。” 说罢,她又对着来报信的太监道:“把漠北来的人直接叫进来回话。” 太监听得此言,脸上有点尴尬,将手中的短信纸递上给暮雪瞧。“这个,请公主看看条子。” 暮雪看了, 是云起的字迹,还有云起与王相卿的印章,做不得伪。 之前她命云起等人在漠北操持暖棚事宜,尚未归,估计是发现了这古怪天气的端倪,特意使人报信。 “云起自己没回来吧?是大盛魁的人传信?叫进来。”暮雪收起条子道。 太监脸色越发古怪:“回主子,没有传信人。” 没有传信人? 暮雪一时愣住了。 已是黄昏,公主传召各人的吩咐一出,太监们各自披上厚厚外袍,提着牛角灯映着冰雪到各处去通传。 归化城都统硕岱本在家中烤火,等待用晚膳,忽然听闻公主府有人过来请,说是喀尔喀白灾。 立刻起身,匆忙让随从给自己穿戴,又让人去知会副都统等。 踏出门时硕岱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怎么白灾的消息先送到四公主处?自己倒没收到消息。 不过,想到土谢图汗如今也在公主府,似乎又有些合理,或许是那边的传信人直接公主府报信,这倒也合理。 不过,四公主手握驿道,又有土谢图汗部的消息以及商号的消息,这消息灵通的程度可算得上是这片草原数一数二。 慌慌张张赶到公主府,自有人领着硕岱往静宜堂去。 堂中灯火通明,正中的公主宝座以及额驸之位仍空着,下首左右两列各摆着几张榆木圈椅,椅上铺着绣垫。圈椅之后则放着宫墩儿。公主府的几位女管事正坐在宫墩儿上商议。 硕岱进来,几位女管事纷纷起身请安,寒暄了几句,自在右侧的圈椅上落座。 长史穆森后脚进来,同他见礼:“请稍坐片刻,公主与额驸稍后便到。”小丫鬟捧盅温热奶茶过来请他用。 等待人齐的功夫,暮雪正在后院,目光落在一小群獒犬身上,发怔。 这些獒犬毛发蓬松,都是大盛魁驯养的,原本养的毛光水亮。可是经过长途跋涉,皮毛没有那么漂亮了,狗也显得瘦小些。 尤其是当球球由看狗太监牵出来,对比越发明显。 球球许久不见这群小伙伴,瞧着他们的形容有点变化,轻轻摇了摇尾巴,低声嗷呜嗷呜交流感情。 这帮獒犬见了球球,尾巴摇得很欢快。为首的那一只大黑獒摇着尾巴上前来,轻轻舔舐球球的脸,表示臣服与亲近。 太监牵了那一只毛发蓬松的黑獒上前来,指着项圈给暮雪瞧:“这条子就是藏在项圈之中。守城的士兵瞧见这些狗抱团跑回来,吓了一跳,再定眼一看,发现戴着刻了大盛魁标志的项圈,知道是有主的。大盛魁那边觉得蹊跷,检查了一番,发现了项圈里边的条子,这才赶忙到公主府来报信。” 竟然是使狗狗们过来当信使传消息的! 暮雪揉揉那只黑獒的脑袋,有种“汪汪队立大功”的奇妙感。 云起和王相卿他们是怎么想到的?听起来有点荒谬,但还真有点意思。冬日的漠北,飞鸽传书什么的想都不要想,可是狗群还真有这个可能。本身为了防狼、护羊以及警戒之用,大盛魁的商队每次出行都会带上许多狗,沿途驿道的路是熟悉的。狗狗认路的本领强,纵使是冰天雪地,一群狗互相伴着往前,能找到回家的路,脚程比这样天气骑马的人还要快些。中途到驿站,凭着项圈的标识,混些吃的总是没问题的。 第147章 “给狗狗们多多煮肉吃。”暮雪抬起头吩咐道,顺带揉了揉球球的脑袋,然后起身往静宜堂去,“去请额驸过来。” 她过来慰问汪汪队,多尔济则寻他的属臣简短商议去了。听见随从传信,遂一起到静宜堂来议事。 人都到齐了,见公主与额驸过来,忙起身请安问礼。 “行了,闲话少叙。”暮雪坐定了,说话声音很利落,“匆匆召诸位来,为的是喀尔喀白灾。” 她看了多尔济一眼,道:“喀尔喀草原遭灾,作为姻亲我大清绝不会坐视不理。朝廷定有旨意下来帮助救灾。今夜我便欲写折子向皇阿玛上书,言明白灾一事。只是时不我待。眼下每一刻都是要紧的,多做一点事,或许草原上的牲畜和牧民就能少遭受一点损失。” “前些时候我使人编制了一份抗灾指南,虽然不够详细,但好歹有个章程。请大家看看集思广益,畅所欲言,有什么好的想法都说出来,咱们将如何救灾这事儿定了。等到朝廷回复了旨意便可迅速动作起来。” 旁边的侍从看准时候,将那份抗灾指南的小册子各自分发。 硕岱将那小册子拿到手,想起来了,原来前一阵子公主府的人跑到都统府来询问一些小吏,是为了这个。当时他还纳闷呢。公主府的人跟自己这些个大臣保持良好关系也就算了,怎么还去与小吏吃酒,竟然是提前有所准备。 这思路倒可以借鉴。硕岱想着,一手翻开小册,只见目录列的齐整,有像沙尘暴这样的黑灾,也有这种暴雪天气的白灾,用一种特殊的数字编号,按图索骥一翻就是。 翻到后边,见上面写着一些遭遇天灾该如何处置的方法,虽然字数少,但简明扼要。 暮雪特意等他们翻看了一阵,才说:“诸位都是办事老成、极有经验的官吏,具体该如何做,各自心里都有盘算,相信诸位都能做好。我这里只讲几句要点。头一件事,这样的雪灾。就在始终以人为核心。其次是牲畜,这是草原上牧民赖以为生的东西,也关乎雪灾之后漠北喀尔喀各旗是否清明稳 椿日 定。” “理藩院的大臣在吗?” “臣在此。” 一个人连忙站起来,同暮雪示意。 暮雪道:“按照原旗内的规定,牧民该在本旗旗内地界移动,绝不许私自出旗。可是如今既然遭到白灾,想要护全人与牲畜,免不得要移牧。将人与牲畜转移到风雪小、安全有草的地界,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得准牧民携牲畜移牧,待风雪停歇之后,再划清界限,各自返还原籍。” 那理藩院的办事大臣听了,眉毛拧起来:“这……这……公主所言确实有道理。可是,还是要等到朝廷下来旨意,方才能准牧人们越旗界移牧,这样子稳妥一些。” “你我大可以稳妥,可是牧民和牲畜在这等待稳妥的过程中,会遭遇多少损失,那可就说不定了。”暮雪冷静道,“这个责任我担了。倘若朝廷要怪罪,首先怪罪到我头上。你若是担心便可以推说是我蛮横无理,肆意妄为。或者假装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儿。” 不是,怎么还有这样的主子啊?换成其他人,多是千方百计的推责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本来白灾这事儿嘛跟你公主的关系也不大,上柱香捐一捐吃食做个样子。有个人寺之名就行了,怎么还自个儿跳出来愿意担责呢? 理藩院办事大臣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望望上首的土谢图汗,一脸的欣慰与感动,这位是绝对不会说什么反调的。他又瞧瞧在座的其他官吏,这些官吏全都自觉的避开了他视线,仿佛他是一只遭瘟的鸡,多看一眼就会传染上一般。 左看右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管管的。 理藩院办事大臣只得缩起了脖子:“只是吃是就算公主敢冒着风险做这样的决断。这各旗之间的扎萨克也未必买账啊。譬如这些风雪严重地区的牧人要携着牲畜到另一边去,不就是要吃了占了他们的草场,总之要实行起来异常麻烦。” 多尔济凛声道:“漠北其他部落我管不着,但是在土谢图汗部,我准会叫这些扎萨克答应的。谁不答应,就是跟我作对。” 从前草原上对抗白灾最普遍的做法也是移牧,但是多尔济情知清廷的禁令,想到这法子又隐隐担心是否会让清廷忌惮,觉得他们不听话。 然而公主竟然主动提出愿意自己承担责任。 她能做到这份上,他自然也不会让她失望。 理藩院办事大臣无话可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低垂着头假装自己是木偶人。 “既然没有意义,那就说下一个议题。”暮雪道,“相信朝廷在知晓消息之后会尽快调配赈灾物件运来。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运过来也是要时间的。咱们归化作为离漠北最近的地界,得先筹备着。要的东西无外乎三类:其一是给人吃的口粮。其二是给牲畜吃的干草豆饼。其三是加固牲畜棚暖棚的用具。” “依我说官仓里有多余的可以发散的粮米干草等,先理出来,旨意一到即刻运到漠北。城中心怀慈悲,必然不舍得看到自己的手足活活饿死,冻死,将来也会捐些粮米为自己积福。我自个儿就先拿出一千两银子来。这些事宜有赖于都统府调配。” 将这事说完,暮雪又看八旗驻守将官:“自古以来,每逢大灾多有不法之事。人心惶惶,容易闹事。这就需要有些士兵维护秩序。当然我相信卡尔卡本地的蒙古将官自然会承担此责。可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该四处巡逻巡逻。我的保安队也像上次狩猎一样尽数派出,烦请将军也选些人,跟着与之同行,必要时也可以救助民众。” 被公主这目光一盯,将官意识到了她言外之意。大灾时候容易闹事,闹事的未必只有牧民,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像是数年前打仗噶尔丹就爱找这样的由头出来作乱。虽说现在已经平定了许久,但仍然不得不防。 他抱一抱拳:“臣明白,回到军营就清点将士,理一些人出来。只要旨意一到,便随公主府侍卫往喀尔喀草原巡逻赈灾。” 暮雪点头:“稍后我就将这些事儿都写进折子里,六百里加急送出。诸位各自准备去吧。” 众人纷纷应下,各自商议做事。 夜里,暮雪自己独在书房,悬腕提笔写了一封长折子,奉好装匣,交给传信信使,要他们天明时刻立刻送往京城。 写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写完了倒是觉得手腕乏力的很。暮雪甩了甩手,往炕上锦靠背一仰,闭目休息片刻,脑中仍牵挂着白灾救灾事。 这样大的雪,不知道会有多少牧民伤亡。等会儿要传他们来说,那些不必放牧的索性集中在一处。暖棚才建起来就遇到这样的白灾,唉,也不知道暖棚中的老人小孩是否会受到影响?不过云起和王相卿他们都在那边。依照他们的聪明才智应当也会做些挽救的措施。哦,归化这边也要做些防备,万一之后的雪也持续下那么久,得有底气应对。 土谢图汗部这边正在试一土耳其自然是配合他一起行动的。可是其他的部落,估计还得费些口舌,未必能有那么听话。总之能救一些是一些,能帮一些是一些。实在帮不了的,那也没什么办法…… 各种思绪翻飞,忽然鼻尖嗅到香气,是米香。 睁眼一看,多尔济亲自捧着一张漆盘过来,往紫檀炕桌上搁好。 “陀螺似忙了半日,都没吃什么东西。来,我叫厨房熬了两样粥,有甜的有咸的,快用些。” 揭开盖,一瓯是牛乳糖粳米粥,另一瓯是咸的小肉粥,配有几品酱菜。 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暮雪拿起调羹吃了一勺小肉粥,问:“飒飒睡了吗?” “嗯,我刚刚去哄她睡了。”多尔济坐在她身边,迟疑了一瞬,道,“我预备明日清晨就领着蒙克等人回库伦去。这样的时节,我这个做大汗的,该在。” 暮雪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只是如今风雪大,你路上小心些,多穿些衣裳。对了,那件织工们新做出来的羊绒衫穿在里面,暖和些。” “已经穿着了。”多尔济拨着领子给她看。 暮雪笑了:“傻里傻气。” “有吗?那么没事,反正我傻里傻气你也喜欢。”多尔济故意逗她。 对视笑了一阵,多尔济忽得凑近,在她脸颊旁落下一吻。 “有你在真好。”他低声道。 暮雪抿了抿唇:“你运气好,我也是。放心,朝廷这边的旨意,我盯着呢。” 第148章 天色尚未破晓,暮雪立在公主府大门石阶上,目送多尔济领人远去。 驿递的奏匣差不多也是这时辰送了出去,有加急贴条,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十日后,收到康熙皇帝回复,赈灾宜速,便宜行事,四公主督之。 第131章 赈灾 雪,漫长无涯的雪。 …… 雪, 漫长无涯的雪。 老旧的毡包中昏昏暗暗,牧民格日勒与妻子察格依偎在一起,所有可以取暖的衣袍、褥子、羊皮层层叠叠盖在外头。风声呼啸, 使毡包轻轻摇晃,从毛毡缝隙里钻进来, 带着刺骨的寒意。 火塘里,火微弱地燃烧着, 发出一点暗红的光。 他们两人望着那点熹微的光,什么话都没有说, 静静听着外边的风声。直到瞧见那火光有熄灭的趋势,格日勒才起身去添干羊粪。 “干粪没多少了, 晚点我到羊圈里去取一筐。”他弓着身子,把手伸向那火光暖一暖。 “也不知道暖棚那里, 火够不够。”格日勒喃喃道。 妻子察格接话道:“毕竟是驿站边上,肯定有人管着的, 不会没火。不是都传言说,是公主心善赐建的暖棚么?那边的情景总归比我们这好的。阿——嚏——” 说着打了个喷嚏。 “没事吧,来喝点奶茶。”格日勒忙提起茶壶用木碗倒了一碗奶茶, 送到妻子嘴边。 “没事,可能昨天去看喂羊的 椿日 时候受了点凉,没事。”妻子察格正要低头吃奶茶, 忽然动作顿了顿, “不用倒那么多,留一小半就行,剩余的奶茶倒回去。” 她道:“这雪下个没完,看样子已经是白灾了。咱们吃东西也得省着些,谁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停雪呢?” 格日勒点点头, 很小心的将奶茶又倒回去些。妻子这才喝了。 温温的奶茶下肚,人也好受一些。察格叹息了一声说:“幸亏额吉和小宝没在这里。” 格日勒心里同样庆幸。当初经过一番纠结后,他的老母亲和幼子还是留在了暖棚,没有跟他们转场到这冬牧场来,不然遇上这样连绵不绝的大雪天气,连他们两个都吃不消,老人和小孩就更不用说了,非得冻生病了不可。 他重新挨着妻子坐下,瞧见她的侧脸微微带着点哀伤。 她一定又在想同样在这样的大雪天去死去的大宝。 格日勒于是往妻子的身边挤了挤,故意用一副明快的口吻说话:“依我看,这雪很快就停了,明天最晚是后天。太阳一定要出来,然后春天就到了。我们领着牲畜回到他们身边去,接他们去春牧场。小宝好久没看到你,也许一见到你就要哭呢。对了,我们可以提前在驿站的商人那里买些糖。这样他哭起来的时候,我们把糖塞到他嘴巴里,他就不会哭了……” 察格弯了弯嘴角:“也不可以买太多糖给他吃,他的牙齿都变得黑了。” “好,那就一点点,指甲盖那么大。” 两人漫无目的说话,想着春天的事。一阵狂风突然袭来,毡包剧烈地摇晃起来。毡包顶部发出不详的“吱呀”声,往下凹了一大块。 一定是积雪压在上面,格日勒和察格立刻站起来,手臂伸长,试图支持那一块。 然而没有用,只是越来越往下压得厉害。这样子不行,要是毡包给压垮了,他们会冻死在野外。格日勒咬了咬牙,要妻子顶住,自己寻了把铁锹和绳索,用毛毡胡乱一卷,冲到毡包外边去。一出去,风雪立刻将他整个笼罩住,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格日勒眯着眼睛,强撑着清理毡包顶部的积雪。天太冷了,又是雨又是雪,结了冰,很难铲掉。冷风很快将他的手冻得通红,动作变得僵硬而迟缓。 直到睫毛和胡须上结满了冰霜,他才勉强铲掉了雪,又固定了这一块顶棚。 回到毡包内,格日勒牙齿直打颤,妻子察格又是喂奶茶又是给他搓手,好一阵才缓过来。 呼啸的风声仿佛小些了。 格日勒缓过劲来,道:“风好像小了,我去看看羊。” “晚点去吧,你刚刚冻得厉害。” “没事,我好着呢。”格日勒摇摇头,“羊圈那边我挺担心的。这么大的雪,围栏可能撑不住。” 羊圈就在毡包后边,格日勒靠近了一瞧,心沉了下去。自己搭建的围栏本来就略微简陋,这样的大风大雪,哪里抵抗得住,有一半垮了,断裂的木杆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雪地里,有的被埋住,有的漏了一点尖尖。 最糟的是,羊群少了一大半——原本五十多只羊,现在只剩下十来只蜷缩在残存的围栏角落里。羊身上都是雪。 “不好了,羊圈塌了,羊跑了一大半!” 格日勒跌跌撞撞地跑回毡包,满脸煞白。这些羊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是来年换取粮食、茶叶等必需品的全部指望。没有羊,他们就算熬过这个冬天,也很难熬过下一个冬天。 听说这个噩耗,妻子察格的脸色也变得煞白。她冲出去瞧,果真羊群少了大半。 “怎么会这样。”她嗫嚅双唇,喃喃道。 格日勒胡乱把残存的羊圈搭了搭,转身道:“我去找,这也没多久的功夫,羊走不远,它们应该就在附近。” “不行!”妻子察格抓住丈夫的手臂,“这雪说不定等一下又下大了,万一迷路怎么办!” “不会的,”格日勒道,“这一片我们再熟悉不过了,羊肯定在下风处避风。我往那边去找,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也行,我跟你一起。”妻子察格不肯放手,“要不然就都不要去。” 格日勒看看天色,这一会儿雪倒是没什么,便道:“走走走,我们快去快回。” 连日的大雪,积雪深处足有齐腰深。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在雪地里跋涉。寒风穿透了羊皮袄,清寒入骨,很快脚趾头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只是凭着一口气坚持着在雪地里前行。两人四处张望着,搜寻着任何可能是羊的踪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什么都没有找到。四周除了茫茫白雪,别无他物。 忽然间雪又落的大了。漠北的风雪完全没有什么道理,想来就来,来得肆意。雪花迎面吹过来,打的他们两个人睁不开眼。 走不动了,格日勒抱着妻子,蜷缩在雪地里,祈祷着风雪快快停歇。 雪却越下越大。 “我有点想睡觉了。”妻子察格喃喃道。 “不行,不能睡,你想想小宝,他等着我们回去呢。” 妻子勉强着尽力瞪大眼。格日勒则低声絮絮叨叨,又说起毡包里类似的构想春日的话来。 都说尽了,他停顿一下,摇摇妻子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悲鸣:“察格,你害怕吗?” 察格很迟缓地转过来看他,睫毛上是冰粒:“有点怕,但有点欢喜。” 她很吃力地往他怀里靠了靠:“我怕小宝见不到我们,可是……我又有点欢喜,也许我们可以见到大宝了。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呢。” 天地间的声响渐渐静下来,风声都没有那么明显了。 眼皮子越来越重,格日勒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眼眸,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远方的几粒晃动的黑影。是羊群吗?还是幻觉? “喂,那边有人!”风雪里的声音,听不真切。 似乎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想要把他从雪地里拉起来。 “不行啊,管事,他们俩的手死死握在一起,掰不开。” “酒呢?拿酒给他们都灌两口。” 辛辣的液体灌入格日勒的喉咙,火辣辣的感觉从胃部扩散到全身。他剧烈地咳嗽,意识逐渐清晰。 “救救我妻子。” “都救,把他们都绑到马上去!” 再度醒来,是在一个陌生毡包里,奶茶咕噜噜沸腾的声音响在耳畔。 格日勒睁眼,很茫然的样子。 先他一步醒来的妻子察格很高兴地大喊:“醒了,终于醒了。” 有一个穿长袍的男子走过来,送上一碗奶茶:“吃点暖的。” 格日勒狼吞虎咽吃了,回过神,连声道谢:“你们是什么人?太感谢了。” “我们是四公主派来的赈抚队。”男子回答,“大雪天的不在毡包里呆着,跑外头干什么?你们运气好,正巧遇上,再晚一点就不知道了。” “我的羊跑丢了……” “先别管羊了,等天晴了些再说。”他道,“总之饿死不了,我们出发时听说朝廷下了指令,会发放赈灾粮。公主已经下令调粮过来了,不管好不好吃,填报肚子总是没问题。” 第149章 妻子察格忽然问:“你们是从驿道那边来的吗?” “是。” “那么暖棚那边还好吗?棚子没塌吧,我的小孩和额吉还在那里。” 男子笑了:“塌?这要是才建成没多久就塌了,那工匠的脑袋都得给公主砍了。放心吧,暖棚那边好着呢。” 察格终于松了一口气,想了想,拉着格日勒就地磕了一个长头,诚心实意:“感谢长生天赐予我们的仁慈公主,愿长生天永远保佑她。” 姿态虔诚,一如参拜活佛。 只是他们不敢想,四公主竟然真的现身在尚未融雪的草原。 那是半个月后的事,格日勒应着赈抚队的指挥,将找回来的部分羊群和剩余的羊群一起赶到另外一个旗的背风处去,挖开冰雪还有草根可以给羊啃食。察格则跟随另一只赈抚队,去到驿站暖棚 椿日 与家人相会。 就在这个时候,雪原尽头出现一支彩旗飘飘的队伍,侍卫和侍女簇拥的华盖车里,款款走下来一位女子。 是四公主。 她亲自来慰问灾民,还带来许多肉干、糖。 察格的小孩也分到了一块糖。 这样的贵人踏足此地,给她的小孩带来糖。简直是……此生怕也难忘了。 春暖花开,关于漠北白灾赈灾情景的奏折送到了京城。 四公主有折子,蒙古王公有折子,归化官吏亦有折子,都是讲述赈灾事。 康熙都翻阅一遍,目光落在蒙古王公所上奏折上,有一行字,道四公主“蒙地百姓民心尽服”。 他合上折子,欣慰道:“四丫头做得很好。” 这赈灾时的表现,倒是比先前水患时太子和几个阿哥还要强。 或许可以去归化看看。 第132章 爱子 康熙是习惯在外边巡幸的。他并不…… 康熙是习惯在外边巡幸的。他并不是一个习惯坐在紫禁城里的皇帝, 每隔些年月,便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或是南巡, 或是视察永定河工事,或是到热河等地与蒙古王公相聚。 归化城从前他亲征噶尔丹时去过, 不过一小城,当时像样的地方唯有几座喇嘛庙, 零星的几个铺子,其余是大片大片的草场用以供养牛羊,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算算年岁,自从平定噶尔丹起, 他有快九、十年未曾踏足那一带。 据几方奏折所言,归化现如今很不错, 繁华更胜往昔,商贸云集, 颇有些张家口的模样,倒可以去瞧瞧,看是否所言为实。 那一带漠北喀尔喀的蒙古王公, 可于此时机接见联络些感情。顺带瞧瞧许久不见的四公主。 今年不行,已经定了要南巡,况且时间来不及。那一带又才遭了风雪, 缓过来要几个月。那就等明年再去。 康熙思定, 着人将巡视归化一带之事记下筹备,自己写了一封回信给四公主,勉励她几句并说了来年预备来归化之事,给她留些做接驾准备的时间。 用满文写完这些之后,他想起四公主的女儿来, 大概有三岁?于是在末尾又添了一句,问小格格是否安好。 搁下御笔,自有伺候笔墨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收好,待墨迹稍干时收起装匣。 总管太监梁九功适时放御膳茶房的人进来,捧上一盏白瓷三才杯碧螺春。