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祭司探险指南》 第1章 《少女祭司探险指南》作者:猫咪吃月亮【完结】 简介: 【纯情邪气爱撒娇的螣蛇vs天真散漫撩而不自知神巫少女】 龙毒村祭司茯灵归临危受命,进了深山,误打误撞,闯进血气弥漫的墓室里,碗口粗的锁妖链,写满符文的祭坛,泡在血水里的黑石棺…… 灵归想跑,却先一步被蛇妖的獠牙抵在了颈窝间,少年生得昳丽如荼蘼,浑身孩童般甜美而纯白的邪气,走起路来银饰叮叮当当响 灵归被蛇妖盯上了,或许是因为她的血对妖来说十全大补,或许是因为曾经奉她为主的八只大妖就是封印蛇妖的罪魁祸首…… 总之,她被缠上了,嬴钺用蛇尾缠着她,俯头在她耳边颇为委屈地呢喃: ”别摸我的尾巴” “你不会是害怕我吧?” “你欠我的还没完~” “你得让我跟着你、监督你、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帮帮你~” 好女怕男缠,灵归索性带着这只孩子气且记忆空白的蛇妖踏上了收妖探险旅途 直到烟花大会上,蛇妖俯头亲吻她、将催情的毒液灌进她身体里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危险的决定。 【女主事业线】 灵归是姑瑶巫族最后的巫女,神山最后的孩子 她有一串襁褓里带来的法器 情思入蛊,铃动牵魂,摇铃声声,九蛊化音 名唤【九蛊铃】 中州有皇帝,昆仑有修士,无尽海有神龙 而黔青,有神巫 最后的神巫仰头问 “巫者何人,巫者何去,巫者何从?” 神明不语,于是神巫拿起了铃铛,走进了无穷的山海中 【男主从始至终只爱女主一个人】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成长 逆袭 救赎 单元文 群像 主角视角:茯灵归 嬴钺 配角:下本《炉鼎黑化了怎么办》求收藏 其它:群像,1v1,人外,救赎,冒险 一句话简介:跨越光阴流海,只为与你同舟 立意:万物有灵 第1章 天劫至1 羊入虎穴(剧情章) 春初冬末,百川将开,山林静籁。 一场春雪倏忽倥偬,黔青道苍莽晦朔。 龙毒村的大祭司在祭坛火光中看到了神降下的预言—— 天劫将于春雪尽消后的第一个满月夜降临在龙毒村。蛰伏山谷的妖兽会撕裂山石,白毛风和红毛雪将从大地的裂隙中涌出。 龙毒村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寨子,人们靠山吃山,没什么比房子和田地更重要。 人们高举着火把簇拥在祭坛前,火海连缀着冰封的龙毒河,和无尽起伏的山峦。 大祭司在香袅烟绕中闭上双眼,她看到未来的冥冥漆雾里,一缕丝带似的白光像水中草荇摇摆晃荡。 她看到星星点点的光晕在雾气的尽头凝作山峰的剪影,每一个峰角,每一道谷壑,那是她魂牵梦萦了六十载的神山姑瑶。 “去姑瑶山吧!河谷之下,冥林深处,龙毒河的源头,千年不化的雪被中。 让雪藏花再次盛开,完成山神祭祀。这是我唯一能看到的生路。” 灰白的阴翳侵上大祭司浑浊的紫色瞳孔,两行血泪划过她干皱如树皮的脸颊,一滴滴落进火焰里。 风烛残年的祭司透支仅剩的生命和灵力换来了一个答案,坐化在了火焰簇拥的祭坛上。 茯灵归透过袅袅的烟气,与那双和她一样的紫色瞳孔对视。 那两团幽紫的火焰直勾勾地、似要穿透时间和空间灼破她的双眼,得到什么答案。 灵归努力想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些直白的情感,愤怒、仇恨、悲伤、或是懊悔大祭司的一生平稳而波折,跌宕又无聊,正如她自古远时一代一代蹒跚而来的先祖。 灵归想,或许未来某一天,她也会像老祭司一样,灵归想在那双眼中的过往里找到自己的未来,但她什么都感知不到,她只隐约看到了一丝孩童般纯白的迷茫。 “灵归,快跪下,送大祭司。” 茯娘拽了拽灵归的衣角,灵归猛然回神,再望过去时,刚刚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瞬间被卷起的火舌吞没,弥散成黑烬。 众人齐齐跪地,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灵归听到木柴在火焰噼里啪啦爆裂,村西传来了送魂钟的悲鸣。 龙毒山相接姑瑶山,深山中有姑瑶氏,她们与神相亲,久居神山。 每相隔六十年,神山中会送来一位灵巫,她们踏着沧浪碧波,拨开迷雾蔼蔼,穿过幽深的河谷,来到这个被神眷顾的村庄,成为龙毒村的大祭司。 十五年前,龙毒村的茯娘在龙毒河里捡到了姑瑶氏最后一个巫女。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这次送来的,竟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被血水浸染得看不清颜色的襁褓,一张鲜血写就的残破字条—— “神女音断,姑瑶山倾,我族将归天道 呜呼哀哉,魂兮何从返,灵兮何日归!” 众人打捞起河心摇晃的木盆,抱起沉睡的女婴和那串浸在血水中的铃铛,才发现女婴背后有朱砂写下的“灵归”二字。 从此,她便随养母茯娘姓茯,名茯灵归 ——神山最后的女儿,姑瑶巫族最后的灵巫。 老祭司死后,年仅十七岁的巫女茯灵归临危受命,被推上了祭司的高台,肩负起了完成山神祭祀的责任。 姑瑶巫女通天地、知鬼神,七窍玲珑,三魂七魄各有所司。 九蛊铃是姑瑶巫女世代相传的法器,带在灵归襁褓里,随她一起来到龙毒村。 九只铃铛,八只附铃,一只主铃,分别由九位蛊神司掌。 青凤蝶、湘妃竹、鬼叶枫、相思雀、九节蛇、红花鲤、冥河莲、乌头芝。另有一主铃蛊神不知名号。 蛊神与主人心魂相连,唯听一人差遣。九蛊同现,将能带来最盛大的祝福和诅咒。 但灵归不幸,她继承九蛊铃时不过三岁。然蛊神是蛊亦是妖,有记忆,有情感,有意识。 灵归的幼弱之躯无法完全压制蛊神,九位蛊神挣脱铃铛桎梏,托在灵归的一缕魂魄上逃窜。 没有蛊神的铃铛,缺了魂魄的巫女。 她自幼时明白自己情况的特殊,她刻苦钻研符箓灵器,希望有一天能找回她丢失的一魄和九位蛊神,成为一位合格的祭司。 但如今,天劫迫在眉睫,山神祭祀必须要有人完成,否则龙毒人将流离失所、远走他乡。村长带领着村民们踏破了茯娘家的门槛,请求灵归承祭司之责,为族人进山。但茯娘茯英对于这件事始终极力反对。 “谁不知道深山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禁地!阿归她自小魂魄不全,巫术更是不得精进,身子骨甚至不比寻常女孩!若非要有人去,我便替我女儿去!” 茯娘双目通红、眼泛泪光。 “茯英!” 村长厉声喝制住了茯娘。 “灵归是姑瑶氏的孩子,是神佑的巫女,只有她能进姑瑶山。” 茯娘望向平日里常常照顾她们一家的村长,眼中含满泪水。 “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逃走呢……” 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茯娘啊,我们龙毒村人世世代代守着这片山和田。我们有我们的责任,姑瑶氏的巫女亦是如此。族人流离失所、被贱卖为奴、被当作异族剿杀,这些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 灵归躲在门后偷听了很久村民们的争论,紧攥着九蛊铃铛的手心微微发汗。 “我去。” 茯灵归从门后走出来,脸色苍白得像隆冬的雪,眼眸微垂,声音却说不出的透着坚定。 众人争论不休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交杂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门后乌发紫瞳、雪团子似裹进绣花巫师风披里少女。 “不要…不要答应他们……” 茯娘望着女儿泪如断弦。 灵归嘴巴动了动,低声唤了声“阿娘”,绽开一抹鸢尾花似的笑意。随后拔高了音量,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阿娘说: “阿娘,巫术我不比往届祭司,但多年来钻研符箓灵器却也小有所成。灵归为姑瑶氏血脉,又自幼蒙龙毒人养育照拂,于能力,于情理,于责任,都该我去。” 灵归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随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坚定地抬眸望向阿娘和村长。她知道阿娘舍不得她,但她是阿娘的女儿,也是龙毒村的祭司。村长大伯说得没错,龙毒人在世人眼中是异类,在异乡难逃被奴役和追杀的命运。这是天灾,也是死劫。就算前路凶险,她也要去试一试。 晚上阿娘宰了一只鸡,又给灵归做了她最爱吃的鸡汤面,灵归续了一碗又一碗。灵归埋头苦吃,不敢抬头看阿娘的神色,她害怕看到阿娘哭,自己就会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 长夜漫漫,灵归辗转难眠,干脆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把她能想到的法器通通塞进了竹筐,又画了一沓各种功能的符纸揣进怀里。 第2章 做完所有准备,灵归舒了一口气,坐在镜子前。铜镜倒映着窗外清泠的勾月和枯枝黑色的剪影。 铜镜中的少女眉眼疏离,鼻尖圆钝,眼角微垂,睫毛也向下弯弯地翘,除却那对盛开着四月紫藤萝的双瞳勾魂摄魄,俨然是一副寻常少女稚气未脱的模样。 听说村长他们给自己准备了祈福的仪式,灵归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参加。 那一定是个悲壮肃穆的仪式,她可不喜欢那种气氛。于是天蒙蒙亮时,灵归就出发了,甚至没和阿娘告别。 龙毒村位于高大群山间的盆地,村子上空常年氤氲着云雾。 溯龙毒河北上,石山壁立千仞,龙毒河切出的极长的深谷是唯一进山的道路。 深谷中毒虫野兽颇多,乱石嶙峋。 再往前便是无人涉足的远古森林,据说方圆几百里的林子中的孤魂野鬼都会聚集在这里,因此又叫冥林。 高崖上落下的水流激起数丈高的水雾,簌簌地汇入龙毒河,冰凉的水珠打在灵归脸颊上。 灵归燃起一盏驱瘴的香烛,草药香气的白烟轻轻荡开一片浓白。 “愿先祖保佑,保佑灵归寻得雪藏草,” 灵归虔诚地跪地拜山。 前面的路走得还算顺利,但随着越来越深入龙毒山腹地,周遭的雾气也越来越浓,死寂的空气中还传来风声呼啸般的声音。 灵归觉得雾气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九蛊铃,动!”银铃清越的声音振荡在迷雾间。第一声,孤鸣连天地。铃声化作千万缕银白丝线蔓延进苍茫雾气。 第二声,合鸣现万象。银白丝线所及之处,灵归闭上眼感受着雾气下隐藏的危险。 吃人的沼泽隐藏在杂草之下、袭击活物的藤蔓蠢蠢欲动,还有同样蠢蠢欲动的,是一群魑鬼,死于瘴气里的孤魂所化,它们藏匿于雾气中,循着活人的气味,正从灵归背后不断靠近。 反应过来后的灵归猛得瞪大眼睛,一个哆嗦,差点将手中的九蛊铃铛掉在地上。回头看去时,那些诡异的白雾几乎已经卷上她的衣摆。灵归惊呼一声,将衣角从白雾中扯了出来。 这些魑鬼在这里不知道盘桓了多少年,早就丧失了神智和记忆。见了活人,就像闻见血腥味的蚊子。 灵归一边躲避白雾中的突袭,一只手伸进衣襟里摸索符纸。谁料符纸才从胸襟中揪出一半,脚下却不知从哪里伸出一根藤条。 灵归猝不及防地被绊倒,极其狼狈地摔进了石头缝。然而这一摔,竟让她发现了个藏在杂草堆下的洞口,隐隐能看见洞中绵延向下的石阶。 她随即一个跳扑钻入洞中,身后的白雾依然争先恐后地往狭窄的洞口涌。甚至有几只灰白的鬼手从雾气中伸出,怒张着五指朝灵归袭来。 灵归迅速摸出一张锢魂符扔到洞口,金色的符文结成一张金丝网,短暂束缚住了躁动的鬼魂。 “只有这条路了。” 灵归转身看向身后黝黑的洞口,有无尽的阶梯向下延伸。香烛的火光照亮身前的小片区域,映出洞壁四周斑驳的壁画,看上去已有些年头。这应该是姑瑶氏留下来的地宫,既是地宫,便该有别的出口。 灵归穿过长长的甬道,每隔一段路,灵归便能见到几具森白的骸骨,早已覆了一层厚厚的蛛网。这地宫中原有的机关剩余的不多,应该是有不少人在她之前进入过这里,这倒免去了不少麻烦。 这一路走得格外顺利,让灵归一度怀疑是不是有谁故意在引导她,她一度在想要不要继续走下去,但这地宫中显然只有一条路,除了向前她别无选择。 沿着九曲八绕的甬道走了没有多久,她便到了一个像是主宫的巨大洞窟。 灵归觉得这地宫着实奇怪,若是祭司场所,为何将地道修得如此复杂,若是墓穴,又未免有些太过潦草。这洞窟里空间很大,气温也比甬道中高一些,四周洞壁还燃着几盏长明灯。 借着长明灯的火光,灵归勉强看清了洞窟中央那一团黑红的东西。 似乎是个盛满血的祭坛。 洞窟中心,下沉祭坛中充斥着猩红色的液体,八条碗口粗的锁链自洞壁浸入祭坛中,锁链上垂下无数只镇妖铃,祭坛周雕刻的铭文间息闪烁着微光。 血液般的粘稠液体下封着一口玄棺,八条锁链紧紧缠绕在棺材身上。 墓穴,祭坛,还是封印。灵归暂时做不出确切的判断。 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棺材身微微震动,洞窟中回响起铁链碰撞和镇妖铃的声音。祭坛中的红色液体顿时红光大盛,带着血腥味的气浪掀起。 “这是血符啊。” 灵归被血腥味熏得皱了皱眉头。是取活人血练成,触之化红色符水的血符,这可是极凶险的符。血符、镇妖铃、锁棺链、封尸坛……到底是如何恐怖的东西,才能让人无所不用其极地阵在这里。 突然,灵归眼见那血棺之上一阵黑气翻涌,那黑气几乎是要将玄石棺盖击碎,连带缚着棺材的八根铁链都如发狂的蛇般疯狂摇摆,镇妖铃尖锐刺耳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惊起了洞窟上倒挂的吸血蝙蝠,簌簌扑扇翅膀一片乌云似地从灵归头顶掠过去。 那些血雾恍若有生命般,像毒蛇绞杀猎物,缠绕上灵归周身,掀起巨大的漩涡。 咻——一声恍若惊箭,似乎有什么东西刺破浓重的血雾,向漩涡中心的灵归袭来。 等到那团血雾逼近到眼前时,灵归方才看清了那血雾中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个白得有点病态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到她胸口那么高,瘦瘦的,黑发微卷,一对桃花眼熠熠,鸦羽般的浓睫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脸上挂着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坏笑,他轻轻勾手,漫天黑气就将灵归逼迫得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任由少年锋利的、不属于人类的红色指甲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重重的凹痕。 咽喉也被牢牢锁着,强烈的窒息感弥漫上胸腔,灵归挣扎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见得那少年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捡到了送上门来的白兔,饶有兴致地居高临下打量着她,脸上还带着邪气的笑。 半晌,那少年终于悠悠开口了,语气懒散,却又难掩其捕捉到猎物的兴奋。 “我好久都没见到活人了,你好香,我能咬你一口吗?” 那少年直勾勾盯着灵归颈部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不禁咽了咽口水。 灵归内心想:这妖怪还挺讲礼貌,在咬她之前竟还知道要询问一下她的意见,虽说那些缠在她脖颈上的黑气似乎并没有给她开口拒绝的权力。 第2章 天劫至2 无法定义好坏的一只妖怪(初…… 驱瘴香烛的火光在漆黑幽暗的洞穴里一闪一闪地跳动,像雾里摇摆的萤火虫脆弱顽强。烛光映照出少年鬼气森森的精致面容,眼神切切地望着她裸露的手腕。 灵归被妖怪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任凭男孩将獠牙抵在她的肌肤上。 叮铃铃—— 在獠牙刺破那层薄薄的阻碍前,灵归腰间的九蛊铃登时光芒大盛,一道强烈的气流向嬴钺袭去。 那妖怪眸光一闪,顿时消散在汹涌而起的血色雾气里。 雾气散去,他又坐回了黑色石棺上,神色颇为不满。 “呼——呼——” 身体上被施加的桎梏顿时消失,连带着那股强烈的窒息感也逐渐消解,灵归双手撑在地面上不住地大口喘息。 “九蛊铃?我说你怎么闻起来这么香,原来你是从姑瑶山来的巫女啊。” 少年眼中暗涌上几分血色,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是又如何,我同你无冤无仇,哪有一上来就要吸人血的道理!” 灵归捂着自己被勒红的脖子,眼中因疼痛而泛起泪光,语气中也带上了哭腔。 “这可是我的地盘,当然是我说了算,这可是你自己闯进来的。” 棺材上不知是鬼是妖的男孩笑得妖冶灿烂。 “啊~这里进食着实是不方便,我们回棺材里,再慢慢来。” 灵归眼睛瞪得溜圆,震惊地确认了一遍:“回……回棺材里!?” 少年漆黑的眸中像是盛开着诱人堕入地狱的曼珠沙华,他坐在玄棺之上往后倒去,身体竟然融进了玄石之中。 灵归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被拉拽进了玄石棺材里,背上的竹篓和腰间的铃铛散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我不要进棺材里啊!” 灵归简直不敢想象那棺材里会是怎样一副场景,肥白的蛆虫蠕动着覆盖在腐烂的尸体上,恶臭的尸液浸泡着骸骨。 若是具干尸或骷髅架子还好,千万不要有什么恶心的东西啊!灵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迎接面前的黑暗。 砰——灵归感觉自己的背部好像落在了冰凉的石面上,萦绕在鼻尖的并非浓烈的尸臭,相反,竟还有股松木淡淡的清香。 第3章 灵归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着实是和闭着眼睛时没有任何分别。 忽然,灵归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欺身压上了自己的身体,一阵银片叮咚碰撞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灵归感受到一只骨节分明、指尖微凉的手桎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往一侧撇过去,暴露出脆弱的脖子。 另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腕都高束在头顶,动弹不得,强大的威压让她一时连挣扎都忘记了。 清冽如鸣泉的嗓音从身上传来,邪气又傲慢的语调道:“喂,我可要咬了。”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灵归弱弱问。 “废话,当然没有。” 黑暗之中,少年微微挑着眉毛,眼中满是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紧接着,灵归就感受到两颗冰凉又锋利的东西抵在了她的血管处,蠢蠢欲动着,叫嚣着沸腾的食欲。 那两颗獠牙刺破她的皮肤,就像是竹签穿透薄如蝉翼的糯米纸般毫不费力。 随着利物的探入,血管中涌流的血液顿时改变了既定的轨迹,顺着那个细微的创口一股一股地往外涌,涌进少年的嘴里,随着唇舌的搅动发出咕啾咕啾的水声。 在灵归看不见的黑暗里,少年黑如墨染的双瞳一下子扩张得滚圆,又一下子闪烁着红光变成了极具攻击性的、野兽般的竖瞳。 随着巫女血液流入喉咙,滋润着他干涸的五脏六腑,少年喉头不禁发出舒爽的喟叹。 “你……你真的好好吃啊!” 简直就是让人上瘾的罂粟花。 灵归:我该谢谢你夸我吗? 待这妖怪进食完毕,慢条斯理地舔舐着她皮肤上喷溅出的血斑时,灵归已然是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灵归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五感渐渐丧失,仿佛周遭的事物都如飞星般远去。 少年心中却暗自雀跃,尽管欲求不满的食欲依然在疯狂叫嚣着,他却还是努力遏制住了自己的渴望。 他捡到了个很好吃的东西,简直是比任何灵丹妙药还要大补的补品。 汹涌的黑气从血符下玄棺中滚滚涌出,似要冲破封印,血符如沸腾般翻涌,蒸腾成大片大片的血色雾气。 在这血色雾气中,少年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女,踏着血浪从棺材中走出来。 少年被一身花纹诡异而繁复的绣金黑红祭司长袍裹挟着,浑身的银饰叮咚作响地碰撞。身高高她一头,微卷的黑发及腰。 血雾散去,灵归终于看清了那少年的脸庞。 桃花眼和鸦羽睫,眼眸漆黑如墨,鼻梁高挺,额前的碎发凌乱微卷。 眉宇间带着几分稚气,但更多的是几分独属少年的邪痞气。 不像个久禁于幽暗的阴鸷老妖,倒像是朵落在寒潭里的扶桑花。一身祭司服沉重繁琐,却遮掩不住鲜红色的少年气息。 少年轻轻拍了拍灵归的脸颊,竟然颇为不好意思说道: “喂,你没死吧,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我饿得太久了,所以有点控制不好自己。” 灵归无力地抬了抬眼皮,烟紫的眸子里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灰白雾气,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但眼中写满了怨气。 “不过,要说我为什么被封印在这里,皆是拜你们姑瑶巫族所赐,这封印就是拿九蛊巫铃设下的。当年她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我,我实在是委屈,便从你这里来讨回点旧债来,也没什么不妥。” 少年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非常合适的理由,于是转而又笑了,宛若漆夜里盛放的昙花。 灵归一时真的搞不懂眼前这少年究竟是副怎样捉摸不透的性格,说他十恶不赦,可他明明能把自己直接吸成干尸,却还是放了手,事后还同她道歉;可若说他善良,他又强迫误入的她当了晚餐,还把她吸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灵归最后总结:这是只很坏、但是坏得没有那么彻底的妖怪。 但灵归终究还是有几分庆幸,她遇见的是个尚讲几分道理的妖怪,若是落进魑鬼那种完全丧失理智的东西手里,她便只有死路一条。 嬴钺见少女迟迟不开口,率先沉不住气,开口道: “我又不会杀了你,你这么畏畏缩缩的做什么。我叫嬴钺,你叫什么?” 灵归嘴角抽搐了两下,虚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没力气讲话……” “喔……那你的身体也太弱了。”嬴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叫茯灵归。” “你只身一人入冥林,应是有所求之物吧。”嬴钺问。 “我是来找雪藏花的。”灵归答。 “雪藏花?就凭你吗?”嬴钺笑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是天方夜谭,但我别无选择,这是我的责任。” 灵归嘴唇咬得泛白,眼神决绝。 “我可以帮你。” “真的吗?” “我知道怎么找到雪藏花,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 “那你想要什么?” “帮我打破封印,放我自由。”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你看这八根锁棺链,每一根上都有九蛊铃蛊神施加的一层封印,需要将这八重封印全部打破,我方才能彻底自由。” “九蛊铃传到我这一代,蛊神早就跑干净了,所以我现在我弱得很,你还是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灵归无奈地摆了摆手。 “那你给我多吸几口,说不定我自己就能……”嬴钺微眯着眼睛盘算着。虽然这个巫女很弱,但她的血对妖来说是大补的东西。 灵归几乎要被气笑了:“我都快被你榨干了,一滴血都没有了,再吸,我会死的。” “我可以先陪你去找雪藏花,等你找到了,你再回来履行约定,如何?我连十七年都等过去了,再多等几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嬴钺邪气地笑了。 “好。”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和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达成了奇怪的交易。 灵归想,若是这交易能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被吸几口血而已,将养一段时日总归能养回来的。 趁着灵归吃干粮恢复体力的这段时间,嬴钺极其详细地讲述了他对于找雪藏草这件事的规划,十分复杂,灵归听得一愣一愣的。 嬴钺似乎对这一带十分熟悉,根据他的描述,他们所在的位置在龙毒河正下方,这原先是姑瑶氏举行祭祀和安葬族人的地宫。 地宫内甬道四通八达,往南能与龙毒河出山口相连,往东是掏空了半座龙息山造的姑瑶大墓,往北有地下水路,能直接通入姑瑶山内。雪藏花,就在姑瑶山。 但往姑瑶山的地道与龙毒水脉和龙息山脉相交织勾连,设下机关封印无数。 姑瑶氏还借山水脉之力关押了无数妖兽,姑瑶神山沉睡后,龙息山脉也有所势弱,关押在龙毒河两岸的妖兽也蠢蠢欲动。 灵归想到老祭司预言中的天劫,或许正对应的是这群妖兽的出世。 待灵归体力稍稍恢复,便背上竹篓准备出发。在出发前,嬴钺挖开了墓穴中一块平平无奇的青色石头,底下竟然埋了一块骨头。 “封印尚未全破,我只能以本体的分身跟着你出山洞,所以你得把这块骨头带在身上。”嬴钺解释。 灵归觉得将别人的骨头戴在身上这件事实在是非常奇怪,但还是将那截断骨用红绳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随后又拿出一股红绳在自己手腕上系了个结,另一端绑在少年手腕上。 嬴钺低头看着在自己手上系红绳的少女挑了挑眉毛,露出费解的神情。灵归抬头看了他一眼说: “这是一种叫做红丝缠的蛊虫,如果我俩走散了,你就能靠这个找到我。” 红绳绑好后,随之融进了手腕处的皮肤,形成了一圈浅浅的红色痕迹。 “你是瞧不起我吗,我不会把你弄丢的。”嬴钺将手腕从灵归双手间抽了出来,摸了摸那道不痛不痒的红色痕迹,冷哼了一声。 “没有瞧不起你,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嬴钺绕到封尸坛后面,在一面画满壁画的砖墙前停了下来,伸出手在壁画上摸索,随后在一块砖头上按了下去。 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砖墙上轰然打开了一道暗门,随着新鲜空气的涌入,暗门中的两排长明灯齐刷刷地亮了起来。 第3章 天劫至3 盯着我干嘛,你也想吃?(剧…… 这暗道像是个草草了事的工程,四曲八折,盘旋向上,坡度不算很大,但很长,应是在山中攀升了很大的高度。走了约半个时辰,灵归便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前半段的洞壁四周还算平整,有长明灯照亮。越往后走,甬道越狭窄,漆黑一片,洞壁也变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青凤黎黎,极天微明!” 银铃轻响,铃音声中,一只凤羽缀翅的青色蝴蝶翩然而起,微光莹莹的鳞粉散落在青凤蝶经过的轨迹上,一片混沌的视线逐渐明朗起来。 第4章 嬴钺始终懒懒散散耷拉着的上眼睑终于抬了抬,颇为好奇地凑到灵归身旁。 看着灵归娴熟地操纵着铃铛,召唤出青色的凤蝶,嬴钺点评道: “你这术法还挺新奇。” “当然,这可是本巫女苦心钻研十余年的结果。”灵归有些骄傲地翘起下巴,青色的鳞光衬地她格外白,像只傲娇的大鹅。 “哦?是吗?” 嬴钺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鬓边垂下的一个彼岸花纹的银片坠子。随即淡淡地补了一句: “倒是挺适合过年的时候逗小孩儿玩。” “……???” 灵归还未敛起骄傲的神色,便听出来小鬼的阴阳怪气。但她也是个伶牙嘴俐的,垂着眸小声嘀咕嘲讽道: “我天天在光明里生活惯了,便受不了摸黑走路,自然不能和你这种久居阴暗洞窟的阴湿妖怪比……” 嬴钺冷哼一声,他确实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没什么杀伤力的花哨术法,他的视物能力不会受黑暗所限。但不得不承认,有了光的路,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 就好像糖这种东西,对妖怪来说没什么用,但他偏偏贪恋那种甜腻的感觉一样。 “随你怎么说。” 嬴钺擦着灵归的肩膀挤到了她前面,发带上一个镂花的小银叶好巧不巧地勾住了灵归的几根头发,扯得灵归头皮生疼。 “诶诶诶!啊——” 那几根头发就这么水灵灵地被那小银叶子揪下来。 “快跟上,我看到出口了。”嬴钺走得极快,转眼已经消失在甬道的转角。 “来了来了。”灵归小跑跟了上去。 转过几个小弯,甬道已经狭窄到只能弯着腰通过。有新鲜的风扑面而来,灵归知道出口已经不远了。 钻出洞口,灵归着实被吓了一跳。洞外是一个仅能容纳三四人的小平台,准确来说,只是个崖壁上凸出来的一块巨石。 往上看,壁立千仞,乱石嶙峋,裂谷之间仅能窥到一线天空。下方便是万丈深渊,隐隐传来流水声音。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路的样子。 等等,嬴钺去哪了? 灵归这才反应过来,先前一直走走她前面的嬴钺此刻早已没了踪影。 不会是抛下她一个人跑了吧? “往下看。” 嬴钺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身下传来,灵归连忙趴到石台边缘,朝下望去。 灵归这才发现,这巨石边缘固定着一个铁环,铁环上有一铁链垂在下面,而嬴钺此时正顺着铁链向深谷中滑去。 “喂,你这是要干嘛!” 灵归虽说不恐高,但她惜命,这铁链也不知道牢不牢靠,这深谷中也不知道有什么危险,怎么能就这么莽撞地跟他下去。 少年顿住了下滑的动作,仰头看向巨石上的灵归,穿谷而过的山风将他的祭司长袍和头发扬起,像一朵盛开的黑色山茶。 “下面有路,跟着我走就对了。” “…………” 看着眼前望不到底的深谷,灵归犹豫了良久要不要跟下去,但眼下的确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喂,你怕不是恐高吧?” 少年勾着唇嘲笑道,发带上的银坠子在风中肆意碰撞,划出一道道银白的弧线。 “我八岁便在悬崖峭壁上采药了,谈何恐高?” 灵归反驳,随机咬咬牙,旋身跳下巨石,双脚勾住铁链后,顺势攀附到铁链上,顺着铁链往下滑。 凛冽的山风带着冰凉的水汽迎面袭来,灵归能感受到铁链每一丝轻微的摇晃和铁环处铁锈摩擦的吱呀声。 身子发软,手脚也有些冰凉,攀登在实实在在的山崖上和完全悬空的感觉究竟是不同。灵归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害怕了。 嬴钺不过一会儿就向下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像只灵巧的猫儿一样。 再抬头看时,只看见那紫色的一团,呆愣在铁链上,随着铁链在空中摇晃。 “睡着了?怎么不动?”嬴钺坏笑。 “铁链太凉,冰手。” 灵归悬在颤巍巍的铁链上答道,咬了咬泛白的唇,随后稳住呼吸,匀速向下滑去。 二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滑到了铁链的末端,越往下走,轰隆的流水声也越来越大。 周遭水汽浓重,铁链也越来越湿滑,幸而山风凶猛,没有形成雾气,灵归已经能看到山谷底部暗河激荡起的白色浪花。 “底下那是…有条河吗?” “是龙毒河的支流。” 方才她与嬴钺相遇的地方应是在龙毒河的正下方,而那条向上的甬道应是向东入了龙毒山内,那这条深谷,应该就在龙毒山与龙息山间。 此处接近山基,崖势已较为平缓,已经可以供人行走。 灵归抱着铁链前后摇晃,随后借力跳扑到岩壁上,嬴钺也一个飞身跃到灵归身前。 二人很快就到达了谷底。 谷底只有稀薄的阳光能够抵达,一条河水从幽深的谷涧里涌出,将巨石切割成离次栉比的落水阶梯。 “诶?这是……红珠颜!” 灵归突然被眼前一株花蕊处长满红色小球的白色七瓣花吸引了注意力,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再抬眼望去,此方山石间各种奇花异草数不尽数,琳琅满目。 茯娘是个采药人,她也自小跟着进山采药,但龙毒山里的药草如今是被越采越少,很难再遇到这种品质的草药了。 “什么猪?”嬴钺疑惑。 “是珠颜草,一种特别珍贵的药草,花蕊中这些珠子是红色时有剧毒,当珠子变成白色,就是良药,这一株就能卖好多银子。可惜现在不到时候,珠子还是红色的。” 灵归惋惜地叹了口气。 红珠子有剧毒? 他以前都把这种珠子当小糖豆子吃的,甜滋滋的。倒是变成白珠子的时候,就变得苦涩涩的,十分不好吃。 嬴钺顺手将灵归身前那朵白花掐了下来,随后在灵归极其震惊的眼神中,对着花心的红珠子一抿。 那一串的红珠子就像浆果一样,爆开酸甜的汁水,混合着浓郁的花香沁入喉头。 “好吃。”嬴钺享受地微眯起眼睛。 灵归仔细确认了一下,刚刚自己到底有没有提到“红珠子”有剧毒这回事。大馋妖怪,咋啥都要尝尝咸淡呢。 “你……没事吧?” 灵归观望了一会儿,见此少年并没有要死的迹象,甚至面色还红润了几分。 嬴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 “真是可惜,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们却不懂享受。” “……一辈子只能享受一次的事情,还是不要享受的为好。” 灵归嘴角抽搐。 罢了罢了,他是妖怪,自然不能把他当正常人来看待,既然他这么做,想必是对这种毒素免疫吧。 灵归不禁更加好奇,这嬴钺究竟是什么妖怪,这么长时间现在也未曾露出什么马脚。一般的妖怪,不应该都有个毛绒绒的耳朵,或者毛绒绒的尾巴吗。 可这个古怪少年,一身怪异的祭司打扮,样子也与寻常少年无异。 “盯着我干嘛,你也想吃?” 嬴钺似笑非笑地将又将一串红珠子送进嘴里,对灵归发出不怀好意的邀请。 “不了不了,这种好东西,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灵归摆手拒绝。 “那还不快走?这里可是龙毒水脉,我们最好能赶在天黑前到姑瑶墓,否则……” “否则什么?” 嬴钺突然顿住了,转而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你可知道,龙毒河名字的由来吗?” 第4章 冥河莲1 鬼打墙?还是冥河莲的幻境?…… “我听老祭司提起过,她说,从前的黔青是一片三山环抱的大泽。后来旱魃来了,大泽干涸,生灵涂炭。姑瑶神女祈请龙神救黔青黎民,龙神以身为祭灭了旱魃,龙骨化山,龙血成河,大泽的北边隆起了龙息山脉,龙息山中流出了龙毒河。” 好一个神龙救苍生的悲壮故事,倘若写进话本子里,定又能借着清酒美姬挣得三两盅酩酊泪。嬴钺想到这里,不免笑出了声音。 “真是编故事的一把好手,便是戏楼的讲古先生也得甘拜下风。”少年两三步跃过水流汩汩的乱石滩,鞋子踩在被水流打磨得锃光的松散卵石上发出嘎吱的响声。 “那你说,这故事原本该是如何?又与现下我们有什么关联呢?” 嬴钺个高腿长,走起路来也飞快,灵归不敢有半分停留,紧随他沿着暗河边缘朝着河谷幽深处走。 “若真是天龙阳血,怎会化阴毒之河。那传说中的龙神,不过是只修出了鳞爪角须的千年大蛇,虽只差一步化龙,毒性却未蜕,当年龙毒河流经之地,百芜尽荒,寸草不生,这是那条大蛇的复仇。” “复仇?” “是姑瑶氏献祭了大蛇,借它的力量杀死了旱魃。后来,龙毒河水的毒性化去了,大蛇盘桓在龙毒水脉的执念却无法消散,执念滋养了一种只在夜晚盛开的花,它的花粉会把人永远困在幻境里,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直至死亡腐烂。” 第5章 嬴钺突然顿住了步伐,横在他脚下的是一具诡异的鹿尸,褐色的皮毛黯淡无光,隐隐透着幽青,凹陷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一片漆黑的空洞。 “这只误入的鹿,便是被困死在幻境里的,它的血肉已经被蚕食干净了。” 嬴钺在这具鹿尸上洒了几滴河水,只见那鹿的眼皮鼓鼓囊囊跳动一阵,幽黑的眼眶中竟探出几根扭曲如蚯蚓的墨绿荆条来,绿蜈蚣般循着水汽蜿蜒攀附在僵硬的皮毛上。 灵归被这恶心又瘆人的场景吓得一哆嗦,手不自觉地拉住了嬴钺的衣角。 “别看了别看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快走吧,或者跑两步也可以,我可不想变成这幅鬼样子。” 嬴钺垂眸看了看那只抓着他衣角的手,又抬眸看了看灵归紧张兮兮的神情,随后十分无情地拍开了灵归的手,径直朝前走去,只留给灵归一个冷傲的背影。 回应她的只有回荡在山谷间清越的银铃声和淙淙的水流声。 灵归轻哼了一声,三两下便抄了条水上的近道绕到了嬴钺前面。 二人走了些许时辰,看着头顶的一线天缝中流云舒卷。 冬日蔫吧的冷日,夹在两山缝中不过悬了匆匆一会,便决绝地朝西边摇去,余下渐暗的天光斜射进这幽深的谷中。 天色愈暗,灵归的步伐就愈快,到最后几乎是要跑起来,尽管气喘吁吁,却分秒也不肯停下歇息。 她一有了休息的念头,那具可怖的鹿尸便阴魂不散地浮现在她眼前,逼着她循着本能赶路。而嬴钺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像具尸体一样连气都不喘。 “这河谷也太长了点,怎么走了这么久都没有走出去啊。” 灵归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寻常河流都有弯有折,有高低错落,有新水汇入,有支流分出,可这条河就这么直直地向前无尽延伸,连一路的景象都几乎如出一辙。 灵归有时候甚至恍惚地觉得,脚下那块鸦青色的卵石似乎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这是她第五次看到这块青色卵石了。 而且,嬴钺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赢钺是个话密的人,安静了这么久,实在不符常理。 灵归听着身后始终如一的脚步声,想要回头看一眼,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回头这个简单的动作。 为什么回不了头,为什么停不下行走的动作,她这是怎么了? 灵归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手心不住地发颤,心头一阵一阵悸颤。 但她像被操纵了双腿似的停不下行走的动作,只能任凭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在重复回环的河谷里不断向前。 灵归此刻已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不在现实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可能都是假的,但长时间陷于幻境,让她暂时无法夺回身体的掌控权。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遇到那具没有眼球的鹿尸,或是更早? 强烈的窒息感不断涌上感官,灵归觉得再这样下去,她的意识可能也会被幻境绞杀。 灵归在混沌和清醒之间被反复拉扯,身边闪过的岩壁都变成了模糊的残影,一瞬间周遭万籁俱寂,不断崩塌又重构的幻境世界将她一步步拖拽进深渊。 这是个由她记忆构筑出的幻境,幻境的空间随着她的清醒而开始崩离,企图将她的意识困死在这片幻境的废墟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灵归眼前划过一道银白色的光,一声铃铛的惊鸣,如惊蛰乍响的春雷撞入她已几乎丧失感官的世界里。 是她的九蛊铃。 铃音织作万千白羽,悠悠地落入漆谷,又萦纡地将她托举起来,一望无际的白光里伸出片莲瓣似透明的光束,将她卷进了层叠的花心。 灵归朦胧地睁开眼睛,一片盛开的红白莲花在视线中重叠,刹那间铺满了河面。 这是现实世界中她眼中的真实景象,她看到了嬴钺说的幻境之花盛放在眼前。但真实不过在她眼中停留了瞬间,灵归很快就掉入了下一个幻境之中。 是冥河莲,她是认识这种花的。 灵归知道了,原来嬴钺所说的执念滋养的幻境之花,是冥河莲,是她九蛊铃上的蛊神之一。 冥河莲从未服从过灵归的调遣,它们的力量神秘而难以捉摸,正如其所代表的虚妄与幻梦之力。 她只曾听说,冥林深处有冥河,冥河上开冥河莲,徘徊冥河的亡灵、执守河岸的孤魂,它们死前最后一段记忆会落入莲花中,变成亡灵梦境。 冥河莲每盛开一次,便是这群执念深重的鬼魂在这个梦中的又一次轮回。 他们会在这个梦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经历死亡,知直到他们最后一丝灵魂被冥河莲蚕食干净。 阳光洋洋洒洒地照在她身上,耳边传来啁啾的鸟鸣和微风拂过柳条的哗哗声。 灵归再次睁眼,已经身处于另一个幻境,这个幻境更逼真,几乎与现实无差。 若说刚刚那个幻境是花粉的毒性所致,是利用她自己的记忆搭筑的幻境,那她现下所处的这个幻境,应该是某段亡魂的记忆。 这是个很大的黔青寨子,远远望去,百千吊脚木楼依山傍水而建,鳞次栉比,高低错落,檐角勾连飞衔远云,柱木林立高阁接踵,背倚层峦耸翠,山顶几座朱阁流丹。 脚下的青砖雕刻着灵动而繁复的纹样,无数块雕花青砖铺出一个巨大的内圆外方的下沉广场,广场中央,青砖上流淌着迟重的青金色,俨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鸟。 广场的边缘,无数朵小莲花拼接出一圈的莲瓣纹样,像砖石上凭空盛开了一朵硕大的莲花。 这是芦笙场,逢年过节时,人们在这里对月而饮,载歌载舞。寻常日子里,便是孩童嬉戏打闹和少男少女约会的首选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桃粉色的衣裙,面料的质感很好,胸襟前有大团的飞蝶穿花的精致刺绣,手腕上戴着双响金钏。 镶了一圈银片的粉白袖口里伸出了一截藕段儿似的粉雕玉琢的手臂,肉乎乎的,细嫩的皮肤像化不开的羊脂。 看来,她误打误撞也成了这梦境中之人。这身体的原主应是个富庶人家的姑娘,不过八九岁大。 冥河莲每盛开一次,同样的梦境便会再轮回一次,若在这段梦境的结尾,她依旧没能挣脱梦境,她的意识就会在下次轮回开始前被抹杀。 要想离开亡灵梦境,无非只有两种办法。一是让记忆的主人自愿醒来,二是彻底改变这段记忆的轨迹,让梦境世界坍塌。 第二种方法显然是有很大的风险。倘若意识托生之人在梦境中死了,她的意识也会随之消亡。所以灵归选择先试着找找这段记忆的主人。 她四下望了一圈,周围是一群打闹的孩童,吵吵闹闹的声音不断传来,间或一两声鸡鸣狗吠,不远处的带着柴火饭香气的炊烟飘过来,俨然一副安静祥和的样子。 “从哪里开始着手好呢,完全没有头绪啊……”灵归摸摸下巴苦恼道。 这时,她突然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小一团蹲在墙角,乌黑的卷发披在肩膀上,不知道在角落里鼓鼓秋秋些什么。 “诶?这是…小嬴钺吗!” 第5章 冥河莲2 他的过去(幻境章)…… 梦外是春寒料峭的冬末春初,但梦里永远是天蓝疏云的晴朗秋日。 秋日的暖阳像块化不开的蜜糖,暖色的糖水流淌在山峦古寨间,芦笙场的青砖上像裹上了一层轻盈的糖壳。 身边的孩童们奔走在芦笙场上,趁秋风放着纸鸢,欢快的叫喊和笑声时不时从身前身后传来。戴银花簪子的少女倚在吊脚楼上阁楼的栏杆上唱着回环婉转的黔青小调。 若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梦,也难怪亡魂愿意将自己献作冥河莲的养料,永远沉溺在这个不会终结的幻梦里。 灵归想到了龙毒村的秋天,金黄的银杏叶覆满了屋顶的瓦片和青石板的小路,枫香树的火红燃遍了山野,将天地间所有斑斓的色彩都映入澄澈的龙毒河中。 她一定要找到雪藏草,她不能让天劫毁了养育她的家乡。 “嬴钺嬴钺!” 灵归朝着蹲在吊脚木楼下的石阶墩子处的小男孩轻唤了几声。 不知道是不是灵归的错觉,她似乎看到那小鬼在角落鼓鼓秋秋的身形一下子僵住了,像是被她的声音吓到了一样。 怎么不理我啊…莫不是耳朵不好使? 灵归提起自己层层叠叠的桃粉色裙摆,朝那小角落的小跑过去。腰间的金铃铛和手上的金钏叮当作响。 灵归双手掐腰站在他身后,左探探头,右招招手,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见他始终把自己蜷成一团面壁蹲着,灵归靠近一点,他便朝墙挪动一点,几乎要把脸贴在了青砖上。 灵归伸出一只白嫩肉乎的小手,搭在小嬴钺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绕到他面前,揪着他的下巴硬生生把他的头掰了过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眼前垂眸慌乱的小男孩。 第6章 “喂,你为什么不理我!”灵归身处梦境,不自主地会染上些原主的性格,一开口便是一股娇蛮任性的蛮横小姐味。 这男孩的确是小嬴钺的模样,给灵归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地宫里的嬴钺,邪气,狡黠,脸上总是带着坏笑,眼神里是浓重的幽黑。而眼前的男孩,眼神里除了害怕,便只剩下一泓清泉般的纯净和天真,俨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灵归想着,原来嬴钺的小时候,也是个普通寨子里的寻常小孩。她偏偏如此巧合地掉进了这个梦境里。 灵归正掰着嬴钺的脸思考着,却猝不及防的被手上湿漉漉的触感吓了一跳,视线往上看去,小鬼的低垂的桃花眼里扑簌簌地落下几粒豆大的泪珠子来。 她也没干什么吧,怎么就把他弄哭了?灵归慌张地松开了掰着他下巴的手。 “你你你……你别哭啊,我又不会吃了你。”灵归手忙脚乱地把他脸颊上挂着的泪珠往一旁抹。 灵归一直觉得,嬴钺是个脾气古怪、傲娇别扭的妖怪,是只浑身长满了尖刺又爱炸毛的刺猬,是轻轻一碰就会鼓成个仙人掌的河豚。 灵归实在很难接受,地宫中那个满脸写满“坏蛋”二字的邪恶小鬼,和现下这个哭得满脸鼻涕的蠢萌男孩是同一个。 他鼻子微微抽着气,鼻头哭得通红,头依然垂得低低的,眼睛怯生生地抬起来与灵归对视了半秒,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灵归听到他带着哭腔小声说:“春桃姐姐,我…我错了!” 灵归被这突如其来的认错吓了一跳,迅速捋了一下现在的状况。 她在这个梦境里的名字,是“春桃”。 “咳咳——你知道错就好,那你说说,你到底错在哪里!”灵归一本正经地套话。 不过就他这个傻样,能干啥坏事啊,莫不是偷了春桃家的鸡。灵归如是想到。 只见他擦了两把鼻涕和眼泪,随后两只黏湿湿的小手猛得抓住了灵归的衣角,抬头睁着泪汪汪地眼睛呈上了自己罪状: “阿钺……阿钺不该偷吃春桃姐姐养的蛊虫!阿钺以后再也不敢了!” 偷吃……蛊…虫?灵归瞬间石化。 “不是……小…小鬼,你再说一遍,你偷吃什么了?!”灵归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想要再确认一下这个答案。 小嬴钺又极其认真的、口齿清晰地答道。 “都怪阿钺贪嘴,趁阿爹阿娘和春桃姐姐不在,偷吃了春桃姐姐养的蛊虫。” 灵归原本紧皱的眉头更是扭成了一团麻花,不解地挠着头道。 “不是,你怎么就爱吃些奇怪的东西呢!” 看来嬴钺异食癖这毛病是打小就有的,前有把剧毒的红珠颜当糖豆子吃,后有把别人养的蛊虫当小菜下酒。他嘴巴这么毒,恐怕就是吃这些毒物吃出来的。 灵归说完之后立马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又有些重了,听上去像是在责怪小孩,但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 只见他被灵归这么一凶,干脆连哭声也不藏着含着了,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 “春桃姐姐……呜呜呜呜……我……呜呜呜……我真的……呜呜呜呜呜呜……我真的错了……呜呜……可不可以……呜呜呜呜呜呜呜……不要……不要告诉阿爹和阿娘呜呜。” 经他这么一闹腾,芦笙场上这个原本没什么人注意的到的小角落瞬间凑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 一旁的吊脚楼上的大娘探出头来朝这边一边张望一边问道:“谁家孩子哭啊!” 灵归连忙捂住了小鬼哭嚎的嘴,低声安慰道:“我不告诉!我不告诉阿爹阿娘,但你不许再哭了!” 小嬴钺终于止住了泪水,眼睫挂着晶莹的泪珠子,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春桃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人。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吃蛊虫。” “阿钺饿。” “饿了为什么不吃饭,或者吃果子,吃点心,为什么偏偏要吃虫子!” “啊?”小嬴钺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一样,突然十分惊讶。 “阿钺是小蛇妖,不喜欢吃米饭果子和点心。今天阿钺实在是太饿了,春桃姐姐养蛊的陶罐好香,阿钺忍不住……但阿钺也是第一次吃蛊虫,阿钺以后再也不敢了!” 原来嬴钺是只蛇妖啊,灵归恍然大悟。 “那你现在躲在这个角落又是在干嘛!” “阿钺想给春桃姐姐找到一只新的蛊虫,但是这里只有小蚂蚁,不知道蚂蚁可不可以当蛊虫……” 嬴钺将藏在手心里的一只被攥得半死不活的大黑蚂蚁展示给灵归看,圆滚滚的黑色躯体上只有几根细细的腿还在扑腾。 “诶咦咦,你快把这蚂蚁放走,蚂蚁怎么能成蛊虫呢!何况蛊虫哪里是你随便在外面捉一只就能成的!” 灵归被嬴钺手里的黑蚂蚁吓了一跳,缩了缩下巴。 灵归打小害怕虫子,就算是只无毒无害的蚂蚁也会害怕,这在最擅炼蛊驭虫的黔青人里显得格格不入,但灵归一直觉得这无所谓,反正她又不学炼蛊。 小嬴钺得知蚂蚁成不了蛊虫后,立马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吧地垂下了头。 “那阿钺要怎么做,春桃姐姐才能不生气………”小嬴钺问道。 灵归滴溜溜转了转眼睛思索,她当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找到这个梦境的主人,然后让他自愿醒来,逃出冥河莲的梦境。 但要怎么分辨谁是梦境的主人,谁是梦境里的幻象呢? 灵归记得,龙毒村上有个会招魂的老阿婆,老阿婆会入亡灵的梦,与亡灵对话。 这个老阿婆教给过灵归一个在别人的梦境里快速找到梦境主人的法子。 灵归还记得那位老阿婆是这样说的: “一般来讲啊,梦境里只有一个做梦的人,剩下的人和事物都不过是做梦人的记忆拼凑出来的罢了,没有自己的意识,所以他们做不出记忆之外的行动,只会沿着梦境主人设定好的轨迹行动。你便是在梦里掀起浪来,他们也不会朝你多看一眼。” 梦境里只有一个做梦的人,其余的人,便是你掀起浪来,也不会朝你多看一眼。 这样吗?似乎有哪里不对…… 方才,小鬼大哭的时候,他们身边,是不是凑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还有楼上探出头来的大娘…… 灵归的意识意外代替了梦境中的“春桃”,便已经脱离了春桃原本被设定好的轨迹,她所作出的行为也是未被预设的。 倘若小嬴钺、周围看热闹的小孩、楼上的大娘……倘若他们都是梦主记忆塑出的幻象,是不可能对她未被预设的行为产生反应的。 这个梦境,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简单。 “春桃姐姐,春桃姐姐?”小嬴钺拉了拉灵归的袖口。“春桃姐姐,阿爹阿娘在喊我们回家吃饭了。” 灵归刚才分明什么都没听到,哪里有人喊他们回家吃饭了?但灵归又想了想,这或许这才是梦境原本故事的走向。 斜阳沉蔼,夕风渐微,天边流云由月白染上青霁,又很快晕上霞粉。吊脚阁楼屋檐下的灯被一盏一盏挂上,百千盏星子似的灯火在苍青晚山上蔓延成一片星河。 “好,我们回家吃饭。” “吃饭啦吃饭啦!”小嬴钺蹦蹦跳跳地跑在了前面,踏着小步绕上蜿蜒的青板石阶。 “春桃姐姐可是答应好我啦,不能告诉阿爹阿娘我偷吃蛊虫的事情!” “看在你认错诚恳的份上,我今天就先不说,你要是不乖,我就告诉阿爹阿娘!” “阿钺一定会乖乖的,不会惹春桃姐姐和阿爹阿娘生气!” 柴火燃烧的烟气和糯米饭的香气从四面八方的木楼里飘出来,芦笙场上四处游散的孩童归巢的鸟儿般轻盈地、吵吵闹闹地飞回了属于他们的挂着灯笼的屋檐下。 梦境里时间静静流淌,模糊了夜晚与白天的边界。 第6章 冥河莲3 他的过去(幻境章)…… “阿钺和春桃回来了,快去洗洗手,来吃饭。阿娘今天做了酸汤鱼。” “阿娘阿娘,阿钺也好饿!” 小嬴钺凑到灶台前忙碌的阿娘身边,将下巴搁到灶台上,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仰着头朝阿娘撒娇。 你还饿,不是刚刚偷吃了你春桃姐姐的蛊虫吗,我要真是春桃,肯定饶不了你。灵归看着喊饿的小鬼默默翻了个白眼。 “阿钺最近真是越来越能吃了。” 阿娘满脸笑意,抽出一只掌勺的手在小嬴钺嫩嘟嘟的小脸上温柔地摸了摸。 “还记得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喂你吃什么都会吐出来,可把你阿爹愁坏了,找了全村最好的巫医来给你瞧,后来你阿爹给你宰了只活鸡,连血带肉地喂进去,你才津津有味地吃进去。” 呕——灵归光是听语言描述,就忍不住想干呕。 ……实在难以想象,血淋淋的、肉筋在抽搐着的生肉被喂进眼前这个正撒着娇的唇红齿白的幼童嘴里是一副多么诡异的景象。 第7章 黔青一带水萦山聚,灵脉欣荣,万物生发,奇妖异兽、山精水怪无数。 不同于中州人对妖的退避三舍、谈之色变,黔青人向来信奉“万物有灵”,认为妖亦是天地灵气化育。黔青人会将千年的大妖奉为神明,有的甚至会将妖作为民族的图腾,许多部族与妖灵精怪相处得极为融洽。 但像春桃一家这样,将一只剧毒的蛇妖当亲生孩子般养在家里的,属实少见。 一来,妖本生于山野,生活习性与人多有不同,二来,幼妖难以控制自己的妖力,难免有伤人的风险,何况是只本就剧毒的蛇妖。 阿爹这时从门外走了进来,将一个黑色的瓦罐放在案板前,和阿娘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后,就又往楼上去。 “阿钺,你阿爹给你把晚饭带回来了,我给你洗洗泥巴再吃哈。” 阿娘端着那黑瓦罐朝水槽走去。 什么食物还要装在瓦罐里带回来啊。 灵归坐在红木长桌前一边托着腮,一边看着屁颠屁颠跟在阿娘身后跑前跑后的小鬼若有所思,筷子在饭碗里一下下扒拉着。 “春桃,发什么呆呀,快吃饭。” 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将一勺浮着油花和香葱的红酸汤浇在春桃没扒拉几口的米饭上,每颗饱满的米粒都浸润在浓郁鲜亮的红色汤汁中,微酸的清新果香、鱼鲜味和姜的热辣气息一股脑儿地直达鼻腔,再洒上一把干煸焦香的糊辣壳,盖上一片儿嫩滑的鱼片,把灵归香到迷糊。 灵归不禁又一次感慨冥河莲造梦技术的登峰造极,连味觉嗅觉都如此真实。 灵归哼哧哼哧地就着酸汤鱼和腌萝卜下了半碗米饭,其间不忘盛赞阿娘的手艺。 “太好吃了阿娘,我要吃两碗米饭!” “春桃姐姐,你今天怎么比阿钺还能吃呀。”只见桌子下拱出个毛绒绒的黑色脑袋,小鬼爬坐上木长凳,满脸天真地歪头问。 废话,她自打进山以后就没再吃过东西,早就饥肠辘辘了,在哪里吃不是吃,她觉得这梦里的饭菜也是有滋有味。 “吃你的吧!”灵归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小鬼饱满的脑门。 小鬼悻悻地喔了一声,随后乖巧地坐在桌子前等待阿娘把自己的晚饭端上来。 “这么好吃的酸汤鱼,你不尝一口?” 灵归沿着碗吸溜着酸辣的汤汁,一边把一块裹满辣椒的鱼肉塞进嘴里,一边问道。 “啊?春桃姐姐,我不能吃这种香料很重的食物,你不记得啦?” “差点忘了你有异食癖这事儿……” “春桃姐姐,什么是异食癖呀?” “小孩子家家的,别什么事情都打听。” “阿钺,你的晚饭来了!” 阿娘在灶台前鼓弄了好一阵,终于把一个比脸盆还大的陶碗端了上来。 灵归好奇地朝那陶碗里望了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属实将她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碗中是黑乎乎、血淋淋蠕动的一团,乍一眼分辨不清是什么,仔细一瞧,血淋淋的是蛇胆状的还在抽动的肉块,黑乎乎的、咯吱作响的,是各种小蝎子、小蜈蚣、小蟾蜍混合纠缠在一起。 呕————灵归扶着桌角开始干呕了好几下,觉得连刚刚的酸汤都不香了。 她原本以为吃生肉这件事已经足够离谱和恶心,没想到小鬼平日里吃的更是恶心加倍。 “春桃姐姐,你…你这是怎么了?”小鬼连饭都顾不上吃,连忙去搀扶干呕的灵归。 “快吃,快吃啊阿钺。” 此时的阿娘却好像无视了被恶心得满脸菜色的灵归,自顾自地催促着嬴钺快吃饭。 “你…你平日里都吃这些东西吗?” “阿钺平时吃肉。”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吃这些东西?” “不是阿爹阿娘说的吗,阿钺现在到了长毒牙的年纪,要食五毒之物,才能快快长好毒牙。等阿钺的牙长齐了,就可以保护春桃姐姐和阿爹阿娘。”小鬼认真答道。 “…………那你不许在我面前吃,我恶心得慌!” 灵归此时早已没了吃饭的兴味,眉头紧蹙着扒拉着碗里剩下的米粒。 这时,灵归突然发现,阿娘似乎变得很不对劲。只见阿娘双目呆滞着站在饭桌前,眼神空洞地盯着小嬴钺,一直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快吃啊阿钺,快吃啊阿钺,快吃啊阿钺,快吃啊阿钺…………” 阿娘重复地念叨着这一句话,就好像,如果小鬼不吃下这团虫子,她就无法做出其他动作一样。 灵归轻轻地叫了声:“阿娘?” 但阿娘不理会她,依旧重复着那句话,直勾勾盯着小嬴钺的眼神让灵归一阵发毛。 “快吃啊,阿钺!” 看来,阿娘是梦境里的幻象。 倘若梦境脱离了原本的轨迹,这个幻象就只能重复轨迹被破坏前的最后一个动作,直至一切继续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 “阿钺第一次吃这些东西,阿钺有点害怕,但是阿爹阿娘说吃了对身体好,阿钺就听阿爹阿娘的。” 对于阿娘的异常,小嬴钺觉得阿娘可能只是想让他快点吃饭。 “好,阿钺真乖。” 阿娘脸上凝固的微笑瞬间解除了封冻,原本僵直的面部松弛下来,空洞的眼神中也带上了笑意,就好像从没有过任何异常的表现。 阿钺看看阿娘,又看了看陶碗里的蛇胆、活蝎、干蜈蚣、壁虎尾巴和蟾蜍皮,咽了咽口水。直接伸手从碗中拿出一条黑乎乎的条状物就要往嘴里塞。 “等等小鬼,别吃!” 灵归猛然出手打掉了小嬴钺拿着那黑色条状物的手。 看着那团完全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被送到小鬼嘴边,一股强烈的不安的恐惧莫名涌上灵归心口,她总觉得,吃下这些东西,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嗯?春桃姐姐,怎么了?” 小嬴钺迷茫而懵懂地看着神情严肃的春桃姐姐,他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情。 “不能吃……不能吃……”灵归喃喃道。 而这时,站在长桌对面的阿娘顿时像零件损坏的机械木鸟,悬停在空中的手还未来得及放下,便又开始重复那句话。 “快吃啊,阿钺!快吃啊,阿钺!快吃啊,阿钺!…………” “阿钺,要听春桃姐姐的,还是要听阿娘的?” 小嬴钺抬头看看面带微笑的阿娘,又看看身旁神色慌张的春桃姐姐,艰难地做着抉择。 突然,那碗中的一只红褐色的蝎子躺在血肉里轻轻拍了一下蝎尾,坚硬的甲壳碰撞出细微的响声。 猎物的垂死挣扎彻底唤醒了猎食者的本能,灵归看到小嬴钺原本与普通小孩无异的黑色眼眸瞬间变成了金红色的竖瞳,森白的獠牙从微张的口中不自觉地探出来。 这是……这是妖化的表现。化成人形的妖一般不会不自觉地妖化,除非是在特殊时期,或者受到某种东西的刺激或诱导。 灵归还没来得及阻止,小嬴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着蝎子的尾针将其送入口中,嘎吱嘎吱地咀嚼,灵归清晰地听到了外壳爆裂在他嘴中、和血肉搅合在一起的声音。 呕——又是一阵干呕。灵归扶着桌角弓着背缓了好一会儿,再起抬起头来时,阿娘已然再次恢复了正常,摸着小嬴钺的脑袋夸他乖,眼中尽是意味深长。 嬴钺的阿娘为什么一定要他吃下这些五毒之物?这五毒之物里一定是加了会刺激他妖化的东西,可他的阿爹阿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灵归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 小嬴钺将那一碗五毒物吃尽后,阿娘方才满意地将那被黑血涂抹得看不清底纹的陶碗收走,随后向楼上唤了一声: “春桃她爹,下来吧。” 方才一直未曾露面的阿爹终于从阁楼上走了下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大小的大陶罐,像被鬼差勾去了魂魄般眼中尽是痴色,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马上就要成了,马上就要成了……” “是啊,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了。”阿娘眼神迷离地痴笑着,视线仿佛粘在男人怀中抱着的那陶罐上,一刻也不愿分离。 灵归发现,这二人的神色都开始变得极为不正常。 明明刚才还是个慈祥温柔的母亲,如今却将阴郁癫狂、贪婪幽沉的眼神投向了桌子前虽然妖化、眼神却依然懵懂的男孩。 那瓦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二人究竟想对小嬴钺做什么? 灵归下意识地把小嬴钺护在了身后。 第7章 冥河莲4 “你是在向我撒娇吗”(出幻…… “阿爹阿娘,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灵归拉着小嬴钺的手从木桌前站起来,木椅被拖拽在木地板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 阿娘的眼底是漆雾弥漫的沼泽,欲望的触角几乎要刺破眼球汹涌而出。 第8章 “阿钺乖,阿爹和阿娘,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阿娘张着双臂朝灵归身后的阿钺走来,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声音温柔而空洞。 “阿钺…阿钺要去什么地方?你们会陪着我吗?” “不!你要一个人去!” 抱着瓦罐从未开过口的男人猛然将视线从怀中画着蛇纹人面的诡异瓦罐移到阿钺身上,强硬而凶恶的语气不容反对,全然不像是个父亲对孩子的口吻。 训斥完阿钺后,男人又将化作一摊的黏腻目光倾数包裹在那瓦罐上,仿佛那绘着人面的冰冷瓦罐,才是他亲生的孩子。 “阿爹?为什么……阿爹今天好凶,阿钺……阿钺害怕。” 灵归感受阿钺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在害怕,害怕进入无人陪伴的未知,害怕突然变得陌生的亲人。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身后突然传来铜环叩击木门板的尖闷响声,打破了院内的沉默。 “阿钺,接你的人来了。”阿娘凝固的眼神微微上抬,半痴半狂地望向黝黑的门口。 敲门三声人为客,若四声为一连,敲门者为索命人,此门一开,必有血杀之事。 不能让他们带走嬴钺! 灵归呼吸一窒,一个箭步拦到门廊前,祈求般地看着阿娘和阿爹颤声道: “阿爹阿娘,不能开门,敲门声四下一连,非送葬及索命!” “送葬?索命?春桃姐姐,阿钺害怕……”阿钺脸色凄白,鸦羽睫不住地颤抖,一滴泪玉珠般的泪从左眼球中滚落。 可阿爹阿娘就像听不见二人说话般,阿娘不由分说地拉起小嬴钺的手,阿爹抱着瓦罐,径直尾随着阿娘向门口走去。 八角灯笼高高挂在门梁下,白纸糊成的灯罩下,迟暮昏黄的烛火剧烈地喘息摇晃,在木墙上拉出乱舞的细长鬼影。 呼——一阵森然的穿堂风略过,灵归桃粉色的裙摆被高高扬起,像朵飘零寒风中的落樱花。灯罩里,脆弱的烛火最后挣扎着跳动了一下,奄然熄灭。 门廊里彻底陷入了黑暗,吞噬光线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又是四声一连的敲门声后,八角灯笼里旋即燃起了青幽的鬼火,冷异的火光在地面渡上了一层寒霜。 “不行,不行!” 灵归全然不顾儿童与大人之间身形力量的悬殊,毅然决然地扑到阿娘脚边抱住了阿娘的小腿。 阿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拉扯得顿了一下脚步,却连个回头的眼神都不愿给灵归,便这么拖着抱在腿上的小身躯继续往门口去。 春桃的这具身体毕竟是个小孩子,如何能与大人的力量抗衡。 只听吱呀一声,门还是打开了,屋外朔风裹挟枯败的残枝落叶一股脑儿地涌进来。 灵归怔愣着朝门口望去,那是一群黑斗篷下看不清面容的人,阴影将他们的整张脸都笼盖在晦暗中,一群人站得极为整齐,一动也不动,像傀儡师做出的半成品人偶。 为首的那个人拖着一盏九连枝铜灯盏,灯枝错落,九团幽青鬼火燃于灯座上,若凶星陈列,火光盈于低悬的夜幕下。 “阿钺乖,去吧。” 阿娘将小嬴钺一把推向门外,小嬴钺踉跄了一下,泪眼婆娑地回头望着阿爹阿娘和春桃,眼中满是迷茫和恐惧。 “你们做的很好。” 黑鸦低低飞过屋檐下,黑袍人幽幽开口,像潜于深渊里魑鬼的低语。 “司铎大人,那您答应我们的事情……” “待万毒窟中蛊神出,再取其腹下鳞片九片、带血心肉三钱、一滴蛇毒、一滴恨泪,喂养人面罐中视肉,长生蛊成,服之永寿。” 听到“长生”两个字眼,阿爹和阿娘空洞的眼神中顿时有了光彩,阿爹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怀中的人面陶罐,一边喃喃着“长生”“永寿”。 那被尊称为司铎的黑袍男人不再理会陷入痴狂的夫妇,他一个抬手,身后浩大的黑袍队伍从中分开,露出一口黑石棺材。那棺材的尺寸很小,就像是为小嬴钺量身打造的一般。 三两个黑袍人桎梏住嬴钺的四肢,像抬尸体一样将他送入黑石棺材,小嬴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直至口中被塞进肮脏的布条,只能发出哼哼的呜咽声。 “你们放开他!放开他!”灵归冲上去,想抓住阿钺挣扎的手,可她还没碰到,就被司铎掐住了脖颈,狠狠地推摔在地上。 “无礼的黄毛丫头。” 司铎一脚踩在灵归虚软的小腹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灵归被踩得说不出话,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迫移了位,视线被吃痛的泪水模糊。 唯一能看清的是司铎纸一样苍白而带着乌青的脸,和那双跳动着鬼火的眼睛,瞳孔里生长出冥府的花。 “小姑娘,你不是这里的人。” 司铎踩在她的肋骨上,力道极重却又不紧不慢地研磨着那根脆弱的骨头,直到随着女孩瞳孔的紧缩,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传来。 司铎俯下身,掐起灵归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庞。 “有意思,我看不清你面具下隐藏的灵魂,你的来处一片混沌,你的存在将逆转未来的轨迹。” “我……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灵归虚弱地抬眸,眼神却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司铎的眼睛,泪水缓慢地从眼角滑落。 “小姑娘,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司铎长而锐利的青色指甲轻轻刮去她眼角的泪水,随后淡漠地起身开口: “杀了她。” 灵归的心脏像被掐住了般骤停,沾满湿土的十根指头无力地伸曲,苍白的嘴唇蠕动着,却只能吐出破碎的音节。 “别……别杀我……” 杀了她,她就再也走不出这个梦境了,再也见不到阿娘,再也没办法找到雪藏草,没办法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绝望、恐惧、悲伤,各种复杂的情绪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看到黑袍巫师的弯刀在月光下闪着阴白的光,刀尖沁着陈年的血污,直直朝自己劈砍而来。 突然!刀光凝滞在眼前一寸,万籁一瞬归寂,树枝停止了摇晃,秋风停止了流淌,狰狞的表情定格在了司铎脸上。 灵归感受到泪在脸颊边滑过,留下湿凉的痕迹,胸腔剧烈地起伏。手腕上隐隐传来灼热的痛感,一缕红线被牵引着悬浮起来,在她的手腕上流淌着赩炽的红光。 这个世界,好像刹那间静止了。 天空遽然变色,黑云吞噬了繁星和月亮,电光和雷霆从黑云中奔腾而出,撕裂了静置的天幕,像盘古巨斧劈砍出一道裂天的缝隙,火焰裹挟着的耀白陨星从那缝隙中坠落,卷席起巨大的暴风和烟尘。 灵归看着那陨星的光越来越近,直至占据自己全部的视线。 但片刻之后,意料之中的粉身碎骨并没有发生,灵归在强光中努力地睁开眼睛,只见渐息的火焰中,一个人影向她走来。 声光俱归于平静,只余那被撕开的天幕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灵归终于看清了那个向她走来的人—— 银彼岸花镶嵌在他胸口,百千只折射着稀碎银光的银坠花铃随步履一步一晃,卷曲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在身后,漆黑若含墨玉的桃花眼低垂着望着地上的灵归。 在看清梦境中灵归的面容后,灵归感受到少年的神色微微愣住了一秒。 “这个村子,这些人,还有你这张脸,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些陌生的画面闪现在脑海里,拿着青铜灯的巫师,穿桃粉裙子的女孩,屋檐下垂着铃铛的灯笼…… 嬴钺有些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 “你……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什么吗?”嬴钺轻笑。 “倒是你,一会儿子功夫,怎么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嬴钺蹲下身子,将那柄横在灵归细嫩脖颈上的弯刃打落在地。 这浓浓的嘲讽意味,这人是嬴钺本尊没错了。 看来,冥河莲困住了他的这段记忆,嬴钺并不记得这梦境里的一切。 “你…怎么也进到梦境里来了?” “我再不来,难道看着你死在这里吗?你死了,谁来解我的封印?” 嬴钺将这具幼小的身躯打横抱起,顺便将那拿刀的巫师一脚踹翻在地。 他在看到那具鹿尸后,发现那鹿尸的眼睛已经被冥河莲寄生,沾满了冥河莲的花粉。他刚想提醒灵归别靠近这尸体,回过头去,却发现她已经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这个巫女的身体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弱太多,也难怪她虽身负姑瑶氏血脉,却无法压制九蛊铃的力量。 “我都快死了,你还只想着你的封印。” 灵归有气无力地靠在嬴钺的胸口,他胸襟上镶的一圈银片膈得她脸痛,遂又往他臂弯里埋深了几分。 “你这是在向我撒娇吗?”嬴钺顿住脚步,长睫微微颤动,呼吸迟缓而沉重。 第9章 “……?”灵归很想照着他的脑门来一拳,但她此刻早已没了抬手的力气,只能任凭少年抱着她走进空间的裂隙里。 罢了罢了,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姑且不同你计较了。 灵归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沉沉地昏了过去。 第8章 回雪渊1 骗小孩子可是要生吃苦参的!…… 从梦境的裂隙中走出的那一瞬间,所有虚幻而真实的景象飞星般远去,刀刃与火,司铎和石棺,秋日与村寨……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世界吹来的风。她静静靠在少年的怀中,红白相织的九瓣莲花缓缓闭合在他们身后,那个世界的余温随着金屑般的花粉弥散在风中。 叮铃铃——叮铃铃—— 萦绕于耳的是落珠碎玉般的铃音,清澈地揉进淙淙流水和簌簌雪风的低吟。 旖旎的睡眼被冰凉的触意一次次轻柔吻过,灵归在温润的月光里缓缓睁开眼。 明月高悬两山之间,清冷月色如瀑倾泻。 少年坐在河心隆起的巨石上,怀中脸色苍白的少女静躺于他的臂弯。 他们的周围,无数朵冥河莲无声盛放,溶溶月色流淌在雪色的花芯,赤红的花瓣化开幽蓝的冥河水,在摇曳的倒影里烧作一片火林。 “下雪了?” 灵归伸出轻颤着的手,接住了一片六瓣凤尾蕨叶似的雪晶,这片雪晶极大,灵归能看清雪晶上蔓延生长的纹路和每处细小的枝丫。 “别碰!” 嬴钺神色一变,猛然抬手打落了灵归捧着雪花的手。随后他挥手召出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风雪都隔绝于屏障外。 “怎么了?”灵归疑惑道。 嬴钺望向前方,一片漠漠雰雰,琼英飞絮,如席大雪弥满山谷间。 他皱了皱眉道:“这里是回雪渊,龙息山的入口,雪妖盘踞的地方。”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困住你的那朵花开在这里。” 嬴钺张开手,一朵闪烁微光的冥河莲出现在他手心,花瓣紧紧闭合着。 这个亡灵梦境已经关闭了,灵归还没来得及经历这段完整的记忆,就险些丧命于其中。 灵归晕倒后,嬴钺找不到将她意识卷走的那朵冥河莲,龙毒水脉一到夜晚就会开满这种红白相间的莲花。 所幸,灵归先前在二人手上留下的红绳并非普通丝绳,而是由一种名为红丝缠的丝状灵虫拧结而成。这红绳通常分雌雄一对,需同佩于二人身上。若其中一方遭遇危险或二人距离过远,红绳便会显形。 沿着红线指引的方向,嬴钺一路追踪至这片飘雪的峡谷,在灵归即将被抹杀于梦境中的前一刻,他耗尽全部的妖力撕裂了梦境的外壳,将灵归救了出来。 “是……冥河莲。” 灵归从嬴钺的怀中坐起来,红莲的光华在眸中流转,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瑟缩的花瓣,但想到这妖冶之花中是吞噬亡灵而生,指尖顿在了花瓣上一厘。 “这朵花,我不喜欢。” 嬴钺紧蹙的眉心微黯,寒露打湿的几缕黑发粘在脸上,漆黑眼眸底涌动着烦躁与不安。 他在看到这朵莲花的第一眼,就觉得很不舒服。那刺目的血红和疏离的纯白,苔藓般从他眸中顺着血脉筋骨,一寸寸生长进他的心里,灼出一块淌血的伤疤。 后来他强行破开了梦境的外壁,看到了梦境内的景象。百千盏灯火同燃的古寨,黑袍巫师抬着黑石棺,倒在污泥里的粉裙女孩……他的心脏一瞬间抽搐着绞痛。 他心里掀起了一阵狂风骤雨,他看不清风暴中心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只想将这片海永远锁在匣子里,丢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毁了它就好了吧。” 嬴钺迷茫的眼中生长出莫名的恨意,捏着莲花苞的手加重了力道,尖锐的黑色指甲不受控制地从他指尖生长出来。 脆弱的莲花苞被嬴钺妖化的指甲刺破,晶莹浅金色的汁液从他细白的指缝间流下。 伴随着莲花外层的破碎,嬴钺的心口突然一阵钝痛,噗的一声吐出口鲜血来。 “不行!不能毁了这朵莲花!” 灵归两只手抓住了嬴钺乏仍然在不断发力的手腕,在那朵莲花已经破碎得只剩下一个骨朵前制止住了他。 “你做什么?” 他眼中波涛未平,呼吸急促而紊乱,胡乱地抬手擦去自己的嘴角的血迹,眉梢微挑,略带疑惑地望向抓着他手腕的少女。 “你吐血了?” 嬴钺眸光一动,转而嘴角衔起一抹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笑意,油烟墨晕的眼眸里泛起朦胧而透彻的光波。 她这是在关心他吗?他如是想。 “一点血而已,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恍若无事地垂头,在鲜血涂抹均匀的半边脸颊上又狠狠地擦了几下。 “我只是怕你死掉,就没人能帮我找雪藏花了。” 灵归全然没注意到身旁少年骤然失落的神情,一边补充道,一边从身后的竹篓里翻出一张符纸贴在嬴钺脑门上。 写着金色符文的符纸嗡鸣着,化作温润金光笼罩在他身上。 “这是聚灵的符纸,想破冥河莲的幻境没那么容易,你应该消耗了不少妖力吧。” “区区幻境……” 少年抱胸不屑道,却掩饰不了他泛白的唇色。 “随你怎么逞强,但这朵花……我要留着。” 灵归趁他分神、手劲松懈,眼疾手快地从他手中夺下了那朵被毁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花。 灵归猜的没错,这朵冥河莲里困住了嬴钺的一段记忆,甚至可能困住了他的一部分灵魂。花毁了,他的记忆就永远回不来了。 那应该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故事,所以尽管如今的嬴钺已经忘却了那一切,潜意识里却依然在排斥、甚至想要摧毁这段记忆。 而且,这朵冥河莲中,不止困住了一个灵魂,她想,如果等她掌握了冥河莲蛊神的力量,或许就能将那些亡灵救出来,让他们能够开启新的生命轮回。 嬴钺冷哼一声没好气道: “一朵险些害死你的破花,你还留着做什么?……罢了,别拿在我眼前晃就行。” 灵归将花骨朵小心翼翼地包裹进绢帕中,揣进怀里。 “天亮了,我们就出发。我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灵归将竹篓放在一旁,在巨石上找到一处凹陷的石窝,调整了个舒服的姿态躺了下去。 妖力凝作的屏障隔绝了风雪和寒气,灵归将整个身子都蜷缩在槿紫色的白绒雪褂子,硬是在冰凉的石头面上窝出一团热意来,哼哧哼哧地熟熟地睡了过去。 “……这么快就能睡着吗?” 嬴钺是天性警觉的妖,从前在棺材里呆着的时候,一只野猫儿踩在石梁上的细小声音都能将他吵醒。就像动物总是要缩回洞穴中睡觉一样,枕在这样一块石头上席地盖天,他是绝对不可能睡着的。 好在他在被封在棺材里这么久,久到不知道数了多少遍墙壁的青砖,久到他无聊时拔下来的鳞片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可能已经不再需要睡觉这种行为了,至少现在是这样,少年如是认为。 那半截洁白如玉的骨头,灵力捻作红线,将这半截骨头挂在了灵归的脖子上。这是他曾在血棺封印中挣扎断了的一截肋骨,可短暂地化作他的分身。这样,就可以在二人走散的时候保护灵归。 ——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这个巫女活着找到雪藏花,然后帮自己打破封印而已,他一定完全没有别的心思。嬴钺这样告诉自己。 月轮西落,霜风依然。 极天欲曙,残星照雪。 灵归睁眼时,闯进山谷里的淡金色的曦光已经照亮了她半边脸颊,她懒散散地伸了个腰,恋恋不舍地与身下石头上暖意割舍开。 雪已经停了,绵延不尽的河谷中,连一层雾凇般银白的浅霜都没有留下。就好像昨晚那场旖旎的大雪只是她从幻境里接续出的梦。 可她分明还能记得那片雪花的形状。 灵归左看看右瞧瞧,却没见着少年的影子,可少年留下的那挡风雪的屏障还笼罩在巨石上,在阳光下琉璃似折射出五彩的光晕。 哗啦啦一阵水花炸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灵归惊觉回头,只见一抹鲜丽的红色在水面轻快地穿梭,荡漾开明媚的水波,一个花灼红点的娇俏女娃从那水波中兀地窜出来。 “嘿!你就是小钺哥哥捡来的巫女吗?” 女孩天真无邪地歪了歪脑袋,葡萄般大而圆的水亮眼睛好奇地大量着灵归。童音清灵澄澈,并非那种奶声奶气的那一挂。 女孩眉尾带着一点朱砂似的红色,睫羽尾端也是微微泛红的,梳着个俏皮的双环髻,金灿灿的几缕浮光锦般的发带乖巧地垂在耳边。 最惹人眼球的,当属女孩身下,那条不属于人类的漂亮尾巴。 长长的尾巴上布满了边缘闪烁着金光的红色鳞片,两片薄如蝉翼的浅金鱼鳍。 第10章 再往下,暮时天边灿若织锦的晚霞落进了水中,那是硕大的尾鳍,一片彩云似地飘摇在水中倒影里。 “鲛人?” 灵归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童,眼中的震色难以掩饰。她太漂亮了,在这幽暗的深谷中恍若虹彩,一瞬间仿佛夺取了天地间所有的色彩。 听闻南海有鲛人,容貌极美,声如天籁,能诱渔民自沉大海。眼前的女童虽未成年,却已然美好得惊心动魄。 “花花才不是鲛人!” 女孩气鼓鼓地哼了一下,鲛人那种吃人的凶兽怎么能和她这个活泼可爱的花花大王相提并论呢? “花花是鲤鱼大王!就是那种,能给人带来好运气、让人天天开心的鲤鱼大王!” “……你好啊,鲤鱼…大王。” 灵归嘴角抽搐了几下,心中暗叹道,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可惜脑子不太好使。 “对了对了!” 鲤花花绽开骄阳般的笑容,一个后仰跃回水中上上下下地打了几个扑腾,随后又跃出水面,双手支棱在石头上笑眯眯的看着灵归: “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不是阿钺哥哥捡回来的巫女啊!” 到底是谁捡谁啊!嬴钺这个王八蛋,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歪曲事实呢? 灵归纠正道: “我的确是巫女,但可不是嬴钺捡到的我,是我捡到的他。要不是看他被封印在棺材里那么可怜,我才不会带他出来呢!” “嗯?阿钺哥哥竟然骗花花,哼!” 鲤花花回想了一下昨晚的场景: 【鲤花花:哇,阿钺哥哥你被刑满释放啦! 嬴钺:闭嘴! 鲤花花:阿钺哥哥,这个姐姐是谁啊? 嬴钺:一个蠢巫女。 鲤花花:哇,是厉害的巫女诶!你从哪里搞来的漂亮巫女呀! 嬴钺:顺路捡来的! 鲤花花:求地址,我也要去捡一个!】 “看我可怜才带我出来吗?也不知道昨晚是谁差点死在朵破花里,还要我去救。” 灵归被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河岸,神出鬼没的嬴钺也不知什么时候漫不经心地半倚在石壁前,戏谑的眼神斜睨着她。 “骗小孩子的人,可是要生吃一整棵苦参的~” 第9章 回雪渊2 这就是姑瑶墓了(剧情章)…… “不解释一下吗?这只漂亮小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灵归双手抱胸,站在石头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嬴钺。 “嘁,我才懒得……”嬴钺话未说完。 “花花来解释!” 鲤花花举起手来,抢夺走了嬴钺的发言权。一旁被打断说话的嬴钺只得低头玩着银坠子生闷气。 “花花是听说了阿钺哥哥刑满释放……” “嗯?”嬴钺不悦皱眉。 鲤花花眨巴着圆溜的大眼睛无辜问道: “难道不能叫刑满释放吗?那该叫什么呢?死里逃生?” 噗嗤—— 看着嬴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灵归终于憋不住笑了。看来这只自称鲤鱼大王的小妖精,却实在是不太擅长使用四字成语。 在嬴钺彻底发作前的一秒,鲤花花终于一拍脑门想到个绝妙的词: “对了!应该叫重见天日!” “……随你怎么说。” 嬴钺依然很不喜欢这个形容,但他思来想去挑不出这个词的错处,只得作罢。 鲤花花继续道: “花花的爹爹是阿钺哥哥的师傅,阿钺哥哥被坏人关起来后,爹爹也去周游四海了,这些年来都没人陪花花玩……所以,花花听说阿钺哥哥重见天日的消息后特别高兴,就鱼不停尾地赶来见阿钺哥哥啦。对了!花花还不知道巫女姐姐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茯灵归,茯苓的茯,灵芝的灵,当归的归。” “那我就叫你……茯姐姐好啦!” “花花啊,那你不会是想要……一直……” “对啊对啊,花花要一直跟着你们!花花最喜欢冒险了!” 鲤花花嘴比脑快,惯会抢答。 “……” 灵归沉默地望向对面假装在走神的嬴钺。 【你带来的,你自己解决!】 灵归用眼神明示嬴钺。 【别看我,我也没办法】 嬴钺同样回以直截了当的眼神。 算了,嬴钺本人的性格都难脱小孩子气,哄小孩这种事情,的确不能交给他来做。 “花花啊,是这样,我和你阿钺哥哥不是来玩的,我们要去很危险的地方,花花还小,所以不能带上你哦~” 灵归蹲下来摸了摸鲤花花的脑袋。她的发质很特殊,虽然刚从水里钻出来,摸上去却并不湿漉漉,像水草般柔顺而蓬松。 找到雪藏草是她身为祭司的责任,她不想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哼,当初爹爹去周游四海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花花现在早就不信这种说辞了!” 鲤花花有些生气地嘟起樱桃小嘴,双手叉着腰,鱼尾一下下拍打着水面,溅起高高的水花,似是在宣泄自己的小情绪。 “可是……” 灵归刚想继续出言婉劝,又被情绪略微有些激动的花花打断。 “花花又不是那种没用的妖怪,花花可是鲤鱼大王,这十里八乡的水脉我都了如指掌,这山谷里的妖怪可都叫我水中百事通!” “那你这尾巴……” 灵归又盯向她那条金光灿灿的大尾巴。 “花花是可以变成人形的!” 鲤花花闻言,一个猛扎钻进水中,尾鳍在空中划过一道轻盈的弧线。 过了一会儿,咕嘟咕嘟几个泡泡从水面上冒出来,随后冒上来的是颗圆润的脑袋,再接着是橙黄的暗花系带,玫瑰粉金的薄纱层层堆叠,一条缀着金线的霞红飘带从胸前至腰后绕了一圈。刚及膝盖的裙摆下俨然已是两截玉藕似的人类双腿。 “带上花花吧~”鲤花花央求。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 “你真的想好了?” “嗯嗯!绝对不反悔!” 鲤花花很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好吧……” 灵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既然决定了,就别再浪费时间了。” 嬴钺将嘴巴里嗦到干瘪的红珠子丢到一边,起身一个纵身轻跃到湍急河流中的一块棋盘大小的卵石上。 立稳,念诀,指尖结印,妖力源源不断地从他指尖流出。 赤金的流光勾连起千重涟漪,沉郁水色被搅作满河碎辉,暗涌的浪自幽暗处盘旋而起,晶莹的水柱凝结成一方水镜,悬于河面之上。水镜中映出危峤裂谷,翠微草木。 龙息山结界已开。 踏入水镜后,灵归一脚踩在了长满墨绿苔藓的光滑石面上。 滴答滴答,几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在脸颊和手上,浓重的水汽紧贴着皮肤,像把人裹进了湿漉漉的树脂里,连轻轻的呼吸都能带起湿漉漉的尾韵来。 这是个巨大的落水洞。 落水洞中幽暗漆黑,只有头顶犬牙交错的石缝间漏下几缕微薄的光来。 鲤花花和嬴钺这两只妖怪夜视能力都极好,黑暗环境中视物如常。但灵归在这洞中,若没有照明,便同个瞎子没什么区别。 “青凤黎黎,极天微明。” 青羽凤蝶蹁跹而出,洞中盈满青色光华。 这洞穴里静的可怕,只有水滴打在石钟乳上的嘀嗒声音在洞中回响。 青凤蝶摇动纤翅,尾羽低拂过寒潭无波的水面,又沿着石壁盘旋着向上飞去。 自然鬼斧神工的雕刻着实令人震撼。 洞中琼雕玉砌,积月堆霜,洒满碎银的月白石瀑从顶端层层阶阶倾泻而下。千万年柔情的水滴,将坚硬的石头凝塑成流水起伏而飘逸的形状,摩挲出凝白如脂的色泽。巨树根茎般顶天立地的钟乳石柱上,结出了掺杂莹粉或湖蓝色晶体的大片石英花。 呼——窒息了片刻的灵归蓦然呼出一口白气,这洞中温度低得可怕,几乎在冰点之下。 这里原先应该是有暗河流经的,只是如今暗河已不再,只留下了这流水雕刻出的宫殿,昭示着它曾经存在的历史。 鲤花花站在一根比她还高半个头的乳白石笋后,同样探着头打量着这偌大的洞穴。 两行蜿蜒的石柱在洞穴中分隔出一条大道,三人行走于高低错落的钟乳石地上,向洞穴深处进发。 经过一片石英花地后,四周洞石上渐渐覆上了一层白霜,越往深处走,洞中温度越冷,白霜也越厚,直到洁白的霜花已经完全遮盖了石头原本的颜色。 再往里走,竟是幽蓝的冰洞。 “真是奇观。” 灵归被冻的嘴唇发白,舌头打颤,却仍不禁感叹。 洞内四壁皆冰,冰柱、冰笋、冰钟乳、冰石花、冰锥、冰葡萄琳琅满目,冰壁上布满圆润的球状凸起,整个冰洞恍若水晶楼阁。 第11章 “茯姐姐,阿钺哥哥,这里好美啊!” 鲤花花眼神发亮,一会儿摸摸这个冰坨子,一会儿碰碰那个冰柱子。 突然碰到了个鹿角形状的玲珑冰凌,鲤花花想将那冰凌掰下来,但这冰凌冰冻时间极久,冻得极为结实,她尝试了多次都未成功,只得悻悻放弃。 走在前头的嬴钺突然顿住了脚步。 “是地火。” “地火?” 灵归凑近一看,果真是一片磨盘大小的区域,地面没有冰层覆盖,露出光溜溜的青灰石头,石头上竟燃烧着熊熊烈焰,还不时有狂舞的火舌从石头缝隙中高高窜出来。 地火与冰洞,本为相克,却奇妙地共存于这一处洞穴内。 叮铃铃——叮铃铃—— 灵归腰间的九蛊铃铛似是感受到了特殊的气场,突然开始剧烈的摇晃。 九蛊铃不同于以往节律分明、抑扬顿挫的摇动,此时的九蛊铃,九只铃铛交错碰撞着,听不出一丝章法。每只铃铛都只自顾自地响着紊乱而急促的旋律。 恰如惊蛰万物乍醒的躁动,恰如夏至猝不及防的骤雨,恰如霜降纷繁席天的落叶,恰如大寒雾凇碎裂的齐鸣。 “九蛊铃有反应,我们应该接近姑瑶墓的入口了。” “茯姐姐茯姐姐,你快看上面!”鲤花花拉了拉灵归的衣角,指着头顶惊呼道。 灵归仰头朝地火井上看,只见一雕馈满眼、镂彩错金的八角藻井,上下共四层错落。 最下一层,九只凤鸟口衔夜明珠,盘踞于如意斗拱之上,月光般轻柔的光辉自穹顶倾泻而下。 第二层,重山错落,琼楼金阙点缀其间。 第三层,四角有四象神兽塑像支立,五色宝石作星斗铺陈,十二星次列序其间。 第四层,沥粉贴金的彩绘史诗,画的内容应是创世神话与神女祭祀图。 灵归仔细瞧了瞧那占据了半边藻井的神女祭祀图,紫衣的神女手持银铃站在祭坛上,祭坛下开满了血色的莲花,祭坛中央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灵归看着那藻井上的图案思索了片刻,随即便咬破自己的指尖,仿照那神女的模样,将血液滴入了地火井中。 地火井中的火舌将灵归的一滴血卷进幽蓝的焰心后,刹那间窜起几米高,炽热的火焰险些燎到灵归的衣摆。 轰——冰洞上空骤然一阵轰鸣。 灵归朝着声音的来源方向抬头望去,只见那藻井上的雕刻的栩栩如生的九只凤鸟,宛若赋生般悠悠地盘旋着飞了起来。 九彩的羽翼相接连缀成绚丽的凤尾团纹,几声芙蓉泣露、昆山玉碎般的凤鸣声恍如从九天落下,空灵地回响在洞窟中。 隆隆隆隆——随着几声沉重机械运转的响声,那藻井竟如绽开的昙花般从中间裂开。 极盛的烛火灯光从藻井中流淌下来,将三人都笼罩在光柱之中。浓烈的异香自上方涌入鼻腔。 这应该就是姑瑶墓的入口了。 第10章 姑瑶墓1 红雪花,十二朵落下(剧情)…… 藻井之上,是个巨大的八角墓室,八面墓壁各燃着两盏长明灯,墓室内弥漫着混合了草药香气、浓烈蓝花楹香和水腥气的味道。 三人进入墓室后,藻井立马闭合,恢复成了一片微微凹陷的地面。 墓穴的正中央并不是棺材,而是一棵巨大的、散发的莹白光辉的钟乳石树。 五人合抱粗细的树干上分出十余根树枝,这十余根树枝上又继续分叉出成百上千的枝丫,白色火焰般蔓延至墓室顶端。 灵归抬头看,那白色枝杈间幽微闪烁着无数盏青紫色的荧光,再定睛一看,原是无数个琉璃质地的骨灰坛。 黔青一带有树葬的风俗,但在溶洞里人工凿刻成钟乳石树,灵归还是第一次见。 灵归走近那棵石树,才发现石树上竟刻满了鎏金的铭文。这些铭文用的是古老的鸟虫篆体,灵归只能看懂几段文字。 【瑶山远去,龙水潇潇, 此隙雪砀,彼林落桑, 溪生飘萍,能溯高岗 林有白鹿,离渚有望……】 大致想表达的意思应该是:远走异乡的人,最终都会回到巨树,变成树上的星星,长伴于神明左右,保佑后世姑瑶族民。 灵归看到了挂在靠下位置的几个琉璃骨灰坛,还有两只是空的,只在坛上写了名字。 一只上的名字,是“紫蝶”,那是刚刚死去的老祭司的名字。 而另一只没有骨灰的琉璃坛上,赫然写着的是“灵归”二字。 那是她的名字。 灵归倒吸一口凉气,双腿脱力般软了下来,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是,我的骨灰坛……” 看来,历代被送往龙毒村成为祭司的巫女,她们的骨灰都被安置在这棵树上。 “茯姐姐,你还活着,为什么就要把你的骨灰坛挂到树上呀?” 鲤花花天真地问。 “……你们姑瑶巫族真的很奇怪,你人分明还生龙活虎的站在这里,便把骨灰坛都替你挂上了。” 嬴钺轻轻抬手,一道红色光芒一闪而过,那悬着骨灰坛的绳子被切断,骨灰坛像树上的松果般落了下来,被稳稳接在嬴钺手中。 “你……”灵归诧异地抬头看向嬴钺。 “现在它归你了,你若讨厌它,便亲手毁了它。” 嬴钺将那只骨灰坛递向灵归。 灵归接过那只流转着长明烛火的剔透球形骨灰坛,手指摩挲着“灵归”两个鎏金大字,随后将它扔进了背后的竹篓里。 “谢谢你。”灵归轻声道谢。 “你还拿着它做什么?” 嬴钺不明白为什么灵归不直接摔碎那只代表死亡的坛子。 “琉璃很贵的,扔了多可惜。” 灵归释然地回眸一笑,解释道。 “……” 环立墓室的八根四方石柱,柱础上各盘踞八尊形态各异的雕像。 灵归仔细一瞧,这八尊雕像正对应她九蛊铃上的八位蛊神——【青凤蝶】【湘妃竹】【鬼叶枫】【相思雀】【九节蛇】【红花鲤】【冥河莲】【乌头芝】 突然,空灵的、渺远的、吟吟不休的。 有不知何处而起的歌声,从四面八方飘落到灵归耳畔。 是谁在唱歌? 灵归连忙抓住了站在身旁的嬴钺的衣角,另一只手将好奇张望的鲤花花护在了身后。 嬴钺感受到衣角上传来的拉力,疑惑地回头问:“怎么了?” 【来啊,听芦笙,十二祖神,为你引路 去啊,有灵树,九黎千里,枫香丘丘 野有雾露,娑罗树啊, 红雪花,十二朵落下 天地日月,星云气风, 生息灵兮,来兮归兮……】 这段祭歌是用黔青古语唱的,灵归只能听懂歌词的前半段。 再往后,便只能听懂零星的词汇。 “你们听到了吗?有人……在唱歌。” 灵归压低了声音问,仿佛害怕惊动了墓穴中的什么怪物。 “唱歌?”嬴钺面带疑惑。 “花花没有听到有人在唱歌呀。”鲤花花拉起灵归的手,同样疑惑地看着灵归。 “茯姐姐,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需要休息吗?” “你们……你们都听不到吗?” 灵归不可思议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使劲晃了晃脑袋,可那若即若离的歌声依然没有消失,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她耳畔。 “算了,可能是冥河莲花粉造成的幻觉,不用担心我。继续往下走吧。” 灵归拍了拍自己的脑壳,努力保持冷静。 【野有雾露,荧幽树啊 红雪花,十二朵落下……】 三人沿着墓坛雕刻着铭文的边缘,绕着那棵巨大的白色石钟乳树走了一圈。 这墓室里似乎没有别的出口了,八面石壁上都绘满了巨幅的壁画,从底部一直蔓延墓室顶端,与石树的树冠融为一体。 嬴钺曾提到,姑瑶墓掏空了大半座龙息山建成,这里应该只是整个墓穴的冰山一角。 “难道这里与方才在冰洞火井处一样?大门,也在上面吗?” 灵归仰头看向被白色石枝铺满的顶部,怎么看都不像能打开的样子。 灵归继续道:“我们只是借道姑瑶墓从冥河入姑瑶山,无需在墓中深探,若是……能直接找到冥河所在的位置就好了。” “你看这些壁画上的内容,似乎与冥河有关。”嬴钺突然看向四周的壁画若有所思。 嬴钺进过很多次龙息山,却是第一次进姑瑶墓,或许壁画上真能得到关于冥河的线索,只是他并不擅长解读壁画。 “你或许可以看懂?”嬴钺问。 “我试试。” 灵归看向四周的壁画,应该是施加了奇方异术的缘故,壁画的色彩线条都保存的很完好,栩栩如生,宛如刚刚画上去的一般。 第12章 “龙毒河在姑瑶山分出一条向东的支流,这条支流经由姑瑶山和龙息山间的巨大裂谷流入山中,变成了一条地下暗河。这条暗河,就是冥河。” 灵归解读壁画的话音突然停下,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内容。 “这是……一只大眼睛吗,还是什么奇怪的装置。” 灵归看着那壁画上一个圆形的奇怪符画愣住了。 “像蜗牛的壳。”花花点评。 “姑瑶人用这个奇怪的装置强行将冥河改了道,将这条暗河,硬生生引着向上流去了,他们用冥河水浇灌深埋于龙息山深处的灵脉,灵脉上长出了白色的巨树。” 这棵白色的巨树,应该就是眼前悬挂骨灰坛的钟乳石树了。 这样看来,要想找到冥河的入口,就要先找到这壁画上绘出的形似眼睛的装置。 “茯姐姐,阿钺哥哥,花花或许有办法找到这个地方。” 川河湖潭,凡是水流汇聚之处,皆有灵气流动,江河中称之为水脉,湖潭中称之为水核,她是水中妖族,感应水脉不是什么难事。 “覆浪翻云,鲤跃潮生!” 花花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感应到了!水脉就藏在树里!” 花花指向那棵白色的巨树。 “什么?可这里并没有出现那壁画中的长得像眼睛的巨大引水装置啊。” “或许,这个装置是被藏起来了呢?” 嬴钺走近了那棵白色石树。 他在树上看到了一个很深的凹槽,应该是人为开凿出来的。 “我记得,你的九蛊铃铛,是有一个紫荧石的铃柄的吧。” 嬴钺抬眼望向灵归道。 “……这真的可以吗?” 灵归从腰间取下九蛊铃,端详着紫色的荧石铃柄,上面用阳刻的手法雕出了一圈圈形状规整的波浪纹和团草纹。 “不试试怎么知道。” 灵归尝试着将铃柄插入那石钟乳树上的凹槽里,没想到这铃柄竟严丝合缝地嵌入进了这凹槽里。 只听见啪嗒一声,类似机扩打开的声音响起,灵归轻轻转动铃柄,齿轮运作的咔咔声音也随之从石树内部传来。 灵归看到石钟乳树前的地面,缓缓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类似浑天仪的仪器,四层铁环内的黑蓝色晶石被雕刻成了个粗狂的眼球形状。四层铁环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那眼球状的的半透明晶石则在隐隐发着光。 灵归又是一阵强烈耳鸣,随后刚刚已经消停了一阵的古语歌声再次在耳畔缭绕。 “是……是这颗怪眼球在唱歌!” 这次汹涌而来的歌声几乎像是一群巫祝在她脑中齐声高唱,排山倒海的歌声在她身体里掀起一阵又一阵巨浪惊涛。 灵归感受到自己的太阳穴鼓胀着跳动,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野有雾露,荧幽树啊 红雪花,十二朵落下……】 嬴钺和鲤花花听不见这诡异的歌声,但看到灵归额头青筋暴起、面容扭曲,似乎在努力地与某种折磨抗争,二妖当机立断,合力朝那不息运转的仪器施加妖力,迫使这仪器停了下来。 歌声渐渐平息下来,灵归大口喘着粗气睁眼时,下唇都被咬出了一个深深的白牙印。 “茯姐姐茯姐姐你没事吧!” 鲤花花连忙将蹲在地上的灵归搀扶起来。 “没事了……” 只听又是轰的一声—— 随着仪器的停转,这棵白色巨树的树干竟从中向两边裂开,那巨大的裂隙中,是一条湍急流动的如飞天玉龙般的水柱,直直地向上流动,白色浪花如飘带般环绕在水柱上。 这正是壁画上那条被强行改道的暗河。这水被引到了哪里去,姑瑶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改变水流的方向,还有她听到的诡异歌声……一切依然扑朔迷离。 再望向那巨树之间的水柱,似乎是没了仪器的助力,这水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最终彻底消失。 石树中央只留下了一方小小的微波粼粼的水潭。 “这个水潭,应该就是冥河的水眼了。” 第11章 姑瑶墓2 蛇的发情期,正是从立春开始…… 冥河原本应是从他们先前溶洞中所见的古暗河道流经。千万年的流水精雕细琢出那样一个神工天巧的钟乳石宫。 溶洞深处地热紊乱,地火自缝隙涌出,形成了地火井。地火井将流水蒸腾作水汽,洞中寒气聚集,水汽便凝华出了冰洞。这方才成了冰火两仪相融的奇观。 而姑瑶人应是借了地火之力,在溶洞之上开凿了墓室并修建了钟乳巨树。又设置了这样一个形似巨眼的装置,强行逆转流水向下的天则,将冥河自钟乳巨树中引流向上,进入山体内更广阔的空间。 只听得咕嘟咕嘟几声水流涌动的闷响,那水眼中央突然冒起水泡,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的下降。 巨眼被破坏,这方水眼也将要退却了。 “水眼要消失了,快跳进去!” 嬴钺一手将鲤花花抱起,扔进了水眼中,鲤花花在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双腿又重新化作了金红色的鱼尾。 随后嬴钺又一手按住灵归的肩膀轻轻一推,将还没反应过来的灵归也扔进了水眼里。他也紧随其后跳进水眼之中。 “等等我还没准备……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灵归猝不及防地被扔进冰冷彻骨的水眼中,张着惊呼的嘴还未来得及闭上,咕咚咕咚地呛进去好几口水。脆弱的眼球在水流的刺激下一时无法睁开。 好在此时,已经化作半人半鱼形态的鲤花花摆动鱼尾游到了灵归身旁,拉住了灵归的手,吐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泡泡,将灵归的脑袋包裹起来。 “呼——” 灵归猛然从窒息中恢复,大口喘着粗气。 “谢谢你啊,花花。” 灵归十分感激地望着鲤花花,同时又怨气冲天地瞪了一眼刚刚将她扔进水里的臭小鬼。 嬴钺显然对于灵归怨气十足的眼神毫不在意,他一把抓住灵归在水中飘忽不定胡乱扑腾的手,向水深处游去。 在灵归的视角上看,少年高束起的微卷黑发随水流舒展着,缀着彼岸花纹银片的银绣发带宛如暝夜流云,捎连起皎白的月光。 他就这样带着浑身繁琐的银饰游在水中,黑红连缀的丝锦飘然地向上浮,而衣角上的银铃、衣襟上的银叶、腰上的银花链、袖口上的银珠圈都沉沉地向下坠去。 刚入水眼时,四方形的水道窄小,周围皆是青绿砖石,仅能容两人通行。 灵归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身后不断下降的水位线不紧不慢地追在他们身后。 随着水位的下降,暴露在空气下的青砖石面开始自上而下的崩塌,不断有坠入水中的青砖石块从他们身边咻咻地疾速略过,带起一串细小的水泡。 这里马上就要彻底崩塌了。三人加快了向下游的速度,似乎在与那下降的水位线赛跑。 终于,三人赶在水道彻底坍塌前游出了那人为修建的砖石水道,一头扎进了广阔的水域,四周空间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胸腔被水挤压得略感沉闷,随着水道的彻底崩塌,崩落的大块青砖将那本就窄小的洞口彻底堵死,只有零星的碎石从那洞口簌簌落出。身后再也没有一丝光线能照进来,视线逐渐被漆黑侵占。 “茯姐姐,阿钺哥哥,跟着花花走。” 鲤花花稚嫩而清澈的嗓音穿透河水落入耳畔,说不出的让人安心。 鲤鱼金红色的鱼鳍和鱼尾划过的地方流下了数道金色的轨迹,宛如漆黑夜空中启明的流星,这数道金粉闪烁的丝带在她身后笼合成一道星汉灿烂的光波。这是灵归在水中唯一能看到的亮色。 而嬴钺则手腕一个用力,将灵归从身后轻轻拉到身侧,随后放手,任由灵归的身体在惯性作用下向前飘。 透过薄如蝉翼的水泡,灵归因失去手上的控力而有些慌乱的眼神直直撞入嬴钺漆黑一片的眸底。 随后嬴钺伸手一揽控住了灵归的腰肢,就这么一手抱着她,一手拨水向前游。 “这水里有妖兽出没的气息,你最好别离我太远,我可不想你缺了胳膊少了腿。” 罩在灵归脑袋上的泡泡被流水撞得东歪西晃,连带着她眼中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孔微微颤动着扭曲,只有那双眼尾微扬的桃花眼,在涟漪的中心显得越发深邃。 灵归猛然一下移开自己盯着少年眼睛看的视线,内心深处猛猛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灵归仿佛看到眼前冒出两个小人,喋喋不休地争论着: 黑色小人道: “茯灵归,你和他只是各取所需、相互利用的交易关系!他救你、保护你都只是为了让你解开他的封印罢了,” 白色小人道: “可是你不觉得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吗?” 黑色小人怒斥: 第13章 “你堂堂大祭司,怎么能因为贪图美色而对一只来路不明的妖怪产生超出交易对象外的情感呢!” 白色小人辩驳: “我对他只是由厌恶转变为没那么厌恶而已,你说的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 嬴钺看着灵归的脸色一会儿晴云万里,一会儿乌云密布,着实搞不懂这个古怪的巫女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还时不时地盯着自己的脸看,他被少女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索性腾出一只手来将灵归的脑袋掰正。 “看路,别撞到石头上。” “……喔。” 溯游至此段河流,头顶不再是漆黑的石头,而是代以蓝绿色的水面,视线逐渐明朗。这里的水极清澈,波光粼粼地漾着秋波蓝的潋滟光晕,灵归觉得自己仿佛是游在一块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碧蓝玉石里。 哗啦啦—— 拨开水面,三人终于从水中钻出来。 鲤花花和嬴钺有妖力避水,衣衫发肤都依然完好干洁。 而一旁的灵归就显得十分狼狈,除却被泡泡罩起的脖子以上的部位,余下的地方都被水浸了个透,裙子和外衫都呈半透明状紧紧贴在肌肤上。 这是个洞穴中的大水潭,数十条白练似的瀑布从四周的洞壁上高高落下来,激扬起数米高的浓白水雾,将整个洞穴笼罩在朦胧而旖旎的蒙蒙白意中。 这水潭幽蓝深邃,水平如镜,像颗镶嵌在深山中的蔚蓝宝石,像雪妖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睛,从外表上看去,很难想象这潭水下,竟藏着那样长的一条暗河。 深潭靠近岸边的位置,俨然漂浮着一片沉眠在青玉盘上的红色花苞,浮香绕于曲岸,姝影覆于清池。 这正是冥河莲,只是此时尚为白天,它们花瓣闭合着,酝酿着夜晚绮丽的盛放。 “我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灵归爬到岸边,走到一块巨石后,将湿透的衣裙脱下来,揪掉了缠在衣带上的墨绿水草,使劲拧巴两下,甩着衣服上的水珠。 随后她又将半干的衣服扔进竹篓里。 她的小竹篓其实算是个储物功能强大的小法器,是茯娘送与她的十六岁生辰礼,是茯娘卖掉了一个月积攒的草药,从中州的大城市里带来的。 她平日出远门时,旁的都不带,就带一只小竹篓在背上,干粮、衣物、法器、符纸全都一股脑儿的扔到里头。小竹盖儿一盖,里头便是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水也淹不进去。 她从前还在竹篓里带过一只小狸花猫,本想着路上能有个伴。没想到,出发不到一天,这只调皮的猫儿便把她的符纸都抓烂了,衣服当作了磨爪子的工具,干粮也偷吃了不少。 也不知道小狸花在家里过的怎么样,会不会又偷偷溜进炭火盆里把尾巴点着。 灵归颇为担忧地想着。灵归是个思维很发散的人,适合当个挥毫泼墨的诗人。 灵归一边想着,一边从竹篓里拿出一套干洁的衣服来穿上。 上身是水晴色的圆领衫和松花黄的绣花褙子,紫藤萝色的卷草纹印花灯笼裤,裤脚用银铛链束起来,轻盈又俏丽。 灵归穿戴完毕,将头发散开拿手胡乱梳理了两下,草草地扎起个清爽的侧麻花辫,随后将刚刚摘下的九蛊铃铛别回了腰间,背上竹篓从石头后面走出来。 嬴钺抱胸倚在石头上,又在百无聊赖地玩着发带上的银坠子,将那片小小的银叶抛起来又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 “换个衣服,怎么要这么——” 少年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就被少女那一抹鲜亮的色彩撞入了视线。 “……久。” 暖黄的阳光从头顶温柔地撒下来,穿过氤氲的水雾,给少女笼上了一层光的轻纱。少女还沾染着泠泠水汽的肌肤像熟透的白桃果皮,似乎轻轻一戳就能爆出汁水来。 这身青黄萝紫的衣服很衬她,像把秋日的果园和桂花树都藏在了衣角下,轻轻挪步子,就能把带着清香的风送来。 “你说什么?水声太大,我没听清。” 灵归一边理着衣服,一边朝嬴钺走过去。 嬴钺却像是只受惊的猫儿般快速地向后撤了两步,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耳垂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几乎能滴出血来。 “等等!离我远点!” 嬴钺一只手挡在身前,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一边阻挡着少女无意的接近,一边于事无补地阻拦着那不断钻入他鼻腔中的异香。 她身上这股该死的香甜味真是越来越浓烈了,这次他闻到的,除了巫女血液的香甜,还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更致命的馥佩气息。 “你干嘛?莫名其妙的。” 灵归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只有一缕淡淡的皂角香气,她寻思着,她身上也没有奇怪的味道吧。 “今天,是几月几日?” “唔……一月初六吧……哦对了!你提醒我了,今天是立春诶,立春要吃春卷!” 灵归从竹篓里拿出一个纸包来,打开来看,里面躺着八只金灿灿的豆沙春卷。 “这是我娘做的春卷,要不要尝尝?” 灵归拿起一个春卷问。 “花花要吃!花花要吃!” ………… “立……春……” 嬴钺颇有些抓狂地揉了几把自己的头发,本就因为微卷而蓬松的头发直接炸了起来,活脱脱一只炸毛的黑猫。 他被封印了十七年,早就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能隐约估摸出这段特殊时期到来的日子和持续的时间。 蛇的发情期,正是从立春这天开始的。 第12章 雪藏花1 “九叩千重山,摇铃开天门!…… 反复炸至金黄的春卷,薄如蝉翼的脆皮,虽已凉了,却还泛着油润的光泽。 “可惜了,我的小竹篓不能保温,放凉了便不脆了。” 灵归咬一口春卷,微凉的油水混合荠菜鲜蔬的清甜一股脑顺着牙缝儿溜进嘴里,软韧的香豆干和嫩滑的鸡蛋丝增添的醇厚的滋味。 “这也……太好吃了吧!” 鲤花花咬了一口,双眼顿时放出光来。 “你再尝尝这个,这是陈皮豆沙馅的。” 灵归又递上一只更圆润饱满的春卷,微鼓的金黄油泡下隐隐透着赤豆的深红色泽。 她们黔青人原本是只吃咸鲜口的春卷的,但茯娘爱吃甜,所以早年去中州游历的时候,便学来了这种做法。 酥炸的春卷皮中都沁入了陈皮浓郁的焦果香,层层风味包裹下的豆沙绵甜软糯,舌尖一抿,还能感受到红豆未被彻底碾碎的颗粒。 “这个……这个更好吃诶!” 鲤花花只是尝了一口,便立马被甜口的豆沙俘获,彻底成了豆沙最忠实的拥趸。 “我阿娘的手艺,试过的人…还有妖那可都是赞不绝口!” 灵归一边将一整只春卷塞进嘴里,一边颇为自豪地摇头晃脑,口齿含混不清地道。 “等我找到雪藏花后,你可以和我一起回龙毒村,尝尝现炸的春卷,更是好吃得没边!” “嗯嗯嗯!” 灵归和鲤花花二人大快朵颐地吃掉了六只春卷,灵归还很贴心地留了一只素春卷和一只豆沙春卷,递向一旁沉默良久的嬴钺。 “你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嬴钺低垂着脑袋,看不清他的神色,听到灵归说话,方才缓缓抬起头来。 “…………不吃。” “阿钺哥哥不吃,那花花吃!” “……喔。” 灵归将递出去的春卷收了回来,一口吃下了那只素春卷,红豆春卷则如愿以偿地进了鲤花花的肚子里。 灵归一边咀嚼一边补充: “不好意思哈,又忘记你有异食癖这事了。” 根据她的观察,目前嬴钺感兴趣的食物只有三样————剧毒的红珠子、春桃养的蛊虫和巫女的血。 这食谱放在妖怪里也是极为不正常的,或许得请个医师帮他调理调理,灵归想着。 “吃完了就赶快准备进姑瑶山。” 嬴钺扔下一句话,又走远了些,只留给灵归和鲤花花一个远去的背影。 这蛇妖平日里脾气别扭、嘴上不饶人、爱使坏捉弄人,虽一身从棺材盖板里带出来的生人勿近的戾气,话却很密,见着什么都爱冷不丁吐槽一句,现下倒一下子变孤僻起来了。 “他发什么神经。” 灵归呆呆地看了眼嬴钺,问身旁的花花。 “阿钺哥哥可能是饿了吧。” 花花咽下最后一口哽在嗓子眼里的豆沙,认真答道。 “只是饿了吗……”灵归喃喃着。 轰轰轰—— 一阵轰鸣声从水潭那头传来,一道斜阳蓦然打在灵归脸上,夹带着松雪和腊梅气息的晚风轻拂过鼻尖,扬起几缕鬓角的碎发。 灵归抬头望去,那玉泻而下的素白飞泉后,两边山石轰然向两边打开。 第14章 少年站在门口,夕阳勾勒出他金色的轮廓,山间夕风鼓起黑纹衣角,风中传来铃铛清灵的叮咚响。 “你怎么知道那有个暗门的?” “猜的。” 嬴钺微微侧头,高挺的鼻梁上流转着熠熠的阳光,光模糊了他侧脸的轮廓,鸦羽般的长睫微翘着,墨黑如玉的眼眸能与夕阳争辉。 “那你挺会猜。” “不来看看吗,这里,是你真正的故乡,你出生的地方。” 灵归穿过水流,来到暗门前。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不禁瞳孔放大。 “那……那就是姑瑶山了吗?” 千峰成林,山峦逶迤,残雪覆盖的芜野相接数百座奇绝的残丘孤峰,山外山连着重峦间的雾霭,平林漠漠,晚烟如织。 两排峰林的尽头,合抱相连的苍苍群山缄默拱卫着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凡人遥不可触的云雾,只是它腰间缭绕的丝绦。 那座山静立于群山之间,恰如遗世独立的神女,踏着浮海重浪,立于天地浩渺间,吟唱着只有神巫能听懂的古歌。 浸于暮色中的夕阳低悬于山尖,那是神女睁开双眼,静静俯瞰万物芸芸,生息如常。 “世间盛传,千年前,姑瑶山上曾有神女降世,有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绝姿。 我从前始终无法想象这位神女究竟如何让天地也为她倾倒,如今来了这里,我便心中明了了。” 神女,即神山。 十万苍青群山皆在她脚下拜倒。 灵归走出了暗门,嬴钺和鲤花花刚想跟上,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拦在了门内,连同他们的声音,都被隔绝在了神山之外。 啪啪啪——嬴钺使劲拍着那层无形的障壁,尝试使用妖力,却被反弹了回来。 “该死,姑瑶山已经沉眠了这么多年,但这层破结界还这么顽固。” “茯姐姐!茯姐姐!” 鲤花花也尝试着打破那层结界,但显然无济于事。 鲤花花抬头问嬴钺: “阿钺哥哥,茯姐姐一个人在里面,不会有危险吧。” 嬴钺看着走进山中的灵归,眼神若有所思道: “放心,我不会让她死的。” 暗门轰然关闭。 灵归回头望了一眼闭合的山石,又转头坚定地向群山走去。 嬴钺和花花已经陪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而最后的任务,只能靠她自己一个人来完成。 灵归踏在残白与新绿交织的草地上,缓缓取下了腰间的九蛊铃。 冥冥之中,先祖之灵化入山风,无声地指引着迷茫的后来之人。 叮铃铃—— 银白的铃铛静静地漂浮而起,悬于灵归身前。九只铃铛泛出莹白的微光,无风而自摇,清越的铃声回荡于山谷之间。 砰—— 灵归叩首,虔诚地跪地拜山。 “姑瑶神女在上—— 姑瑶氏第二十六代灵巫 龙毒村第七代大祭司 茯灵归 前来祭山拜祖,求草救难——”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九叩千重山,摇铃开天门!” 云雾风掠过群山之海。 一刹那间簌风齐喑,万籁生林。 灵归又听到了那首黔青古语唱出的歌。 须臾天地间,只剩下了银铃和缥缈歌谣的合鸣。 【来啊,听芦笙,十二祖神,为你引路 去啊,有灵树,九黎千里,枫香丘丘 野有雾露,有娑罗树, 红雪花啊,十二朵落下 天地日月,星云气风, 生息灵兮,望兮归兮……】 灵归能感受到,这片空山,已经不再有巫族的气息了。 在银铃的振荡中,隐入霞云的姑瑶峰上,一片枫香丹叶悠悠飘下,落在灵归身前。 枫叶落入春雪,登时长成一棵巨大的枫香树。北向为交错枯枝,南向为茂叶滴绿,东向为幼嫩初芽,西向为红叶流丹。 春夏秋冬,四季之相皆呈于树上。 一绰约女子,身披薜荔,腰束女萝,从树上腾雾翩然而下。 她半绾的如瀑长发竟是初春的嫩绿色,恰如河岸垂柳随风摇晃。 头戴藤条编织的帷帽,白雾般轻灵的云纱遮住了她的面容,恰如树影在山雾间朦胧。 “久别的孩子,姑瑶山的女儿,很高兴与你重逢。我是姑瑶山引路灵树,枫谣。” 枫谣将跪在地上的灵归扶起,纤纤玉手轻抚过灵归的脸颊。 “姑瑶神山已陷入沉睡,我就是神山的代言人。请呈上你的诉求,我将向你传达神与先祖的旨意。” “龙毒村天劫将至,灵归身为龙毒祭司,护佑龙毒百姓乃灵归之责,故而向神山求一株雪藏草,以完成山神祭祀,免除此年天劫。” 灵归看着枫谣,认真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和所求。 枫香树叶轻轻摇晃,恍如神明的低语。 “神山应允了你的请求,但取得雪藏草,还需要靠你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 灵归眼神殷切,话语中充满希望。 枫谣莞尔笑了,伸出指尖在灵归额头轻轻一点,在她眉心留下了个枫香叶形状的印记。 “雪藏草古老的胚芽,还藏在千年不化的雪被中。它走过了千百年周而复始的荣枯,却被深掩在人骨荒冢之下。另一棵灵树还守在那荒冢上,静候着雪藏草再一次开花。很遗憾我无法帮助你,但我会带你去见它。” 枫谣转身,化作一片巨大的枫叶,灵归坐在枫叶之上,随风飘向姑瑶神山之巅。 “这里就是龙毒河之源了,往前走,你会看到另一棵灵树。” 枫谣说完这句话,便随风消失了。 这是一泓清而浅的泉水,在高山之巅的小窝凼中,不断涌流着,像神女落在酒窝中的一滴清泪。 它就这样从高高的山上落下,越过连绵的重山峻岭,走过河谷和平芜,穿过森林和溶洞,不断吸纳着新鲜的血液,吞吐着天水和地泉,最终变成刻入大地的脉搏,穿流在黔青一带广袤的土地上。 灵归踏着泉水向前走,穿过晕染了霞光的烟粉雾气,走进了那朦胧的影子。枫谣所说的另一棵灵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也是一棵巨大的枫树。泉眼所在的山石之上,堆砌了层层叠叠的白骨,而那棵如扭曲的幽冥烈火般肆意燃烧的枫树,就生长在那白骨冢之上,妖冶而美丽。 灵归腰间的九蛊铃在不受控制的轻颤,其中一只刻着鬼面枫叶的铃铛泛起红色的异光。 “这是……鬼叶枫。” 第13章 雪藏花2 神女啊,迷雾散了,请灵归—…… “是……鬼叶枫……” 清泉之上生磷石,磷石之上积枯骨; 枯骨之上覆白雪,白雪之上燃鬼枫。 灵归抬头望去—— 那是一团极野蛮的、肆意生长的、解发佯狂似要冲破天际的暗烈赤红,连山间最泠然明净的纯白雾气,也被那团红倒逼得退避三舍。 那扭曲的枫树踏着枯骨朽脊,每一片血红的枫叶上都有一片暗沉如血痂、形如未瞑目的骷髅头的凸起瘢痕,那正是“枫叶鬼面”。 “鬼叶枫”同“冥河莲”“九节蛇”相似,都是拥有着难以掌握的可怕力量、戾气深重、极易被执念所控的蛊神。 若九蛊铃持有者有绝对的力量压制它们的戾气或能了却蛊神的执念,这三位蛊神才能为之所用,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反之,它们不仅会反噬主人,更会不为所控,逃脱九蛊铃的桎梏,为患四方。 正如灵归,姑瑶氏将九蛊铃交由灵归继承时,她不过只是个三岁的幼童。 远离神山的护佑,失去族人的荫庇,纵有灵巫血脉加身,在强大的蛊神面前却不值一提。于是九位蛊神挣脱铃铛,托在她的一缕魂魄上,流散四方。 三位温顺而性善的蛊神,虽身向自由,却在铃铛中留下了残余的力量,这部分力量依然愿意听从灵归的调遣,这三位蛊神正是【青凤蝶】【红花鲤】【乌头芝】。 还有几位蛊神,自此下落不明,杳无音信,消失得无影无踪,灵归驱动不了一丝它们的力量,即【湘妃竹】【相思雀】。 至于余下最凶煞的这三位【鬼叶枫】【冥河莲】【九节蛇】,它们所掌管的铃铛,那更是灵归碰都碰不得的,神秘而凶煞。 冥河莲代表着幻梦、虚妄与无尽轮回,而鬼叶枫,则掌控着情绪催生、激化与异变。 带上鬼叶枫的傩面,它将燃烧你的生命,赐予你短暂但无与伦比的力量。 血叶编织的穹隆上,像是被烈火烧焦的黢黑树干上,赫然斜坐着一红衣男子。 那男子金链绕身,锦衣灼灼,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戴着一狰狞彩绘的镶金骷髅半面具,面具下唇染朱血,像从地狱里爬出的妖冶恶鬼。 第15章 只是他手上,竟拎着一只瓷白上晕染青粉的釉里红酒壶。那只酒壶像初春新桃上的一滴霜露,与他周身肃杀的气质格格不入。 “又见面了,姑瑶巫女。” 男人仰头饮一口酒,微微侧头鄙夷地俯视着树下的少女,勾出一抹嘲弄的笑。 “这些年过去,你同当年那乳臭未干的婴儿想比,也没什么太大的长进。” 灵归默默攥紧了拳头,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 “鬼叶枫,蛊神皆是千年前自愿与初代神女缔下契约而入巫铃。 你可知,你违抗主人之命,擅自逃脱是无信毁契之举,该遭天打雷劈。如今又有何脸面站于我面前冷嘲热讽?” 那男人闻言,拎着酒壶的手一顿。满树鬼面枫叶簌簌狂舞,若烈酒浇进了火池。 红色邪光一闪,下一秒,男人出现在灵归身前。万千片飞刃般锋利的红枫环绕在灵归四周,尖锐的叶尖如千把利箭对准了漩涡中心手无寸铁的少女。 那鬼面的金面具下的恨意几乎是要喷薄欲出,男子也丝毫不遮掩他浓烈的杀意。 “你也配称之为我的主人?我真正臣服的,从来就只有一人,我原先与她签下契约,只为护她平安喜乐,如今,神女已逝,姑瑶氏已灭,什么狗屁契约,我才不在乎!” 满天罗织的枫刀叶箭中,少女额前的发丝被高高扬起,衣角在风中上下翻飞。 焮天铄地的火海之中,她像一朵顽强盛开的紫色鸢尾,飞溅的火星烧穿了她纤细的花瓣,无情的火舌燎黑了她嫩黄的花蕊。 灵归看着眼前盛怒的男子,眼眸恍如一潭结出薄霜的清泉,坚定而冷静。 她不是来同他清算因果的,更不是来送死的,她有祭司的责任在身,亦有与别人之间未完的约定。 “你不愿困于九蛊铃中,我理解你,所以我今天不为与你翻旧账而来,也无意强求你回到九蛊铃中。 我只求你还念及我是神女后人,让我取走一株雪藏花救族人。” 灵归澄澈的眼神穿过漫天红枫,直直盯向那双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睛。 听到“雪藏花”时,那男子明显愣神了一秒,随即猛灌一口烈酒,喑哑的声音莫名地苍凉而疏狂。 “雪、藏、花……世上不会再有雪藏花了,我穷尽此生也再也看不到了……而你,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觊觎它!” 男人的语气突然变得癫狂,烈风将他那身嫁衣般艴炽的红衣鼓成招摇的经幡,满天凌厉的红叶顿时又向灵归逼近了几分。 “雪藏花,它的胚芽还藏在白骨和雪层之下,对吗?” “……枫谣都告诉你了?哈哈哈,可就算你知道,那又怎样?雪藏花是她魂魄中生长出的花,七百多年来,我上穷碧落下及黄泉,都再也找不到她的灵魂,姑瑶山上,再也……再也开不出雪藏花了……” 他仰天长息,泪水从面具中无声滑落。 “你们姑瑶氏不是自诩神女的后人吗,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日夜求拜,却从未有人愿意寻找她的灵魂!你们的招魂巫术不是冠绝天下吗?!” 男人的情绪又从悲凉转为怨恨,嘶吼着控诉着姑瑶氏的冷漠。 “如今姑瑶氏一族尽绝,姑瑶山沉睡,再也没人能找回她的灵魂了……” 男子释然地一笑,痛饮一口酒,便又抱着酒壶回到了树上。 “你走吧,我今日乏了,懒得杀你……” 灵归四周的枫叶飘然落下,在神山之上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红雪。 他是个痴情人,灵归不知道他与那初代神女间有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情或痛彻心扉的别离。但灵归知道,这是他的执念,将他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癫狂模样的执念。 鬼叶枫,本就是热烈如火、执拗倔强、至死不渝的树啊…… “可我也是姑瑶氏的巫女啊,招魂之术,或许我可以试试呢。”灵归蓦然开口。 “就凭你?没有蛊神的铃铛,魂魄残缺的巫女,你可知,何为招魂之术?” 那男子几乎要被气笑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灵归脱下鞋袜和御寒的风披,放下了背上的竹篓,拆卸掉的发带上的银片坠子和萤石手环散落在雪中,赤足踏在了雪地之上。 倥嚓——倥嚓—— 恍若釉玉轻声碎裂,松散的雪团被压实,凄白之上留下了一串踽踽的脚印。 在男人怀疑的目光中,灵归踏上白骨高积的低丘,在枫树之下,静静跪在雪中。 灵归双手泛起莹白的光辉,交叠轻放在雪层之上。宁静而沉寂的雪面,恍如仙鹤轻点过湖面,荡漾开一圈圈光华浮动的涟漪。 这是她只听过三次的歌。 这是刻在她魂灵中的歌。 【来啊,听芦笙,十二祖神,为你引路 去啊,有灵树,九黎千里,枫香丘丘 野有雾露,有娑罗树, 红雪花啊,十二朵落下 天地日月,星云气风, 生息灵兮,望兮归兮……】 巫祖在上,巫女灵归 借问天地鬼神 雪中残魂何所去,灵兮归来何所从? 灵归在叩问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久远而缥缈的回忆,越过时间的重山距海,向她走来。 她看到神山之上,无数双巫女们的手高高举起哭嚎的女婴,极天破晓的第一缕曦光落在了婴孩紫色的双瞳。 她听到巫女们高唱着祝歌,燃烧的火把簇拥在她身前,她们最后落下的泪融进不灭的风雪,她们用朱砂在女婴细白的脊背上,写下了两个朱红的大字—— 灵归。 灵归骤然睁开了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涌出,滴滴落在白雪枯骨上。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 从夕霞满天到晨光熹微 这首歌将彻夜高唱而永无止息— 神女啊,迷雾散了,请灵归。 歌声终于怦醒了千重山川,白骨的齑粉融进积雪高高飞旋而起。 它们环绕在灵归四周,迎着破晓的初光,恰如当初捧起她的那数百双洁白的手。 无数颗沉睡的种子,抽出了幼嫩的新芽,这新芽破开了积冬的大雪,将带着雪色的叶片肆意舒展,在伞形的花序上,绽开纯白的花。 在鬼叶枫诧异的眼神中,灵归力竭地跌坐在了地上,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再也唱不出一句词。 