天气渐暖,这样的茶清爽些。 康熙接过茶吃了一口,方才想到四公主小格格,自然而然地想起四公主小时候。 四丫头小时候的模样……他依稀有些记不清了。子女多时,这样安静不起眼的孩子很难让人惦记着。好像不知不觉中就长这么大了,她挺让人省心的。 康熙将茶盏放下,不去再想。复又拿起一封奏折,继续批阅。 南巡启程之日临近,宫中事务安排妥当,一些差事嘱咐大阿哥、三阿哥瞧着,及时来信。 康熙皇帝这次南巡,只带了太子胤礽以及十三阿哥胤祥。出宫前,康熙特意将十三阿哥召来。 年轻阿哥中,十三阿哥很得他喜欢。本就生得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又能文能诗,精于骑射,发必命中。办事亦稳妥。 这样的人才,日后能做个很好的辅佐之臣。 康熙皇帝盘坐着,微笑看着行礼的十三阿哥。 “行了,坐吧。你和兆佳氏相处得可还好?” 十三阿哥新婚不久,嫡福晋是康熙指的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 听见康熙问起这个,十三阿哥爽朗一笑:“回汗阿玛,福晋秀外慧中,与儿臣琴瑟和鸣。” “这样便好。”康熙道,“兆佳氏之父马尔汉是个能干人,你有闲暇时候,可多与岳家往来。” 十三阿哥笑着答应了。 康熙的言外之意,他心里清楚。马尔汉是个能干人,从前跟随索额图出使沙俄谈判,功绩亮眼。其家族与索额图亲信曾多有往来。 虽然汗阿玛处决了索额图,但是为了太子考虑,其余与索额图亲近的臣子宗室并未受到牵连。如今指了这一桩婚事,他可以借机与这些人多联系情谊,也算是巩固太子的势力。 闲话两句家常,康熙提起此次南巡之事:“你聪明机警,南巡途中多为太子留意些。他生性骄傲,南边的官,或许说话时也许有急躁之处,免不得要你多为他解释解释。” “请汗阿玛放心,儿臣一定帮二哥留意着。”十三阿哥道,“何况,如今二哥老成了许多,走出去,谁都要赞一句好风仪。” 康熙哈哈笑起来:“这样就好,我总有些担心他因那罪臣消沉。” 十三阿哥也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二哥心里,甭管什么人都越不过汗阿玛。” 真的过去了吗? 南巡途径德州,陪伴在太子身侧的十三阿哥瞥了瞥太子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太子紧紧抿着唇,显然很不高兴的模样。 索额图被清算前的一年,也是在此地,太子病重不能行,康熙回宫,使索额图来此照料。 谁承想那竟然是最后的温情时候。 太子将轿帘倏地放下,冷哼一声:“这样的天气真是糟糕透了。” 轿中陪坐的十三阿哥大气都不敢出,敷衍附和道:“是有些阴沉。” 静了一瞬,太子又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他急着来看我,骑马到中门止,至于是那么大的过错吗?明明是担忧我!” 十三阿哥眉毛皱起来,苦着一张脸。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我的二哥。轿边四周都站着人呢,汗阿玛还在前边呢! 偏偏还在讲:“胤祥,你想得通吗?你讲讲是什么道理。” 十三阿哥只能硬着头皮,轻声道:“或许是太着急了,可是到底坏了规矩。” 他装作很忙的样子去掀开轿帘:“欸,是不是下雨了。” 雷声响起,真有雨落。 骑着马的御前侍卫到轿边通传:“万岁爷见下雨了,担心太子爷淋雨,吩咐到前边驻跸,请太子爷稍后过去。” 前边临河高处,恰有一长亭,里里外外围起来,作为皇帝暂时停歇之处。 太子才走至亭中,康熙便关切问道:“没淋着雨吧?靴子湿了不曾,叫他们给你换。已经吩咐在煮姜汤,等会儿你吃一大碗驱散寒气,免得生病了。” 听见汗阿玛这话,太子方才的火气顿时没有了,只乖乖走过去,伸出靴子给他瞧:“好像沾了一点雨,不过没事。汗阿玛没淋着吧?” “没淋着,保成不用担心。”康熙笑着回答。 连绵的雨幕,落在长亭檐上,激起一层烟。 “你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时,夜里很怕下雨打雷。那时候朕总要带着你一起睡。”康熙望着这雨道。 太子道:“嗯,我记得。” “一晃眼,你就长这么大了,什么下雨打雷都吓不着你了。”康熙扭头看他,“你长大了,朕却有了白发。总盼你能快些成长起来,替朕分忧。” 太子笑了一下,心里却在想,倘若他真的完全成长起来,可以完全地替汗阿玛分忧,难道他不会忧心?不见得。 他于是只是垂下头,道:“儿臣亦是如此心愿。” 康熙道:“之前喀尔喀白灾,四公主处置得当,很得民心。她倒很有担当,愿意担责,处置得当,分得清轻重缓急……” 而后又举例说了几项四公主的具体应对之策。 太子听着,却渐渐涌上些焦躁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与其说她白灾处置得当,不是在旧事重提,含沙射影,说他之前河水泛滥时御前回答之策很不妥当吧? “你是太子,诸多兄弟姐妹再没有能越过你的,因此你也该把事情办得更漂亮些。”讲了一通之后,康熙语重心长道,“四丫头的这些个思路你可借鉴着,之后再有类似的事,朝堂上问策,你就能答得漂漂亮亮,让大家都知晓你有如此韬略。毕竟身为太子,你得是表率。这是为你好。” 第150章 多年下来,太子听到“为你好”三个字都会下意识的烦躁。 “知道了。”太子道,“之前您要我学大哥多练武艺骑射,现如今连外嫁的公主我也要学了,那就学着,我都学。反正样样我都该精通。保准不丢您的脸。” 康熙的脸色阴沉下来:“好好说着话,你这又是什么口气?” 后边的十三阿哥轻轻去拉太子的袖子。太子却反手一打,呵斥他:“别拉拉扯扯的。” 力道之大,十三阿哥一个踉跄。 太子看向康熙:“没什么意思,虚心受教而已。我看雨似乎小了些,担心挤着您,我到前边看看。” 说着,自顾自走出去。 康熙又气又急,转身骂太监们:“你们是死人啊,不会打伞跟着?” 太监们吓得立刻抄起伞追上去为太子爷撑伞。 不等康熙有空 骂人,十三阿哥立刻自己拿了把伞往外走:“汗阿玛,我去看看二哥。” 然后立刻溜走。 …… …… 南巡途中多烟雨,归化城却是连续的晴天。 冰封的大地逐渐消融,牛羊被牧人驱使着去追逐新生的嫩草。 暮雪到驿道沿线喀尔喀地界走了一遭,详细过问了沿途各旗的损失情况,监督各旗赈灾粮饷的发放。 经冬的大雪,到底是给漠北带来些损失。好在处置迅速得当,这损失尚在可控范围内,不至于像从前厉害白灾造成“羊马驼毙十之八九”“旗丁存者不足九帐”那样的严重后果。 忙完一圈回到公主府,就接到消息,说万岁爷预备明年巡幸归化。 暮雪就又开始头痛了。大领导要来视察什么的,地方绝对要经过一番鸡飞狗跳的准备。 她仔细瞧了康熙的来信,看到他问候自己和小格格是否安好,扯了扯嘴角。 其实应该感动一下的,康熙皇帝日理万机还能抽空问一句她们是否安好。 可是……她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需要的时候没得到,现在也不需要了。 她望着信纸,微微出神。 伸出一只小手,嗖的一下把信纸拽过去。 “信纸坏,让娘不高兴。”小格格朝暮雪伸手,“飒飒好,额娘抱抱。” 才留头不久的小女孩,额头上细软的胎发被扎成两个小揪揪,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要抱抱。 暮雪心都柔化了。 她微一弯腰,将小格格抱起来,鼻尖充盈着淡淡的奶香。 “好,额娘抱抱,起飞喽。” 她估计把小格格往上颠一颠,小格格立刻笑起来,紧紧揽住她的脖子:“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宝贝。”暮雪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亲。 第133章 种痘 暮雪陪小格格玩了许久,直到小格…… 暮雪陪小格格玩了许久, 直到小格格累了,着嬷嬷妈妈抱下去休息才止。 暮雪的心情很好,盥洗之后, 换了身衣裳,用了些奶饽饽等点心, 召手下人进来回事。 离开公主府去漠北驿道沿路巡视有些日子,归化城以及京城那边的生意事情积攒了些, 正好先听他们回禀一番。这些琐事料理妥当,她好全心全意预备接驾事宜。 伍嬷嬷、赵妈妈、管庄太监、大盛魁管事并京城荣安当铺等来往管事依次进到东阁来回事。 范家那边来的却是另一个管事, 不见周七娘与范毓奇。范毓奇倒是常年在京城江南之间料理办铜等事,不在也不奇怪。周七娘倒是时常在归化, 来公主府走动的,既要照料学堂事, 也要回禀范氏商行与公主有关生意的情况,今日倒不见着人来请安。 暮雪有些奇怪, 问:“你们家夫人没在归化?” 范家管事点头哈腰道:“回公主的话,年节时夫人带着小少爷回老家去。谁知没出节呢,小少爷身上倒是见喜了。夫人如今还守着小少爷呢。” 见喜, 是出天花的隐晦说法。清朝初年时天花十分厉害,幼儿多有患上此病去世的。就连紫禁城中的皇宫贵胄也难免,譬如今上康熙皇帝, 幼年就曾经出过天花。暮雪穿来时也正出天花, 现在右脸颊处尚有两点浅浅的痘印,不过不大碍事。 暮雪听见周七娘之子出天花,眉头皱起来:“他们娘俩是否凶险。” “托您的洪福,倒还好。前些天有信来,医生开方子下药倒还控制住了, 只是静养着。因忌讳着冲撞了贵人,未完全大好,不敢擅自来这儿给您请安。” 毕竟,公主府还有一个年岁尚幼的小格格呢。周七娘是万万不敢在孩子彻底痊愈稳定之前到公主府上来的。万一这病气过给了小格格,那就不知道是多大的罪过了。 暮雪听得范家管事之言,心里明镜似的。敷衍了两句话,打发他下去。 将琐事料理安排定,她到小格格房中坐了一会儿,看着小格格睡觉。 小格格的睫毛又长又密,小扇子似的。脸型跟暮雪的如出一辙,但因为年幼,带着点婴儿肥,肉嘟嘟的脸庞瞧着很可爱。 暮雪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儿,想到她刚出生时的模样,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她去看小格格时,见她睡得安安静静,暮雪却偶尔会做些傻气之举,比如将手指凑过去试一试孩子的鼻息。指尖感受到湿润润的鼻息,方才能心安。 这年月小孩夭折的事可不少,哪怕是紫禁城里的阿哥公主,也有好些立不住的。因此暮雪不敢掉以轻心。 看了一会儿小格格睡觉,暮雪蹑手蹑脚退到外间来。 伍嬷嬷和赵妈妈从方才起一直跟在她身后,心里头自然明白公主在担忧什么,各自在心里梳理了一下有关于见喜的情况。只等公主问起。 果然——“小格格如今年纪小,倘若见喜了,那可怎么办?” 伍嬷嬷上前一步道:“奴才之前就在佛堂侧边清理了一间屋子出来,供着痘疹娘娘。痘疹娘娘定然会保佑小格格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嗯,这样好。不知还有什么其他预防之法?”暮雪道,“我仿佛记得,从前在宫中时有听过汗阿玛有什么‘种痘’之举。” “是有此事。”赵妈妈回忆了一下,“大概是康熙二十多、三十年的事?当时有御医提了个种痘的法子,在宫里还寻了几十个宫女试呢。” 暮雪听见这个,身子微微向前倾,关切道:“是怎么一个种痘法?种成功了吗?可有伤亡?” 赵妈妈一边想一边说:“倒是种成功了,不过好像有几个宫女没熬过去的,具体的或许秋华和张大夫他们了解的更清楚些。” 于是立刻将秋华与张大夫传召过来,详细过问种痘的情况。 原来此时已有御医提出了“人痘术”,将感染天花、快要痊愈的病人痘痂收集起来,同麝香加在一起,用小块棉布包着,塞到小孩子的鼻孔里。等待一会儿,孩子就会发烧、发出痘疹来。 “此种痘方子甚有效,万岁爷命后边出生的小阿哥小格格,择吉日吉时种痘。”秋华道,“我们小格格三岁了,这个年纪种痘倒也合适。” 暮雪抿了抿嘴:“可是,似乎听说这种种痘方子还是会有人熬不过去。” “十之一二吧,也是难免的事。比起来势汹汹感染天花,到底是种痘之法伤害小些。不然万岁爷也不会让小阿哥小格格种痘了。听说漠南的王公幼子亦有种痘的,或许喀尔喀也不例外。” 暮雪没说话,静静想了一会儿。 说白了就是给孩子打疫苗。不打还是不大好的。尤其是明年康熙皇帝要来,必定会带来许多外边的人。暮雪是肯定要带着小格格去面圣,并且与这些京城中来的阿哥们往来的。这样多的人,万一有一个过了病气给小格格,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且康熙皇帝见着小格格,嘘寒问暖间很有 cr 可能会问种痘之事,他如此推崇种痘之法,若是听说小格格尚未种痘,说不定会让随行御医帮着准备此事。那倒是被动了。 暮雪思索许久。 她坐着不说话,底下的秋华与张大夫就安静地垂手等候着,不敢擅自说话,种痘到底是大事,对于母亲来讲更是如此。虽说概率小,但就怕万一有个闪失。这种事除了万岁爷发话,只能公主自己定夺。 安静了半晌,公主的声音响起:“种痘还是要种的,只是,只有种人痘之法吗?” 第151章 秋华与张大夫对视一眼,除了种人痘还有什么?从没听说过啊。 张大夫拱手回话道:“回公主,至少迄今为止,只听过种人痘之法。其中也改良过些具体种痘法子,譬如生苗水苗法。比起最开始的法子,因种痘伤亡的情景已经少了许多了。” “嗯,我是在想,或许有更安全的办法?”暮雪犹豫了一下,道,“你们有没有听说种牛痘之法?” 她方才使劲回想了半天在现代时是否有听说过预防天花的知识,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看过些文字,说种牛痘的方式更加安全,牛痘术的大面积推广为消灭天花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如果有更安全的种痘法子,自然更好。 “牛痘?”这一下沉默的人换成秋华和张大夫了。都是聪明人,从前在草原上时他们也为一些牧民疗伤。很快意识到说的是牛身上出的疱痘,其症状有些类似于人出天花。 秋华曾经碰到过一位牧区女子,抱怨她家的牛身上生了痘子,弄得她手上也有一点。不过秋华,起初以为是天花如临大敌,仔细瞧过了比天花的疹子要轻微的多,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意识到公主的意思:“公主的意思是说,也许将牛痘的苗种在人身上,也许更稳妥些?” “是,不过我也说不好。术业有专攻,还得你们仔细考虑实验。”暮雪道,“倘若能探出更稳妥的种痘之法,当然更好。不行的话也就算了。一般种痘是要秋冬?” “对,天热时不好护理,多半是放在天冷的时候。” “那么你们就趁着这两个月的功夫试探考证一番。若不行,那么就还是在秋天给小格格种人痘。” 秋华与张大夫得了命令,立刻行动起来。归化城外边有大片大片草地,养牛的人家不少。秋华骑马去了好多家养牛户,询问之后,这些人家出现天花的例子极少。尤其是曾经因为牛生痘而有起过小疹子的,没有一个人得过天花。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潜心走访探查许久,牛痘的病情确实比天花要轻得多了,没听说过有牛痘让牛或者人死去的事。 张大夫特别的振奋,甚至寄了信给他从前在大医院认识的太医讲了此事,请他们一道考虑牛痘的可能性。 但是无论如何问询准备牛痘方子,总共是要人试一试的。 秋华悄悄取了患上牛痘之牛的痘汁,自己在手臂上针扎了一点试了,大概十天左右,疹子便消去了,症状确实轻。 暮雪得知之后,想自己试一试,伍嬷嬷和张妈妈吓了一跳:“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如何能让您先试。奴才们中选几个试了也就罢了。” “又有什么关系,用在飒飒身上的新法子,我总要自己试过才安心。”暮雪道。 张大夫和秋华却都说:“公主已经出过花了,这种牛痘大约没效用。” “我没出过天花,让我来试,确认无恙后好给小格格种痘。” 声音响起,多尔济风尘仆仆走进来。 他收到暮雪的信,得知万岁爷有意来归化以及预备给小格格种痘之事,提前些时日赶到了。才进公主府正好听见他们议论。 多尔济径直把衣袖往上褪:“要怎么种,直接种吧。” 暮雪起身拉他坐下:“你刚回来,先坐。” “没事,”多尔济笑了笑,“既然是你说的安全法子,那就一定是了。我本来身子骨就好,试一试无妨。你就当我这个做阿玛的为诺敏做些事。” 他都这样说了,暮雪只好答应。 为防万一,多尔济先住到西院区。秋华与张大夫领着几个医生,日夜待命看护。或许是多尔济身子骨强壮之故,从出疹子微微发热到痊愈,不过八日。 确认牛痘的安全性之后,请人看了吉日,替小格格种痘。 暮雪和多尔济将手头其他的事都放下了,整日守着小格格,一直到她大好了,方才送了一口气。腾出手来全心全意预备接驾之事。 第134章 预备接驾 接驾一事,暮雪心中已有谋…… 接驾一事, 暮雪心中已有谋划。 她挑了个日子,将都统府官吏以及守将都召至公主府议事。 这些人亦是听说了万岁爷来年驾临之事,正私底下嘀咕。副都统哈丰尤为兴奋, 他的榜样,山西巡抚噶礼就是在一次万岁爷巡视中崭露头角, 自此平步青云被重用的。天底下那么多官儿,哪能那般容易让万岁爷瞧见?尤其是他们这些边官, 天高皇帝远的,除非朝中有人或者做出天大的贡献, 否则少有在万岁爷那里露脸的机会。 这下可好了,万岁爷这座大佛自己跑来了, 不抓住这个机会岂不是孙子?定要好好筹备,置办些崭新官袍官靴, 演练好御前对策话语,争取一鸣惊人。 抱有类似心情的人不少。暮雪端坐宝座之上, 眼风一扫,便见着好几张满是雀跃与期待的脸。 这神情,倒是和往日要他们做点事, 都三推四请的模样全然不同。 暮雪垂下眼眸,撇着御窑白瓷盖碗,吃了一口热茶, 方才不急不慌地说:“汗阿玛预备来归化的消息, 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今日召集大家过来,是想好好商议一番接驾事宜。咱们这儿离京城远,圣驾甚少踏足,这次也是难得的机会。我倒也就罢了,无论怎样都是公主, 诸位的官途可就不同了,若是接驾预备的好,有幸得到汗阿玛高看一眼,日后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这一番话说的众官众将微笑,似乎都瞧见了自己前程似锦的坦途。 然而下一瞬,公主却将茶馆放下,声音倏地凛然起来:“不过,若有做的不好的,那么身家性命或许都难保。各位可听说,万岁爷前一项南巡时,江西巡抚迎驾不敬,以至于革职拿问,枷号三月,鞭一百,发为奴。” 这消息暮雪也是才从京中归来请安的管事们处所听闻的,说这个巡抚接驾的地方乱七八糟,好不容易接驾皇帝,康熙皇帝问他地方事,结果一问三不知,只支支吾吾。这一下子康熙皇帝就恼了,立刻发落此人。 话音刚落,在座的文官武将脸上的笑容消散了,换上一副凝重的神色。公主的耳目灵通,大家都是知道的,既然说起这事,那么不会有假。 万一接驾不好,弄得跟那个倒霉蛋巡抚一样的下场,那可是要命了。 都统硕岱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公主,心里飞快思索着。他毕竟年纪大经历过的事多,经历从前的事,绝不敢小觑公主。琢磨了一下子,公主这时候提这话,先礼后兵,把大多人都吓住,是要做什么? 依着这个小祖宗的心性,一环扣一环,多半是后边有事要说。 果然,在众人战战兢兢表示一定会努力做好各项准备,好好接驾之后,公主悠悠道:“接驾事宜繁琐,何况既然万岁爷到了这里,就定然要见蒙古王公,届时除了本地临近部落,漠北部落王公亦要来见驾。千头万绪,诸位可得用心处理。” 硕岱反应极快,立刻抱拳:“公主所言甚是。接驾事宜千头万绪,又牵扯到蒙古王公们,这样多的事,必要有一贤德之人总管指挥,方才妥当。试问归化城内外,能担当此任者,除了公主您还能有谁?” 哈丰也意识过来,瞥了一眼硕岱,自己忽然一掀官袍,跪了下去,声音洪亮:“臣跪请公主总管 椿日 接驾事宜,我等愿听从公主号令,细心筹备接驾事项。” 这小子没脸没皮的功夫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硕岱偏过头去,嫌弃地看他,然后调整了心情,继续请公主理事。 众人都这样请求,暮雪意思意思的推让了几次,最终勉为其难答应。 “既然诸位都推我为总管事,那么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暮雪微微仰首,鬓边的钿子珠翠在日光下闪耀。 “说到接驾,无外乎是在哪儿接,住在哪儿,可以领着万岁爷瞧些什么。以示尊重,定然是要出归化城外遥遥相迎的。圣驾居于何处?这倒是小事。我的公主府营造完成也就是几年,陈设等还较为新,万岁爷到时候于公主府修葺便可。在把公主府出了街那一大片空地平整好,作为随行之人亦或者是漠北王公扎帐之地即可。” “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万岁爷来到此地能瞧见什么?说句不客气的话,甭管我们在万岁爷耳边说什么样的好话,最终还是他老人家眼见为实。他亲眼瞧见的街景,百姓住所,商人贸易之地都是做不得假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在宫中在万岁爷身边待了这些年,心里清楚,不过他老人家可聪慧着。谁也不能唬着他。” 第152章 暮雪道:“所以咱们要提前准备,趁现在冬日大家都不忙,清理街市、维护秩序、军营内外需整顿,士兵需加强操练。官署文书要整理归档,税赋账目需核对清楚。届时万岁爷问起,要对答如流……” 简而言之,来一次清朝版文明城市创建。 她其实早就想来一次这样的活动了,随着她定居于此,归化城的发展迅速,各地迁来的民众越来越多,相应的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比如人多了,骆驼多了,牛马多了,那么路上的牛粪之类的垃圾也就日益增多。公主府周围的街道有人瞧着的倒还好。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走在路上一个不留神,忽然踩到一坨软软的东西,破口大骂的也不在少数。 类似的民生问题还不少。暮雪瞧在眼里,能让公主府管事去操办的,便让自己人去了。可是越来越多定居的人,这绝对不是仅靠公主府上的这些管事能方方面面兼顾的。 之前她试探过都统府官吏与军营将士们的口风,想让他们也跟着一起做些事。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就比较麻烦。虽说她要是开了口,他们也会相应的做些事,但到底是懒懒散散,拖拖拉拉的。就跟那算盘上的珠子一样,不拨就不动。