灵归虚弱地抬眼看向前方,霞光破开重重雾霭,拂晓中的群山渐渐清晰,圣洁而美丽的雪藏花自她身下蔓延,铺满了山野。 “这不……雪藏花嘛,开了……这么多呢……”灵归笑了。 “这……这怎么可能!我用了那么多年,都找不到她的魂魄!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鬼叶枫难以置信道。 “巫瑶,你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 男人对着漫山遍野的雪藏花撕心裂肺地质问,指甲将手掌道道掐出血痕。 “神女说,她不想见你。” 灵归抬眼,淡然笑了一声。 “不可能,你,给我闭嘴!” 鬼叶枫气急败坏地操纵着红叶箭,裹挟在狠厉的妖气中,朝她脖颈直直刺去。 灵归:不是吧,大哥?说句实话而已 灵归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螳臂当车般挡在自己身前。她已经没有一丝抵抗的力气了。 铮铮—— 胸前一道红光闪过,想象中的穿刺并没有到来,一声碎裂的响声传至耳边,灵归睁开眼睛,看清了那挡在她身前的东西—— 那是她挂在脖子上的,一截断骨。 嬴钺的断骨。 第14章 雪藏花3 “蠢巫女,不许……忘了我们…… “鬼叶枫!你搞搞清楚!是我,帮你找回了神女的魂魄,让雪藏花再次盛开。她之所以不来见你,是因为她的灵魂自愿沉睡在雪藏花里,不愿醒来。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在这里发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神女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你为了泄愤,杀掉了她的后人吧!” 灵归扯着暗哑破碎的嗓音,企图唤醒鬼叶枫的最后一丝理智。 “巫瑶怎么可能会不愿意来见我!一定……一定是你!是你蛊惑了她!” 鬼叶枫怒吼着,满树炽红在漫山遍野洁白的雪藏花间,显得格外刺眼。 灵归听到骨头碎裂的清脆咔嚓声,自己原本挂在脖子上的那截断骨,悬在她的胸口,与那片陵劲淬砺的血红枫刃相对抗。 那枫刃满是戾气的锋芒与断骨上的妖气激烈碰撞,在半空中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一个疯子,和他讲什么道理?” 少年清冽而慵懒的嗓音落在灵归耳畔。 “嬴钺?” 灵归看着那挡在身前的断骨,有些诧异的试探着问道。 姑瑶神山有强大的结界,未得姑瑶氏许可,山外之人无法踏足半步。嬴钺尚且被封印着,怎么可能打破姑瑶山的结界。 第16章 “没错,是我,感动吗?” 少年坏笑,在这种关头依然没放弃他那副贱嗖嗖的秉性。 “……”灵归短暂无语了一下。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别的妖进姑瑶山。” 鬼叶枫那狰狞的金面具下,眼眸一片沥血的鲜红,只残余下了微弱的理智。 鬼叶枫半疯半癫地猖笑着,又召出一大片鬼面枫叶,铺天盖地地朝灵归刺去。 嗡——嗡—— 那截断骨轻颤着登时迸射出青幽的光芒,妖力在灵归周身结起一个球形的屏障,隐隐能看出鳞片铮亮的纹理。 鬼面枫叶一旦触碰到那屏障,就被妖力震碎成红色的齑粉,弥散在风中。 屏障之外,一条如墨巨蛇盘绕而起,巨大的蛇身足足有十数丈长,细密的蛇鳞每一片都比灵归的手掌还大,鳞片边缘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青色的熠熠光芒。 “爱掉毛的臭老头,带着你那些丑得吓人的叶子,给我滚远点。”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管谁叫臭——老——头——!!!” 彻底被激怒的鬼叶枫像炸毛的刺猬,满树的叶片都朝天怒张,挥舞着焦黑的枝条闪电般朝巨蛇袭来。 巨蛇一边朝着鬼叶枫亮出森白的獠牙,毒腺中喷射出黑色毒气,狂舞的枫叶一旦触碰到毒气,瞬息间就被消解成粉末,零散的毒液滴落在地面,坚硬的山石和白骨像被融化的蜡软塌塌地向下垮陷。 另一边,表面覆满坚硬鳞片但很灵活的蛇尾将灵归和她的小竹篓轻轻卷起来,尾巴一甩,将灵归和竹篓安放到了两妖缠斗的一片血雨腥风之外。 “赶快去取雪藏草,然后出山,我撑不了太久。”嬴钺的声音在灵归脑中响起。 灵归望向那白骨山头几乎与满天红枫融为一体的墨色大蛇,慌张而不知所措: “那你呢,你怎么办!” 铿——一声破钟之响,几片残缺带血的黑色蛇鳞深深插入她面前的泥地里,随之而来的是少年急促的呼声。 “蠢巫女,你不用管我!这只是我的分身,死便死掉了,你快给我拿着东西跑!” 灵归眼中噙满了泪水,强撑起虚弱至极的身体,背起竹篓,一瘸一拐地跑进藏雪花海中,她衣角上沾着的嬴钺的鲜血,点点染在雪白的花瓣上。 灵归双手刨开积雪,将一株雪藏花连根带叶地拔了出来。 “……拿……拿到了!” “你们……休想取走一株雪藏草!” 鬼叶枫直直瞪向不远处奔跑在雪藏花海中的少女,眼中划过狠戾的光,随即托身在一团枫叶,疾速向灵归驰去。 “老东西,打架的时候,可别分神!” 嬴钺一个闪身,挡在了那疾速飞驰的枫叶团前,凌厉的枫叶将蛇身滑出道道血痕,一刹那间,鳞片、血液与残枫漫天坠落。 “你以为,一个虚弱的分身,能阻拦得了我吗?游戏该结束了!” 鬼叶枫将磅礴地妖力聚在枫团之上—— 噗呲—— 血肉鳞甲搅合成一片红色的雾,枫叶从大蛇的腹腔贯串而过,留下了一个森然见骨的、空洞的、淌着鲜血的大洞。 “嬴钺!” 灵归几乎是哭喊着叫出少年的名字。 巨大的蛇形化作千万片冥墨玄彩的鳞片纷纷剥落,像萧瑟秋风中花瓣片片零落入水的黑色莲花。 坚硬的蛇躯消散后,红枫血染的天空中,只余下了系着银铃发带的黑发少年。 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的黑红长袍被烈风鼓起,浑身繁复的银饰叮咚陆离。 嬴钺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一滴血从他的长睫上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嬴钺回头看了眼雪藏花中一边奔跑一边哭着回望的少女。 他又不是要死了,她哭成这样干什么。 只是一个分身被击碎了而已,修养个几十年,还是可以养回来的吧。 “蠢巫女,不许忘了我们的约定,否则…我就变成鬼,永远缠着你。” 嬴钺最后坏笑了一下,那些剥落的鳞片骤然停止了坠落,破釜沉舟般,燃尽了最后一丝妖力,阻拦了鬼叶枫片刻时间。 就这片刻的时间,灵归终于跑出了雪藏花海,身后保护着神山的雾气在迅速地闭合,连带着逐渐消散的少年和汹涌的枫叶,都彻底隐没在了浓得化不开的雾里。 “呼——呼——呼——” 灵归像搁浅的鱼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带着血从雾气中走出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株明如雪山落月、光如碧海沉珠般晶莹圣洁的雪藏花。 戴着云纱帷帽的绿发女子站在灵归面前,对着灵归和她手中的雪藏花,恭敬而虔诚地行了一个妖族拜礼。 “我代神山谢过灵归巫女,感谢你为神山寻回了巫瑶神女的魂魄。” 灵归抬起有些失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向云纱掩面的女子,轻声道: “我想知道真相。” “世间真真假假,光怪陆离,经年回望,也不过过眼烟云。 你所求的真相,可能会成为困囿你的槛笼,既然如此,又何必拗于尘世过往,求这个真相呢?” 枫谣说。 “可人活在这世上,总该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方才能看清该去何方。请原谅,我还达不到空观世事的境界,我需要真相。”灵归眼神充斥着坚定和执着。 “哈哈哈,果然少年人。可是,这世间,有的真相该白于天下,有的真相,则该永远埋藏,你所求的,又是什么真相呢?” 枫谣抬手轻笑,满树枫香摇晃。 “天劫因何而起?” “神女不归,天劫方至。” “姑瑶氏,还有剩下的族人吗?” “紫蝶死后,你,就是最后的姑瑶巫女。 但巫女灵魂不灭,她们的灵魂会永远守候在雪藏花下,等待你的唤醒。” “姑瑶氏为何而灭。” 灵归在唱祭歌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她看到了上百个巫女簇拥在祭坛之上,双手举着尚在襁褓的她—— 她们口中吟唱着什么,她们用鲜血书写着什么,祭坛上流转的符文晦涩难懂。 她不明白,姑瑶氏应该早就预见了将来的劫难,又为何会独独将不满三岁的她和九蛊铃送出姑瑶山,而她们自己却留在山中迎接死亡。 “是因为我吗?还是有人害了她们?” 灵归眼角带泪,泫然欲泣。 “……你的族人们,她们,是自愿迎接死亡的,她们别无选择,但这一切不是因为你,灵归。”枫谣温柔地安慰道。 “不是因为我,那是因为什么?!” 灵归的情绪稍微有些激动。 “很抱歉,关于这个问题,我现在无法告诉你,准确的说,是你的族人们,不愿意让我告诉你。 但是灵归,你要知道,她们很爱你,正如她们最后赐予你的名字,她们在你身上寄托了最后的希望,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重振姑瑶山,乃至整片黔青大地。” 灵归怔愣着杏眼,一滴泪水落珠般掉落。 “我的名字?” 枫谣哑然笑了,云纱帷帘轻轻扬起,浑身薜荔沙沙作响,送来阵阵萝草的清香。 “她们在预言之火中看到了,你会和她们、和你的先祖们都不一样,她们可能终其一身都出不了神山。 但灵归啊,你的未来是一片广阔而苍茫的芜野,你会走得很远很远,远到冰川的尽头和大海的极渊。” “什么……” 灵归手中的雪藏草微微摇晃,像在低唱着古老而温柔的歌谣。 “她们希望,无论你走得多远,都不要迷失了自己的灵魂。姑瑶山是你永远的故乡,雪藏花海永远在这里,等着你的归来。” “灵……归……” 灵归心中震颤,睫毛不住地翕动。 “寻回你失散的蛊神,找回你丢失的魂魄,不要辜负她们的期待。” 枫谣轻轻抬手,四色的枫香叶自她指尖生长而出,随着山谷风朝南飘去。 “灵归啊,迷雾散了,该启程了。 你山外的亲人和朋友,还在等着你。” 灵归转身,站定,回眸。 晨风抹去她未干的泪痕。她面前是绵绵重峦,春雪千山,金光腾云海,明霜霁清寒,钟鸣远远而悠扬,仿佛这世间所有卷帙浩繁的风物都在面前徐徐展开。 她被长风吹醒的视线,跟随蜿蜒而下的龙毒河顺流而下,看到了河岸向她招手的红衣女孩,那是鲤花花。 那片枫叶悠悠落在河心,化作一叶小舟。 “出山的时候,就别绕远路了。 我已将路为你开好,龙毒河岸关押的妖兽不会伤害你半分,你与你的朋友顺着龙毒河而下,一日内就能抵达龙毒村。” 枫谣柔声告诉灵归。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对吧?” 灵归感激地回头看了枫谣一眼,斗笠下的轻纱遮着她的脸,她明明看不到她的面容,可灵归就是莫名觉得她在微笑。 第17章 灵归踏上了送她出山的枫叶,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在风中回眸,向枫谣大声喊道: “我期待,在山外的世界再见到你啊。” 枫香树轻轻摇晃。 再见了,姑瑶神山。 第15章 山神祭 “是灵归,我们的大祭司!”(…… “茯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红霓金裳的明媚女孩小跑着扑进灵归怀里,橙黄霞红的绣金飘带高高飘在她身后。 灵归惨淡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但还是笑得温柔而轻松,脸颊被雪风吹得微微泛红,微垂的长睫上还挂着几片晶莹的冰霜。 “我没事,花花。” “阿钺哥哥呢?他去哪里了?” 鲤花花将埋在灵归怀里的头抬起来,眨着水汪汪的金色琥珀般的眼睛问。 “他呀……他和一只老妖怪打架,打累了,回老巢休息一会儿。” 灵归摸了摸胸前空荡荡的红绳,喃喃。 “等他休息够了,我们一起去找他。” “好呀好呀!”鲤花花天真无邪的脸上绽开灿若朝霞的笑容。 风自山中吹来,送过阵阵雪藏花的香波。 清冽的龙毒河水轻轻荡漾着,水晶般剔透溢彩的晴蓝冰凌被河水一潮又一潮地冲积在铺满了卵石的河漫滩上,几只性子活泼的蓝尾鸲翘着小扇似的尾羽在冰凌尖子上立着。 冰河初开,鹊鸲鸣春。 枫舟轻轻摇啊摇,水面被划开的哗哗声从身下传来,林鹿呦呦与鸣鸟啁啾不知从哪片雾林、哪壑山涧里悠然而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两岸重山倏忽过,一水清影弄云河。 灵归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呼吸声平稳而浅慢,眼中景象逐渐被蒙蒙清光涣散。 “唔……想睡觉了……” 灵归张开双臂仰躺在枫舟上,枫叶的余香还缭绕在她的鼻尖,身下的水流透过薄薄的叶片、一下一下顶着她的后背,像阿娘将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哄睡。 “茯姐姐,睡吧,花花会保护你的。” 鲤花花乖巧地坐在灵归身边,与停在手上的蓝尾鹊鸲逗趣儿,金红与明蓝交相辉映。 “好啊……我好像闻到阿娘炸春卷的味道了……好……香…………” 少女枕着一溪风月,沉沉睡去了,她又入了一个梦,梦里有青团,有纸鸢。 日头划过山角,缓缓坠进西边的云海中,洇染出一片粉橙的彩釉。 灵归和鲤花花再次睁眼,已是日暮时分。龙毒河岸被关押的妖兽究竟是何模样,二人都没能看到。 波涌浪叠的峰峦在此渐渐平息,枫舟已然行至了龙毒河的出山口。面前一片浮光蔼蔼,雾卷暮色。视野的尽头,夜晚的幽蓝正从山野的尽头向霞飞云卷的苍穹蔓延。 “茯姐姐,我们……到了吗?” 鲤花花揉着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 “诶?茯姐姐,快看前面,是金鱼河灯!好多好多荷灯啊!” 鲤花花突然兴奋地站起来,指着远处驱散浓雾的一片浮动的光海激动地欢呼。 一盏小小的荷灯逆着流波溯游到了最前面,轻轻撞在了枫舟上,被弹得漂远了些。 灵归俯下身子,在流波中捧起那盏玲珑可爱的红色鱼灯来。 龙毒村向来有在龙毒河中放鱼龙河灯祈福的习俗,这种鱼灯,鱼脑袋上顶着短短的灵烛,鱼身是用竹条做的框架,里头放上祭品,拿红纸糊上,又用雌黄勾勒出鳞片的金色轮廓,再拿墨水点上两只鱼眼。讲究些的,还会再捻出鱼的胡须和鱼鳍来,刷上一层亮晶晶的防水桐油,放到集市上都是抢手货。 只是这只,虽能看出来做得十分用心,鱼鳞勾得细致,鱼须鱼尾也都没落下,但这画工……却实在稚嫩。那鱼脸上的嘴巴宽又大,眼睛是小孩子惯爱画的黑豆眼,蠢萌蠢萌的,像只憨态可掬的大鲶鱼。 灵归指尖轻轻触碰那温暖但并不烫手的灵烛的焰心,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鱼灯中传来。 【邻居家的灵归姐姐出远门了,爹娘说,这次,灵归姐姐是要去找能保护我们村子的东西,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很危险,愿鱼龙神保佑呀】 这不是阿杏吗,灵归哑然失笑。 “茯姐姐,你看这只多好看呀,红鳞金尾,像不像花花?”鲤花花也捧起一只小鱼灯来,笑嘻嘻地放在脸边。 【鱼龙神在上,愿我龙毒祭司,平安而归,天佑龙毒】——这是村长的声音。 【阿归阿,一定要平安回来,阿娘在家等你】——这是茯娘的声音。 …… 鱼灯中的话,或来自孩童,或来自老者,或低沉或清亮,或亲切或陌生……那百千盏鱼灯,写满了龙毒村村民衷心的祝福和祈祷。 “快了,龙毒村,应该就在前面了。” 灵归望着满河灯火喃喃。 龙毒山截住了南边远道而来的湿润的风,山口处常有云雾盘踞。但今天山口没有凝滞的雾,只有汹涌地夹带着细小的白色冰晶的风不断从山谷中汹涌而出。 是白毛风,老祭司死前预言中的白毛风。 【天劫将于春雪尽消后的第一个满月夜降临在龙毒村。蛰伏山谷的妖兽会撕裂山石,白毛风和红毛雪将从大地的裂隙中涌出】 灵归慌张地向河岸四周望去,河漫滩上已经露出了大面积的卵石,只有零星的残雪还顽强地抵抗着春日的到来。 白毛风已经起了,但红毛雪还没出现,只要残余的春雪还在,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白毛风中,远山与村落的轮廓都隐隐而看得不分明,灵归燃起一盏香烛,跳动的烛火在风中不安地摇摆。 枫舟穿过雾气,穿过一片灯海,再往前看去,灯海相接着另一片更盛大的火海。 那是村民们举着火把,守候在河岸,火光冲破天际。在火焰噼里啪啦的烧灼声中,四弦月琴弹奏着龙毒传承了百千年的古老歌谣。 “我看到灵归姐姐了!” “是灵归,我们的大祭司!” “阿归,我的阿归回来了!” 在众人从翘首以盼转而喜出望外的眼神中,灵归站到了枫舟船头,从竹篓中拿出了那株洁白的雪藏花。 雪藏花被高高捧在少女手中,月白的光辉在河水幽蓝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耀眼。 举着火把的村民们齐齐跪地,火海潮汐般一阵起伏。他们共同吟唱起祭祀的歌谣。而领唱的人,正是捧着雪藏花的灵归。 【长河长,月流淌,神山唤我归家乡 长河长,风轻扬,长太息兮望路惶 长河长,雾霭茫,灵皇皇兮初光降 风烟荡,石翻浪,午梦千山莫须忘】 砰———— 雪藏花瞬间炸开了雪白的焰火,霁色的光波推开层层白毛雾,刹那间,万物明朗起来,廖廖的晚星和沉寂的山峦都渐渐清晰。 祭祀完成了。 十七岁的大祭司,终于顺利完成了她的第一个任务。 夜晚,竹篱小院落,灯烧月下,腊梅吐香。 小小的木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和精致鲜艳的糕饼。 “娘,你别再上菜了,你看花花,她都快顾不过来了。” 灵归的微垂的眼眸因止不住的笑意而弯成了明媚的月牙形状,宠溺地揉了揉一旁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品眼花缭乱的鲤花花。 “最后一道菜了!” 茯娘端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木蒸笼来。 木蒸笼中集红、黑、蓝、白、紫五色为一笼的糯米饭,黑糯米还散发着乌稔树的清香。 红亮酸汤在锅中微微翻滚,酸香气息扑鼻而来,辣椒发酵后的浓郁芬芳独特且诱人嫩滑的肉片、爽脆的蔬菜在其中若隐若现。 米豆腐则宛如一方温润白玉静卧于餐盘之中。表面泛着微微的光泽,一缕淡淡的米香幽幽散发,纯净质朴,佐以香辣的蘸水和蕺菜的独特气息,别有风味。 ………… 但是今天茯娘还是没能拿出她冠绝龙毒村的拿手好菜龙毒腌鱼,那可是精选自冬季龙毒河的冰层之下最肥美的鲤鱼。 “花花……花花不是在做梦吧!这么多好吃的,呜呜呜呜呜呜呜。” 鲤花花快要被香得哭了出来。 “想来,你住在那深山老林里面,每日所食之物与我们大不相同,所以今天啊,我多做了些我们素日里爱吃的特色菜肴,请你尝尝鲜!” 茯娘温柔地笑着,又给花花碗里夹了一块淋了桂花蜂蜜的黄米凉糕。 “阿娘,我明天,还要再进山一趟。” 灵归咽下一口香糯的凉糕望向阿娘开口。 茯娘闻言顿了顿筷子,又转而神态恢复如常,往火锅中下了一片滑肉道: “好,阿归啊,你如今大了,你想做什么事情阿娘也拦不住你,你向来是个很有责任心又很善良的孩子。阿娘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的。 这个大祭司,你若累了、倦了、不想再当了,你便只管撒手去。不管是去看看龙毒村外的世界,去游山玩水,亦或就是当个寻常村民了了此生,阿娘都会支持你。” 第18章 “阿娘~” 灵归眼眶微微泛红,拖着绵绵的尾音、嗓音甜腻地边喊着阿娘,边靠进阿娘怀里撒娇。 “茯姐姐,你是要去找阿钺哥哥吗?” 花花突然开口天真地问道。 “阿钺哥哥?” 茯娘望些向灵归的眼神颇有些欣慰。 “不不不,阿娘你别误会,他他他……只是我路上碰巧遇到,帮了我很多忙。要是没有他,我一个人是绝对找不到雪藏草的,所以我这次进山,就是为了救他出来。” “好了好了,我没多想,快吃吧,饭都要凉了。”阿娘轻揉了揉了灵归的脸颊柔声道。 初春夜长,灯火摇晃。 第16章 入血棺1 她好香!(半剧情半糖) “照顾好花花,阿娘,我走啦!” 灵归又背上了她的小竹篓,进了山。 她今天穿了件绞缬蓝染棉麻裙,靛色在衣摆上晕染出苍山云水的轮廓,外头还披着件月白纱的罩衫,脖颈处扣着只萤石雕刻的蝴蝶。 灵归松松地绾起一半头发,余下的乌发如瀑般散在身后,头上还戴着块蓝底白花的发巾,衬得她的脸白如凝脂。 这次,有了经验的灵归再次进山,就显得颇为轻车熟路了。没用多久,她就找到了那个被荒草淹没是洞口,回到了那个她与嬴钺初次相遇的诡异墓穴中。 “嬴钺!嬴钺你在吗!” 灵归唤着嬴钺的名字,可这次,坐在黑石血棺上坏笑的少年没有出现。 嬴钺说过,他真正的身体是被封印在这口血棺中的吧。灵归看着眼前被六根粗如碗口的锁棺链牢牢锁住的、全部浸没在血符水中的黑石棺材若有所思。 “可是……以我现在的力量,真的能把这余下的六根铁链都打碎吗……” 灵归看着手中的九蛊铃犹豫,虽说姑瑶山一行,她的灵力有所见长,但毕竟她铃铛中的九位蛊神还尚未归位。 她拿起铃铛来试了试,果然不太行。但幸好她留了后手,可以选择剑走偏锋。 银铃清脆的声音还是惊醒了棺材里将自己的五感封闭的少年。 少年费劲地睁开眼睛,原本的漆黑眼眸已经变成了一片赤红的竖瞳。 他觉得自己像发了一场高烧,浑身都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岩浆里,皮肤上黑色鳞片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每片鳞片都翕张着,似乎在焦灼地渴望着什么。 从前这段时间,他常常是咬咬牙就熬着过去了,最多找片有棱有角的粗粝巨石蹭,将那些不听话翘起来的鳞片压下去。他从不会把自己折磨到如此地步。 他今年这是怎么了?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少女的声音。 “罢了,先试试。” 毫不知情的灵归正在准备抄家伙强行开棺。 突然,耳畔传来了少年虽然暗哑但依然清冽好听的嗓音,像一潭清泉上莫明燃起了来自地狱的火焰,那是嬴钺的声音。 “快走………” 他只说了两个字,随后接连的,便是无止息的、时浅时重的粗粗喘息声。像是在刻意地压抑着什么,与什么东西做着无声的对抗。 灵归连忙环视四周,可什么都没有看到。 “嬴钺,你……你没事吧? 你听上去……是伤口很痛吗?你等着,我现在就想办法救你出来!” “等等!你……呼……呼……” 他听上去几乎是无法连续吐出完整的语句,没说几个字就要沉重地喘两口粗气。 “啊?”灵归眨着懵懂的眼睛疑惑。 他在棺材里躺着,怎么喘成这个样子啊。 “我是说……你……你先走……走远一点……你过段时间……五月……五月之后再来找我……” 嬴钺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耐力,才顶着那股不断钻入他鼻尖和胸腔里的香味,强撑着完整说完了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他今天怎么莫名其妙的,我这么信守承诺,这么快就来救他了,他不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吗?灵归皱皱眉头想到。 但灵归转头很自信地提出了一个猜想—— 他被鬼叶枫刺穿了身体,留下那么大的一个血洞,他一定是痛得受不了了,但却还死要面子,故在这里嘴硬逞强。 灵归觉得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由着他逞强的,否则恐怕会闹出蛇命来。 灵归殊不知,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是真的可能会闹出人命来。 “这种时候你就别再逞强了,等着吧!本巫女现在就开棺救人!” 灵归从竹篓里掏出来了她专门为此次“营救蛇蛇嬴钺计划”而准备的高端工具。 这是一根很粗的撬棍,是她耗费了不少力气才搞来的,很厉害的一个工具。 好吧,其实并没有费多大力气。 【灵归的回忆: 吃完晚饭在院子里踱步消食的灵归一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一边苦恼着明天的营救行动。 这次,嬴钺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恐怕也是不能再用妖力帮她了。那口棺材浸泡在血符里,八条锁棺链和封尸坛上都加了封印。 要是能让嬴钺的妖力快点恢复就好了。 或许她可以撬开棺材缝,从缝里塞点灵草灵药进去呢? 想到这里,灵归随即以大祭司的身份在村口贴了个告示——急求一个能撬开石头棺材的工具,越厉害越好。 这告示是戌时贴出来的,灵归家门口是在亥时被围堵的。一众村民纷纷拿出了他们能想到的最合适、最厉害的工具。 “祭司啊,您看这铁铲子。” “这是我家祖传的大铁钎。” “这是我家女婿的九齿钉耙。” …… 乱七八糟的物件堆满了灵归家门前石桌。 “这是中州鼎鼎有名的铸造司打造的一柄撬棍,上头加持了术法灵力,听说是专门用来应对那些用灵术设了封印的棺材,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很对口啊!灵归心中暗暗赞叹。 灵归由衷地感谢父老乡亲们,她挑来挑去,选中了这柄看上去朴实无华的撬棍。】 看着掏出撬棍磨棍霍霍向棺材的少女,嬴钺内心:“……不是?” 铿——铿—— 灵归将那撬棍插进了石棺的缝隙中,铁与玄石碰撞出清脆的铿锵声。随后她又踹了几脚,将那撬棍插得更实了些。 “这方法……是不是有点……太蠢了点……”嬴钺极其无力地吐槽着。 “这你就别管了,都说了剑走偏锋嘛!” 灵归确认那撬棍插好后,奋力一个按压,将全身的力气和重量都施加在那撬棍的一端。 只见那封尸坛上流转着的金色铭文停滞了一瞬,玄石与金属迟重的摩擦声中,那棺材盖竟真的被翘开了一个小缝隙。 缝隙之中,不断有大量的红黑色的烟气决堤般涌出,混合着蛇毒的清苦味、血檀的木香气和一股莫名难以形容的浓郁香味。 “咳咳咳啊——嬴钺啊,你是天天在你的棺材里面调香吗。” 灵归被这棺材中积压已久的妖气熏得一时睁不开眼睛,生怕那撬棍撑不了太久,慌忙眯着眼睛就在竹篓中盲摸着准备好了的灵丹。 嬴钺原本已经拼劲全力去封闭自己的五感,但严重的伤势让他几乎丧失了全部的自控能力,又加上立春后这势不可挡汹涌而来的发.情期。 他血色的眸子只剩下了无尽的野火,他早已分不清那烧灼的究竟是渴望血液的食欲,还是别的什么难言的欲望。 又偏偏棺材又被翘开了这一道小小的缝隙,虽然不足两指宽,但蛇极其灵敏的嗅觉依然如饿虎扑食般捕捉到了少女身上馥佩而致命的甜香。 他再也忍不了了。 轰———— 随着一声轰鸣,一阵石翻气涌,那棺材板竟被棺中喷薄欲出的血浪顶飞了一丈高。 灵归还没来得及反应,似乎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进了棺材中。 随后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撬棍生生从中断裂了,棺材又彻底地合上了。 棺材之中是彻底的黑暗,平日里最为依赖的视觉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因此触觉、嗅觉和听觉被格外地放大。 石棺外面摸起来明明是冰冷的,可这里面的温度却高得吓人,身下不断传来低低的、似乎在极力隐忍的喘息声。 灵归觉得自己像是压到了什么东西,伸出手来摸了摸,先是摸到一层薄薄的衣服面料,又摸索到了那衣服上颇有些硌手的银片,随后感觉到了那衣服下面,是鼓鼓囊囊又硬邦邦的,很结实的一块肌肉,应该是少年的胸口。 “嬴……嬴钺……?” 灵归试探着开口问。这棺材里的空间不算太小,但灵归试了试,依然不足以让她整个身子坐起来,因此只能以一个诡异的姿态趴伏在那剧烈起伏着的肉垫上。 “……嗯。” 灵归听到身下的人喘着粗气,从喉头处咕哝出一个字节来。 第19章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压在你身上会压痛你吗?” 灵归听得出来嬴钺很不对劲,但她还是觉得,他的不对劲和她设想中的不对劲并不是相同的一种不对劲。 这非常的不对劲。 灵归的手上下摸索着,在黑暗的环境中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于手上的触觉。 微凉的指尖沿着胸腔往上摸索,略过少年的锁骨,又轻轻从他滚动的喉结处滑过,最终抚摸在少年的脸颊处。 脸上没什么不对劲的。灵归又将手朝下移,从胸口游移到腹部,四处摸索着,想要找到他的伤口所在的位置,但依然是无功而返。 她将手又往下移了几分后,就在她马上就要发现那“不对劲之处”时,忍无可忍的嬴钺终于一把桎梏住了灵归十分不安分的双手。 向来傲娇嘴硬的嬴钺,今天,却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着说出这句话的: “求求你,别动了……” 一片漆黑中,少女看不到他眼眸中跳动的火焰在肆意生长,也看不到他夜视能力极好的一双猩红的眸子,紧紧地粘黏在少女娇艳欲滴的红唇上。 “好好好,我不动了我不动了。” 灵归像是哄孩子般哄着身下的嬴钺,但可能是在黑暗中的本能的无措和慌乱,那双上下游移着的、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纤手依然在是不是碰到嬴钺烫得有些吓人的皮肤。 指尖传来一阵微微刺痛,灵归感受到柔嫩的指腹被几片生长在嬴钺身上硬而锐利的东西划到。嬴钺看到少女瞳孔微微放大,颇为好奇地问: “这……这是你的鳞片吗?怎么露出来了。” 懵懂的少女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第17章 入血棺2 “我……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毒…… 狭小又漆黑的黑石棺中温度高得吓人,低沉又急促的喘息声在耳边如春夜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灵归摩挲着指尖所触那片滚烫的肌肤,没有任何衣物的阻挡,一片细腻光滑的触感,一根凸起的骨头横亘在两只中间。 灵归虽然看不清楚,却能猜出来,那应该是嬴钺的锁骨。 “你不是说好了……不摸了吗……” 嬴钺几乎是要被气笑了,竖起的尖瞳缓缓上移,眼下一片秾艳的红。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那截尽在咫尺的皓白手腕,袖口两片银垂片碰撞出清灵叮咚的响声。 尽管嬴钺此刻正在企图阻止灵归继续好奇探索的行为,但那锁骨上三两片微微翘起来的硬质的鳞片,依然在不甘示弱地顶着少女温软的指腹,昭示着其主人内心的一片沸腾的喧嚣。 “可是你身上很烫,你在发烧啊。还有,你的鳞片怎么都露出来了。” 在灵归的认知里,妖族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妖化的特征,除非因为受伤而极度虚弱或者极度痛苦。 但灵归忽略了另外一种特殊情况。 碰巧,嬴钺此时正处于受伤和这种特殊情况的两重叠加状态。 “我……” 嬴钺刚要开口,就被灵归打断了。 “嘘,你别说话!” 灵归伸出另一只手来拍开了嬴钺抓着她的那只手,从袖口里拿出了那颗灵丹。 “听着,我们现在都被困在这个棺材里,你又这么虚弱,你得快点恢复,我们才能出去。诺,你把这个吃了,看看会不会好一点。” 灵归一只手拿着灵丹,另一只手在漆黑中顺着少年修长的脖颈向上摸索着,滑过少年的下颌线,想找到嬴钺的嘴巴在哪里。 “等等……等等!” 嬴钺惊慌失措地制止住了灵归的行动。 “我……我自己来……” 此时,灵归正半跪坐在他的小腹上,一只手捧着他的脸颊,另一只手拿着灵丹。 黑石棺之中,少年一只手撑在冰凉的黑石棺材底板上,轻轻将上半身支起来,脖子朝前一伸,微微张开嘴巴,衔咬住了少女悬在空中的食指和拇指,蛇妖分叉的舌尖灵活地一卷,从两指之间叼走了那颗小小的药丸。 少年湿漉漉的鼻尖不经意地碰到灵归的手腕,尖利的虎牙在灵归手指上的皮肤上蹭过,留下小猫胡须刮过般的轻微的痒意。 这药丸本来是苦涩的,但嬴钺莫名觉得舌尖被清甜包裹着,巫女鲜活的血液和那股独特的梨膏糖般清澈的甜香味,就算只是隔着皮肤轻轻舔了一下,也足以给一片炽热混沌的灵台带来几分清明。 可这分清明不过持续了片刻,那气息的尾调含着鸢尾花般勾人的甜味,引诱着他继续无度地索取和掠夺。 灵归听到喉头吞咽的声音,急切地问: “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这可是她目前能炼制出来的最好的灵丹。龙毒一带盛产灵花异草,茯娘又是个采药人,由于从小受母亲熏陶,她茯灵归虽然巫术不太行,但炼制丹药的水平却丝毫不输于大都市里的一些炼药人。 “……好了……一点点。” 其实只好了一点点点点,但是嬴钺不想表现得太贪得无厌,他一向自诩为是一个很懂得节制的妖怪,至少在蛇妖里是这 样。 那天在姑瑶山上,他是直接拿元神去挡下那鬼叶枫的伤害的。元神上留下的创伤,也的确不可能是几粒丹药就能补回来的。 “那你快试试,能不能打破封印?” 灵归眼神中闪烁着期待的光。 “……不行。” 嬴钺很少说自己不行,如果他说了,那就证明,他现在是真的不太行。 他现在忍得快要爆炸了,几乎无法抽出别的精力再去做别的事情。 “哈?” 灵归歪脑袋疑惑,上次说不行的是她,这次怎么倒变成了他说不行。 可惜她不能像他当初一样强迫他做不行的事情,灵归觉得有些不公平。 “……不……不够。” 嬴钺暗哑着嗓子,心虚地垂着头,尽管他知道灵归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就是不敢与少女清澈的双眼对视。 “啊……可是这灵丹我只有一颗……” 灵归颇为忧愁地说道。 “我……我有个别的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灵归的错觉,她觉得身下的嬴钺呼吸得愈发急促了。 “什么办法!”灵归追问。 “但是……可能会……让你有点不舒服……” 嬴钺含混不清地咕哝着。 换做第一次见面时,他要做什么是绝对不会提前征求她的同意的,但今天的状况大不一样,这不是普通的进食,他从小被教导要当个有妖德的妖怪,他有必要提前告知对方。 “你今天讲话怎么磨磨蹭蹭畏畏缩缩结结巴巴的,你吃错药啦?” 灵归真觉得今天的嬴钺变得有点陌生——他从前可不是个在做事情前会耐心和她商量的人,哪次不是想怎么做就干脆利落地实施? “快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在灵归的逼问下,嬴钺最终还是坦白了: “给我……给我吸几口你的血。” “这么简单?” “可能……可能还要留一个……小小的标记。”嬴钺弱弱补充。 “害,这点小事情,你还扭扭捏捏半天,吸两口血的事情,来来来,你放马过来。” 灵归释然地舒了口气。嬴钺当初为了保护她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给他吸两口血而已,他总不能把自己吸成具干尸吧。 至于她理解中的标记,不就是像夫子批改作业那样用朱笔勾画两下一样吗,这更是不在话下。 嬴钺血红色的竖瞳一下子变圆了,呆愣了几秒钟,随后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问: “当……当真?” “废话!快来快来,你要从哪里吸,手腕吗,还是脖子?” 灵归觉得在这压抑的棺材里再呆下去,她一定会窒息而亡的,连忙催促道。 “脖子。” 嬴钺做出了个毫无悬念的选择,因为脖子上少女独特的梨膏糖味道更加浓郁。 “快来快来!” 灵归将扣在脖子下的萤石蝴蝶扣啪嗒一声摘掉了,月白色的罩衫轻盈地从少女肩头滑落,层叠的云水纱堆在了嬴钺腰间。 灵归抻着脖子,把白嫩又脆弱的脖子下的皮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少年面前。 “啊……该死。” 嬴钺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他觉得好像有什么坚硬如铁的东西顶开了腰腹下一片泥泞的鳞片,两条横亘在那里,一下一下跳动着。嬴钺咬紧了牙关,内心不断地向自己发出警告: 要做只有妖德的妖怪……要做只有妖德的妖怪……要做只…… 算了,他已经守了十七年的妖德,今天,这个妖德短暂地抛弃一下也不是不行。 嬴钺一只手轻环上少女柔若无骨的细腰,一只是托着少女蓬松的后脑勺,一个翻身,便把原先跪坐在他身上灵归压在了身下。 第20章 一阵银饰碰撞的悦耳响声。 “唔——” 突然感受到身上的压迫感,灵归不免嘤咛一声。 嬴钺将手伸到她腰带处,将她腰间别着的九蛊铃打落在了棺材里,这次,九蛊铃没有阻拦他的行动。 灵归感受到少年额前微卷的发丝垂在她的脸颊上,甚至能感受到少年湿漉漉的眼神盯着她,灼热的吐息一下一下喷洒在她的脖子处。 痒痒的。 她感受到少年将头向她脖子间拱了一下,她微微侧了下头,任凭他的长睫煽动着刮过她的下颌,鼻尖深深陷进她的颈窝。 紧接着,她察觉到两个尖锐而冰凉的东西的东西,极具压迫感的、不容忽视地抵在了她脆弱的血管上。 灵归禁不住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而此刻的嬴钺,心脏狂跳地像是要爆炸了一样,熟透了的梨子香气和馥佩的蜜糖甜味一股脑儿地钻进他身体里,游走在他的五脏六腑,他身体中的每一个器官都在疯狂叫嚣着:吃了她,吃了她…… 噗呲—— 两颗妖化的獠牙终于穿破了那层吹弹可破的脆弱皮肤,狠狠地刺了进去。 一刹那间,四周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灵归只能听到银靡而黏腻的、咕啾咕啾的吮吸声,伴随着少年若有似无的、欲求不满的轻哼和血液涌流的声音,不绝于耳地灌入。 血液从两个微小的创口中一小股一小股地涌出来,还没来得及顺着皮肤流下,就被嬴钺全部舔舐吮吸至嘴里。 刚开始可能还是有些刺痛的,可这痛感只持续了片刻,就转而代之以酥麻和空虚,灵归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再不断被抽离,像大河上漂浮的泡沫般轻盈、晃荡。 这就是巫女的血吗? 简直是比任何食物都让人上瘾的东西,似乎蕴含着诱人走火入魔的神奇力量。 嬴钺不禁享受着微微眯起双眼,头又在少女颈窝中埋得更深更用力了几分,喉头发出喟叹之声,扶着少女后脑勺的手像猫咪踩奶一样控制不住地胡乱抓着。 “嗯……哼……”少年不断吐出好听的鼻息。他感觉自己像火焰中烧灼的藤蔓,除了紧紧缠绕着身下那唯一清冽的甘泉外,他想不到还能做什么别的事情。 突然,嬴钺感觉身上一阵猛烈的颤栗,他身上从脸颊到腰腹上皆顿时暴起了十几片乌黑的鳞片,倘若没有这黑石棺材的限制,他恐怕是早就化作了半蛇形态。 “……啊!~~~” 嬴钺的嗓音突然变了调,猛得一下把头抬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潮红的脸上难掩神色慌乱。 “嗯?怎么了……” 被吸血吸得七荤八素、灵台一片混沌的灵归强撑着脖子上传来的麻痹感,抬眼问。 “我……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毒腺了!” 嬴钺极其紧张地、喘着粗气捂着自己的嘴巴。 蛇在咬住猎物的时候通常会分泌出毒液,顺着伤口进入猎物体内,将猎物杀死。 而除了在捕猎时会分泌毒液外,蛇在极度兴奋的时候,也会难以控制毒腺。 此刻,嬴钺两颗獠牙下被藏得很好的毒腺,就正在难以控制地分泌出大股大股丹草般清甜、微辛的乳白色毒液。 他的毒液,只需要一滴便能轻松杀死一头大象,对于灵归这样脆弱的人体而言,更是几乎沾都不能沾的。 他完全没预见自己会出现这种毒腺失控的情况,慌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将不断溢出的白色毒液都堵在了掌心,但还是有几滴白色毒液从指缝间滴落。 在这甜中带辛的味道里,灵归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大脑被麻痹得无法正常运转,几乎不能驱动自己的四肢。 嬴钺连忙将自己的食指咬破,随后将流着血的指头塞进了灵归的嘴巴里,将能解毒的妖血喂进了灵归口中。 “应该没事了……呼……” 那应该可以继续了吧?嬴钺想。 “再……再吸一口不许吸了,我觉得我快不行了。” 灵归虚弱道,两只手抵在嬴钺的胸膛上,做着无声的抗议。 “好……最后一口……” 嬴钺不再遮掩自己失控的毒腺,又一次将头深埋进了少女脖颈间。 乳白色的毒液顺着肌肤汩汩地流下,又从灵归通红的耳垂上滴落,拉出一条条旖旎的银色丝线,在少女后脑勺处积成了一摊白色的小沼泽。 “最后一口……” “一定是最后一口……” 第18章 入血棺3 “别……别摸我的尾巴”(蛇…… 【玄棺之中,少年双目血红,汹涌的妖气将黑色石棺击得粉碎,少年抱着怀中沉眠的少女,踏着一片滚滚黑气走出来。 他们身后,无数青铜的镇妖铃如陨星般坠落,血池中符水如同热锅中的沸水蒸腾成一片血雾,锁链的残骸皆在妖气中被化成碎片。 祭坛四周的金色铭文突然光芒大盛,金光之中,铁链的碎片竟凝为金光重新融塑,俨然变成了八位蛊神的虚影。 翅上生羽的青色凤蝶, 泪斑遍染的幽绿竹影, 叶生鬼面的烈焰红枫, 朱砂点额的长尾云雀, 金环九节的白色巨蟒, 红鳞生花的金尾鲤鱼, 红瓣白芯的重瓣莲花, 黑紫云纹的伞顶灵芝。 “姑瑶神女在上,承山精水华,蕴日息月灵,吾以蛊神之名结此印……” ………………】 灵归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四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麻木的,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团乳酪在火炉上慢慢被烤化了,然后被贪婪舔舐得干干净净。 好在醒来的时候,周遭已经不再是一片灼热的漆黑,眼前是一片迷蒙氤氲的白气,烛光和萤火都如水墨般晕染在白气之中。 她感受到脖子凉凉的,脖子以下却很温暖。比体温略高的水将她包裹着,荡漾的水波一下一下轻吻着她的皮肤。 她泡在温泉里,身前是矮矮的落水瀑布,热气腾腾的泉水从泉眼中涌出,落进这一方深潭里,水面呈现出波光粼粼的碧蓝色。 身上有点痛,特别是脖子周围一圈,麻麻的,像被泡在花椒水里,她想抬抬手,但身上没什么力气,虚虚浮浮的像没了骨头。 她出来了?那嬴钺呢? 灵归半眯着眼睛吐出一口气来,轻轻晃了晃脚,才发觉脚下空无一物,没有着力点,就这样晃荡在水里。原来这温泉是极深的。 灵归这才隐约感觉出身下有个托举着她身体的东西,半硬不软的、滑腻腻的、像巨树树干一样的东西横亘在她身下,让她险些以为她是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你……你醒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灵归半迷糊地侧过头去,直到耳廓蹭到了少年的锁骨,脑袋向后靠到了堵硬实的肉墙,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后原是有个人的。 那她坐在哪里?灵归往水下摸索着,光滑而硬壳的,带着一片一片骨质的凸起,还湿哒哒地裹挟着泉水。 “别……别摸我的尾巴!” 嬴钺又闷哼了一声,感觉到那些好不容易顺平的鳞片又隐隐有翻起来的趋势。 坏巫女!嬴钺心中暗暗骂。 “尾巴?!” 灵归原本被热气熏得有些迷糊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她低头朝水下一看,一条粗长的黑色蛇尾,鳞片上还泛着青色荧光。 蛇尾从她身下向泉水中蜿蜒,目测有十几丈长,在水潭里盘绕了两三圈,但整个温泉还是容不下他的尾巴,灵活的尾巴尖尖露出水面,耷拉在岸边的石头上,一下一下重重拍打着石头,几乎要将石头拍碎。 灵归被吓得一哆嗦,她自小就害怕蜈蚣蚯蚓这种长条的东西,虽说对蛇好一些,但让她不做任何心理准备就坐在一条这么长的蛇尾上,她还是难以马上接受。 “你不会是害怕我吧?” 嬴钺感受到怀中少女身体的轻微颤抖,几乎是连带着他的心也在抖。 “笑……笑话!我怎么可能害怕嘛!” 灵归扯出一丝牵强的笑来,双手向后撑,想坐起来,却摸到了少年精瘦但结实有力的腹部,没有一丝布料的阻挡。 灵归错愕地回头,看到眼神湿漉漉的、满脸无辜的嬴钺歪着头像小狗一样看着她,坚实的胸膛和腹部就这么毫不遮掩地展露在她眼前,灵归的脸猛地爆红。 “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灵归立马回过头来,不敢再回头看。 下半身是尾巴,上半身也没穿衣服,那现在的嬴钺不就是浑身赤裸的状态吗,她怎么能坐在一个裸男身上呢! 灵归又赶忙看了看自己身上,还好除了那件月白罩衫外,其他衣服还都在。 “泡温泉穿什么衣服啊。”嬴钺无辜道。 “好端端的,泡什么温泉!” 第21章 “这是灵泉,泡了对身体很好的,可以帮你快点恢复……” 嬴钺不会告诉灵归,其实是为了洗掉他在棺材里控制不住沾了她满身的浊白毒液。 “不行!我不泡了!” 灵归在水里扑腾了一下,想要站起来,奈何水太深,她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灵归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费力地转了个身子,一只手想扒到温泉边的石头上,没想到身下一滑,整个人都淹进了水里。 嬴钺连忙扶着她的身子将她从水里拔出来,灵归也慌乱攀住了少年的脖子,像只抱树的松鼠般挂在了他身上,烟紫的水眸与少年漆黑的瞳孔对视了片刻,又瞬间向下移开。 完蛋,这怎么贴得更近了。 “不泡就不泡,你跳到水里去干什么。”嬴钺有点被逗笑了。 “我怎么身上一点儿劲都使不出来!你说!你昨晚到底喝了我多少血!”灵归红着脸愠怒道,狠狠地在他胸口上锤了一下。 “对不起。” 出乎她的意外,嬴钺道歉道得极为干脆利索,就好像提前演练了很多遍。 灵归看着少年精致好看的脸,温泉的水汽将他的皮肤蒸得格外白皙。 她第一次如此近地端详嬴钺的五官,散在额头前凌乱微卷的黑色碎发下,眼窝深邃,眉弓高挺,一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极具攻击性。偏偏他眼尾有一簇格外长的睫毛弯弯向下翘,像只破碎的蝶翅,显得他有些在装乖似的无辜感。 倘若挡住下半张脸来看,像是个西域浓眉大眼的美男子。只是他的鼻峰却是直挺微翘的,鼻头精致,不似西域人硬朗粗野的驼峰鼻,薄唇红润而微张,浅浅地喘息着。 “……罢了,不同你计较。”灵归慌忙撇过头去,不与他对视。 “话说,我们的交易算是完成了吧。” “交易算是完了,但你欠我的还没完。”赢钺装作委屈巴巴的样子看着灵归。 “我还欠你什么?” “你铃铛里那八个老东西,他们偷走了我的妖力和记忆。” 嬴钺可怜兮兮地说道,眼神里写满了“你看他们!给我主持公道!”。 “是他们偷走了你的妖力,怎么就成了我欠你的。”灵归皱眉。 “你可是他们的主人~”蛇蛇撒娇。 “他们又不听我的……何况我现在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灵归无奈。 “你不是要去把他们找回来吗?” “那是我自己的事……” “那现在这就是我的事情了,你得让我跟着你、监督你、然后必要的时候帮帮你……”嬴钺湿漉漉地看着灵归。 “……好吧”灵归勉勉强强答应了。 得逞的少年这方才露出个促狭的坏笑来,尾巴尖尖在石头上拍打得更快更用力了,似乎在昭示其主人内心的雀跃。 “你现在扶我上去,温泉泡太久了,浑身都没劲了。”灵归开口。 “好~” 嬴钺的嗓音带上了些轻快的尾调,随即一手扣着灵归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双腿,将浑身绵软的少女打横抱了起来,他用尾巴立在温泉池里,很轻松地就把灵归送到了水面,随后又缩回了温泉里,双手支在石头上瞧着她。 水珠子从少女身上和衣衫上不断滴落,在石面上打湿出一片暗色水迹,一阵冷风吹过来,灵归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刚准备换上干净的衣服,却顺着自己的视线往下一看,顿时僵在了原地。 随后一声尖锐的爆鸣声传来。 “嬴!钺!我身上,这是什么东西!” 灵归洁白细腻的脖颈上,除了一圈大大小小被吸血留下的淤青和牙印外,竟多出了个蛇形的黑色刺青,蛇信子吐出来,蛇身弯曲着,蛇头朝下,像是要爬到她雪白的胸脯上去。 灵归愤愤地瞪向温泉中的罪魁祸首。 嬴钺心虚地往温泉水里缩了缩,不敢直视少女的眼睛,弱弱辩驳道。 “昨晚不是说了,会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记吗……这我控制不了的……” “这哪里是个小小的印记,这是个超级超级大、还很丑的印记!若是让旁人看到了,恐怕都要耻笑我品味差的!” 灵归双手掐腰吐槽道,这只小黑蛇的刺青实在不符合她的审美,黑乎乎一团,有点蠢萌,还长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夏天穿衣清凉的时候,岂不是暴露无遗! “哪里丑了……” 嬴钺倔强地嘴硬道,这是他第一次标记女孩子,不太熟练也是很正常的吧。 “这要多久才能消掉!” “七天……” “呼……那还好。” 灵归愁眉苦脸的表情缓和了几分。 反正还会再标记上的。嬴钺如是想。 蛇的发情期本就很长很长,而嬴钺作为蛇中翘楚的一只蛇妖,他的发情期更长。从立春开始,惊蛰后愈发激烈而不可控制,一直到初夏,方才结束。而夏季一过,立秋天气一转凉,就会迎来第二次发情期。 他记得,他第一次发情期是在墓穴中度过的,那是他被封印的第一年,当时他浑身像被炭火烧灼着一样,胡乱地在洞穴里和石头上乱蹭,失控的尾巴把周围的石头撞的粉碎,偏偏当时的封印还很强大,他每次动作稍稍激烈,那些锁链就会刺进他的鳞片下,穿进他的血肉里,遏制他发狂的行为。 他只是隐约懂得发情期的含义,他也见过两条蛇交尾的样子,但没人告诉他到底该怎么缓解这种痛苦。他是妖,不是动物,当然不能像山上的野蛇一样随便找东西交尾。 后来,嬴钺便自己琢磨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的办法,他每次忍到不能再忍的时候就开始拔自己的鳞片,有的时候一天就能拔掉十来片,一个发情期过去,几乎会把一大片的蛇鳞都拔得光秃秃的,拔下的蛇鳞堆成一座小山。 再后来,他发现,饮血进食也能暂时缓解这种痛苦,但山洞中的活物实在匮乏,他常常是隔十几天才能抓到一只误入的猎物。 直到那天他遇到了误入森林的巫女,他才发现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如此美味的食物。 第19章 乌头芝 “我难受,灵归,我浑身都很烫…… 听闻,龙毒村中来了位收购药材的巫医,那巫医自巫都而来,神秘莫测,常年戴一乌纱斗笠,一袭锦墨紫云纹鹤氅,背黄花梨木药箱,能医妖医鬼,人称乌公子。 好巧不巧,灵归带着嬴钺回到村子时,正好碰到这位乌公子设摊义诊。 腰间铃铛无风动,碎音清越连心魄。 灵归眸光一闪,便朝那刚刚支好的摊子径直走了过去,坐在了桌子前的蒲团上。 “乌公子好,我是龙毒祭司茯灵归,听闻您自巫都远道而来收购药材,不知您,所求何药啊。” 灵归抬眸,眼里满是捉摸不透的深意。 灵归看到那斗笠下的乌纱一阵荡漾,连同竹藤条上系着的垂珠也在微微摇晃,似乎在昭示着那轻纱后之人的错愕神情。 “姑娘……你就是灵归祭司?” “怎么样,看到我,是不是很惊讶?” 灵归一手掀翻了那乌公子头顶的斗笠, “你真以为,戴了个掩盖妖气的斗笠,我就发现不了你了吗!” 那斗笠后俨然是个面若桃花、色如明月的俊俏小生,荔枝般圆润的眼睛中满是惊慌失措,丹唇微张,以手遮面,倒显得十分娇俏。 “姑娘……姑娘怕是认错了人……” 一口一个小生和姑娘,装货一个。 嬴钺站在少女身后冷哼一声,抱着胸靠在木柱上,懒懒地投过来一个漫不经心又颇为鄙夷的目光来。 “嬴钺,把他绑起来。”灵归指挥道。 “乐意效劳。” 嬴钺轻轻勾手,黑蛇般的妖气自他身后涌出,化作一条条长绳,缠绕上那俊俏公子的四肢。 “诶!等等,小生可以解释的!” 乌公子慌乱地挣扎着,眼角泛红,眼看着就快要哭出来了。 灵归这方才示意嬴钺停下了动作,嬴钺却好似没玩够般,怏怏不乐地撇撇嘴,悻悻收了手。 “你敢回来,却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是心虚吗?”灵归支颐在小木桌上看着他问。 乌公子叹了口气道: “确实心虚。小生知道,当年抛下姑娘实非君子之举,只是蛊神向来只臣服于强大之人,当年九蛊铃易主后,几位蛊神不愿听命于一个婴儿,极力主张逃走,不曾想强行破开封印需要依托于主人的魂魄之上。 但小生当年与一故友相约,待我们完成夙愿,在姑娘十七岁时便回来找姑娘,但如今看来,小生那故友,似是失约了。” “有你一个也总是好的。反正剩下的,我也会一个一个抓回来的。” 灵归笑笑。 “那你便跟着我们一起吧。” 托灵归的福,茯娘做饭的爱好终于得到了用武之地。从前她只做两人份的餐食,做多了总会浪费,怎样都做不尽兴。如今灵归又一口气领回了两个大男人,再加上暂住家中的花花,茯娘如今要做五人份的饭,终于能多做几道硬菜来。至于女儿为什么会到处捡人带回家,茯娘便也懒得过问。 第22章 花花爱吃除了鱼肉外的所有肉,辣子鸡、小炒黄牛肉、腊肉、红烧肘子都是她的最爱。而乌公子看着瘦弱俊秀,却出乎意料的十分能吃,尤其爱吃米饭和菌菇,可以就着一盅酸汤菌子下掉一盆米饭。至于嬴钺,只在一大桌子菜里捡了些甜腻的糕饼和果子吃。 花花吃得肚皮圆滚滚的,一口一口啜着茶碗里艳红透亮的蜂蜜洛神花茶,一边望着面前还在大口扒拉米饭的乌公子好奇问道 “茯姐姐,这个大灵芝怎么这么能吃呀?” “小生不叫大灵芝,小生名为乌芝。”乌芝放下碗筷端坐起来,郑重其辞。 “乌芝?听上去好好吃的一个名字哦~大灵芝,你能让我啃一口吗?” 鲤花花双眼放出垂涎的光来,搬着小木凳子就挪坐到了乌芝身边,把脸埋进他的袖衫里一阵嗅闻,一股甘香微甜的菌菇味道,尾调带一点焦苦。 “这……这是万万不可的!小生这一生皮肉虽有滋补养生、治病救人之用,但若是身强体健之人吃了,怕是会内火过旺,失眠心悸啊。” 乌芝连忙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回来,往远处坐了些,满脸写着“万万不可”四个大字。 “好吧~_~” 鲤花花知道自己吃不到大灵芝,微红的眉尾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晚饭毕,灵归决定给三人划分一下房间。 “我们家只有三间卧房,我阿娘一间,我和花花睡一间,你们两个睡客房,如何?” 嬴钺把玩着银坠子的手突然顿住了,不悦地皱起眉毛,嘴角紧抿着,满眼哀怨道: “我才不要和这朵大灵芝睡在一起,他身上一股蘑菇味,我不喜欢。” “小生身上并非蘑菇味,而是灵芝味。” 乌芝也不生气,面不改色地纠正嬴钺的说法。 “可我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了,要么你就将就着和乌芝睡一晚,要么,你就露宿街头。” 灵归非常无情地驳回了嬴钺的不满。 然而到了晚上,灵归刚刚替陷入酣睡的鲤花花掖好了被角。 灵归轻轻摸了摸花花粉雕玉琢的圆脸,浓密纤长的睫毛像只蝴蝶般停在眼睑上,睡着后更像个青底粉釉的白瓷娃娃。 灵归随后起身,解开了垂在肩膀一侧的松散麻花辫,从梳妆台前拿起只枣木半月梳篦,一边将缠绕的乌发梳开,一边准备去灶台前烧水沐浴。 忽然听得窗户吱呀一声地开了条小缝,晚风的凉舌狡黠地顺着那小缝儿钻进来,夹杂山茶花沾染雪露的清香和月亮清泠悠然的气息。 灵归原以为那是风吹开的,将枣木梳插在乌密发间,走到窗前去关窗户。 突然,灵归感受到腰间一紧,似乎有什么灼热滚烫地环过她的身体,一块烙铁似硬邦邦的东西贴上了她的背,灵归顿时僵直在了窗前,任由窗外的凉风舔舐她微颤的双手,背后的炽热焦灼着叫嚣。 啪嗒一声,插在她乌发间的枣木梳掉在了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格外突兀。 灵归回过神来,刚想挣扎一下,却被一只同样灼热的大手握住了手腕。随后灵归感受到一个毛茸茸脑袋从身后埋进了她的颈窝里,微凉的鼻尖轻轻蹭着她的脖颈,不断把深热的鼻息喷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 她不用回头都知道背后是谁。 “你跑来我房间做什么?” “我难受,灵归,我浑身都很烫。” “生病了就找医师,乌芝不就是个医师吗,你怎么不去找他?” “我找了……我告诉他我不舒服,他就给了我片灵芝让我吃,苦苦涩涩的,结果吃完之后,就更难受了。” 赢钺嗓音哑哑的,像从幽涧深谷中穿过的烈风,裹挟着热泉的蒸汽和苔藓的潮湿。 “那你找我,我也没有办法呀。”灵归非常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你有办法,灵归。你让我呆在你旁边,我就会好受一点。” 嬴钺撒娇道,环着灵归腰肢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像是要把自己嵌进灵归散发着梨膏糖气息的身体里。 “还是因为受伤吗?” “不……不是。我每年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会浑身很难受,夜里症状就会加剧,需要有人陪着,才会好受一点。” 嬴钺在灵归耳边低语着。 这算是什么娇气的病症,还需要人陪着,灵归几乎要被嬴钺气笑了。也难怪嬴钺脾气如此古怪,白天的时候像只炸毛刺猬,晚上的时候又变成只黏人的猫儿。 罢了罢了,缠着她一人总比麻烦其他人要好,毕竟这条蛇是她带出来的,她总归要负责的。 “那你今晚打地铺好了,我正好还多了一床被褥。还有,你先放开我,我要去洗澡。” 第20章 春日焰 慢慢品尝她的味道(纯糖)…… 缱绻的泠泠水声,隔着绘了海棠春色的暖黄绢素屏风,一阵一阵落珠碎玉般漫过来。 嬴钺就这么盘腿坐在屏风前面,看着屏风后少女黑色的剪影,一件件褪去轻薄的衣衫,踏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中。 腊梅花瓣厚厚地覆盖了水面,手臂轻轻一推,就能荡漾起浅金色的柔潮和香波。 嬴钺觉得口干舌燥,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很想变成半人半蛇的样子,但他的尾巴太大,灵归的房间又太小,那些摆放着的精巧的物件也很小——譬如梳妆台上雕花的铜镜、譬如窗棂上一盆瑟缩的鸢尾花,他害怕他一不小心把那些物件打坏了,灵归会生他的气。 银汉迢迢,月上柳梢。 灵归终于洗浴完,从浴桶里出来,换上了身月白轻纱的丝绸睡袍,水珠子还沿着发丝尾端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晕染出一片水渍。 在灵归从屏风后走出来前,嬴钺像只滑溜溜的泥鳅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回了被窝里,眯着眼睛装睡。 灵归瞥了眼装睡的嬴钺,不理会他,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来理开有些打结的头发,将木樨油在手掌上揉搓开,在热意中化开馥佩香气的精油涂抹在发丝上,半干半湿的发丝在月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微光。 随后灵归径直走到床前铺好的地铺旁边,蹲在装睡的少年身侧,伸出手来往他被窝里一探,随即笑盈盈悄声道: “你被窝里都是凉的,别装睡了。我睡不着,你陪我出去走走,顺便晾干头发。” 嬴钺在少女目光注视下睁开眼睛,装入视线的就是那样一双与月色争辉的紫色眼眸,像是开满了阳春四月的紫藤花,像是有流星划过的彩色星云,他呼吸不免凝滞了片刻。 “……嗯。” 嬴钺沉默良久,却只从嗓子里挤出一声闷哼声来。 灵归披上一件厚厚的烟粉夹绒风披,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左右张望。 眼见院中静悄悄的,向来晚睡的阿娘似乎也已经歇息了,便勾着嬴钺腕上镶着红玉髓的蛇纹琉银环走了出去。 他那只银手环和手腕之间的缝隙刚刚好能容纳灵归的一根指头,牵着走很舒服。 立春刚刚过去,风便似乎一下子褪去了冬日的凛冽和肃杀,转而变得柔情似水了,长青松叶上新化的雪水,带着些草木独有的清香和月光的味道,从高高的树梢上滴落。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村中小道上,眼前一片村寨都沉眠在氤氲的夜色里,只有零星几盏灯火星子般跳动。 “你说,初代神女是如何让九位强大的大妖都臣服于她,自愿入巫铃的呢?” 灵归摩挲着九蛊铃上精巧繁复的纹路,像是在问嬴钺,也像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嬴钺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走在前面的少女,湿漉漉的发尾在微风里轻轻掀动。 “我只是在想,蛊神所臣服的从来就不是我,而是神女,和强大的姑瑶巫族。” 头顶悠悠然飘落了一片枯萎的枫叶,还留着秋天的绚烂的色彩,只是在它还未零落入土时,突如其来的寒潮就将它连带整棵树冻结在了枝头,春天随着冰雪融化,它便落了下来。 灵归接住了那片在枝头苟延残喘了一个冬天,却最终无法逃脱既定命运的叶子,斑驳的叶片上还有未碎的冰渣。 灵归抬头看了看那棵树,那是棵树龄不大的枫树,枝条光秃秃的没有了色泽。它没能挨过这个多雪多风的冷冬,再也没法在春天里抽出嫩绿的新芽了。 灵归觉得自己就像这片被冻住的叶子,看似还在凛风中燃烧着秋日的橙黄火红,但终究难逃零落的命运。 “我从前读史诗,那些古老的唱词里,一个部族的灭亡,就像是漫漫青山间一棵树的死去,一句话就略过了它的盛衰枯荣。我纵然是那枯树上最后一片鲜活的叶子,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灵归,或许你不只是片叶子呢。” 嬴钺拿过了她手中那片枯萎的枫叶,翻过来一看,只见那叶柄下端,还连缀着一个黑色的小毛球,十分不起眼,那是个枫纠子。 第23章 “或许你是个果子,就算掉进了泥土里,也能再长出新芽来,长成一棵新的树。” 灵归哑然笑了,她没想到嬴钺这个傲娇毒舌的妖怪也能讲出这样有哲理的话来。 “如果我真的长成一棵树,我就腾出一个树洞来给你做窝好吗?” 灵归满含笑意地回眸望向嬴钺,嘴角还衔着清澈的月光。 少女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灵动,微微下垂的眼角似是含着春雪融水,眉毛是标致的落尾眉,让她平添几分悲天悯人的圣洁,鼻头圆润可爱,嘴唇饱满地像块红色的玛瑙石,嬴钺不禁一时失了神。 “我还没有睡过树洞。” “笨蛋,你怎么还当真啊。” 灵归爽朗地笑了,惊起枝头栖息的雀鸟。 “不许骂我笨蛋。”嬴钺垂眸看着灵归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哀怨。 “好,我不骂你。你看今晚月朗星稀,微风和煦,是个讲故事的好时候,你还没有和我讲过你的过去呢。” “我没有什么过去。” 嬴钺声音弱了下来,低下了头,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睑下打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我被封印前大多数的记忆,我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原本,应该是在一个斗兽场里当蛇奴的。 那是座很大很大的楼,流光溢彩,笙歌燕舞的声音从来不会停下来。 我记忆的开端就在那座楼里,我脖子上戴着铁链被困在铁笼里,穿着华丽衣裳的贵族们围坐在四周。 他们找来各种各样的妖兽放进我的笼子里,有来自昆仑的巨鹰,有来自西域的狼妖,还有来自无尽海的鲛人。我们在那笼子里缠斗地浑身鲜血,而他们在高台之上,饮酒、奏乐、狂笑、作诗、交.媾。” 嬴钺说着说着,藏在衣袖下的手越窝越紧,直到锋利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灵归感受到异样,连忙拉起他的手,将他自残的指头拉开,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间。 “他们太坏了!” “对不起啊,我原本不想把这些都告诉你的,可我忍不住。” 嬴钺觉得,他不该把灵归作为一个他倾吐这些黑暗过去的对象。 “这不是你的错。” 灵归笑着抬手,将遮住他眼眸的一缕卷曲碎发轻轻捋回了他耳后。 她突然发现嬴钺好像比之前在姑瑶山里长高了一些,如今她的头顶好像只能到他胸口的位置了。 “那你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嬴钺眼眸疯狂地颤动,小心翼翼地问。 “嗯,你继续说吧。” “后来,我在那所斗兽场里遇到了我的第一个朋友,那是一只黑猫妖,他年龄比我大许多,阅历也比我丰富许多。 他给我讲了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他告诉我,外面有许多好人,会将流浪的小猫捡回家,会给他们做过冬的小窝。就像他的小主人,据他描述,那是个很善良的小姑娘。因为他,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我同外面那个世界的联系。” 嬴钺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长着黑猫耳朵和长长尾巴的男子,浑身带着血,残缺的鲜红嘴唇下是半颗断掉的牙齿。 “然后呢?” “后来他死了,那群贵人们格外青睐他,他们想强迫他放下自己的尊严,可他不从,他们便用开水烫掉了他的皮毛,将他的四肢折断,将他的尾巴活生生拔了下来,眼珠子都挖了出来做成了吊坠。然后那天,我将那群高台上坐着的人都杀掉了。” 嬴钺突然顿住了回忆,不再继续往下说,他带着悲怆与苍凉的眼神看向灵归开口。 “我杀了很多人,按照黑猫的说法,我是个坏妖怪了。” 他在那坐楼里见过许多女人,涂脂抹粉的、衣衫不整的、娇嗔嬉笑的、满脸皱纹的,她们也每日每夜地在那座楼里往来生活,洗漱、梳妆、歌舞、陪酒,像一群背上拴着无形丝线的木偶。 他记得有一次,一个抹着鲜艳口脂的中年妇女强迫他喝下了一整壶加了春药的烈酒,将他与一只发情期的鲛人关在了一起,可他当时心中只有恶心和愤怒,他将那只鲛人丢出了他的铁笼,咬伤了那个妇人。那是他第一次伤人,他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但灵归不一样,灵归的灵魂是清澈的月光味道,他闻得到。他们原本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交易关系,可她会在他吐血的时候关心他痛不痛,她会守约来墓中救他,会因为他的受伤而落泪,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有人为他落泪。 “你才不是。” 灵归仰头看着神情破碎的少年,突然轻轻地抱住了他,两只软乎乎的胳膊环过少年紧窄的腰身,脸颊贴到了少年的胸前,与他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仅仅隔了一层薄薄的皮肤。 这个拥抱仅仅持续了片刻。明明看上去像是灵归钻进了他的怀里,可二人都觉得,这更像是灵归将嬴钺抱进了怀中。 “你才不是坏妖怪,嬴钺。你其实就是嘴碎了点,脾气别扭了一点,但你是个顶顶的好妖怪,我们才认识了这么短的时间,你就愿意受那么重的伤来救我,说明你是只本性很善良的、很单纯的妖怪呀。对吗?” 灵归踮起脚尖,伸出手来揉了揉了嬴钺的脑袋,露出个清风朗月般的笑容来。 嬴钺眼角泛红,睫毛颤动如蝶翼,先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先确认给灵归,然后又确认给他自己。 “灵归,我想咬你一口,就轻轻咬一下,不会痛的。”嬴钺突然恳求。 灵归的笑突然僵在了脸上,内心疯狂吐槽道:现在收回刚才夸他的话还来得及吗! “你的伤不是好了吗?” “不是因为受伤……是我同你说的,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会犯的怪病……方才在房间里不是告诉你了吗,这种病要待在你身边才能好一点,要是能轻轻咬一口,就会好得……更快一点。”嬴钺娇声道。 蛇从来不是喜欢细嚼慢咽的动物,往往都是囫囵吞枣,一口气吞入腹中。 可嬴钺想,他不能做一只反抗不了本性的弱妖怪,他要慢慢来,先咬,再舔,然后用蛇尾将她一圈圈围起来,再细细品尝她的味道…… 第21章 月明楼1 万花伏艳,千里月明(剧情)……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和食欲、且毫无章法的咬。这次,嬴钺连两颗毒牙都没有探出来,依然保持着人类整齐的两排贝齿,轻轻啃在她的锁骨上。 痒痒的,不痛,嬴钺没有骗人。 灵归想到家里的狸花猫,会拿硬硬的脑壳在她身上撞来撞去,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用两只没伸出爪子的肉垫抱起她的手,先轻轻地咬一口,然后再用长满倒刺的粉舌舔舐她的皮肤。 灵归觉得嬴钺有时候很像她养的那只小狸花。总喜欢龇牙咧嘴地找别的猫干架,村里头的猫都打不过它;她忘记给它添饭食时,它就喵呜喵呜大声叫骂;一到晚上,它又会乖乖蹲在她的脑袋旁边,两只爪子踩着奶陪她入眠。 灵归是枕着腊梅花和松雪香入睡的,第二天从温暖的被窝里醒来时,鲤花花还在她身边熟睡,清晨的第一缕曦光透过花格被分割成片片碎金,镶嵌在水蓝色的棉被上。 灵归洗漱完毕,将头发拿一根桃木簪盘在脑后,换了件鹅黄色软烟罗裙,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卧房,肉茸粥的咸鲜香气扑面而来。灵归循着那香味望过去,茯娘、乌芝已经坐在饭桌旁了,而嬴钺懒散地靠在腊梅花树下,阳光下晶莹的黄色花瓣悠悠落了他满身。 “花花,起床吃饭啦!” 灵归朝卧房内唤了花花一声,比花花先出来的却是狸花猫小黑,用脑袋将木门顶开一个小缝滑了出来,然后将两只前爪向前伸撑在了地上,前半身匍匐着,脑袋高高扬起,伸了个极舒展的懒腰。 “昨夜吃了太多肥油甜腻之物,今早便来一碗清粥,配上酸萝卜,养胃健脾。乌公子啊还给了我几片灵芝熬进粥里,你别说,味道还真不错。” 茯娘给灵归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茸粥,又夹了几片嫣红的萝卜放在粥上。 “乌芝,你不是说你的灵芝不能随便吃吗?”灵归看向乌芝问。 “只是熬粥,应该无大碍。”乌芝脸上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话说,当年,你们几个蛊神分道扬镳后,还有彼此联系过吗?” 灵归溜着碗边抿了一口滚烫的米粥问道。 “大家…都各有归宿与追求,大多便再无联系了。枫公子回了姑瑶山,阿九姑娘去了无尽海,雀儿去了极北昆仑,蝶公子定居在了巫都……唯独我,负箧曳屣,江湖行医,漂泊无定……” 乌芝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说,青凤蝶在巫都吗?”灵归将一块酸萝卜送进嘴里,咯吱咯吱咬碎。 “正是,只是具体在何处,小生并不了解。”乌芝答道。 “那我们明日便启程,去巫都。” 第24章 “茯姐姐,花花也想跟着你们。” 鲤花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桌前。 “花花的爹爹很多年前去周游四海,便再无音讯,但他会在花花每年生辰时,给花花寄来一件生辰礼。前年是一朵昆仑的雪莲花,大前年是一角无尽海的红珊瑚。” 花花说着,从发髻间拔下一支红珊瑚打造的簪子来,看得出来打造的手法略微粗糙,并无繁复的纹饰,却反而保留了珊瑚原本柔和而纯净的色泽。 “但花花今年的生辰,没有收到爹爹寄来的礼物。花花担心爹爹遇到危险,想去找爹爹……”鲤花花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害怕灵归拒绝。 但在灵归开口前,一旁靠在腊梅树下的嬴钺率先说道: “花花,你要想好了,这注定是段看不到终点的旅程,山外的世界广袤无垠,波谲云涌,循着那些微茫的线索去寻师傅的下落,无异于系风捕影,大海捞针。” 灵归想起来,昨晚嬴钺曾说起过,鲤花花的爹爹是位温文尔雅的鲤鱼妖,名为离洛。 早年离洛带着鲤花花游历于巫都时,捡到了逃出斗兽场、浑身是伤的嬴钺,并将嬴钺带回了他的故乡龙息山。 离洛教导嬴钺善恶之分、存亡之道,也教会了他如何控制妖力。 嬴钺在龙息山度过了三年平稳宁静的日子,直到姑瑶巫族合力以九蛊铃将他封印于冥林之下。 嬴钺被封印后不久,离洛就以周游四海为名,离开了龙息山,自此杳无音信。 “花花知道这很难,但若是花花不去,花花心中便始终会有缺憾。”鲤花花握紧了手中的红珊瑚簪,眼神坚定而执着。 灵归和嬴钺最终还是决定带上了花花,一行四人踏上了远行的船只,顺由龙毒河入潇水,再经潇水抵达云梦泽。 他们出发时,水边远衔黑山的灯火漫漫送去行人,阿娘的道别声和村人的歌声都在开合又归寂的涟漪中渐渐隐没了。 黔青人爱唱歌,唱生命之降,唱魂灵之归,唱春去秋来四时风物,唱天地山川日月星斗。 仿佛只要将时流中倏忽影过的风雪都唱进歌谣里,就能在千万载韶华里铭刻下他们所牵怀与敬仰的一切。 灵归踏着渐远的歌声朝前看,天地间雾露满馀,青松如膏沐。江上渔翁抛出辉映曦光的金色渔网,孑立于船头的、红颊黑羽的鱼鹰也开始扑扇起翅膀抖水珠子了。 灵归轻轻拨弄四弦月琴,两三声莺雀啁啾先声于前,曲调未成,曲意蔓生,接起一段无词的呢喃吟唱。 又一阵拢指弹弦,冰河骤开,梅枝凇落,万籁生春山。 再一阵揉捻拨扫,金鲤溯游江上,苍鹿呦呦长鸣,春意乍醒,就连哀婉感怀的歌词也带上了几分朝露的希冀。 “今别彩云去,潇湘云水茫。 渔灯翻沧浪,明河动影长。 去兮,离兮,风笙音尘渐邈邈。 吟兮,歌兮,两岸离烟起袅袅~” 春帆宜别家,烂漫向天涯。歌声缓缓,木兰小舟显得格外轻快,不过清晨到黄昏,金轮尚未沉入紫山,天边暮云叆叇时,那片烟波浩渺的大泽终于出现在眼前。 “我们到云梦泽了,前面就是巫都。” 灵归起身向前远眺,天色尚未暗却,前方便已一片灯火通明,十里灯海,银花火树,浮动在碧澜万顷之上。 夜幕下是一片盛大的火海,水面下则是浮光跃金般的碎影,隐隐有鼎沸的人声和歌舞声穿过茫茫泽雾飘过来,让行路的旅人心驰神往。 巫都,是黔青一带最繁华的城市,是一座漂浮在大泽上的岛城。 在这里,潇湘澧沅四水皆于苍梧山阳汇为烟波浩渺的云梦泽。黔青十二巫族最先发现了这片荒芜的泽地,他们将大泽中的淤砂堆积成沙岛,在沙岛之上建立了巫都。 四周舟船逐渐多了起来,大大小小,或彩舫画舸,或一叶扁舟,舳舻千里,帆墙如云,皆是来自各地的商贾行客,由潇湘澧沅四水入云梦泽,他们相同的目的地,便是巫族的朝圣地——巫都。 灵归他们的小船旁是艘略大的商船,灵归侧耳听着那两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讨论着今日巫都的盛况。 “今天入巫都的人格外多啊,看来这城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是啊,听闻今日是千里月明楼一年一度的花魁竞选。花魁出选时,亦会有传说中的极品蛊‘万花伏艳’出现,人们都翘首盼着,又是哪位姑娘有幸能得此蛊呢!” 灵归满脸疑惑地扭头问乌芝: “这万花伏艳蛊,我竟从没听说过,你可对这蛊有何了解?” “茯姑娘,这‘万花伏艳’,乃是这千里月明楼花魁历代承袭的一种蛊。 话说这月明楼啊,最以美酒和花娘闻名,这花娘皆以花卉为名号,头上也簪着相应的花卉,那簪花皆是鲜花,却能久开不败,始终鲜妍如初。你们猜,这是为何?” 乌芝故意朝三人卖关子。 “有话你就快说。” 嬴钺不悦地挑了挑眉毛。 “咳咳,小生不才,曾入得楼中为一花娘诊病,这方才打听到了些坊间秘事。 原来啊,那花娘头上的花,并非是簪上去的,而是从姑娘的脑壳中长出来的。 据说这花娘,十岁时便要被送进月明楼中,拿金锥在后脑勺的位置凿出一个血洞,将花蛊的种子放进去,填进草木灰,再拿猪皮缝上,待每年正月十五,年龄足够的花娘同时绽出不同的花来。 至于这花魁竞选,则是这批花娘中最为出挑的五位,共同竞争血月风花蛊,谁若是能得到此蛊认可,绽出来血月风花来,便能成此年花魁。届时,另外四位失败的花娘则会暴毙而亡,成为滋养花魁的养料,这正是所谓的‘万花伏艳’。” “以幼女之身养凶蛊,将女子当作观赏的玩物,这算哪门子的盛会?” 灵归闻言一阵恶心,厌恶地皱了皱眉。 “这千里月明楼本就是坐供达官贵人们享乐的酒楼,其间不知多少蝇营狗苟、声色犬马之事,实非我等平民能随意插足。” 乌芝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吗?那我倒更想去见识见识这所谓的‘盛会’是何等风光了。” 四人下船,随着人流进了城门来到月明楼下,月明楼建于水上,人们熙熙攘攘围着的是水上浮桥的入口,浮桥通往河心那座灯火辉煌的七层高楼。 顶拱明月之珠,基筑昆山之石,八角飞檐,垂珠坠铃,当真是楼台玲珑五云起。 千里月明,灯火连天。 “灵归姑娘,嬴公子,你们……当真要进这烟花酒楼吗?” 背着药箱、满脸不可思议的乌芝躲在人群后面,迟迟不敢上前,他向来自诩正人君子,绝不进出这种烟花之地。倒是不谙世事的鲤花花一个劲儿地往前挤,扯着嬴钺的衣角求他把她抱起来。 “大灵芝,你带着花花在外面的市集逛几圈,我和灵归进去就好。” 嬴钺单手把鲤花花从人群堆里捞起来,然后一个投掷,把鲤花花猝不及防地扔进了乌芝怀里。 “不行,不行!花花想进去看看!” 鲤花花像条光溜水滑的泥鳅,一个扑腾就从乌芝臂弯里跳了下来,挣扎着想挤进人群前面,奈何面前人林如海,摩肩接踵,很快将浮桥口围得密不透风。 “小孩子家家,别什么都这么好奇。” 嬴钺转身便拉着灵归的手往前面挤过去,留下被在人群中被推搡得左摇右摆的乌芝和花花,一个一脸懵圈,一个满脸不悦。 第22章 月明楼2 共赴人间极乐宴(剧情)…… 浮桥口两侧各挑一鸾翠珠灯, 芙蓉彩穗揉碎了火光的暖黄,琉璃幡带在风中轻轻摇晃。 两盏珠灯下各站一女子,左边那浓妆艳抹的女子穿莲红织金罗裳, 年纪看起来更大些。 而右边那位穿烟青绣蝶襦裙的姑娘, 脸上只是略施粉黛, 却格外清新脱俗。她头上还开着一枝月白的茉莉, 一簇银铃似的茉莉花在她青丝间盛放吐香, 隔了很远都能闻见那股茉莉花的馥佩香气。 头上生花, 这就是乌芝所说的花娘了吧。 “二位,请出示一下请帖。” 那红衣女子笑意盈盈,语气不失恭敬道。 “请……请帖?” “想来二位不懂我月明楼的规矩,客人需持请帖方能入内呢。” “请问这请帖要怎么获得呢?” “两种方法,一, 需一年内在小楼消费累积满一百天,二,若是新客,只需花三百颗萤石,就能获得一张请帖哦~” 那女子语气温柔,耐心解释道。 “三……三百萤石!” 灵归猛得揪了一下嬴钺的衣角,下巴险些震惊得掉下来, 不免控制不好自己的音量。 “很多吗?” 嬴钺歪歪脑袋疑惑问道,他向来对金银货币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 第25章 “非常……非常多。” 灵归再一次慨叹于小村子和大城市之间的天差地别,她与茯娘一整年卖药所得,也就堪堪值三四百萤石了。如今仅仅是一个酒楼的请帖, 便要整整三百萤石,灵归觉得这简直荒谬。 那红衣女子闻言依然神色如常,仿佛个背后支着竹棍的皮影人, 一颦一笑都是粉彩画上去的一般,浮假而生硬。 “若是嫌贵,小楼便也不多挽客,欢迎下次再光临小楼哦~” “诶诶!让开让开!没钱来逛什么酒楼,尽耽误小爷我时间。” 一阵粗犷野蛮的声音从灵归身后传来,紧接着铺面而来的是一阵混合着油脂味的恶臭,一只黝黑肥硕的大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到了一边,灵归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灵归回过头去,只见那是个矮肥的男人,长得像只未出栏的黑毛野山猪。看上去年纪虽不大,可他整个人就像一叠猪五花堆起来的宝塔肉,凡是衣服遮不住的地方,都有一层层黑腻的肥油流出来,肉片之间是藏污纳垢的深深沟壑,行动起来上下两片肉还能拍打出清脆的声音。 “你想死吗?” 嬴钺看着灵归青粉的外衫被那男人手上的污垢染脏,漆黑眸中燃烧起滚滚的杀意,一手扼住那人肥如猪蹄的手,像拎着一块腐烂肉块似的将那人甩到地上。 只见那肥硕少爷像只烧焦了的狮子头滚在地板上,刺啦两声,身上亮面丝绸的名贵料子顿时被肚子一周暴起的肉圈撑破,白花花的肉像融化的蜡烛般从残缕破衣间淌了出来。 那少爷身后跟着的两位贼眉鼠眼的瘦小侍从,眼见着自家少爷那本就被肥肉挤得无处安放的五官因为疼痛而变形扭曲,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搀扶,一边朝着嬴钺破口大骂,措辞之脏,不堪入耳。 “你无知小儿!你胆大包天!你你你可知我家少爷是谁?” 其中一龅牙小厮口齿不伶俐,却依然大声叫骂着,仿佛声音越尖、字眼越脏,他就越占理。 嬴钺怒极反笑,森然勾唇,手中已然酝酿出一团炽烈的妖气,刚向前走了半步正欲出手,却被灵归拦了下来。 灵归将有些躁狂的炸毛嬴钺往自己身后推了推,站在了那肉球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不卑不亢道: “你们推搡我在先,我朋友又替我推了回去,我们扯平了,请你们将嘴巴放干净些。” 灵归说完便拉着嬴钺准备离开,谁知那肉球又喝住了他们: “推了本少爷就想一走了之,没门儿!大狗二狗,给我上!” 眼见那两个小厮张牙舞爪地便要上来擒人,只听得铿锵一声,那月明楼上飞下一片银色碎光,化作一双弯月刃,交叉斜插进那两个小厮面前,深陷进地面三尺,凛冽的剑光硬生生将那二人震开半米。 “千里月明楼乃风花雪月之地,岂容你们搅乱斗殴,扰了贵客雅兴?” 这声音若鸾啼凤鸣,魅而不娇,不怒而自威,顺着这声音朝上看,只见玉阁之上,一女子翩然降落。 黛紫色云纱束腰长裙,墨玉色罩衫轻轻包裹住胜雪的肌肤。绛色腰封上围着雕银腰带,饰以蝶纹银片,坠有鸾羽响铃。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头顶着华美的凤雀花蝶银冠。那银冠由千万朵镂空錾刻的银花簇拥而成,下坠银叶与银铃。 轻挪莲步,银铃碰撞清脆作响,银冠上的凤鸟龙蝶微微颤动,栩栩如生。她悬在离地不盈一尺的空中,高贵的不可一世,赤裸着的一对玉足在垂坠的裙摆间若隐若现。 “是月明楼掌事鸳娘!今日这小打小斗竟也能惊动她出手,看来这双方定是身份不凡啊!”周遭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议论着。 “当然,这位公子你还不认识吗,这可是十二巫族之一,天花水镜的小少爷卢阳啊!” “那这边这两位呢,你可见过。” “从未见过,怕不是外乡人,招惹了天花水镜的少爷,可有他们苦头吃了!” 那路人一阵唏嘘,颇为惋惜地看着这对郎才女貌的少年少女,暗叹明日巫都的臭水沟渠里,又会多出两具未寒的尸骨。 那狮子头少爷和两个鼠面小厮眼见月明楼主鸳娘现身,就仿佛见了救星般,立马装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起灵归与嬴钺二人的“罪行”。 “鸳娘啊,你可要替我家少爷做主啊!我家少爷只是轻轻推了这丫头一下,没成想,他们竟直接对我们拳脚相向啊!” 那名为卢阳的少爷被搀扶着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俨然一副胖头鱼打挺的滑稽模样。起身后,装模作样地理了理额角两根鲶鱼须般的长发,颇为傲慢地挺着裸露的肥肚腩道: “鸳娘,我也算是在你们月明楼豪掷千金的贵客,如今却在你们大门口平白受了这等屈辱,不知你们月明楼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野贱民呢。” “卢公子真是说笑了。” 那鸳娘却只是掩面娇笑一声,满头银雕花枝乱颤,衬得银冠下的美人越发出尘绝艳。惹得那卢公子满脸堆笑着,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伸出肥手便想往鸳娘腰上搂。 鸳娘抬手将那深陷进地里的一对弯月双刃召回来,两弦残月旋转抱合为一圆月玉环,被戴在了她柔若无骨的皓腕上。 “去!月明楼不欢迎你这等寻衅滋事、色胆包天之人。” 鸳娘朝那不知廉耻凑过来的猪头嫌恶地弹了一指,瞬间将那卢阳弹出一丈远。又蹙起眉头瞥了眼那两个贼眉鼠眼的小厮,又是轻轻抬手,像罗扇扑萤般优雅扬飞二人。 “你们两个,也一边去!” 解决完碍眼的人,鸳娘方莞尔柔笑着,款步朝灵归与嬴钺二人走来。 “奴家迟钝,竟不知姑瑶神巫氏远道而来莅临小楼,有失远迎,还望神巫海涵。 今夜巫都千里月明,万花伏艳将现,不知二位可愿赏面随奴家入贵宾厢房,共襄此盛景。” 周围的人群突然骚动了起来,人们听闻姑瑶神巫氏现世,皆纷纷将视线投向人潮中央葱倩春衫、月白绫裤的少女,交错的目光中充斥着好奇、怀疑和艳羡。 “竟然是姑瑶神巫氏!巫都已经多少年没出现过神巫了!” “和神巫氏相比,天花水镜的少爷又算得了什么!卢阳这纨绔子弟,也终于算是让他碰到硬茬了!” 而一旁摔在地上啃了一口灰土的卢阳少爷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心中虽恨得咬牙切齿,眼见无人在意他,只得破口大骂着愤愤离场,嘴中还骂骂咧咧地说着“一定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奴家名唤鸳娘,不知可否斗胆问问姑娘姓名,好为姑娘刻牌悬梁。” 灵归见那鸳娘虽烟视媚行,楚楚谡谡,一副软红香玉的烟花女子模样,妩媚地伸出手来邀请二人入楼,全然不见方才弯月双刃执于手中的秋霜流火之姿。 “叫我茯苓就好。” 灵归犹豫片刻,报上了个虚名。 “这位公子呢?” “嬴钺。”嬴钺不屑于用虚名。 “好,那二位请随我来。”鸳娘巧笑欠身,引着二人步上浮桥。 推开朱红漆门,映入眼帘的是金光玉色。华美瑰丽的八角藻井上鎏金绘色着莲花纹样,莲心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月光般轻柔的光芒自穹顶倾泻而下。掌灯精灵提着镂花灯笼在空中游行于贝阙珠楼间,宛若琼金游龙。 灵归二人跟随鸳娘入了二楼雅座,穿过垂花拱门,花鸟缂丝屏风后置一香木桌,墙前有一金丝楠博古架,水晶玉璧为灯,紫璃珠帘为帐,桌上青花缠枝莲瓶中,一支带露梨花静静吐香,给这流光溢彩的厢房平添几分素雅宁静之美。只见那垂拱匾额上漆彩写着“梨落云里春”五个字。 “茯姑娘,嬴公子,小楼雅间仅十二间,以十二花信为名,都是留给最尊贵的客人,奴家看二位有霁雪霜风之姿,正合三月梨花清艳绝尘之品,唯此厢房能与二位相配。” 鸳娘笑道,随后招手,从屏风后唤来一梨花娘子,肤白胜雪,素衣垂髻,一点丹朱染唇,青丝之上三两枝斜梨随风落雪。 “棠梨,好好招待两位贵客。” 那名唤棠梨的花娘娇怯怯应了声道,随即为二人挑起珠灯,斟酒设茶,头上梨枝的簇簇花雪一步便落下三两片琼瓣来。 “奴家不便多叨扰二位,万花伏艳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二位且先行落座,饮酒品茗,若有需要,招呼花娘即可。” 鸳娘说罢便欠身离开了,留下灵归嬴钺二人与那娇滴滴的花娘面面相觑。 花娘棠梨为二人撤去了屏风,将刻了二人名字的香木牌挂在了阁楼檐角。没了屏风的阻挡,二人坐在厢房内,便能将一楼巨大的莲花舞池一览无余。掌灯精灵从二楼栏槛处将酒菜放在托盘上端来,又由花娘为二人呈上桌来。 第26章 朝外看去,那舞池中央如今还空着,便已经被客人们掷满了萤石珠宝。 舞池周围是一圈水环,浅水上,十几个花娘穿着露脐上衣和曳地长裙,手拿花鼓,踏着不息的鼓点和琵琶声,赤足踩着水轻步曼舞,明珰乱坠,锦袖翩飞。 而穹顶之上,悬着三条鲛绡长绦,丝绦上各有一花娘身着云裳羽衣,执丝绦而空中舞,宛若彩蝶蹁跹,当真是锦迷烟离,金纸迷筝。 棠梨跪坐于岸前,拿着酒壶斟满两只玉杯,又将各色菜品按规制陈列好,十分周到。 灵归从未进过如此纸醉金迷之地,更没受过他人服侍,如今这样一个美人在侧为她斟酒添茶,她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棠……棠梨姑娘……”灵归犹疑着开口,思索着如何让这花娘离开。 “小姐唤我棠梨就好。”棠梨软声细语道,贴心地为灵归脱下披袄,挂在一边。 “棠梨,我们二人不喜有人在侧侍奉,你为我们上齐菜品后,便能先行退下了。” 灵归如是说道。 “是,姑娘。”棠梨笑着应道,待把酒菜置齐,便退出了厢房,将门关上。 方才有人在旁边侍奉,灵归始终端着,腰杆挺得直直的,脸上挂着笑,如今人一走,便立马如释重负般瘫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真是不明白那些贵族们,一大群人在旁边跟着,多不自在啊。” “那我在你身边,你也会不自在吗?”嬴钺望着灵归问。 “当然不会了。”灵归笑答。“你可是陪我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啊。” 灵归举起琥珀色的酒盏来,凑近了闻了闻,纯正清雅的酒香气,混合着橘柚明媚的果味和□□糖的甜香缭绕在鼻尖,这应该是金桔果泡酒,灵归颇为欣喜赞叹一声。 现下是金桔时令的尾巴了,金桔秋末冬初开始成熟,立春前最后一波也该采摘完了,因此一年中能喝到金桔泡酒的日子超不过三个月。 灵归眯着眼睛极其享受地啜了一口清甜果酒,向对面迟迟不动杯的嬴钺盛情邀请: “你不尝尝吗,这可好喝了。” “我喝酒会醉的。” 嬴钺罕见地面露难色道,他记得他第一次偷喝师傅离洛的酒,醉得维持不了人形,甩着尾巴把离洛门前的雪松掀倒一片,还险些把他们栖身的洞穴给搞塌。 “这是果酒,不醉人的。” 灵归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砸着嘴,又拿起玉酒壶来续了一杯。 灵归正欲将这第二杯下肚时,忽听得槛外鼓乐大作,琴笛争鸣,一阵人声喧嚣。朝外开去,舞娘已渐次下场,舞池上的金银珠宝被清扫开,鸳娘轻摇团扇步入舞池中央。 “百春惊鸿开,万花殢娇时, 银弦朱琴邀君来,共赴人间极乐宴!” 鸳娘轻挥玉手,极宴随之开始。 第23章 月明楼3 血月风花绽,香玉泣血时(剧…… “那便有请今日竞争血月风花蛊的五位花娘入场。” 鼓点切切, 急管繁弦,五位绰约佳人,身披百鸟羽衣, 乘着夜明珠的光华悠然而降, 披帛飘摇, 金钏生光。 灵归连忙扒到栏杆上瞧, 只见那五位花娘皆是光荣鉴物, 瑰姿玮态, 有的如出水芙蕖般嫩玉生香,有的若金阙芍药般珠光玉色。 鸳娘足尖轻点舞池中央,那莲纹舞池竟若菡萏初开般从中绽开,露出一方圆形水池来,水池之上, 静浮着青玉盘般的叶子。 “请五位花娘入花池——” 只见那五位仙子般的美人围于水边,只待鸳娘一声令下,钟鼓齐鸣,琵琶裂帛,筝弦齐喑,五位花娘跳入了水中,瞬间被那深不见底的潭水吞没。 “好!好!好!” 周围顿时一片鼓掌叫好声, 人们纷纷豪掷千金下着赌注,赌究竟是哪位佳人,将踏着余下四位的香尸率先浮出水面,然后头上绽出世所罕见的血月风花。 “将少女喂蛊, 美其名曰花魁选举,简直是荒淫至极!” 灵归抓着栏杆的手握紧了几分。 “你若不喜欢,我便将那水池中的蛊物毒死, 如何?” 嬴钺抬手,一条小黑蛇从镶银袖口间探出头来,嘶嘶地吐着信子。 “不行!那五个花娘还在水里,原本她们当中还能活一个人,你一口毒下去,她们岂不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灵归连忙按住了嬴钺蠢蠢欲动的右手。 “那你想让我动手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随时愿意效劳。” 嬴钺漆眸中含着狡黠的笑意看着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只纤白小手。 丝竹管乐之声仿佛四月的棠梨花雨般永远不会停歇,纷纷扬扬地掠过错彩镂金的檐角。人们都拉长了脖子,翘首盼着那沉寂半晌的水潭,忽然听得一串水泡爆开的声音,众人皆是呼吸一窒,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停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方水潭上。 咕嘟咕嘟——又是几串水泡涌上来,人们看到那原本澄澈碧绿的水潭中染上了血色,像是宝玉沁血般,那妖冶的红色仿佛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逐渐覆盖了整个水面。 在众人目光中,一女子从那血池中缓缓浮出,仿佛银朱流丹的红玉髓中诞生的仙子,她白皙的肤色在赤水的浸泡下更加如美玉般晶莹,指甲变成了凤仙花的颜色,如瀑乌发披在香肩上,樱唇若染血般娇艳动人。 灵归总觉得这女子同下池子前不一样了,她本是同广寒桂枝般温润清泠的美人,如今却浑身透着冥府之花的浓艳妖冶。 再仔细一瞧,已经有暗绿色的荆纹如经络般沿着她的锁骨向上攀升,渐渐蔓延至脑后。那是被某种蛊寄生的表现。 待那些青绿纹路彻底隐入女子的肌肤之下,那女子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如此同时,在那被浸湿的发丝间,赫然生长出一朵红白交织的九瓣莲花,雪白花芯,艳赩花瓣,美得惊心动魄。 一瞬间,恍若明尘的金色花粉自那花芯荡漾开来,无数片红白花瓣自天空中悠然落下,下了一场盛大的花雨。 灵归猛然拍杆而起,愠怒道: “是冥河莲!什么血月风花,什么万花伏艳,不过都是冥河莲的伪装罢了,没想到她当年逃走,竟藏身于这里荼毒少女。” “他们的神情,好像不太对。” 嬴钺朝楼下扬了扬下巴示意,灵归看过去时,只见那些原本还在欢呼雀跃拍手叫好的人,竟都像陷入了美梦中般,微眯着双眼,脸上都挂着诡异的微笑,口中含混不清地咕哝着,痴迷地仰着头,高高举起双手,接受着金色花粉的洗礼。 他们都陷入了冥河莲造的美梦中,但好在灵归上次挣脱冥河莲的幻境后,便不再受冥河莲花粉的影响了,嬴钺也是如此。 唯有舞池中央那被选中的女子,嘴角勾着妖魅的笑容,曳着轻纱,缓缓从水中步出,脑后的红白莲花随步轻摇。 那女子径直走向舞池对面的鸳娘,只见鸳娘似乎并不受花粉影响,嘴角依然挂着明媚的笑意,轻轻摇着团扇。 “阿莲,欢迎回家。” 鸳娘牵起那女子的玉手,落下一个虔诚的吻,抬眸与那女子一红一白的异色双瞳对视,眼中泛起潋滟的泪光。 “小鸳,我饿了。” 那女子抽回柔若无骨的手,红色的指甲滑过鸳娘的脸颊,水眸直勾勾地盯着鸳娘,仿佛摄人心魄的冥府魅女,随后又鄙夷地看着周围眼神涣散、笑容迷离的众人,撒娇般道: “我可不要这些凡夫俗子的灵魂,小鸳,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阿莲放心,我为你准备了世界上最美味的灵魂,神巫的灵魂,你会喜欢的。” 鸳娘眼神迷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灵归不禁笑出了声,原来这鸳娘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招惹那什么天花水镜的狮子头少爷也要让她入楼,就是为了让她给冥河莲当晚餐。 “最美味的灵魂,不会是在说我吧,鸳娘。还有你,好久不见啊,冥河莲。” 灵归半倚在栏杆上似笑非笑,杯中金桔酒一饮而尽,将那琥珀玉杯往楼下一掷。那玉杯落在舞池上,顷刻碎成几片。 “是你?” 那女子的脖子扭曲出一个诡异的角度,似乎是还不太适应这具新的躯壳,她朝楼上的灵归看去,红白的两颗眼珠像汉白玉和红玛瑙,美丽但毫无生机。 “什……什么……你怎么会没事,没人能躲开血月风花蛊,你怎么做到的!” 鸳娘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什么血月风花,你为她大费周章至此,不会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吧。”灵归嘲笑道。 “她是冥河莲,而我,姑瑶巫女,九蛊巫铃的执有者,是她真正的主人。” 第27章 “小鸳啊,你真是给我准备一份大惊喜呢。”那女子嘴角依然挂着姽婳但妖冶的笑,不知其究竟是怒是悲。 “她们会抓走我的,小鸳。” “什么……这个丫头真的你的主人?怎么会!对不起阿莲,你原谅我!我不知道!” 鸳娘一下子慌了神,双手胡乱抓着那女人的衣衫,声音颤抖着,祈求着对方的原谅。又猛然转头看向楼上的灵归,眼中满是疯癫的恨意。 “我现在就把她杀掉,把她的灵魂奉献给你,谁都带不走你!” 鸳娘手腕上的月环化作一双月刃,闪电般朝着二楼的灵归袭去。 站在灵归身后斜靠在木柱上一边玩着发带上的银铃一边看戏的少年闻言轻抬眼眸,勾唇邪笑,伸出两根长指向下一点,便将那快得只剩残影的弯月刃挡在了屏障之外。 红色的毒雾从他指尖涌出,如长蛇般缠绕上如银的月刃,那寒光霜风的刃气在那毒雾的侵蚀下一寸寸消减,直到毒触刺穿月刃,坚硬的玄铁如白蜡般被融解成粘稠的铁膏,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上。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鸳娘四肢脱力般向后踉跄了两步,惊慌失措地看向眼神玩味的少年。 “哈~真是没用的傀儡。” 那女子伸出食指轻轻一推,便把双眼失神的鸳娘推倒在地,随即看着嬴钺意味深长道:“灵归?你怎么会和这只妖怪在一起。” 冥河莲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戏谑。 “这儿有你问话的份吗?” 嬴钺单手抱起灵归,一脚踹开了碍事的栏杆,飞身跳到一楼的舞池,将灵归放下后,眼神鄙夷地蔑视着地上的鸳娘和那被冥河莲寄生的女子。 “灵归,你要怎么做?” 嬴钺侧目问着一旁的少女。 “我有问题要问你,冥河莲。” “灵归,我知你心中有许多疑惑,如今你身边跟着这么厉害的一只妖怪,我怕是也没有拒绝回答的资格了,你问便是了。” 女子懒散散抚摸着自己昳丽的面容道。 “冥河莲,所谓万花伏艳,那些少女,她们其实没有死,只是被你所寄生了,对吧。” “灵归,你比我想象中聪明许多。但寄生她们的,是我,也不是我。” 冥河莲红唇如焰,嗓音妩媚。 “什么意思?”灵归疑惑道。 “冥河莲并蒂双生,红芯白瓣为希冀与情思,白芯红瓣为痴欲和贪妄,我是妹妹莲星,而我的姐姐莲月,她已经陷入沉睡十年了,寄生剩下四个少女的,是莲月。而我寄生的,不过只有这一具躯体。但我这么做,都只是为了延续姐姐的一线生机罢了。” “什么?莲月为何会陷入沉睡?” “自然是因为她啊。” 莲星不掺杂任何情感的眼睛看向地上的鸳娘,鸳娘却觉得那目光胜过刀林剑雨,一下一下将她的心脏刺得千疮百孔。 “姐姐是个傻子,天真又单纯,她十七年前在封印这只蛇妖时,本就已经奉出了一半的真身,十年前,为了救这个自私的人类,又燃烧了剩下一半的真身。真身尽碎,姐姐便陷入了沉睡。” “对不起……对不起……”一旁的鸳娘泣不成声,不住地道着歉。 “带我见莲月。”灵归命令道。 莲星双手结印,头上莲花光芒大盛,那水池上顿时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灵归朝那漩涡里看去,只见约莫有几十具少女玉体横陈着堆积在池底的青砖上,被水泡的发白的肌肤像鼓胀的鱼腹,却不难看出,这群少女都曾是沉鱼落雁、方桃譬李的佳人。 而那层层堆叠的花白躯体上无一不覆盖着暗绿的藤蔓,缠绕在四肢上,刺破进血肉里,藤蔓的尽头,人堆的顶端,赫然是一朵巨大的白色的莲花花苞。 灵归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应该是十年间鸳娘献祭的所有女子。 “姐姐性属阴,需要靠少女阴气的滋养,方才能维系一线生命。而我性属阳,则需要男人的阳气。所以我会寄生花娘,成为花魁,那些来酒楼中寻欢作乐的男人们,都会被我吸走一部分阳气。” 莲星美目流盼,巧笑嫣然。 “可你不只是吸了阳气,你还杀了人。” 灵归握紧了手中的九蛊铃铛。 “我是蛊神,以灵魂为食的蛊神,我每年换身体时,便需要吃掉一个灵魂。但是这月明楼中,每年被达官贵人们虐杀的婢女侍从不计其数,而我一年不过只吃一个灵魂,说我是这楼中为数不多的好人,怕是也不为过了。” 莲星掩面而笑道。 “这些少女脱离了寄生,还能活吗?” “自然。只是若她们脱离了寄生,我的姐姐,怕是就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不可以!不可以!阿莲不能死!” 鸳娘连跪带爬地凑到灵归脚下,拉着她的裙角涕泗横流地恳求。 “求求你神巫,放过阿莲!阿莲什么都没有做错!都是……都是我的错!” 灵归看了看那云鬓半散、冠斜簪乱的美丽女子,全然不见了方才光鲜模样,灵归皱了皱眉头,抽回了自己的衣角。 “那你说,那群水底沉眠、被迫被寄生的花季少女又是何其无辜。” 灵归眸中寒意凛冽。 “灵归,我知道你此行来巫都是为了什么,你若是能救下我的姐姐,我们姐妹二人便将你的灵魂碎片还给你,并回到巫铃中,听从你差遣。否则,我便自毁妖灵,带着你的残魂,彻底从这世间消失。” 莲星看着灵归的眼睛说道。 这是个交易,但更像是威胁。冥河莲是执念、欲望、情感之花,灵归信莲星真的会做出自毁灵魂这种事情。 “好,我答应你。但在我找到救莲月的方法之前,你们不许再伤害任何一个人。” “好。”莲星答应。 “嬴钺,我们走。” 嬴钺又抱着灵归飞回二楼收拾好东西,灵归又顺走了那壶没喝完的金桔酒。 二人走后,莲星解除了众人的幻境,一楼中人如梦初醒般怔愣着双眼,脸上还留着梦境的余温,大家看了看舞池中央的绝世美人,只是安静了片刻,随后立马爆发出了更热烈的欢呼喝彩声,弦乐鼓点也随即立马接上了。 灵归与嬴钺站在楼下回望,千里月明楼依然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24章 酒中意1 “你知道的,我有病……你有…… 那酒楼中花香混着酒气, 又夹杂着各种各样人的味道和金玉铜臭的气息,配合着烤火炉的热气,熏得灵归头晕乎乎的。 一出来, 初春带着凉意和水露的夜风轻拍过脸颊, 灵归方才清明了几分。 “走吧, 我们去找乌芝和花花, 或许乌芝知道能怎么救回莲月。”灵归拉着嬴钺的袖子便朝着那边灯火影摇、人声鼎沸的市集走去。 今天是正月十五满月夜, 在中州, 人们会在这一天过上元佳节。他们黔青本是不过这个节日的,只是后来中州与黔青间交往日益频繁,两地百姓来来往往,交错杂居,因此巫都便也在这一天里设灯会市集了。 月色朦胧, 街衢两侧,彩旗猎猎,不过有辛夷彩车高结桂旗从二人身侧粼粼而过,街上男女皆盛装打扮,有人穿银戴冠着黔青蓝染,有人华裾鹤氅着中州绣裳。 灵归和嬴钺在一个元宵摊前找到了鲤花花和乌芝,彼时的鲤花花正吃到第三碗。 “店家, 麻烦再加一份!” 灵归招手吆喝道。方才在月明楼中,光顾着与那莲星与鸳娘斡旋,那一桌子珍馐美馔甚至都没来得及品尝一口。 “要芝麻的还是花生的——” “来份双拼!” “好嘞——” 不多时候,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就端到了桌子上, 馅料的醇甜夹杂着糯米的清香随着白汽一股脑钻进鼻腔。这元宵同样是中州传来的做法,表面松软,馅料偏硬, 不似黔青的汤圆光滑黏软、一口流心。 这元宵无论是卖相还是味道都实在诱人,便是连鲜少吃常人餐食的嬴钺也吃了几颗。 “乌芝,我们方才在那月明楼下遇到一个找事的肥男人,那人据说是什么天花水镜的少爷,你可识得?” 灵归一边咬下一口糯米皮,一边问道。 乌芝原本还担心灵归遇到什么麻烦,听到是天花水镜的少爷后方才舒了口气。 “你说的是卢阳吧,他呀,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仗着家族是巫都十二巫族之一便为非作歹,横行霸道。不过茯姑娘不必将他放在眼里,茯姑娘可是姑瑶神巫氏,若真论起巫都十二巫族的地位来,你同他可是云泥之别。” 第28章 “哦?” 灵归对乌芝所提到的这十二巫族不免起了兴趣,继续道: “我竟从未听闻姑瑶氏还在巫都有一席之地,你不妨详细谈谈这十二巫族。” “这十二巫族,又分为了四世家,四新生遗迹,和四脉神巫。 四世家皆是传承千年的巫族,各有天赋传承,分别是灵木氏,化蝶氏,枯骨氏,岐黄氏。 而这新生遗迹,则是四族巫妖,他们盘踞在四处古神遗迹处,分别是万眼毒窟,合欢巨树,铩羽古寺,天花水镜。 至于这四脉神巫,则是传说中流淌着神明血脉、传承着天赐神力,同时也是最为古老的四个巫族。分别是潇湘神巫氏,云梦神巫氏,苍梧神巫氏,和你们姑瑶神巫氏。 只是,四脉神巫或渐渐凋零,或归隐江湖,神巫氏之人寥若晨星呐,巫都已经很多年没有神巫氏之人出现了。” “原是这样。”灵归点头思索着。 “可那楼主又是如何一眼识出我的身份来的,着实奇怪。” 乌芝突然面色凝重,问道:“你说的不会是千里月明楼的楼主鸳娘吧。” “正是她,你认识这位楼主吗?” “那鸳娘倒是位厉害的角色,城府极深,神秘莫测。” “哦?说来听听?” “这鸳娘原也是十二巫族之一,铩羽古寺的巫妖,所谓巫妖,便是半巫半妖,这鸳娘的本体是只鸳鸯。这鸳娘原也是他们铩羽古寺的一代佼佼者,但据说她十年前因为一些变故叛出铩羽古寺,与家族彻底断绝了关系,一个人跑到巫都南边建起了千里月明楼,不出一年,这月明楼就经营得风生水起。” “冥河莲就在月明楼中。” “……什么!” 灵归短短一句话便将乌芝震惊得一时语塞,原本就圆的荔枝眼睁得更大了。 “你是说,莲姑娘,她……她在月明楼中吗,小生来巫都这么久,竟从未听说。” 灵归索性将今夜在楼中的来龙去脉都全部告诉了乌芝,乌芝听罢十分苦恼地皱了皱眉。 “这莲姑娘平日里只以一面示人,小生竟不知道,她竟是一体双生。灵魂破碎,你可以用九蛊铃招魂引灵,只是这莲身破碎,你怕是无能为力。不过小生听闻灵木氏有一术法能使枯木逢春、残花重绽,你不妨去寻求他们的帮助。” “好,那我们明日就去拜访灵木氏。今晚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 “……今夜巫都人潮汹涌,不知还能否找到有空余房间的客栈……”乌芝忧心忡忡道。 乌芝果真一语成谶,他们一行四人找了许久,跑遍三条长街,这些客栈竟然都已满房。 灵归不免唉声叹气道:“我们今晚不会是要露宿街头吧……” “茯姐姐,阿钺哥哥,大灵芝,你们看那儿写着,‘今夜还余两间’。” 鲤花花指着那长街中央一家装潢豪华、门头雕梁画栋的客栈兴奋喊道。 “这……怕是也不便宜吧。” 灵归嘴角抽搐道,她已经狠狠见识到了巫都的物价,把他们四个人卖了可能都买不起这里的一间房。 果不其然,四人站在那店门口,除了嬴钺稍显容光焕发外,其余三人都显得风尘仆仆。那店门口坐着的肥硕女人见一行人这样子,连眼皮都懒得都抬一下,翘着二郎腿报出了一个让人冰冷彻骨的数字。 “这是温泉客栈,二百萤石一间。” 灵归:“…………” “不住了。”灵归背上竹篓扭头就要走,那老板娘意料之中地嗤笑了一声。 “等等,别急。” 嬴钺伸出一只手按住了灵归的肩膀。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回来。” “啊?” 在三人疑惑的和老板娘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嬴钺就这么甩着黑长马尾和银铃发带拐进了长街尽头一片幽绿萤火的鬼市中。 “这银项圈,银手环加起来值多少钱。” 嬴钺将他那缠枝蛇纹银项圈和彼岸花纹双响环拍在了摊前,那瘫倒在摇椅上的老板微微抬了抬上眼睑道: “两百萤石。” 嬴钺随即又把衣襟、袖口、腰带、肩带、衣角上的所有银坠子、银花片、兽面银片都暴力拽了下来,全部扔在了桌子上,问: “现在呢?值多少?” 那老板又抬了抬眼皮道: “加起来,三百萤石。” “老头,你这是黑店吧,这么多银饰,就值这么点!连两间客房都买不了!” 啪的一声,嬴钺两手拍在那摊位上,满脸愠色地质问道。 “年轻人,第一次来鬼市吧,黔青多产金银,你去问问,哪家哪户没有几套全须全尾的银首饰,这不值钱!你若是担心我是黑店,便去别处买吧,他们给的啊,只少不多!” 那老头摆摆手开始赶客。 “那你看,这值多少钱。” 嬴钺将左手伸进右手的袖口,用力一拔,将一片锃光发亮的黑色鳞片拔了下来,那衣袖胡乱地擦了擦上头残留的血迹,将那鳞片扔在了桌子上。 “哦呦呦呦呦!灵蛇鳞片!你早说你有这种好东西啊!”只见那老头一下子从摇椅上站了起来,爱不释手地将那鳞片拿着把玩。 “多少钱。” “加起来,我给你六百萤石!如何?” “成交。” 很快,灵归、乌芝和花花就看见浑身光秃秃的嬴钺拎着漫漫一大袋的萤石走过来。十分霸气的把那一袋子萤石往桌子上一抛。 “老板娘,剩下两间房我都要了,多给你两百萤石,吃的用的都给我们准备最好的。” 灵归一边心中雀跃,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一边又颇为好笑地看着嬴钺问: “你这是被人打劫了?” 只见嬴钺整个人同先前相比,就像是只被扒光了羽毛的秃孔雀,或者说是像只掉毛期的狸花猫,浑身的白毛都掉干净了,只剩下黑毛。 虽说没了那些银饰不影响嬴钺本人的依然俊美妖冶的容貌,那一身黑红衣衫却骤然显得沉闷起来。 “卖了,身外之物而已。” 嬴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眼神却止不住地向下瞥着灵归,期待得到灵归的赞赏。 “笨蛋!” 灵归颇为心疼地看着光秃秃的嬴钺。 “你怎么还骂我……” 赢钺垂着头委屈巴巴道。 “笨蛋,这不是骂你。” 灵归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在心疼你。” 嬴钺原本黯然失光的漆黑眸中一下子燃起了光亮,倘若他此刻身后有尾巴,一定会疯狂摇晃得停不下来。 与此同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乌芝、鲤花花和老板娘三人面面相觑。 【乌芝:这里不是无人区。 鲤花花:他们贴那么近在干什么呀? 老板娘:去你的,还没进房呢,就先调上情了。】 乌芝弱弱地举手打断了二人间旖旎到拉丝的氛围,问道:“我们不妨先上楼?” “嗯嗯好,那还是我和花花一间房,然后你们两个一间……”灵芝安排着。 “不行。” 嬴钺停住步伐,打断了灵归,恳求似地看着她,眼中迷蒙着春深氤氲的雾气,可语气却十分的强硬。 “今天的房间是我出的钱,你得听我的。你和我一间,他们两个一间。” “可是……”灵归刚想拒绝。 “你知道的,我有病……你有药。” 第25章 酒中意2 “惩罚我,阿归,放肆一点”…… 嬴钺最终如愿以偿地和灵归住进了一间客房。这家名为“花云居”的客栈内部陈设更可谓是阆苑瑶台, 琼花玉雪。 所谓“云”,是因为这客栈引了一处云梦泽中的地热天泉,又以泽中黑石作地基, 将这源源不断涌流的热泉分引至各个客房, 又在客栈中央设一处钟乳石花喷泉, 氤氲水汽缭绕白石上, 若阁中腾云。 至于这花, 则是借了地热之力和丰沛水汽, 在楼中遍植奇花异草,各种鲜花不分时令地绽放,尽管外面依然春寒料峭,楼内却早已海棠争秀,梨花芳菲, 芍药吐香。 “姑娘,公子,请随我来,这间客房名为‘蓝楹堆雪’。” 楼中引路的姑娘带着二人下了两层楼,这客户外表看上去没多高,没成想内部别有洞天,竟还在地下建出两层空间来。 灵归二人的房间在地下二楼, 另外二人在地下一楼。这一层就这一间客房,僻静幽秘,空间也格外大。推开门,一股蓝花楹宁远清新的香气夹杂在水汽里扑面而来。 房间中央是一云锦鲛绡帐的金彩漆拔步床, 被袅袅的烟气缭绕着。床头置一云母屏风,两盏夜明珠灯,屏风后不断有白汽漫过, 透光纱幕上有绰约花影摇曳生姿,那应是温泉。 第29章 “灵归,我今晚……不会还要打地铺吧……”嬴钺湿漉漉地眼睛恳切地看着灵归。 “当然不行!这房间是你花钱买的,你自然要睡床上,我去睡那边的软榻就好。” 灵归说着就往那红木雕软榻走了过去。 “……哦。” 嬴钺悻悻地垂下头,随即走到屏风后,化作蛇形一头钻进了温泉里,巨大的蛇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屏风上的丝绢。 灵归搞不懂,自己都让他睡床了,他为什么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莫不是反悔将那身银首饰卖掉了。 灵归索性半靠在软榻上,一边思索着如何去哄他,一边一口一口啜着那壶从月明楼顺回来的金桔酒。 金桔酒从酒缸里拿出来后,过了夜,果香气便大半失掉了,着实惋惜。灵归想,反正是不醉人的果酒,喝掉一壶也没什么关系。 哗啦哗啦,突然听得那屏风后一阵水声,紧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震得那屏风都斜了几分。 灵归连忙跑去查看,只见嬴钺一件轻透的白衫胡乱搭在身上,湿透的乌发紧紧贴在紧实的肌肉上,漆黑幽深的目光冷冷地看着那木地板上挣扎的东西。 那是一只鲛人,□□半露,媚眼如丝,长发如海藻般披散在身后,碧蓝鱼尾流光溢彩,此刻正如一只搁浅的鱼般,有气无力地趴伏在地上,鱼尾不停扑腾着,眼神中满是恐惧。 “这……这是怎么回事?” 灵归怔愣着看着眼前满身杀气的嬴钺和因恐惧而不断颤抖的美丽鲛人。 “姑娘,姑娘救救奴家。奴家只是这花云居里的普通花妓,是……是总管叫我来这里侍奉的,求二位饶奴家一命……” 那鲛人费劲蠕动到灵归脚边,双手攀在灵归的小腿上,仰着头声泪俱下地恳求着。 灵归见着鲛人的香艳打扮,心中了然。 “嬴钺,她也只是奉命行事,你遣她走便是了,何必这么吓唬她。” “你在这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嬴钺满眼嫌恶地看着那残花败絮般的妩媚鲛人,像是在看一团腐肉。 “合……合欢散……” 那鲛人垂着头嗫嚅着,又猛然仰起头来惊慌解释: “但这都是总管的旨意,是总管说,您多给了两百萤石,是想要花妓侍奉……” “滚。” 嬴钺嗓音冷冽地像千年不化的冰雪。 灵归扯来件衣裳给那鲛人披上,那鲛人立马化作人形仓皇踉跄地离开了。 随着灵归将那门锁啪嗒一声锁上,嬴钺也重新化作蛇形滑回了温泉中,随着水声传来的还有一声重重的喘息。 “嬴钺,你没事吧?” 灵归连忙跑到温泉旁,只见嬴钺整个人都浸在了水里,墨黑如玉的长尾在水中盘了一圈又一圈,他将自己蜷缩在池底。 池旁是一棵巨大的蓝花楹树,郁郁瞳朦的一片蓝紫色,像开了满树暮山烟紫时叆叇的云雾,紫风铃似的花瓣落雪般飘零在水面上,倘若忽略那少年身躯不断的颤动和尾巴烦躁地摇甩,当真像是沉入花镜中的一弯墨色玉勾。 眼见嬴钺在水中没有反应,灵归连忙顺着池中台阶踏进了白雾迷蒙的温泉中,月白的绫裤在水中如鲤鱼的尾鳍,荡开一圈圈涟漪。 “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灵归不经意间踩到了嬴钺的尾巴,那尾巴便好似在避着她一样连忙挪开。灵归走到池子中央,把水里的嬴钺捞起来。 只见嬴钺的腰腹、胸口、锁骨、脖子乃至于脸颊上都长出了三两片乌黑漆靘的怒张鳞片,漆黑的眼眸也再一次被欲望的暗红侵染,恰如扶桑花海上悬着的血月。 嬴钺看着少女鼻息突然加深,瞳孔微微缩紧,连忙将脸撇到一边。 额前乌发半掩盖住了他诡异但妖冶的脸庞,他堪堪伸出半只手想扶住少女的腰肢,在水中停顿良久却终究放下了,声音轻颤着道: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 空气中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刹那间,嬴钺仿佛只能听到自己胸膛中那颗妖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像裹在烈焰中的陨星一颗一颗砸在坑洼的地面般,缓慢但沉重地跳动。 灵归被他这个奇怪的问题一下子问懵了,反应过来后,哑然失笑。 “你怎么会这么问?你怎么会丑呢,你在我见过的男人里,是数一数二的好看。” “从前我在斗兽场当蛇奴的时候,那些贵妇们看到我的妖化的样子,就会大声尖叫着辱骂我,然后那些人就会把我锁回笼子里,不给我水和食物,直到我虚弱得再也露不出蛇尾和獠牙。” 灵归两只手捧着嬴钺的脸掰正,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他们不喜欢你,是因为他们害怕你,但是我可不害怕你……” 灵归的话被嬴钺猝不及防地打断: “那你喜欢我吗?” 砰砰——砰砰——砰砰—— 蓝花楹悠悠地铺满了水面,仿佛一瞬间全世界的声音都静止了。 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像失去节律的鼓点般紊乱,她的眸中下了场六月滂沱的濯枝雨,婆娑的花影在她眼中倒影里微颤。 她,喜欢他吗?她不知道。 自幼时起她大祭司的身份让村中孩童对她敬而远之,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去寻求那份可有可无的友情或者别的什么情感。她本以为自己会在祭坛上度过她孤寂而无聊的一辈子,而嬴钺就这样意外地闯入她的生活。 就像是从没吃过糖的孩子,第一次品尝到了冰糖的味道,她自然是喜欢的。可倘若她尝了蜂蜜后才发现自己更喜欢的并不是冰糖呢。 灵归觉得,她还需要时间和经历,去慢慢验证嬴钺想知道的那个答案。 “对不起,我没办法给你答案。但我能告诉你,我绝对,绝对不会讨厌你。” 灵归咬了咬嘴唇,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他锁骨上翘起的鳞片,一下一下扣弄着鳞片下藏着的粉红色的软肉。 嬴钺被刺激得闷哼了一声,呼吸变得更加沉重。灵归没有拒绝他,灵归只是暂时没办法确定这个答案而已,他有的是时间去等待。 “我骗了你,灵归。” 嬴钺的手抚摸上了灵归红润白皙的面庞,略微粗粝的指腹描摹着她圆润饱满的轮廓,暗红的眼眸不带任何掩饰地盯着那微张的粉唇,像是食客垂涎着玉露团上点缀的樱桃。 “什……什么?”灵归被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方式弄得有些迷糊了。 “其实我没有得病,你知道,蛇,会有发情期吗?” 嬴钺另一只手扶着灵归的腰肢,半托举着她将她按在了蓝花楹树下,尾巴上一圈圈的鳞纹随着移动在水下收缩又舒展,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发……发情期?!” 她的确不知道,她从前只疑惑,怎么会有人会得这种需要和别人待在一起才会好受的怪病,现在她恍然明了了,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骗你,你生气了吗?” 嬴钺俯下身子,他的脸突然靠得极近,高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灵归的鼻梁,灼热的、带着苦楝树的甜香的鼻息喷洒在她的额头。 “当然生气……你这样子,显得傻傻答应你各种奇怪请求的我很蠢诶。” 灵归抬起眸子来,眼中是比蓝花楹更夺目的紫色,像以柔克刚的毒,穿过他坚硬的外壳,将他从内部彻底瓦解。 “那你可以惩罚我。”嬴钺手指一勾,那壶未喝完的金桔酒就到了他的手上,他将那白玉酒壶强塞进了灵归手里。 “惩罚你?拿这个?” 这算哪门子惩罚,灵归忍俊不禁。 灵归发现嬴钺今夜的言行举止都格外大胆,她看到嬴钺那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纤薄的皮肤下连青筋的跳动都一清二楚,浑身都隐约散发着合欢花的香甜花气。许是因为那鲛人在水中下了太多的合欢散。 “是要……我给你示范一下吗?” 嬴钺眼中含着迷离的笑意。 “啊?什……什么?” 灵归手中的白玉酒壶突然被一个灵活的黑色东西给卷走,再定睛一看,那原是嬴钺的尾巴尖尖。那尾巴尖尖上的鳞片似乎更小、更软,像一层柔甲覆在肉上,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黑。 嬴钺似乎不想让自己留驻在灵归脸上和身上的两只手离开半分,索性拿尾巴尖尖卷起那酒壶。灵归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我来给你示范,怎么惩罚我。” 嬴钺尾巴卷着酒壶,蠕动着腹鳞调整着壶嘴的方向,然后将那壶嘴探到了灵归唇边。 第30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中还有残余的合欢散,灵归感觉自己半个身子都酥麻了,浑身脱力般倚在蓝花楹树下,动弹不得。 “阿归,张嘴。” 嬴钺嗓音沙哑而清泠,这一声阿归叫得缠绵悱恻,就像是施加了什么妖术般,灵归竟然真的不受控制、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阿归人真好。” 嬴钺唇角带笑,将那白玉壶嘴塞进少女桃花瓣般柔软的唇中,轻轻抬起壶身,那甘甜醇香的金桔酒一股一股流进她的喉咙里,温柔但却不容拒绝。 这真的算是惩罚吗?灵归想着。 但嬴钺很快就感到有些不满了,他看着那白玉的壶嘴就那么伸进灵归粉红的唇舌间,与她唇齿相贴,让酒声和水声搅弄出银靡的声音,他心中不免生出一阵狂躁的嫉妒。 他竟然在嫉妒一只酒壶,他真是疯了。 他随即将那只酒壶抽走,几滴橙黄的酒液混合着壶嘴带出的涎液顺着灵归嘴角淌下。 嘶嘶——一声蛇信子吐出的声音,灵归看到嬴钺红唇微张,两片唇瓣间吐出一条猩红的、尾端分叉的蛇信子,极轻极快地、仿佛蜻蜓点水般舔舐过她的嘴角,将那几滴酒珠卷进嘴里,像在品尝什么玉酿琼浆。 “你……你怎么……”灵归的脸红得像煮熟的桃子,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好喝~” 嬴钺脸上露出微微餍足的神情,但转而又被浓重的欲色淹没。 他将那只酒壶重新塞回灵归手里,随后尾巴一摆,将自己同灵归掉了个位置。他背靠在蓝花楹树下,而灵归则坐在他的身上,占据了主导地位。 灵归感受到两腿之间有什么带着明显纹路的、硬滑巨硕的条状物穿过,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坐在了那条巨尾上,感受着尾巴上每一片鳞片的翕动。 她又看到嬴钺的尾巴尖露出水面,像绞杀猎物般缠绕上自己的胳膊,她的胳膊被迫被抬起,嬴钺将自己的脑袋贴在灵归的手心蹭弄着,脸颊暴起的鳞片一下一下刮过她敏感的掌心。随后身下尾巴一个微抬,灵归上半身不稳地整个人往前一倾,那张俊美非凡、妖冶勾人的脸近在咫尺。 “来,惩罚我,阿归,你可以……暴力一点,放肆一点……” 嬴钺粗喘着,声音像引人跳入深渊的海妖般向灵归发出恳切的邀请,尾巴尖剧烈抖动着,似乎在极其隐忍地克制。 “你再犹豫下去,我可就咬你了。” 他已经忍到极限了。寻常男人在合欢散的作用下都撑不过半柱香,而他在发情期的情况下还强撑了这么久。 他是只强大、张扬、无所忌惮的妖,没人教过他该如何隐忍。 但他想要的更多,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正如蓝花楹的花语,在绝望中等待爱。 第26章 酒中意3 “不许撒泼打滚,尾巴展开”…… “别……别咬我!” 灵归红着脸惊惶地按住了那张不断凑近的脸, 掌心刚好抵在他软热的唇上。 灵归将他推远了些,与他保持了一个虽然缱绻暧昧但安全的距离后,才放开了手。 他现在的状态很不正常, 灵归记得他之前说过, 他喝酒会醉, 那不如拿这一壶酒把他灌晕过去, 他就不会再缠着她了。 “你……你张开嘴!” 灵归将覆在他下半张脸的手滑下来, 掌心撑在他的下巴上, 拇指攀上了他的下唇,很轻的力道,将他的唇撬开,露出他洁白的皓齿和森然的獠牙,那条猩红的蛇信子就像凌霄花橙红花瓣中含着的花蕊, 不经意间刮过她的指腹,留下湿滑的触感。 “我……我开始了?” 灵归另一只拿着酒壶的手微微抖着,试探性地问嬴钺,赢钺被迫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从鼻子里沉闷哼了一声,默许了少女颇为大胆的行为,又似在焦灼地期待。 摩擦在灵归两腿间的蛇尾上, 在肌肉不断的收缩中,鳞片翕动得更加剧烈。 橙黄色如琥珀蜜糖般的酒液由玉色的壶嘴倾倒进少年被掰开的嘴里,一股接一股,微凉又甘甜的液体冲刷着他的焦渴的舌尖。 灵归看到他的喉结不停地上下律动, 吞咽声音不断从喉头传来,还夹杂着动听的哼鸣。灵归不知从何而起的恶趣味,不断提高了酒壶倾斜的角度, 直到他吞咽的速度赶不上酒的涌入,一缕琼脂酒溪从他嘴角溢出来,沿着瘦削如刀锋的下颌线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锁骨上,化作缕烟逸散在水中。 少年的眼下飞起两团红云,那红意似要刺穿他迷蒙在水汽中纤薄如纸的皮肤,在那片瓷白雪地上生长出银朱色的扶桑花海,从脸颊蔓延到眼角,然后是耳根、耳廓。 一整壶酒都被喂下去了,尽管可能还有小半壶被涂抹在了少年的胸口、腹部和尾巴上。 灵归将那酒壶扔到一边,再看向嬴钺。 “怎么感觉,有点变傻了……” 眼前的少年眼中瞳光涣散,连勾在她胳膊上的尾巴尖也变得软趴趴的像棉花团,唇角晶亮的痕迹已经分不清是酒还是津液。 灵归拍了拍少年的脸颊,才发现他脸上的温度烫得吓人。他好像真的有点变傻了,拍他也没有什么反应,灵归都看不出他的目光究竟落在了什么位置,是她的脸,还是纷纷而落的蓝花楹。 “没……没有……我怎么会变傻呢……” 嬴钺的反应慢了很多很多拍,但他依然记得回应灵归的每一句话。 灵归莞尔笑了,她笑起来时眼角下垂,烟紫眸子里含着的春水便不断向下淌。 “你知道喝醉的人都喜欢说自己没醉吗?我阿娘就爱喝酒,我也爱。但我没我阿娘酒量好。我小时候偷偷喝阿娘酿的梅花醉,醉得一头栽进了水缸里,阿娘把我捞出来的时候,我嘴里还一直念叨着‘没醉没醉’。后来她拿这事嘲笑了我很多年。” 嬴钺就这么眇眇忽忽、盈盈脉脉地看着讲故事的灵归,眼前云遮雾罩,五色的光的惝恍迷离着模糊了视线中其他的事物,云母屏风变成了海市蜃楼,蓝楹落花变成了星流影集。他的世界此刻只能聚焦在那双紫色的眼眸上。 看着他一会点点头,一会傻傻地笑笑。灵归知道他现在可能不太能听懂她讲的话了,他可能明天酒醒后就会忘记这荒唐的一晚,但她还是自顾自地讲着。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其实是个特别调皮的小孩,我学不会巫术,便天天翻墙出去玩,我阿娘便拿着扫帚抽我。 再偷偷告诉你,其实我在冥河莲的幻境里见到了你小时候的样子,你小时候真的很乖,不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浑身长刺,像个刺球。” 灵归讲到这里不免又笑了,谁能想到一颗外表乖戾邪气的刺球,其实是个一戳就会凹陷下去的娇气小馒头呢。 灵归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又戳了戳他藏在鳞片下的粉肉,一戳进去,那些鳞片就立马闭合了,像要把她的指尖咬住,嵌在他身体里一样。 “唔……” 嬴钺又娇哼了一声,连靠在蓝楹花树上的上半身都有些不稳了,滑溜溜地往水里浸了几分。 “给你戴朵花。” 灵归觉得自己也有点微醺了,她从水上拿起一串紫风铃似的蓝花楹,花瓣上还淋漓着水珠,插在了他泛红的耳朵上。 “乖乖蛇,真好看。” 灵归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拿起了他半漂在水里的红金色发带,发带尾端还坠着几片银花和两只银铃铛,灵归轻轻一拽,嬴钺半扎起的乌发便散落下来。 灵归用手顺开他在水中有些打结的头发,在他的左肩上编了个松散潦草的麻花辫,然后像装饰稻草娃娃一样,将十几朵蓝花楹都插进了他的长发间。 灵归微眯着眼欣赏自己的杰作时,发现嬴钺地眼皮已经逐渐阖上了,头无力地向肩头歪曲,整个人一下子滑进了温泉里。 “原来你是真的不能喝酒啊。” 灵归看到他落进水池里方才清醒几分。 蓝花楹有微毒,不知道泡久了会不会出事,虽说嬴钺是只更毒的妖怪,但灵归还是强撑起被温泉泡软的身子将他从温泉里拖出来。 嬴钺的尾巴太大太长,她根本拖不动,只能连踢带踹地把他弄醒,然后连哄带骗地把他哄上岸。然后拿来沐巾,准备帮他擦身子。 话说他现在要是变成人形,是不是等于一件衣服都没有穿啊。灵归本来想让他变成人形再帮他擦,想了想还是算了。虽说他现在半人半蛇,需要擦的面积大大增加,但至少有鳞片覆盖在他身上,灵归心里的负罪感会弱很多。 “你把尾巴展开。” 灵归命令道。 第31章 “不要……不要……” 嬴钺紧闭着眼睛在地板上扭了两下,哼唧着,险些把自己扭成麻花。 “不许撒泼打滚,尾巴展开!” 灵归拿沐巾抽了他的尾巴一下,那尾巴上好像长了眼睛一样,灵活地避开了。 灵归目瞪口呆。 “不听话我可就走了,去找乌芝和花花他们睡觉了。”灵归凑到他耳边威胁。 “不行……不行!” 嬴钺连忙听话地把蜷缩的尾巴展开了,笔直地长长一条,十几丈的长度,从房间这头延伸到那头的软榻,放不下的尾端便卷起来搭在软榻上,水珠洇湿了软垫。 灵归像擦地板一样把沐巾搭在他的尾巴上从这头跑到那头,随后把湿透了的沐巾扔到一边,又换上一条新的,从腰腹上开始往上擦,又将头发擦了个半干,然后方才继续命令道: “好了,现在回床上去。” 