更别说什么联合起来一起把这个城市的方方面面都整理得更好。 如今终于可以趁着预备接驾这个时机,将这堆散沙聚成一团了。 暮雪心里盘算了许久,如是想到。她是草原上的城市,家底薄,比不得江南那等富庶繁华之地,有许多富贵人家可以拿出大把大把的银子用来接驾。这一点康熙皇帝自己心里清楚,相信他也不会苛责。 用钱堆出奢华的接驾模式这种方式走不通,那么就换一条路。一个皇帝跑到边城来想看什么?不就是想看满蒙汉三族人民交流融洽,百姓安居乐业,蒙古王公们团结稳定嘛。 她就奔着这个目标去,把基建搞好,把城市市容市貌整理好,将他想看到的都展现出来。 暮雪简要同诸位官吏将领讲明接驾的总则之后,挥一挥手,侍立宝座两侧的女管事们立刻上前来,分发纸卷。纸卷上写明了各项任务。 副将军翻了一翻,惊讶道:“这,要让士兵们去清理街道沟渠啊?这……” 暮雪道:“都是为了接驾,多些人手。要你们出的人不多,协理而已,以都统府衙役等为主,公主府也会派人一起去。军营主要是以操练为主,让万岁爷能瞧见将士们威风凛凛的模样。” 硕岱和哈丰等人翻着,脸上也有点不情愿。 这都是什么什么啊……公主真跟妇人管自己家一样,还要专门规划埋放垃圾的地方,监督民众执行,不听者要罚钱,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种小事偏偏麻烦的要命。 于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推诿之词。 暮雪只一句话顶回去了:“诸位,汗阿玛到时候可是住在公主府的,哪位大人能在此次迎接事宜中表现优异,本公主不介意在汗阿玛面前美言几句。” 她指了指旁边拿文书的云起:“有人专司记录诸位之功劳,谁有能力,谁无作为,谁尽心,谁敷衍,本公主自会如实禀告。” 众人默契地闭嘴不提,不再推诿。 为了前程和头上这顶乌纱帽,累一点就累一点吧。 嘈嘈切切商议许久,日影西斜,众人散去。 暮雪从宝座上起身,伸了个懒腰:“还真是不容易。” 云起笑起来:“也亏得公主高明,拿住了他们,不然要想推这群官老爷们做事,那可难了。” 公主抓的点很准,他们一是怕在陛下面前丢脸,二是想在陛下面前露脸。相当于公主一手握糖,一手执鞭,扑策众官。 暮雪也笑起来:“这帮人都是聪明人,平日里推诿惯了,没法子。接驾所耗费款项的事,你跟长史穆森算好,再去和都统府讲看如何划分。只要不过于奢靡,公主府多出一点,也可。” 议事完毕,暮雪快步走向后殿。多尔济正带着小格格玩呢,见她过来,笑道:“终于议完了,有什么难处没有?” “尽在掌控中。”暮雪笑眯眯地上前捏捏小格格的脸颊,“到时候见了你皇玛法,不要太淘气了,知道吗?” 小格格答了一声好。 传膳太监依次抬着两张食桌进来摆膳,暮雪坐定,同多尔济道:“你那边的亲兵也要好好预练一番,还有土谢图汗部的整体情况要整理成文书,到时候说不定汗阿玛要看的。” “放心,我知道的。” 多尔济夹了一筷子羊肉到她碗中。“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暮雪缓缓吃着羊肉,道:“漠北其余两部的可汗,你看最好使人知会,让他们开春时早点过来。” 提前教一教话术,到时候向康熙皇帝展现一番漠北如今的平宁与发展。 第135章 迎驾 多尔济道:“这个好说,我使人通…… 多尔济道:“这个好说, 我使人通传叫他们先来。” 原本土谢图汗部在漠北的地位就卓然,暮雪来归后,土谢图汗部的实力连带着愈发强盛。喀尔喀其余两部的可汗虽年纪、辈分较多尔济都长上许多, 在他面前是不敢托大的。 消息传到两部可汗金帐,车臣汗与札萨克汗立刻应承下来, 都说开春过后便启程往归化去。 车臣汗还客气地设宴款待了来使们,并问候道:“四公主这一项还好?自从她移居归化, 便没怎么打过照面。前些时候闹白灾,听说她到驿道沿线瞧了, 我原本想去见见她叙旧,可是事情多, 一时走不开。你这次回去,替我向公主问安。” 来使中除了有土谢图汗部的人, 也有公主府的管事。听见车臣汗问候公主,忙上前一步, 回道:“多谢车臣汗惦记,我们公主一向安好康健。” “这样便好,来, 吃酒。” 草原上吃酒,吃得痛快畅饮。来使醉了好些个,被扶着回帐中休息。 金帐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 车臣汗也有些醉意, 扶着额闭目养神。他的长子衮臣道:“要不熬些解酒汤来?上次大盛魁的商人过来, 我买了一些解酒药材,服用后确实舒坦不少。” “用不着。”车臣汗睁开眼,“大盛魁……如今这漠北倒是都习惯了经过他们的手买卖东西。” 不说买东西,就是牛羊的卖出,现如今的车臣汗部也有许多旗的人习惯交于大盛魁的人处理, 台吉们也乐于和大盛魁打交道,由他们操办值年之事,图个方便。 衮臣不解,茫然道:“嗯,他们的货物多,价钱公正,自然是多买他们的。有什么不妥吗?” 车臣汗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好,只是觉得这位四公主年纪轻轻,倒真厉害。她嫁来这漠北,大概九年?还是十年?现如今漠北草原上都离不开她的商队了,还有许多王公台吉都欠着她的债。” 他看向衮臣:“这次你同我一起去归化城。好好地与公主请安。你们之前也算有过渊源,她身边的医女给你诊治过,借着这个由头好好维系一下情谊。我身体越发不好了,不知道还能看几次草绿。有些事你得自己慢慢学着。” 衮臣似懂非懂:“父汗还年轻着呢,不要说这样的话。” 车臣汗笑:“说不说都是一样的。之前准噶尔作乱,咱们部落跟他们挨得近,伤了元气。本来就不如土谢图汗部,如今他们有了一位能干的公主做可敦,越发了不得了,头狼一样。总之,你此去和四公主和敦多布 多尔济将关系处理好,是没错的。” “儿子记下了。” 开春后,车臣汗便携长子及随从等踏上往归化城的驿道。 路途遥远,等他们抵达归化时,圣驾亦将至。 康熙皇帝这次是带着太子、大阿哥、四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等巡幸塞外。 之前他也数次领着皇子们出巡,不过去的多是科尔沁等漠南地方,这次路途则更远一些。 大阿哥的爵位乃是现下阿哥们中爵位最高的,为直郡王。康熙对于这位长子较为看重,因他素来武艺高强,这次出巡前头的领军便交由他。 初夏的天气爽朗,康熙皇帝骑着马,心情颇好地望着一片绿原,与陪伴在身侧的大阿哥说:“上次来还是征讨噶尔丹的时候,保清你那时候也在吧?” “是,那时候我领御营前锋营,跟随汗阿玛出征,现在想起来都是心潮澎湃。” “你那时候表现很不错……” 康熙皇帝与大阿哥聊起亲征噶尔丹的往事,旁边的太子全然插不进嘴,那时他是留守京城监国。 第153章 他瞥了一眼眉飞色舞的大阿哥,冷笑一下。这老大最爱显眼,那年监国的时候也是。他在京城初次理事,许多事情不熟悉,难免有疏忽。相应的奏折传到康熙手上,大阿哥就假惺惺地说些看似为他开脱,实则上眼药的话。 这些事还是当时同样出征的索额图悄悄告诉他的,要他多多提防着大阿哥。这厮仗着自己为长子,对于东宫之位一向多有觊觎。 想到索额图,太子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明明他也有许多功劳,可是汗阿玛全然否认了。 十三阿哥暗中注意着他的脸色,不动声色赶马上前,找了个机会插嘴引开话题:“不知道那时候的归化城是什么模样?我那时年纪小,没赶上。” 十四阿哥也朗声道:“我们就是年纪小了些,不然一定跟着汗阿玛出征,杀他个落花流水!” “好样的,有志气。”康熙皇帝哈哈大笑,“那时候的归化城,有几座寺庙。不过地方小,随从没法都住下,就在旁边的空地驻跸。当时因为噶尔丹作乱,喀尔喀过来的人挺多的,哦,还有许多噶尔丹的战俘。朕都宽宏以待,给了他们口粮。” 他回忆了一番,道:“从归化出去往西南走,那一块全是宽坦之地,朕那时候就想,这地方若用作耕地该产多少粮食。于是设了几个官庄。后来四丫头出嫁,到了此地,写信向朕讨要胭脂地。朕准了,也不知道如今耕地是何情景。” 正说着话,忽然探路的前锋打着马儿回来禀告:“万岁爷容禀,前边十里路驿站口,四公主、土谢图汗、归化城官吏、守将及喀尔喀王公、诸喇嘛等恭迎圣驾。” 康熙皇帝点点头:“说曹操,曹操就到。到时候让四丫头好好给你们介绍一番。” 暮雪携众人清早便出城等候,终于见着圣驾旗帜,忙按照预演之情景请安,喇嘛们手中执香,奏乐相应。一派热闹景象。 康熙皇帝远远瞧见,这些接驾人马都穿着鲜明衣裳,马肥毛顺,比从前来时,那些人的坐骑的瘦骨嶙峋相比全然两样。他便心中有数,知归化情景差不了。 “召四公主来请安。”康熙皇帝道。 他有些年没见四公主了,单从奏本与画像中知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是不是瘦了、或者胖了。 很快,身着吉服的四公主携夫带子上前来请安。 “恭请汗阿玛金安。” “快搀起来,不用多礼。” 康熙细细打量她,眼前的四公主面容依旧娴雅静好,比之从前,气度上却多几分坚毅。 他笑道:“原本还担心你在这边地过得不大好,如今瞧见你周身的气势,朕很欣慰。” 暮雪抿嘴一笑:“都是托汗阿玛的福,您为女儿考虑,又赐了胭脂地又赐了公主府,女儿感激不已。” “父女之间,无需说这样的外道话。”康熙皇帝望向她身侧的土谢图汗,“敦多布多尔济,你一向好?活佛可好?” “回万岁爷的话,活佛与臣深受圣恩,没有不好的。” 康熙点点头,把视线往下移,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天真眼睛,笑了:“是……诺敏?” 小格格使劲点了点头,伸手甜甜道:“皇玛法抱抱我。” 不是,这丫头还真是胆大,暮雪都有点惊讶,想要找补两句。 然而康熙皇帝倒很高兴,不等她说话,已经弯腰一把将小格格抱起来:“好孩子,还挺结实。” “我每天都好好吃饭,骑马,还有一把小弓,”小格格道,“我以后要做大清第二巴图鲁。” 康熙皇帝被这稚嫩的话语逗笑了:“哈哈哈,你这孩子,第二巴图鲁,那第一是谁啊?” “当然是皇玛法!” 康熙皇帝一愣,笑得更畅快了。 众人都笑起来。暮雪也跟着笑,不过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觉得有些尴尬,早知道她就不跟小格格聊些后世的梗了,这孩子还真就记性这样好。 不过她转念一想,小格格能讨得康熙皇帝欢心也是好事,多得些照顾。 其余官吏守将、蒙古王公、喇嘛们纷纷上前请安,康熙皇帝笑着将小格格让多尔济抱,一一受了礼。 暮雪见请安得差不多了,便说:“女儿已经将公主府以及驻跸地安排好了,恭请汗阿玛入城歇息。” “好。” 圣驾复又前行,临近归化城,渐渐瞧见大片农田,荠麦青青。农田中间还分散坐落着屋舍。 康熙皇帝勒马,问暮雪:“这是你的胭脂地?” “回汗阿玛,正是。” 他眯了眯眼,看得更清楚些:“倒有些村落的模样,那座高大房屋是做什么的?” 暮雪顺着他所望的目光看:“那是公社,冬日寒冷,民众可聚之取暖做工,旁边有学堂与柜头,分作启蒙与农事管理之用。” “这些是你使人营造的?” “是,”暮雪道,“那学堂是义学,之前汗阿玛不是派人到漠北教化民众,女儿就学着样子依葫芦画瓢,让您见笑了。” 这可不是皇庄那样简单的模样,俨然是村落。康熙皇帝心想,四公主在这胭脂地上是费了心的。 等他进了城,见着夯土大道平平整整,街市规模较之从前扩大了数倍,路旁叩首请安的百姓面貌也很好,愈发有些感叹。 不声不响间,四公主竟然使此地有如此变化。 第136章 固伦公主 圣驾至公主府,暮雪亲扶康…… 圣驾至公主府, 暮雪亲扶康熙皇帝下马,迎至静宜堂。 康熙见公主府景致庄重素雅,颇有简洁之风, 颇合他的眼缘,安坐歇息愈发舒坦。 归化城内外官吏守将及喀尔喀王公台吉早就按班站好, 等候康熙安坐,依次进来请安磕头。 康熙和颜悦色问候一番, 注意到喀尔喀王公台吉的班次,全然是以土谢图汗部为先。纵使是车臣汗及札萨克图汗, 在欲坐下时,都自然而然退到土谢图汗身后的位置, 倒像是附庸一般。 原先 cr 他以为敦多布多尔济年轻,这两位喀尔喀可汗未必那般尊敬, 现在瞧来,倒比先土谢图汗在时有过之无不及。 康熙不动声色, 垂眸吃了口茶,继续问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这样人多的场合,是议不了什么大事的, 真要议论,还是瞧之后的小会。 热热闹闹的接风宴之后,康熙单独召见了几位臣子、王公, 分别听他们奏事陈言。 这是都私底下进行的, 康熙并未召其余人等一起听奏。 暮雪为避嫌,将整个正院全让出来作为康熙下榻之所,连侍奉的侍女太监都撤了出来,只在夹墙甬道听候御前侍奉之人的吩咐。太子及诸阿哥居于东院,暮雪自己带着多尔济与小格格住在西院。 这几日, 她绝不打听正院之事,只是在康熙传召时演一个好女儿,闲暇时就带着小格格和这些未曾谋面过的舅舅们玩耍。 四阿哥五阿哥这次并未随行,其余的阿哥们连带着太子在内,虽逢年过节都有礼单,但深究起来并没有什么很重的情谊。 十三阿哥的长女跟小格格年纪差不多,人又开朗,特别爱抱着小格格玩耍。小格格也喜欢这位相貌好又文武双全的十三舅,愿意带他去看自己的小马。暮雪因此与他来往多一点。 除此之外,宜妃所生的九阿哥算得上能多聊几句的。许久未见,暮雪都有点认不出他来了。九阿哥又圆润了许多,双下巴明显,很富态。盯着五官细看,能瞧出点与宜妃相似之处。 不过九阿哥为人特别阔气,一见小格格,立刻将自己的玉扳指摘下来送她玩,打赏公主府下人们用的是银瓜子,几把银瓜子洒下来,公主府下人们见着他就笑眯了眼,也愿意争着去九阿哥所居之处送东西做活。 就是到街上买东西,九阿哥从不讨价还价,只有给多的份,就没有少的。 暮雪见他出手如此阔绰,有些惊讶:“一下子给那么多赏钱,倒像过年似的。” “这有什么,本来就难得来一回,”九阿哥满不在乎,“在京城里我给赏钱也是这么给的,等回去了见了额娘,我也有的说。倒是四姐姐,你这大盛魁做的确实不错,能同我讲讲这经营之策么?” 暮雪明白了,九阿哥是能挣钱也能花钱的,难怪了。她把王相卿叫来,要他有分寸的跟九阿哥解释。 多尔济出去跟大阿哥他们跑马去了。到吃饭时候回来,兴冲冲对暮雪说:“这次策棱也跟着来了,他如今是御前侍卫,挺好的。” “谁?”暮雪乍听这名字,有点分不清是谁。这年头,蒙古王公台吉重名的实在太多了。 第154章 “就是我的一个旧友,从前也是喀尔喀的贵族,后来噶尔丹入侵他的领地,他们兄弟俩就投奔归顺朝廷了。当时我们成婚,他也来吃酒了。” “有点印象,跟你摔跤的那个是吧?” “就是他。”多尔济感慨道,“许久不见,他的骑术全然没落下。听说他的长子有六岁了。对了,直郡王的骑术也很好。” 暮雪点点头:“大哥的骑术确实不错。我记得二哥不是跟你们一起出门的吗?” “他不知怎么,自己骑马去了。”多尔济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他跟直郡王似乎不大对付。” “你心里知道就行,别掺和他们的事,怪麻烦的。” 多尔济笑着拉她坐进怀里:“好,我都听你的。暮雪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就会贫嘴。”暮雪拍掉他作乱的手,“别闹,等一会儿汗阿玛就要传膳了。” 多尔济闷闷笑起来,把脑袋轻轻搁在她肩膀上:“这几天诺敏总要赖着一起睡,我都不能和你亲近了。” 暮雪也笑了:“那没办法,你再等待些时日吧。我估摸着再有几天,汗阿玛该启程了。” 夫妻两个温存了一会儿,房外侍女轻声通传,说万岁爷那里传膳了,请公主额驸过去。 暮雪换了身宫装,与多尔济一起过去。小格格被十三阿哥带着已经到了饭厅。 康熙皇帝向来讲究养生,一日两食,不食兼味,这顿吃羊肉就只吃羊肉。因此晚膳也是由随行御膳房的人准备的,公主府的膳房人打下手而已。 寂然饭毕,康熙皇帝道:“四丫头陪我到外边街道走走吧。” 暮雪立刻起身答应了。 康熙皇帝换了一身靛蓝色常服袍,衣袍并不华贵,乍一看上去就像普通富贵旗人一般。暮雪也换了一身月白色素纹氅衣,鬓边只一只珍珠簪。算得上是微服出巡。 将近傍晚,日光柔和下来不少,不至于过于热烈刺得人睁不开眼。 公主府前的买卖街,原本因有圣驾至让歇市几天,康熙皇帝知晓后,说不用打扰他们,该怎么样怎么样。 于是买卖街上如同往常一般开市,只是街头巷尾多了许多侍卫,目光灼灼瞧着动静。因此临近公主府的这段街还是有些寥落,可是绕到外边去,那就热闹了。有些小商贩甚至专门推着车、挑着担子往公主府侧给庞大随行之人扎营之地前摆摊。 “瞧一瞧、看一看,归化城特产牛肉干嘞。” “漠北的奶皮子,正宗奶皮子,冰冰凉凉的酸奶。” …… 听着叫卖声,康熙皇帝轻笑道:“这街市的热闹,倒是比从前要厉害上几辈。” 几日的单独召见听禀事,他对于归化城以及漠北的情景了解越深。归化城都统完全不敢邀功,只诚诚恳恳回报了自己做的事,至于商业街的繁华、羊毛官司、来往商贾驿道的兴盛,“皆有赖四公主英明”。 其余官吏以及守将所言都大差不差,言语间都十分尊重四公主。 暮雪听见康熙说话,想了想回道:“之所以能有今日景象,仰仗于汗阿玛上次亲征大胜而归。有了太平,方才能有今日之归化。” “你成长得比朕想象的快,”康熙皇帝道,“这几日听他们奏事,你的功劳不小。” “说不上什么功劳,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暮雪道,“女儿既然身担满蒙联姻之责,自然要尽力而为,使民安定。” 康熙皇帝颔首,沉吟道:“你说的是。漠北王公对你也赞赏有加,听说你与土谢图汗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暮雪不料他问起这个,笑了笑:“算得上和睦,他待我很好。” 她窥探着康熙皇帝的脸色,见他但笑不语,微微有些不安,补充道:“土谢图汗部上上下下,从可汗、活佛到寻常牧民,都感恩朝廷恩典。若无朝廷派兵出征,如何有回到故地的一日,也不会现如今的繁华。” 康熙皇帝移开了视线:“土谢图汗部确实繁华,原本就是称雄漠北,现在,其余两部更是越发得望尘莫及了。” 这话大有深意,暮雪心里咯噔一下,还欲解释多尔济忠心耿耿,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妥,放在康熙皇帝眼里,是不是太偏袒了? 正犹豫间,康熙皇帝却问起其他事:“你督建营造的驿站样子很好,也不用地方多出经费,回头将所行之策归档整理成册,或许可作为参考。” “是,女儿回去就使人整理。”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散。 康熙皇帝散 春鈤 步毕,回到公主府。暮雪陪着身边侍奉,一直等到康熙皇帝预备安歇方才下去。 回到西院,小格格因为玩得累了早早睡下,多尔济守着她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眸低声道:“这丫头是玩疯了,十三阿哥直接领她到草原上骑马去了。” “难怪睡得这么沉。” 暮雪凑近,瞧瞧小格格的睡颜,小孩子睡觉,总是极为松弛、无忧无虑的。 她抿了抿唇,到外间洗漱换衣裳,吹熄了蜡烛睡下。 可是睡不着。 枕边一大一小都已沉沉睡去,绵长稳定的呼吸声里,暮雪睁开眼。 汗阿玛在想什么呢? 帝王心术,制衡二字极为重要。他巡视塞外这等人烟少之地,带了太子,就一定会带上大阿哥。 可是如今漠北三部,土谢图汗部地位卓然。 想了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康熙皇帝启程的日子定了,前一日,在归化城临近土默特部落的草原上,举行了一场小型的那达慕。 宴席之上,康熙皇帝忽然道:“四公主钟灵毓秀,自往喀尔喀以来,教化百姓、开辟商道,实乃有功。兹特封尔为恪靖固伦公主,锡之金册。” 晋升固伦公主? 暮雪双眼微微睁大,回过神,起身谢恩。 在场众人纷纷贺喜。向四公主,也向土谢图汗。夫妻一体,晋升固伦公主,也是给土谢图汗部的荣光。 康熙皇帝笑道:“确实是喜事,这样的喜事,若是成双就更好了。” 他扫了一圈众人:“策棱可在?” 人群中的策棱讶然,立刻上前来:“回万岁爷,策棱在此。” 康熙皇帝道:“自你离开赛音诺颜故地到京城也过去好些年了,来时犹年少,如今已然长成。朕记得,你如今未有嫡妻。” “回万岁爷,确实如此。” “朕的六公主正是青春少艾,朕预备为你和六公主指婚。”康熙皇帝笑道,“之后,你就是和硕额驸了。此外,朕再赐你贝子之爵,待完婚后,你就回漠北故地放牧驻防。” 第137章 我选我自己 赐婚六公主、又升贝子,…… 赐婚六公主、又升贝子, 如此隆恩,策棱感激涕零,立刻俯首叩谢。 康熙皇帝让策棱起身, 叮嘱道:“你回归故地之后,就同土谢图汗他们一样, 好好的镇守漠北。以后说起来都是一家人,若有什么难处, 只管去寻你四姐四姐夫。” 说着,康熙皇帝微微侧首, 看向暮雪,难得的唤了她名字, 语气慈爱:“额伦珠,你如今在漠北草原上举足轻重, 到时候多帮衬你六妹和六妹夫。” 策棱家族原先的故地,亦归属于土谢图汗部地界。只是他在京中多年未归, 那些牧场大约已有人占着。如何理出来,总要费一番功夫。 暮雪下意识瞧了一眼身旁同座的多尔济,他面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察觉到她的视线, 没有言语,背在身后的手却悄然向她靠近。围锦案桌之下的暗处,他的指尖寻到她的手, 缓缓收拢。 借着围锦的遮挡, 无人察觉,暮雪紧绷的肩膀微不可见地松懈几分。 她的脸上泛起微笑:“请汗阿玛放心,我会帮着安置好。” 羊羔酒的气息混合着日光晒后的青草味道,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盛宴过后,就地扎营安歇, 只等明日破晓启程。 将蒙古王公台吉送出幕城,暮雪与其余皇子共同侍奉康熙进入大帐。康熙也有些累了,抬眼扫了一圈身边的儿女:“太子呢?” 大阿哥立刻禀告:“太子刚才吃了许久多,估计这一会儿在帐中熟睡过去。” 康熙皇帝皱了皱眉:“他最近饮酒越发无度了,当着这么多蒙古王公的面,还酩酊大醉成这样,成何体统。” 大阿哥不说话了,十三阿哥的脸色有点难看,想为太子辩解几句,但又想不出像样的借口。 这时康熙皇帝瞥见站在后边随行的十八阿哥,他年纪小,是头一回跟着康熙皇帝出远门,结果也是脸红红的模样,一看就是吃多了酒。 第155章 “吃了几杯酒?瞧着都醉的。” 十八阿哥晕乎乎地凑上前来,用稚嫩的童音道:“今天看大家骑马摔跤很高兴,就多吃了两杯酒。” 大阿哥补充道:“他刚才就坐在太子后边,也许聊得兴头上,多碰了几杯酒。” 康熙皇帝听出大阿哥在隐晦的告状,不想发作,只道:“以后不许这样,你年纪小,吃这样多酒,明早启程再吹了风,万一生病了呢?保清你也是,你既然看到了,怎么不劝劝?这时候在这放马后炮有什么用。” 大阿哥道:“儿臣记下了,只是我劝也未必有用。” 康熙皇帝懒得理他,吩咐随行御医多熬些醒酒汤,等会儿给太子和十八阿哥都送去。 等到康熙皇帝安歇,众人方才退下。 暮雪缓缓走出幔城,见千帐灯火曈曈。 出了幔城,草原上的夜色终于更胜一筹,沉默着笼罩着茫茫四野。暮雪在草地上站了一会儿,任凭晚风吹过发梢,草原上的晚风有些凉。随从也静静立在身后。 驻足过了一阵,暮雪方才抬起脚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帐中云起秋华都在,见公主进来,立刻起身道恭喜。 “恭喜公主晋升固伦公主,这是万岁爷对您的看重。”云起喜道。 按清制,嫔妃所出之女出嫁时获封和硕公主,位比郡王。唯有皇后所出之女封为固伦公主,位比郡王。唯有特别的恩宠才能晋升一等。四公主能从和硕公主晋升为固伦公主,靠得是出嫁漠北以来安定一方的功绩。 暮雪笑了笑,在塌上坐了:“确实是一件喜事。” 要是没有后边的事就更高兴了。 云起观她神色,联系所闻之事,心里有数,待奉茶宫女等出帐后,压低了声音问:“公主似有担忧?” 此时帐中全是暮雪的心腹,她撇了撇嘴:“我在思索自己的处境。” 虽然多尔济也同样夫随妻荣,从和硕额驸成了固伦额驸,但忽然回归的策棱显然是使土谢图汗部内部、或者说漠北又多了一股势力。 无声无息中又给暮雪敲了一记警钟,她和多尔济,漠北的土谢图汗与清廷的公主,到底是政治联姻,虽然此时的情景远远没有兵戎相见那般严重,但是利益权衡和算计始终存在。 她不由得有些苦笑,换作最开始的年少心思,最恨这些不纯粹之事。却世事偏偏总是混淆在一处。 云起低声劝道:“万岁爷也是想借机敲打提醒您。的确是有些难处,父家与夫家,总有自己的心思。” 公主的为难是情有可原的。万岁爷是她的父亲,一切底气的来源,若是跟其他抚蒙公主一般与额驸感情平平,那没什么可说的,自然是以清廷利益为先。可是偏偏,土谢图汗又待公主极好,两人感情也极好。说完全不顾夫婿这一头,也是难。 此时见着公主为难,小鸾出言道:“虽然难,但是公主得想清楚自己的偏重,夫家与父家,到底以谁为先。” 这样的事,小鸾是有切身之痛的。当年三藩之乱,她新嫁不久,与夫家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过两年,却按律作为夫家妇被发配为奴。父家不忍心看她受辱,或许也有不想自家名声受辱的意思,给了她一个体面失去的机会。她不肯。从此之后便断了联络。 小鸾想起都愤愤,身作妇人身,简直就跟没有家一样,父家住十几载,夫家再住上些年,之后就是在儿子家。她是这些关系都断绝了,幸亏云起秋华这些姐妹还惦记着,接她到归化来,得蒙公主恩典,赐予她房屋与谋生之道,算是让她自立了一个家。正因为此,小鸾只盼着公主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公主听罢小鸾的话,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喃喃了两声“夫家”“父家”,然 春鈤 后问:“那你是如何想的呢。” 小鸾欠一欠身,道:“依公主的处境以及整个大局的处境,一定是以万岁爷这边为重,站在父家这边为好。春秋时便有典故,‘人尽可夫,父一而已’。” 她说着,又觉得这个典故有点不妥,春秋时诚然是丈夫死了随便挑一个男的也能做丈夫,父亲却只有一个换不了。可是按照现如今的规矩,这丈夫也能只有一个,从一而终。怎么越来越混账了呢? 云起见小鸾忽然卡壳了一下,接话道:“如今土谢图汗部臣服大清,不敢有异动。您也是长居归化城而非漠北库伦。这样论起,自然是偏向于父家来得好。” 夫家、父家……选一边站是吗? 暮雪冷笑了一下。 “凭什么我要在夫家父家选一边站?如果非要选一边,那么——” 她抬起头,目光炯炯,烛光照在她的脸上,跃动着橘红的光。 “我选我自己。我永远站在我这边。” 作为抚蒙公主的职责,以及对多尔济的情谊,她会尽力顾全。但是,她会永远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简单交代了几句策棱回归故地要解决理清的事,暮雪便让众人退下,先睡上一觉。 之前没怎么睡好,这时困意上来,便沉沉睡去,什么梦都没做。 直到荣儿过来催请,说快要天亮了,暮雪一骨碌起身,打着哈欠穿戴完毕,前去康熙皇帝所居幔城等候。 天明时分,康熙皇帝回銮,暮雪随行一直送出很远。 “行了,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不然再走下去,你回程时该天黑了。” 康熙皇帝勒马对她道:“朕知道你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有自己的主意,这很好。朕相信你会把事情处理得妥当。” “女儿谨记汗阿玛教诲。” 圣驾浩浩荡荡往前,渐行渐远。 暮雪骑在马上,直到草原尽头瞧不清圣驾的影子,方才调转马头。 多尔济随着她的动作调转马头,两人并辔而行。 哒哒的马蹄声里,多尔济忽然道:“瞧,那边的金莲花开得好。” 暮雪随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那边草地上有一大片金莲花在风中摇曳着。 记忆容易被相同物件唤醒,她瞧着那片金莲花,仿佛又与当时初送嫁时所见的那一片重合。 她勒住缰绳,使马儿慢慢走,看着那片金莲花发怔。 下一瞬,身边无端带起一阵风,原来是多尔济策马奔出去,衣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鲜衣怒马。 他又一次为她采了一大捧金莲花回来。 暮雪浅笑着接过:“我还没说话呢,你先去摘花了。” “我想送你这个,是我的心意。”多尔济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这回的笑终于真挚些了。” 暮雪低头,将花儿搭在马鞍上,缓缓驱使着马儿向前。多尔济向后瞥了一眼,示意众人远离一点。 于是两人两骑领先于随从一段,行走在苍茫草原上。 “你无需为难。”多尔济道,“不过是多了一家回来,策棱原是我的故友,他能回来,我是高兴的。” “我知道,我只是怕你为难。” “难免的事,”多尔济笑起来,“我的事我会处理好,你不要小瞧我。” 暮雪点点头,笑了:“好。” 他们并辔同行回到公主府,相处一如往常,很平静地商量了一番策棱故地安置之事。漠北地广人稀,重新规整起来那一片地方,倒也并不难。 过了几日,忽然有信使快马加鞭直抵公主府,翻身下马,亮明身份,急急禀告说十八阿哥回銮途中患病,问归化城这边的大夫药材可有好的,速速。 暮雪忙领了秋华张大夫等良医,装了两车药材,马不停蹄向康熙皇帝临时停驻之地赶去。 第138章 兄友弟恭 几场雨过后,草原的秋意愈深…… 几场雨过后, 草原的秋意愈深,芳草青绿的日子不多了。 灰蒙蒙的天气,棉絮白一样的天, 临时驻跸的御营安静蛰伏于草场之上,一帐接着一帐。 十八阿哥在途中身体抱怨, 偏偏又淋了些雨,这孩子性子乖巧, 担心自己生病会耽误圣驾回銮的步伐,因此强忍着不说, 一直到实在忍耐不了,病去如山倒。 幼子突然生病, 康熙皇帝当即宣布停止向前开拔,就近寻了块地方扎营驻跸。每日都要到十八阿哥的帐篷里坐坐, 看看他的情景。 外头似乎起风了,将帐篷门口的毡帘吹得啪嗒作响。随从们忙寻出坠子将毡帘固定住, 以免惊扰了里边的贵人。 第156章 为使十八阿哥好生休养,昏沉的帐中并未点灯,只是昏昏。康熙皇帝坐在塌边, 瞧见熟睡孩子的脸色依旧是病样的红,伸手在十八阿哥的额头上按了按,一片滚烫。 又烧起来了。康熙皇帝皱了皱眉, 说:“冷帕。” 总管太监梁九功忙从小太监手中接过浸透的帕子, 毕恭毕敬递过去。康熙皇帝接过,将帕子轻轻覆在十八阿哥的额头上。 太医号过脉,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十八阿哥这高热起起伏伏,怕还是要多些御医会诊开方子才好。” 康熙皇帝看都不看他, 只望着睡熟的十八阿哥:“你们好生伺候着。” 毕竟是在出巡途中,所携太医和药材有限,已经使人分别向京城以及归化传信,要他们各自多带些大夫药材来。算算时日,这两天归化城四公主那边应该能到,再有两天京城的太医们也该赶到。 康熙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十八阿哥能够熬到那时候。 或许,他就不该把这孩子带出来,到底年纪小,容易生病也难痊愈。 康熙皇帝望着十八阿哥的模样,早年那些个小皇子夭折的记忆复又浮现在眼前,像日落时的涨潮,一点点漫上来,令他心烦意乱。 他起身,面无表情吩咐随行太医以及侍从好生照顾,大踏步走出十八阿哥的帐篷。 迎面有风,吹得青草低伏,露出灰白的草根。 康熙皇帝在风中立了一会儿,大阿哥走过来请安,安慰道:“汗阿玛,小十八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愿。” 康熙皇帝转过头,保清健壮安康的站在那里。这是他第一个平安长大的孩子,中止了他连夭四子的痛苦。康熙皇帝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十八要是和你一样结结实实的就好了。” 说话间,隐隐听得远处有许多马蹄声,旌旗漫卷,望着若凯旋一般的神气。 “什么动静?”康熙皇帝问。 大阿哥眯着眼瞧了瞧,道:“看样子保成狩猎回来了,估计打到像样的猎物,正高兴呢。” 康熙皇帝皱眉:“狩猎?” “是啊,一大清早好像就领人出去打猎了。”大阿哥道。 康熙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吩咐道:“立刻召见太子。” 须臾,太子胤礽背着弓走过来,腰间还系着一条鞭子。在他身后,两个侍卫抬着一头黄羊,显然就是今日的猎物。那黄羊中箭之处仍在滴血,滴在草上一条暗红色。 瞧见康熙皇帝,太子的脸上露出微笑:“汗阿玛,儿臣猎了——” “你弟弟病着,你倒有心思去打猎。”康熙皇帝打断他。 太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试图解释:“儿臣想着汗阿玛连日操劳——” “朕不需要你想着。”康熙的声音不高,但隐隐带着怒意。“你弟弟高热反复不退,太医束手无策。你身为兄长,不守在榻前关怀幼弟,反倒跑去狩猎去了。这就是你的孝悌之道?” 鸦雀无声,侍卫们全都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太子的手攥紧成拳,指节发白。 “昨天不是说烧退了吗?” “烧退了?”康熙盯着他,“你如今都多大年纪了,觉得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稍稍好转些,就痊愈了?” 太子原本心情不错,几次被呛声回来,说话声不由得高扬起来,速度也加快些:“儿臣只是想,汗阿玛近日为十八弟夙夜忧心,每日食米都没进多少,又是扎营在这草原上没什么好东西可吃,所以才想着去狩猎!给您添些新菜。” “朕要的是这个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孝心可嘉啊?朕缺这一口黄羊肉吃吗!”康熙皇帝猛地一指那头黄羊,“你是太子啊!国之储君!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啊,你就是装也该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 太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儿臣不明白汗阿玛为何如此苛责。十八弟生病,太医照料便是。难道要所有人都围在帐外才算关心?还是说,我得在旁边天天捧药伺候他喝,才叫兄友弟恭?” “住口!”康熙喝道,“你身为储君,不念手足之情,还敢顶撞朕?” 这样不孝不悌的大帽扣下来,太子的怒气蹭蹭往上冒。连手指都颤抖起来:“儿臣不敢。是,十八弟生病,咱们全该哭丧着脸守着。他真是有福气啊,病好了,一睁眼,从汗阿玛到兄长全守在床头。” 不像他,生病了后汗阿玛就走了,只一个索额图赶过来守着,还成了罪状。 康熙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你想说什么?” “儿臣敢说什么呢?” 康熙深吸一口气:“好,好,好。你又在想索额图那个本朝第一罪人了是吧。” 太子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敢。” 匆匆赶过来的十三阿哥见状,立刻跪地:“是儿臣的错,本来太子嘱咐儿臣盯着小十八的情景,今晨该告知的,结果儿臣今日睡昏了,忘了。所以太子不知情。都是儿臣的错!” 十三阿哥一面说,一面拉扯着太子的 衣袖,眼睛焦急瞧着他。 太子随着跪在地上,仍梗着脖子,不说求饶的话。 康熙皇帝深吸一口气:“朕看着你头疼,你就给我在这跪足一个时辰!好好想一想错在哪儿了!” 说罢,拂袖而去。 大阿哥看了他们俩一眼,眼神里有些得意之色。然后立刻追上康熙皇帝,请他莫生气。 “我真想抽死他。”太子跪在地上,把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咬牙切齿望着远去的大阿哥背影。 十三阿哥无语望天,静了一会儿,才说:“二哥,你这脾气真该收敛些。” “怎么,连你也要教我做事?” 十三阿哥闭嘴了,再不说话。再说下去,太子怕是要抽他了。 唉,平常也是挺正常的一个人,即使偶尔有些骄纵,可是一旦在气头上就不管不顾了。 跪了快半个时辰,走过来一个御前侍奉的太监,小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太子爷请起吧。” 太子冷哼一声,猛地起来,结果跪久了腿僵,差点没站稳,身子晃晃。 十三阿哥和太监忙去扶,他很粗鲁地将两人推开:“滚!别碰我!” 而后踉跄走了几步,寻见他的马,翻身上马,挥动长鞭猛地一打。 马儿吃痛,长啸一声,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太子伏在马上,任凭风吹过,只想马儿再快一点,奔得再远一点,将这些所有不愉快抛弃在后头。 若是这马儿能一路载他回到从前,回到小时候就好了,他想。 小时候他出天花,汗阿玛罢朝十三日,日夜不离守在他身边。 待他醒来,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喜极而泣。 那是他最早的模糊的记忆之一,汗阿玛的泪落在他的小手上,滚烫。 可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知道奔出去多远,待他回过神,已是孤身一人在这茫茫旷野。 天色将晚。 暮雪是在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快要消尽之时,抵达御驾驻扎之地的。 在御帐里拜见康熙皇帝,只见他一脸倦容。 “难为你这么快赶来了。” 暮雪道:“儿臣听闻十八弟患病,忧心不已,将公主府医术最好的大夫和珍贵药材都带来了。” 康熙皇帝微一点头:“你有心了,坐。” “不知十八弟如今是何情景。” “总是反反复复,没到大好的时候。” 康熙皇帝与她说了几句话,不时翻出怀表看一眼。 暮雪瞧见他查看怀表的动作,问:“汗阿玛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处理?那儿臣先告退。” “也没有。”康熙皇帝啪嗒合上怀表,道,“只是有些烦心。” 他问梁九功:“太子还没回来?” 梁九功小心翼翼回道:“十三阿哥已经带人去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暮雪静静听着,感情是太子那边又出了事。 等等,这个年月,是不是快到一废太子的时候了?这件事她可不能随意掺和进去。于是她只安静坐着,不发一言。 康熙皇帝冷哼一声:“真真是个好太子啊,这个时候,还如此恣意行事。不能为朕分忧也就罢了,朕还得分出人手来管他的事!” 他气愤道:“等会儿太子回来,传朕旨意,要他自己好生在自己营帐里思过,不许乱跑。” 第139章 暗流涌动 好好的孩子,如何越长大越不…… 第157章 好好的孩子, 如何越长大越不成器了? 明明是他一手教养大的引以为傲的太子,就连洋人传教士见了都会夸一句好风度,现在却这样气人。 如今他活着, 太子就对生病的兄弟不管不顾,行事如此骄纵, 那等自己百年之后,一旦太子上位, 对待兄弟们又该如何? 康熙皇帝按着心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只觉胸中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虽然人人都喊着“万岁爷”, 可是他很清楚,没有谁能长生不老。这次出巡草原, 愈发觉得力不从心。从前壮年时亲征噶尔丹,可以几夜不睡追着噶尔丹的行踪打, 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他不过是夜里守着十八阿哥晚一些,第二天就整日的不舒坦。 不愿承认, 可岁月不饶人,时间对于天子与平民都是一样的。他已是年过半百的人。太子正值壮年,该担当些事了, 却偏偏又是这个样子! 暮雪静静坐在旁边陪侍, 瞧见康熙皇帝的神情,竟然有些老态,她定神瞧了瞧,借着烛光,康熙皇帝帽檐边已有了白发, 不觉心里一惊。 恐怕令他烦心的不仅仅是患病的十八阿哥以及太子。暮雪垂下眼帘,史书上有太多这样的例子,雄心大略的帝王到了意识自己已老的时候,越发敏感怀疑,甚至会有一种恐慌,担忧自己的位置是否为更年轻的人所夺去。 正是多事之秋,康熙皇帝停驻在离京城甚远的塞外草原上,会不会有一些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心慌呢? 这样的档口,她能够做些什么,增添一些自己的分量? 暮雪心里思虑着,拿起案上银龙首奶茶壶,将金套雅木碗满上,双手捧着递给康熙皇帝:“汗阿玛,儿臣瞧您形容都憔悴了些,纵使为十八弟之病以及二哥担忧,也要为自己,为天下考虑,保重龙体。” 康熙皇帝接过雅木碗,吃了一口。温热的奶茶带些甜味,倒是润喉。 他的火气稍稍降些:“你看看你二哥那样,朕如何不担忧。” “在塞外停留了这些天,又赶上天寒,秋日干燥,本就容易心火旺盛,偏又遇上许多烦心事。您心里不痛快,二哥心里或许也难受。” 暮雪的声音轻柔,听着舒舒缓缓。 “您担忧,是因为疼二哥疼得厉害。儿臣还记得当时您独自出征在外,还特地写信要二哥将他常穿的衣裳寄来,好给您留念想呢。如今他陪在身边了,倒不用远远地特意要寄衣裳来。” “你这丫头,如今也敢打趣朕了。”康熙皇帝轻轻一哂。 “儿臣不过是希望汗阿玛不要太过于担忧了,万事总有个过程,慢慢来,会好的。” 暮雪笑起来,见康熙皇帝这会儿 春鈤 心情尚可,试探着提到:“巡行伺候的人手是否不太够?也是我没想得细,停驻这些时日,所供应牲畜怕也没甚多少。要么,我立刻使人从归化新赶些牛羊来。归化驻军以及额驸手下有些善于狩猎的好手,或许也可传些来让他们打猎弄些新鲜吃食,也可作为护卫安全之用,就不用劳动太子再另外费神了。” 康熙皇帝听了这话,微一挑眉,沉吟片刻。 暮雪只浅笑着捧起自己面前的奶茶吃,并不多话。 正在这时,听得外边有人通传:“启禀万岁爷,十三阿哥前来请来。” “进来。” 十三阿哥进帐,行礼叩安:“回汗阿玛,太子已经寻见了,正往回路上。” 康熙皇帝冷哼了一声:“回来就让他安安稳稳在帐里呆着,不许乱跑。” 说着,也不给十三阿哥看座,仍让他站着。十三阿哥是康熙皇帝给太子看好的辅佐之臣,这事上全然没瞧见辅佐好,不免有些迁怒。 他不说话,十三阿哥也不敢动,只站在原地,很恭敬的样子,问候了暮雪一声:“四姐姐来了。” “是,刚到不久。” 康熙皇帝望向暮雪:“方才你说的从归化叫些人来之事,也好,就这样办吧。” 暮雪答应一声,余光瞥见十三阿哥。正好被他听见了。十三阿哥现在可是标准的太子党来着,不知道会不会传闲话? 可是十三阿哥素日的品行极好,应该不会吧。 她把这点担忧压下去。继续全神贯注陪康熙皇帝说话。 康熙皇帝心里积攒了不少牢骚,也不好对着大阿哥讲,这下子暮雪来了,是个素来安静不惹事不传话的闷葫芦,又是嫁在外边的公主,没有其他担忧,他便好好抒发了一番。 “……小十八病得那样重,他跑到外边游猎,怎么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性子?之前有一次朕带着他出征,朕生病了,听说他的手下人在那里很高兴的样子,觉得自己马上要从东宫属臣摇身一变成天子宠臣了。他也没什么表示。还是朕病好些回了宫,再处置了这些人……” 发了一大通牢骚,康熙皇帝的心气终于顺过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暮雪以及十三阿哥:“行了,这些话你们听听就是,不许外传。” 暮雪和十三阿哥连忙道:“儿臣知道。” “都下去吧,朕有点累了。” 退出大帐,夜色已深,这夜间的风吹着都有些冷。暮雪拢一拢披风,向十三阿哥道:“我打算去看看十八弟。” “确实该瞧瞧,他……唉,说不好。”十三阿哥道,“你这时出来,诺敏呢?” “敦多布多尔济看着呢,也不知道这边情况如何,我就暂时没让他过来。”暮雪道,“你等会儿要……” “哦,我还是得去瞧瞧二哥,跟他好好说说,汗阿玛是真的不大高兴。” 十三阿哥看一眼太子营帐所在之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步伐沉重。 这辅佐之臣的定位,可真难做。尤其是要面对的人是什么样的特别重要。暮雪望着十三阿哥的背影心想。要换成她被绑在某个皇子阿哥的利益团里,那绝对够为难的。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坚定做一个纯臣比较好。九龙夺嫡这档子事少掺和。 不过有些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的。 暮雪去看了看病中的十八阿哥,着实情况不太好。 秋华和张大夫正与太医们一同会诊,瞧见她过来,问起十八阿哥的情况。秋华的语气有些为难:“咱们带来的药材中有几味蒙药可以试试,正商议着如何开方子,只是到底十八阿哥年纪小,要养多久才好说不准。” 她这么一说,暮雪就明白了。看来此次十八阿哥这病来势汹汹,绝非小事。 十八阿哥的年纪,比起小格格也就大上几岁,这令她有些不忍。 