嬴钺眼睛依然闭着,闻言方才慢慢地挪上了床,长长的大半尾巴就这么露在外面。 忙完这一切,灵归方才舒了口气。她想起来刚刚在水中的一切,不免觉得荒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但随即她又释怀了,反正嬴钺明天一醒定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便当这一晚是做了个梦吧。灵归一边宽慰着自己,一边往软榻走去,被子一盖,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 已经穿戴完毕的嬴钺双手抱胸站在了灵归睡觉的软榻前,灵归整个人都埋在桃红软烟罗锦被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头顶来,把被子掀起一个小角供鼻子呼吸。 灵归在少年目光注视下终于翻了个身,将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含混不清地哼唧了几声,两只手恋恋不舍地离开温暖的被窝,伸了个懒腰,然后懒懒睁开眼睛。 比灯光更早撞入视线的是少年俯视着她的脸庞,他今天一袭暗云纹水华朱交领红衫,腰上系着皮革白玉躞蹀带,手臂上戴着墨黑鳞甲护腕,头发依然用红色银铃发带高高束起,俨然是一副中州人衣着打扮。 “诶…你这衣服哪来的?” 灵归迷迷糊糊从锦被里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和光鲜亮丽的嬴钺比起来,她现在实在是有点潦草——侧麻花辫半散着,额前的刘海被睡得十分凌乱,身上还穿着轻薄的青纱月白睡袍。 “刚刚出去买的,一个中州商人卖的。” “那你眼光不错,挺好看的。” 灵归敷衍了两句,又扑通一声倒进了被窝堆成的小山里,享受着一晚攒起的热度。 嬴钺颇有些不满地坐到了她睡觉的软榻上,将埋住她脑袋的被子拽开到了她的脖子下的位置,随后看着她问: “你昨晚,是不是给我灌酒了?” 灵归听闻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朝他叱道: “不是吧你,明明是你求着我要我给你喝酒的,而且你不记得我给你擦身子,不记得我费劲把你拖回床上,就记得我给你灌酒,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 “不……不是……我没有怪你……” 嬴钺看灵归生气,立马慌神解释。 “你该怪我吗?”灵归随即质问。 “我喝了酒,容易控制不好自己,我害怕伤到你……”嬴钺声音小小的,带上了几分委屈的意味。 “啊哈哈——”灵归捂嘴笑了。 “你喝了酒可比你平时里乖多了。” “……乖……吗……乖这个字是用来形容小孩子的吧……”嬴钺撇撇嘴看向灵归。 “我觉得很合适啊。” 灵归一本正经道。 咚咚咚——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茯姐姐,嬴哥哥,你们起床了吗,大灵芝给我们带了早餐!快来趁热吃呀!” 门外欢脱的声音像叽喳的山雀飞进来。 灵归起身将门打开,鲤花花手里拿着纸包的包子和葱油饼,热气腾腾的,乌公子笑意盈盈地站在鲤花花身后,依然是那副偏偏公子人如玉的模样。 焦香酥脆的葱油饼葱香四溢,包子看着皮薄馅大,还透着红油,辣子香混合酱香肉味彻底唤醒了灵归的食欲。 “小生在巫都这么久,也发掘了几家好吃的小店,就带回来给大家尝尝。” “大灵芝你人真好!” 灵归欢喜地夸赞了乌芝一句,乌芝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都是小生该做的。” “切。”嬴钺靠在门框上,不屑地瞥了眼那包子,心想几个包子怎么就把灵归收买了。 乌公子又看向玩着发带上银铃铛的嬴钺关切道:“嬴公子,辰时胃经当令,人以胃气为本,这早餐吃饱吃好是非常重要的,小生看嬴公子只喜吃甜食,长此以往……” 嬴钺不耐烦地打断了乌芝的念叨。 “你真是药材做久了,见人就想调理一下,你都说了是人以胃气为本,我又不是人,你拿这套理论来说教我作什么?” 乌芝也不生气,只是叹口气道: “诶,看来嬴公子不光是胃经需要调理,这脾经也有很大问题啊。” 灵归和鲤花花一边大快朵颐着,一边相视一笑,清晨的雾光从头顶洒落,又被笑声搅散进温柔的花香里。 第27章 灵木间1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剧情…… 一行人收拾好行囊, 准备离开花云居。 “茯姑娘昨夜所提,在这巫都之内有补花形、返灵生这等本事的,小生只能想到巫都四世家之一灵木氏。”乌芝说。 这灵木氏祖脉正是发源于古玄木国境内, 后因战争被迫迁徙至云梦泽。 灵归隐约记得幼时背唱黔青史诗时, 有长长一大段歌词都在讲已被迷雾淹没数百年的古玄木国, 那是神林仙木之桑梓。 诞生于玄木的灵木氏先祖, 于翠微林嶂间祈求天地神明, 便掌握了神赐的控御植灵、共鸣草木之术。 “既然他们真有如此本事, 鸳娘同为十二巫族之一,若她真心想救莲月,难道不该早就去寻求灵木氏帮助吗。何苦以那阴毒之法担雪填河,强行为莲月续命?”灵归疑惑。 “恐怕并非是她不愿,而是这灵木氏为守护家族神树, 枕山栖谷,深避于古寨。 寻常人便是连那古寨入口都寻不到。恐怕这鸳娘也是寻之无门呐。”乌芝回道。 “若连她也寻之无门,我们几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又能如何寻得呢?”灵归蹙眉。 乌芝泰然自若: “小生在巫都悬壶走方数载,两年前机缘巧合下搭救了一位灵木氏之人,或许她能带我们入古寨。” “那你可知这人如今在哪?” “此女如今,应是千里月明楼的花娘。” 乌芝眸中晦暗不明,望向月明楼的方向, 似乎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 “那花花岂不是又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了。”鲤花花顿时垂头丧气道。 “你记得小生同你们说过,小生曾入月明楼为一花娘诊病,因而打听到了许多楼中秘事,那花娘便是灵木氏之人。” 为何灵木巫族之人会沦落至秦楼楚馆作为人赏玩的花娘, 灵归着实不解。 鲤花花一人留在了花云居,而乌芝、嬴钺、灵归三人重新回到了那座七层琼楼下。 白日里的千里月明楼没了璀璨灯火的点缀,着实失了几分华光迷离的韵味, 但依然难掩其朱阁玲珑、画栋飞甍之绮丽奢靡。 “不知又是哪阵风将你们二位刮来了,莫非是已经寻到了救阿莲的办法。” 朱红金漆门缓缓打开,百花异香扑面而来,鸳娘轻摇团扇,从门中款款步出。眼波轻佻,粉面含春,依然恍若初见时惊尘绝艳之姿,全然不见那晚梨花带雨、花冠不整跪伏在灵归脚边的狼狈之态。 “哟,二位还为小楼带来了个回头客。” 鸳娘看着二人身后背着黄花梨木药箱、槿紫春衫的俊秀白净公子,笑道。 “什……什么回头客,我当年入月明楼只为治病医人,何曾做过这花楼之客。” 乌芝结结巴巴地反驳。 “同她废话什么,你倒是说说你要寻的那位姓甚名甚,直接喊她出来。” 嬴钺颇为鄙夷地瞅了那满面羞红、目光躲闪的乌芝一眼,心想他这百年的妖精装什么天真白兔,着实丢人现眼,惹人发笑。 鸳娘闻之又是掩面娇笑: “原来几位真是来寻花娘作乐的。小楼花攒绮簇万红争妍,来说说,你们想寻的是哪位花娘呢?芍药?棠梨?还是牡丹呢。” “小生要寻的正是我两年前诊治的那位姑娘,小生不知其花名,只知其原名为木沙。” 第32章 “哦?你是要找观音刺啊,她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可称不上是花娘。你们放着满楼的美娇娥不顾,找这个怪丫头做什么?” 鸳娘似乎对乌芝的话感到很讶异。 “你只管带我们去找她,少问废话。” 嬴钺垂着眉眼,冷厉地俯视着鸳娘道。 “我们的耐心没有多少。” 嬴钺冷若冰霜的眸底深黯晦朔,像是凝聚着骤雨前夕郁郁漆黑的浓云。 果然吓唬人这种事还是得嬴钺来啊,灵归心中暗暗叹道。随即也狐假虎威般地双手抱胸装作一副强硬的模样来。 可惜鸳娘个子比她高些,她没办法俯视她,看上去压迫感着实少了许多。 “……你们随奴家来吧。” 鸳娘打内心里惧怕嬴钺,虽说他看上去不算心思深沉之人,但实力着实强悍,脾气也不是很好,她自然不愿招惹他。 楼中,花香酒香间或着妩媚女子的娇息魅笑和凤箫花鼓声。 一行人绕过巨大的莲花舞池,那舞池中央,被莲星寄生的花魁正着红绫鲛纱裙婆娑起舞。红袖翻飞若鸾回凤翥,不断有萤石珠玉被投掷进舞池中,叮当声与叫好声不绝于耳。 乌芝举起袖子半遮着眼睛,尽量不去看那群醉卧酒池里衣着暴露的温香软玉。 鸳娘带着三人穿过楼内弯弯绕绕的亭台水榭和舞池连廊,最终在一处假山前停下来。鸳娘有些嫌恶地加快了摇扇的速度,似乎想把那假山后若有似无的腥臭味扇走。 “她住的地方就在假山后边了,绕过去就能看见,奴家就不过去了。” 说罢,鸳娘就飞也似地逃离了。 三人绕过假山,只见那地上开了扇狗洞似的狭窄暗门,掩板藏在一大块黑污陈垢下,边缘处布满了乌褐色的斑斑点点。这里是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 乌芝在那掩板上敲了几声,不过一会儿,那掩板被从内往外顶开,一个鹑衣百结、满脸脏污的女孩探出头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乌芝怯声问: “公子是来找人的吗?” “是的姑娘,不知姑娘可否认识一位名唤木沙的花娘。”乌芝问。 谁知那女孩好像一下子慌了神,紧张兮兮地答道:“公……公子说的是观音刺吧,月明楼内最忌讳提起本名,特别是已经开了花的花娘,这要被楼主听到了,可是要打大板的。公子便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喊她出来。” 说罢那女孩就钻回了那个被灰尘蒙满的、一片漆黑的地洞里,隐没不见了。 再过一会儿,又是一个女孩子钻了出来。 这女孩子蓬头垢面,黏湿的头发紧贴在她的脸上,身材瘦小干瘪,像截晒干的扁豆荚,身上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麻袍。 这女孩子的脑袋后,竟然长出了两颗奇形怪状的仙人球,像脑壳后凸起的肉瘤一样,仙人球上还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霉菌似的白刺。 “木沙,是你吗?” 乌芝连忙走上前去,想看清那女孩儿的脸,可那女孩却退避三舍般朝后退了几步。 她细而小的声音像只奄奄一息的雏鸟: “奴婢身上脏,恐脏了公子的手。” “木沙,这不过两年,你怎么就变成了这幅模样?可是有人虐待你?” “…………”木沙只是看着他沉默。 “我们先将她带出去吧。”灵归说。 木沙畏缩缩地跟在三人身后,两只骨瘦如柴的长满黄褐斑点的手臂交叠在身前。 她整个人都是灰败的,穿行在这纸醉烟迷间,简直就是锦绣花卷上落了一点香灰。 “鸳娘,这个女孩儿,我们带走了。” “要带走就赶快带走吧,站在这里太影响生意了。”鸳娘拿花蝶竹团扇掩着口鼻道。 那女孩儿闻言,嘴唇咬得死死的,发黄的指甲在手背上留了一道道白色的抓痕。 到了门外,那女孩儿方才将始终低垂的头颅微微仰起来,她伸出手来触碰那晴空上倾洒下来的阳光,然后闭上眼,听着喓喓草虫鸣,潇潇风皱水,感受着这个久违的世界,黯淡无光的脸上终于浮起半弯笑容来。 “妹妹,你是许久未出过楼了吗?”灵归看着女孩儿恍惚的神情,颇有些心疼。 “嗯。”女孩儿的声音似乎比雾夜浮在荒山上杳杳的星霜更加轻飘飘。“从我六岁时入月明楼起,便再也没能出来过了。” 女孩儿也不问他们为何要带自己出来,她就像水中漂泊的蜉蝣,她只想活着,不去管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只是活着。 灵归一只手拦住了想上去直接问话的嬴钺,朝那神情迷茫的女孩儿温柔道: “木沙妹妹,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木沙抬眸看向灵归,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一束阳光恰恰漏过柳枝溶进她的眼里,灵归这才发现,这个脏兮兮的瘦弱女孩,其实有双灵鹿般明亮而澄澈的眼睛,她的眸底是浅绿色的,不是那种碧玉珠翠般奢华的绿,而是像霁雪新生的草芽。 在元宵摊上,木沙安安静静地续了一碗又一碗,没人知道这个女孩究竟饿了多久。 她吃了三天以来最饱的一顿饭后,终于主动开口和灵归说话: “你们找我,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们想请你,带我们去灵木古寨。” “你们是我的恩人,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你们这个忙。”那女孩点头应下了。 “不知能否一问,你既是灵木巫族,为何会流落至这月明楼中呢。”灵归问。 “我是鸳娘拐来的。是她十年前的第一个试验品,一个失败的试验品。 那个地窖里关着的,全都是和我一样的失败试验品。谁能想到呢,当年我只是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已,结果就再也回不去了。” 木沙看着空荡荡的碗,喃喃道。 她想到自己远在古寨的父母和族人,他们出不了古寨,会不会每天都在祷告神树,希望他们流落在外的女儿能早点归家。 “花蛊种进我们的脑袋里,会根据我们自身的特性开出不同的花。运气好些的,芍药,牡丹,海棠,这些花没人会不喜欢。运气烂些的,比如我,两颗带刺的仙人球。便只能藏在地窖里,浣洗衣物,干些粗话。 偏生可笑,花蛊开花那年,仙人球的刺将我的头皮刮得血肉模糊,我险些死掉,那鸳娘却以为要有什么奇花现世,还找来了乌公子为我续命,结果自然让她大失所望。” 木沙说着说着,脸上不知是笑是哭。笑什么呢,笑她不过寥寥几句话就能一笔带过她困于污壑中的十年,就像只阴沟里的老鼠,纵然是凄惨,也凄惨得十分无聊。 “看来这鸳娘比我们想象中要更坏。” 灵归愤愤不平着。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木沙从此以后便只是木沙,不再是什么花娘,什么观音刺。” 木沙的话音依然虚浮得像云雾,一团凝滞的云,那云下或许汹涌着晦暝的风雨或惊雷霹雳,但此刻都被她很好地隐没在深处了。 “他们如此待你,你便只当作过眼烟云一笑而过吗?” 沉默良久的嬴钺终于开口了,他觉得眼前的女孩儿像极了当初在斗兽场被欺辱的自己。只是这一次,他们充当了那个拯救别人的角色。 “自然,不会。” 木沙眼里的绿像阴沼白石上蔓延起的苔藓,分不清那绿色下叫嚣的,是蓬勃无尽的生命力,还是复仇的火焰。 “但我现在尚且弱小,或许未来某一日,等我足够强大的时候,我会把我所遭受的苦难悉数奉还。” 第28章 灵木间2 开什么花,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常人找不到灵木古寨的位置, 是因为他们大多把寻找的方向落点在了古寨上。” 巫都是云梦泽上的群岛之城,除却面积最大、最为繁华的主岛城,还有百十座零散在大泽各处的孤州, 或大或小, 或是楼阁玲珑, 或是荒无人烟。 在木沙的带领下, 一行五人乘兰桡来到了这个浮于边缘的林木州。 像个立在水中开了口的珠蚌, 这小岛一半是平而低阔的芜原, 芜原背倚着嵬岌山脉,郁郁林木远观如绿雾弥山亘野。 行入林中,这岛上长林丰草,古木林立,幽阒辽夐, 浅草苔藓和低矮的蕨草铺满了地面,连条供人畅通行走的路都找不到。 这怎样都看不出是个有人烟的地方。 “木沙妹妹,你的意思是,灵木氏的聚居地其实不是个古寨吗?” 灵归一边拿竹杖拨开挡在前面的层层枝叶,艰难跨过一根长满蘑菇的黑色腐木,问着身前的带路的木沙。 第33章 “并不是世人眼中寻常古寨的样子。” 木沙最终停在了一个小丘前,灵归又仔细一看, 那小丘原是个扭曲盘虬的树根托起的巨大树桩,树桩边缘长满了白边黄茸的菌花,青苔从泥土蔓延上那些枯死已久的根茎,填补着那些被虫啃噬出的伤痕。 树桩中间是空的, 黑黝黝的,像一口旱井,往底下看去, 看不到残余的年轮,也看不到泥土,仿佛是通向另一个空间。 “就在这里了。” “直……直接跳进去吗?”灵归问木沙。 “嗯,没事,摔不死的。” 木沙似乎是察觉到了灵归有些害怕,安慰了两句,说罢便纵身跳了进去,树洞中的黑暗瞬间把她淹没。 紧接着,乌芝与鲤花花也跟着跳了进去,灵归咬咬牙跟着他们后面,嬴钺垫后。 意向之中的坠落感并没有持续太久,灵归感觉自己只在黑暗中下落了一小段距离,随后感受到的是一种奇怪的漂浮上升感。 她觉得有股奇怪的力量将她在下落的过程中翻了个面,让她的头朝下,脚朝上。 紧接着地面踏实的触感竟然从脚上传来,灵归晕头转向地扶了扶脑袋,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另一个空间里,站在了地面的另一侧上。 这个空间里依然有森林,还有荧火,但这里没有天空,树梢间的缝隙都被闪烁着青紫色荧火的黑暗所填满了。 灵木氏自古玄木国迁徙至此,既没有巫妖的妖力护身,更不能与神巫比肩。 其余三世家中,化蝶氏擅蛊,岐黄氏擅毒,枯骨氏擅御尸,而灵木氏擅治愈,却不擅争斗。因此常常有人觊觎其力量。 为了躲避入侵,灵木先祖才在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孤洲,用逆转之法,在森林之下开辟出了这样一个隐秘的空间,建立了灵木古寨。 “我们的寨子就藏在这里。” 顺着木沙指的方向看去,一片幽绿郁郁芊芊,枝叶扶疏间,竹楼古寨绰约其间。 巨树之间,藤蔓结作吊桥勾连四方,木质吊脚楼自树杈间到树冠上高低错落,以丛丛木叶作屋瓦,墙木之上皆有紫藤、杜若、蘅芜等香草攀附生长,家家屋檐下挂一盏荧火灯。 有孩童在树下嬉戏打闹,身着藤衣叶裙的大人们在吊桥间穿行,鸡犬相闻,黄发垂髫,皆怡然自乐,俨然一副世外桃源之景。 “阿爹,阿娘,木沙回来了。” 木沙双眼通红着朝寨子里喊了一声,良久,从一间吊脚楼里走出来一对中年夫妇。 “木……木沙!” 那妇人扒在栏杆上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几乎是哭喊着叫出了女儿的名字。 一家人紧紧相拥在一起,连那满脸刻满风霜痕迹的、看似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涕零如雨。 木沙记忆中关于家与亲人的模糊景象渐渐清晰在眼前,在虚梦中魂牵梦萦了十年的重逢之期,他们终于都等到了。 那母亲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抚摸着女儿干瘪而粗糙的面颊和骨瘦如柴的手,她还记得女儿十年前的样子,白嫩圆润,笑得明媚动人。她又看到女儿脑袋后长出的两颗遍布白刺的仙人球,不禁潸然泪下。 “小沙,疼吗?” 母亲心疼地摸着木沙头皮上无数道被仙人掌刺破刮伤后留下的狰狞疤痕。 “疼过的,但现在不疼了。” 木沙枯黄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 “这几位是?” 夫妇俩哭够了,方才注意到灵归一行人。 “阿爹阿娘,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知几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中年男子是木沙的父亲,他额头有着浅浅的纹路,眉心间因常蹙眉而鼓起一个节,虽鬓边早生几缕华发,却难掩其盱衡厉色,端正威严,谈吐间亦是侃然大方。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似的人,在这寨子中应不是个普通角色。 那男人吩咐了身后几个随从带木沙去洗浴更衣后,便领着他们四人来到了会客厅。 那男人先给四人行了个巫族通用拜礼: “感谢姑瑶巫女和各位出手搭救小女,灵木氏族长,木沙的父亲木蘅在此谢过各位。” “木族长不必多礼。”灵归连忙扶起了微微欠身的木蘅。“我叫茯灵归,这是嬴钺,鲤花花和乌芝。” “木族长好!”鲤花花甜美地笑着问好。嬴钺也微微低头示礼。 乌芝亦朝木族长回了个礼道。 “木族长,小生两年前偶然于一花楼中为木沙姑娘诊治,这才得知其真实身份。只是小生有一事不解……” “公子但说无妨。” “您身为一族之长,亲生女儿流落在外十年,您为何从未去寻过她,您可知她这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乌芝语气稍微有些激动,但随后又立马恭敬补了一句:“小生知道这问题多有唐突,但还望木族长见谅。” 木族长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实非我不愿去寻她,而是我们不能离开这里。同样流落在外的,也不止是我的女儿木沙。” “为何不能离开这里?”灵归问。 “不知你可知,我们灵木氏的祖源地,是已经被迷雾吞没的古玄木国?” 木族长问,灵归点了点头。 木族长继续看向灵归娓娓道来: “十年前,这里曾有一位来自古玄木国的苍梧巫女造访,她给我们带来了失落已久的故乡的讯息。为了回到我们的故乡,我们将那位巫女送进了神树。 彼时木沙正值调皮顽劣的年纪,她同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趁大人们忙碌的时候溜走,后来他们都再也没能回来。 但神树的开启需要全族人日夜不息以灵力加持,我们因此已经在这里守候了十年。我可能是个自私的父亲,但重回故园是灵木氏百年来传承的夙愿。我身为一族之长,我不能为了几个孩子而放弃了我族百年大业。” “原是如此……”灵归叹惋道。 又是一声重重地叹息: “好在如今木沙回来了。 为神树续灵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几位可以在这里稍行等候,待仪式结束,我们定好好设宴款待几位客人。” “木族长有礼了,不知你们这仪式,我们能否观看?”灵归试探问道。 “自然可以,几位既然已入我灵木古寨,便不是外人了,何况这仪式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木族长微笑应下了灵归的请求。 木族长撞响了青铜鸣钟,藤衣薜履的灵木族人们皆由藤桥鱼贯而出,他们手捧着莲白荧灯,人群汇成了灯海星流。 穿过风雨桥,在古寨的背面,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树,树叶繁密罗织天幕,青枝绿叶间有蓝紫荧火幽微,如星子闪烁。 灵木氏的族人并不算多,加上寨前依然在嬉戏的孩童,也就约莫一百多人。成年的族人们围坐在巨树前,荧灯相接成一圈又一圈光的涟漪,恰如那巨树漾开的年轮。 他们虔诚地将灯捧在胸前,开始吟唱起古老的歌谣——不是黔青官话,也不是黔青古语,那是另外一种语言了。 他们来自于一个神秘的不为世人所知的国度,但他们依然在异乡延续他们古老的文明。 随着歌声回荡,满树荧火摇曳生光,婆娑的树影转动着映在每个人的身上。灵归看到有无数萤火虫般微小而闪烁的光点自那些人的体内飞出,漂浮着汇进了那棵巨树中。 半透明的树干里,一位头戴银冠的紫衣少女像睡着了般,静静悬浮在其间。 仪式结束了,人们脸上皆呈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疲态,携着已经熄灭的荧灯零零散散地走回了各自家中。而木族长也邀请了灵归一行四人回到了他们家里。 木沙的阿娘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菜品,以瓜果鲜蔬为主,零星几道糕饼粗粮,却没有荤菜,看上去色泽鲜艳诱人。 已经沐浴更衣的木沙也来到了长桌前,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洗去了脸上和身上的脏污,她看上去也是个十分清秀的女孩子。 木族长满眼心疼地给木沙夹了几块清炒香茸:“木沙,你这十年来受苦了,请原谅阿爹不能去寻你……” “阿娘都告诉我了,阿爹,这不是你们的错,要怪就怪我年幼顽劣,不识人间险恶。” 木沙笑了笑,嘴上还有几道撕裂而尚未愈合的血痕。 “只是他们种进你头中这花蛊,阿爹阿娘暂时还没能找到办法将它剥离。” 阿娘看着木沙脑袋后两颗满是尖刺的仙人球深深叹了口气。 木沙闻言却笑着问阿娘: “阿娘觉得这两颗仙人掌丑吗?其实木沙觉得,它们除了睡觉时会划破枕头外,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第34章 木沙娘和木族长闻言皆面面相觑,不明白木沙话中的意思,木沙也随即解释道: “我只是在想,倘若我脑袋上开出来的是海棠、芙蓉这种世人所喜的花,可能会成为那花楼中为贵人陪酒卖笑的金丝雀。” “花无贵贱之分,人有善恶两面。无论的艳丽还是素雅,无论是花瓣还是尖刺,都不是为了别人而生。” 灵归应道。 “花蛊能开出什么花,由受蛊人本身特性所定。仙人掌选择了我,说明我是同它一样强大而坚韧的人。它们也让我捱过了鸳娘两年的折磨,成了地窖里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 木沙释然地说道,语气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 “但这种蛊是邪法,在种蛊之日就死去的女孩不计其数,如果可以,希望你们可以彻底找到这种邪蛊的源头,不要再让鸳娘残害无辜女孩。” “等我们从鸳娘那里取回我们的东西,我们不会让她的恶行继续下去的。”灵归承诺。 “你们救下小沙,我们感激不尽,不知我们有地方能帮到你们?”木族长问。 “我们想救一朵花,一朵真身破碎的花,您看,是有可能的吗?”灵归问。 “真身破碎,恐怕需要以灵补形。” 木族长手中浮出一枚闪烁荧火的叶片。 “这是神树的叶子,里面蕴含着磅礴的灵力,可使枯木逢春,枯花重绽。你将这片叶子放进那朵死花里,可使其复生。” “多谢!多谢族长!” 灵归伸出双手捧起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竹篓里。他们大费周章,终于找到了能救回莲月的办法。 “不必言谢,愿你们未来之旅一路顺风。”木族长将四人送至古寨出口。 “待我族完成我们的使命,我想我也会去外面的世界里行我欲行之道,希望未来能与你们再次相逢。”木沙与一行人道别。 灵归笑着回头朝木沙点头致意,随后重新跳入了树桩,离开了这个深藏在地下的古寨。 第29章 莲中火 莲中火,梦中身(肥剧情) 千里月明楼难得地把客人都遣空了, 偌大的明楼中,只能听见落花和水流的声音。 舞池中央的花池再次打开了,幽深池底, 那朵白莲的花苞赫然静立在四十个少女的躯体堆积成的小山上, 像尊白玉雕琢的神像。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 灵归将那片求来的神树叶片融进了沉睡的莲花中。一瞬间, 神叶的苍翠青光与莲花的莹白华光交相辉映, 炸起的光晕将灵归瞬间吞没。 眼睛一闭一睁, 灵归再次回到了当初她进入的第一个幻境,黔青古寨的芦笙场上。 弦月半悬,迷光锁尘。四周一片静籁,山岚卷席在天地间。恍惚间仿佛连簌簌冷风与嘒嘒蝉鸣也凝滞住了,像是一座死地。 “灵归, 你终于来了!” 空灵缥缈的声音自四面八方涌来,在以幻梦为四壁的方寸世界中空旷地回响。 “你是谁?” 灵归的声音同样留下绵长的尾韵,四面风声平,但灵归腰间的九蛊铃却在疯狂颤动,杂乱铃音若七弦齐断,裂珠碎玉。 “我是莲月,我是来救你的!” 那声音似乎十分急切。 “什么?什么意思?”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他们骗了你!永远不要唤醒我!否则……” 那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了,震耳欲聋的风声从天幕的缺口中灌入,高穹幽壤都变成火炉上袅起的灰烬了, 这个世界在崩塌。 “否则……否则什么?” 灵归两只手抵在身前与足以席卷山峦河海的天风对抗,然而最终徒劳无功,如惊涛怒浪中的一叶飘萍被卷走了。 漆夜弯月的残丝碎缕如蛛丝般被风彻底掸尽了, 黑色后是远天蓝的一线晴空。 灵归再次睁开眼,手上冰凉的湿感穿来,她看见了手中那片凤尾蕨叶似的巨大雪花,往前抬眼,又是流风回雪的幽谷寒涧。 她怎么又会回到这里。 熟悉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响起了。 “灵归,快醒过来。” 千万浮屠塔耿鼓渊渊,钟声里,她好像什么都听不清了,任凭风雪刺破她的身体。 “我从没睡过,为何要醒。” “你忘了吗?你根本没能从我的幻境里离开,你已经被永远、永远地困在这里了。” 那声音渐渐隐没在风雪声中了,骤风穿谷而过,天地间都被飞琼织满了,纯白堆积得越来越厚,直到冰封了她的眼球。 ………… “啊——呼——呼——” 灵归又一次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旁边坐着的是阿娘熟悉的面庞,阿娘目光温柔地用热巾拭去了她额头的冷汗,关切道: “阿归,又做噩梦了?” “……对,我好像梦到了一群奇怪的妖,我们好像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 灵归抱着头痛苦地回忆着,她总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抽离了。 “没事,都过去了。” 阿娘将灵归揽进怀中轻轻安慰。 灵归感受到冰冷的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溢出,仿佛身体里有什么难舍难分的东西也随着眼泪流逝了。 “阿娘,天劫过去了吗?” 灵归突然推开阿娘,看着她的眼睛问。 “当然了,你忘了,你找到了雪藏花,救了我们所有人。”阿娘温柔道。 “我怎么找到雪藏花的?我怎么……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灵归又一次痛苦的抱住了头,不敢再去看阿娘的眼睛。 “只是个噩梦而已,再睡一觉就好了,阿归,睡吧,睡吧。” 阿娘的脸在月光下融化成了扭曲的白色沼泽,她的皮肤上虬结起翻涌的肉浪,鼻子和眼球从黏稠的脸上流下来,变成触角攀上了灵归的身体。灵归竟然毫无察觉。 “不要睡,灵归!”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快逃!别被祂彻底蚕食!” 灵归回过神来,再看向眼前的阿娘——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像滩从泥沼里爬出来的腐肉,眼球东一只西一只散落在肉泥中。 灵归倒吸了一口凉气,连眼泪都戛然而止了,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挣脱了那些白色触手的侵蚀,破窗而逃。 她一边向前跑一边回头看,她看到那间熟悉的木房像污泥里腐烂的尸体般被霉菌爬满,连同那颗透过窗口死死盯着她的眼球也一同被湮没在死亡的白里了。 直到她撞在了一个巨大和冰冷的东西上,被寒光振得跌倒在地上。那是一片比她的脸还要大的鳞片,鸦羽般流光溢彩的黑色,边缘泛着青幽的鳞光。 她再抬头看去,那是一条极其巨大的蛇,冷冽得不带任何情感的红色竖瞳像看送上门的猎物般看着身下渺小如蝼蛄的少女,猩红的蛇信子从蛇吻吐出。 灵归还没来得及从上一个噩梦中脱身,下一个噩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接踵而至了。 灵归转头狂奔,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什么地方,周围都是静谧的纯白,她是雪灾中被埋葬的一尾冻鱼,逐渐被白色所吞噬。 突然,灵归感受到自己的步履不能再往前,地面在不可控制地向身后倾斜,脚下似乎变成了起伏的丝绸,她怎么往上爬,都只是在原地徒劳无功地挣扎。 终于,她的体力耗尽,跌倒在地上任由那股力量将她拽回身后。 直到她看到身下的绸缎由白变红,她落进了这个世界的中央,抬头看去,这个世界的墙壁由九片纯白的花瓣拼凑而成,而她坐在了红色的花蕊里。 一片丹红中,一位染雪素衣的绝美女子缓缓从中走来,眸若秋水,眉含远黛,头上簪着一朵白瓣红芯的冥河莲,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那女子明明没有开口,但若空谷黄鹂的声音依然落在耳畔。 “灵归,我是莲月,很高兴你能走到这里,我的妹妹莲星设下了重重噩梦,想要阻止你见到我。我是来告诉你真相的。” “什……什么真相?” 灵归被这四重噩梦折磨得浑身颤抖,大脑中一片乱麻,连声音也在不住地打颤。 “永远不要唤醒我。莲星骗了你,也骗了小鸳。我们当年来到巫都,她受巫都旺盛的欲望与邪念所染,力量一发不可控制。 而我只能用真身压制着她的力量,她蛊惑小鸳为她建起月明楼,将楼中之人皆作为她的养料,而我是抑制她力量的最后一把钥匙。你一旦将我唤醒,再没人能阻止她,她会把整个巫都变成噩梦之都。”莲月答道。 “那你难道要一直被困在这里吗?” “不,灵归,我需要你帮我。” 第35章 “我要怎么做?”灵归问。 “烧了千里月明楼。”莲月语气坚定。 “可你也会死的!”灵归满眼不可置信。 “我们诞生于原初的渴望与幻梦,我们永远不会死去,你烧去的只是我们身上沾染的沉重的污垢,届时我们姐妹二人都将脱身。” 莲月微笑着看着灵归。 突然,灵归看到四周的花瓣正在破碎,不断有红色光束飞星火石般从身边擦过。这个由莲花开辟出的天地顿时如满布冰裂纹的青瓷般破碎,灵归看到莲月的身影逐渐模糊。 “别再犹豫了!出去!烧了这一切!莲星马上就要进来了,一旦再落入下一个噩梦里,等待你的会是万劫不复!” 血浪自花瓣的裂隙中势如破竹地涌入,铺天盖地自穹顶向下倾落。 莲月的声音空洞回响着,紧接着灵归看到虚空之中开启一道闪尘汇成的光门。 “快啊,快走!”莲月的声音渐渐远去。 血浪卷上她的衣角,无数双鬼手的虚影在血浪中若隐若现——融化的阿娘、腐烂的房间,黑色的巨蛇……无尽的噩梦幻影叫嚣着想将她的意识拖进地狱深渊。 最后关头,灵归奋力一跳,跃进了那扇虚空之门,强烈的白光湮没了视界,一刹那间她恍如漂浮于光海,一股温柔的力量将她轻盈地推离。 再次睁眼时,眼前还是那朵未开的花苞,那片神叶又回到了手中,灵归忍着剧烈的头痛,飞快地捋了一下一团乱麻的思绪。 “茯姑娘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灵归闻声抬头望,看见乌芝站在池边焦急地朝下看。 灵归转而坚定地看向那株生长在少女躯体上的白莲,双手握在莲花的根茎上,使出浑身解数,将那莲花连根拔起。 随着寄生的解除,那些池底沉眠的少女们也逐渐开始恢复了生机,她们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尽漫长的梦,大梦初醒。 “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们不是死了吗?” …………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万花伏艳的那个晚上,她们带着对成为花魁的憧憬和欲望跳进了深不见底的水中,如今再睁眼,一切成空。 【总角垂髫入明楼,槛花笼鹤尽余生。 万花本觅朝时露,怎堪灯火弄清尘。 楼中姝影今何在,长叹惊鸿向泥生。 自此香玉陨寒池,何人再赴来年春。】 那群少女们的衣服早已被流水侵蚀殆尽,她们赤裸着身子,不熟练地操控着早已陌生的躯体,连滚带爬地从人堆上滚落,脸上布满了惊惧神色,纷纷沿着水池壁朝上爬,口中还大呼着救命。 “茯灵归,你在做什么!” 莲星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的。 怒火让她娇艳绮丽的面容变得扭曲狰狞,她双手运起猩红妖力,如触须般朝灵归怀中那株白莲袭来。 “你别想碰她!” 嬴钺一个瞬闪挡在那些狰狞的红色触须前,妖气自掌心涌出,二妖缠斗在一起。 霎时间楼中电光火石,嬴钺与那红色触须的速度都极快,几乎要模糊成两道黑红交织的残影。不断有残肢和毒液挥洒出来,舞池中一片狼藉。 乌芝连忙飞身将灵归从池底抱出。 鲤花花召唤出水流将池底挣扎作一团的少女们卷上了岸,那群少女眼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披上,便仓皇逃窜了。 “你们不许走!” 鸳娘双目赤红着,身后浮出数十支锋利的羽箭朝那群逃跑的少女们的后背刺去。 “老妖婆,你对手是我!” 鲤花花一个转身,双手结印,花池中的流水在她身前凝成一方巨大的水镜,将那十几支羽箭都吞了进去。 “黄毛丫头,你给我滚开!” 鸳娘气急败坏地现出鸳鸯真身,灰颈青喙,白腹褐羽,尾腹下还藏着几片青金色的烁羽。扑扇着乌云般的翅膀,锋利的羽尖划破水镜朝鲤花花迎面袭来。 诶呀,忘记这老妖婆是吃鱼的了。鲤花花灵活地向后闪避,有些发怵地吞了口吐沫,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和鸳娘打架。 灵归从乌芝怀中跳下来,跑到舞池角从青铜烛台上拿下了一盏蜡烛,随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用蜡烛点燃了那朵白莲。 “不要!!!” 打斗声瞬间停下了,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千里月明楼的灯火。 “不要……不要……” 鸳娘流着泪,浑身脱力般踉跄地想要去抢回那朵被火舌吞没的白色莲花,但终究迟了一步,最终只能看着它娇嫩的花瓣化为齑粉。 随着白莲的销毁,还在与嬴钺缠斗的莲星顿时重重坠落在地上,奄奄一息地挣扎着,眼中充斥着绝望与不甘,却只能任由嬴钺将妖气化作的利刃横在她的脖子上。 灵归将舞台四角的烛台全部推倒了,熊熊焰焱若以焮天铄地之势自毡花绒毯上向四周蔓延,烧灼上合欢罗帐与珊瑚红桌,火光销去了夜明珠的华彩,燃木爆裂的声音噼里啪啦不绝于耳,不断有断木从头顶砸下。 “鸳娘,如今种种皆是你咎由自取,我放花娘,烧此楼,灭妖莲,乃是替天行道,你便留在这火中,为那些被你折磨而死的少女陪葬吧。” 灵归最后冷眼瞧了那地上如残花败柳般被火焰包裹着的绝世美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沉疴新愈,焰火灼春。那些曾于暗处生长不曾逢春风露雨的角落,如今,在火焰的叫嚣中,也能向春光去索取一场淋漓的濯尘雨,洗尽十年金粉明月下虚掩的腐臭。 四人从大门中走出,千里月明楼在他们身后不可挽回的崩塌,待最后一根木头也圮毁,黑烬之中,惟余石基一片蓁莽荒秽。 他们再回头看去,四方石基中,月明楼下原来一直藏着一朵巨大的红色莲花,它几乎已经要生长出地基的边缘,要向外蔓延。而如今,也在烈火之中蜷缩着化为灰烬了。 而在那红莲的尸体上,一抹新绿悄然生长,转瞬间,又开出了一对并蒂双生的莲花。它如此的小,又是如此的美丽,恰如她们曾经初降在冥河澄净的水面。 一个女子从那花中走了出来,那是莲月,她怀中抱着已经化为原初模样的莲星。 姐姐莲月温婉明净,妹妹莲星娇艳动人。她们身上穿着最为朴素的花瓣织成的罗裙,没有人间珠翠,没有络脑明珠,纯净的一红一白,莲步蹁跹。 “灵归,谢谢你。”莲月道谢。 “我们同生于冥河之上,诞生于巫族原初的渴望与幻想。我们为亡灵编织梦境,送释怀者远渡忘川,将沉沦者化为养料。 十七年前,我们自诩强大,逃离了九蛊巫铃,来到了巫都。但我们终究高估了自己,妹妹被各种浑浊的欲念所染,逐渐丧失了自我。如今我们已于烈火中焚尽了罪孽,百年修为尽散,将回到冥河继续履行我们的责任。” 莲月伸出手,将两团白色的光球放进了灵归手中:“灵归,这分别是你九分之一的残魂,和我们全部的灵力。” “谢谢。”灵归轻声道谢。 莲月又看向了嬴钺,将另一团红色的光球递给了他: “这是你失去的记忆和力量。但我想告诉你,它们可能会让你失去现在的一切,可能会把你变成你无法预料的样子。希望你慎重、再慎重。” “…………” 嬴钺沉默着接下了那个光团。 “诸位珍重,望再相逢。” 一阵春风轻轻拂过,那朵并蒂莲花随风飞走了,向着姑瑶山的方向。连同莲月莲星二姐妹,也一同隐入春尘中了。 可怜人世间,嗔痴爱恨,虚实相生,不过莲中火,梦中身。 没人看得见的角落,一只断了半角翅膀的、浑身乌黑的鸳鸯,悄然从废墟里飞出。 第30章 春日宴1 煮茶烧栗幸,早晚复围炉(五…… 正月廿一, 雨水节气,雨丝蒙蒙地将云梦泽上的巫都织进水墨画里了。 二十四节气的说法本从中州传过来,与黔青的物候时令稍稍错开了几日——可巫都的毛毛雨已经漠漠雰雰下了三四天了。 春意渐渐随雨水渗进东风、烟柳与花信中了。巫都千万棵树, 树树都生了嫩芽新枝。 雨旸时若, 玉白杏花一夜间开满了街巷。今早起床时, 灵归便听到了街头少女叫卖杏花的声音。支起木花窗, 朝那戴着蓝染头巾、拎着杏花竹篮的女孩叫了声: “姑娘, 来三枝杏花, 一枝玉兰!” 正月十五一过,巫都的人少了许多,虽依然繁华,却不至于找不到合适的客栈了。 他们如今所落脚的这家店,虽位置偏远了些, 胜在风景好—— 第36章 临水依山,窗子远吞山光,平挹江色。 灵归最爱坐在窗前,看着隔岸那杏林和桃林一天天渐渐染上烟霞颜色,江岸水獭开始祭鱼,鸿雁一类的候鸟也渐渐多起来了。 老板是个豪爽的年轻姑娘,她的妹妹正是前两天才回家的, 千里月明楼里那名唤棠梨的花娘。 这老板感激不尽,遂诚邀灵归一行人落脚在自己客栈里,日日好菜好茶招待,且不收一分房钱。 “正是黔青好风光啊。” 灵归手中转着一只青瓷莲瓣杯, 懒懒半倚在枣木雕花小方桌上,茶杯中飘着半片碧螺春,色泽翠绿如玉。 临江阁楼里, 置着一方红泥炭火炉,火炉里头烧的是荔枝炭,烟气里都带着淡淡果香。 火炉上放一小铁架,铁架上放一小茶壶,茶壶里水正沸,煮得是石榴白茶,倒在小碗里,呈现出粉红如桃花瓣的色泽。 乌芝在一旁准备围炉煮茶和烤肉的食材和香料,剩下三个人乖乖地围着火炉坐了一圈。 “我知道你们两个都不爱喝苦茶,所以用石榴煮茶,酸甜口的,来尝一下?” 灵归笑地甜甜地,将两杯盛放凉了的石榴茶分别递给鲤花花和嬴钺。 “好喝好喝!” 鲤花花啜了一小口,然后指尖红光一动,盏中石榴茶变成一个水球浮在半空中,任由鲤花花把它变成江豚的样子,然后她仰头张开嘴,操控粉色的江豚跃进了她的口中。 嬴钺也不喝茶,一只手支颐在膝盖上,一只手玩着茶杯发呆。 “你不喝就还给我。” 灵归趁他分神伸手去夺那只茶杯。 但嬴钺反应得格外迅速,立马将茶杯高高举过头顶,举到了灵归够不到的高度。 “谁说我不喝的。” 嬴钺俯视着只到自己胸口处的灵归,唇角勾出一抹狡黠的坏笑。 “你瞧那院子里的大葱都快比你高了,你以后每顿饭要多吃些,说不定个头还能窜一窜。” “哼,我不许你今晚再在我的房间里打地铺了。你去和乌芝睡!” 灵归皱着眉头瞪了嬴钺一眼,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将自己的蒲团挪远了些。 她突然觉得嬴钺还是喝了酒更乖一点,没有平日里这么惹人讨厌。 “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嬴钺顿时有点急了,吐字变得慢下来了,最后一个尾字拖得长长的,像在撒娇。 “我给你剥个栗子,怎么样。” 嬴钺从火炉上拿下来颗被烤得外壳爆开的毛栗子,拿在手上有点烫手,嬴钺在两手间来回颠了几下,又吹了几口气,然后放在两手虎口间轻轻一捏,就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栗子果肉来,随后像献宝一样讨好地放进灵归的盘子里。 “花花也想吃烤栗子!”鲤花花扑扇着闪烁的杏眼,眼巴巴地望着灵归盘子里的栗子。 “我给你剥一个。”灵归宠溺地揉了揉花花的脑袋,随即给她也剥了一颗栗子。 “你再给我扒个地瓜吧。” 灵归一边把那颗烤栗子送进花花嘴里,一边继续指挥嬴钺。 “太烫了,我的手会痛的。”嬴钺拒绝。 “肉来了!” 乌芝端着一盘子新鲜的牛羊肉走过来,盘子里有切成方块形的、已经腌制好了的羊肉,裹满了红艳艳的辣子,也有被片成纸般薄的牛肉片,肥瘦相间。 “哇哇哇哇哇——” 鲤花花惊叹着叫出声来。 “花花,我来给你烤。” 灵归将几片牛肉铺在火架子上,那小木刷蘸了些红艳油润的酱汁在肉片上刷均匀。 “谢谢茯姐姐~”鲤花花甜声道谢。 “既然不扒地瓜……那你给我烤肉吧。” 灵归一边给花花烤着肉,一边笑兮兮不怀好意地看向嬴钺。 “不烤……” “那今晚……” “烤!” 嬴钺最终还是屈服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毕竟灵归开出的条件实在诱惑人,烤个肉而已,算不得什么。 羊肉块放在铁架子上,白花花的羊油瞬间变成莹润脂香的液体滴进火焰里,荔枝炭火瞬间卷起狡猾的火舌,舔舐过红肉,将炭火的果香融进了油脂中。 翻几个面,羊肉便熟了。 嬴钺第一次烤肉,有些掌握不好火候,有一边烤得有些微微焦黑了,嬴钺假装看不见,将那一片盖在下面放进了灵归盘子里。淋上醇香的杏酪,白色琼浆堆满盘中,再撒上一层香葱粉,十分诱人。 “喏,烤好了。” 嬴钺将那盘子推到灵归面前。 “我都看到了,你有一面烤焦了!” 灵归那筷子夹起那块羊肉,一口咬掉烤得正好的那半边,把焦糊掉的那面证据展示给嬴钺看。 突然,猝不及防地,嬴钺凑过来,从灵归的筷子上咬走了那半块焦掉的羊肉,舌头还不忘舔一下筷子尖,然后挑眉,眼尾尽是促狭的笑意。 “现在没有了。” 嬴钺似乎在有些得意洋洋地炫耀。 “你……算了,和你讲什么道理。” 灵归有些羞赫地移开了目光,继续专心给牛肉片翻面,心想着,不能和一只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妖怪斤斤计较。 “茯姑娘,你……你的肉也烤焦了。” 一旁忙着剥地瓜的乌芝终于看不下去了,出言提醒了灵归一下。 “诶呀诶呀诶呀!” 灵归连忙将那几片肉重新翻了个面,又刷了几层酱汁想欲盖弥彰,未遂,遂丢给嬴钺。 “那这几片肉也劳烦你吃掉啦。” 煮茶烧栗幸,早晚复围炉。 “话说,我是不是还没给你们展示过,我学会的新巫术?” 吃饱喝足的灵归突然来了兴致。 在收回了乌头芝与冥河莲的力量以及九分之二的残魂后,灵归明显感觉自己的巫术大有长进,对九蛊铃的开发也更进一步了。 “不会都是过年逗小孩子乐的那种吧?”嬴钺对于灵归的巫术向来嗤之以鼻。 “切,你瞧着。” 灵归将九蛊铃悬在半空中,口中念念有词:“浮生如幻化,梦里渡红尘,开——” 银铃铛轻轻摇晃,红白交织的光波从中荡漾开来,一朵莲花的虚影在灵归身下绽开,九瓣剔透的花瓣旋转着,随后化作金粉弥散。 赢钺笑了:“这根本无事发生啊。” 可这次灵归没有回怼回来,嬴钺颇为疑惑地看过去,只见少女眉眼弯弯,樱唇带笑,提着鹅黄裙摆一蹦一跳地轻盈走了过来,又坐在了他的身侧。 太近了,她的头几乎都要靠在他的肩膀上了。嬴钺很想动一下,但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动弹不得,只能任由灵归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玩着他发带上的银铃铛。 “你……你这是做什么啊!还有小孩子在呢!”嬴钺惊慌失措地想躲开灵归的手。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啊,笨蛋。” 面前的灵归笑得明媚娇憨,嗓音甜得像清润温柔的梨膏糖,紫色眼眸里仿佛含了春日迷蒙梦幻的晚烟。 嬴钺再转头看过去时,原先围坐在火炉旁剥地瓜吃烤栗的鲤花花和乌芝都不见了,只是火炉上的烤肉还在滋滋冒着油气,茶壶里的石榴茶咕嘟咕嘟煮得正沸。 “不对,你……” 嬴钺蹙着眉头转头看向扒伏在自己肩头如鸢尾般勾人的少女,刚想说些什么,却只看到了少女红扑扑的脸庞猛然凑近。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嘴突然被一个柔软而炽热的东西给堵上了。他心跳顿时漏掉半拍,一刹那间,连怎么呼吸都忘记了。 那是灵归的唇,软软地贴在他的唇上,还时不时拿舌尖顶着他的唇缝,轻轻刮过他的牙齿,将香甜馥佩的果香混合进他的津液,然后强迫他吞咽下去那甜甜的液体。 他好像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与灵归浅浅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了。 鼻尖萦绕的是少女身上独有的梨膏糖气息,舌尖混合的是清新甜腻的果香。少女的气息像甘霖般滋润着他久旱的身体,却又如烈火般将他体内烧灼成一片野火海洋。 嬴钺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青筋好像都爆起来了,炽红的热意自脸颊向四周蔓延。 他的脑海里突然一下子冒出了很多邪恶而奇怪的想法。他想加深这个吻,他喜欢看灵归这个样子,脸红红的,很好看。 突然—— 大脑里炸开一片白光,所有的声音和触感好像都在极速地远去。 一阵头晕后,嬴钺甩了甩脑袋,迷迷糊糊再睁开眼睛,却只看见了三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第37章 灵归还好端端地坐在他的对面,鲤花花连嘴里咀嚼的速度都慢下来了,像看戏一样看着嬴钺,乌芝又露出了母亲般慈祥的笑容。 “哇塞,茯姐姐你这招也太厉害了!” 鲤花花星星眼赞叹道。 “不愧是幻境之花冥河莲,鬼叶枫擅攻情,冥河莲擅攻心,这天下凡有心之人,恐怕皆难以躲避冥河莲的幻境。”乌芝道。 “可惜我如今灵力不足,没办法将这个幻境维持得太久,也没办法控制幻境的内容。话说嬴钺,你刚刚究竟梦到了什么啊?” 灵归好奇地问着耳垂红到滴血的嬴钺。 “我刚刚,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吗?” 嬴钺咬着牙,一手扶着垂下的脑袋,满脑子愤懑和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轻而易举地就掉入了陷阱。 “你刚刚说什么,‘还有小孩子在呢’,阿钺哥哥,你是不是梦到花花了?” 鲤花花满脸天真无邪。 “我给你造的是一个美梦,所以你梦到花花也很正常啦。”灵归笑着说。 “是,没错,我就是梦到花花了。” 嬴钺突然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没人看见他隐藏在黑发下的耳垂耳廓红得像烙铁,漆黑眼眸里也染上了一丝红意。 他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像只贪婪的野兽。 第31章 春日宴2 没毛的你喜欢吗?(吃醋日常…… “不知小生的力量, 可有衍化出什么新的巫术?”乌芝有些期待地望向灵归。 “当然,你瞧着。” 灵归双手食指与中指交叉,拇指相触, 运转起紫色灵力, 九蛊铃也缓缓浮到头顶, 随着铃铛轻轻摇晃, 不断有荧紫色的光点落下, 聚在她的指尖, 凝作一个光球。 掌心一翻,光球托于手上,光华晕开,一颗乌紫色的丹药出现在手上。 “这……这是何物?” 乌芝显然对这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药丸不是很满意。 “灵芝延寿丸啊。灵芝,性灵, 气幽,乃世所罕见之仙草,这一颗就能给寻常人续一天命呢,若给那垂死病人吃了,还能吊起两口气来呢。” 灵归捏起那颗药丸展示给他看。 “可惜一天只能变一个出来,不然我就能靠卖这延寿丸发家致富了。” “诶,到底是小生年幼啊, 我听说我那紫芝老祖宗,寻常人就是闻上一闻,就能延寿百年了。” 乌芝自愧不如地叹了口气。 噗———— 鲤花花把一口石榴茶喷了乌芝满脸,十分惊讶地看向乌芝说: “不是吧大灵芝, 你都两百多岁了,还敢自称年幼?你也太不要脸皮了吧!” “小生是灵芝,按我们灵芝计年龄的方法来算, 说年幼也没错啊……” 乌芝一边那手帕优雅地擦着脸上的茶水,一边解释道。 灵归想了想,他这么说倒也不奇怪,毕竟灵芝非庭草,十年为白芝,五十年为黄芝,一百年为青芝,两百年为乌芝,五百年为赤芝,一千年为紫芝。 虽说乌芝如今已经两百九十多岁了,但放在他们灵芝家族里来说,他还是个宝宝芝。 “那照你这么说,阿钺哥哥的年纪放在他们蛇里,岂不是连个胚胎都不算?” 鲤花花嘟起嘴巴哼了一声,反驳道。 灵归又想了想,蛇十年成蟒,蟒百年成蚺,蚺五百年成蛟,蛟千年化龙…… 嬴钺如今,算上他被封印的十七年,也不过就活了几十来岁,说他是个胚胎也没什么不对的。 不知道为什么被无辜牵扯进这个话题的嬴钺一听便急眼了: “都是妖怪了,谁还算年龄啊。还有你鲤花花,若真要计起来,你在你们鲤鱼里面,恐怕已经是个八旬老太了吧。” “呜啊啊啊,茯姐姐你看他,花花还这么小,他就说花花是八旬老太,呜呜呜。” 鲤花花迈着小腿哭唧唧地就扑进灵归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状。 灵归又想了想道:“嬴钺这说法的确不严谨,虽说一般的鲤鱼确实寿命不长,但我从前看话本子,那里头就提到,有只活了五百多年的鲤鱼精,好像叫什么灵感大王。” “我怎么记得那是只金鱼精?” 嬴钺挑挑眉毛质疑,灵归竟不知道他何时也会去看这些话本了。 “好了好了,几位别吵了,都怪小生挑起了这纷争,小生错了。” 乌芝被三个人吵得脑袋有些痛,但脸上依然挂着优雅而不失风度的慈祥的笑容。 三人这方才安静下来,喝茶的喝茶,发呆的发呆,收拾的收拾。 乌芝总是充当一个这样慈祥又面面俱到的角色,每天跟在三个人后面打扫卫生、劝架、督促吃饭。毕竟嬴钺、灵归和花花三个人的年龄加起来可能都没有他的零头大,乌芝向来把照顾三人视作自己的责任。 灵归伏在阁楼的美人靠上,身上裹着张水蓝色软毡,脸颊被微风扑得凉凉的,脖子下却热得发汗,灵归颇为享受这种反差感。 视线越过花棂栏杆,落在江对岸。陌陌杨柳拂水面,重重绿意罗织着,几乎要分不清那是氤氲的雨雾,还是万条绿绦了。 江岸灰青色的檐牙高啄,楼阁如云,八角鼓楼鳞次栉比,河流绸缎般从风雨桥下穿流而过,远而小的人们像豆子一样来来回回。 下了三四天的雨终于停了,天边隐隐放晴。不多时,云薄露日,光照霁晴,白霓深处,挂起了一道绚丽的虹彩。 灵归颇为欣喜欢呼道:“天晴了!” “那今天晚上,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玩了呀!”鲤花花兴冲冲地跳上栏靠看彩虹。 听说前几日,巫都本来是要举办烟花大会的,但因为下雨,始终没能办成。现在天已放晴,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有烟花。 灵归正思索着,忽然听得门口传来敲门声。这不巧了,敲门的人正是老板娘,老板娘今日打扮得像朵明丽的杜鹃花: “打扰几位了,今夜巫都有烟花大会,那可是巫都极负盛名的集会。 到时候啊,巫族三世家与四遗迹巫妖都会拿出绝世的烟花来,那绝不是别地的普通烟花能比较的,你们可一定得去看看啊。” 老板娘麻利地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走了。不一会又探了半只脑袋进来,嘱咐道: “对了,巫都的传统,烟花大会上,女子要簪花,男子要戴银,几位可别忘了收拾一下再出门。” 这个老板娘人如面相,热烈张扬,与她那妹妹棠梨简直是一个灿若舒锦,一个静若皎月。她说话语速也极快,每次听她噼里啪啦讲完一大段话,四人都要反应一会儿。 “既然要去看烟花,那我要换件好看的衣服。”灵归构思着,将乌芝和嬴钺推出门外。 灵归翻出一件团蝶紫罗短凤尾裙,裙边有雪青色的绣花,每条裙绸下都缀着羽白绒花。 上身穿一件镂纱月白半袖罩衣,衣襟与袖口皆有两排黛紫色铜鼓纹。一挂银花云肩,轻盈而摇曳,外头裹一件粉紫披肩保暖。 穿好衣服,灵归坐回梳妆台前,开始捯饬自己的头发,盘起两个猫耳朵似的揪揪,两边各垂下来两缕头发。将早上刚买的玉兰簪在了两只耳边,又插上了几朵烟粉和鹅黄的绒花。 灵归给自己捯饬完,又给鲤花花捯饬,硬生生是从下午磨蹭到了傍晚方才出门。 嬴钺推开门看到灵归的一刹那,猝不及防地心跳漏了半拍,喉头动了一下,催促道: “再不出门,天就要黑了。” “来了来了。”灵归一手牵着花花,蹦蹦跳跳地小跑出来。 十里灯火长街,千盏明烛摇曳,香车宝盖溢通衢,月色灯山满巫都。风雨廊桥下,落花重重的云梦河倒影着火光与明月,画舫彩船穿桥而过,船上舞姬红纱飘摇迷人眼。 街上男儿们皆身戴银项圈,手戴银响钏,头戴银花冠。女子皆华服簪花,黔青本就美女如云,当真叫人目不暇接。 灵归和花花人手一只冰糖葫芦,一边逛着市集,一边望着路过的美人惊叹不已。 突然,一支粉如霞雾的合欢花被捧到了眼前,灵归被吓得退了几步。 抬头看,只见那拿着花的是个油头粉面的俊俏男子,不算很高,但胜在五官精致。且他头上有两只狐耳,身后还竖着一条蓬松的红毛大尾巴,摇来摇去。 “我看姑娘有出尘绝艳之姿,一见倾心,还请姑娘收下我的合欢花。”那男子温柔道。 “你平日里也是这般,在路上见了好看的姑娘就上去搭讪吗?” 方才走在后头嬴钺冷不丁地闪到了灵归身侧,双手抱胸,不悦地看着那男子。 “敢问姑娘,可是已有意中人?” 那拿合欢花的男子也避开了嬴钺锋利的眼神,继续俯着身子笑着问灵归。 第38章 “没……没有吧。” 灵归尴尬地笑笑,犹豫着答道。 “既然姑娘没有意中人,我便有资格将这支合欢花送予姑娘。” 那男子又将那合欢花往前送了些。 “只是支花而已,若姑娘不收下,恐怕我今夜是难以入眠了。” “茯姑娘不可!” 刚刚一直落在后面的乌芝突然快步跑了过来,将那狐耳男子推开了些。 “诶?” 嬴钺微微挑起的桃花眼顿时睁大了,看着向来人淡如水的乌芝,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来,心想着这老灵芝怎么把他要做的事情给抢了。 “这人是合欢巨树的巫妖,你收了他的合欢花,就是答应要同他欢好了!” 乌芝连忙解释道。 灵归闻言立马收回了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愤愤地看向那狐耳男人,一手打掉了那支粉色的合欢花,随后指尖一动运转起九蛊巫铃。 “你这狐妖,竟敢蒙骗我!浮生如幻化,梦里渡红尘,开。” 随着那男子额间浮现一朵红莲印记,他还没来得及逃跑,就两眼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让他去噩梦里挣扎一会儿吧。” 灵归突然觉得变强的滋味太爽了,终于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教训坏人。 “我厉害吧!” 走出一小段距离后,灵归侧扬起头看向嬴钺,脸上绽开着海棠般的笑意。 “哼。”嬴钺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把红金发带上的银铃铛甩得叮咚响。 “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太好被骗了吗,他长得就不像个好人,你还敢接他的花?” “他长得不像个好人吗?你怎么看出来的?诶,也怪我,我向来对狸奴啊、狐狸啊、兔子啊这种毛绒绒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 灵归自顾自地咬了一口冰糖葫芦,舌尖被黏而甜美的糖浆包裹着,全然没注意到身侧的嬴钺表情又有些不对劲了。 “你喜欢圆毛的动物?” 嬴钺突然停了下来,臭着一张脸,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 他几乎把身后的灯火都挡住了,烛光照亮他半边刀锋雕刻般的侧脸,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晦暗的流光。 “是啊,谁能不喜欢圆毛的动物啊。” 灵归说着,又开始想念家里的狸花猫。 “那除了圆毛动物,你就没什么别的喜欢的动物了吗?”嬴钺不甘心地追问。 “嗯……扁毛的动物也还行,山雀、鹦鹉这一类欢脱的鸟儿也很可爱呀。” 灵归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她觉得这糖葫芦简直太好吃了,她要再去买支夹糯米的。 “除了圆毛和扁毛……没毛的,没毛的你喜欢吗?”嬴钺像是在恳求般地追问。 灵归听到这个奇怪的问题,把精力从糖葫芦上抽出来一点,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 “没毛的?” 什么动物没毛呢,她一时竟然只想到了虫子,硬壳的蝎子,蛄蛹蛄蛹的白米虫…… 灵归不禁打了个寒噤,她从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虫子,连忙摆摆手道: “咦啊,不不不,没毛的动物不行。” “……” 嬴钺藏在袖口下的拳头悄悄握紧了,薄唇抿得泛白,鸦羽般的长睫不停地颤动,胸口随着呼吸沉重地起伏。 “我最讨厌圆毛的动物了!” 嬴钺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眼角泛着红,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快步地走到了前面,发带上的银铃颤动如裂珠,只留个灵归一个捉摸不透的背影。 “我说错什么了吗?” 灵归咬下最后一个山楂,舔舔棍子上沾的蜜糖,睁着无辜的杏眼,怔愣着看着嬴钺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会有人讨厌圆毛的小动物呢?” 灵归自己问着自己。 第32章 春日宴3 “我归你了”(初吻)(纯糖…… 灵归是在街巷深处的小角落里找到嬴钺的, 他大大一只蜷缩在那里,几乎要与青砖上的阴影融为一体了。只有月色狡黠地滑过他发带上的银铃铛,闪烁出两点银白的光。 他盘坐在半人高的青黑门枕石上, 背靠着墙, 两只手环在胸前, 脑袋往一边撇着。月光映白他半边脸颊, 勾勒出羽睫和鼻梁的轮廓。 灵归背着手, 身后藏着什么东西, 小碎步跑了过来,腰间的铃铛清脆摇晃。嬴钺明明听到了,却赌气般地不去看她。 “好端端的,怎么就生气啦?” 灵归把头探到嬴钺的脑袋下面,微仰着头, 哄孩子般,嗓音甜甜的。 “……哼……” 嬴钺倔强地盯着屋檐上不断滴落的水珠,忍着不去看灵归。 “我讲话的时候,不许看别的地方。” 灵归一把抓住嬴钺的领口,将他的脑袋硬生生掰了过来,两双眼睛毫无阻挡地对视。 紫眸中流转的溶溶月光,刹那间, 竟比鬓边的霜色玉兰更加夺目。 “你……你要做什么?” 嬴钺眼神飘忽着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让他避无可避。巷风扬起他额前散落的碎发,发梢轻轻刮过灵归的鼻梁。 “我给你买了礼物。” 灵归看着惊慌失措的嬴钺莞尔笑了,她蓦地放开了抓着他衣襟的手。 然而失了胸口处那股拉力, 嬴钺反倒觉得心里不安起来了,一颗心脏猛力紧缩又张开,好像在挽留着什么。 “礼……礼物?” 灵归笑着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只单环银项圈, 银丝缠成一只小蛇,蛇身上有卷草和团花的纹样,项圈下面坠了半圈银花叶,中间是个蝴蝶形的长命锁,锁下还挂着三只铃铛。银花泠泠,碎声簌簌, “老板娘不是说了,烟花大会的时候,女孩子要簪花,男孩子要戴银。这个银项圈虽然比不得你之前戴的那只华丽,但是是我自己用卖药的钱换来的。你先戴着,等我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买只更好看的。” 嬴钺看着那只银项圈愣了很久,鼻尖微微抽动着,眼角像被凤仙花晕染开了一团红。一时间,灵归只能听到他们呼吸杂乱交错和风过摇响银铃的声音了。 “你怎么愣住了?烟花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乌芝和花花还在那边等我们呢。” 灵归晃了晃他,他却只是看着她,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你快下来,我给你戴上……唔……” 灵归正讲着话,却被这身前突如其来的力道扑了个满怀,一时被压迫得哑了声。 只见嬴钺一手撑在门枕石上,轻盈地跃了下来,然后猝不及防地将灵归拥进了怀里。 他将脑袋深深埋进灵归的颈窝,一手扶住了她被撞得不受控制向后倒的腰,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 她觉得嬴钺简直像只爱拱人的小狗,鼻尖顶在她的软肉间,嘴唇碾在她的锁骨上,贪婪地吸取着她身上的味道。 “你……你怎么突然……” 灵归拿着项圈的手脱力般地耷拉在身侧,另一只手抵在赢钺胸前,浑身像只煮熟的虾般红透了,说话也渐渐失了章法。 灵归突然感受到颈窝传来湿漉漉、滑腻腻的触感,伴随着炽热的鼻息喷洒在皮肤上。 “你……你哭了?” “……哼……”又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尾音拉得极长,像缠绵春水荡开的涟漪。 灵归感受到自己被连推带拱的,压到了小巷深处的青砖墙上。 背后的手抵挡了大半墙面的撞击,但她的手还是被震得一松,银项圈轻鸣着掉落在了青石路上。 “阿归……你身上好香。”嬴钺一下一下地在她颈窝间蹭着,时不时发出隐忍的喘息。 这么多天没尝到她的味道,甚至没能与她靠得近一些,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折磨疯了。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你冷静一下。浮生如幻化,梦里……” 灵归刚想继续对他用幻境那一招,却突然感觉嬴钺骨节分明的手指强行分开了她的指头,与她五指相扣,生生打断了她掐诀的动作。 “你这招对我没用,你太慢了。” 嬴钺将她抵在墙上,抓着她的手按在肩膀旁,像镣铐般将她束缚得动弹不得。 “我可不会傻傻地等你念完诀了。” “你……我……” 灵归被嬴钺嘲笑施法太慢,被气得有些糊涂了,愈发止不住脸上滚烫的热意。 嬴钺恋恋不舍地将头从灵归被拱得发红发烫的颈窝间抬起来,漆黑如墨的眸中氤氲着动情的水意,这样直勾勾地祈求般盯着她,汹涌的欲望在他眼底幽暗深渊中疯狂地叫嚣。 他们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嬴钺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会往前靠一下,一会又隐忍般地缩了回去,凸起的喉结剧烈地上下律动。 第39章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巷子外人声的喧嚣与舞乐声仿佛都远去了,周遭热得吓人。 良久,灵归才听到嬴钺颤着声音问她。 “亲你一下,可以吗?”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 灵归说出了与他们初相识时相同的话。那时墓穴中的嬴钺将獠牙抵在她脖子上,问可不可以吸她的血,她也是这样反问回去的。 “……没有。” 嬴钺不由分说地含住了灵归微张的樱唇,堵住了她想要说的话。 猩红的蛇信子有些不熟练地撬开了两排贝齿,捕猎般缠绕上她软而滑的舌头,津液搅动出咕啾咕啾的水声。 “唔……” 灵归喉头挤出一声嘤咛,扣紧了手指,身体轻轻扭动挣扎着,却显然无济于事。 咻——砰—— 墨蓝幽空中一点明黄跃然云间,炸开满天火树银花。那些星辰般碎落的光点在坠落时再一次绽开,一朵接着一朵,金色荧荧地铺满屋檐间的缝隙。 烟花在他们身后肆意绽放着,整个巫都的人们此刻都仰头望着天空欢呼喝彩。 没人注意到,只有月色照亮的幽暗巷角,情窦初开的蛇妖忘情地亲吻着身下的少女。 嬴钺的脑袋昏昏涨涨的,他的世界此刻似乎只能容得下他的阿归一人了。他尽力不让自己露出的獠牙刮到灵归脆弱的软肉,遏制着想用獠牙贯串她的欲望。 但对于他这样嗜血的妖,无法消解的食欲,只能转化为另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在灵归身上加倍地讨还回来。 所以他唯一能想到要做的事,就是含着她的唇珠,深一下浅一下地啃咬着她的唇瓣,像在品尝着什么珍馐。 烟花一朵一朵绽放着,时间好像变得很快很快。小巷中不断回荡着啧啧的水声、少年粗重的喘息和少女无助的嘤咛。 嬴钺都忘了自己究竟亲了多久,他只隐约感觉,身前灵归发出的小声呜咽声已经很久都没停下来了。 她被他亲哭了。 啾——嬴钺终于从灵归的唇上移开,双唇间勾出一条旖旎的银白水丝,嬴钺又难以克制地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她被嗦到红肿的唇。 好可爱。 “呼……呼……呼……” 灵归将头埋进嬴钺怀中大口喘着气。她之前从没想过,接吻是这样一件让人窒息、又累得要命的事情。 嬴钺伸出指尖,摩挲着她锁骨间洁白的皮肤,看着上面渐渐浮现的蛇形印记,心中一阵酥麻,想亲坏她的念头更盛了。 “你看,你又被我标记上了。” 赢钺坏笑着将那印记指给灵归看,微微上扬的语气昭示着主人内心的暗爽。 灵归很想揍他一顿,但奈何她现在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只能任由嬴钺伏在她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可以把你对那些圆毛小动物的喜欢……分出来一点点吗,分出一点点给我就好,你也喜欢一下我吧。” “……嗯?” 灵归有些彻悟了,原来他就是因为这个生气的,就因为她说她喜欢圆毛的动物? 她突然感受到少年两只结实的手臂环过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后背贴在了墙上。 嬴钺就这么仰着头湿漉漉地望着她,眼底已经被猩红的血色染透了,唇上还闪着几丝晶亮的水痕,冰糖葫芦般诱人。 咻——一颗烁如长庚的光球从檐角相廖的明楼秀阁间升起,砰的一声,在天空中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粉色合欢花,像采撷了最绚烂的晚霞织成了满天华彩。 这是压轴的烟花戏了。 烟花落下的刹那,街巷之间,巫都上下,鹣鲽情深的夫妇深深地相拥,天真无邪的孩童被父母高高举到头顶,满目慈祥的老人安详地阖眼许愿,合欢合欢,四合皆欢。 而在烟花炸开的那一瞬间,嬴钺也再一次咬上了灵归的唇。 一下一下地啄着,啃着,每次灵归想要开口说话,他就马上用唇堵上她的嘴,让她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最后的一下,他把用蛇信子重重顶开了她的唇舌,灵归感受到一股又一股微苦甜腻的液体顺着喉咙被灌进她的身体里,吞不下去的黏腻液体只能从嘴角边溢出,顺着脖子流下。 随着天空彻底陷入沉寂,嬴钺这才冷静了几分,将灵归放了下来。灵归双腿发软,险些跌倒,但被他扶住了腰。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灵归突然感受到小腹腾起一股热意,藤蔓般顺着血液向上攀爬。她有些恼怒地质问罪魁祸首,语气听上去却好像在撒娇。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 嬴钺俯下身子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垂,泛红的眸子潋滟着水光凝视着她,虔诚得像是在求神垂怜。 “是毒,只在发情期分泌的毒,只有我的□□可以解。你如果……不愿意喜欢我,那你就咬我一口,喝了我的血,就没事了。” 灵归上下打量着嬴钺,张张嘴巴想下口咬他,却死活挑不到合适的地方。她两排齐齐的牙齿,真的能把他咬出血来吗,她很怀疑。 “就……就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灵归叹了口气问。 “有啊~”嬴钺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欢快。 “今晚,别让我打地铺了,好吗?” “我归你了。” 第33章 春日宴4 “让我替他来做”(梦里强制…… “我归你了, 阿归。” 赢钺撒娇般又把头埋进灵归颈窝。他很喜欢这个姿势,虽然久了自己的脖子会痛。 “停!” 灵归在嬴钺展开下一轮攻势前抬手按住了他的脑门,将他抵在了一尺之外。 “我们先去找花花和乌芝, 然后回客栈再想怎么解毒好吗?” 灵归喘着气、红着脸, 耐心同他商量。 “好~”嬴钺尾音难掩雀跃。 烟花市集上, 宝马雕车, 玉壶光转。看烟花的人群从风雨桥上散开, 有的三两成群说笑着往家走, 有的到市集上吃夜宵。 “茯姐姐,终于找到你们啦!” 鲤花花的双丫髻上戴了支新买的绒花金鱼簪,鱼尾上垂下的金线流苏摇晃着。 “茯姑娘的嘴,怎么好像肿了一样?” 乌芝作为医师,对身边人身体的任何变化都有敏锐的察觉力。 “呃……我……我方才吃了爆爆爆爆辣的辣卤豆腐圆子, 这才把嘴巴辣肿了!” 灵归连忙把嘴巴捂住,慌乱地编着瞎话,而一旁的罪魁祸首却假装若无其事的吹口哨。 “哦,原是这样。” 乌芝温柔地笑了笑。 “小生回去给姑娘熬些金银花露去去火,辛辣之物虽过瘾,但伤胃,还是要少吃。” 灵归觉得相比养胃, 她可能更需要补肾。 “诶?阿钺哥哥,你这个银项圈可真好看!哪里来的!” 鲤花花突然被嬴钺脖子上挂着长命锁的蛇形银项圈吸引了注意力,刚想扑过去仔细打量一番,却被嬴钺一个闪避躲开了。 “你别给我拽坏了。” 嬴钺宝贝似地护着他胸前那项圈。 “切, 花花才不稀罕呢!” 鲤花花扑了个空,撅起小嘴做了个鬼脸。 “这……这是我买给他的!但是我给你们都买了!无银无花不黔青嘛。” 灵归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对银铃手环,上面有个琉璃金鱼坠, 给了花花。另外一个是灵芝云纹的银腰链,给了乌芝。 “你……你给所有人都买了?!” 嬴钺皱着眉头委屈地看向满脸无辜的灵归。 “对……对啊。” 灵归露出个讪讪的笑容来。 “不过你那个是最贵的嘛!” 灵归一把将嬴钺拉到一边戳了戳他的腰,压低声音说道: “能不能先回去给我解了毒再吃醋啊,都怪你的破毒,我现在浑身难受!” 嬴钺其实明明可以自己咬破手指把血液喂给她解毒了,但他偏偏就不这么干,而灵归也显然没能想到这一点。 “嘿嘿,好。” 嬴钺像孩子般坏笑两声,任由灵归拽着他的衣袖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乌芝,花花,今晚风凉,我有点头痛,就先让嬴钺送我回去了!你们不着急的话就在市集上多逛一会儿,不用管我!” 灵归一边回头朝二人解释着,步履却未减慢半分。嬴钺这毒的后劲简直不是一般猛。 “那茯姑娘记得吃药,好好休息!” 乌芝颇为担心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奈何抵不过身旁花花拉着扯着要他陪她去买豆腐圆子和黄豆粉糯米团子吃。 第40章 砰—— 面红耳赤的灵归几乎是踹开房门的,全然不见她平日里乖巧温柔的模样。 她抓着嬴钺的那只手热而软,好像琉璃盒里有桂花香气的乳白脂膏。 “你给我……过来!!!” 灵归一下子把嬴钺扑倒在了床榻上,少年精瘦的身躯一下子陷进了绵软蓬松的被褥里,被褥里还萦绕着她昨夜留下的体香。 “啊?” 嬴钺还没说出话来,就被灵归两只手一下子扒开了碍事的衣衫。 灵归跨坐在他的小腹上,从他的视角向上看,少女眼下两团杜鹃花般的霞红,紫色眼眸此刻也逐渐失了往日的温静和疏离感,充盈着热烈的渴望。 再仔细看,那眼中不知何时氤氲起朦胧的水意,少女眼睑一片艳红,几滴泪珠扑簌簌地如断弦珍珠般落了下来。 糟了,他喂给她的毒液好像太多了。 可他也是第一次给女孩子喂他的毒液,从前又没人教过他该如何把控这个量。 嬴钺突然有些愧疚,他觉得自己不能在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趁人之危。 他刚想咬破自己的指尖把血喂给她,却直接被灵归霸道地按住了双手。 “快给本姑娘解毒!下次再乱给我灌这种东西,我就把你泡进雄黄酒!” 灵归一边被体内的痒意折磨地不住落泪,一边又虎视眈眈地看着嬴钺裸露出大片雪白又紧实的胸膛,红唇微张着喘息。 “阿归,我错了……” 嬴钺委屈巴巴。 紧接着,灵归嗷呜一口就咬了上去。 “嗯……” 微痛中带着酥麻的痒意,嬴钺忍不住闷哼口一声,身上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几片黑鳞。 人类的牙齿不像妖怪,她没有锋利的獠牙去刺穿皮肤。 喝不到解毒血液的灵归只能不断加大咬的力度,直到两颗牙尖带着棱角的虎牙终于划破了嬴钺的胸口,甜丝丝的血顺着舌尖流进了身体里,灵归方才松了口。 “啊……好晕。” 灵归勉勉强强支楞起半个脑袋,但浑身烧了太久,几乎把她的意识焚烧殆尽了。 扑通一声,灵归一头埋进了嬴钺怀里,微微抽搐着晕了过去。 “阿归,阿归!” 嬴钺见喊她也没有反应,瞬间慌了。 他连忙抱着她坐回床上,为她脱去鞋袜和披肩,替她裹好被子,让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臂弯间。 他用尖利的指甲划破了自己胸口,将不断流出的血液送进了灵归口中。 他只知道心头血解毒最快,却不知道,喝了他的心头血,就会被卷进他的识海中。 风销焰蜡,露浥莲灯。 灵归觉得自己像块被投进炼丹炉里的药材,经历了烈焰的九九八十一重炙烤熔炼后,终于变成一缕轻盈的烟飘起来了。 臭蛇妖,坏蛇妖,都怪他非要给自己喂什么奇怪的液体,自己当时又偏偏忍不下心来去咬他,才致使自己白白遭受这么长时间的罪。 灵归迷迷糊糊再睁开眼,身边不再有柔软的被褥,头顶也没了拔步床上的黄梨雕花。 这是一片空旷而静谧的纯白世界,只有眼前那朵红色的莲花静静盛放。 灵归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莲月在离开之前交给嬴钺的莲花,封印着嬴钺的记忆和力量。 灵归还记得莲月和嬴钺说得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是你失去的记忆和力量。但我想告诉你,它们可能会让你失去现在的一切,可能会把你变成你无法预料的样子。希望你慎重、再慎重。” 突然,那红莲卷起红色触须,将灵归拖拽进了莲花内的世界里。 周遭翻涌着炽热而猩红的血浪,血色铺满了她目所能及的最远方,天空是黑到空洞的无色,一弯高而诡异的血月斜在半空,像妖兽撕裂的一道裂口。 这是哪儿?灵归站在漩涡的中心的孤礁上,环视四周,回应她的只有幽咽浪鸣。 周边漂浮着无数红琥珀般的泡泡,灵归在那些泡泡中,看到许多陌生的、属于嬴钺的记忆——被他遗忘了许久的记忆。 第一个泡泡里,她看到了嬴钺养父母贪婪的笑着,目睹着他被塞进黑石棺里。 第二个泡泡里,她看到了在幽暗无光的洞穴中,小小的嬴钺一人与毒蛇巨虫缠斗。 ………… 这里是他的记忆之海,而周围涌动的这些,灵归能感受的到,全都是戾气、怨恨、杀意,混合在极为恐怖的妖力中。 灵归好像明白莲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突然,身前的血浪像被巨斧劈开般,从中间裂开,无尽的赤水倒灌进看不见底的深渊,深渊底浮动着一点颤巍巍的莹白光团。 灵归趴伏到礁石的边缘,努力看清了那光团中的东西——是嬴钺。 他漂浮在光团中,在血浪腥风中如暮秋落叶般飘摇,那光团看上去那样渺小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吹散。 “嬴钺!”灵归唤他,无人回应。 她看到那水渊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马上就要崩塌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也逐渐被血色模糊地看不清楚了。 那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纯洁的东西,是他这段记忆里唯一的光亮。 不行,这样下去,他会被吞噬的。 灵归随即闭上眼睛,跳进了无尽的深渊中,在狂风中努力地朝那团光飞去。 她落进了那团光里,周围冷得吓人,她像是掉进了冰窟里,身体几乎被冻得失去知觉。 眼前的嬴钺转过身来,他脸上和身上都遍布着狰狞的伤痕,衣摆被鲜血浸染透彻,眼底冷若冰霜,仿佛没有任何情感。 他此时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但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灵归刚想凑近些,却被锋利的剑刃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 灵归刚想开口说话,脖子上的刀刃往她的肉里陷了几分,只差一步就能划破她的皮肤。 “滚。” 他淡漠地吐出一个冰冷的音节。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刀刃白光一闪,从她身侧掠过,将她手上红线穿成的紫玉髓手链割断,掉进了无尽的深渊中,随之滴落的还有她指尖的一滴血,化进了紫色的玉髓中,将烟紫染作了红。 两滴清泪从眼角滴落,灵归不喜欢这个冰冷的、浑身杀意的嬴钺。但他总归是嬴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不能任由他被这里汹涌的戾气和妖力所吞噬。 灵归双手结起法印,九蛊铃的虚影于身后浮现,铃动若凤鸣。 无数银白丝线在罗织的铃音中蔓延,将血渊中的嬴钺包裹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莹白丝茧,将他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雾林摇铃,瀚海燃灯——” 灵归的身体逐渐被月白光芒裹挟着漂浮了起来,身后泛着流光溢彩的光晕。 她悬于血月之下,血海之上,仿佛在暗无天日的冥府中绽开一抹绚丽虹彩。 “吾以此光,引尔新生!” 光华自灵归身上向四周蔓延,白色的光波刹那间掠过了无尽的海面,仿佛给这个世界渡上了一层银白的霜雪。 她强行挽留了那抹本该消散于血海中的意识。 眼前风烟渐渐平息,灵归看见眼前血浪翻起齐天高的海啸,从天际尽头席卷而来,很快淹没了整个世界。 灵归也被这强大的冲击力推出了这个世界之外,重新回到了那朵红莲前。 她看到那红莲逐渐变成了嬴钺的模样,浑身汹涌的红色的妖气,脸上满是陌生的表情和戾气,妖力外溢的妖冶纹路爬满了他全身。 “小阿归,打碎这朵莲花,放我出去,好吗?”他脸上带着蛊惑人心的笑。 “你不是嬴钺。” 灵归警惕地退后的半步。 “哈哈哈!” 那个长相、身形、声音与嬴钺相差无几的男人癫狂而邪魅地笑了。 他轻而易举地桎梏住了灵归的肩膀,俯下身子,凑在她的耳边低语着。身上喷薄的澎湃妖力几乎要将她灼伤。 “我当然是他,我只不过是一个更强大、更无所忌惮的嬴钺。但我和他一样爱你,只有我了解他日日夜夜隐藏的欲望。” 他将头深埋进灵归锁骨间,这是嬴钺最喜欢的动作,在这点上,眼前这个浑身戾气的男人竟然真的与嬴钺达成了高度统一。 “你不会想知道,那个懦弱鬼每天深深藏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的。” 第41章 那个男人轻轻啃咬了一下灵归的脖子,喉咙中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 “什……什么?” 他用猩红的蛇信子轻轻地舔过她敏感的肌肤,然后是她的耳垂,嘴角…… “你真好闻,光是舔一下就快要疯掉了,难怪那个家伙会这——么的…………” 啊——他又舒爽地喘息了一声,说了半截的话,像是在故意卖关子。 “唔……不要……” 灵归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却被男人一把桎住了双手,另一只粗粝有力的大手按着她的后脖颈,迫使她与他紧紧相贴。 “这么的,喜欢你啊。” 他眼睛中带着曼珠沙华般浓艳而癫狂的笑意,眼中像汹涌着滚烫的岩浆,满是恐怖的欲望——食欲,爱欲,掠夺欲。 他不断在她身上落下细密的吻,留下一个个艳红而旖旎的吻痕。 “你不是他!放开……放开我!” “那个胆小鬼不敢做的事情,就让我替他做吧。”他满眼欲色地,吻上了灵归的唇。 滚烫的触感从唇瓣上传来,烫得灵归一阵哆嗦。她的头想往后缩,却被按在脑袋后的手按着不能动弹,只能任由男人喘着粗气热切地吻着她。 纯白的世界里,妖红的莲花自他们身下绽放,潮水般蔓延成一片花海。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忍住的啊。” 他眼神迷离地望着灵归,像在窥探着一只藏在宝石匣中易碎的琉璃蝴蝶。 “完全……停不下来啊……” 他又欺身覆上了她的身体。 “嬴钺,不要……不要!救我……” 灵归无声地求助着。 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股利箭般的妖气,咻得一声,朝那与嬴钺一模一样的化身袭去。灵归趁他分神去抵挡攻击,顺势推开了他的怀抱,指尖运起灵力。 她正在从这个世界里脱离,身体逐渐弥散为紫色的光点。梦中的嬴钺低声暗骂着,伸手想要抓住灵归,却只抓到了一团虚浮的光。 “真是个懦夫!连在梦里肖想一下,你都不敢吗?!”那人仰天疯癫地笑着。 “你真的以为,你能压制我一辈子吗?” 那个嬴钺最终把晦暗不明的目光定格在了逐渐消散的灵归身上,嘴角勾起妖冶的笑。 “你逃不掉的,我期待在现实世界里,再与你相遇。”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中,蜷缩在被窝中的灵归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瓷白的肌肤上此刻浮现着桃花般的红色,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溢出,濡湿了枕巾和被褥。像是陷进了什么可怕的梦魇中,无法脱身。 而她身后紧紧抱着她的嬴钺同样紧紧皱着眉头,嘴唇咬得几乎流血,似乎在与什么努力做着抵抗。 极天欲晓,山渊微明。 第34章 化蝶生1 “你不配喜欢阿归”(剧情)…… 灵归察觉到自己逐渐从梦境世界里脱离后, 却依然挣扎着无法醒来。仿佛是有一层无形的囚笼罩在了她的身上,将她关押在了梦境的深处。 灵归伸出手来拍打着那层看不见的障壁,却都被强大的冲击力反弹了回来。 这里简直空旷得吓人, 茫茫的白接着血红的天, 血海倒悬于头顶, 似乎将要塌下来。 她终于支撑不住, 晕了过去。 在梦里晕了过去。 床头香炉中的零陵香已经快烧尽了, 花窗前都拉着竹帘, 烛火摇曳着在竹片上拉出跳动的黑影。室内昏暗,分不清是白昼还是夜晚。 嬴钺费了很大的力气从无穷无尽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后,费劲地睁开眼睛,感觉鼻腔与口腔都被浓重的血腥味糊住了。 他把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穿了,伤口周围已经结起了一层黑红色的血痂, 血痂上又撕裂出新的伤口,鲜艳的血液从裂隙中流出。 可他顾不上自己的疼痛了,他连忙起身,去看身前蜷缩着的灵归。 他在梦里模糊地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血海深渊中,那一点闪烁着莹白光辉的陨星。 他看到紫玉髓被指尖血染红,听不懂的黔青古语伴随着铃音呢喃着, 他好像被什么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托举了起来。 ………… “灵归,快醒醒!” 嬴钺把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的灵归捞了起来,她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可身上却凉得可怕, 眼皮下的眼球疯狂颤动着,像是想睁却无法睁开一样。 他慌了,他将灵归抱了起来, 冲出了房门,冲到了乌芝的房间。 “乌芝!她……她好像醒不过来了!怎么办?你快救救她!” 乌芝第一次在嬴钺脸上看到如此慌张的神情——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游刃有余又势在必得的样子。 乌芝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来把了把灵归的脉搏。脉沉而涩,脉象紊乱,气血运行受碍,是心绪不宁、惊惧气滞之症。 “想来是被噩梦魇住,迷失方向,找不到出梦境的路了。” 乌芝转而怀疑地看向嬴钺,问道: “倒不像是普通的梦魇……你可是给她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中了我的毒,所以我给她喝了心头血解毒。”嬴钺不明白是哪一步出错了。 “诶,这便对了。茯姑娘性子温纯率性,不像是会把自己魇住的。怕是喝了你的心头血,被卷进你的心魔里去了。” 乌芝叹口气道。 “对不起……对不起…… 那……那该如何呢?” 嬴钺慌了神,他不知心头血不能乱喝。 “倘若是普通的魇症,小生倒能施针将她唤醒,但现下的状况,恐怕只有你自己能将她带出来。那是你的梦魇。”乌芝说。 “不行!” 嬴钺思索片刻后连忙摇头。 他一旦要硬闯入那片记忆将她带出来,就势必会打破那朵莲花,然后将那些深藏于莲花中可怖的东西给放出来。 他害怕他控制不了那些力量和记忆,这同样会伤害到她。 “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嬴钺追问。 “小生想到一位故人,碰巧昨日烟花会上发现了他的踪迹,他有办法为茯姑娘引灵。” “谁?在哪儿?” “是青凤蝶。 你可以去找四世家之一的化蝶氏,他们之间或许有紧密的联系。” 乌芝思索着,想来他与这位故友也些许年未曾见面了,却偏偏在昨夜的烟花大会上现了身。 还是以那样张扬、显眼、毫不避讳的方式现身,仿佛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巫都一般。 烟花大会除却巫都的富豪巨贾会竞相燃放烟花外,最压轴的烟花戏,当属巫都四大家族和四族巫妖糅合了巫术的烟花表演。 巫都太平多年,巫师们也渐渐将这每年的烟花大会当作了炫技的宴会。 有的以光彩取胜,有的凭造型出彩,更有的,不惜耗费大量灵力在烟花施加幻戏。 他还记得昨夜里,化蝶氏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的一瞬,他心脏都停了一瞬。 青色的烟火化作垂天羽翼,万千火光汇作游弋苍穹的凤鸟,星河下盘旋九周,惊鸣一声如玉碎,漫天落羽如雪霜,恍若星宿陨凡尘。 落琼片羽在众人的惊叹中,竟化作了一只只翩跹的青羽凤蝶,蝶翅末端生长着凤尾似的羽毛,荧青的鳞粉随翅膀的煽动而不断抖落。 刹那间,长着嘴惊叹的人们竟不知,是烟花落人间,还是人随烟花飘浮。 乌芝伸出手来,指尖停栖了一只半透明的、青凤蝶的虚影,蝶翅开合着,这是青凤蝶的灵力所造的幻戏,他不可能认错。 他本想着将这一发现立马告诉灵归,可灵归当时说自己身体不适,只得作罢。 “化蝶氏,在何处?” “巫都以北,有蝶宫。化蝶氏擅蛊,能御蛇虫,且不太好说话。嬴公子切记小心。” “嗯,照顾好灵归,我马上回来。” 巫都北,蝶宫外。 周围群山环抱,弯钩状的山尖,恍若毒蛛伸出的蛛矛,拱卫着藏在窝凼中的蝶宫。 千重阶梯上,静立着一面曲形的巨墙。恍若是一片阻绝天水的堤坝,不可逾越。 巨墙由无数琥珀般的方形巨石砌成,每块巨石中都有一只凝固的蝴蝶。这面墙像是一座矗立起的,没有墓碑的蝴蝶坟墓。 这是蝶哭墙,高墙之下,仍能闻万蝶振翅,化蛊悲哭。 “非我化蝶氏之人,不得入蝶宫。” 蝶哭墙上逐渐爬起金色的禁制。一片巨墙仿佛棋盘般,每只蝴蝶都是盘上棋子。 “麻烦。” 嬴钺一人站在蝶哭墙下,皱了皱眉头,手掌间运起红色的磅礴妖力。 第42章 血浪自他脚下诡异的法阵中火焰般喷薄而出,血浪中无数扭曲的蛇影嘶鸣着,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血色妖气如洪水般冲向蝶哭墙,轰的一声,天地间回响起振聋发聩的钟鸣声。 轰——看上去脆弱的琥珀不堪一击地被击碎,无数形态各异的蝴蝶从中飞出,盘旋成昏天暗地的蝶团。 蝴蝶在空中如星宿阵列般重新排布,只过片刻,蝴蝶重新排列好,琥珀般的晶体自翅膀上凝结而出,重新结成了一面蝶哭墙。 “多削你几遍,我就不信还能拼好。” 嬴钺有些被气笑了,身后召出更高的血浪和蛇群,朝那墙再次袭去。 这什么破化蝶氏,将老巢建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山沟里不说,就连现身都不肯,非要让他在外面与这破墙纠缠。 又经历了几个回合,这墙总是不断地被击碎后再迅速地拼好,连辟出个缺口来都不行。 此时,嬴钺感受到,识海中,那个浑身妖纹的怪物又开始蠢蠢欲动地低语了。 “你太弱了,你这样如何救阿归呢。” “你闭嘴!” 嬴钺想要强行把那声音压下去,可那人恰如阴暗处生长的狱火,根本无法扑灭。 “放了我,拿回你的力量,我们一起捣毁这里,杀了他们,再去救阿归,如何?” 那人的口吻中尽是嗜血的杀意。 “我只求救阿归,不会滥杀无辜。你也早点死了这条心,我不会放你出来的!” 嬴钺痛苦地扶着额头,额角爆起青筋和黑鳞,不断有红色的纹路随着血液的涌动若隐若现。 “你犹豫多久,阿归就会在噩梦里多受多久的折磨。你这个懦夫,你根本——” “不要再说了!” “根本不配,喜欢阿归!” “不——!!!” 嬴钺周身被翻涌的血浪彻底包围了,翻腾的蛇影扭结纠缠着,恰如此时嬴钺内心的焦灼与混乱。 识海深处,那个浑身妖纹的、与嬴钺面容一模一样的男人,穿着当时他下葬进黑石棺中的祭服,花纹诡异而繁复的绣金黑红祭司长袍,彼岸花的银片坠了满身。 他指甲乌黑、缭绕妖气的手掐上了另一个嬴钺的脖子,眼中满是嗜血的恨意。 “懦夫,你根本就不配喜欢阿归。 虽然控制不了你太长时间,但是血洗这里,找到那只破蝴蝶,绰绰有余。” 砰—— 妖气荡天涤地般炸开,红气中央,少年再睁眼时,眸底已经是一片猩红,嘴角还勾着妖冶的笑容。 “呵,一面破墙而已。” 锋利的指甲刺进琥珀墙面,剧毒的妖气随着墙面撕裂开的裂纹向四周蔓延。 毒气所沾染之地,琥珀般的晶体如融化的脂膏般流下,蝴蝶也再没有力气飞起来,蔫吧地掉落在融化的液体中,无力地挣扎着。 “破!” 巨墙应声而崩塌,不断解离的碎屑落下后,被妖气悬浮在空中的嬴钺,笑着,踏着蝴蝶的残骸与业火红莲,出现在众人面前。 蝶宫的巫师们早就察觉到了蝶哭墙外强悍的攻击,召来了全族巫师严阵以待。 但当这只妖怪,身后挥舞着蛇影,脚踏蝶骨红莲,击碎了屹立百年的蝶哭墙,踏进蝶宫的那一刻,众人还是惊惧地倒吸一口凉气。 简直就是从罗刹血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化蝶氏的族长,是位年近三十的艳丽女人,眼角有一块红色的蝴蝶形胎记。 她身边是一只比人还要高的银针巨蝎,此刻尾部高高翘起,鳌针闪着森然的光。 “列百蛊虫阵!” 那女人吹响胸前竹哨,空气中只能听到巨虫甲壳碰撞的声音,俨然一副大战前夕的诡异宁静。 而看周围的化蝶氏巫师,身旁皆随着一只体型巨大的蛊虫或蛊兽,大多为毒蛇、蜘蛛、蟾蜍、蝾螈一类。 嬴钺看着眼前的场景不免笑了。 什么蝶宫?在他看来,和一桌子虫宴大餐没什么区别。他幼时在万毒窟中吃掉的毒虫,尸体怕是能堆成一座小山。 “趁我还有耐心,交出青凤蝶,饶你们不死。”嬴钺眼中红光一闪。 “否则,杀无赦。” 第35章 化蝶生2 蝎女与她“豢养”的蝴蝶少年…… 【三天前, 凉夜生露,乌云笼月。 蝶哭墙后,蝶宫的最深处。 灯火辉煌的地下宫殿里, 用尽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石和珠翠装点的金丝楠木床上, 层层锦帘垂下, 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的馥郁香气。 “明欢, 我饿了。” 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有着惊尘绝艳的美貌, 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他背后是一对光彩照人的蝶翅,翅上生着青羽。 一双蓝眸仿佛是世间最深邃的泉水,让人不忍玷污,却还是止不住地想要靠近。 那被称之为明欢的女人,眼角有一枚蝴蝶形的红色胎记, 容貌艳丽,但难掩端庄威严。 她此刻难得地显露出几分柔情似水来,端着一碗浓稠的蜂蜜状的液体,坐在男人身边。 金勺搅动着,发出叮铃咣当的声音。 “阿蝶,这是雪莲蜜,我特意从昆仑商人那里买来的, 你尝尝看。” 明欢将一勺花蜜喂进阿蝶口中。 “好喝吗?” “嗯。” 阿蝶并无太大反应,只是轻应了一声。 “阿蝶…是不喜欢吗?我记得当年我在昆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说你最喜欢雪莲蜜。” “可这里不是昆仑,这里是弄蝶堂。” 少年抬起迟重的眼睑, 水蓝的眸子凝视着明欢,仿佛要刺穿些什么。 在织锦的金线衾被下,只有二人知道, 那里有一条金锁,将男人固定在了床榻之上。 “对啊,这里就是弄蝶堂阿。” 明欢放下蜜碗,跨坐在了阿蝶身上,她尾椎上伸出黑色肢节,肢节末端,一根巨大的银色鳌针闪着碎光。那是一节蝎尾。 那黑色的肢节一段一段,极其灵活地缠上了少年的腿,明欢俯身与阿蝶对视。 “这是我为你而造的弄蝶堂。” 他们化蝶氏的巫族,当与契约蛊兽契合到一定程度后,身上就会不同程度的出现异化,浮现出所契蛊兽的特征。 她明欢是化蝶氏的族长,一代天骄,她的身上早已有了蛊兽银蝎的特征。 “过几日的烟花会,我可以去吗?” “阿蝶,最近巫都不太平,听说有神巫现世。你只有留在蝶宫,才是最安全的。” 明欢低下头吻了吻阿蝶的眼角。 “阿蝶,雪莲蜜你也喝了,现在,该你喂饱我了,对不对。” 明欢跪坐在阿蝶紧窄的腰身上,蝎尾的缠绕一圈圈变得更紧。明欢一只手抚摸着那对美丽的蝶翅,情不自禁地吻上了他冰凉的唇。 阿蝶一手扶着明欢的腰肢,闭上了眼睛。他向来不会拒绝明欢的请求,她爱他,而他也同样爱着她,他也乐在其中。 重重帷帘落下,伴随着重重的喘息声和水声,室内萦绕的花粉香气越来越浓,最终几乎到了让人窒息的程度。 她用花蜜滋养他的璀璨蝶翅,那他便用花粉的气息将她层层涂抹,直到她身上再找不出一片净土。 天边欲晓时,花粉的馥郁才停止了长达几个时辰的持续释放。 明欢穿戴整齐,用黑布包起了绾起的青丝,从金丝楠木床上离开。腿有些发软,险些没能站住,她脸上还残余着昨夜的余温。 “明欢,别走。” 阿蝶少见地开口挽留。 “嗯?”明欢疑问。 “带我去看看,我们的烟花吧。” 阿蝶恳求。 “好。”明欢应下了。 存放烟花的地库中,阿蝶的脚上依然带着金制的镣铐,随着走动,在地面上碰撞出叮咚的响声。 阿蝶藏在衣袖下的指尖一动,在明欢没能察觉的角落,一只青色的凤蝶悄然飞进了烟花中。 “凤蝶有信,若你们能看到,请一定要来找我。”幽暗的弄蝶堂中,阿蝶缓缓地阖上了美丽的双眼。】 此时,蝶宫外。 眼角飞蝶的女子,一袭黑紫长袖交领棉麻衫,衣襟后背虽满绣蝶纹,却不显繁复。 绀紫百褶裙亦以纯色为主,仅裙摆处有一圈藏青月白环纹。头上包着黑布帕,身上唯一的银饰,是耳边长流苏的蝶坠。 这群人,不同于黔青大部分氏族审美偏繁复绮丽,他们穿着普遍暗色而朴素,不失稳重干练,头上皆裹头巾,身边携灵契蛊兽。 化蝶氏族长站在百蛊虫阵的阵眼,烈风鼓起她的裙摆,眼神中满是从容不迫。 第43章 她大声问周围族人,声音沉稳而有力。 “你们,可识得这位公子所说的什么,青凤蝶?” “不识得!” 众人异口同声,仿佛提前演练过一般。 “公子,你也听到了,我们从未听说过你说的青凤蝶,你怕是找错地方了。” 那女人高声道。 “好啊,你们既然不愿说实话,便杀到你们说实话为止。” 嬴钺轻笑一声,微眯起双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身下布阵的众人,手掌间再次汹涌起暗红的妖力。 “冥顽不灵!阵起!” 那女子又是一声竹哨若鬼啼鹰哭,身边的巨蝎将鳌针高高举起,对准了黑云中俯冲而下的嬴钺。 与此同时,化蝶氏族民身边所有的蛊兽都亮出獠牙和毒刺,在众人之上,结起蝶纹轮盘阵法,阵法上的符文缓缓转动着。 “万蛊化蝶生!” 随着那女子厉声呼喊,双手结印,一只巨型的紫色蝴蝶从阵法中缓缓浮现。 化蝶氏竟然直接祭出了妖兽蝶祖。 “太久没有打架了,正好,松松筋骨!” 嬴钺看着眼前银爪巨翅的妖兽紫蝶,兴奋地浑身战栗,被野兽捕猎的欲望熏染着,他控制不住地将真身放了出来。 黑鳞金眸的墨色巨蟒,在天空中盘旋着,有若雷霆滚滚的黑云,尾巴划破冥空,猎猎作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蟒了。 顺着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过去,那墨蟒的身躯两侧似乎被什么尖利的东西从内部顶出一个恐怖的凸起,将一整片鳞片顶得爆开。 那东西先是顶出两节覆着鲜红薄膜的片状物,随后墨黑如玉的骨刺撕开那层血肉,一节一节的骨节,带着淋漓的鲜血,舒展开来。 “这……怎么可能!他究竟是什么怪物!”众人看着那条在空中腾云驾雾的巨蟒,竟长出一对骨翅来,不禁目瞪口呆。 轰—— 随着剧烈的碰撞声乍响,那巨蟒身边裹挟着妖气凝作的利刃,撞在了阵法之上,紫色蝴蝶努力撑着翅膀抵抗着这巨大的冲击力,然而晶莹的翅膀上已经出现了冰裂的细纹。 相撞之处顿时荡开巨大的冲击波,席卷了方圆几里内的山林荒野,离得近的一些树木,竟然直接被拦腰斩断。 突然,一点青色幽光从蝶宫深处飞出,宛若流星般,快得只能看见残影,径直朝那飞悬法阵上的巨蟒袭去。 那点青光扑朔而渺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吹灭。可它飞行的轨迹又如此坚定,尽管在巨蟒前,若蚍蜉撼树,飞蛾扑火。 “阿蝶!不要!!!” 那阵法中央的女人突然慌张起来,朝着那点青色莹光大喊着。 嬴钺皱了皱眉头,当看清那团莹光中包裹的那只青羽凤蝶时,它已经一头扎进了巨蟒的胸膛里,隐没不见了。 与此同时,嬴钺的识海之中。 莽莽黑暗连接着炽热火海,白与红的交界处,另一个嬴钺跪在地上,赤红的锁链将他的双手束缚着,环过他的腰腹和双腿,随着他剧烈的挣扎,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不断有红色的触须从血海中喷涌而出,想要将他拖拽进深渊。 而血海之上,唯一托举着他的,是灵归昨夜留下紫色印记,泛着微光。 突然,他的视线中闯入了一点青色荧光,那光团落在眼前,变成了一个纤弱柔美的少年,少年眼中是无尽而深邃的蓝色,背后赫然张开了华美绚丽的羽翅。 “别被吞噬,跟着我,微光将指引你。” 那少年的翅膀上抖落了无数银屑般的鳞粉,鳞粉触及的地方,那些锁链顿时消散。 “你……你就是青凤蝶?” 嬴钺抬起头来看他。 “又见面了,蛇妖。” “青凤黎黎,极天微明!” 那少年煽动着翅膀腾空而起,羽翅上光华骤生,羽翼划过的轨迹化作了微光凝作的长桥,在血海中开辟出一条向光的信路。 “在外面那个你,犯下不可挽回的罪孽前,阻止他。” 嬴钺跟随着那点光亮冲破了束缚,伴随着瞳中血色的弥散,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轰———— 巨蟒的身影逐渐消散,黑尘散去,漩涡中心的嬴钺逐渐下落。巫师们皆松下一口气,法阵上的紫蝶也盘旋一周后回到阵中。 与此同时,那团青光也从空中落到地上,化作了背上生翅的少年。 “阿蝶……阿蝶你怎么出来的!” 那个女人全然不顾为族长的体面,奋不顾身地奔向身前那个名唤阿蝶的男人。 “明欢,你留不住我。” 阿蝶敛起巨大的翅膀,回眸看向身后满脸惊惶、不知所措的女子。 “如今,蝶哭墙已毁,蝶宫,再也困不住我了。” 阿蝶抬手,白到几乎透明的手,温柔而冰冷地抚上了明欢的脸颊。 他看着明欢那张与当年初遇时相差无几的明媚面容,释怀般地笑了。 当时他在昆仑的风雪中奄奄一息,蝶翅残缺了半边,是明欢出现救下了他。明欢将他背进了山洞,为他燃起取暖的火把,为他采来雪莲的花蜜。 可他究竟不是寻常少年。 他是青凤蝶,他既代表着救赎,又指引着堕落。 他与生俱来的特性,几乎注定了,他的一生,只能成为别人生命中惊鸿一瞥的过客。 可他当年偏偏贪图那一缕温暖,他选择留在了明欢的身边。 可是,尽管明媚骄阳如明欢,也会在鳞粉的影响下,催生出恐怖的占有欲,以至于建起弄蝶堂和蝶哭墙,将他深深锁在了蝶宫深处。 他爱她,所以他并不排斥明欢强行对他做的一切,他真正害怕的,是明欢逐渐在他的影响下,丧失了自我,变成了完全陌生的样子。 所以他要离开她。 他不想让明欢成为他蝶翅下的傀儡。 “十余年朝夕相伴,就因为一个外人,你就要彻底离开我吗!” 明欢强忍着不落泪,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的离开,不为任何人。”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回真实的我们啊。 明欢,我会回来,再找你的。” 蝶翅少年扇动羽翼,跟随着站在他们身后静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嬴钺走了。 连一个回眸都不曾留下。 第36章 化蝶生3 流光化蝶生(青凤蝶剧情完)…… 时隔十五年, 乌芝再次看到久别的故友。 两百多年前,姑瑶山下,承天地雾露之滋养, 受姑瑶巫女之浇灌, 古紫薇树的枯枿朽株上, 一朵紫云纹乌头灵芝于腐朽中诞生。 古紫薇树曾是九蛊铃中的蛊神, 紫薇已逝, 乌芝是姑瑶巫女们培养出的蛊神继承者。 蔓蔓日茂, 芝成灵华。 不同于寻常草木花妖,需经百年修炼方得人性化人身。他自诞生之时,就化出了人形。姑瑶巫女为他赐名——乌芝。 青苔覆满的紫薇坟茔上,冥兰与浆果已然钻破泽泥般的树皮,迸射出鲜艳的颜色了。 乌芝看着自己的本体越来越大, 墨紫的芝盖爬满了黯淡的树皮,吞噬了曾寄生之上的所有生物,最后将整截断木都吞进了芝肉里,与落叶和黑泥相接。 吞噬的过程极其漫长,乌芝每日坐在紫薇腐木上等待着。除却偶尔来照看的巫女,唯一与他相伴的,就是那个背上生翅的少年。 “她们给我的取的名字是阿蝶, 你呢?” “我……是……乌……芝。” 乌芝依然静静地坐在树上,蝶翅的光辉在他古井无波的墨紫瞳里流转。 他第一次与人讲话,吐字极其慢。 “姑瑶山下雪了啊。” 阿蝶伸出手来捧起一片寒酥。 “你知道吗,听说, 在姑瑶山的北边,跨过莽莽森林与浩渺大泽,越过荒芜的沙漠与雪原, 有座神山,叫作昆仑。” “听上去好远好远呢,你想去那里吗?” 乌芝眼神木然地问。他不知道森林外是不是还是森林,他抬头看,郁郁芊芊的枝叶围出的那片沉蓝,是他目所能及最遥远的东西。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为什么?姑瑶山不好吗?” “你听说过青鸾吗?昆仑山上的神鸟,听说,那是我未曾谋面的母亲。” “母亲……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乌芝是朵灵芝,他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阿蝶想了想该如何向他解释母亲的含义。 “母亲对我来说,就像这棵紫薇树对你一样,如果没有母亲,这世界上就不会有我们。” 第44章 乌芝低头看了看那棵快与腐叶泥土融为一体,快被自己吞吃殆尽的紫薇。 “原来是这样,你懂得好像很多。” 乌芝有些崇拜地看向阿蝶。阿蝶也第一次在乌芝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对世界的探索欲。 后来,阿蝶偷跑出姑瑶山,去龙毒村的学堂里,为乌芝偷来了几本书。 “人类的小孩子天天都在看这些东西,我找来几本,你可以翻着解解闷。” 阿蝶仰躺在高高的榕树上吃着果子道。 “反正我是看不懂……” “君子春夏养阳,秋冬养阴,顺天地之刚柔也……”乌芝非常自然地读了出来。 阿蝶震惊得将咬了半口的果子都掉在了地上,问他:“你原来识字?” “草木间有传承,紫薇认识,我便认识。” 后来阿蝶又陆陆续续带回来了各种各样的书,乌芝就每天坐在那里看。 不知道从哪本书开始,阿蝶发现乌芝的说话方式变得奇怪了。他叫阿蝶变成了“蝶公子”,叫自己变成了“小生”,还总是是不是蹦出几句文绉绉的敬词谦词来。 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阿蝶为他带回来的第一本书,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 于是,十五年前。 在鬼叶枫、冥河莲和九节蛇的威逼下,九蛊铃的封印最终被合力打破了。 “封印已破,我们或许可以去做些一直想做却未做的事情了。”阿蝶望向昆仑的方向,乌芝知道他要干什么。 “灵归还是个两岁的孩子,我们就这样走了,她该怎么办?”乌芝问阿蝶。 “我为她在铃铛中留下了一部分灵力。等我们完成自己的心愿,她满十七岁时,我便会回来。”阿蝶向乌芝承诺。 “那我们相约……” 后来,乌芝没能在龙毒村等到赴约的阿蝶,他只等到了阿蝶定居在了巫都的讯息。 ………… 江外客栈,床榻之前。 乌芝一袭锦墨紫云纹鹤氅,眉眼间已沾染了零星行走世间的风霜与红尘了。 “蝶公子,你爽约了。” “嗯,我爽约了。” 阿蝶嗓音依然清澈而戏谑,却全然不见当年鲜衣怒马、说着要远飞昆仑的意气风发。 “你们两个,能不能先救了阿归,然后再叙旧!!!”炸毛的嬴钺出手分开了两人。 “当年小小一个的奶团子,如今也长这么大了啊。” 阿蝶径直坐到沉睡的灵归身侧,端详着少女的睡颜,指尖戳了一下圆润饱满的脸颊。 嬴钺顿时瞪大了眼睛,三两步冲上去一把就把坐在灵归床头的阿蝶拉开了。 “救人就救人,你戳她做什么!” “你太暴躁了,小蛇。” 阿蝶微微叹了口气,评价道。 “你管谁叫小蛇!” 嬴钺顿时咬牙切齿,险些上去打起来。 阿蝶却不给他出手的机会,身后蝶翼舒展开来,青羽鳞光笼罩室内,一只若冰雕雪塑般的青莹凤蝶,随着鳞粉,融进了灵归额头中。 与此同时,血红的梦魇深处,一点荧光照亮了血海的一隅。灵归费劲地睁开双眼,看到那片蝶翼般的光辉挽起她,宛若神明的羽翼。 “青凤黎黎,极天微明——” 直到熟悉的念诀落在耳边时,灵归才恍然察觉那羽翼来自于谁。 “青凤蝶?!” 灵归环视四周,微光萦绕,血海翻腾。 “小灵归,你都长这么大了呢。” 男人的声音纤柔而清澈。 “跟我来,我引你离开梦魇。” 凤蝶轻轻摇动翅膀,翅尾生出莹白的光触,灵归抓住了那片光。 片刻后,被褥里紧缩着的少女,微微抽搐了一下,悠然睁开了眼睛。 “真是好长好长的一个噩梦啊……” 灵归从被褥里爬起来,揉了两揉乱糟糟的头发,又扑通一下躺了回去。 嬴钺看刚睁眼的灵归像团软绵绵的条头糕一样,噗的一声又扎进了被窝里,心里慌得一批,连忙凑近扶住她的肩膀,满眼紧张。 “阿归你……你还在晕吗?” “不晕,就是很累……”灵归眉头皱着,歪着脑袋,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累?”嬴钺搞不明白,睡了那么久,怎么还会累呢。 灵归突然猛得睁开眼,怒气冲冲地盯着眼前的嬴钺,看着那张与梦里那个坏蛋一模一样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全部!都!怪!你!” “我……”嬴钺刚想狡辩。 “不许狡辩!” 灵归使出浑身力气支着他的胸口把他推开了,气鼓鼓地向他下达判决: “你三天内不许出现在我方圆三尺内!” “不……”嬴钺又想抗议。 “不许反对!” 灵归简直精准地预判了他接下来的每一步。 灵归又看了看嬴钺身上那件水华朱交领红衫,暗红的云纹,看得她两眼一晕,又想到了那个浑身冒着红色妖气的坏蛋和翻腾的血海。 灵归揪起被子把自己埋了起来,在软烟罗锦被里鼓起的小丘里娇叱。 “也不许穿红色衣服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 可是灵归不是还夸过他穿这身好看吗。 “没什么可是!没得商量!” 嬴钺好像明白了,灵归在讨厌他,害怕他。他非常艰难地逼迫自己接受现实,可还是忍不住心口剧烈的钝痛。 “……好,我走就是了!” 嬴钺胸腔剧烈起伏着,嗓音哑哑的,语气中满溢着落寞,眼角和鼻尖染上胭脂红,像被霜冻了。腰腹两侧的伤口隐隐渗出鲜血来,可他好像感觉不到了。 随后灵归听到门打开又被摔关上的声音,方才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舒了口气。 她睁开眼,才发现屋子里竟然还有三个人—— 阿蝶双手抱胸、眼神像看戏般玩味。 乌芝老母亲般叹了口气,扶了扶脑袋,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坐在桌子前的鲤花花连手中嗑了半截的瓜子都掉在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灵归。 完了,她刚刚是不是太凶了! “茯姐姐好厉害哦,阿钺哥哥都要被茯姐姐训哭了诶!”鲤花花感叹道。 “啊?没……没有吧……” 灵归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遂立即转移了话题,指向那个陌生的纤柔男子。 “话说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个男人,体型颀长而纤弱,皮肤白得几乎透明,立若芝兰玉树,长而柔顺的乌发披落在腰间,五官柔美若女子,是一副雌雄莫辨、惊骇世俗的美貌长相。 “小阿归你好啊,我是阿蝶。” 阿蝶抬起半只手指朝她打了个招呼。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阿蝶拿手比划了一下,感慨道。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啊。” “青凤蝶?” 阿蝶对青凤蝶的的印象一直很好,毕竟他留在九蛊铃里的力量帮了她很多。 “谢谢你救了我。” “不必谢我,要谢还是去谢那小蛇吧,你是不知道他硬闯蝶宫的时候有多凶残,诶,看了都要做噩梦的程度呢。” “老天……他……他没干坏事吧。” 灵归在担心他有没有乱杀人。 “没有没有,他虽然脾气暴躁了些,却是只好妖怪,说起来还是他救了我呢。” 阿蝶笑笑。 “救了你?”乌芝看向阿蝶。 鲤花花又开始嗑瓜子了,准备好听故事。 阿蝶将裙摆提了起来,给三人展示了一下自己脚上的锁链断开了的金制镣铐。 “喏,不是我故意爽约的,而是这些年来,我一直被关在蝶宫里……” “哇塞!金的!!!” 灵归和鲤花花都惊呼出声。 “明欢可是非常非常有钱的呢。” 阿蝶笑笑。 “化蝶氏族长?是她把你关起来了?” 乌芝皱皱眉头。 “当年我飞越昆仑时,受了重伤,是明欢救了我,后来,我和她回了巫都……” 阿蝶喃喃着,好像勾起了美好的回忆。 “你后来一直跟在她身边?”乌芝问。 阿蝶点头默认了。 “你疯了!你难道不知道……” 乌芝罕见地略有愠色。 “我知道。” “我们不知道。” 灵归和鲤花花异口同声举手求解答。 “青凤蝶的力量来源于翅膀上的鳞粉,能指引迷途,照亮幽暗,穿行于梦境与现实中,于绝望中予人希望。 第45章 但人类一旦同阿蝶相伴太久,阿蝶翅上的鳞粉,会让他们对阿蝶产生恐怖的占有欲,想独占、控制甚至囚禁他……直到他们完全丧失真正的自我……”乌芝答。 阿蝶笑了笑,继续说道: “所以,百年来我行于世间,救沉沦者于深渊,引迷途者寻明路,却不敢在人们身边多停留一刻,总在一切事了后立马离开,如雪泥鸿爪,雁过无痕。 直到我遇到了明欢,她在昆仑救了我,我也第一次有了不愿放手离开的人。” “可她最终还是被你的鳞粉影响,囚禁了你,所以你要逃出来,是吗?”灵归问。 “我继续留在她身边,她会彻底丧失自我意识,变成一具傀儡的。”阿蝶叹了口气。 “好在,我找到了可以托付它的人。” “托付什么?”灵归疑惑。 阿蝶浅笑着,巨大而灿烂的青羽蝶翅从他的身后展开,青荧的纹路若平芜上蜿蜒的江河,浅碧的光斑恰如一蓬蓬春草葳蕤。 “阿蝶!不可!” “你要做什么!” 灵归好像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可她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一道白光闪过,光晕飞溅成血雾,那对翅膀自根部被斩断,若星云陨落。 与此同时,阿蝶也吐出一口鲜血来,半跪在地上,双手勉强撑着地。淋漓的血液不断从他的后背出滴落。 那对被斩断的翅膀,逐渐凝作一只小而明亮的凤蝶,扇着翅膀,飞向了灵归,先是停在了灵归的指尖,随后又化作光点,飞进了灵归腰间的九蛊铃中。 “阿蝶!” 乌芝连忙冲过去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阿蝶,眉目中满是悲恸和心疼。 “没了蝶翅,百年修为尽毁,一切从头再来,为了那个叫明欢的女人,真的值得吗?” “……值得。” 唇无血色的阿蝶脸上依然带着释怀的笑,他忍着断翅的剧痛,强撑起头,看向灵归。 “小灵归,对不起,因为我的自私,我没能尽到我身为蛊神的责任。但蝶翅上有我全部的力量,它们将任凭你的调遣。现在,我只求能回到明欢身边,陪她共渡余生。” “谢谢你,阿蝶。” “诸位,有缘再见。” 阿蝶闭上双眼,化作一缕流光飘向远方。 纤纤花玉骨,明明如月身。 昆仑雪中逢,红纱帐里温。 烟锁重楼宫,尘生无垢池。 翼下风华尽,流光化蝶生。 第37章 血骨翼1 灵归很会哄妖怪(半剧情半糖…… 灵归这一天里, 真的没再见到嬴钺。一直到用晚膳的时候,他也没出现。 煨鲜笋的清甜在阁间春风里悠然荡漾,木方桌上一片翠色——拌香椿、葱油蚕豆、韭菜炒香干、荠菜豆腐汤。 今天冬长, 霜叶露芽经寒更茁, 春菜格外脆甜鲜美, 欲滴的青绿色上裹起洇润的油脂, 将山野深处的风味都藏进了盘筷之间。 “不等嬴公子一起吃吗?” 乌芝顿了顿筷子问。 “阿钺哥哥还一个人在楼下, 我们不等他, 他会不会难过啊。”花花说道。 灵归敲敲瓷盘,率先夹起一块香干来。 “不用管他了,我们吃我们的。” 与此同时,藏在半树云蒸霞蔚的杏花里,坐在枝头数落花的嬴钺, 呼吸钝痛地一窒。 这棵老杏树很高,他坐的这枝刚好伸在阁楼外,没人发现他躲在花笼月迷的繁枝里,偷偷听着阁楼里三人的对话。 “不用管他了” 这五个字像五把大刀,一刀刀砍在他心上,把他砍得七零八碎。 扑簌簌——听得槛外春鸦惊起,满树杏花如雨落, 灵归抬头看,只看见个黑色的影子从窗外的杏花枝上匆匆掠过了。 兴许是只莽撞的鸟儿吧。 “乌芝,你能告诉我,十七年前, 你们为什么要封印嬴钺吗?”灵归问。 灵归从前不想多过问嬴钺的身世,可她能逐渐感觉出来,姑瑶氏, 九蛊铃,蛊神,嬴钺,他们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又扑朔迷离。 十七年前,她降生,嬴钺被封印。 十五年前,姑瑶氏灭族,姑瑶山沉睡,蛊神逃脱。 十七年后,天劫至…… 一切的一切都像碎镜,彼此折射着倒影,又彼此独立而无法相连。 “茯姑娘怎么突然想问这个问题?” 乌芝垂眸片刻,随后抬眸看向灵归。 “你们似乎一直在逃避告诉我真相。” 灵归剪水的紫瞳凝视着他,似乎想要看穿些什么虚伪的粉饰。 “我们所知道的真相不比你多,灵归。但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乌芝叹了口气。 “你知道龙息山和龙毒河的故事吗?” “我听过两个版本,一个是世人所传的,另一个是嬴钺告诉我的。” “嬴钺告诉你的,是哪个版本?” “姑瑶神女献祭了巨蛇,杀死旱魃,龙骨化山,毒血化河。” “他怎么会知道呢……” 乌芝低头沉思着。 “是阿爹告诉钺哥哥的。” 鲤花花突然开口。灵归这才意识到,虽然花花看上去是个小孩子,可她的父亲曾是嬴钺的师傅,她应当也对当年的事情有所了解。 “你的阿爹?是那个总戴着青铜傩面的鲤鱼妖?”乌芝皱皱眉头,那个神出鬼没的男人,似乎总在重要的节点里出现。 “阿爹有名字,阿爹叫离洛。” 鲤还花气鼓鼓地纠正,她不允许任何人对他的阿爹不敬。 “是有何不妥吗?”灵归问。 “那巨蛇名为白矖,是嬴钺的母亲。” “什么?”灵归讶然。 “千年前,祖神娘娘坐下曾有两条大蛇,一为白矖,一为螣蛇。 然白矖于孕中献祭,怨念戾气寄于腹中蛇胎,于龙息山中诞下蛇蛋。 姑瑶神女预知,此蛇出世,天下劫至。因此,姑瑶氏以神山的力量镇压这枚蛇蛋,让这枚蛇蛋无法破壳。 这件事,只有姑瑶氏的巫女知道,花花,你的父亲,又是从何得知?”乌芝问。 “大灵芝,你是在怀疑花花的父亲吗?” 离洛在花花心中,是青松明月,芝兰玉树,不容怀疑,不容玷污。 “小生只是好奇罢了。” 乌芝低头啜了一口清茶。 “那嬴钺是如何诞生的?”灵归追问。 “四十多年前,有人从姑瑶山内窃走了蛇蛋。后来,蛇蛋消失了十六年之久。 姑瑶氏找到他时,他已经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了。好在他当时年纪尚小,莲姑娘将他的记忆抽离,放进了一朵冥河莲中。这才勉强压制了他的戾气。” “可他后来,又为什么会流落到巫都的斗兽场?然后又被离洛所救?” “有人从姑瑶山带走了他,我们怀疑,那人与当初窃取蛇蛋的人是同一个。 他的目的也很明显,他故意让嬴钺经历苦痛折磨,以尽快激发他体内的戾气。 十七年前,姑瑶山以北的一村百姓于一夕之间死绝,我们奉命去勘察,在那里,我们发现了嬴钺残留的妖力。 于是我们循着他的气息,重新找到了他,为了制止他继续伤人,受姑瑶氏之命,我们以蛊神之力将其封印。 我们日夜守着封印,直到十五年前,我们察觉九蛊铃已经异主,才发现,姑瑶氏已满族尽灭,连神女的魂魄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所以,他也并不知道姑瑶氏灭族的真相。 十五年前,姑瑶氏灭族,茯娘在龙毒河里捡到灵归,然后就是蛊神的逃跑,她魂魄的丢失。 “哦,然后你们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年幼体弱,就抛下我跑了?” 灵归抬眸质问。 “大家可能都觉得,姑瑶氏已灭,再留在姑瑶山也没什么意义了吧……而且你看,小生这不是还回来了吗。小生只是没想到,茯姑娘竟会误打误撞,把这蛇妖又放了出来。” 乌芝慌忙解释。 “若非你们逃跑,导致封印变弱,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把他放出来。” 灵归反驳。 “诶……总之,小生劝茯姑娘,还是要小心嬴公子,他虽说本性不坏,可一旦他的妖力失控……”乌芝劝着灵归。 “我会把一切弄清楚的。” 灵归没心思继续听乌芝念叨,顺起了桌子上的两只青团包进了帕子里,起身便走了。 云梦江畔,晚杏如烟。自斜阳将落时骤起于山间的暮霭,到如今素月高悬时,竟不知被何处而来的春风荡散了。 半江银月辉辉,半江花影重重。天地间都澄澈而迷离,仿佛一块被清酒浇透了的琥珀。 第46章 江岸这棵古杏花树,看着约莫有一百多年的树龄了,已经是棵只会开花,但结不了果子的树了,但满树的杏花依然纷繁若霞云。 “下来吧,小气蛇。” 灵归拍了拍树干,朝树上喊着。 “不吃晚饭,半夜会饿的。” 嬴钺在难过或者生气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人躲在高的地方,譬如巷角的门挡石上,譬如江边的杏花树上。 这点倒同她那只狸花猫很像—— 那只小狸花原是她在村子里捡回来的,灵归赶跑那群野狗,将它从树上抱下来时,它瘦得皮包骨头。小狸花总是很缺乏安全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躲到高处。 有时候,小狸花爬到了很高很高的树上,又会下不来。因此灵归为了搭救小狸花,还练就了一身爬树的本领。 嬴钺不理会她,只是藏在杏花里,灵归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红色发带在风中轻晃。灵归叹口气,想着自己今天的话确实说重了。 “你不下来,我可要上去了。” 灵归说着,一只脚就蹬在了树上。这杏花树比起她从前爬过的柿子树、桂花树和槐花树,一点都不算高。 “我爬树很厉害的。” 灵归三两步就爬到了树杈上,再往上攀几枝杏花,终于看到了倚在花枝间的嬴钺。 可惜他躺的这根树枝太小,已经没办法再容下灵归了,灵归只能扒在那根树枝前面,拽了拽嬴钺垂下的衣角—— 他已经换掉了那身水华朱交领红袍,换上了件藏黑圆领袍,腰间躞蹀带上的银片与璎珞闪着细碎的光。明明是很普通的款式和面料,穿在他身上却格外显得矜贵,像个富庶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 “你不会是在和我赌气吧?” 灵归脆声问。 “哼……”嬴钺脸上始终盖着片芭蕉叶,闷哼了一声抽回那截衣角,别扭道: “不是你叫我不许出现在你方圆三尺内吗?你现在还靠我这么近做什么。” “让你不许出现在三尺内,你瞧瞧,你都快跑出三里地了!” 灵归指指远处那亮着灯火的小楼,用食指和拇指就能捏起来,那是他们的客栈。 “跑这么远,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嬴钺心头蝴蝶点水般震颤,鼻子中呼出的粗气把脸上盖着的芭蕉叶轻轻吹了起来。 “分明是你……” 分明是你讨厌我。 明明是她方才在餐桌边说的,明明是她说“不用管他了”这句话的,可她现在又跑过来找他……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奇怪了,他的心总像沸水里的茶叶起起伏伏,不得安稳,好像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被什么牵引住了。 “怎么开始怪我了……你下不下来?” “不下。” “真的不下?” “不下。” 嬴钺铁了心地要变成只抱树的松鼠,死死焊在这棵杏花树上。 “…………” 嬴钺听到灵归沉默了片刻,那颗冒出来的毛绒绒的脑袋好像慢慢地沉下去了。 她就这么放弃了? 嬴钺突然又很难过,内心默默受伤。 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呢,她明明才哄了几句话——都不能算是哄,更像是威胁。可只要她再磨一会儿,他一定就会答应了。 突然,身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他听到了少女的惊呼声。 “诶呀!我踩空了!快来救我!” 少年心头一惊,连忙旋身从杏花间跃了下去,红色妖力铺开,在杏花树下结出一层软障。他只想着不能让阿归摔痛,全然忘了思考这件事情的合理性—— 怎么会有人,在踩空的情况下,还能口齿清晰地说完那么一长串求救的话呢。 他张皇地抬头看去,只见烟紫短罗裙的少女就那样游刃有余地挂在杏花树杈间,春风扬起她额前碎发和月白罩衫。刹那间,月色与繁花,都变成了她眉眼间的点缀。 “你……你根本就没有!” 反应过来的嬴钺不知是被自己蠢笑了,还是被灵归气笑了。 “不骗你一下,你今晚恐怕都要睡在树上了吧。”灵归狡黠一笑。 “我可要跳下来了,接住我啊!” 灵归说罢就往嬴钺怀里扑过去。 杏花树下的翠绿又茂密的软草,树不高,就算摔在地上应该也不会很痛的。 但灵归知道自己不会摔在地上的。 “诶?等等!” 砰——灵归砸进了嬴钺的怀里,两只腿顺势缠上了他的腰,双臂也环上了他的脖子。 嬴钺来不及反应,就被灵归扑倒在了地上,他刚想开口,嘴里就被塞进了个软绵绵的香甜的东西。 “豆沙青团,很甜的,尝尝。” “唔……” 嬴钺的嘴巴被堵上,说不出话来。 他的视线被少女清丽如梨花的面容占据了,那双因笑意而微垂的眼睛,圆钝可爱的鼻头,和淡粉色的唇。手上拿着糯米香的青团,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梨膏糖气息。 砰砰——砰砰—— 是雨云里滚动的春雷,还是他的心跳呢。 他分不清了。 第38章 番外之冷笑话 梦里的小蛇这么猛!结果…… 【多次被和谐修改后产物 后半部分纯属抽象可自行脑补】 “诶?我这又是被拉进了什么奇怪的地方。”灵归揉揉太阳穴, 睁开眼睛,打量着周围骤然变幻的景象。 她刚刚不是在血海里晕过去了吗? 灵归挣扎着爬了起来—— 浑身都好痛,脖颈间、锁骨上和手腕上还留着很多猩红的吻痕, 都快被吸出淤青了, 仔细看还能发现几个浅小的牙印。 为什么梦里的嬴钺这么凶残, 一点都不像外面那条爱撒娇又爱哭鼻子的娇娇蛇。 她的小蛇, 可是在吻她前, 都会问她“可不可以”的。这个坏蛋怎么可以顶着小蛇好看的脸对她做出这么可恶的事情呢。 这里好黑, 什么都看不见。 空气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干涸的血腥气里带着中药似的苦腥微甜的味道。 脚上是双软底的藤草鞋,灵归很明显地感觉到,她好像踩在一堆骷髅骨架上一样,有一排一排硬质的凸起硌着。 灵归踉跄一下, 噼里啪啦一阵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滚下去了。 灵归循着声音看过去,被吓了一跳。 那是个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脑袋,已经几乎腐烂地只剩下骨头了,只有零星几缕枯黄的毛发还挂在上面。 四壁突然亮起两排烛火。 灵归终于看清了她站在哪里——一座骷髅堆起来的小山上,小到虫蝎、大到虎狼。 “这……这是哪?” 灵归额头不断冒出冷汗。 脚下的白骨残骸不停地滚落,整个洞窟里有三四座这样的尸体堆成的小山。 “这是我的家啊, 阿归。” 那摆脱不掉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紧接着,耳垂处感受到了炙热的气息,一条坚硬如烙铁般的东西环过了自己的腰。 感受到少年硬挺滚烫的腰腹贴上自己的背部, 块状凸起的肌肉隔着薄薄的布料摩擦着她腰后的软肉,灵归浑身一颤。 “你……你……怎么会……” “这里是我的记忆,是我的世界, 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少年俯着身子,从背后将少女完全嵌进了怀中,右手桎梏着她的腰,左手环过少女的脖子将她的下巴抬起来,极其克制地、又仿佛带着野兽般嗜血欲望地啃咬着她。 少年的腰腹两侧生出巨大的暗红骨翼,正因为主人的极度兴奋而颤抖和舒展着,翼尾的骨刺反射着森然的寒光。 轰然一声,气流极速摩擦出刺耳的声响。那双骨翼猛然扇动而起,将身下那骷髅山冲击地轰然倒塌。 灵归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悬空带了起来。 身下悬空着,身后却是不容忽视的炙热。 灵归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打量着这个洞窟的全貌——极其大的洞窟,看上去没有任何出入口,除却几盏烛火外,漆黑一片。 更为瘆人的是那一座座骨头虫尸堆起来的小山,黑青岩石上染上了积年的血沁,仿佛是个曾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场。 而洞窟的中心,几条粗黑铁链赫然吊着一口黑石悬棺,棺材盖的残骸却零落在悬棺下,像从内部被暴力破开了。 这口棺材,她好像见过。在冥河莲的幻境里,她看到了还是个小孩模样的嬴钺,在那些黑袍司铎的指挥下,被绑进了这口棺材里。 第47章 原来他被送到了这个地方。 “别分神啊,阿归。” 身后的嬴钺轻咬了一下她通红的耳垂,将她放进了石棺中,将她翻了个面,让她与他四目相对。 “这到底是……唔……哪?” 灵归一边忍受着嬴钺无度的亲吻索取,一边嘤咛着问他。 “这里是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万毒窟。” 嬴钺眼底一片血红,翻涌着恐怖的情欲,不断有红色和银色的符文爬上他贲张的肌肉,似乎在束缚着他,阻止他的失控。 “他们把我关在棺材里,想将我喂给万毒窟里的毒物。可我活下来了,还把这一洞的蛇兽毒虫都吃掉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感受到身下的少女瑟缩着想逃跑,嬴钺一手扶起她的腰,迫使她抬起后腰,柔软的肚皮贴上他坚硬的腹肌。 他跪伏在少女身上,身下已然化作了长长的蛇尾,在棺材上盘绕了两圈,又在几根铁链间环绕着,尾巴尖却抵在了灵归的下巴处。 灵归不经意朝身下看去,嬴钺此时身上不着片缕,肌理分明的腹肌有力地起伏着,两条人鱼线在肌肉的沟壑间,向下隐没进深黑色的鳞片里。再往下就是不停蠕动着的粗壮蛇尾。 灵归看着那黑色的尾巴尖尖一会儿轻轻扫过她的嘴唇,一会儿悬在她眼前兴奋地颤抖出残影,一会又旖旎地顶着她的下颌线。 “别让它动了!” 灵归被那蛇尾尖撩拨得满脸通红。 “我控制不了的。” 嬴钺撒娇般看着灵归,修长的手指摩挲过她若粉玉雕琢出的唇瓣。 “它喜欢你啊。” 嬴钺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蛇尾巴撩拨了一下她鬓边的头发,又揉了揉她的脸颊。 “流氓!” 灵归满脸羞涩地撇过头去,心想着,苍天啊,大地啊,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个不可描述的梦赶快结束。 “阿归,你怎么总想着要离开我呢?” 灵归感受到那条蛇尾巴突然绷直僵硬住了,再望向嬴钺,他的眼睛变成了金色的竖瞳,原本应是眼白的地方被红色全部占领。 他在生气。 “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灵归惊诧地问。 “在我的记忆里,所有都是我的,阿归也是我的,阿归的意识也是我的。” 嬴钺张开朱红的双唇,一条灵活而猩红的蛇信子从他口中叹出,尾端的分叉一下一下舔.弄着灵归的锁骨和耳垂。 “别想着逃跑了,在我彻底占据那具身体前,一直留着这里陪我吧。” 嬴钺低头含住了灵归的唇瓣,毫无章法地啃着咬着,吸吮着,舌尖毫不费力地顶开了贝齿,探进那温热的口腔里,像毒蛇绞杀猎物般缠绕着那条湿软的小舌。 “唔……不……不要……” 绵长的亲吻恍如漫长的进食,他将她吻得几乎窒息过去,那条灵活的蛇信子几乎全部塞进了她的口腔里,占据了全部的空间。尖利的獠牙却极其克制地轻轻咬着她的下唇。 他吻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得寸进尺,呼吸沉重得像火山口汹涌的岩浆,炙热到几乎能灼伤她的气息一下一下喷洒在她脸颊。 咕啾——咕啾—— 水声不断传来。 嬴钺终于喘着粗气抬起头来时,那些鳞片又一次爬上了他的脸颊。灵归知道他又快到了失控的边缘了。 这只是个梦,不管做什么,都是假的。灵归闭着眼睛内心想着。 “你是这样想的吗?阿归?” 嬴钺再一次读取了她的心声。 “这可不是个梦,这里是我的识海,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神识。” “……”灵归决定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这样就不会再被听到心声。 “阿归,亲吻真是好舒服的事情啊。” 嬴钺蹭着灵归的脖颈喟叹着。 “嬴钺”被困在这里十数年,他拥有外面那个嬴钺遗忘的记忆,也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他虽然无法控制那具身体,可他与嬴钺共享着呼吸、五感、思维、情感,他同样喜欢着阿归,只是他的喜欢更热烈、更暴戾。 突然一股神秘力量袭来。 “可不够……突然好想讲冷笑话。” 嬴钺的呼吸杂乱而毫无章法。 “什……什么?” “阿归,给你讲个冷笑话吧。” “啊?” 神秘力量已经影响到了这里,嬴钺突然不受控制地开始讲冷笑话。 “你知道绿豆从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会变成什么吗?” “什么?” “当然是红豆啊!” 那些潜藏的力量虽无法在这个世界里显现出实体形态,但威力真是不容小觑,导致嬴钺在这种关头讲起了冷笑话。 突然! 她惊慌地发觉,腰腹与蛇尾相接处,蛇尾一圈圈缠上了她的双腿,坚硬而滑腻的鳞片不断摩擦着她的皮肤。 他循着本能讲着冷笑话。 “你……你在做什么?!” 灵归红着脸,企图避开嬴钺胡乱的冷笑话。 “别……别动!” 嬴钺一手钳制住了她向后避的身子,强迫她认真听他讲的冷笑话。 他不知道那让他浑身燥热的东西是什么。可能是神秘力量操控下的冷笑话吧。 在神秘力量的操控下,灵归突然双目失明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了。 眼前一片漆黑,突然有无数只洁白的小羊跳来跳去,小羊们都是纯白的,天真无邪,净化了灵归的心灵。 ……真是非常强大而圣洁的神秘力量啊。 灵归被震撼到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嬴钺钳着手按上了那弧度诡异的鳞片。 “阿归……阿归……” 嬴钺一下一下蹭着她柔软的掌心。 那几片鳞片顽固地不愿意打开。想来是同样受到了神秘力量的制裁。嬴钺又深深地、更为热切地吻上了她的唇。 突然,耳边乍响起奇怪的声音。 神秘力量说:“够了,让这一切停止吧,再不停止的话,我将让你永无重见天日的时候!” 太可怕了。 灵归:“哇!我得救了!” 灵归觉得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飞速地远离着自己,声音和触感都变得虚浮。 紧接着,灵归睁眼,周围依然是翻涌的血海,青凤蝶朝她飞来,带她离开了这里。 在现实中彻底醒来后,灵归迷迷糊糊地看到了那张与方才棺材中的男人一模一样的脸——嬴钺正抱着她,焦急地问她有没有事。 灵归的脸颊顿时爆红,回响起刚刚在梦境里的种种场面,一下子推开了嬴钺。 “都!怪!你!” “三天之内,不许出现在我方圆三尺以内的地方!” 嬴钺内心委屈至极:呜呜,灵归你怎么可以讨厌我。 第39章 血骨翼2 帮嬴钺疗伤计划启动!(日常…… “春天吃青团, 团团圆圆,岁岁美满,我阿娘告诉我的。” 灵归将那半只青糯的团子塞进嬴钺嘴里。 他嚼着青团从浅草滩上坐起来, 惊起草芽下栖息的流萤, 抱着馀光照飞起。 青艾的草清气混合在糯米的醇香中, 轻咬下去软甜紫薯泥便溜着缝挤了出来。 嬴钺不是很擅长咀嚼食物, 他总觉得自己的牙齿很不适配于人类爱吃的东西, 相较于在慢慢嚼食中品尝风味, 他觉得吸吮汁液或者囫囵吞吃更方便些—— 譬如这只青团,表皮黏软,直接吞下的话会粘在喉咙里,可若要用尖牙咬进去,却发觉那糯米皮倒将牙尖包裹住了。这种感觉, 就像是绞杀猎物时反被黏住,让他莫名不爽。 他作为从小吃野味长大的野蛇,自然是吃不惯这些食物的。但如果阿归喜欢,那他也可以去试着喜欢。 “好吃吗?” 灵归问。 “……好吃。” 就是有点粘牙了。 “一个人跑到蝶宫去单挑,也就你这个笨蛋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了。” 灵归眼底潋滟着波光,看着嬴钺脸上几道细小的血痕,像在嗔怪, 更像在心疼。 “事态紧急……” 嬴钺小声支吾着。 “我没想到会把你卷进识海里……” 想到识海,灵归拧了拧眉头,叹了口气。 “那个人,你难道……要永远把他关在你的识海里吗?” “他不受我的掌控, 我讨厌不受控制的东西,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第48章 嬴钺垂着头,云梦江上起的露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 遮住了他闪躲的目光。 “可那终归是你的记忆,你早晚有一天要面对。” 灵归手指拨弄着一支毛绒绒的狗尾草,支颐在膝上,望着空澄月明的浩渺江面。 江上只有一叶乌篷小舟,点着渔灯,在蒹葭浦里明明灭灭,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那就让那一天来得晚点吧,至少要等到我能彻底掌控那股力量的时候。” 风卷银浪,层层簇簇拍在浅泥软草的岸边,将月光揉碎。在陆离浪声里,嬴钺的声音显得有些虚浮,飘摇在江雾里一样。 嘶——嬴钺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吃痛声,方才又不小心拉扯到了那两处伤口。 “你受伤了?” 灵归扔开手里的狗尾巴草,凑到嬴钺身边,把他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除却脸上几道刮痕外,似乎并没什么大伤。 突然,她发现嬴钺的腰腹侧面,靠近胯骨的位置,藏黑的面料上,有一块竖着的、长约五六寸的地方,颜色格外深些。 “诶……别摸……” 嬴钺有些慌张地想避开少女探过来的手。 “不许动!” 灵归一把将他按住了。 灵归拿手摸了摸,还湿哒哒,照着月光瞧了瞧,鲜红的颜色,竟是新洇出来的血液。 灵归绕到另一侧,发现在对称的位置,他的腰腹右侧还有一个类似的血痕。 “这是……怎么伤的?” 灵归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两个伤口太过对称了,总不能是被刀剑所伤。 “你受伤了要告诉我们啊,万一那武器上沾了毒怎么办,黔青人用毒很厉害,拖久了伤口会溃烂的……” 灵归直接上手想把他的衣服解开。 嬴钺连忙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不是被外人所伤的……” “哈?” 灵归睁大眼睛疑惑。 “自己……自己长出来的……” 嬴钺十分难为情地结巴道。 他本来想瞒下这件事的—— 他觉得他作为一条纯正的蛇,突然长出了一对翅膀,简直就像水里的鱼长出腿、老虎头上长了角、□□长出毛绒绒的大尾巴一样奇怪得让妖无法接受。 “不行,不管是什么,你得给我看看。” 灵归挣开了按着她的那只手,继续去解嬴钺的衣服。 “停!” 嬴钺的耳垂红得像樱桃,头深深低下去。他伸出食指抵住了灵归的额头,将她推远了些,另一只手无奈地扶着自己的脑袋。 “阿归你好色。” 灵归整个人石化了,他在说些什么啊!她只是想看看他的伤口而已,如今怎么被他说成了调戏少男的坏女人。 村长说过她顽劣,阿娘说过她迟钝,老祭司说过她不够稳重,可还没人说她色! 灵归气得刘海都要竖起来了,刚想跳起来与他论一论到底谁更色,却突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捂上了双眼,按在了原地。 “你别看,我把它们弄出来。” 嬴钺捂着灵归的眼睛,咬着唇。 刺啦——灵归听到布料划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似乎是骨头摩擦的声音。 神神秘秘的。 “好了,你看吧……” 他把捂着灵归眼睛的手拿开,这下轮到嬴钺难为情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灵归承认自己在看到那对东西的时候是愣了几秒的。那是一对暗红色的骨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嬴钺现在是人身的原因,那对骨翅不算很大,竟有些袖珍的可爱。 形状有些像蝙蝠的翅膀,只是支撑起这对翅膀的是森白外露的寒骨,翅尾翼端还排列着几根尖利的骨刺。骨刺上还染着几丝新鲜的血液,应是刚刚伸出来的时候沾上的。 而在排排骨刺间衔接的,是看上去薄如蝉翼但十分有韧性的暗红肉膜,越靠近翅根处越厚,尾端则薄得能看见血管与青筋。 “……哇~” 灵归顾不上纠结刚刚嬴钺说自己色的这件事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面前这对微微翕动着的骨翅上。 “是很丑吗?” 嬴钺低着头,不敢看灵归的神情。 嬴钺知道灵归喜欢毛绒绒的东西,但是十分可惜,他没能长出来一对毛绒绒的翅膀。 他后来看着树上雪团子似的长尾山雀,心里总是酸涩嫉妒,他本想着,就算要长翅膀,也要长出一对山雀那样的翅膀的。 “很可爱啊!” 灵归伸出指头轻轻碰了下那根凸出来的骨刺,那半边翅膀立马像瑟缩的含羞草般向后躲了一下。 “真的吗?” 灵归看到他原本黯淡的眸光一下子亮了起来,像落进了夏夜的星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灵归的一贯话术。 “你刚刚在树上就骗我了。” “你还挺记仇的。” 灵归哑然失笑。 可她这次的确没有骗人。那骨刺没有骷髅森然诧寂的死气,也不像利刃刀锋那般凛冽肃杀,倒像是块汉白玉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莹润地映着月光。 那足以煽动起烈风劲火的骨翅,如今乖巧地伏在少女手中,坚硬锋利的骨刺像象牙雕般被握在她指缝间把玩。 “这些骨刺也会有痛感吗?” 灵归那指尖戳了戳那骨刺的根部。 “好像没什么感觉。” 嬴钺抖了抖骨刺,认真答道。 原来是类似于指甲的东西啊。灵归又继续向下探索着,摩挲上那骨架间的暗红肉翼,戳了一下,比皮肤更光滑些,很有弹性,纤薄透明得能摸到树根般盘虬的经络…… “……不许摸了……这里有点痒……” 嬴钺把骨翅拢了起来,尾翼紧紧贴在了后腹腰,将那肉翼藏了起来。 原来是这里比较敏感啊…… 灵归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手。 “伤口现在还痛吗?” “嗯,偶尔动作大了,会扯裂开。” 灵归双手结印施了个小巫术,指尖飞起几只黄绿色的萤火,咻一声飞进那两个伤口处。 “一个止痛的小巫术,有没有好一点?” 的确只是个止痛的巫术,没什么治愈的功能,欺骗性极强。那伤口撕裂的地方一下子麻木了,但是能感受到血还在往外渗着。 “呃,现在的确是不痛了。” 嬴钺苦笑着,他能感觉出来这个巫术的并不能维持太久时间。他一直觉得,灵归很多巫术都像小孩子在玩过家家。 “我也没学过怎么帮妖怪疗伤,你又总嫌弃乌芝熬的药汤苦,死活不肯喝……” 灵归苦恼道。 “那就别管了,这伤口总会长好的。” 嬴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那可不行!对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灵归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拉着嬴钺的手将他拽了起来。 二人回到客栈借了两匹马,赶到了巫都内城。此时,大街小巷上行人渐渐稀少,店家纷纷将檐下的灯挑灭了,摊贩都开始收摊。 “巫都书肆?来这里干什么?” 嬴钺狐疑地看着灵归,她看上去可不像个会半夜挑灯夜读的人。 “快进来快进来!他们要关门了!” 灵归顾不上解答他的疑惑,拉着他,趁那掌柜的挑下灯笼前闯了进去。 那掌柜看着二人进去,本就惺忪的眼皮更耷拉了,眼神里写满了腹诽,呵欠连天地半靠在门柱上,颇为不耐烦地催促道: “姑娘公子要找什么书啊,麻烦快些吧,小店要歇息了。” “马上马上!” 灵归丢下一句话,就隐进了书柜的拐角。 “啊!找到了!” 灵归从角落里翻出一本灰扑扑的函套,拂开上头积的灰尘,露出锦蓝布包的封套来,上头写着《黔青志怪录》。 “老板,我要这本!” “这本是旧书了,姑娘给几个萤石意思一下好了。”那掌柜的急着闭店回家,也懒得再去翻这本书的价目,毕竟是十几年前印的版本了,如今也没什么人买了。 “好嘞!谢谢老板啊!” 灵归抛下几颗萤石就拉着嬴钺离开了。 “姑娘公子慢走!” 掌柜前脚随着二人后脚离开了。 月色下,书肆前,灵归打开那封套上的线圈,里头是本封皮精致的经折式的小册子。 灵归召出一只青凤蝶来悬在头顶,像盏青色的小灯笼似的照亮了身前的小片区域。 “黔青志怪录?” 嬴钺好奇地凑过来看。 灵归将那册子展开,里头一页字夹着一页图,文字很精简,以绘图为主。 “这上头或许能找到和你有关的信息。” 第49章 “这志怪录上可都是些上了年纪、半截入土的老妖怪了,不会有我的。” 嬴钺撇撇嘴,他还是只年轻的小野蛇。 这绘本上有不少熟悉的妖怪,甚至记录了九蛊铃的几位蛊神,譬如鬼叶枫——叶生鬼面,以执念为生,擅激生异化,性凶。冥河莲——并蒂双生,食亡者遗梦,化噩善两形。 “这里,看,白矖和螣蛇。” “不认识,没听说过。” 嬴钺看了看那扉页上画着的,两条尾巴相交缠的一白一黑两条蛇,黑蛇头生银月短角,腹生鳞骨双翼,白蛇幻鳞如玉,眸含雪霜。 “他们可是你爹娘!” 灵归认真地看着嬴钺的眼睛说到,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你认真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哪有看着绘本随便给妖怪指认爹娘的道理?我虽然是蛇,但也不是随便什么蛇都能当我爹娘的。” 他从前一直以为,他原本只是个没人要的蛇蛋,被丢在荒郊野岭里自己孵化了,吸收了天地精华,莫名其妙得了人形。 “这说来话长了,你信我就对了,何况哪有寻常蛇会长翅膀?” 灵归笑问他,让他顿时哑口无言。 “让我看看……这上面有没有写喜好啊什么的……嗯,这里,螣蛇喜饮霜吞雾,喜清晨朝日,喜矿石光华……” “总觉得这绘本是在编故事……” “是不是在编故事,试试就知道了嘛…” 灵归一边仔细地读着,心里仔细盘算着帮助嬴钺疗伤的宏大计划。 第40章 云梦泽1 这是来自神巫的祝礼(剧情)…… 星稀河影转, 霜重月华孤。 长夜未央,林塘杳然。馀馀雾露从云梦江上涌来,裹挟着古杏花未眠的梦和蒹葭春日的呓语, 轻轻踩过窗棂。 一只猫儿蹑手蹑脚地从软罗帐里拱了出来, 床头挂着的铃铛叮咚一阵响。 猫儿踩在雪泥里般静悄悄移动着, 莹白的一道狡黠影子, 摸索着爬上了床前的一榻被褥里。 那原不是猫儿, 是裹在月白睡袍里的灵归, 头发凌乱蓬松,倒真像只炸毛的小猫。 嬴钺此刻睡得正酣——他自从黑石棺里出来后,本已经被漫长孤独消磨掉的睡眠似乎逐渐恢复了——蛇本来就是爱睡觉的动物。 灵归跪坐在嬴钺身旁,听着他均匀而浅的呼吸声,伴随着月色勾勒的身体轮廓一下下起伏。泠光把他的脸映得极白, 像层纤薄玉脂的皮肤下,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和精心雕琢般的骨骼。 他是半蜷着睡的,像个畏寒的婴儿,身子侧向左,右手枕在耳侧,左手抵在额前。藕荷丝衾襁褓般将他裹起来。 他睡起来乖得不像话。 “嘿,小蛇, 起床啦!” 灵归贴在他耳边虚声低语。 “……唔,天还没亮……” 嬴钺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声,被子往上扯了些,将鼻尖下的位置都埋进了被窝。 “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日之计在于晨,现在既是春,又是晨, 大好时光,怎能浪费!” 灵归把嬴钺从被窝里拖出半个脑袋来。 放在往日里,没人能在睡懒觉这件事情上比得过灵归,但是今日不同—— 灵归昨夜根本没曾阖眼,借着青凤蝶的荧光,翻读了一晚上的《黔青志怪录》。 整个客栈都沉在静谧的夜色里,只有檐下一盏绛纱灯,摇着幔帘与微风絮语。 阶下的大黄狗翻着白肚皮打盹,连池中锦鲤也不再摆动尾鳍了。灵归踮着脚尖,拉着睡眼惺忪的嬴钺,摸黑出了客栈。 马儿们都在马厩里打着瞌睡,灵归实在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它们。遂步行着到江边渡口,一路上只有鸟鸣虫吟,和嬴钺不曾间断的哈欠声。眼睛微眯着,像还沉在迷梦里。 渡口处,点亮一盏引渡天灯。 不一会儿,一点葳蕤渔火荡开浓雾,一叶竹排筏靠了岸。 摆渡的是个清雅素丽的白衣姑娘,头上簪了朵玉露芙蕖,身上披着薜荔蓑衣,背上背着竹篾斗笠。 船头站了两只白颈儿的乌羽鸬鹚,姑娘身后的鱼篮里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鱼。 ——月明楼被烧毁后,云梦泽一夜间似乎多了许多簪花的俏丽姑娘,或游于山泽林野,或忙于食肆小摊,或在街头卖起了杏花。 那渔女见了灵归,先是怯生生打量一番,随后连忙邀二人上了渡船。 “原是恩人点了渡灯,真是好巧。” “你认识我们?” 灵归和嬴钺踏上了渡船。 那渔女提着盏竹编小灯坐在船头,有些羞涩地垂着头答道: “嗯,我在月明楼里位分低,不曾入得舞池,恩人看我面生倒不奇怪。” “姑娘原是花娘,难怪风姿绰约,我没做什么事情,谈不上什么恩人不恩人的。” 灵归被美人一口一个恩人叫得骨子酥软。 “恩人此言差矣,我原本是渔家孤女,被强拐进了月明楼。我们一众姐妹受那鸳娘压迫已久,还幸得恩人所救,才得了自由身。” 那渔女垂眸莞尔一笑,清灵若芙蕖。 “不知恩人欲渡去何处?” “访仙山,凌绝顶,沐朝阳。 不知姑娘可有推荐的去处?” 灵归笑问。 “恩人好雅兴。” 渔女拍拍竹竿,两只鸬鹚齐齐飞起来,幽蓝水面上被渔灯引来的一圈小鱼,轻而易举地被刁进了鸬鹚喙中。 “我倒知道一处神山,原是那云梦神巫的祖山,此山据说十分灵妙奇绝。”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渔女与灵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转而小舟掠过重重漆山,行至浩渺的大泽。行经几座兰绕桂盈的小洲,终在蒹葭白汀里泊了岸。 “二位,到了。” 渔女拿木棹撑住岸边摊石,鸬鹚也拍拍翅膀,送灵归与嬴钺下了船。 彼时天际微明,半轮下弦月,伴几颗杳蓝晨星,将月白露光铺陈在阡陌上。 “姑娘,渡钱如何结?萤石还是银两?” “恩人知我不会收。若恩人一定要给些什么,便为我…取支山间杜若来吧。” 渔女回眸一笑,摇着桨儿拨水远去了。 “你的确好雅兴,半夜不睡觉,拉我来爬山?”嬴钺吹了许久江风,再如何困顿,现下也灵台清明了。 “今天可是惊蛰,虫蛇出,草木开,万物生欲动的节气,对你更是极好的日子。” 灵归认真答道。 摇响九蛊铃铛,一只白鹿从山间而来,鹿角捎带着林间的露水,乖顺地蹭了蹭灵归的手心,伏下了身子。 他的阿归向来很招小动物的喜欢。 白鹿驮着二人到了山顶,黎明前的黑暗里,古老而沧桑的杜鹃花树静摇繁枝。 花树下,青石上,刚好够两个人坐。 脚下,山峦波涌浪叠,黑色的剪影相接着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微凉的水雾一下一下亲吻着露湿的皮肤。 朝时共侯熹微,静听流川脉脉。 白鹿伏在身侧,巫女与蛇妖并肩坐着,身上同披着一件云蓝风披。 ——仿佛这样的场景已经经历了百千次。 “你昨夜是没睡吗?” “你怎么知道?” “你若睡了,定是起不来的。” “猜得不错,下次不许猜了。” “太阳要出来了。” 嬴钺朝云海那端一点曦光扬扬下巴。 墨夜的帷幕被晨曦悄然划开一道口子,微光如丝缕般漏出,洇染了沉睡的天际。冷蓝的绸布渐渐被橙黄的暖色调晕染、渗透,直至金芒喷薄,点燃了整个苍穹。 啼鸦逐着晨光起,飞鹭冲破宿霭盘旋。 灵归从青石上跳了下来,她按住了嬴钺的肩膀,绕到了他的身后,俯身子在他耳边道: “别乱动,闭上眼睛,去感受。” 感受晨雾与曦光,感受天地之灵气。 灵归双手结印,指尖闪动紫光。 【天地日月,星云气风, 生息灵兮,望兮归兮……】 银铃轻鸣于天地间,铃音恍若织女穿针引线,勾连起沆砀苍雾与黎黎初光。 开辟鸿蒙般的力量,聚起点点灵力,萤火般随歌谣的指引,汇入嬴钺的身体里。 他感受到那两个伤口在逐渐愈合,识海里的戾气仿佛在一寸寸被荡平。 “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灵归长吁一口气,坐回了青石上。 “好神奇的力量……”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棵灵芝,吸收着日月精华生长。 “来自本神巫的祝礼,你可是第一个有福享受的人……啊不,是妖。” 第50章 灵归眼盈笑意,眉含春黛。 “谢谢你,阿归。” 灵归侧头看着白鹿,嬴钺低头看着她。 突然,原本静伏的白鹿突然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悬崖边,有些不安地踏着前蹄,扬起崖边的尘土。 灵归顺着白鹿的视角看过去,眉头一蹙,神色突然紧张起来。 “有人来了。” 灵归拉着嬴钺藏在了杜鹃花树后,同时示意白鹿也藏了起来。 云梦仙山并非禁地,若有百姓进山踏青采药倒不足为惊,但那群人显然并非寻常百姓。 灵归和嬴钺都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明欢?” “卢阳和狐耳男?” 化蝶氏,天花水镜和合欢巨树。 这几位只是他们交手过的巫族。 那群人约莫有四五十人,浩浩荡荡,行走在入深山的古陉上。看衣着打扮似乎能分为许多流派,有着纱衣,有披羽裳,有着素麻…… 巫都十二巫族,除却四脉神巫和灵木氏外,全数聚集在此间了。 二人相视疑惑。 此刻山顶虽已见曦光,但山谷间尚余宿晦,他们手中皆提荧灯,还有几个铩羽古寺的禽鸟巫妖飞在空中探路视察。 二人跃上白鹿,悄悄跟了上去。 若非是跟着他们,灵归是绝对无法发现这条古陉的,藏在幽深的灌草间,台阶虽经年磨损,但边缘齐整,绝非潦草工事。 一路向上攀爬,金光穿过石拱巨洞,宛若山中开天门。攀过石拱,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这后面竟还有如此之大的空间—— 一片群山间,拱卫出两座相对而立的山峰,仔细看,那两座山山脚下,皆有一座巨大的神像。 一男一女,是云梦氏神巫的两位祖神——男神像为大司命,女神像为少司命。 两尊神像以山石为躯,以草木为衣,大司命以手辟泉道,一道白练从他手间飞漱而下;少司命以眸为泉眼,两道飞瀑从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双眼中流出。 祂们皆垂眸,仿佛万古不曾改变地凝视着这个世界。那泉水,恰似大司命手中无情流逝的生命,和少司命降下新生的祝福。 三道泉水自高处落下,汇在两山之间。 “云梦氏神巫如今早已绝迹,他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灵归躲在山间树丛里,疑惑道。 只见那七个为首之人——大都是族长,纷纷向前行至泉水汇成的清潭边。 他们结起不同手印,于潭水之上,一光轮法盘旋转而生,黔青古文静浮于法盘上。 “他们……这是在……?” 离得太远,灵归看不清那些符文的内容。 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外的江边客栈,一群身披羽衣的巫妖们强行闯入。 乌芝将鲤花花护在了身后,鲤花花双掌运起妖力,瞪着眼睛敌视着眼前的十几个巫妖。 “啧,怎么少了两个?” 为首那男人不满道。 “不如先把这两个抓回去吧。” 旁边另一只巫妖附和。 两人的力量在一众巫妖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最终二人被打晕,塞进了马车里。 马车磷磷,往铩羽古寺的方向而去。 第41章 云梦泽2 铩羽古寺内生动乱,巫都风云…… “唔……唔唔……唔……!” 马车内, 嘴里被塞了布条,手脚都被捆妖索绑起来的鲤花花疯狂扭动身体挣扎着。 马车侧坐着的那羽族巫妖被她吵得头痛,遂朝马车里怒骂了声: “再吵, 再吵把你抽筋刮鳞喂了鱼鹰!” “呜……” 鲤花花被吓得顿时僵住了, 也不敢再哼唧出声, 只有豆子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滚滚落下。 与之相比, 同样已经醒了的乌芝就显得淡定许多, 他靠在马车窗口, 从那一道窗户缝隙外朝外瞧着—— 看不见什么建筑,只有一线蓝天,马车常被石子绊得颠簸,一路都是急弯爬坡,百步九折萦岩峦。 绑走他们的人, 皆头饰长羽,身披羽衣,应都是来自铩羽古寺的羽族巫妖。 听闻铩羽古寺建在峥嵘崔嵬的高山之上,山顶常年积雪,风疾气寒。“铩羽”二字,正取意于“飞鸟欲过此山,亦要铩羽而归”。 突然, 迂的一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像是被什么人给拦住了。 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哟,是铩羽古寺的宿鸦将军啊。” 阿蝶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是蝶宫那男宠吗?” “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只扑棱蛾子罢了。” 周围一阵低声絮语。 两方禽首青铜弯柱, 左重明,右鸩鸟,钩喙如弦月, 衔两盏花纹诡秘的青铜灯。 两盏青铜灯散发着幽光,在两方青铜柱间,结出一方泛着虹光的结界。 结界前,一团蓝幽鳞粉落在地上,几支青色凤羽旋起,一白衣公子翩翩出现。 那公子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清瘦白净,俊逸眉眼间含着忧挹的昳丽。他垂眸,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中折扇,如支不受尘垢的玉兰。 “方才,好像听到有人说我是扑棱蛾子呢。”阿蝶故作愁容,抬眸扫视一众巫妖。 乌芝与花花听到马车旁传来“啧”的一声,那人轻声骂道:“真是爱管闲事。” “这不是蝶公子吗?也不知哪阵风将您吹来我们铩羽古寺了。”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位宿鸦将军,身披寒鸦羽衣,嘴角勾着一抹嘲弄的笑意,眸中满是不屑地俯视着孤身拦在马车前纤弱的白衣男子。 “我们族长同你们羽族长黎远莺今日同进了云梦山,在这之前特别吩咐了我,要协助羽卫守好结界,在他们回来前,不得有任何人进出铩羽古寺。” 阿蝶的声音轻柔,但到底是百年的老妖怪,莫名有股四两拨千斤的压迫感。 ———— “还请宿鸦将军在结界外稍事等候。” “铩羽古寺的结界,何时也需要……” 宿鸦将军有些戏谑地挑了挑眉毛: “一只虫子来守了?” 马车旁坐着的巫妖随即嗤笑一声讥讽道: “他们蝶宫啊,前些日子才被只乡野里来的蛇妖弄倒了蝶哭墙,怕是自家结界没了,便来别人家地盘多管闲事。” “休管这扑棱蛾子,我们铩羽古寺的人,何时回自家还要被外人拦着了!” 周围又是几声响应。 “公子莫怪兄弟们说话直,只是我们羽族,天生就不喜欢虫子。” 宿鸦将军傲然地笑了笑。 “宿鸦将军此言差矣。” 阿蝶拢了拢折扇,眸光泠然,嗓音清冽。 “我本体是凤蝶,有一半青鸾的血统,按理说,能算是半虫半鸟。” “非驴非马。” “不伦不类。” 骑在马上那宿鸦将军,头不曾低下半分,垂着眸子看着阿蝶,似笑非笑道: “我们羽族天性直率,说话不爱弯弯绕绕,我也索性直说了。今日这铩羽古寺,我们还非回不可!” 宿鸦手中妖力化羽剑,寒光凛然,剑锋直逼阿蝶脖颈,剑气扬起他鬓边青丝。 “你们是连自家族长的命令也不理会了吗?”阿蝶也不躲避,只是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手中的墨竹折扇。 “外人,有什么资格与我提命令!” 宿鸦将羽剑往前一顶,直直刺去。 却见那白衣男子眸中青光一闪,身形顿时虚化为幻彩荧光,随鳞粉弥散。 “啧,麻烦。” 宿鸦冷哼一声,身后黑羽化作千万片锐利刀刃,萦绕在身侧。 他侧耳静听着鳞粉随风而动的细碎声音,随即眼眸顿转,三四片碎刃直直刺向右侧。 “你猜错了。” 阿蝶的声音忽贴着左耳响起。 “我在这边。” 细尘般的鳞粉忽从空气中现出涡门,鳞粉漩涡中伸出一只手来,纤白若无骨的一只手,却格外有力地钳住了宿鸦的左臂,竟生生将他拽下马来。 宿鸦右手借力撑上马鞍,顺着那拉力一个飞旋落在地上,羽剑贴着胸前横扫而过,将那团鳞粉径直搅散,剑气扫倒一片灌木。 而有那几片羽剑斜飞进马车里,嗖嗖几声,将木头切出几条细长的光口,擦着乌芝与花花身前插进地板里。 乌芝与花花对视片刻,彼此了然。 “愣着做什么,一起上!” 宿鸦向身后那群巫妖喝道。 阿蝶吹响竹哨,原先埋伏在灌丛下的蝎群破土而出,其中为首的是明欢的银尾巨蝎。 宿鸦心中暗骂,这化蝶氏的族长当真是被这蝶妖蛊惑得不浅,连银蝎都伴在他身侧。 第51章 银蝎拱起尾部,高昂起寒光银刺,一记倒挂金钩,弯刺深扎进一个羽族的后颈,麻痹感官的毒液注入,那人瞬间脱力倒下。 银蝎随即又是一个甩尾,将那昏厥的羽族抛掷到一边。振动长尾,高叩触肢,似在耀武扬威。 “再敢靠近,用的可就是毙命的毒了。” 正当马车外刀光剑影,羽虫交飞时,花花蠕动着身子一个前扑,用嘴将那片插进地板里的羽剑咬了出来,匍匐在地上,开始割乌芝手上的捆妖索。 捆妖锁有灵力加持,一时半会无法割开。只见那宿鸦将军趁众巫妖同蝎缠斗时,突然飞身上马,双腿猛夹马肚,马儿受惊向前猛冲。 与此同时,宿鸦召回了羽剑,环绕在马车周侧,群蝎一旦近身立即被搅碎成肉泥。马车直直碾过蝎子的尸体,冲进了结界里。 “你真当你能拦得住我?”宿鸦嗤笑一身,隐没进结界中。 阿蝶眉头一蹙,控御银蝎一个摆尾,扫倒几个羽族巫妖。奈何他们人多势众,待阿蝶将那群人全部撂倒后,再追进结界时,已然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 “该死。”阿蝶暗骂一声,连忙朝山巅那藏在雷云里的古刹赶去。 今日惊蛰,众巫族族长都齐聚云梦仙山,行醒山祭。而蝶宫却在昨夜收到了羽族族长黎远莺飞鸽传来的血书。 血书上说,铩羽古寺有了叛徒,势力已经渗入了羽族核心,企图从内部瓦解铩羽古寺,夺权篡位,为患巫都。 这叛徒在铩羽古寺中开启了“十二日杀阵”,此阵乃是极其凶煞阴险的阵法,一旦开启,无法转移,无法关闭。 此阵法每日需献祭十二具尸体来维持运转,与此同时,阵法每日可以吞噬一位强大的巫妖或巫族,并将被吞噬之人转化为启阵之人的傀儡,为启阵之人所调遣。 今日,正是阵法开启的第十一天。 黎远莺昨夜意外撞破“十二日杀阵”后发觉,羽族核心已被尽数掉包。黎远莺知身边已无可信任之人,因此写下血书求助于与她交好的化蝶氏族长明欢。 她希望他们能暗中派人守在铩羽古寺外,在她从云梦仙山回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进出铩羽结界。 与此同时,云梦仙山上。 水潭四周,围站着七位族长。 分别是蝶宫化蝶氏族长,荒冢枯骨氏族长,药王谷岐黄氏族长,铩羽古寺羽族族长,天花水镜水族族长,合欢巨树狐族族长,万眼毒窟蛇族族长。 太远了,灵归看不清那些阵法上的符文。 “我们走近些。” 灵归与嬴钺悄声拨开身侧荆棘,在灌木树影的掩护下,又朝那边靠近了些。 醒山祭——阵法上的符文包含了两部分内容,第一部 分是歌颂少司命与大司命的祝歌,第二部分则叙述了祭祀之人的来意和期待。 云梦神巫的祖神是大司命与少司命,两位祖神逝去后,云梦神巫一脉承担起大司命与少司命的责任—— 送将逝之人归轮回,护佑新的生命降临,使生死善恶相平衡。 而云梦神巫一脉尽绝后,巫都余下的巫族与巫妖继承了这份责任,于每年惊蛰时来到云梦仙山,举行醒山祭,催动大司命与少司命遗留在云梦仙山中的神力,维系将来一年中的生息轮转,庇佑黔青百姓。 灵归想到小时候龙毒村老祭司在篝火边对她讲的话: “黔青是灵气最先诞生的地方之一,于是,‘巫’便从山野万物中孕育而来,承担起延续与守护这份灵气的责任。” “中州有皇帝,雪原有修士,无尽海有神龙……而我们黔青有神巫,我们同样是继承了古神的意志与力量一群人。” “不同地方逝去的灵魂,都有着不同的归处。譬如中州的人死后要渡忘川,过奈何桥,入转生台;譬如无尽海的海民死后,会随着潮水回到归墟。而我们黔青,逝去的灵魂会跟随云梦神巫的指引,重入轮回。” ………… 法阵已起,两尊巨大的神像上,灵力汇聚成的光瀑从高处落下,磅礴的神巫之力汇聚在潭水之中,潭水泛起耀眼光波。 突然,听得化蝶氏族长明欢骤然抽出腰间长鞭。鞭声如惊雷,鞭身如闪电,直直刺向对面那身披雪白羽衣的羽族族长黎远莺。 明欢大喝一声道: “抓住她,她要窃取云梦仙山的力量!” 众人皆惊看向二人,不明所以。 第42章 云梦泽3 十二日杀阵(纯剧情)…… 那两位族长往那一站, 气场割裂得尤为分明—— 化蝶氏族长明欢,年纪不算大,脸上却早已没了少女的天真烂漫, 相反更沉郁而稳重。 绀紫交领长衫, 藏黑百褶长裙, 不施粉黛朱脂, 嘴唇因常年习蛊而泛乌青色。眼角一点蝴蝶胎记不显妖艳, 倒更衬得她端方优雅、内敛藏锋, 着实有统御一方大族的族长风范。 至于羽族族长黎远莺,看着年纪不比灵归大多少,面容清绝,长发披肩,长羽饰于鬓边, 身披圣白羽衣。 像片轻灵的羽毛落在风里,但偏偏羽尖染了一点艳红,带上了几分精明的算计,是副不经意间就能将一群人耍的团团转的样子。 “阿欢这是做什么?” 黎远莺后撤半步,两根指头并拢抵在脖颈前,挡住那杀气腾腾的长鞭,抬眼看明欢。 合欢巨树的狐族族长涂山忘忧, 一个“柔媚”的粉衣男子,摇了摇两只下垂的红色狐耳,眉眼弯眯得像豆荚,仿佛从不曾睁开过, 掩嘴笑道。 “醒山祭上打架,怕是对大司命与少司命两位古神不敬吧。” “不敬神明,必遭神罚, 两位姐姐可要想清楚了。” 这略带沧桑的沙哑童音来自那个藏在乌金观音纱下的男孩。那是枯骨氏的少主蚩。 他一身漆黑,脸色却苍白得像纸,实在有些病态的昳丽,像朵下一刻就会腐烂在黑夜沼泽里的纯白荼蘼。 远处,灌丛里。 “化蝶氏与铩羽古寺不是向来交好吗?这两位族长怎么要打起来了?” 灵归一脸吃瓜的表情。 “不知道,先瞧着。”嬴钺低声道。 “总觉得,那羽族族长有些不太对劲。” 明欢甩手抽回长鞭,转身劈打向水潭上那静静旋转的阵法。 ———— 一阵裂帛之声。 众人惊愕看向那被击中的阵法,皆以为那阵法会被打得七零八碎。 然而碎得似乎并不是阵法,而是那阵法上隐匿起来的一层透明的外壳。 随着那外壳粉碎成镜子般的碎片,众人眼中的阵法形态骤然发生了变化。 “是幻形障!”灵归暗惊。 在神祭上用幻形障,此乃欺神之举,实非敬天敬神的巫族能接受的做法。 待看清楚那原先被遮掩起的阵法的真面目,灵归又是一惊。 阵法上有一部分符文,是反写的! 符文反写,阵法也随之逆转。 这醒山祭原先是以众巫族之力、唤醒和运转云梦仙山中古神遗留下的力量。 倘若反过来呢? 那便是要窃取仙山的力量! 一众族长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岐黄氏族长苏木,身长玉立的青衣公子,一身浩然正气,如座冰洁的玉人。他古井无波的脸上也出现了皱眉的神情,开口道: “幻形欺神,反写符文,乃重罪!” “羽族这小雀,年纪不大,野心却不小,竟连神力都敢觊觎?” 语气凌厉,眉眼张扬,说话的紫衣蛇女,正是万眼毒窟的族长聂子罗。 “该死。” 黎远莺见事情败漏,召出周身护体白羽,羽气凌厉过刀气,常人不得近身。白羽中,黎远莺孤注一掷,继续运转起阵法。 “负隅顽抗!” 明欢又一记长鞭卷向白羽。 与此同时,其他族长也纷纷出手,蚩指尖射出傀儡丝线,聂子罗祭出九头蛇杖,涂山忘忧执合欢拂尘劈去。 黎远莺终是难敌,白羽阵碎,众人正欲收手,却见明欢的长鞭势如破竹般朝她刺去。 “明欢!” 聂子罗欲出杖阻止,然慢了一步,那长鞭已然从背后刺破黎远莺的心脏,穿膛而过,淋漓的鲜血从鞭身上汩汩流下。 众人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被长鞭贯穿、口吐鲜血的黎远莺,黎远莺与明欢向来交好,几乎是闺中密友的程度,今日明欢竟毫不留情地亲手杀了她? “咳咳,明欢,她虽有错,但毕竟是一族之长,你就这么杀了她,咳咳,如何向众人交差?” 说话的女子是天花水镜的族长卢清河。她坐在轮椅上,裹进厚厚的雪白绒裘里,头上簪着一支红珊瑚,看上去身体不怎么好,每说几句话便要咳嗽两声。 第52章 明欢不回答众人的疑惑,只是蓦然抽出长鞭,带着鲜血的鞭子啪得一声甩在地上。 那空中的黎远莺像只断了线的风筝,眼睛还睁着,直直坠了下来,轰然落地。 白羽淖于泥潭,染了血污与脏秽。 身后跟随的一众羽族一阵骚乱。 “她不是远莺。” 明欢拿出帕子擦了擦鞭柄上的血渍。 “她只是个傀儡。” 众人哗然时,只见那具已经咽了气的尸体的皮肤突然泛起朱红色,毛发与羽衣消解成齑粉,整具尸体抽搐着,像干尸般瘪了下去,最终缩小成了一片红色剪纸样的小人。 “傀儡术!咳咳——”卢清河惊呼,被眼前这景象吓得不轻,又咳嗽了几声。 “这不是荒冢枯骨氏的拿手巫术吗?” 涂山忘忧眯着眼睛看向蚩。 “蚩,你最好能给我们一个解释。” 聂子罗看向黑纱下的病态男孩,转了转九头蛇杖,用力往地上一杵,扬起一阵尘土。 “和我有没有关系,一试便知。” 蚩的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是微动指尖,五指上戴着的黑石戒指射出蚕丝般极细但坚韧的傀儡丝线,连向那片傀儡剪纸。 蚩的傀儡丝线分别连接起那剪纸的双腿、双脚与头颅,指尖一勾,那剪纸小人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态站了起来。 “与我们荒冢枯骨的傀儡术的确同源。” 蚩轻抬中指,那剪纸小人像块泥巴般被拉得极长。 忽然,一缕火花从丝线与傀儡的连接处燃起,沿着丝线向上蔓延,逐渐滚成五团火球,径直朝蚩袭来。 “灭。” 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卢清河依然一动不动地裹在绒裘里,眸中倏忽闪过一点蓝光,水流自空气中卷起,顿时扑灭了那五团火球。 而那剪纸小人趁机借着风逃跑了。 “它与我相斥。” 蚩收回傀儡线,淡淡道。 “而且我感觉到了,这傀儡是以原身灵魂塑成的,并非红纸银线所造的普通傀儡。” 普通傀儡只需原身的一片指甲或一缕头发,加以枯骨氏炼制傀儡的秘法,便能以红纸银线做出一个听从主人调遣的无意识傀儡来。 但这个傀儡,虽外形亦是剪纸小人的普通模样,可却有自己的意识,且能力、性格、谈吐都与原身相差无异。倒像是……直接将活人变成了傀儡。 蚩皱了皱眉头,朝身后的几个枯骨氏人吩咐道:“你们回荒冢,仔细查查,荒冢最近有没有丢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不必查了。” 明欢出言打断。 “此话何意?”蚩问。 “我知道你们丢的是什么。” 明欢扫视向身后吵吵嚷嚷的一群人,与几位族长眼神交流示意。 族长们纷纷心领神会,将身后跟随的族人遣走,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峦尽头,卢清河才挥手结起一方隔绝声音的结界,将六人罩在结界中。 “听不到了。” 灵归暗叹这群族长的谨慎,分明周围已经没有人影了,还召出了隔音结界。 “总觉得那傀儡小人,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嬴钺思索着。 结界内。 明欢道:“你们丢失的东西,应该是十二日杀阵。” 明欢此话一出,众人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十二日杀阵?怎么可能!” “那可是个极凶之阵,十二日内,活活要吞噬掉一百四十四个人呐!” “那不是早就被封印在荒冢深处了吗!” 十二日杀阵,那是巫都人谈之色变的东西,这个阵法上一次现世时,掀起了巫都乃至于整个黔青的血雨腥风。 “明欢,此事非同小可,你是如何得知十二日杀阵丢失。”苏木神色凝重,问道。 “我们荒冢的东西,看来明欢姐姐比我这个族长,更了如指掌呢。”蚩藏在观音黑纱下的双眼与明欢相对视。 “昨夜我收到远莺密信,信上说,有叛徒在铩羽古寺布下了十二日杀阵,今日已是第十一日,铩羽古寺内部已悉数被掉包,而远莺恐怕就是在传信后被掉包的。”明欢解释。 “倘若你说的是真的,待十二日后,十二日杀阵成,便再难阻止那人了。” 蚩默默握紧了拳头,他深知十二日杀阵的可怕。只是十二日杀阵运转需要极其强大的能量,难怪这傀儡要来醒山祭上窃取仙山力量。 忽然,那两尊神像一阵震动,潭水一阵翻腾,那隔音结界被这力量顿时震碎,三条泉水的泉眼正在逐渐关闭。 “时辰要过了!”聂子罗惊呼。 “如今少了一位族长的力量,醒山祭怕是难以完成了。” 涂山无忧望着那破碎的法阵道。 “醒山祭必须完成!” 卢清河双眸一片荧蓝,双手结印,将全部力量注进阵法中,其他几位族长也纷纷效仿,开始填补残破的法阵。 然而,本该由羽族所填上的那一部分法阵却迟迟不能成形。 轰——阵法轰然破碎。 “不好,他们要失败了。” 灵归皱起眉头,醒山祭失败,意味着一年内,黔青人的生息运转将无法维持正常,一切都会乱套。 灵归起身,拿起了九蛊巫铃。 “灵归,你要做什么!” 嬴钺连忙拉住了她的衣角。 “废话,当然是帮他们一把了!” 灵归运转九蛊巫铃,召唤出九蛊巫铃的法相,磅礴而清越的铃音汹涌而出。 众人齐齐回头错愕地看向灌丛中突然冒出来的紫衣少女。 “这人是谁?”聂子罗蹙眉。 “倘若我没认错,她手里那铃铛,是姑瑶神巫的九蛊巫铃?”卢清河道。 嬴钺也顺势站了出来,右手搂起灵归的腰,飞身从山坡处飞下,落在了众人面前。 “是你?蛇妖!” 明欢一眼就认出了那只前两日强闯他们蝶宫、捣毁蝶哭墙的蛇妖,立马抽出了鞭子。 “我乃姑瑶神巫茯灵归,我来助你们共同完成醒山祭。”灵归脆声道。 “别的什么问题,等醒山祭完成后再问!” 众人再次运起灵力。灵归所操控的姑瑶神巫氏的力量刚好弥补了羽族缺失的那一部分,阵法重新开始形成运转,轰然一声,在泉水彻底消失前,醒山祭终于完成了。 大司命与少司命两尊神像皆散发出耀眼的虹光,磅礴的神力自云梦仙山向四周荡开,拂过整片黔青大地。 黔青的百姓们都在一瞬间,恍惚听到了来自古神的呢喃。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将这当作是每年惊蛰固定发生的一部分。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第43章 十二日1 翻云覆浪,鲤跃潮生(纯剧情…… “多谢神巫出手相助。” 苏木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微微欠身, 行了个标准的巫族敬礼。 “这小姑娘,还真是神巫啊。” 聂子罗水蛇一般滑了上去,一手倚着灵归的肩膀打量着她, 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或许, 在这个巫族凋敝的时代里, 一个神巫的出现, 的确比任何稀世珍宝都更有分量。 “咳咳……我前些日子便听弟弟说, 他在巫都见到了神巫, 我还以为他在骗人,咳……没想到竟是真的。” 卢清河声音温柔但虚浮,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她坐着轮椅朝灵归这边挪了过来——她的轮椅似乎无需外力,可随念力而动。 “你的弟弟,不会叫卢阳吧?” 嬴钺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弱柳扶风的病秧子族长, 开口问了一句。 “公子认识舍弟?那真是好巧,咳……” 卢清河嘴角浮出一抹苍白的笑意来。 “卢阳的确是我的同胞弟弟。” 同胞弟弟!灵归和嬴钺相视惊诧。 那卢阳长得像只健硕地黑毛野山猪,皮肤黝黑,面容丑陋,肥腻粗鲁。 但反观这卢清河,清秀玲珑,苍白瘦弱, 一双柳叶眼水灵如玉,却是副病恹恹的样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刮倒。 这无论从外貌还是性格上都相去甚远的两人,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弟。 “蛇妖!你那日闯我蝶宫, 毁我蝶哭墙,这事我还未同你清算呢!” 明欢抽出长鞭,啪得一声往地下一甩, 乌唇紧抿着,眼中满是愠色。 “切,你不就是怨我拐走了你家蝴蝶吗?何况我后来不是给你还回去了吗?” 嬴钺漫不经心地侧了侧身,避开了那鞭子扬起的尘土。 “诶诶诶,这还在大司命和少司命跟前呢,莫要打打杀杀。有什么私人恩怨,两位等私下再慢慢解决,如何?” 第53章 涂山忘忧摇着毛绒绒的红色狐尾,笑眯眯地拉开了剑拔弩张的两人。 “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十二日杀阵。” 蚩悠悠开口。灵归这才注意到这个头上披着观音黑纱的男孩。分明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这男孩一开口却是死气沉沉。 “咳咳……蚩说得对,灵归姑娘,不知你可愿意随我们同去,咳……” 卢清河仰头诚恳地问道。 “十二日杀阵?”灵归问。 明欢被拉开后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随即向灵归解释道。 “铩羽古寺内,有人窃走并开启了荒冢的十二日杀阵,掉包了族长黎远莺。” “十二日杀阵一旦阵成,会源源不断地汲取山川灵力,将活人转化为傀儡。” 蚩解释道。 “六十年前,我的爷爷就死于十二日杀阵,我族牺牲将近百人才将此阵彻底封印在了荒冢深处,按理来说没人能窃走……除非,枯骨氏,也出了叛徒。” 灵归思索片刻,眼神坚定地抬头看向众人道:“事关巫都百姓安危,我同为十二巫族之人,有义务与你们同去。” 一行人乘船浩浩荡荡地驶离了云梦仙山,一时间内,巫都风云骤起,药王谷、蝶宫、天花水镜、合欢巨树、万眼毒窟各方巫族纷纷向铩羽古寺的方向集结。 上一次引发众巫族齐齐出动,还是六十年前的动乱,巫都巫族与百姓皆死伤惨重。 如今乱象再生,巫都百姓皆惶惶不安,禁闭门窗,闭市关集,坊间皆已传开,十二日杀阵再次开启,巫族势力将生巨变。 与此同时,铩羽古寺。 铩羽古寺外的结界可以直达山顶,马车穿过结界,直接驶进了古寺大门。 铩羽古寺高耸进山巅的雷电黑云中,四角皆建三十二角琉璃飞云楼,檐角皆有振翅铁鸢引雷电,黑云中的滚滚雷电皆经由铁鸢连接楼内通天铁柱,送入中心高塔。 鲤花花加快了用嘴割绳索的速度,那捆妖锁已经隐隐有断裂的趋势。 终于,乌芝手上的捆妖锁被割断了,他抽出嘴里塞着的布条,为花花松了绑后,透过窗户缝隙向外张望。 偌大的铩羽古寺,竟然连一个羽族人都看不到,只有处处遍布的血迹和残肢,昭示着这里曾发生的恶战。 宿鸦驾着马车闯进了中心高塔。 这中心的巨大八角高塔被四方飞云楼拱卫着,以铁色琉璃瓦镶嵌,外观若铁铸,遍砌花纹砖,饰以飞天神鸟。在外看足足有十三层,每层都设神龛,供奉有羽神。 但驶入铁塔内,二人才发现这铁塔内并无分层,一尊高大的羽神铁塑自基座高耸至塔顶,穹顶之上以悬塑雕镂百鸟朝凤、万羽拥神之景,可谓错彩镂金、雕馈满眼。 羽神身披羽衣静立,神眸微垂俯瞰众生,左手高执羽剑,右手结印止戈。 飞云楼上引来的无尽雷电被源源不断地引进铁神像内,将羽神玉石雕琢的眼球震碎,代替以闪着幽蓝电光的双眸。 一个戴着凤雀银冠的女人,坐在羽神高执的羽剑剑柄上,俯视着神像下的宿鸦。 无数金色的符文悬浮在她身侧,组成一个巨大的阵法,环绕在羽神塑像周身,吸纳着雷电之力而运转。 乌芝朝那神像上一看,瞳孔骤缩。 “是鸳娘!她还活着。” 雷电伸出无数根触角,在穹顶之下织成一张密集的电网,串连起一团团焦黑的物体。 乌芝定睛一看,那一团团焦黑的,似乎都是尸体——至少有百具尸体,密密麻麻如蝗虫般铺满了穹顶下方,皮肉被烤熟的焦臭味弥漫在塔内,地板上厚厚堆积着焦黑的羽毛,整个高塔,都变成了羽族的乱葬岗。 鸳娘拨弄着身边的雷电,像在优雅地弹奏箜篌的琴弦,看着周遭悬浮着的尸体,自言自语着: “不够,不够,还需要更多……” “大人,这两只已经抓来了,只是有两个,我们没在他们的客栈里找到。” 宿鸦朝上面那女子恭敬地行礼。 “哦?没抓到的,是哪两个?” 鸳娘懒散地倚在剑柄上问。 “是那个巫女和蛇妖。” 宿鸦低着头,心虚地小声答道。 “一群废物,怎么偏偏没抓到最麻烦的两个呢。” 鸳娘闻言神情骤变,眼中涌动起狠戾的幽蓝妖气,她眸光一动,法阵中伸出雷电触角,将宿鸦像鸡仔一样拎了起来。 “还有,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宿鸦身上的黑羽被雷电灼烧地滋滋作响,却不敢挣扎半分,嘶哑着嗓子道: “大人,我们方才在外面遇到了化蝶氏的人,我怀疑,那几个族长已经有所察觉了。” “我这远莺妹妹着实狡猾,昨夜趁我不备,竟还传了封信出去,否则我怎会拿不到云梦仙山的力量!” 鸳娘怒极反笑,指尖勾起一片单薄的红色剪纸小人来,扔在地上,瞬间化成了一个黎远莺模样的傀儡。 “可惜我如今还不能将我这好妹妹挫骨扬灰,她可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傀儡。” “他们此刻,可能正领着一大群虾兵蟹将往这里赶吧。” 鸳娘手一松,将宿鸦从五六层楼的高度直直摔了下去,好在宿鸦及时张开了翅膀,才不至于被摔得粉身碎骨。 落在地上的宿鸦不敢有一丝怠慢,连忙重新跪在了地上。 “大人,那我们要怎么做!如今十二日杀阵还未成,那些人联起手来,我们恐怕……” “慌什么?对付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有的是手段。”鸳娘笑了笑。 “既然他们阻拦我取仙山的力量,那我就只能,从别的地方,等量讨还了。” “大人,您的意思是?” 宿鸦仰头问。 “铩羽古寺北门,我记着,是有个约莫一百多人的小寨子的吧。” 鸳娘透过塔门,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突然,一个羽族人慌张地奔进塔内,跪在地上向鸳娘道: “大人,那群巫族快抵达结界外了!” 与此同时,神像周围的阵法一阵异动,金色符文开始颤动,一时间电光大作,似深渊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叫嚣着吞噬的欲望。 宿鸦看着极其不稳定的阵法,慌忙喊道: “大人,如今维持阵法的能量不够了!” “该死!” 鸳娘暗骂一声。 如今铩羽古寺内,凡未臣服于她的羽族皆已被祭阵,余下几位长老与族长也已被傀儡掉包。她原本计划,窃取神山的力量以维系阵法,却不想被明欢识破,致使失败。如今没有足够的灵力,阵法也摇摇欲坠。 “啧,本想让那巫女亲眼看着身边人去死的。”鸳娘皱了皱眉。 “罢了,先将那两只小妖拿来祭阵吧。” 鸳娘命令道。 虽说妖怪能提供的灵力远不及神巫,但这两只妖修为不低,应该能支撑一段时间。 “遵命,大人。” 宿鸦一脚踹开了马车的门,却忽然愣住了——马车内是空的,鲤花花偷偷用了个水匿术,竟然带着乌芝溜走了。 “人呢?”鸳娘挑了挑眉毛。 “跑……跑了……”宿鸦额头冒出冷汗,心想这二人怎么可能挣脱捆妖锁。 “蠢货……还不快去抓回来!否则,你就代替他们两个来祭阵!”鸳娘花容含怒,一记闪电劈在了宿鸦□□。 “剩下的人,立即随我下山,屠村祭阵!” 鸳娘勾起手指,将羽神神像上的巨大阵法收入掌心,领着身后几十个追随者离开了高塔。临走之前,还不忘将那十一个剪纸傀儡召唤出来,列在了铩羽古寺前。 “你们几个,给我拦住他们。” 鸳娘回眸一笑,便化出双翅向北边飞去。 此时,乌芝与鲤花花已经逃到了悬崖边缘,高耸入云的山峰——几乎算是一根巨大的石柱,上面宽,下面窄。四周都是近乎垂直的峭壁,没有任何可以下山的道路。 往下看,云雾重重,有鹰鸟盘旋在落石之间,几乎看不到地面。 “我看你们能跑到哪里去!” 宿鸦张开乌黑羽翼向二人疾驰而来。 “花花,我……” 乌芝连话都没说完,突然一阵推力从腹部袭来,鲤花花将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乌芝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花花。 宿鸦的双爪勾进了鲤花花的后背,皮肉碎裂的沉闷声响传来,鲜血从她背后迸射而出。她整个人都被嵌入身体里的利爪带飞了起来。 被勾在半空中的鲤花花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身上地金铃铛绝望地摇颤。 第54章 一滴温热的血液滴在了乌芝的脸上,他看到那个幼小精致如瓷娃娃的女孩,身上金红色的鲛绡被撕裂成碎片,在烈风中随着鲜血落下。 “覆浪翻云,鲤跃潮生!” 鲤花花被血液充斥的喉咙,含混不清地念出一句口诀。 山间缭绕的云雾开始聚拢,在空中凝结成一片硕大的冰晶。冰晶接住了下落的乌芝,飘飘悠悠地往地上落。 “花花!!!” 乌芝眼睁睁看着宿鸦带着鲤花花飞走,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只是棵没什么攻击力的灵芝。 “乌芝!” 与此同时,乌芝听到了灵归与嬴钺的声音,六族族长轻松地荡平了铩羽古寺的结界,带领着一众巫师与巫妖闯了进来。 第44章 十二日2 屠村(剧情) 乌芝白净的脸上一点鲜血格外刺眼,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众人。 “别……别管我,去救人, 去救花花, 是鸳娘, 鸳娘要屠村祭阵!” “什么?鸳娘?屠村祭阵?!” 灵归满脸讶异, 鸳娘不是早就随月明楼一起化为飞灰了吗? “北边有一个一百多人的寨子, 鸳娘要去那个寨子杀人!” 人命攸关, 众人不敢有丝毫拖延,连忙整装欲往北边而去。 突然,十一个身披白羽的羽族人从天而降,挡在了众人面前。 为首之人,正是羽族族长黎远莺。其余十位, 则是铩羽古寺的十位长老。 “是傀儡!” 众人心中皆暗道不好。 这十一人眼中皆空洞麻木,唯一知道要做的事情,只有主人留给他们的命令: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一般的傀儡对付起来还好说,可这些人,可是羽族的长老和族长。” 苏木站在队伍的尾端神情严肃。 十二日杀阵以活人生魂造傀儡, 所造傀儡不仅音容外貌、灵力巫术与原主一般无二,还对主人言听计从,且不知疼痛。 十位羽族长老,再加上一位羽族族长, 对付起来绝非易事,何况他们如今都是不怕疼、不怕死的怪物。 突然,“黎远莺”的脑袋诡异地歪了一下, 双眸顿时染上了幽紫色。 “拦住他们。” 十位羽族长老得令,周身召出羽刃。 “挡道的人,杀了便好!” 聂子罗召出九头蛇杖在身前飞快抡了七八圈,铿得一声杵在地上,双腿向后发力一个猛登,一记横扫,杖风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那一众傀儡袭去。 “一群死鸟!快给老娘滚开!” 眼见横扫杖法被避开,聂子罗马上接上一顿乱点天宫的劈砍,然羽族皆身轻如燕,闪避疾速,总能与蛇杖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卢清河也开始双手结阵。 “水,凝。” 卢清河双眸蓝光一闪,洁白的阵法自指尖旋出,将山峰四周缭绕的云雾凝结作一张冰霜巨网落下,企图将那傀儡网入其中。 百只羽刃被召出,以刀气织成一张同样铺天盖地的白网,与那冰霜巨网相触的一瞬,顿时将那些脆弱的冰凌劈砍成细碎的冰晶。 涂山无忧与苏木站在队伍的后方,他们在正面战斗上没有什么优势,只能伺机而动。 而明欢则在焦急地寻找着阿蝶和银蝎——羽族天克虫蛊,虫蛊应地气而生,倘若羽族不沾地,化蝶氏的招数几乎无从施展。 突然—— “黎远莺”背后张开了耀彩羽翼—— 那是双色彩极其艳丽的羽翼,布满辉蓝、霞粉、桃红色的绒毛,背后摇曳着长如丝绦般青金色的长梢尾羽。 与她的本体花彩雀莺如出一辙。 “她要做什么?” 聂子罗皱着眉头看着飞在半空中的黎远莺,这一身花毛晃得她眼晕。 “千山羽尽,万径寂灭!” 十一个傀儡齐声念出咒语,他们同时张开了羽翼,各色的羽毛交织着,盛大的光辉自半空中倾落。 顺应羽族族长的召唤,高耸入云的铩羽古寺中,垂眸的羽神塑像高举起了执刃和止戈的手,金色的羽神法相自高塔之上浮现。 光瀑自四周开始向上蔓延,逐渐包裹出一个笼罩了整座铩羽古寺的光球。 “不好,他们要将我们困在这里!” 苏木率先反应了过来。 但已经迟了。 这十一个傀儡,成功拖延住了众人。待众人将这十一个傀儡抓住,彻底打回剪纸小人的形态后,已经过去了半柱香时间。 众人赶到那个寨子时,鸳娘已经离开了,还连带着一百多条活生生的人命。 那已经是个空寨了。十二日杀阵需要吞噬尸体,整个寨子,除了血,什么都没留下。 这本该是个绚丽的傍晚,惊蛰雨后如火的晚霞,沐浴着桃花掩映的小寨。 菜畦里新翻的土还留着清晨浇上的水珠,灶台上的铁锅里还熬着一家人的晚饭,木门口的石凳上还残留着余温…… 但一切的一切都被鲜血覆盖了,田地、灶台、石凳……血液顺着沟渠流下,将村前的河流染成了红色,倒映出燃烧的晚霞。 众人挨家挨户地寻找着,只找到了两个幸存的人——一个是刚好去地窖里拿腌菜的老伯,一个是躲在水缸里玩捉迷藏的小男孩。 他们看着被血染红的寨子,脸上平静得像潭死水,以为这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灵归从没见过那样的表情。悲恸到极点的无声与暗哑。极致的绝望,直到空洞。 两排吊脚木楼间有条小道,这个时候,入血的残阳刚好从楼间划过,将光渡在青石板上。 小道的尽头,纤弱的白衣公子,一手抱着奄奄一息的红衣女孩,一手拖着一团乌黑的东西,背着光走来。 女孩的脸上飞溅着斑驳的血迹,橙红的衣裙被洇染成血红,双手无力地垂在血污中。阿蝶的手按在她腰腹上那个被贯串的血洞上,但血液还是不断顺着指缝汩汩涌出。 而那团乌黑的东西,是长着乌鸦羽翼的宿鸦,翅膀上的毛已经快被拔秃了,后脖颈上有一个指头粗细的血洞,淌着黑血,那是被银蝎的鳌针刺穿的。 “花花!” 灵归连忙跑了过去。 “苏木!苏木!快来救人啊!” 苏木从阿蝶手中接过了花花,先用简单的巫术为她止了血。 “她年纪太小,伤势太重,我需要带他回药王谷治疗。” “好……谢谢……谢谢苏族长。” 灵归颤声道谢。 明欢、聂子罗、卢清河与涂山无忧也随即赶到了这里,明欢看着白衣被染成血红的阿蝶,连忙冲过去扶住了他。 “阿蝶,阿蝶,你怎么样?” 阿蝶虚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随后将拖着的那团乌黑的东西往前一甩,又踹了一脚,将他仰面翻过来。 “这人应该是鸳娘追随者的首领,还剩一口气,救活了,或许能问出些什么来。” 完成这一切,阿蝶才虚软地瘫倒在明欢怀里,小声喘息着。 “阿蝶,你受伤了?” 明欢慌忙检查着他的身体,发现他的腰腹处,有五六道深可见骨的、被羽刃刮出的伤口。 “我没事……苏族长,你看这个人还能救活吗?”阿蝶抬眸虚声问道。 苏木走上前去,翻开宿鸦的眼皮看了看,又把了把他的脉象,神色一凝,从怀中抽出几根鬼头银针往几个穴位一扎,叹了口气道: “他自己服了入喉毙命的毒,幸好蝎毒暂时凝滞了他的血液,才让毒没有及时扩散,倒是以毒攻毒了。应该可以救活。” 苏木扬头示意几个巫医将宿鸦抬走。 “十二日杀阵每日献祭十二具尸体只是个虚饰的说法,阵法真正需要的,是足够的灵力来维持。羽族的人已经被她屠尽了,所以她需要杀更多的平民来填补漏洞。”