可是医道一事上,暮雪确实是完全不通,没有什么法子。 从十八阿哥帐中出来,她的步伐亦有些沉重,缓缓地由随从领着,向她的营帐处去。 公主府的随从,拆建营帐都是很熟练的活儿,这会儿的功夫,已经将大帐搭起来,连带着膳房房帐以及从人房帐,全都安札完毕。他们毕竟是后边来搭帐篷的,所扎之地位于御驾大部队的外围。 然而暮雪才回到帐中,将外袍披风脱下,就听闻外边有人通传,说是直郡王来访。 暮雪端起奶茶碗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她才回到帐中不久,直郡王就上门?是真这么巧,还是早有人暗中注意着她这边的动静? 多半是后者。 从前她与大阿哥全然没什么往来,这时候过来,拉拢的成分大一些。 她将奶茶碗放下,迅速思索对策,推脱说睡下了不免?人家肯定是在外边看见了动静才来的,太生硬回绝也有点怪。那么还是见一见好了,随他怎么说,她这里自有软钉子备着。 “请直郡王稍候,我更衣就来。” 等候一会儿,暮雪方才见了大阿哥。 大阿哥说话声音豪爽:“听说你急匆匆的赶来了,还带来了大夫和药材,真是及时雨。” “我倒希望有些成效。”暮雪道,“刚刚去看了十八弟,那情形,难怪汗阿玛担心,我心里瞧着也不好受。” “是了,这节骨眼上太子跑出去狩猎,汗阿玛才生气极了,在你来之前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父教子,也是应该的。大哥如今膝下也有几个孩子了,可惜好几个我还没见过。听说府上大格格很有些风度,要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也能学到几分就好了。对了,我那里有些得到的新皮子,料子极好,到时候差人送去,请大嫂给裁了做新衣……” 大阿哥原是为试探四公主态度来的,有意将话题引到太子不成器这方面,探探口风。结果四公主总是不动声色把话题拉回到家长里短之事,讲些什么皮袄、衣裳、教子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第158章 他心里暗自有些明白。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讲了些废话,大阿哥起身回到自己营帐,掀开毡帘,九阿哥正在就着一碟油炸牛肉酥吃羊羔酒,听见动静,抬头一望:“瞧你这脸色,怕是没谈成。” “跟滚刀肉一样,在那里给我装傻。” 大阿哥盘腿坐下来,拿起九阿哥的酒杯就吃:“要不是知道她在漠北做了这么多事,有海蚌(摄政)公主的名头,我真以为是寻常庸俗妇人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她真是你额娘的外甥女?完全不像啊。” 九阿哥笑起来:“是吧,性子确实不同,不过聪明劲是一样的。要不然就算了吧,左右是个出嫁漠北的公主,就算站队也影响不了大局。” 大阿哥思索道:“要么之后我再试试土谢图汗的态度。” “土谢图汗?”九阿哥嗤之以鼻,“算了吧,四姐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你跟他讲没用。” 大阿哥想了想,道:“算了,不管他们了。这段时间还是多多注意太子和十三他们的动态。我总觉得要出事。” 第140章 废太子 寒风瑟瑟,归化城后边赶来的人…… 寒风瑟瑟, 归化城后边赶来的人马除牛羊外,还运来好些夹袄,连大毛的衣裳都预备了, 供给万岁爷以及各位阿哥、大臣们穿。草原上的冬日向来比关内早,最怕忽然下一场雪宣告冬日到来。 这些暖和衣裳以及新鲜吃食都是四公主调来的, 御驾随行之人得了好处,多有说四公主好的。 十三阿哥穿上夹袄, 往太子帐中来。因康熙皇帝有命让太子在帐中思过,虽然没有明确派人来看守, 但太子也得依言行事,至多只在自己营帐范围之内走走。 太子无法随意走动, 传递消息的事就自然而然落在十三阿哥身上。他白日在外边走动,听取消息, 到入夜时分都会来见太子,陪他说一说话, 顺带劝一劝。太子虽容易脾气上头冲动,但对于汗阿玛待他的疼爱是明白的,想着做几天乖样子, 待汗阿玛气消了也就罢了。 春鈤 不过没想到拖了小半个月都没听见汗阿玛召见,不由得有些急躁。 十三阿哥才走进太子营帐,便见他把一件石青色外裳貂毛大衫丢在地上, 口中抱怨道:“挑个这样沉闷的颜色送来, 真是不会理事。就没有黄色的?” 康熙皇帝对太子宠爱有加,很早就准他穿明黄色衣袍不用忌讳。又将太子乳母之夫、奶公凌普身为内务府总管,东宫一切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比起乾清宫都有过之无不及。太子便也习惯了穿黄色的衣裳。 十三阿哥走上前,拾起那件石青色外裳貂毛大衫, 搭在臂弯里拍了拍灰:“四姐姐那边寻出来的衣裳,她那里哪好弄明黄色的。我瞧着这毛料极好,搭在手上也沉甸甸的。穿着一定暖和。” 太子往交椅上一坐:“呵,就是升成固伦公主,骨子里还是一样的,上不得台面。拿走,看着心烦。我们还真要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待到大雪纷飞啊?也该回程了吧!” “听说十八阿哥近来情况不大好。” “那又怎的,让他在这里养病,我们回去就是。”太子满不在乎道。 帐中有两三个东宫属臣,亦附和道:“论理,咱们太子爷又是嫡子又是兄长,没听过为小的避讳的理儿。眼看快要到年底了,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事呢,偏偏困在这。” “对,就是这个理。”太子道,“胤祥,你不是很会劝人吗?见着汗阿玛也劝劝他,在这里耗着算什么事啊。” 另一个领八旗兵的将官道:“主要是您跟万岁爷都不在京城,这就难办了,或者请旨让太子爷先回去料理朝政,跟从前万岁爷亲征时一样。” “这倒是不错的主意。” …… 这几个太子身边的心腹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个忌讳,还以为是从前一样形势。烛火映照着他们的身影模糊在一处,烛火虽亮,影子却是昏暗。 十三阿哥听了直皱眉。 他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二哥,我有些话想单独告您。” “哦?” 太子眯起眼睛,挥手让帐中闲杂人等全部退下,懒懒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羊羔酒,道:“行了,有事就说。” 十三阿哥咬了咬牙,忽然一掀袍子跪下:“请皇太子谨言慎行,汗阿玛……汗阿玛似乎有废立之心。”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说完,心里那块大石头稍稍往下落了些。 帐中一时寂静如死。 太子拿着酒杯的手都颤了颤,些许酒液随晃荡溢出,洒在衣袖上。 “你在乱说什么?” 十三阿哥伏地叩首:“臣弟不敢有半句虚言。” 他低声将这些天的见闻说出,包括汗阿玛是如何抱怨太子不仁不悌,这般年岁都难堪大任。直郡王又是如何见缝插针地在汗阿玛面前上眼药,以至于帝心动摇。 “就是这寒衣,二哥,四姐调来的那帮人可是个个弓马娴熟、还带着火枪。绝不仅仅只是运送寒衣牲畜。” 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可是心里却明白,汗阿玛同意四公主调人来护卫,分明是不信任随行之人,甚至担忧他有不臣之心。 十三阿哥瞧见他的脸色,劝道:“您还是谨小慎微,再熬些时日,等到了宫里再说。” 太子此时压根没心思想他的话,只是满脸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呢?不过是吵几句嘴而已,汗阿玛怎会轻信小人之言?直郡王、四公主……” 他咬牙切齿道:“真是孤的好兄弟啊,胤褆。可是为什么汗阿玛信他们不信我?” 说着,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疯狂。 “孤不信会有这样的事。” 太子腾一下站起来,迈步就要往外走:“汗阿玛在做什么?我去见他。” 十三阿哥忙起身拦住他:“二哥,现在汗阿玛还没说您可以随意走动了。要么我去禀告,得了圣意再……” “滚开——” 太子猛地将他推得一个踉跄 :“怎么,连你也要违逆我了?” “臣弟不敢!” 太子径直掀起毡帘,走向茫茫夜色。 今夜无星也无月,除了一点灯光,大部分都是黑暗。 借着夜色,太子向康熙皇帝的幕城靠近。 也不知道汗阿玛是不是在幕城的主帐之中,还是在十八阿哥那里? 总不会直郡王那斯正在汗阿玛面前进谗言吧? 他冷笑一声,越发想知道汗阿玛到底在干什么,十三阿哥追上来低声哀求道:“二哥,别这样。等下侍卫见了您,这话传到汗阿玛耳中,又不知道成什么样子。”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 太子不耐烦道,并不向有侍卫看守之地走去,径直踏步向最近的幕城。 这幕城都是拿帷幕连接起来的,只要掀开接缝处,就能瞧见里边主帐的动静。 他扒开帷幕连接处,往其中窥探。康熙皇帝的扎营方位规制他是很熟悉的,因此挑了离主帐近的这一侧,掀开帷幕,很轻易地就瞧见了主帐。 主帐周围人影憧憧,看来汗阿玛应当在主帐之中。 太子窥探四周,没瞧见帐门口有直郡王随从侍候,心里略放松了些,应该直郡王没在。 要不要直接过去向汗阿玛哭诉解释? 他心里盘算着,忽然远远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十八阿哥薨了!”接连着就是许多纷乱的报丧声。 太子愣在原地。小十八真的没了? 十三阿哥也愣了愣,不过当即回过神来,看见太子的手还拉扯着帷幕,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上前道:“二哥,我们赶紧回到帐中,不然……” 话音刚落,帷幕里侧嗖得亮出一把剑来:“什么贼人?竟然窥探幕城!” 里边的侍卫大喝一声,引得外围值守的侍卫也立刻赶过来,刀出鞘、齐刷刷响。 许多灯笼乱照,得看清了贼人面容,侍卫们惊得连手中刀都颤抖起来。 “太……太子殿下?” 这刀不知道是收还是不收。 几个八旗士兵出身的侍卫瞧见太子,下意识要收剑,从归化来的侍卫刀剑枪依旧准准对着太子,僵持着。 脚步声渐近,直郡王的声音响起:“二哥?你这个时候窥探帝帐是想做什么?” 刚刚赶到的暮雪瞧见太子这幅形容,也愣住了。 第159章 不是,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太子是疯了吗?窥探帝帐! 暮雪的目光在太子以及十三阿哥身上转了一圈,道:“太子是想求见汗阿玛吗?我去禀告。” “不用禀告。” 夜色里响起康熙皇帝的声音。 众人寻声望去,隔着帷幕,康熙皇帝已由护卫簇拥着立在那里。 他是听见十八阿哥的报丧声出来的,没想到竟然撞上了太子窥探帝帐。 康熙皇帝深深望着太子,表情从震惊转为愤怒,最后凝固成一种可怕的平静。 “朕命你在帐中思过,你在这做什么?太子。”康熙皇帝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太子跪下,以头触地:“儿臣……儿臣听闻十八弟病危,担忧汗阿玛……” “畜生!”康熙皇帝突然暴喝,声音如雷霆炸响,“你什么时候关心十八阿哥?你担忧朕?到了这个关头,拿了现行,你还拿话敷衍朕。” 他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很难过啊,怎么听见的报丧声是十八阿哥不是朕?那就遂你的心了。” “儿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还没死呢!你就敢违抗君命,窥探帝帐!明日是不是就要带兵逼宫了?” 康熙皇帝声音嘶哑道:“给朕拿下这个生而克母的孽障。” 听见“生而克母”四个字,太子猛地一抬头,哭喊道:“汗阿玛,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的生辰,也就是生母赫舍里皇后的忌日。这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太子眼睛红了,疯癫一般喊道:“汗阿玛就是想废了我,是不是!你是不是想立胤褆那个贱人为太子?哈哈哈,胤褆你别做梦了,汗阿玛也没有完全信你!不然他怎么会从归化调了人来。” “堵住他的嘴。” 康熙冷冷道,扭过头去,不看状若癫狂、拼命挣扎的太子。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十三阿哥身上。 能够给太子通风报信,甚至告诉他四公主那边调人来的,就只有十三阿哥了。 “胤祥,朕待你不薄啊。”康熙皇帝道。 十三阿哥扑通跪下,泪流满面:“汗阿玛,儿臣……儿臣……” “够了!朕不想听你这等伪善伪孝之人巧言令色。”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睁眼时,眼中已是决绝之意:“将太子和十三阿哥分别看押起来,严加看守,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放!” 第141章 废太子二 侍卫们齐齐围上前来,将太子…… 侍卫们齐齐围上前来, 将太子与十三阿哥架住带走。 康熙皇帝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可是肩膀似乎颤抖着。 暮雪望望被带走的太子与十三阿哥,又瞧瞧康熙皇帝, 在康熙皇帝如此盛怒这个节骨眼,说什么都是枉费。 大阿哥倒是低下头去, 将情绪藏起来,道:“唉, 不知道太子和十三阿哥为何会如此。” “你也给朕闭嘴。”康熙冷冷道。 大阿哥有些讪讪地答应了一声。 静了半晌,寒风将侍卫手中的火把吹得明灭。暮雪轻声道:“汗阿玛, 要去看看小十八吗?” 康熙回首,面容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当然, 走吧。” 他望前两步,忽然踉跄一下。暮雪连忙上前要搀 扶他, 大阿哥也同时伸出了手。然而康熙皇帝只是向暮雪所在的方向偏了偏。没有让大阿哥扶着。 暮雪搀扶住他的胳膊,稳稳当当的。少有的离得如此之近, 暮雪都能瞧清他鬓边的白发。康熙皇帝这时一定伤心狠了,不然不会步伐如此沉重。 十八阿哥的帐内,随行太医和宫人们跪了一地, 垂头啜泣。见着康熙皇帝来,哭声越发哀恸。 塌上,十八阿哥面容安详地卧着, 消瘦的小脸如同睡着了一般, 只是再也不会醒来。 康熙皇帝静默瞧了一会儿,许久,才问暮雪:“你这几天陪着胤祄多,他可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暮雪听他说起这个,神情有些恍惚:“十八弟担忧给您添麻烦了, 也请您回宫后替他好好安慰他的额娘。” 这些天她除了安顿归化来人之事,许多时候会去瞧瞧十八阿哥,也算是躲着大阿哥一党和太子一党的方式。虽然在此之前,暮雪并未与十八阿哥有过接触,她出嫁后四年这孩子才出生,可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病恹恹躺在那里,暮雪瞧着也很是心疼。 有回暮雪去看他,十八阿哥又是新一轮的发热,躺在塌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喊着要水喝。 暮雪径直端了杯温水,一只手温柔地将他扶起,把水送到他嘴边。 十八阿哥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碗,也许是烧糊涂了,抱住暮雪的手不放,直喊“额娘”。 旁边侍奉的嬷嬷有些尴尬,想要上前帮着将十八阿哥哄一哄,暮雪却制止了:“没事,就让他赖一会儿。” 她轻声说着,往塌边坐了,好让十八阿哥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他的体温高得吓人,火炉子一般。 十八阿哥小猫似得蹭了蹭她,含糊不清道:“额娘,对不起,胤祄好像回不去了。” “说什么呢,傻孩子。”暮雪将他搂得紧一些,“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十八阿哥还是走了。 康熙皇帝听完暮雪所言,叹息道:“这孩子……传朕旨意,晋升胤祄生母王氏为王嫔。” 将十八阿哥的后事匆匆交代后,康熙皇帝面无表情地走出十八阿哥的帐子,吩咐道:“即刻召集所有随行大臣、将领于御帐前觐见。” 很快,随行重臣聚集于御帐之前。方才闹得动静如此之大,不少人已然听说了十八阿哥病逝、太子与十三阿哥被囚之事。神色各不相同。 之前偏向于太子的大臣,面如草灰,神色惊慌。而偏向于大阿哥这一脉的大臣,则神色又有所不同。都知道皇帝现在心情很差,即使有许多心思,也不敢交头接耳。 康熙皇帝特意给暮雪赐了座,暮雪坐在椅上,目光不偏不倚,只是脸上带着点哀伤之色。 “启禀万岁爷,人都来齐了。”梁九功向端坐帝帐门前的康熙皇帝禀告。 康熙皇帝原本是闭目养神,此时缓缓睁开,如鹰隼一般扫视众人。 “诸位,朕有一要事要讲。” 众臣鸦雀无声。 康熙皇帝的声音带着点疲惫之意,却异常坚定:“太子胤礽无德,不孝不悌,骄纵妄为,更违抗君命,窥探帝帐,实乃放肆至极。朕不得不废黜其太子之位!” 虽然早有预感,但这废太子的话一出,众臣哗然。两三位老臣当场跪下,劝慰道: “万岁爷三思啊!” “国本动摇,恐非社稷之福!” …… 康熙皇帝冷笑一声:“三思?社稷之福?朕已经想了很久了,要是继续让此子坐在储君的位置上,才是社稷之灾!” “但凡有的选,朕绝对不会起这样的念头。保成……太子是朕亲自抚养长大的啊!可是不知怎么就长成了这幅混账样子!当初索额图谋乱,就是想要挟太子上位,朕不得不杀之。结果太子竟然因此与朕越发有嫌隙,犯上作乱,毫无忌讳。” 他猛地拍扶手:“这次十八阿哥患病,伊毫无孝悌之心,全然不当一回事。从前就如此骄奢淫逸,无心无德!虽然殴打王公大臣,甚至还推四阿哥落阶。这么一个人,如何能托付江山社稷?” “朕明明在他身上耗费了这么多心血,怎么就养出个这样的东西来?”康熙皇帝越说越悲愤,突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是朕的错!是朕教子无方!”接着又是一耳光,“朕早该看出他的卑劣品性!” 众臣惊得目瞪口呆。 暮雪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台抓住康熙皇帝的手:“汗阿玛!这不是您的错,您不要这样!” 大阿哥也赶来上劝:“这是胤礽的错,汗阿玛千万保重要龙体啊。为了废太子这样不值当。如此卑劣之人,着实可杀。” 康熙皇帝瞥了他一眼,渐渐平息下来,整个人往椅子里一靠,很疲倦一般。 “废太子之事已定,不过——”他对着众臣说,“诸位听好了,朕废太子,并非为立直郡王为太子之意。” 大阿哥蓦然瞪大了眼睛。 汗阿玛在这样众臣皆在的场合,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刻意要断了他的念想? 此话一出,九阿哥连同着几位支持大阿哥的大臣脸色也为之一变。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话,康熙皇帝起身:“行了,废太子之事,朕意已决。其余事,之后再议。四公主——” 第160章 暮雪听见叫她,立刻答应:“儿臣在。” “你和直郡王一起,好生看管着废太子以及十三阿哥。胤褆,你对朕忠心耿耿,朕相信你能做好。” 大阿哥有一种身在梦中的飘忽,喃喃道:“儿臣明白。” 康熙皇帝看了看黑压压的夜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朕累了,先这样吧。” 随后迈着疲惫的步伐走进帝帐。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也不敢多言,纷纷退下。 暮雪回身瞧了瞧一脸茫然的大阿哥,九阿哥已经过来扶住他。 瞧他这模样,应该还在刚才康熙皇帝当面宣布他无让直郡王为太子之心的震惊之中。 暮雪于是说:“废太子的旨意,我去传达太子……” 这个称呼也有点犯难,当面叫废太子有点怪,按历史,这位太子爷可是二立二废。虽然不知具体后续走向,但到底在康熙皇帝心目中是有些分量的。叫二阿哥也怪。想了想,暮雪直接以胤礽称呼。 “我等会儿将这个消息讲给胤礽和十三阿哥听。” 大阿哥茫然点点头。九阿哥皱眉道:“那就有劳四姐了,我们先回去休息。” 原本他们支持大阿哥的这一派都觉得,太子既废,那么自然是大阿哥上位。可是偏偏万岁爷却这样明确的说了。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九阿哥搀扶着大阿哥回到帐内。 大阿哥一句话也不想说,靴子都未脱,就径直倒在塌上,背着他。 九阿哥咬牙道:“大哥何必作此态?好歹废太子之事已定。” “你没听汗阿玛说?他不会立我。” “凡事无那般绝对,何况之前您与废太子不睦,不是担心废太子有朝一日登基,没好果子吃。”九阿哥眼睛溜溜转,“就算不是大哥当这个太子,只要是个听您话的人在这个位置上,那也不错。” 大阿哥爬起来看他:“你是说八阿哥?” 第142章 揣测上意 八阿哥胤禩,其母卫氏出生寒…… 八阿哥胤禩, 其母卫氏出生寒微,早年交由大阿哥母妃惠妃抚养,因此大阿哥对于他也算熟悉。八阿哥性情好, 与谁都能交好,甚少见着他同谁闹矛盾。 这些年大阿哥跟太子明里暗里针锋相对, 八阿哥默默支持他,要他做什么绝不有二话。 因此这时候九阿哥一提起寻个听话的自己人推出来, 大阿哥立刻想起了八阿哥。 九阿哥道:“八哥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您说什么样好, 他定然不会反驳。” 道理倒是这个道理,但是大阿哥心里仍有些不舒坦, 只说:“我想想吧。”然后把这话题含糊过去。 另一边,暮雪 领了传旨太监, 去瞧太子与十三阿哥。 废太子的旨意,几乎是将康熙皇帝所训斥之词摹写下来, 语气严厉。太监念着旨意,暮雪打量着胤礽。 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许多,应该是彻夜未眠, 眼底挂着硕大的黑眼圈,只是下颌依然微微扬起,仍旧的傲气。 不发一言地听完, 胤礽抬起头, 道:“汗阿玛说我别的样样不好,我都认。但有一样……” 他盯着暮雪,一字一顿道:“告诉汗阿玛,我从来未曾有谋逆之心。” 什么“不孝不悌”“骄奢淫逸”或许是吧,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未曾想过弑君谋逆。 “我知道了, ”暮雪道,“我会挑合适的时候讲给汗阿玛听。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胤礽望着虚空发了一会儿呆,或许是废太子的旨意终于如悬在山上的巨石一般滚落,竟然奇异的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他眼神里那些狂躁不安淡却了许多,更多的是茫然。 暮雪静候了片刻,见他始终不说话,便打算离去。转身的时候,听见胤礽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成了这样。” 暮雪回头看向胤礽。他扯了扯嘴角,嘲讽似的笑笑:“殴打王公大臣算是个什么罪名,怎么就恣意妄行了?我是主子,他们是奴才,我打他们是抬举。我开蒙读书的时候,侍讲大臣是说错了句什么话吧,汗阿玛很生气,命令庭杖试讲大臣。冬天,积雪很厚,棍子打破皮肉,血流出来,泅过官服,掉在雪地上。打完了,那侍讲大臣跪在地上谢恩。这不是应当的吗?” 胤礽停顿了一下,道:“算了,没什么好说的。反正都这样了,你走吧。” 暮雪皱着眉头望他,道:“请二哥保重身体,莫要伤心过度。” 胤礽“嗯”了一声,背过身去。 暮雪微微偏头。 还真是纠结的父子关系啊。 不过,和她实际上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有点唏嘘,但那是汗阿玛对于他最疼爱的儿子又爱又恨,她这个偶尔得些关怀的女儿实在无法太过于感同身受 暮雪稍稍将情绪抽离,开始考虑,一废太子这事,如何能转化为自己的好处。 之后康熙皇帝又再度立太子、废太子,如此反复折腾,有一点极为明确,他是真的对于胤礽感情很深。那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亲手废了自己宠爱儿子的太子之位,康熙皇帝大约处在痛心、烦恼、敏感的阶段,多半还会有一点点内疚。 既然如此……她垂下眼帘,抬眸间已经拿定主意,与左右人说:“太子之位虽废,二哥仍旧是阿哥,若无新旨意,该有的衣食住行待遇绝不能克扣。即日将要返程京城,该预备的东西绝不可少。听清楚了吗?” 左右随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答道:“听清楚了。” “最好是听清楚了。二哥,若是底下人有克扣,你只管告诉我。我让他们好看。”暮雪道。 胤礽招招手:“随意吧,不过……多谢。” 传旨十三阿哥之后,天色已晚。 因明日就要启程返京,外围的一些帐篷已经在收拾。正是用晚膳的时候,营地间飘荡着食物的香气。 御帐外头,几位御膳房的太监抬着膳桌,脸色难看。 暮雪走近,瞧见他们的神色,了然道:“汗阿玛不想吃?” 为首的太监魏珠低低道:“是,万岁爷之前说心情不好,不想吃,可是……唉,这么晚了,该进些水米才好,不然明天启程骑马也要气力。” 他们想去问问,请万岁爷用膳,但又怕犯了忌讳。不久前康熙皇帝命人捉了许多太子身边的侍奉随从,打了许多板子,还要他们这些太监去观礼。他们直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哪里触了霉头,又挨打。 暮雪扫了一眼御膳房太监们捧着的膳桌,知道他们堵在这儿是有点害怕,拿不准该不该去烦康熙皇帝请他进膳。 “有清淡些的没?” “有,有!”太监魏珠连忙指着一个金碗罩说,“这是羊肉粥,很清淡,好克化。” 暮雪点头:“我进去请安,跟在我身后进帐吧。” 通传之后,暮雪进帐,帐内已经上了灯,橙黄的灯光照着康熙皇帝的身影。他坐在海龙皮褥子上,单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 暮雪行了礼:“儿臣听闻汗阿玛尚未进膳,瞧见有一品羊肉粥,滋味不错,请汗阿玛略用些,好保重身体。” 康熙皇帝并不睁眼瞧她,只说:“端上来。” 暮雪答应一声,亲自去端,用双手恭恭敬敬捧着,打算放在康熙皇帝面前的案桌上。还未放稳,忽然听见康熙皇帝道:“你方才见了太子,如何?” 暮雪将羊肉粥轻轻搁在案桌上,道:“儿臣领了传旨太监,宣布废太子诏书。二哥说,他确实有千不好万不好,但是从未有过谋逆之心。” “你觉得是真话,是假话?” 这个问题有点危险。暮雪感到掌心有些出汗,只道:“儿臣希望是真的。这样,汗阿玛能好受些。” “呵。”康熙皇帝闭着眼,继续问,“还有呢?” “儿臣吩咐随从以皇子该有的待遇对待废太子,不可克扣物资。” “好大的胆子。”康熙皇帝睁开双眼,盯着她,“朕向你说过吗?” 帐内一片死寂。 暮雪心跳都骤停了半拍,还是咬牙俯身磕头:“汗阿玛有旨,废除胤礽太子之位,却不曾说将其废为庶人。因此,胤礽虽有大过,却仍为汗阿玛之子,儿臣的兄长。” 她的额头磕在毡毯上,仍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半响,才又听见康熙皇帝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所以,你觉得该如何?” 暮雪维持着匍匐的姿势,缓缓道:“儿臣愚见,胤礽之用度,当仍按阿哥例。一则显皇上宽仁,二则……使胤礽知道父恩,静心思过。” 第161章 许久许久,康熙皇帝轻声叹息:“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直臣。起来吧。” 暮雪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纵使下了废太子诏书,康熙皇帝对于胤礽还是处在一个纠结的态度。自己刚才那一番话正中他下怀。 “请汗阿玛用些粥吧。” “嗯。” 暮雪见他点头,揭开盖子,小心将碗匙摆放妥当。 羊肉粥的稠度刚刚好,不至于太浓也不至于太清,羊肉切得极细,热气氤氲间飘着淡淡的胡椒香。 康熙皇帝吃了半碗羊肉粥,放下了。 “明日你伴驾一道回京。” “儿臣遵旨。” “扶朕出去走走。” 暮雪扶着康熙皇帝出了御帐,在幕城之间的空地上缓缓散步,太监们提着羊角灯照亮着路。 草地已经完全失去了绿意,枯黄一片。 康熙皇帝难得的与暮雪絮叨起了一些往事:“胤礽一点点大的时候,朕就带他骑马射箭,这孩子很有力气,搭弓搭得很好。就是骑马不慎滚了下来也不怕。” “他的脸型其实挺像仁孝皇后的。性子呢,小时候跟皇后所生长子承祜一样聪慧,他四岁那一年,朕提心吊胆,因为承祜 cr 就是四岁去的,幸好他顺利长大了。” “赫舍里……朕都不知道百年之后如何跟她交代,她临终前拉着朕的手,只说了一句话,‘求万岁爷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朕应该有好好做好吧?保成是唯一一个朕亲手带大的,可是为何成了如今这样。” 暮雪偶尔附和两声,更多时候是听他倾诉。康熙皇帝显然也不需要她来安慰,他多大、她多大?绝对不需要暮雪来教教他如何放宽心,只是想找一个安全的方式倾泻情绪。因此暮雪因很好地扮演了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她很好地捧了场,觉得此刻絮絮叨叨的康熙皇帝,倒很像一个被儿子伤透了心的老父亲。 说了一大串话,康熙皇帝驻足,感叹道:“难怪民间说女儿贴心呢,和你说说话,朕心里舒服多了。” “那女儿可就太高兴了。”暮雪道,“您不知道,我心里怕着呢,生怕您太伤心了。汗阿玛于我而言是山,是太阳,不能有一点闪失的。” 康熙皇帝哑然失笑:“你啊,在草原上久了,是受敦多布多尔济影响么,说话也是这个腔调。” “儿臣还会其他的腔调呢,学给您听。” “哦,什么腔调。”康熙皇帝饶有兴趣地问。 暮雪笑道:“归化城偶尔会有回部的商人来,有一次两个回部的商人吵架,甚至动手打起来了,掐住喉咙。” 她学着商人的样子掐住喉咙,绘声绘色学道:“哎,朋友,打架归打架,空气给一下嘛。” “噗——”康熙听着她的怪模怪样腔调,笑出了声:“只怕又是你这丫头杜撰来哄朕。” “能哄得汗阿玛有一点笑颜,女儿甘愿认罚。” “行了,谁要罚你。”康熙皇帝笑着摇摇头。 第143章 韬光养晦 多事之秋,各种烦心事全涌上…… 多事之秋, 各种烦心事全涌上来,康熙皇帝这阵子总是烦闷。 四公主陪着说说话,倒让他难得轻松了须臾。 这孩子也是有孝心的, 很懂事,也没让他操过什么心。 康熙皇帝看向暮雪, 道:“这些天也难为你跑前跑后跟着,运来那么多牲畜、冬衣, 又调配人手来,纵使在这荒郊野外, 一切供应皆如常。” “这是女儿该做的,”暮雪道, “我只怕做的不够好,使汗阿玛过得不舒坦。” “开销不小吧?” “这有什么, 不过花些钱而已。托汗阿玛的福,如今我经济上还算宽裕。” 康熙皇帝道:“你于商贾之道有些天分, 不过我看你平常吃穿用度并不奢侈,这很好,听说你乐善好捐, 还给乡间和草原捐学堂。” “行善积德,也是向您学的。况且女儿也有私心,既然生活在此地, 使民安居乐业、得到教化, 那么我长久住着也安心。当时战乱后,您不还免了山西的赋税吗?”暮雪笑吟吟道。 康熙皇帝微微颔首:“你倒比有些人还要明白与民生息的道理,日后也当如此。” 他沉吟了一下,觉着四公主值得一个嘉赏,以示他这个君父有过必罚、有功必赏, 便道:“你尽心侍奉朕,朕这个做阿玛的也不会让你吃亏。据闻蒙地有湖盐,从前都是草原上自己制盐自己销售,不许进长城内。这样,朕给你开一个口子,可从杀虎口贩蒙盐至山西境,年输以一万石为限。” 这可就是真金白银的送钱了。 暮雪一喜,推辞道:“汗阿玛体贴,可女儿也不过是尽些为人子的本分,哪里就值得这样的赏呢?这情谊女儿领了,可是却不敢受。” “君父所赐,你自当受。”康熙皇帝道,“朕相信你有分寸。” 他既然如此说,暮雪只好谢恩领赏。 父女两个其乐融融,忽然听见通传,说直郡王求见。康熙皇帝此刻心情不错,便直接宣召。“让他进来。” 大阿哥大踏步走过来,行礼问安。暮雪也向他行了个福礼。 瞧见暮雪在,大阿哥直接向康熙皇帝道:“儿臣有话想单独和汗阿玛讲,四妹在这里怕是不方便。” 康熙皇帝批评大阿哥鲁直倒一点不假,暮雪腹诽道,换作别人都会隐晦地提要单独汇报,偏偏他直接大咧咧讲自己碍眼。 她直看向康熙皇帝,倘若康熙皇帝点头示意,她立刻就走。 但是显然,康熙皇帝脸上的神色也有点无语,道:“你四妹又不是什么外人,有事就说,吞吞吐吐地做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是,就不用讲了,听了心烦。” 大阿哥上前一步:“儿臣没那个意思。儿臣就是想说,之前儿臣说胤礽不好,绝不仅仅是觊觎东宫之位,他就是许多地方不好,惹汗阿玛生气!” “所以呢?”康熙皇帝的语气略有不耐烦。“你想说什么。” “儿臣对汗阿玛忠心耿耿,就算您当众说儿臣当不了太子,那儿臣也是一样的忠心。”大阿哥朗声道,“只要不是胤礽,储君的位置给别人坐都行。譬如胤禩那样的,汗阿玛你要是选了他当太子,我绝无二话。” 暮雪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了,这到底从哪里又冒出来八阿哥胤禩的事?他人甚至都在京城,竟然贤名就可以传到这里了。那看来八阿哥如今很得人心啊。 她掀起眼皮飞快瞧了眼康熙皇帝的脸色。唔……老爷子的脸色立刻转阴了。 “胤禩?呵,他人都不在这里,难为你能想起啊。”康熙皇帝阴沉着一张脸道,“朕往日倒小瞧了八阿哥。” 这话语间颇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大阿哥微微觉出了点,解释道:“儿臣只是举个例子,胤禩是个好人。” “行了。”康熙皇帝很不耐烦地抬手晃了一下,“你们都下去歇着罢。” 沉默着走出幕城,不远处就是大阿哥的营帐。九阿哥正站在营前的高灯旁,就着银壶酒撕五香牛肉干吃。瞧见暮雪,打了个招呼:“四姐好啊,要不要吃点?这牛肉干挺香的。” “谢谢不用,是归化城运来的吧?我吃了许多。”暮雪道,“天色晚了,我回去了。” “四姐等等,我也回去,可以一同走一段路。” 九阿哥同大阿哥打了声招呼,追上暮雪的步伐。 天色已晚,草原黑漆漆的一片,只在灯盏亮出有些光影。 暮雪闷头走着,并不说话。 九阿哥体胖,因为追随着她的步伐,走得急,微微喘气:“在归化呆了些天,我见着四姐名目下的各项生意,如大盛魁,是真的做得好。” “嗯。” “四姐既然精通商道,当听过奇货可居的典故。” 说得是吕不韦这个商人投资尚未质子的秦王典故。 暮雪轻轻一哂:“我没见识,没听过。” “四姐说笑了,额娘常提起说你爱看书呢。出嫁旁的胭脂水粉没怎么带,倒是带了两车书做嫁妆出宫。” “哦。” 九阿哥把身子一横,挡住她的路。 “四姐,你我都是精于商道的,我想咱们应该有话可聊。” 暮雪抬眼看他,温和笑了笑,这笑意却并未进眼底:“我想我们的道,大概不太相同。但有 春鈤 一点我想提醒你。” “愿闻其详。” “对兄弟讲义气是好事,但是无论如何行事之前,得念着宜额娘。”暮雪道,“须记着她一直记挂着你。” 暮雪把话撂下,将方向偏了偏,避开九阿哥继续往前走。 第162章 要不是看在宜妃的面上,她都不会多这句话。 清晨,御驾启程。 回程的速度很快,沿途官员请安康熙皇帝只是略见一见,并不闲话,迫切想要返回紫禁城。如此行进,很快就抵达京城地界。 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几位年长阿哥得了消息,大清早就等候在京城外相迎。 见了龙旗,立刻赶过来请安。 康熙皇帝说了两句场面话,吩咐众人继续往前回紫禁城。 人马旗滚滚向前,四阿哥骑在马上,有些心不在焉。 他悄悄放慢了马儿的速度,恰好与暮雪的轿子平齐。 暮雪掀开轿帘瞧见他,心下一转,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这时候的四阿哥,有点隐形太子党的意味,于是道:“途中一切都还好。” 无论是二阿哥还是十三阿哥,都被严密看管着。但是途中的衣食住行她是看住的,并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 四阿哥会意,微微颔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没有追问。 等到回到紫禁城,康熙皇帝当即召集众臣,再一次宣布了废太子的诏令,当着大臣们的面,说到痛楚,落了泪:“……朕不得不废其太子之位。”并且再次重申了他很信任直郡王,但是直郡王鲁莽直率,自己未有立其为储之意。 虽然已经通过急传圣旨提前听说了废太子之事,但亲耳听见皇帝的这一番话,还是很震撼的。众人心中跌宕起伏,各自怀着自己的算盘。 与之相比,暮雪算是比较闲适的一位。 京中四公主提前收拾过,用了香薰,闻着就心安。她匆匆洗漱后,卧在软绣锦被中沉沉睡了一整日,终于把精神养回来。 出了太阳,侍女们将途中的衣裳和储在京城府中许久不穿的冬衣拿出来晒,公主府后院的亭子里用竹竿架晒着各色衣裳、月白湛蓝浅紫,锦绣上耀着日光,看着倒也舒坦。 京城中的产业管事早早地就预备好了,翠娘捧了一大盒新做的点心来,请暮雪慢慢享用,顺便禀告公主京城中产业的情景。 “……当铺已经开到第四间,收成很不错,账册在此,请公主过目。” 暮雪拿着一块栗子糕,咬了一半儿,另一只手翻动账本。数目稳定增长着,很不错。 “你们用心了,年底结算时该有的奖赏我单独再给你出一份。” 说着话,荣儿进来请安:“禀告主子,四贝勒来访。” “知道了,领他到暖阁吧,备些果子饽饽。” 暮雪交代了翠姑几句,起身前去敷衍四阿哥。 有些话能说的她会说,不能透露的她一个字都不会讲,即使是四阿哥。 然而四阿哥也识趣,一见她,先说好听的话:“听闻路上四妹对于二哥和十三弟多有关照,就是我在,也不会做的更好了。” 暮雪道:“我也不懂什么其他的,左右都是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能够关照就关照些。” 四阿哥看着她:“四妹比从前越发沉稳了。” 哪里看得出当时送嫁时哭泣不已的样子。 “四哥也是一样。”暮雪抿了抿嘴。 这些年四阿哥修身养性的功夫越发好了,废太子如此大事,也很沉稳。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看破不说破,闲话了几句家常,问问福晋、额驸、孩子们好不好。 “你四嫂还是老样子,只是我们没了弘晖后,她有些郁郁寡欢。”四阿哥淡淡道,“我在京城外畅春园边置办了庄子,预备闲时带着福晋他们去庄子耕织,或许能散心。” “听起来很好呢,若有机会,我也想去瞧瞧。”暮雪道。 说了些话,四阿哥起身告辞,暮雪客气地要留他吃饭,四阿哥只说有事,下次请暮雪到府上玩。 待四阿哥走了,荣儿看着小丫头们收拾茶具完毕,低声与暮雪道:“这四贝勒爷来去匆匆的,好像也没什么要紧话。” 暮雪只是淡淡一笑。 该试探的,该说的,她跟四阿哥都心照不宣。 看来四阿哥已经选定了一条韬光养晦的路,倒是与她不谋而合。 第144章 京城人事 雪落紫禁城,红墙覆雪,满目…… 雪落紫禁城, 红墙覆雪,满目萧瑟。 十八阿哥的灵柩草草安葬,未成年夭折的皇子, 是没有正经的葬礼的,用棺椁装了, 运到陵寝外围下葬。 暮雪去送行。 送葬队伍不长,身为生母的王嫔自然不能出宫相送, 她的另外两个儿子,也就是十八阿哥一母同胞的兄长, 十五阿哥、十六阿哥跟在后边,神色哀悼。 送到景陵琉璃门内, 暮雪在灵前上了一炷香。 十五阿哥在身后道:“多谢四姐,听说在塞外时您很照顾小十八。我们额娘知道了, 也很感激。” “只可惜终究没能……唉。”暮雪叹了口气。 目前医药的手段仍是没将十八阿哥救过来。她已经私底下同秋华交代,特意从蒙盐所收入津贴抽出一部分, 专门用于医药研究,同时趁着在京城的机会,多与传教士交流西洋医学的部分, 最好拐一个带回去归化。争取在现有条件下,尽可能提升医学技术。不过这些都需要时间,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十五阿哥扭头回望一眼幼弟的灵位, 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命吧, 世事难预料。” 额娘叮嘱小十八头次跟万岁爷出门,一定要听话乖巧时,也不曾想过这个孩子这次出远门再也不会回来了。京城中的众人也不曾预料到,出行前还是储君的太子,会在一夕之间变成废太子。 “是命吗?”暮雪淡淡复述了一遍, 不置可否。 她望向飘荡在空中,随风斜落的雪花,风往哪儿吹,雪花就往哪儿飘,纵使中间回旋,最终还是坠在大地上,消散了。 太子还是按照历史原定的脉络一般,被废了。之后也许还要被废第二次。思及此,心情难免有些低落。有一种无力感。 暮雪低垂着眼眸,踩入雪中,薄薄的积雪为宫鞋所踏,轻微细碎的响。 许久不曾回京,她又是独一份的因为有功由和硕公主晋升为固伦公主,陪同护送着万岁爷进京,且在废太子这么个糟心环境下,康熙皇帝还能对于她另有赏赐。京城里的聪明人纷纷递帖子到京城四公主府,想请安的,想拉关系,想叙旧的……林林总总,弄得人应接不暇。 但是统统不理会,也是不行的。京城中关系错综复杂,彼此联络有亲,处理得不好不知道会得罪什么样的人。纵使不怕他,但小鬼暗中使绊子也烦心。尤其是暮雪在京城中仍有产业的情况下。 在归化时还能借着路远的借口,在逢年过节时送上礼单之类的作为联系。可是这一下子到了京城,就成了跑不了的和尚,只能敷衍着,陪着坐,说些废话。 这些人来,总是弯弯绕绕说上一大通话,例如“废太子奶公被废了内务府总管之位,公主陪伴万岁爷时可有听过提起此事”“十三福晋娘家的老人近来身子骨不舒坦,唉,真是欷歔之类的”。 每个人立场不同,所说之话所指不相同,暮雪从早到晚下来,脑袋都是晕的。 进宫请安,又是另一道例行事。使府上随从向宫里递牌子,得了回复,大清早起来准备穿吉服,冬日的吉服花样都要按规定行事。辗转过几道关,她才能到紫禁城内,给宜妃请安。 宜妃圣宠依旧,见了她也很高兴,嘘寒问暖。 “可惜没见着你的小格格。” “当时说十八阿哥病了,我也不敢带她去添麻烦,就让额驸好好照顾,自己领着人马去了。”暮雪道,“后来,又是废太子这许多事,我也不好与归化那边说,只是传了信回去,护送汗阿玛回京。” 宜妃捧着暖手炉点头:“那种情况确实不适合带着孩子去。下次有机会,你带着她来京城请安,我好见见。” “是,之后定然单独寻个机会,和额驸、小格格一起到宫里请安。” 闲话一会儿家常,宜妃话锋一转:“废太子之事突然,但是听了万岁爷诏令,倒也情有可原。只是不知,怎么连着十三阿哥也被禁足不许出门呢?” 暮雪愣了愣。好端端的,宜妃如何会问起十三阿哥?她想了想,想到了如今养在宜妃宫中的八公主。是了,八公主与十三阿哥乃是一母同胞。这话是代替八公主问的。 她缓缓道:“十三弟素来是二哥的左膀右臂,这事上受牵连,也是难免的。至于具体缘由,似乎汗阿玛也没有下旨意。我么,也不太清楚。” “唉,这也是难免的事。”宜妃道。“我问这个,是因为八公主。她因为十三阿哥的事,病了,这几天正养病了。我就不叫她过来见你,免得过了病气那倒是罪 第163章 椿日 过了。” “哦,八妹病了?要不要紧。” “还是心病,这孩子素来心重,身体又柔弱。有点像你年幼时的样子。”宜妃道,“不过如今吃了几方药,渐渐好转了,不必担忧。” 暮雪颔首:“十三弟这事,不好此时提起,或许等待汗阿玛的气渐渐消了,有转机也说不定。” “确实是这个道理。” 正说着话,太监进来通传,说是王嫔娘娘过来请安。 宜妃奇怪道:“她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请进罢。” 暮雪倒有些明白,应该是为了十八阿哥的事。 王嫔其人,乃是苏州人士,据说是康熙皇帝南巡时当地人精心挑选的美人。确实生得美,走动如弱柳扶风,接连生下三位阿哥。不过纵使如此,因为她的出身,并没有捞到一个明确位份,宫人们只是“娘娘”“娘娘”的混叫,实际上连贵人的名号也无。直到十八阿哥病逝,万岁爷才给提了个嫔。 王嫔进来,一张温婉美人面,带着些许忧愁,先向宜妃请安,而后望向暮雪:“嫔妾听说四公主来了,想感激您在路上对十八阿哥的照顾,您还去送了他。真是多谢您。” 说着,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紫檀雕花提篮食盒:“这是我亲手所作的一些糕团点心,请四公主留着吃罢。” 暮雪推脱一番,只得接了,向王嫔道谢,同时道:“请王嫔娘娘节哀,定要保重身体。” 王嫔笑了笑,带着点无可奈何的麻木:“嫔妾会的,毕竟,日子还要过。” 虽然因为十八阿哥的气,她痛心到极点,但是还有两个孩子要照拂。她只能让这悲伤度过去。 暮雪道:“这样十八阿哥也可心安,他临去前,说很对不起您。” 王嫔听了,眼中盈泪:“这孩子,这孩子……什么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他。” 倘若自己的身份更高一些,这孩子也许得到的照顾更多,也许身体也好些。可是她偏偏生来就是一个汉女,出身低贱,家世更是一塌糊涂。连累这孩子也没享福。 “母子一场,都是缘分,哪有什么对不起的。好了,平静些。你虽年纪小,也是长辈,当着公主的面这样像什么样子。”宜妃见王嫔这模样,提醒道。 王嫔拿着帕子抹了抹泪,忍住了,欠身告退。 见她走了,宜妃欷歔道:“也是不容易,这个出身熬到这份上才有个嫔位。” 后宫里非汉军旗出身的汉妃,处境大抵都是艰难的。 暮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抿了抿嘴:“嗯。天色不早了,我该出宫去了。” “嗯,天冷路上怕结冰,路上小心着些。”宜妃叮嘱一番,使身边的嬷嬷送暮雪出宫去。 等到暮雪出了翊坤宫,宜妃往暖塌上一歪,道:“把八公主叫过来。” 八公主很快过来,向她请安。 “不知道四姐姐说了什么没有?” 宜妃道:“也没说什么有用的,总归是让先等等,等万岁爷气消了再说。” 她说这话时,心里也有些难言情绪。暮雪回答是滴水不漏,但是也有点生分,就如她对待九阿哥那样。到底是长大了,有自己的考虑。宜妃转念又想,她这样能牢牢守住口风,难怪能得万岁爷看重。这样又是好事。罢了罢了,不要多想。 八公主听罢,绞着手帕:“我是担心,他被禁足想不开……唉,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宜妃思虑片刻,道:“其实,你年岁与六公主相近。也该考虑婚姻大事。要是你出嫁,十三阿哥总归要吃杯喜酒的。” 八公主听了,俯首要跪:“请宜母妃为我提一提此事。” “不过,这一出嫁,多半又是抚蒙。” “抚蒙也没关系。”八公主扬起小脸道,“反正是逃不过去的,能有个契机,解了哥哥的禁足,说不定他就能跟从前一样出入了呢。” “行,我知道了。” 宜妃想了许久,挑了个时机向康熙皇帝提起八公主的婚事。 “八公主也有二十岁了。” 康熙皇帝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索性将六公主、八公主一起打发了出宫,也好转移一下太后的视线,免得她也为废太子伤心。于是在年节时,颁布了旨意,封八公主为和硕公主,指婚蒙古翁牛特部杜棱郡王。 第145章 结党营私 两位公主大婚的消息,随同新…… 两位公主大婚的消息, 随同新年的喜气一起,中和了京城里自废太子以来的诡异氛围。 新上任的内务府总管八阿哥胤禩负责操办婚事,他原本就是个细心人, 此次处掌大事,更是十分小心, 将方方面面料理清楚。因着暮雪已经经历过几次公主大婚,于是八阿哥携八福晋还专程到四公主府坐了坐。 八阿哥温文尔雅, 八福晋爽朗利落,这对夫妇瞧着都是极好说话的模样。 “这是给小格格备下的一套骑装, 用的是江宁那边来的料子。”八福晋笑道,“我一瞧这料子的颜色就喜欢, 底下人说叫什么海天霞,夕照时候海上晚霞一般的色彩。这样的颜色, 在草原上骑马一定出挑。可惜我没个女儿,留着也是白费, 可巧九阿哥上次来府上吃茶,说起四姐的小格格,聪明伶俐, 可爱极了。我便让人特意做了这一套骑装,拿给小格格穿,这料子才不算辱没了。” 暮雪看了一眼那套骑装, 颜色果真漂亮, 微笑着点头:“我家小格格应该喜欢的,那么我代替她谢谢二位。” 八阿哥道:“哪里用得着言谢,都是一家人。这次蒙汗阿玛看重,委我处理两位公主的婚事,唯恐哪里做得不周到, 因此来求四姐指点。” “我能有什么指点,往日的成例在,依着来总不会错的。” 暮雪想了想:“不过六公主额驸策棱在牧地没有房屋,想来就是要建公主府也要些时日。” 前几天收到归化来的信,说已经将喀尔喀内策棱部落原先所在牧场清理出来。虽然难免有些麻烦,但好在漠北地广人稀,有了万岁爷的旨意去协调倒也办成了。 八阿哥道:“这个无妨,已经在京城里备下了屋舍,估摸着也要等来年开春,两位公主方才随额驸去领地。” 交谈甚欢,八阿哥时不时还会隐晦夸一夸暮雪这些年在漠北的功绩。一场谈话下来,暮雪不由得有些佩服八阿哥的情商,难怪人人都说他“贤”,这下倒有些明白。 八阿哥跟太子、大阿哥那种骄贵性格全然不同,身段放得下来,有意见也细心听。倘若暮雪是在京城为官,一定也跟喜欢这样的主子上位。这些大臣喜欢他,是有道理的。 送走了八阿哥夫妇,接下来就是过年。在京城里过年,跟过“劫”一般,穿戴好大礼服各种祭祀、各种进宫领宴,繁文缛节多到没完。 暮雪许久不曾在京城过年,有些礼都忘了,还是常年在京中负责指引蒙古王公台吉值年的太监帮着梳理,方才没有哪里做得不妥当。 礼仪好说,一些细节还是要切身体会方才想起。譬如进宫领宴、半夜出宫饿得肚子咕咕叫,于是第二天进宫就用小绢袋提前带了些糖、饽饽。 这个年,宫廷里最显著的差别就是少了太子的身影。他仍处于被禁足的状态中,不许走动。 十三阿哥倒是托八公主的福,许他外出院落走动,瞧一瞧要抚蒙的同胞妹妹。 禁足的时日,时辰总觉着走得慢些。 重新踏在通往乾清宫的甬道上,十三阿哥胤祥只觉得日光耀眼,伸手遮挡了些。这些天的禁足生活过于幽闭,乍然间站在天光下,还不大习惯。 胤祥眯着眼慢慢走着,远处有几个太监匆匆走过,见了他,远远地行礼,又匆匆离去,似乎很忙碌的样子。 临近乾清宫,瞧见几位大臣的身影,其中有一位高个儿大臣是从前与胤祥关系很不错的。 胤祥下意识地往高个儿大臣那边走。 那人原先没瞧清面容只瞧见皇子的礼服,脸上带着笑,预备 cr 打千。可当胤祥走近了,他能瞧见是谁的时候,这高个儿大臣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眼神飘忽,连笑容都浅了许多。例行公事一般给他请安。 “十三爷吉祥。” 然后就弓着腰退到一边去,似乎是为他让路,样子倒是恭恭敬敬,但……也可以说是不想与十三阿哥多聊一句。 胤祥的心为着这动作沉下去。 他于是状若无事地点一点头,从旁边走过去,绕到红墙另一侧,兀自站了一会儿,等待那些大臣先从另一侧过去。 也是,他心里嘲笑自己,废太子之后,谁想与一个失势的阿哥扯上关系?摆明了自己是没有前程了,何苦多聊两句给自己沾上废太子党的腥味。 第164章 至于自己……自己被汗阿玛下了奸诈伪善的批语,日后大约也就这样浑浑噩噩度日了。什么辅佐能臣全成了泡影。 胤祥呆呆在原地站了许久,旁边跟随的太监都有些担心。正在这时听见后边有人说:“这里有什么特别好看的景致吗?” 胤祥转过身,竟然是四公主,苦笑道:“这等偏远狭小之地,能有什么好景致。” “那也未必,‘世之奇伟瑰丽常在于险远’,”暮雪走至他身侧,转身看了看,“我看这红墙夹道,看着也很别致呢。” 她把手指比了个相框,示意十三阿哥瞧。胤祥顺势望去:“的确,这样框景很美。” “常闻十三弟文功武治双修,我就厚脸皮向你讨要这幅景致画,如何?”暮雪道,“到时候我带回去给诺敏瞧,上回你带他骑马,这丫头就崇拜你得很,再看了这画,定然更佩服你了。我也趁机鼓励她多学学,树个榜样。” “我也不是好榜样。” “啧,别说这些,难道你不愿意画?” 暮雪浅笑着问。 十三阿哥摇头:“既然四姐瞧得上,我自然精心画上一副赠你。” “在聊什么?看着倒是很高兴的模样。” 暮雪与十三阿哥齐齐回首,不远处站着四阿哥胤禛。 呦,原来这时候这两位就有些交情了。暮雪的目光在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当中打了个转,笑着说:“没什么,聊些闲话。四哥是有什么事?” 四阿哥走过来,道:“也没什么。” 他望向十三阿哥:“身子可好?” “谢四哥关心,一切都好。” 四阿哥点点头:“我新修了一处庄子,缺个匾额。你的字向来好,得了空写一个?” 话音落,他只见十三阿哥和四公主竟然不约而同笑起来。 四阿哥莫名其妙:“怎么?我刚刚的话很好笑?” 暮雪摇头,笑道:“没有,只不过四哥要等待些时候,他刚才答应替我做一幅画。你得排在我后头。” 四阿哥回过神来,脸上泛起笑意:“好,那我就等着。” 三人聊了几句,一起向乾清宫走去。 分了大宴与小宴,大宴是招待朝臣蒙古王公台吉等,由光禄寺的人忙着筹备膳食。 小宴则是阿哥们以及成婚了的在京公主,这就单只暮雪一人。 众人各自领宴,等待了一会儿,从大宴那边过来的康熙皇帝终于出现,落座。 他下意识瞧了眼左手侧首席。原本,这里坐的应该是胤礽。可是现在他被废被禁足,这个位置就空下来。在临近处摆放了大阿哥的席位。 康熙皇帝收回目光,平静道:“尝尝这新酿的酒。” 众人举杯,说了好些吉祥话。推杯换盏间,气氛渐渐热烈。 大阿哥坐在这位置上,举目瞧不见废太子的身影,只觉胸中的郁结之气出了一半。 不管怎么说,一直同他不对付的太子被废了,是一件好事。哥俩一个是长子、一个是嫡子,都是骄傲的性子,很难不发生龃龉。大阿哥是真的担心过,万一有朝一日太子登基,自己会是如何处境。或许,会落得鳌拜那般的下场? 谢天谢地,太子终于被废了。 大阿哥吃下一杯酒,身边侍奉的人立刻满上。他又吃了好几杯,脸色有些泛红,吃得有些上头了。 他听见众人闲聊起六公主、八公主的婚事,说到新任内务府总管之职务的八阿哥处事老练。大阿哥便道:“八弟做事向来有分寸,好着呢。” 他说话声音本来就响,这时候吃了酒,嗓门大到康熙也望了过来。 大阿哥继续说:“八弟的能力,是没话说的。上次我遇见个会相面的术士,说他面相大贵,以后必定更有成就。” 康熙皇帝的声音响起,冷冷的:“什么术士?什么叫大贵?” 他盯着大阿哥,又移过目光去看八阿哥:“朕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等会相面的大人物?” 大阿哥脸色一白,吓得神智清醒了几分,立刻道:“不是什么大人物,偶然听见而已,谁知道真假呢?” “偶然?”康熙皇帝把手中乌木镶金箸儿放下,转而问八阿哥,“老八,你可知道这术士?” 八阿哥离席跪地:“或许说的是术士张明德,但这种人嘴里能有什么真话,不过是瞎哄着,想多拿几个钱而已。” 康熙皇帝怒极反笑:“哦,那么直郡王这样抬举你,也是为了几个钱?” 他猛地一盘御案:“好一个胤禩啊,你柔奸成性,妄蓄大志!竟然还敢勾结术士造这种名声!” 乾清宫内一片死寂。 八阿哥反应过来,连连磕头:“儿臣绝不敢有此意啊!” 忽然间,九阿哥腾得起身:“汗阿玛,儿臣敢担保,八哥绝无此心!” 十四阿哥也霍然起身,急切道:“儿臣也愿担保!八哥平日最是孝顺恭谨,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皇阿玛明鉴!” 这两人离席,坚定地和八阿哥跪在一处。 暮雪看了,都惊呆了。 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康熙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好,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梁山泊义气之辈了!” 第146章 拔刀 梁山泊习气怎么了,八哥素来与他…… 梁山泊习气怎么了, 八哥素来与他们交好,此时被莫须有的事污了名声,还不许他们说句话? 十四阿哥仰起年轻气盛的脸, 愤愤不平道:“汗阿玛如此动怒,无非是废太子心里不舒坦, 可是废太子也不是我们哥几个的事。八哥甚至都没在草原上!您怎么能迁怒他呢!” 暮雪一听这话,心道不好。十四阿哥这火爆脾气, 怎么什么都敢说。 再一看,果然康熙皇帝已经气到目瞪口呆, 他往外走了两步,瞄准御前侍卫腰间的刀, 唰一下抽出,冲着十四阿哥就要刺去。 “逆子!你这样的逆子!索性杀了干净。” 事发突然, 连十四阿哥都呆住了。 “汗阿玛息怒啊!” 暮雪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前去阻拦。五阿哥离得近, 死死抱住康熙皇帝的腿,求他息怒。 暮雪也抱住康熙皇帝的胳膊,急道:“十四弟, 你是吃多了酒失心疯了,赶紧给汗阿玛请罪。” 四阿哥冲过去对着十四阿哥就是一脚,把他踢滚到地上:“你是猫尿喝多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快请罪。” 十四阿哥吃痛, 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 倒是离康熙皇帝的剑更远了一点。 他咬牙求饶:“儿臣错了,是儿臣吃多了酒乱讲!” 八阿哥九阿哥等阿哥齐齐跪下,请康熙皇帝保重身体。几个年纪小的阿哥更是眼泪都落了出来。 整个大殿乱作一团,墙角边站着的十四阿哥侍从见了,脸色都白了, 趁乱退出去,死命一般的跑去宁寿宫。阖宫上下,能劝劝万岁爷的怕是只有太后了。 宁寿宫里,太后正与众妃一道用膳,忽然听见有人跑进来慌慌张张道:“不好了,万岁爷要杀十四阿哥。” 向来娴雅的德妃手一抖,汤匙没拿稳,啐在地上。 众妃拥着太后,慌慌忙忙往乾清宫赶。 乾清宫内,暮雪与五阿哥一左一右抱着康熙皇帝不肯撒手,各种 cr 劝慰。 康熙皇帝已从盛怒之中渐渐回过神,连声骂了十四阿哥几句,剑尖已然朝下。 正在这时,听见太后的声音颤巍巍传进来,熟悉的蒙语:“是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闹成这样!” 康熙皇帝素来注重孝道,此时见太后过来,火气又歇了些:“您老人家何必过来。” 说着,他不耐烦地对暮雪和五阿哥道:“行了,松开。老五你这手劲也太大了。” 暮雪和五阿哥见状,终于松了口气,手上不再用力,就地跪了下来。 康熙皇帝把剑丢到旁边,理了理衣裳,用较为和缓的语调与太后说话:“几个小的疯癫一样,气得人头疼。” “好了好了,”太后扫了眼殿中跪满一地的阿哥公主,叹了口气,“惹老子生气了,敢教训就教训,不要随便动刀。” “是,朕刚才气急了。”康熙皇帝斜眼看了看十四阿哥,对他道,“你们这些孽障都给朕滚下去!” 十四阿哥不敢多言,被八阿哥、九阿哥架着缓缓出去。其余的阿哥见状,也趁机退出去,暮雪也是。 出了乾清宫,各找各妈,暮雪与五阿哥下意识往宜妃所居的翊坤宫走,却见九阿哥跟着八阿哥似乎要往大阿哥额娘惠妃那边去。 第165章 暮雪喊了他一声:“等会儿宜额娘也要回宫了,要不见你,会有些担心。” 五阿哥也说:“四姐说得对,我们先回去。” 九阿哥望望他俩,又瞧瞧八阿哥,有些犹豫。 八阿哥却道:“你去吧,等会儿别宜妃娘娘都要觉得我不好了。” “谁说的,你又没怎么。”九阿哥安慰了他两句,方才跟着暮雪等人回翊坤宫。 进到翊坤宫内殿,五阿哥松了口气,往椅子上一瘫:“吓死我了,汗阿玛怎么还拔剑呢!” 暮雪坐下,吃了口茶,只叹息了一声,没说话。回想刚才的场景,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阿哥们情绪不稳定,康熙皇帝也没好到哪里去。 简直是一场荒谬大戏! 偏偏她现在身处于此,亲眼瞧着这一帮子人斗鸡似的争。 真没意思,还不如回到草原上看人种田、养羊! 暮雪蹙着眉头,目光透过门帘,望向她从前居住的小殿。那种久违的无能为力的惶然之感又翻涌上来,让她觉得不舒服。 不要去回想。暮雪对自己道,深呼吸两下,转移了思绪。 她低声问九阿哥:“是真有个术士,真说过那样的话?” 九阿哥和八阿哥他们素来亲近,这样的事,绝对是知悉的。 九阿哥点头:“确实有这个人,但是绝不是八哥指使他说的!” “你若为八阿哥好,”暮雪皱眉道,“就不要在这节骨眼上再簇拥着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是……” “没有可是,”暮雪道,“你们几个越是挺着他,汗阿玛只会越发恼怒。你们想推他做太子是不是?可是你看看汗阿玛,他是能接受别人推上来一个太子的人吗?” 九阿哥愣住了,垂下眼帘不说话。 五阿哥劝道:“行了,汗阿玛想要立太子自然会立,你别在那里乱掺和。” 九阿哥冷哼一声,瞥过头去。 宜妃回来,也是将九阿哥训了一顿,要他少惹是非。 “也算这回十四阿哥出头更多,万岁爷的气朝他多些。要是你也乱说话,要杀你怎么办?你给我省点心吧!没事做就去跟洋人做几何去,少一天到晚在这里搅事。就你能耐!” 她骂了一通九阿哥,还有点后怕。要是听说万岁爷要杀九阿哥,她的反应不会比德妃好多少。 德妃宫中,十四阿哥跪在小佛堂里,佛香一点点燃着。 德妃扶着门框看他:“你可知错了。” “儿子知错。” “偏偏你逞能,出头惹事。”德妃佯装镇定,可是说着,声音颤抖了一下,“倘若没拦住呢?” 身后的四阿哥察觉到,把手伸到怀里去拿手帕,犹豫了一瞬。担心额娘不想被人察觉她在哭。 这时候十四阿哥已经扭过头,瞧见德妃眼中含泪,喊着“额娘”扑上来抱住德妃,说话声里也带上哭音:“是我不好,额娘莫要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你个傻孩子。”德妃爱怜似的摸了摸他的头,“你要有个万一,额娘怎么活呢。” 他们母子抱在一起哭,隔了几步远的距离,四阿哥静静站在那里,把手帕又放了回去。 乾清宫中,宫人们收拾残局。康熙皇帝亲自送太后回宁寿宫。 途中,太后缓缓道:“闹成这个样子,归根结底,是太子之位空着的缘故。孩子们长大了,心也大了。你这个做阿玛的,也就为难了。” 康熙皇帝道:“您说的在理,朕也在想,这太子之位实在难办。不过是空了些时日,就有奸人从中作梗,譬如那个术士,挑拨离间,着实可恶。朕已经着人去拿他。” 太后微微颔首:“你有分寸就行。” 将太后送回宫,康熙皇帝思索了一宿,胤礽是他按着儒生们素来重嫡长子继位的规矩立的。可惜这孩子不成器。既然现在嫡长子继位行不通了,索性学着老祖宗“议政”的惯例,听听大臣们对于太子人选的看法。 大清建立之初,旗主、贝勒、议政大臣共议国事的情景颇多,近些年来越发少了。 议政处的屋子久违地打扫了一番,议政大臣等静候于此。 康熙皇帝驾到,也不废话,径直问:“如今东宫之位欠缺,你们可有人选?都用纸笔写下来,交内监核验,再知会朕。” 他说完,就回乾清宫吃茶,顺带等候结果。 西洋钟走了一圈,太监将议政大臣们所举最多之皇子名讳奉上。 康熙皇帝看了一眼纸上名讳:八阿哥胤禩。 他抿了抿嘴,道:“胤禩年少未更事,其母卑贱,宜别举。” 太监战战兢兢地记下这话,跑腿传话到议政处。 西洋钟又走了一圈。 太监回来,跪着答道:“大臣说自己愚钝,不知道谁为太子好,全听万岁爷的意思。” 康熙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下来。 什么意思?难道这群议政大臣除了八阿哥胤禩,就选不出旁的太子人选了? 其他阿哥们和八阿哥交好,甚至愿意拼死保胤禩就算了,要是连大臣们都…… 康熙皇帝不敢想下去。 他腾一下起身,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道:“此事之后再议。” 踱步良久,康熙皇帝驻足,冷着脸吩咐道:“那个妖言惑众的术士张明德,凌迟处死。与此事有关联者俱去观刑。” 第147章 波谲云诡 暮雪待在公主府里,窗外是棉…… 暮雪待在公主府里, 窗外是棉絮一样的天,云起低声说着那位术士张明德凌迟的情景。 “几位阿哥,连着牵扯进去的大臣都到齐了。验明正身后, 拿渔网将那人捆紧,肉被网勒得鼓出来, 方便行刑,割了许久, 总有一个时辰。” 旁边的伍嬷嬷听了只念阿弥陀佛。“哎呦,这也太……快别说了, 倒让这事污了公主的耳。” 暮雪把狐裘往上拢了拢,明明身处烧了地龙的暖融融室内, 却打了个冷颤。 凌迟,这样的罪名, 竟然也能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如何不令她心惊胆颤? 是了,这里是大清, 她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离京城、离紫禁城太久,她都有点淡忘了最初到这里时的痛苦。 这个地方,是绝不能长久住的。 暮雪拧着眉头想了许久, 思索着如何回去。方法还没想出来,又听得另一件大消息。 三阿哥向康熙皇帝禀告,道直郡王联合蒙古喇嘛对废太子行厌胜之术。 “朕道为何胤礽忽然疯疯癫癫的, 竟然是你在背后捣鬼!如今人证物证俱在, 胤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康熙皇帝猛一甩衣袖,陈情奏折应 椿日 声而落,坠在龙纹盘金毯上,很沉闷的响动。 大阿哥胤褆跪着, 瞥见奏折上的罪证。提审术士张明德,牵连出该人曾说过行刺太子之事。兜兜转转,教老三抓到了把柄。 事情既已败露,胤褆只是冷笑了一声,改跪姿为盘腿而坐:“儿臣没有什么好说的。” 康熙居高临下看着他曾引以为傲的长子,痛心疾首道: “你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保清,你为什么要对保成行厌胜之术!他是你弟弟啊。” 胤褆抬起头:“为什么,汗阿玛不知道吗?” 到了这个地步,面对盛怒不已的汗阿玛,他反倒平静下来:“明明我才是长子,出征准噶尔时我立了功,那个废物占着位置胡作非为,还屡次三番与我作对。汗阿玛,万岁爷,你不知道吗?” “你就是不甘心,也不能这样!” 胤褆静静看着他:“汗阿玛不是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么,我和胤礽,明珠与索额图,不都是您默许的吗?” 康熙皇帝脸色阴沉下来,快步踱至胤褆面前,抬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朕看你也疯了。” “或许吧,”胤褆偏着脑袋道,“在紫禁城里被这样养这些年,谁不带点疯。” 在很小的时候,康熙皇帝是真的给过他这样的错觉:汗阿玛是特别欣赏他的,甚至想让他当太子。 他会对着胤礽说:“你怎么弓只能拉这么多,你哥哥保清比你强多了!” 胤礽听了什么感觉不知道,胤褆只觉得意,同时厌恶这个后边出生却成了太子的人。他们满人从前也没讲究过什么立嫡子的规矩,皇太极、顺治皇帝包括康熙皇帝全都不是嫡子出身,凭什么他要屈居于胤礽之下? 后来他渐渐长大,汗阿玛给予他的班底与支持并不亚于胤礽,野心渐长,对于胤礽的恨也就越多。 第166章 眼看着那个废物越来越过分,各种行不义之事,结果汗阿玛竟然还忍着,简直跟胤礽给他下了蛊一样。胤褆实在忍不下去了,便听那会巫术的喇嘛之言,权当死马当活马医。 也不知道是奏效还是不奏效,反正在草原上,胤礽是真的僭越到汗阿玛无法容忍的地步,终于废太子。可是他却没想到,汗阿玛废太子的同时,还向众人宣告绝无立自己为储君之意。 烧红的铁被泼上一盆冷水,他的心也冷了。 胤褆忽得笑起来:“汗阿玛,虽然我做了厌胜之术,但我觉得胤礽疯疯癫癫,未必是厌胜之故。” 他直愣愣望着康熙皇帝,有一种哪吒剔骨还肉的痛快:“到底是谁,把好好一个胤礽逼成这样的呢?汗阿玛。” 康熙皇帝浑身颤抖起来:“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来人,给我堵住他的口。”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要杀要剐,汗阿玛请便。” 胤褆束手就擒,任凭太监们将他的口堵住,压在地上捆起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然而,听见外边有人通传,说惠妃娘娘在殿前磕头求见时,胤褆颤抖了一下。 “让她进来,看看她养出的好儿子。” 惠妃娘娘显然是临时得到消息过来的,鬓上的朱钗都未插戴好,歪着一截,摇摇欲坠。 饶是如此,她还是依着礼,跪下向康熙皇帝行大礼。 “你还有脸过来,知不知道你养出来的儿子竟然对胤礽行厌胜之术!” 惠妃苦笑了一下。胤褆在战场上立功,四处出风头时万岁爷会高兴得说不愧是他的儿子。现在,倒全推到她身上,似乎是她一个人养出来的。 她扫了胤褆一眼,深吸一口气,叩首道:“此子竟然做出这样的恶事。臣妾无言以对,请万岁爷赐死臣妾和保清,以谢罪。” 鬓上松松的朱钗随动作坠地,金玉连接处断开散落。 康熙皇帝望着这个与他相伴多年的女人,咬牙道:“哼,朕若如此行事,天下人后来人如何看朕,想要陷朕于杀子的名声中?朕和这个目无兄长君父的畜生可不一样。传朕旨意,即日起大阿哥夺爵去除一切职务,严加看管囚禁于府中!” 将大阿哥囚禁之后,康熙皇帝病倒了。 暮雪得了消息,进宫侍疾。 太监梁九功亲临着她往乾清宫走,低声道:“原本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等都想要来侍疾,可是万岁爷一个也不想见,但准了您来侍疾。” “汗阿玛如此看重我,真是受宠若惊。”暮雪垂下眼帘,心里却想康熙皇帝这病就是跟这些儿子气出来的,不想见这些阿哥很正常。叫她来,或许有一点父爱吧,可是更多的是觉得她是已出嫁的公主,且从来保持忠心的态度。 不过,这样也好。 暮雪捧了太医精心熬煮的药,侍奉给康熙皇帝吃,态度恭敬。 康熙皇帝吃了药,仰着高枕,叹息道:“朕梦见保清保成小时候,其实开始他们俩关系很好,会一起骑马、一起玩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变了。” 暮雪轻声道:“长大了,许多事掺杂进来,要想始终如赤子之心,是很难的。” 康熙皇帝“嗯”了一声,良久,出声道:“朕自问没有亏待过他们,带他们见世面,给他们找好的随从、办事大臣,可为什么会这样?四丫头,你说,朕这个汗阿玛难道不称职吗?” 暮雪挑了挑眉,道:“哪有,汗阿玛可千万别这样想。大阿哥和二阿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可是那么多阿哥公主不都是孝顺感恩的吗?” 康熙皇帝睁开眼,长叹了一声:“哎,朕也不知怎么办了。” 他大概,是在想太子之位如何处置之事吧?为了东宫之位,闹出这样多的事,朝臣还隐隐支持八阿哥。这样的局面,复立太子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暮雪心里想,嘴上只说:“事缓则圆,汗阿玛好生修养,总会想出个答案的。” 康熙皇帝点头:“是这个理。” 暮雪天天来侍疾,细心侍奉。康熙皇帝的病渐渐痊愈,有一天忽然对她说:“朕昨晚梦见仁孝皇后了。” 他有些唏嘘:“依稀是年少模样,求朕好生待保成。” 这大概是拿定了主意吧。暮雪从善如流道:“父母爱子,人之常情。二哥之前为巫蛊之术所影响,现在皆已处置,或许慢慢恢复了神志也不一定。汗阿玛要不要传他来见见?” 康熙皇帝颔首:“也罢,他也是被保清所害。来人,传二阿哥觐见。” 被囚禁这些时日,胤礽的气势全然低微了下去,到了康熙皇帝面前,跪着痛哭流涕:“都是儿臣不好,惹汗阿玛伤心了。” 康熙皇帝上前扶起他,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说了,往事不要再说了。朕每每想到废了你就心痛,如今见了你,释然了。” 胤礽靠着他嚎啕大哭。 复立太子之事,势必成了。 暮雪站在殿中的角落,静静望着这对感情深厚的父子抱头痛哭。 她歪了歪头。 真是父子情深呢,可是若是按既定的轨迹,后边还要再废一次。 没过多久,复立太子的旨意正式下来。为了宽宥众阿哥,使他们与太子之间愈发和睦。康熙皇帝借复立太子之喜,大封诸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都成了亲王,八阿哥也复为贝勒。 至于暮雪,已经是固伦公主,没有什么可加封。她原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然而康熙皇帝却单独将她叫过去,说了一件事。 “塞外苦寒之地,比不得京城的水土好。你小小年纪远离故土,朕心里过意不去。如今漠北也算安稳,你又如此孝心侍奉朕。朕决定,你从此之后就在京城住吧,不必返回了。” 要她留京? 暮雪微微一怔。 康熙皇帝瞧见她脸上并不是喜色,疑惑道:“怎么,你不愿意?” 第148章 何时归 京城还是漠北? …… 京城还是漠北? 如果说放在康熙三十六年, 刚出嫁时,有机会让暮雪选择留在京城还是前往漠北,她还会犹豫。可是十年经营, 知晓天高皇帝远的畅快,见识过草原辽阔之后, 暮雪心里的倾向是毫无疑问。 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看他们父子猜忌、兄弟阋墙、步步惊心? 她半点兴趣都没有,只觉烦心, 像站在一个隐秘的漩涡旁边,待的久了, 指不定从水里窜出一只手,将她拖入浑水之中。 除去这些, 即使单论条件。京城繁华不错,可是比不上她的归化城。那是她倾注了许多心血的城池, 引导走西口的人安定下来,开垦农田、做生意, 开设驿道、整理牧场,漠北通商……桩桩件件,是她亲手在边地筑起的家园。 她在京城待得这些时日越久, 心里那个声音就越响:回去,回到她的城、她的草原去。 只是,康熙皇帝被废太子等一连串事情折腾的, 如今极为敏感。倘若一口回绝他的旨意, 又恐生事。 电光火石间,暮雪脑子转得飞快,先起身 向康熙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汗阿玛赐恩,许我在京城常驻,乃是天大的恩德, 儿臣感激涕零,原不应该推辞。只是,儿臣身负维系满蒙情谊之责,一刻不敢忘,在边地多年,终于有所积恩,可以为汗阿玛为朝廷做些事。” 康熙皇帝蹙了蹙眉,有些不悦。留四公主在京城住,乃是他额外开恩,结果四公主竟然不愿意。 “你与敦多布多尔济的婚事在,便是维系满蒙之情。”康熙皇帝道,“当初漠北战火初定,为了安抚人心方叫你去。朕岂是全然不顾女儿之辈?依朕的意思,大清国力越发强盛,你们这些抚蒙公主也不必远离故土,直接叫他们蒙古王公驻京,倒还好控制些。” 满蒙联姻,其情形亦随势力涨落而定,早些年需着重笼络蒙古王公台吉,皇后的位置为其定好,废了一个蒙古出身皇后就再立一个。将公主远嫁到草原亦是同样原因。等到势力彻底平衡,维系情谊而不必过于拉拢,那么联姻公主自然可留居京城。 康熙皇帝想着四公主一向敏感多思,或许是另有担忧,于是耐心道:“你是不是担忧因你破例,规矩上不好说?无须多虑,像六公主、八公主,朕也预备让她们先去夫家封地走一遭,再归宁居住于京城。” 暮雪沉默了片刻,仰起脸,换上一副孺慕之情:“汗阿玛爱女之心,实在令儿臣动容。今后妹妹们若可以长久留在京城,那可真好。只是,儿臣还是有些担忧。漠北到底不比漠南,承平已久。到如今虽稳定了些,但要论起来,归附亦不过十来年。额驸虽然忠心,但也难说底下人全然如此。儿臣斗胆,您赐六妹妹的额驸成婚后归漠北故地放牧,怕也是有所防备。” 第167章 “儿臣在归化,则可以常常往来于漠北库伦之间,收集边情、协调诸部纷争,但凡有异动可立刻知之,消弭于摇篮之中。再说了,噶尔丹覆灭,其侄策妄阿拉布坦仍在,且听闻渐渐有不规矩之处。” 暮雪跪着向前挪了半步,正跪在康熙皇帝膝下,道: “儿臣虽为女流,但也知道孝顺君父、效忠朝廷的道理。愿为汗阿玛在边地之耳目,监视喀尔喀蒙古诸部,遥制准噶尔部。若儿臣久离,则联络必将疏远,恐予心怀叵测者可乘之机。可儿臣在归化一日,便可为汗阿玛尽孝,为朝廷效忠。” 言罢,暮雪深深俯首再拜,额头贴在宫毯上,长跪不起。 乾清宫暖阁中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龙涎香在香炉里袅袅升起。 康熙皇帝定定望着四公主伏地的身影,眼前人的身影渐渐与十余年前那个单薄、伶仃、惶恐的小丫头重合。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当初你要出嫁时,心里怕得要命,强撑着和朕说话的模样,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起来吧,起来说话。” 康熙皇帝伸手扶了扶暮雪的胳膊,暮雪受宠若惊,顺势起身,复又在宫墩上坐了。只听见康熙皇帝说:“这些年,你的确成长了很多。所言句句在理,也知道替朕分忧,很好。” 他微微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别’了十载,更是完全不同了。不再是当初惶恐不安的小公主,倒有些封疆大臣的模样,有韬略、有远见、有抱负。这很好。” 见康熙皇帝脸上有了笑意,暮雪心里那块大石头落地,暗自松了口气,知道他没有那般生气,便笑道:“汗阿玛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了。女儿只怕说话说不好,惹汗阿玛生气,可是女儿只是想替汗阿玛分忧、做些事。” “你的孝心,朕知道。”康熙皇帝感慨道,心里欣慰。 他这个汗阿玛也还是当得不错的,虽然大阿哥二阿哥各自有令他烦心之处,但四公主却长成得很好。 诚如四公主所言,如今她在归化以及漠南漠北皆有威名,久居其地,知晓各部首领性情好恶,懂得耕种通商之道。比起留在京城,四公主镇守归化显然于朝廷更有利。 “既然如此,朕也不强留你。”康熙皇帝拍了拍暮雪的肩膀,“只是无论如何,要记着朕是你的汗阿玛,若有什么事,该奏报的奏报,该求援的求援。隔些时候,就带着你的额驸儿女来京城请安。” “是,儿臣谨记汗阿玛教诲。” 暮雪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意。 终于可以回归化去了! 回到京中公主府,暮雪将这个消息知会随从,伍嬷嬷也不禁脸上有了笑意:“真要走了,奴婢这就命人去收拾东西。” 暮雪笑着向伍嬷嬷:“嬷嬷不还有些族人在京?我以为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会更想留在这里。” “不瞒您说,刚开始来的时候是这样想的,”伍嬷嬷笑道,“但是久了,渐渐的觉得不痛快,反倒有点想回归化去了。” 在归化的时候,只想着住在京城里的好处。可是真回来了,那些因为时间距离渐渐忘却的规矩,全然记起来了。伍嬷嬷他们这种做下人的,更是深有体会。平时在公主身边,该有的礼节该做的事做好了就成,一些细微的琐碎规矩,公主是不管的。公主不管,旁人就再没有要管着的。 可是京城里就不一样了,芝麻粒大小的事,都是弄出好些规矩来,跟孙悟空头顶上的紧箍咒似的,时时刻刻心惊胆颤。 “定了什么时候启程没有?”伍嬷嬷问。 “估摸着初夏的时候吧,等复立太子的事弄完了就走,东西可以收拾起来。另外派人送信传递消息,掌柜管事们也都要他们知道。”暮雪道。 胤礽复立为太子,乃是喜事。不拘之后会怎么样,至少当下,京城里的大臣、王公贝勒都松了一口气,获得了短暂的安乐。除却太子复立之喜,三阿哥、四阿哥和五阿哥都升为亲王,更是喜事。众人寻了个由头,在五阿哥的恒亲王府里摆宴吃酒。 暮雪受邀去了,才进恒亲王府,五阿哥就晃过来:“哎呀,我怎么觉得这身亲王穿戴不太合身呢。” “哪里不合身,四妹你别信他的,”三阿哥笑着说,“他就是想显摆显摆。” 暮雪也笑起来:“很好看呢。” 亲王府的房屋更多一些,内务府紧急将两旁的民居买下来扩建,紧赶慢赶弄出来,处处张灯结彩,很是有喜庆的模样。 就连新复立的太子爷也来了,众人连忙上去围着吃酒。 暮雪不大爱喝酒,也还是不习惯这等觥筹交错的场面,偷偷溜出正院,四处转转瞧瞧。 女眷们是安排在内院吃席,人也多,暮雪还嫌吵,拣僻静处走。 是春天,墙角玉兰花开得漂亮,暮雪循着香气走到一间小院,见着灼灼一树玉兰花,鲜花正妍,有一个小女孩子攀到树上,伸手去折玉兰花。 这一幕画面很美,暮雪静静观望着。忽然从里侧走出来一个旗装丽人,为两个嬷嬷簇拥着,呵斥道:“哪家的小格格像你这样?快下来!成何体统!” 那小女孩子还没够得着 cr 花,嬷嬷以及涌上来抓着她要她下来,小脸上满是沮丧,只能垂着头听训。 暮雪瞧着那小女孩子的模样,想到了她的女儿。 要是留在京城,怕是她也不得不逆着心意管教小格格。 那样的事,真是……幸亏不是真的。 暮雪定了定神,走出去道:“小孩子贪玩是常事,不用太苛责。” 那个女子应该是某人的福晋,见了暮雪一身固伦公主的装束,吓了一跳,立刻行礼道:“公主说的是。” 暮雪笑了笑,对那个小女孩说:“我也喜欢那玉兰花呢,想摘一朵。” 小女孩眼睛一亮:“我摘给公主!” 说着,立刻又攀到花树上去,摘了两朵花,一朵是她原先看中的,另一朵是给公主的。 暮雪将那朵玉兰花带回去,想法子做成了干花,预备带给小格格瞧。 终于到了离京的那一天,天还没亮,暮雪就醒来了。 东方未明,天色晦暗,暮雪望着帐子,眼眸里全是快乐。 可以回归化去了。 第149章 结局 永恒的草原 启程时雾气弥漫, 昨日已经进宫辞了康熙皇帝、太后、宜妃等人,今日不必再去,因此时间不慌不忙。 暮雪换上方便行动的骑装, 侍女们将窗户推开,茫茫雾气。 “今天偏巧赶上大雾。”伍嬷嬷道, “也不知什么时候散去。” 暮雪偏过头望了一眼,果然雾气很浓, 天色尚未大亮,庭院里忙碌打点行装的人须得打着灯笼才好看清。 “没事, 雾总会散的,”暮雪微微的笑起来, “雾散之后,应该是个艳阳天呢。” 她走进这雾气之中, 到了公主府府门,却见着许多贴着不一样贴纸的灯笼, 贴着“雍”“恒”字样。 两匹锦鞍壮马前,四阿哥和五阿哥正在说话,瞥见她来, 五阿哥笑着往前跨两步:“我和四哥送你一程。” 暮雪笑了:“这一截路走了也不止一回了,我也不小了,何苦劳累雍亲王和恒亲王。” “啧, 我们也想趁机到京城外边走一走, 权当散心了。”五阿哥回头道,“四哥,你说是不是?” 四阿哥把手背在身后,颔首道:“是。” “那我便谢谢四哥和五弟了。” 相似的人、相似的季节,倒令暮雪有些恍惚, 仿佛多年前离开京城时重现一般。 不过,还是有所不同的,昔年她乘坐的是和硕公主的银顶朱轮车,而今车架换成了固伦公主的金顶朱轮车。这品级乃是她自己挣来的。 暮雪弯腰,由侍女扶着坐进金顶朱轮车。 车轮辘辘向前,兀自走了许久,车轴上坐着的荣儿出声道:“公主,我们要出内城了。” 暮雪听见,伸手掀起车帘一角向外开,雾气薄了许多,天色愈发明亮,高大的城门静默矗立,沿街已有百姓挑着担子提着菜篮。因这时候王爷公主过城门,被侍卫拦在街角,好奇张望着。 天快要大亮了。 待车架出了外城,队伍短暂停歇,暮雪便弃车骑马。她骑着的那匹白马,仍是多尔济所赠的那一匹。 雾气散去,日头已经明晃晃出来了,暮雪握着缰绳,回首日光下远处的四九城,心情平静如天上浮云。 第168章 算算时辰,四阿哥五阿哥也该回程了。 “多谢四哥、五弟相送,”暮雪骑在马上道。 五阿哥有些不舍:“欸,下次见不知什么时候。” 他能瞧得出来,四公主是归心似箭了。 暮雪笑盈盈道:“总有相会之时,或者你有空闲,来我这边散心,那更好了。” “若有这个机会,一定去。” 四阿哥瞧了她一眼,道:“珍重。” 暮雪点点头:“你们也是,多保重。” 她拨转马头方向,叱咤一声,扬长而去。 还是骑马畅快,浩浩的风将她的发吹起时,暮雪心想。 一路西行,抵达杀虎口,暮雪远远瞧见有许多人在两旁为侍卫所拦着。 大概是要过关的商民,她原本没太在意。可是等她靠近时,那些人忽然呼啦啦跪下来,高声喊着“四公主”。 暮雪吓了一跳,勒马,惊疑不定地问左右之人:“可是有什么冤情?” 陪伴在侧的当地官员忙说:“没有冤情,没有,这些人是听说您要从这里过,特意候着在此处请安的。他们中有许多家人都是往归化、往蒙地那边讨生活,很感激您。” 暮雪将信将疑,目光在跪着请安的人群中逡巡,落在了一个带着女孩的老妇人身上,叫人把她们喊过来问话。 “老人家,不必害怕,是否有什么事?”暮雪下马,很温和地同那对祖孙说话。 那老妇人不料有机会面见公主,话都说不全了,夹杂着土话,磕磕绊绊、激动表达。大致是说原本他们家的孩子在口子内种地都养不活自己,走西口后反倒寻到一条活路。 “俺娃和女女都说了,公主帮了许多。开荒那几年都不收佃租的,后边就是收,也比口子内低好多呢。”老妇人抹眼睛,“可好了,都有口饭吃。” 暮雪心柔下来:“那也是他们辛勤劳作才能有的,我哪里做了什么事。” 搀扶着老妇人的小女孩大声道:“听说,公主那里准女女上学,是真的吗?” “是真的,”暮雪弯腰揉揉她的头发,“你要是学得好,还能当管事。” 小女孩眼睛瞬间亮起来:“我可聪明了,明年我再长大点,也去公主城!” “公主城?”暮雪眨眨眼。 旁边的官员解释道:“百姓私下混着喊的,以前就有诨名叫三娘子城,现在渐渐有喊公主城的。就跟喊那条到库伦的驿道叫公主驿道一样。” 暮雪受宠若惊:“这,大家也太抬举我了。” 她又细心问候了一些百姓,聊聊家常。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嘴角一直向上扬,压不下来。 终于过了杀虎口,视野中出现了芳草碧连天的草原。 天又高又蓝,云朵悠悠飘过,草地上许多羊在吃草,坐在石头上休息的牧羊人瞥见四公主的旗帜,立刻起身,摘下帽子遥遥行礼。 等公主的队伍过了一点,牧羊人赶紧把羊往回赶,心想着得告诉部落里的人公主回来的消息。 四公主终于回来了,之前被糊弄着推回来的事总算有人管了。 没了四公主镇守在上头,有些官吏也跟放羊一样,他们认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懒得处理。 马蹄踏在青草上,暮雪抬眸,瞧见草原上空有一只盘旋的鹰,宽大的翅羽掠过湛蓝的天空。 望着鹰击长空,她不知道为何觉得心情越发畅快。 渐渐地,草原的边界出现田野,是她的胭脂地。 大片大片的农田,沟渠通畅、屋舍俨然,遥遥可以见着她吩咐营造的公社与学堂屋顶。 风吹过有麦子的香气。麦子又快要熟了。 “公主回来了!” 不知道是哪个农人喊了一声,田间忙碌的人们纷纷抬头,脸上有惊喜之色。赶在麦熟之前,公主终于回来了。 城门前,等待良久的人们因着日光下公主的旗帜而骚动。 暮雪催促马儿再快些,离得城门不远时,长吁一声,要马儿停下。 不停下不行,她的小格格已经率先冲出来,像只小羚羊一样矫健。 暮雪才翻身下马,就被诺敏扑了个满怀。 “娘!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小格格的语调拉得很长,在她怀里撒娇。 暮雪低头,将小格格抱紧:“娘也想你。” “只想她吗?” 熟悉的调侃声响起,带着笑意。多尔济站在不远处,浅色眼瞳里盛满整个草原的日光。 他上前两步,朝她张开双手:“我的月亮终于回来了。” 周围有低低的善意的笑声响起。 暮雪脸颊微烫,瞪了他一眼。都算得上老夫老妻,还是这样。 椿日 “我抱着诺敏呢。”暮雪低声道。 多尔济眉心一挑:“没事,不冲突。” 他忽然一手揽住暮雪的腰,另一手抄起小格格,轻轻松松将她们俩都抱了起来。 暮雪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另一边的小格格笑起来:“好好玩啊。” “好玩吗?还能更好玩。”多尔济朝暮雪偏了偏头,耳鬓厮磨道,“抱紧了。” 暮雪紧紧搂住他。 下一瞬,多尔济竟然抱着她们转了个圈,母女俩的衣摆像花瓣般旋开,在日光下耀着光。 “好了,放下来。”暮雪笑着拍了拍多尔济的肩膀。 多尔济依然将她们放下来。 小格格扭过头来,望着多尔济笑,大声朝暮雪告状:“娘,爹爹听说你要回来了,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你看,他还涂了粉。” 多尔济满不在乎道:“小孩子懂什么,我自然要让你娘见着我最好的一面。我们回家吧。” “嗯,回家。” 暮雪一手牵住多尔济,一手握着小格格,在众人簇拥下往公主府走去。 目光所及之处,一砖一瓦,都是她亲眼见证砌成的。从前公主府周围这一带都是荒芜之地,如今却矗立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商铺。人群熙攘、驼铃阵阵。 她走在这座城里,心里充盈着自豪。 回到公主府,都统等官吏、驻守将士以及临近台吉依次向她行礼,态度越发恭敬谦逊。万岁爷先前传了旨意来,予四公主监察之权。都知道这位公主会长久镇守此地,不敢有忤逆之处。 休息些时日后,暮雪开始巡视草原。自归化城起,沿着驿道北上库伦,再至买卖城,最后在库伦过年。 漠北的大雪如期落下,头一次在库伦过年的小格格感到格外新奇,出去看人做雪人、冰雕。 金帐之中,暮雪与多尔济并肩坐在镶嵌宝石的宝座之上,同王公台吉们议事。 “喀尔喀三大旗之法便是如此,来年便由理藩院官吏联合诸位将具体条例确定。”暮雪扫视一圈众人,“可有异议?” 无人有异议。 议事完毕,暮雪与多尔济走出金帐,看着小格格玩雪。 雪已经停了,遮蔽太阳的云朵被风吹走,金光洒在雪原之中,灿烂辉煌。 暮雪望着眼前的茫茫雪原,有一瞬间想起遥远的紫禁城。 关于那把龙椅的腥风血雨,不会断绝,但那是遥远的事。 她此刻关心的,是草原、牧民、牛羊、商队、庄稼。 冬雪会消融,春草会再生,麦子会成熟。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来到此地走一遭,到底能留下什么呢? 暮雪轻轻笑起来。 不知道她能否留下什么痕迹,或者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但至少,她竭力让自己不为这世道所改变。 冰天雪地,她选择看到积雪之下会再度生长的草根。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完) ────────────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