阿蝶道。 “竟是如此。”众人惊愕。 “你们……你们最好派人驻守巫都人群聚集的地方,羽族擅匿于云层,他们随时可能在任何地方下手。” 涂山无忧道:“好,巫都连带云梦泽各洲岛共一百六十四座村寨,我派人驻守陆上,清河则驻守水上,倘发现敌情,可燃放家族烟花示警。” “那我和子罗去主城。”明欢说。 “好。”聂子罗应道。 “灵归,咳咳……你们可否去一趟荒冢,咳咳……将这十一个傀儡交给他。他或许有办法……咳咳……解决。” 卢清河坐在轮椅上,向灵归递去一只木盒,里面装着那十一个纸人傀儡。 不知是不是因为施法消耗了太多灵力,卢清河的脸色更加苍白,咳嗽声也更剧烈了。 第55章 “好。那乌芝,你和苏族长去药王谷照看花花,我和嬴钺去荒冢。”灵归道。 荒冢远在云梦泽的边缘地带,据说这里曾是血流成河、尸积成山的古战场。枯骨氏从这里发家,从最初的收尸赶尸,到后来的傀儡御尸术,最终成为十二巫族之一。 夜幕悄然降临了,浓雾自山林间涌来,弥满了墓碑林立的乱葬岗。 寒鸦扑簌簌地自荒草掩映的坟茔里飞起,四周不知是虫鸣还是纸钱窸窣。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一只青色的凤蝶闪着辉光,蹁跹着穿梭在林间,为二人引着路。 灵归装作一副平静的模样,藏在衣袖下的手却已经把衣摆捏成了团。 突然,灵归感觉到自己的手从衣袖里被揪了出来,陷进了温暖的掌心里。 “……嗯?怎么了?” 灵归顿了顿步伐,侧头看嬴钺。 “再不阻止你,你就要把你的衣角扯烂了。”嬴钺看着灵归笑了笑,强行分开了她的指缝,与她五指相扣,将他掌心的温热渡入她微凉的指尖。 “倒也不会……” 灵归调整了一下略微紊乱的呼吸。 “你是害怕鬼吗?” 嬴钺偏头问灵归。 “你的手,抖得很厉害。” “不……不是怕鬼。我只是,想到了那个被屠的寨子。那是足足一百多条性命,就这样……消逝了。”灵归声音也有些抖。 她没怎么见过死人,她很幸运,降生在黔青有史以来少有的没有战乱的和平年代,又生长在世外桃源般避世的龙毒村。 倘若……没有那串带在她襁褓里的铃铛、倘若她从不是什么姑瑶神巫,或许她会一辈子生活在那个群山环绕的小寨子里,做个普通的黔青女子。 “我会保护好你的,阿归。” 嬴钺抓着她的手握紧了几分。 “我知道你会保护好我。我只是担心自己承担不起神巫头衔带来的责任。”灵归笑笑。 她想起了她离开姑瑶神山时,枫谣对她讲的话:“她们在你身上寄托了最后的希望,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重振姑瑶山,乃至整片黔青大地。” 灵归叹了口气。她从前只当自己是龙毒村的祭司,是来自姑瑶神山的巫女。可她现在才明白,她亦是黔青的神巫,是巫都十二巫族之一。她要肩负的责任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更重。 忽然,前方一阵草木摇摆摩挲的声响,浓雾之中,有一个黑影咻地一身从身前掠过。速度极快,灵归甚至没看清那是人是鬼。 远处又传来一阵喧嚣,远处一阵刀光剑影碰撞的出的铿锵声音,十几个鬼影渐渐从远处的雾气中浮出。 “那些是什么东西?”灵归警戒道。 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灵归的脚踝,冰凉的触感,把灵归吓得几乎叫出来声。 嬴钺妖气化剑,剑锋直逼那黑暗中蜷缩着的一团东西,将那只手吓得松开来。 借着青凤蝶的光,灵归看清了那个藏匿在黑暗的东西——是个女孩。 那女孩满是血污的脸上布满惧色,但却掩不住她面容的秀丽。她头上簪着朵芍药,灵归见过她,在月明楼的舞池里。 那女孩仰头看着灵归和嬴钺,恳求道: “有脏东西在追我,求二位救救我。” 脏东西?灵归顺着女孩的目光看去,那迷雾中的一团人影越来越近了,还伴随着间歇的野兽般的低吼声。 第45章 十二日3 灵归被捅,反客为主(剧情)…… “那些是什么东西?” 灵归往一棵大榕树后藏了藏, 将那女孩护在了身后。嬴钺手中召出妖刃,直视着前方那群逐渐逼近的鬼影。 “那些是失控的尸傀,见人就杀……” 那姑娘脸上都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 一双水眸宛若破碎的墨玉, 被露湿的罗裙纱衫紧贴在肌肤上, 声音因恐惧而抖着。 “尸傀……” 尸傀不是枯骨氏炼制出来的东西吗。一般来说, 尸傀都是有人通过傀儡银线操控的, 没有自己的意识, 怎么会失控? 突然,五六只鬼影从浓雾之中窜了出来,借着月色,灵归看清了那东西的样貌——肤色乌青,眼眶的空洞的黑色, 好像没有眼珠子,俨然是副死尸模样,但它们的装束都是统一的,背后都连着若隐若现的银色丝线。 嬴钺眸光一闪,妖刃朝那群尸傀头上一挥,将那银线齐齐斩断。没了银线吊着的尸体动作停滞了一瞬,头颅断了般垂下。 片刻后, 那群尸体却又倏地抬起头来,一团绿色的鬼火取代了眼眶中的空洞,张牙舞爪地以极其诡异的姿态重新袭来。 “怎么回事……斩了银线,这群东西, 好像变得更疯狂了……”灵归皱眉道。 嬴钺暗骂一声,重操起妖刃,朝那群尸体劈砍而去。然而这些东西的韧性极强, 单是缺了条胳膊或腿,都能极快地卷土重来,直到嬴钺直接拿妖力轰成碎渣方才彻底解决。 嬴钺左一刀右一刀,偶尔用毒液腐蚀,像剁肉馅一般乱砍着那群尸傀,然而尸傀似乎无穷无尽,不断地扑上来,怎么砍都砍不完。 幸好尸傀不会流血,否则灵归都不敢想象那会是副多么炼狱的场景。 灵归欲上前助嬴钺一臂之力,却突然被那姑娘拉住了衣袖。灵归看见她睁着泪水涟涟的杏眼抬眸看向灵归,带着哭腔恳求道: “神巫大人,别走,我……我害怕!” “好,我不走,不会有事的。” 灵归看着这少女哭得梨花带雨,一手轻抚上她的背轻拍着,安慰道。 “嗯!”她抬头感激地看着灵归。 “那……那有个山洞,我们可以躲到那里去吗?”那姑娘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树下,有一个黝黑的小山洞。 “山洞里万一有什么野兽蛇虫怎么办?” 灵归犹豫道。 “我也是枯骨氏的人,对荒冢这一带很熟悉,那里是绝对安全的……啊!” 那姑娘突然惊声尖叫起来。 灵归扭头看去,一只枯白的鬼手突然扒到了她们藏身的这棵树上,黑色指尖扣抓树皮发出刺耳的呲呲声。灵归警觉地抬头看,只见那颗乌青的尸头已经从树后冒了出来,张着腥臭的血盆大口向灵归身后的少女袭来。 刺啦一声—— 尽管灵归及时拉着那姑娘退后避开,但那尸傀锋利的指甲还是勾破了那姑娘肩膀处的衣衫,在雪白肌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菡萏灼灼,九瓣护心!” 灵归伸手挡在二人身前,一朵九瓣白莲自身前绽开,莹白的光华将那尸傀弹开。 少女看着护在灵归身前的白色莲花,微微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恍惚。 嬴钺闻声一个闪冲飞身到灵归身前,触手般的毒气自妖刃上涌出,瞬间将那只尸傀融化成一摊恶绿色的黏液。 “灵归,这些东西太多了!你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嬴钺抽神向灵归喊道,刚刚说罢,他的身影就顿时被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尸傀淹没。 灵归闻言,回头看了看刚才那个黝黑的山洞,攥起芍药少女的手跑了进去。 灵归喘了口气,将那姑娘护在身后,自己探出半只脑袋朝外面张望着。 “呼……那些尸傀没有追上来。” 身后的姑娘没有讲话,洞中一片死寂。 “姑娘,是受伤了吗?” 灵归见她迟迟不开口,回头看她。 噗呲—— 一阵剧痛从腹部传来。 灵归顿时睁大了眼睛,缓缓低下头,看见一支雪白的银钗插进自己的腹部,血液顺着刀柄溢满了衣衫和拿刀人的手。 痛——疼痛让她只能无声地张着口,从喉头发出沙哑的咳血声。 “这银钗上涂了尸毒,你现在……是不是感觉浑身无力,四肢疲软啊~哈哈~” 那少女趁机撕下一缕带血的衣角,团成布团塞进了灵归的嘴巴里,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呛人的血腥味弥漫在鼻肺中。 灵归不可置信地看着芍药少女泛着幽紫异光的双瞳,满脸狠戾,头顶莲红的重瓣芍药诡异地翕张着花瓣,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那女孩将银钗在灵归的皮肉下拧了一圈后拔出,随后一把将灵归推倒。鲜血如涌泉般从小腹的伤口中喷出。 她一步一步向灵归逼近,手中锋利的银钗滴着血,凤雀钗头闪着寒光。 “惊讶吗?你将我十年来的心血付之一炬,我怎能轻易放过你?” 她缓缓蹲下,纤白冰凉的手轻轻抚摸上灵归的脸颊,用带血的银钗拨开灵归脸上凌乱的发丝,唇角勾着艳丽的笑容。 “可惜了这具神巫的身体,我本想将你炼成我的傀儡的……” 第56章 “……?!” 是鸳娘。灵归的大脑疯狂运转着。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少女头上那朵闪着紫光、不停翕动着的芍药花,心中了然。 鸳娘可以通过花蛊来控制花娘! “不过拿你的尸体祭阵,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神巫的灵力,能抵多少凡人啊~” 嘴巴被布条塞着,她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芍药少女冷眼俯视着她。 “茯灵归,你不是最爱多管闲事吗?不是喜欢当那个拯救别人的大善人吗? 她双手高举起银钗,锋利的尖端对准了灵归的胸口,钗身闪烁着幽异的寒光。 “今天,你就好好体会一下,被你那愚蠢又无用的善心害死的滋味吧~” 她一字一句咬得极慢,像舞楼里的歌姬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吟唱小调,垂着眼欣赏着眼前人垂死挣扎。 银钗向灵归狠狠刺来。 灵归的眼中却浮出一抹笑意。 就在银钗刺入胸膛前的一瞬,灵归腰间铃铛一响,原本该被刺穿的地方,瞬间绽开一朵红白莲花。 金粉萦环成光触,自莲芯包裹住了带血的银钗,不断向上蔓延,直至吞没了山洞里的黑暗。 那人感觉到自己拿着银钗的双手动弹不得,身体僵直着,那些花粉光触顺着她的口鼻深入她的身体里。 紧接着,她听到了自识海深处,回响起了灵归的声音。 “没能杀死我,意外吗?” 灵归利用冥河莲的力量,强行闯入了鸳娘的识海。 二人同时睁开双眼,她们站在寒铁塑骨的巨大羽神像之上。 鸳娘笑了,一滴血泪从眼角落下。 “你用阿莲的力量来对付我?” 那她怎能逃脱?她避无可避。 阿莲为她造下的梦境,一个长达十年的梦,是她终其一生也无法逃离的囚笼。 灵归看着站在羽神执剑之手的鸳娘,依然是那副明艳动人的脸,可眼神里失了轻佻妩媚,充斥着□□仇恨。 鸳娘也看着站在羽神止戈之手的灵归,月白轻衫随风蹁跹,少女略显稚嫩的眉眼间,恍若带着几分白玉神像的慈悲。她像朵剑尖挑落的蓝花楹,宁静,清远,似梦非梦。 鸳娘自嘲般笑了,她恍然间看到,很多年前的一个身影,穿破时流的风烟,与眼前的神巫少女重合。 那是她的妹妹黎远莺。那日的场景鸳娘历历在目,黎远莺也同样站在羽神的止戈之手上,举起了羽剑,对准了自己——她的姐姐。 鸳娘好像又听到了,神塔之中,十位长老齐声喊着她已经十年未曾听过的名字: “黎远鸳,你可知罪?” 周围是无穷无尽的、由焦黑羽毛堆积而成的沙漠,四寰是一片燎原的红,仿佛从沙漠的尽头蔓延起的火焰,几欲灼破低而黑的天穹,云层的灰烬如大雪般纷纷落下,永不止息。 这里是鸳娘的识海,宛如炼狱。 “中了尸毒,还能驱动九蛊铃,茯灵归,是我小瞧你了。”鸳娘怒极反笑。 灵归笑笑。 幸好,她对九蛊铃和冥河莲力量的掌握程度随着灵力的提升而不断提高,已经可以跳过念诀的过程,直接以念力驱动。 否则,她刚刚是真的会被银钗扎死。 “是你轻敌了,鸳娘。” 灵归开口,随后她双手结印,金粉荡漾。 “去吧,冥河莲,让我来看看,你的执念与欲望。” “不……你休想!滚出去!滚!” 鸳娘抱着头痛苦挣扎着,但无济于事。 莲花的印记烙上鸳娘的额头,妖冶的九瓣莲花自她身下绽开,将她层层包裹。灵归的身体融入漫天花粉,进入了那朵印记中。 再度睁眼,眼前一片白羽纷飞。 琉璃铁塔,极巅飞云。 这里似乎是……铩羽古寺。 “黎远鸳,你可知罪?” 从灵归的视角往上看,十位羽族长老张开双翅,高悬于铁塔前。 黎远鸳?这是鸳娘的本名吗?听这名字,难道她和羽族族长黎远莺是姐妹? 痛——浑身好像都在流血,她一时竟感觉不出自己身上究竟有多少个伤口。灵归想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却失败了。 她的意识……这是附在了鸳娘身上?似乎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但能与这具身体共享所感所见所闻。 强行进入别人的识海,利用冥河莲的力量窥视别人的执念与欲望,这也是灵归第一次尝试的高阶巫术。 这次和她上次误入的幻境不同,她只能以旁观者的方式去经历这段记忆。 鸳娘倔强地扬起头颅,看着十位长老——不对!她的视线越过了十位长老,直勾勾地看向了他们的羽翼后护着的那个女孩。 ——她的妹妹,羽族未来的族长黎远莺。 “神巫尽陨,巫族凋敝,我欲引中州新法重振巫族?何罪之有?”鸳娘向天叩问。 威严的声音自天而降。 “黔青不是中州!巫者,乃天地灵气之造化,岂容财欲利禄熏心? 你以重振巫族之名满足自己的野心,险些酿下大错!今天,我们就以羽神之名,剥夺你的姓氏,将你逐出铩羽古寺!” “……呵……哈哈哈……” 两行泪水自脸颊滑下,鸳娘却开始狂笑。 “我乃前任族长长女,未来铩羽古寺的继承人,你们……就因为这种荒唐的借口,要把我逐出铩羽古寺?” 鸳娘抬眸看向了她的妹妹。 “因为你们……都和黎远莺是一伙的!我走了,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族长?对吗?” “姐姐…不是这样……” 黎远莺伸出一只手,想向地面上半癫半狂的姐姐解释,却被长老们拦了下来。 “小莺,不必和这个疯子解释。” “呵……那我便杀了这个贱人,她死了,我看你们还有没有选择的余地!” 鸳娘双掌运起磅礴妖力,在空中化出她的鸳鸯本体法相,疾速朝上空飞去。 “冥顽不灵!” 众长老齐齐发力,巨大的羽阵自天幕下展开,万千把羽剑如冰雹般落下,毫不留情地将那只褐翅灰颈的鸳鸯射成了筛子。 “不要,不要!你们放过姐姐!” 幼小的黎远莺一下下拉扯着那些长老们的衣服,捶打着他们,哭喊着让他们停下。 “………呵。” 血液染红了鸳鸯雪白的腹羽,鲜血如瀑般从已经化为人形的鸳娘口中涌出。 鸳娘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喉头被不断溢出的鲜血堵塞着,漏风的翅膀无力挣扎着,如一团残破的棉絮,从高空中坠落。 灵归乍然听到了鸳娘的心声: “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面容吧,我死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黎远莺?” 嘭——身体轰然坠地。 周围是无数染血的羽毛,眼前的光逐渐弥散,意识在逐渐消失,世界好像在飞速远离。 第46章 十二日4 到底是谁?(剧情)…… 鸳娘也是个命硬的人, 都被羽剑射成了筛子,竟然能活下来,还跑到巫都南边建起千里月明楼。灵归如是想着。 这鸳娘似乎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有一会儿了, 灵归就这么呆在她的身体里, 看着刺眼的太阳滑过铁塔尖, 滑进峭壁下翻涌的云海, 夕光穿破云雾, 将琉璃渡上夺目的金色。 羽族长老们走了, 围观的人也都散去了,躺在羽烬里的鸳娘挣扎着一口气,眯着眼睛冷眼瞧着那决绝的、不肯为她停留半分的太阳。 她恍惚听到了羽毛被踏碎的声音。 一双轻柔的手为她拂开血泪濡湿的发丝, “小鸳,是我。” 红白交织的莲花铺满了视线尽头。 莲海之上, 有人花叶罗裙赤足而来。 来自冥河的莲月与莲星,明明她们有着一样的面容和身形,气质却截然不同。 姐姐莲月温婉明净,妹妹莲星娇艳照人。 锨天烁地的烈焰,与浩渺无垠的雪原。一红一白的一对双瞳,红瞳藏着无尽的虚妄,白瞳闪烁纯洁的幻想。 鸳娘想, 倘若世间真的有神明,那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阿莲。” 鸳娘想去碰触那朵并蒂的莲花,但羽剑贯穿了她的骨肉,她甚至抬不起一根指头。 “你浑身都是执念的味道了, 真香。” 莲星笑着看着鸳娘。 “姐姐,她的身体已经破得无法修补了,不如让我吞噬了她……” 莲月挥手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妹妹。 莲月纯白而静谧的眸光里, 看不出别的神情,鸳娘第一次如此害怕直视她的眼睛。 第57章 “小鸳,答应我,别再继续下去了。” 莲月闭上双眼,白莲真身自胸口绽开。 “姐姐?你要做什么!” 莲星慌忙上前阻止,却被妖力弹开。 “你要用真身去修补一个凡人?” “莲花谢了还能再开,生命逝去不可挽回。小鸳,我只希望,你别再为执念所困。” 眼前被莹白的光辉铺满,再度睁眼时,浑身的伤口都奇迹般愈合了,只有洇满衣衫的血迹昭示着曾经的伤痛。而莲月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莲星冷眼俯视着鸳娘。 眼前场景逐渐模糊,周遭景物疯狂闪回,灵归瞬间进入到了下一段记忆中。 巫都繁华的街头,披着褐麻斗篷的鸳娘狼狈地赤着脚,走在冬日冰冷彻骨的青砖上。 一个馊掉的发黄馒头轱辘轱辘地滚到了鸳娘生满冻疮的脚旁。 “叫花子,一个馒头买你一晚,如何?” 说话的是蹲在暗处的一群地痞。 鸳娘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一脚将那只馒头蹬回角落去,径直往前走去。 “臭.婊.子,给脸不要脸是吧?兄弟们,我们今天就强上了她!” 地痞们咧着黄臭的牙,藏满脏污的指甲抓上了鸳娘被冻硬的皮肤,将她按倒在地上。 砰——小巷中红光大盛。 片刻后,鲜血自台阶上瀑布般流下,血的温热融化了积雪,又转而被冻结成赤色冰霜。 莲星坐在高檐上,血月高悬于她身后,笑问:“考虑得怎么样?小鸳?” 耳畔响起了莲月的话。 可紧接着,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一句一句刻骨铭心的诘问。 “你不想报仇吗?” “你不想证明自己吗?” “你不想复活你的阿莲吗?” …… 于是,鸳娘朝那轮月亮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抓住一缕狡黠的月光。 “我要……怎么做?” “我需要欲望,很多很多的欲望。” 莲星舔了舔猩红的嘴唇,眼中满是渴求。 “小鸳,你说,巫都哪里欲望最多?” 鸳娘将红莲种下了,红莲之上,千里月明楼自巫都南边拔地而起。 在七层华楼的最高层,一个带着青铜傩面的男人,带来了两只青铜鱼纹箱。 那只傩面是来自黔青的东西,可男人的装束却更像中州的贵族。 鸳娘打开了那两只箱子,里面装满了像虫卵般黑色的花种。 男人开口:“这是中州的术士们炼制的花蛊,只需十年,她们就都会成为你的傀儡。” 这个人是谁?难怪鸳娘能建起如此繁华的千里月明楼,还能寻觅到如此诡异的花蛊。原来是有人一直在暗中帮助她。 灵归又想到鸳娘曾说过的话: “神巫尽陨,巫族凋敝,我欲引中州新法重振巫族,何罪之有?” 中州……黔青与中州间本各自安好,互不干涉。中州讲求皇权至上,皇位世袭,百姓皆以皇帝为尊。 而黔青则更像是由各个独立的城市组成的松散领域,黔青各方巫族承担着护佑黎民、维持平衡、除暴安良的责任。虽然没有共同的统治者或首领,但因为共同的信仰和习俗,黔青人格外团结。 中州内部在关于对黔青的看法上,一直存在着对抗的两派。 一派认为,应该与黔青互惠互利、互通有无,维系良好的友邦关系。 而另一派认为,黔青与妖为伍,盛邪巫淫祀之风,是异族,该早日派兵征服黔青。 看来,中州势力的爪牙早就企图通过巫都这个突破口,慢慢地渗透进黔青。 得找到更早一点的记忆才行。 灵归想着,催动起念力开始回溯。 就是这里了! 这时的鸳娘还在铩羽古寺中,她的父亲和母亲端坐在羽神下的高座上。 鸳娘直直盯向对面那个素白如风的白衣女孩,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黎远莺。 灵归又听到了鸳娘的心声。 “父亲不喜欢母亲,所以也不喜欢我。所以我更需要千倍百倍地努力,向父亲证明,我才是真正有资格继承族长之位的人。” 练剑时,鸳娘轻松地将妹妹打倒在地,她笑着转过头去看父亲,想要得到他的夸奖,却只看见了父亲满脸心疼地冲向妹妹,将黎远莺抱在了怀里,只给她留下一句冰凉的话: “她是你的妹妹,你该学学让着她。” 夜晚,鸳娘站在高塔的窗前,任凭烈风舒展她的羽翼,吹干她的泪痕。她看到一朵并蒂莲花悠悠飘来,落在窗棂前。 她回头,身后出现了那个青铜傩面的男人,男人朝她勾勾手,示意她靠近。 “你想成为巫族的王吗?” “你是谁?” 鸳娘警惕地退后。 “四脉神巫已杳然世间,虫蛇之辈阴险毒辣,水族狐族软弱无能,灵木岐黄不问世事,枯骨氏只会同脏臭的尸体打交道。只有羽族,高悬于九天之上,不染泥秽……” 男人说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不觉得,十二巫族中,只有铩羽古寺的羽族,最有资格统一黔青吗。” “阿爹说过,黔青,不需要统一。” 鸳娘抓紧了袖口,想看透那副青铜傩面下掩藏的真实面孔。 “那个时代已经终结了,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你有足够的野心,你难道不想,做这个时代的开创者,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吗?” 凸起的青铜巨眼凝视着鸳娘。 “你知道……十二日杀阵吗?” “不行!那是很危险的东西,会杀很多人的,我不能碰!”鸳娘摇着头后退。 “重塑黔青之筋骨,怎能没有流血牺牲?十二日杀阵成,你将拥有任何巫族都无法比拟的力量。” 傩面男人一步步朝她逼近。 ………… 忽然,眼前的景象骤然停止,四周开始剧烈的摇晃,崩塌成碎片。 现实世界中,嬴钺终于杀干净了那群尸傀,残肢碎肉堆成了小山。他一脚碾碎最后一个尸傀的头颅后,看着山洞中金光大作,暗道不好,飞身冲了进来。 他看到灵归躺在地上,胸前绽开巨大的红白莲花,那个女人手中拿着带血的银钗,还保持着往下扎去的姿势。 嬴钺一脚把那个女人踹翻在地。 随后将渐渐苏醒过来的灵归扶起。 灵归的嘴唇呈现淡淡的青色,被刺伤的小腹处涌出黑色的血液,这是中了尸毒的表现。 嬴钺将灵归抱进怀中,心疼地为她拭去脸上的血痕,随后眼神狠戾地看向那个在地上挣扎着的少女,墨色的眼眸里攀生起了赤红的血色。 “伤了阿归,该,死。” 他掌心重新化出锋利的毒刃,毒液自刀尖滴落在地面,将坚硬的石头灼烧出一个个深坑,凡人哪怕是碰到一点,恐怕就会被腐蚀成一副骷髅架子。 “等等嬴钺!” 灵归突然抬手拉住了他的袖口。 “怎么了阿归,是哪里痛吗?” 嬴钺低头慌张地看着灵归,半红半黑的眸子里氤氲着水汽,眼尾泛着血色。 “你……你扶我起来……给……给我把刀,我自己来。”灵归虚弱道。 嬴钺犹豫片刻,他虽不知道为什么灵归会突然想要亲手杀人,但既然她想,他便会顺从她的意思。 嬴钺勾手将那挣扎着往外爬的少女拎到了灵归面前,随后将腰间的一把银匕首递到了灵归的手上。 灵归握紧了刀柄,看着少女满脸泪痕,不住地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灵归将匕首重重挥下,少女看着匕首上的寒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唰得一声。 少女的脑袋后,烟粉色的芍药花被匕首斩落进了泥土里。 那朵掉在地上的芍药花,还在垂死挣扎般翕动着花瓣,花蕊诡异地颤抖着,最终都归于死寂。 而那少女,没了脑袋上的芍药花,顿时昏死了过去。但藏在少女青丝间墨绿色的根茎正在疯狂汲取着母体血肉生长着,酝酿着下一朵崭新的芍药。 “阿归,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嬴钺问。 “鸳娘能通过花蛊控制这些女孩,刚刚刺伤我是因为她被鸳娘控制了,她是无辜的。” 灵归解释道。 忽然,山洞外传来了人声。 灵归与嬴钺向外看去,原是枯骨氏的少主蚩,此刻正看着满地尸傀碎片无声崩溃。 “到底是谁!杀掉了我整整一百个尸傀!” 灵归:(o_o) 嬴钺:=_= 。 第47章 十二日5 “你快变呀!”(剧情)…… 第58章 荒冢阴林, 寒月照尸。踏在尸山坟海上的男孩,和他身侧幽苔爬满的墓碑齐高。 蚩头上是盖头似的观音黑纱,身上穿着件极不合身的墨紫长袍, 袖子垂在地上, 衣摆长长拖在身后, 像只裹在巨大麻袋里的小黑猫。 嬴钺和灵归躲在石洞里, 面面相觑。 蚩张开五指, 黑石戒指中射出傀儡银线, 将地上那些乌青的尸块提了起来,几根银线一抽一拢,把半块下巴安到了一截脖子上。但银线一放开,那半块下巴又滑落进泥土里了。 “拼不好了……” 蚩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格外的落寞悲凉。阴风扬起遮面的黑金观音纱, 露出张没什么表情的苍白的脸,眼睑晕染着浓重的乌青。 蚩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坟包上,那一摊被毒液腐蚀成粘稠绿液的尸傀,愈发沉默。 灵归咽了咽口水,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弄坏了小孩子最喜欢的玩具的负罪感。 “他不来,谁知道那是他的东西……” 嬴钺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谁在那儿!” 蚩眸光一闪,银线如飞针般朝这边刺来。 嬴钺妖刃于身前一挥, 那几根直刺而来的银线嗖嗖深扎进一旁的石头里。 “是……是我们。” 灵归拽着嬴钺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神巫姐姐?嬴公子?” 蚩连忙收回了银线。 “你们可曾看到,是哪个混蛋把我的一百个尸傀砍成这个样子的?” 灵归的手掐了一下嬴钺的腰窝,朝他低声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嬴钺叹了口气, 承认道: “你的尸傀……我砍的。” 灵归看到蚩小小的身躯一瞬木然。 嬴钺将那昏迷的芍药少女扔到了蚩面前。 “是她骗我们,有失控的尸傀在追她。” 蚩黑纱下紧绷的脸色舒缓了半分。 “她就是偷走十二日杀阵的奸细,罢了, 虽然损失惨重,好在人抓到了……” “对不起啊,我们不知道这尸傀是你的东西……”灵归讪讪地道着歉。 “不怪你们。我们发现她逃跑后,再带人去追恐怕来不及,便动用了预埋在乱葬岗里的一百具尸傀,的确容易引入误会。” 蚩叹了口气道,视线下移,看到了灵归小腹上流着黑血的伤口。 “铩羽古寺的变故我已经得了传信。神巫姐姐看上去是中了尸毒,不如先随我回寨子里解毒吧。” “好,对了,不必神巫神巫地叫,叫我灵归就好。”灵归笑笑。 蚩重新放出银线,银线灵巧绕上那女孩的四肢,操控着女孩站了起来,以诡异的姿态,亦步亦趋地跟在蚩身后。 林子往前走,草木渐疏,一方帆形峭壁赫然出现在森林的尽头。 往上看是枯骨氏聚居的寨子——原先是古战场上用来停尸的义庄,悬挂在绝巘峭壁上,上延霄客,下绝嚣浮。 悬空而建,据说是因为荒冢一带沉尸无数,地气极阴,义庄若置于地上,接了地气,极易生出白毛尸怪、血尸一类的怪物。 “上山路上切勿言语,莫扰了祖宗们休息。”蚩回头嘱咐,随后钻进镂空的山岩里。 灵归和嬴钺点点头。 崖壁中开凿出一条上山入寨的路来。一路走来,周围置悬棺无数。寒月下沉重得势将倾倒的绝壁的阴影中,宛如千把深凿入山石的刃剑,峭壁成了肃杀的剑冢。 远瞧见两盏鬼火漆灯立于两侧,石门轰隆抬起,入了石门,立马有四位黑纱蒙面的侍女迎了上来。 “少主回来了。”侍女们微微欠身。 侍女们拿菖蒲为三人拂衣扫身去了尸气,随后陪同三人入了议事堂。 四位侍女搬来只鸟笼似的大铁笼子,蚩提拽银线,操控那昏迷的少女走进笼子里,随后四位侍女拿铁链将那少女的四肢固定在笼子里。一个侍女端来一桶凉水,恭敬地询问: “少主,要现在审讯吗?” “不急,先给灵归姐姐解了尸毒,再端两碗姜枣散寒汤来。”蚩吩咐道。 灵归小口啜饮着暖身的散寒汤,汤中有尸毒的解药,喝进去后,身体的麻痹感逐渐减轻。未至春分,夜晚山林间的微风带着寒意,加上荒冢阴气深重,此刻一碗姜茶最能暖人。 嬴钺不太想喝,他砍了快半个时辰的尸傀,早就把身体砍热了。 饮罢姜茶,灵归问出心中疑惑: “十二日杀阵当属荒冢的核心机密,这个女孩不过是个身娇体弱的花娘,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十二日杀阵的?” 一位侍女解释道: “她十年前随父母外出却意外走失,前些日子却重新出现在荒冢,得亏我们少主还好心为她设了宴席,却不想她竟是个丧尽天良的白眼狼……” 另一位侍女继续补充道: “她的父母,正是看守十二日杀阵的守阵人。而她,凭借着父母对她的信任,竟然弑父杀母,窃走了十二日杀阵。” 一个侍女提起木桶将一桶冷水泼到了那少女身上,少女身体抽搐了两下,渐渐睁眼。 “我是冤枉的……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少女啜泣着蜷缩在铁笼角落。 “当真是个丧尽天良的白眼狼!为了窃取十二日杀阵,连弑父杀母这种事也做的出来…” 拎着木桶那侍女朝她狠狠啐了一口。 “弑父……杀母?” 浑身湿透的少女一下子楞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见我阿爹和阿娘!” “这个时候了,还在装傻!” 一旁的侍女推来了各种刑具。 “等等!先别用刑!” 灵归连忙制止了那侍女。 “这一切恐怕也并非她有意所为。” “此话怎讲?”蚩抬眸问灵归。 “她十年前流落到千里月明楼后,头颅中被种下了花蛊,鸳娘可通过花蛊操控她。” 灵归答道。 “我暂时斩去了她头顶的芍药,但花蛊无法根除,你们还要看管好她……” 灵归的话突然被少女哽咽的声音打断。 “我真的……杀了阿爹和阿娘?” 少女仰头,涕泗滂沱,胸口剧烈抽搐着。 “那是鸳娘做的,不是你的错……” 灵归安慰道。 少女泪眼婆娑地望向高座之上的少主,脸色苍白地像枯朽的死尸。 “我犯下了弥天大罪,是我对不起爹娘,是我对不起少主,是我对不起枯骨氏。” 少女决绝地闭上了眼睛。 大量鲜血自她嘴角汩汩溢出。 “她要咬舌自尽!” 侍女们掰开了她的下颌,唇齿之间一片血肉模糊,血液如涌泉般喷出。 “她一心向死,救不回来了。” 灵归心中震颤,双手攥紧了衣袖。 有几人能接受得了,被别人借自己的双手杀害了至亲之人的痛苦呢?明明几天前,他们还沉浸在亲人重逢的喜悦之中。 亲人重逢? 灵归忽然瞪大了双眼想到了什么。 “不好!我知道鸳娘今晚会对哪里下手了!”灵归猛然站了起来。 嬴钺和灵归相视,异口同声道: “是灵木古寨!” 灵木氏族长的女儿,木沙,也是花娘。 且灵木氏不擅争斗,灵木古寨又藏在为众人难寻的地方,是鸳娘下手的第一选择。 灵归将那只装着十一只羽族傀儡的木盒递到蚩的手上: “这些傀儡拜托你来照管了,我们要去救人!对了,枯骨氏的家族烟花,可能借我们一用?” “自然。”蚩将烟花递给了灵归。 “若需要帮助,燃放烟花,我们定会尽快赶去。你们切记要小心鸳娘,十二日杀阵会在短时间内大大增强她的灵力,你们两个不是她的对手。” “嗯,我们会把握好分寸。” 灵归又看向嬴钺: “你不是能飞吗?我们要赶在鸳娘之前到灵木古寨,坐船骑马都来不及的!” 嬴钺错愕地望向灵归,确认了一遍: “你你你……你要骑着我吗!” “不然呢?快呀,你快变呀!” 灵归锤了锤嬴钺的胸口催促道。 “我就飞过一次,定是飞得不太稳当,而且我……我原形身上很……很滑,你坐上去容易掉下来的!” 嬴钺磕磕绊绊地解释着。 “我有一计。”蚩幽幽开口。 “还请嬴公子先变为原型。” 嬴钺挑了挑眉疑惑,随后纵身由阁楼跃下万丈峭壁,片刻后,一只墨鳞金瞳的巨蛇腾空而起,鳞片在月光下泛着青金色的光辉。 第59章 巨蛇将硕大的头颅探到阁楼前,吐了吐猩红的蛇信子,灵归拿手轻轻抚上巨大的蛇吻,冰凉光滑,鳞片甚至比她的手大三圈。 蚩操纵起傀儡银线,绕过灵归的腰肢,又缠绕在巨蛇的身上,灵巧地打了个死结,将一人一蛇绑在了一起。 “好了,这下就可以了。” 巨蛇歪着脑袋,金色璀璨的竖瞳盯着灵归看了两眼,仿佛在向她确认什么。 灵归拍了拍巨蛇的脑袋,深呼吸一口气,道:“不用担心我,出发吧!” 巨蛇拍了拍两只暗红色的骨翅,随后毫无预兆地,咻地一声盘旋着飞了起来。 两翅煽起的裂风震起一阵叠荡的林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灵归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银线牵着在空中翻了几个空翻,晕乎乎地抱在巨蛇的身上,两只手因为惊慌深深掐进鳞片里。 嬴钺有些吃痛地嘶嘶吐了吐蛇信子,十分贴心地等灵归缓了缓,继续盘旋着扎进繁星若尘的幽蓝夜幕里。 并非是他故意想把灵归甩晕,而是他还没琢磨出更好更快的飞行方式。 灵归的眼睛被烈风吹得几乎睁不开,只能像只松鼠一样死死抱在嬴钺身上,看着周围白云如丝带般飞速自身旁掠过。 向下俯瞰,能看到迁徙的鸟群,山峦如豆,江河如线,云团遮住月光在大泽上映出一片片阴影,恍如明镜上的泼墨。 适应了之后,竟然有点爽? 二人降落在云梦泽边缘的那座林木洲后,灵归伏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缓了很久。 越过前面那片沼泽和灌丛,就是灵木古寨的入口——那个通往地下的树桩。 “有人来了。” 嬴钺警惕地朝天空上望了一眼,随后将灵归一把捞进怀里,藏进了灌丛后。 灵归也往上瞧,只见树冠间皎洁的明月被一团倾覆而上的云团遮蔽,那团云越来越低,越来越近,直到落进高大枝丫间后,灵归才看清,那是一群羽族,为首之人,正是鸳娘。 鸳娘拢起翅膀,悠悠落在树桩前,看着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空心树桩,嘲讽道: “想不到灵木避世多年,竟是藏在这么个地方苟且偷生,真是窝囊至极。” 与此同时,幽深地下,灵木古寨内的灵木氏族人正在酣眠,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毫不知情。 第48章 十二日6 最后的狂欢(剧情) “嬴钺, 放烟花,得拖到其他人赶来,不能让他们进入古寨。” 灵归一边对嬴钺说着, 一边握起了九蛊巫铃, 灵力由指尖向掌心汇聚。 嬴钺一个响指点燃了烟花筒, 咻地一声, 一点幽紫光团曳尾直上漆空。 “谁在那儿!” 鸳娘眸光一暗, 盯向二人藏身的灌丛, 几道羽刃横扫而来,削平一片荆棘灌木。 砰——枯骨氏的骷髅图腾自寒月之下绽开,分散于巫都各方的族长们看到家族烟花后,立刻带人向灵木古寨所在的方位赶去。 叮铃铃——银铃声碎,拨云散雾。 紫衣少女踏着焰火与铃声腾空而起。 “又是你, 茯灵归。” 鸳娘几乎是咬牙切齿念出灵归的名字的。 方才被灵归强行闯进识海,窥探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几乎想把她碎尸万段。 灵归独立玄烛之上,万枝风过狂摇。 九蛊铃悬于身前,铃音刺破寒林上氤氲的雾霭,炽烈如阳的烟赩红光,大刀阔斧地, 在冥冥夜色中开辟出一片血色荒泽。 “浮生如幻化,梦里渡红尘。” 灵归阖眼,摇铃,念诀。 额头红光闪烁, 伴随着金粉荡漾,巨大的红莲自空中绽放,遮云蔽月, 九片花瓣灼灼流光,肃杀的气息自苍穹倾泻而下,将林下的一众羽族笼入其中。 灵归额头的红莲印记沁出血来,鲜血化作涓流汇入身下莲花。 那些原本还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羽族,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迷离,惊慌地缩起羽翼,抽搐着纷纷坠落在地上,陷入了恐怖的噩梦。 “同样的招数,你还想用第二次吗?!” 鸳娘只是恍神片刻,立马从红光中抽身,飞身至林梢,腕间银白玉环化作一对弯月双刃,以破风之势朝灵归飞袭而来。 灵归紧闭着双眼,全神贯注运转着身下的血色莲花。 同时将几十个羽族拉进梦境,太过消耗精神力和灵力,她根本无暇应对鸳娘的攻击。 嬴钺化作蛇身,用鳞片将鸳娘的攻击挡了下来。鸳娘看着这个她曾经极其忌惮的蛇妖,冷笑一声: “你以为,现在的我还会任你羞辱吗!” 一蛇一鸟在空中缠斗着,一时尘飞土扬,万树齐喑,电光火石。 欻欻两声,弯月刃刺破妖力所设的护体屏障,划破坚硬的墨色鳞片,在嬴钺身上留下两道血肉横翻的伤痕。 巨蛇吃痛地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颗森白的獠牙,嘶嘶哈着气,白色的毒液自毒腺中喷出,自半空中挥洒而下。被毒液沾染到的的灌丛顿时变得焦黑,腐蚀为白色的泡沫。 此刻的灵归,血液源源不断地从额头中流逝,腹部尚未结痂的伤口重新撕裂,血红在罗纱上晕染开来。 因为失血过多,灵归的脸与嘴唇都呈现惨淡的苍白,身上的温度仿佛在一点点被露风裹挟带走。 快点来啊……她坚持不了太久了! 灵归咬着牙维持着巫术的施展,但那群羽族人自然不会甘愿堕入噩梦,他们紧锁着眉头,与冥河莲的力量抗争着,挣扎着要醒来。 与此同时,鸳娘眸中闪过一丝红光,灵木古寨中,正在沉眠的木沙突然睁开了眼,眼中是一片空洞的红色。 木沙身上还穿着鹅黄睡袍,悠悠推开房门,赤着脚踏过风雨桥,朝寨子后走去。 幽深地下,灵木古寨中,族长木蘅撞响了青铜鸣钟,磅礴的钟声惊醒了众人的酣眠。人们从吊脚楼中鱼贯而出,捧起莲白荧灯,汇聚在寨前芦笙场上。 “灵木古寨的位置暴露了!快!布阵!封锁入口!不能让外人闯入!” 木蘅正号令着族人布阵。突然,他看到妻子神色慌张、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沙沙,沙沙不见了!” 此刻,被操纵的木沙,头顶的仙人掌闪烁着幽异的红光,站在了荧幽巨树之前。 两位值夜看守神树的灵木侍卫正垂着头打瞌睡,猛然被青铜钟声惊醒,揉揉眼睛,看见木沙一人赤足走来,手上连荧灯都没提。 “少族长,是有什么事情吗?” 木沙无光的眼睛转了转,开口道: “有人要强闯古寨,你们快去帮忙。这里……有我来看管就好。”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对视一眼,随后提起竹枪,拿起藤弓,向寨前赶去。 鸳娘用木沙的眼睛,仰头看着眼前神圣静穆的神树。 神树上万千盏荧火,如闪烁着的无情冷眼,俯视着那具身躯下藏匿着的,觊觎力量的不速之客。 木沙踏上供奉神树的祭坛,双手抚摸上神树粗粝的枝干。 突然,一串荧紫火光自木沙所触的树皮上爆裂开,如烟花般沿着垂挂的藤蔓向上爬升,逐渐蔓延至整片枝叶的穹隆。 满树的荧火颤抖如星摇雨落,枝叶碰撞摩挲如古神呓语,整棵树仿佛苏醒的巨兽。 “怎么会……” 木沙警惕的退后两步,却未料到一团硕大的荧火自头顶砸下。木沙被砸晕在地。 此时,正在寨前布防的木蘅,看到两个值夜守护神树的人提着枪弓跑来,厉声问: “你们不守着神树,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看向族长解释道: “不是少族长说,要我们来帮忙吗?” “沙沙?”木蘅皱紧了眉头。 忽然听闻神树窸窣沉吟,又见藤桥后荧光大盛,众人暗道不好: “快去看神树!” 五十余人留在在寨前继续布阵,而木蘅则带着剩下的人,提着荧灯往荧幽巨树赶去。 在祭坛的台阶上,木蘅看到了昏倒的女儿,连忙跑上前去,将木沙扶进怀里。 木沙挣扎着睁开眼睛,瞳孔恢复了原本澄澈如草芽的嫩绿,她大口喘息着,神情极为痛苦,似乎在与什么对抗。 “阿爹,快……快把我锁起来!有人侵占了我的身体,我说什么都不要相信……” 木沙话音未落,一阵剧痛从颅内传来,木沙痛得将背弓成了虾米,双手狂躁地抓着头发,头顶狰狞的仙人掌一下下跳动着。 木蘅连忙召唤出数十根粗如碗口的墨绿藤条,心疼地将浑身抽搐着的木沙绑了起来。 第60章 木沙停止挣扎后,再度抬头,睁开眼睛,原本盈满绿意的双眼,变得空洞浑浊。反而是脑袋上那棵仙人掌,如同活过来了般舒展着尖刺。 木沙抬眼故作可怜道: “阿爹,为什么要把沙沙绑起来呢?” 木蘅当然知道这不是女儿,可看着木沙稚嫩清纯的脸庞,木蘅心如刀绞。 “不管你是谁,从我女儿身体里滚出去!” 木沙眼中红光一闪而过,随后像断了丝线的木偶,两眼翻白,重新晕死过去。 此时正与嬴钺打斗的鸳娘,收回了分散在木沙身上的那缕精神力,暗骂一声该死。 她一没想到,这神树竟有如此灵智,能看破她的伪装,二没想到,木沙这个脏丫头,意志力竟强大到能抵抗花蛊的控制。 趁鸳娘分神,嬴钺变回人身,躲开几道漆黑凌厉的羽刃,以妖力裹挟着毒气,朝鸳娘破袭而去。眼见那红色的雾气就要直锁鸳娘的咽喉,突然—— 嗡——一声剧烈的嗡鸣。 巨大的法阵自鸳娘身前展开,强大而肃杀的力量,释放出道道威压,将嬴钺一瞬弹开。 “该死,这人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嬴钺站在一棵冷杉的高枝上稳了稳身形,冷笑了一声,拿拇指拭去嘴角的血痕。 受到杀气冲击的影响,本就精疲力尽的灵归噗得吐出口鲜血来,身下红莲轰然破碎,万千光华碎片弥散于晚风中。 灵归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浑身淌着血,从高达数十丈的高空中掉了下来。 那群羽族也逐渐挣扎着醒了过来。 冥河莲的力量总归太过狠戾霸道,灵归感受到自己浑身的筋脉被寸寸震断,额头的红莲印记不断渗出血来,顺着鼻梁流进眼窝。 嬴钺飞身接住了坠落的灵归,将浑身是血的少女拢进了怀里。 “阿归,阿归!” 嬴钺将妖力注进灵归的身体里,想止住她额头不断沁出的血珠。 “弱得要命。” 鸳娘冷笑一声。 鸳娘再次挥出弯月刃,朝二人劈去。 哗啦啦—— 柔和的水流包裹住了锐利的刀刃,莹蓝的水阵转动着水珠和符文,骤然张开。 “黎远鸳,收手吧!” 卢清河坐在轮椅上,指尖流转着蓝光。 卢清河所带领的天花水镜的一众巫妖原本驻守在云梦泽的水域之上,距离灵木古寨的位置最近,因此也最先赶来。 “啊~已经很久没人……用这个名字叫我了。”鸳娘眉眼流转,看向裹在狐白绒裘里病恹恹的少女。 卢清河瞳光潋滟,捏紧了身上的绒毯。 “远鸳,咳咳……我知你心中有恨,可羽族是无辜的,巫都的百姓是无辜的……” “够了!” 鸳娘烦躁地打断了卢清河虚浮的话语。 “恨?支撑我走到这一步的,早就不是恨了。而是更高、更远的东西……” 鸳娘抽出目光,向灵木古寨的入口一瞥,菌花丛生的枯朽树桩中,绿密的藤网逐渐结起,将入寨的通路彻底封锁。 啧,神树的力量,看来是拿不到了。 再往远处看,人声鼎沸,火光冲天。远远地就听到了聂子罗爽朗又清亮的声音。 “死鸟,看我打她回去拔毛炖汤!” 聂子罗和涂山忘忧已经抵达了小洲,蚩正行舟在云梦泽赶路,而明欢则留在了巫都主城继续驻守,以备万一。 鸳娘勾唇笑了。 “都来齐了,是吗?” 聂子罗的九头蛇杖穿过层层枝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鸳娘刺去。 鸳娘偏头,羽刃与蛇杖碰撞出刺耳铿鸣,九头蛇杖贯穿了粗壮的冷杉,将巨石劈碎,深插进泥地里。 聂子罗伸手,九头蛇杖砰得一声从泥地里拔出,飞回至她的手里。聂子罗红衣猎猎,眸如聚星,高傲地朝鸳娘扬着下巴。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鸳娘漫不经心地绕着发丝,笑道: “今天是不是我的死期,我不知道,但今天,会是很多很多——祭品的死期。” “你又在疯言乱语些什么!” 聂子罗蹙眉不悦道。 “不管你们做什么,十二日杀阵需要吞噬的力量是不会变的,你们阻止我取走这里的力量,我当然……只能从别处讨回来了。” 鸳娘掌上的微缩法阵旋转着发光。 砰—— 不远处,巫都主城的正上空,青色蝴蝶图腾的烟花轰然炸开,众人惊愕地扭头看向北方被青光映亮的天空。 鸳娘张开双翼,悬于寒月之下。 “最后的狂欢,就要开始了!” 第49章 十二日7 她的嬴钺变成小蠢蛇了(剧情…… 巫都, 云梦江边,客栈。 梨花飘雪,琼霰乱飞。 归家的妹妹摇晃着头顶的梨枝, 举起了冰冷的匕首, 对准了枕侧熟睡的姐姐。 巫都, 云梦江上, 竹筏。 芙蕖出水, 碧波潋滟。 渔女肩头停着的鸬鹚, 受惊了般仓惶飞起,渔女看着船头垂钓的阿翁,勾唇一笑。 巫都,主城,小面摊上。 海棠叠绣, 云枝拥霞。 端碗的少女摔翻了手中的汤面,海棠花瓣瑟缩又舒展,少女抽出了灶台边劈柴的斧头。 ………… 巫都内,一时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人们惊慌失措地在街头乱窜奔逃,每隔几个路口, 就有一滩血迹。 被控制的花娘们分散在巫都各处,驿站,小摊,店铺, 坊市……人们猜不到下一个发狂杀人的花娘会在哪里出现,目睹了一桩桩命案现场的人,脸上带着血迹, 跪在明欢所率领的化蝶氏巫族脚下祈求庇护。 明欢燃放起凤蝶图腾的烟花,向远在灵木古寨的众人们示警。 化蝶氏的巫族们吹起竹笛。 百千只蜘蛛从他们裙摆下涌出,穿梭在巫都的街道上,搜寻着花娘的气息。 明欢下达了命令。 “凡头上簪花的,直接打晕!” 晨钟凄厉的啼鸣摇颤西天的极星,暮紫的远山送来了带着雾气的谷风。 “我原本也不愿杀人,可你们为什么……总是在逼我呢?” 鸳娘将头顶的银冠扔在了地上,被力量充盈的青丝在气流的裹挟下张牙舞爪。 “我们何曾逼过你?一直以来,不都是你自己在逼自己吗!” 涂山忘忧眼中闪烁着烟粉色的霞光,与空中的鸳娘对视。 “收手吧,黎远鸳。” “老狐狸,你这招,对我没用。” 鸳娘毫不避讳涂山忘忧蛊惑人心的一双妖瞳,以更凌厉的目光刺向他。涂山忘忧眼睛一阵灼痛,低呼着捂着眼睛撇过了头。 “你究竟要做什么!”聂子罗咬牙切齿。 “经云梦仙山一事,我便知道了,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你们阻止我拿仙山的力量,那我只能屠村,你们阻止我拿神树的力量,那我只能杀更多人。这样看来,你们……才是害死巫都百姓的罪魁祸首啊!” 鸳娘身后,爬满红金符文的光柱通天而起,直刺入云端,将云层激起千层浪涛。 巨大的法阵在空中结起,穹隆般笼罩在巫都上空,整座巫都成了血色的城池。 “不好,快阻止她!” 聂子罗提起九头蛇杖,卢清河结起阵法,涂山忘忧挥动拂尘,他们率领着众人,朝阵眼处的鸳娘袭击而去。 与此同时,蚩也赶到了。 “别去!” 蚩用傀儡银丝将拎着九头蛇杖的往上冲的聂子罗拽了回来,又拉开了卢清河结阵的手。 “蚩?你做什么?” 被拽回地上的聂子罗不悦地挑了挑眉毛。 “十二日杀阵,今天是最后一天,阵眼已经彻底打开了,以你们的力量,强行攻击,只会被反噬。”蚩解释。 “那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把阵法完成吗!”聂子罗急了。 六十年前巫都同样因十二日杀阵而起的那场浩劫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与此同时,被阵法笼罩起的巫都,百十具新鲜的尸体被红光托举着飞了起来。 那些被杀害的百姓们,他们的家人哭喊着想要留住那尚存余温的尸体,却只能挽留下几片残破的衣角。 尸体被吸进阵法里,又随着翻涌的云浪,被一波一波推进鸳娘头顶的阵眼之中。 十二日杀阵恍如深渊的巨兽吞噬着尸体,将尸体运化成取之不尽的力量,涌入鸳娘的五脏六腑。 “现在的十二日杀阵,只能从阵法之内攻破了……”蚩握紧拳头道。 “什么意思?”众人问。 “六十年前,我的爷爷以身祭阵,从内部摧毁了阵法。” 第61章 蚩抬头看着猩红的血阵,烈风高高扬起他遮面的观音黑纱,露出张稚嫩但阴沉的脸。 “蚩,你要……咳……做什么!” 卢清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欲阻止。 “做我身为枯骨氏族长该做的事。” 蚩瞳中幽深,语气平稳得可怕。 随后,蚩孤身一人飞入了阵眼之中。黑黑的一团身影,瞬间被红光吞没。 阵眼中,蚩放出十根银线,向被红光包裹的鸳娘袭去。正在专心于汲取阵法力量的鸳娘美眸怒睁,周身戾气大作,将那坚韧的银线寸寸振断。 鸳娘血红着眼球,嘲讽道: “蠢笨无知的小孩,你爷爷祭阵时已年近七十,你如今才几岁?” 被震碎的银线强行逆转了方向,千百根银针似的碎线扎进了蚩的身体里。 砰的一声,蚩从阵眼里掉了出来。 阵眼中的鸳娘皱了皱眉头,这些献祭上来的尸体,似乎比她预想中要少了许多。 明欢所率领的化蝶氏众人,在蛊虫的帮助下,行动极为迅速,很快就将被鸳娘所控制的花娘们都抓了起来。因此,鸳娘没能得到足够多的尸体来祭阵。 鸳娘视线下移,看向了昏迷的灵归。 蛇妖已被她重伤,已经无力再保护那个巫女。一个神巫的力量,刚刚好好,能助她完成十二日杀阵最后的祭礼。 一根红色的腕触从阵眼中伸出,向昏迷的灵归席卷而去。 涂山无忧接住了重伤的蚩,卢清河与聂子罗同时出手想阻拦那猩红腕触,被鸳娘的一众羽族追随者拦了下来。 此时战场被彻底分割成两个部分,黑白交织的羽刃将嬴钺与灵归所在的一方土地彻底隔绝开来,众人都被挡在羽刃外围,被迫与那群羽族缠斗。 嬴钺腰间的伤口冒着血,在强大的威压下,他甚至连最简单的护体屏障都施展不出来,只能看着那猩红腕触刺向灵归的胸膛。 嬴钺翻身挡在了灵归身上,杀气结成的狰狞腕触从他的胸膛贯串而过。 温热的血滴落在灵归沉重的眼皮上,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先是嬴钺那对依然邪气的、带着笑意的墨色瞳孔,然后是从他胸口、穿破皮肉狰狞跳动着的腕触。 “嬴钺……” 灵归虚弱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种鹣鲽情深、你侬我侬的戏码,鸳娘十年来在月明楼见了无数次,如今看来,只觉得好笑—— 再一往情深有什么用呢,最终不还是注定要有人牺牲?或者不如她大发善心成全了他们,让他们一起去死。 腕触尾端一勾,将嬴钺拽飞起来。 灵归哭着喊着,泪水和血水在眼窝里汇聚成一方水塘,咳着血,喊着嬴钺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离开龙毒村,不该插手千里月明楼的事情。嬴钺是无辜的,鲤花花和乌芝也是无辜的,他们一个只是为了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和力量,一个只是为了寻找失踪的父亲。可他们都因为自己被卷进了什么十二巫族的纷争里,受到了伤害…… 灵归突然睁大了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 “青……青凤黎黎,极天微明。” 灵归向血色的天空伸出的颤抖的指尖,闪烁微光的青羽凤蝶颤巍巍地,迎着呼啸的风,煽动着纤弱但美丽的翅膀,朝嬴钺飞去。 凤蝶扎进了嬴钺的身体里。 灵归再次来到了嬴钺的识海,看到了那个被铁链囚禁起来的、浑身爬满妖纹的、和嬴钺长相相同的男人。 “我放了你,你救救嬴钺!” 灵归红着眼眶,仰头恳求他。 周遭的血海汹涌起滔天的巨浪。 血浪的漩涡将灵归层层包裹。 邪气的少年俯下身子舔了舔灵归的耳垂。 “救他也是救我,我当然乐意效劳。” “我要……怎么做?” 灵归侧头,躲过他的啃咬。 少年坏笑着,抓起了灵归冰凉的手,贴在了自己炽热的胸膛上。胸口的位置,一片红色的鳞片,闪烁着青金色的鳞光。 “阿归,你只需要,把它拔下来。” 灵归的指尖被烫得瑟缩,她不知道,这片鳞片被拔下后,她喜欢的那个嬴钺会不会就此消失,可她知道,只是她唯一能救他的办法。 “别犹豫了,他可快死了。” 少年指尖绕起灵归的一缕头发把玩着。 “啊不对,是我也快死了。” 灵归双手将那片鳞片拽了下来。 几乎是一瞬间,灵归被强大的妖力震出了嬴钺的识海。灵归感受着掌心遗留着的烫人的温度,看向那片留在手上的,红色的鳞片。 与此同时,众人皆被空中的异变惊得抬头看去,只见虚空之中仿佛被撕裂了一道血色的伤痕,无尽的汹涌血浪翻滚着,嬴钺踏着肃杀的戾气一步步走向阵眼中的鸳娘。 恐怖的妖力一瞬自阵眼荡开,那些还未被阵法蚕食干净的尸体,血淋淋的,连骨带肉的,被震碎成血沫和尸块,纷纷扬扬地从天上掉了下来。躲闪不及的人们,猝不及防地,被腥臭的血肉泥泼了满身。 呕——灵归扶着树干呕着,指甲抠挖着树皮,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鸳娘震惊地看着嬴钺,明明外貌身形都没有变化,可周遭强烈的压迫感和杀气,却让她顿时忘了该怎么动弹。 巨大的螣蛇自空中盘旋而起,穿梭在符文编织的阵法中,将那些猩红的纹路撞得粉碎。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鸳娘负隅顽抗般企图正面与之对抗,却直接被折断了双翼,巨蛇一个甩尾将她拍飞,随后,巨蛇吐着蛇信子,将十二日杀阵所汇聚起来的磅礴力量吞噬进体内。 众人惊愕地看着天空中几乎噬天吞月的巨蛇,竟然强行驱走了十二日杀阵的原主取而代之,将十二日杀阵的力量吞噬殆尽。 鸳娘此刻是不足为惧了。 可是比鸳娘更可怕的东西出现了。 巨蛇风卷残云地吞噬了所有的力量,身体变得更大,鳞片被血浸染得闪着光,双眸是不带一丝感情的血红。 灵归抬头喊着嬴钺的名字,希望他还能留下一丝关于她的记忆,但结果显然让她失望。 巨蛇只是不屑地朝她的位置瞥了一眼,就像在看一只地上的蝼蚁,随后朝巫都的方向扬长而去。这个怪物,不是她的嬴钺。 巫都的黎明,彻底被血和哭喊晕染了。 前半夜,有失控的花娘杀人。 人们还未从那一桩桩血案中平复了情绪,又看到了一条长着骨翅的大蛇,从云梦泽上飞临巫都的上空。 但出乎众人的意料,大蛇的目的十分明确,它血洗了巫都中央的那座百年斗兽场,将那座高楼连根拔起,高高抛至空中摔得粉碎。里面作乐的贵族们,很多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上,就被毒液腐蚀成了肉泥。 大蛇干完这一切,就隐没在云层里消失不见了。 中午,正在药王谷休息的灵归见到了鲤花花和乌芝,又听闻了关于大蛇的最新消息。 听说来自中州的术士们,带着昆仑的神器,成功镇压了蛇妖。 灵归看了看手中,那片红色鳞片变成的小蛇,嘶嘶吐着信子,黏人地缠在她的指尖,时不时绕上她的脖子,蹭蹭她的鼻头。 灵归问小蛇: “你才是嬴钺,对不对?” 小蛇懵懂地睁着两只豆豆眼看着灵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灵归感觉这只小蛇并不能听懂她讲的话。 灵归鼻头酸涩,摸了摸小蛇的脑袋,还是没能忍住抽噎,泪水不断从下巴滴落。 “嬴钺,我从前总骂你是蠢货,可你怎么能……真的变成一只小蠢蛇呢,呜呜呜呜呜呜呜。” 灵归抱着怀中小蛇痛哭,泪水沾满了小蛇墨色的鳞片,让它本就滑溜溜的身体变得更滑了。 与此同时,传闻中已经被“镇压”的蛇妖,正安然无恙地站在玄石王座前。他依然顶着嬴钺那张甜美又邪气的脸,一脚蹬在王座上,一手提着那个青铜傩面的男人的衣领,眼中满是威胁的意味。 “带我来这里,想做什么?” “你想做,巫妖之王吗?” 男人问嬴钺。 嬴钺抬手,猩红妖气缠上了他的脖颈。 “很可惜,我对做什么王,没兴趣。” 青铜傩面的男人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带着笑意的、温润如玉的面庞。 “是你?离洛?” 嬴钺一把将那坐在王座上的男人拎起来,自己坐了上去,翘起二郎腿,将黄金高盏里的一颗樱桃送进嘴里。 嬴钺嘴角带着嗜血的笑意。 “我失去记忆和力量流落巫都的时候,你救过我一命,我欠你个人情。” 第62章 嬴钺停顿了一下。 “但我从不在乎什么礼尚往来,那是那群烦人的虫子们爱挂在嘴边的东西。” 嬴钺的指尖掐上了离洛的脖子,鲜红的血液从他白皙的指尖溢出。 “你见过我弱小又可笑的样子,我本该杀了你的。” “我自然不敢与你讲什么人情,但我知道,该如何复活你那好姐姐春桃。” 离洛喘息着讲完这段话。 “春桃” 听到这个名字,嬴钺的手一松,神情一瞬恍惚,仿佛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情。 “你不要再骗我了!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魂魄早该消散了!” 嬴钺的指尖深深掐进离洛的后脖颈,几乎要把那片皮肉生生拽下来。 离洛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说: “我不会骗你,她的魂魄还留在世间!” “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嬴钺松开了血淋淋的手。 “我要怎么做?” “统一黔青,征服十二巫族,夺走四脉神巫的力量。在这之前,我们需要依靠中州皇室的支持。他们需要扶持一个王,作为中州控制黔青的一只利爪。” “我不做王,这个王,你或者随便谁来都行,我只想做和打架相关的事情。” 嬴钺噗得一声吐出樱桃核,懒洋洋地仰躺在玄石王座上。 “我现在只想知道,是谁,在往我身上滋水!” 嬴钺不悦地蹙眉,烦躁地扯开胸襟,那片留着淡粉疤痕的壮硕胸肌上,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滩水渍,湿湿滑滑的,还在不断变多,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嬴钺抹了一把,用舌尖舔了舔,咸咸的。 “……泪?” 嬴钺满脸黑线,嫌弃地用帕子将手上的液体擦干净了。 “恶心。” 与此同时,正疯狂拿小黑蛇擦泪的灵归,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灵归看向小黑蛇,拿指尖抵住小黑蛇的额头,泪眼婆娑地哭唧唧地质问它: “嬴钺,是不是你在偷偷骂我!” 小黑蛇好像听懂了这句话,先是犹疑着点了点头,随后更加用力地摇了摇头。 “诶,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果真是变成只小蠢蛇了。” 灵归被小黑蛇滑稽的样子逗笑了,随后又开始哭——她的小黑蛇真的不太聪明。 与此同时,坐在黑石王座上的嬴钺连着打了七八个喷嚏,本就暴躁的少年一尾巴拍碎了一个石墩子,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到底是谁躲在暗处偷偷骂老子!” 第50章 与蛇眠1 甚至还有点兴奋(日常)…… 灵归伤势太重, 小腹被银钗刺出的血洞刚刚愈合,额头结出一块薄薄的血痂,但因为过度使用力量的反噬, 皮下筋脉淤堵的地方微微肿胀, 浮现出红色瘢痕来。 苏木身后跟着几个巫医少女, 端着调理身体、化瘀补血的药汤走了进来, 看着灵归抱着小黑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慌忙上前拉开了灵归和小黑蛇。 “灵归姑娘, 你还未痊愈,切勿再大哭大笑,妄动肝火啊!” 苏木把小黑蛇把在手掌看了看,小黑蛇凶巴巴地朝他哈着气吐蛇信子,苏木担忧道: “这小蛇不知有没有毒性, 且蛇性属阴,总和人呆在一起,怕是不好……” 小黑蛇好像听懂了似的,用两只墨黑的豆豆眼哀怨地回头凝视着灵归,又怒气冲冲地盯向苏木,吐着信子,眼看着就要一口咬上去。 苏木一手扼住了小蛇的和手指一般粗细的脖子, 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张大的嘴筒子给合上了,留下小蛇疯狂扭动身体反抗。 “好的好的苏族长,我一定会保持和它的距离的。” 灵归嘴上这么说着,一边又从衾被里钻出来, 把那只小蛇从苏木手上拿了回来。 小蛇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头扎进灵归的被窝里不肯出来了,只留下一截软软的尾巴耷拉在外边, 一下一下拍在床上。 灵归抬头有些心虚地与苏木有些无奈的眼神对视,尴尬地笑着,补充道: “它生气了,我得哄哄它嘛。” 苏木扶额叹了口气,无奈道: “罢了,你当心别教它咬了你就好。” 灵归乖巧地点了点头。 苏木带着巫医们转身离开了,在踏出房门前突然回头嘱咐道: “你今日好好养伤,明晚,巫都要举行云梦往生祭,还需要你以神巫的身份参加。” 云梦往生祭? 听说,在世界上还有云梦神巫的时候,若黔青因天灾人祸逝去太多生命,神巫们会公开举行云梦往生祭,让他们再回望一眼人间所牵挂之物,平息灵魂的怨念,送他们重入轮回。 云梦神巫杳然世间后,巫都余下的巫族们则承担起了操办云梦往生祭的责任。 那她要做什么呢? 她正疑惑着,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巫医少女端着一个檀木托盘,托盘上堆起高高的竹简,将少女的脸都挡住了。 灵归错愕: “这……这是要做什么!” 哗啦啦——那少女的手一个没拿稳,托盘倾斜,那些竹简散落在灵归床榻上,几乎要把灵归埋了起来。 被竹简砸到脑袋的小蛇不悦地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来,观望着外面的场景。 “族长吩咐,这些都是云梦往生祭上要唱的祝歌,需得神巫姑娘今天背下来。” 少女显然很是忌惮灵归被窝里的黑蛇,说完族长交代的话,就端着托盘飞也似地逃了。 留下灵归裹在白绒裘被里,看着周围散落满床的竹简,默默石化。 “今天……全部……背下来……?!” 说好让她好好养伤的呢? 灵归随便打开几卷来看了看,《礼魂卷》《聚灵卷》《娱神卷》《往生卷》……每卷都包含一段或长或短的晦涩黔青古语祝词,以及一段歌乐谱,不光要背词,还要记曲调。 “现在收拾东西回家还来得及吗?” 灵归两眼一黑,重新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棉球,只探出个脑袋来,下巴搁在竹简上,半眯着眼睛念着那些祝词。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 灵归一背东西就困的毛病从小到大都没曾改变过,上眼皮下眼皮打架,念词的声音越来越含混不清。 小蛇见灵归睡着了,就偷偷顺着灵归的袖口钻进去,顺着软嫩如脂玉的肌肤一路往下,爬过兰香萦绕的浅浅谷壑,一小条盘踞在灵归的小腹处,伸出粉红的蛇信子,一下一下地舔舐着灵归尚未愈合的伤口。 灵归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她的小蛇变得好大,大到可以用尾巴尖尖把她圈起来,蛇腹柔软又温暖,好像躺在温润的琥珀里。 灵归一直睡到日暮,当她餍足地伸着懒腰推开房门时,阁楼外,落日熔金,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药王谷坐落在云梦泽以北,遥山万叠,云吐翠微。南面浩渺的云梦泽,南风裹挟着大泽浩渺的水汽,在山阳聚成千年不曾散尽的云雾。风中混合着水汽、花香和草药气息,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我睡了这么久吗?” 灵归问手指上缠着的小蛇。 小蛇乖巧地蹭蹭灵归的指腹。 “这一觉睡得真是神清气爽,感觉伤口都不是很痛了呢。” 灵归疑惑地按了按腹部的伤口,已经没什么痛觉了,竟然会恢复得这么快。 阁楼下是一方小小庭院,胜在雅致精巧,兰径薰幽佩,槐庭落暗金。 庭院中央有棵垂丝海棠,重重花叶如珠缀,千丝垂坠如流苏。海棠花树下,一方小石桌,四把小石凳,石桌上温着花茶,咕嘟咕嘟冒着白汽。 篱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灵归探出头来去瞧,原来是乌芝和鲤花花。 灵归连忙拢起衣衫下了楼。 “茯姐姐!” 鲤花花一头扑进灵归怀里,泪汪汪道: “茯姐姐,我好想你,听说你和阿钺哥哥受了伤,花花好担心……” “哭鼻子做什么,我这不没事嘛……就是你阿钺哥哥,好像变不回人形了。” 灵归摸了摸花花毛绒绒的脑袋。 乌芝提着装饭的双层竹盒,鲤花花端着两盘糕饼。乌芝抬头看到了灵归,笑着说: “本来是要喊你同明欢、子罗、清河他们一起吃饭的,结果突然来了什么中州使节造访药王谷,要同几位族长们商议什么事情。” “中州使节?” 灵归蹙眉,想到了在鸳娘识海里看到的那个中州男人,总觉得中州人对他们黔青图谋不轨。 第63章 “也是因为十二日杀阵的事情吗?” “没错,平息这场祸乱还多亏了他们帮助,你是不知道,你昏迷的时候,嬴钺变成的那条疯蛇有多……” 乌芝正说着,突然被灵归气鼓鼓地打断了:“那条蛇才不是嬴钺!不许你说嬴钺是疯蛇!这个……这个才是嬴钺!” 灵归把掌心的小黑蛇展示给乌芝看,小黑蛇也不甘示弱地扬起头颅来。 鲤花花凑近了端详小黑蛇,眉毛怏怏地撇了下来,眼神里满是心疼。 “阿钺哥哥那么要强的一只妖,变成这——么滑稽的一条小蛇,肯定气坏了吧。” 小黑蛇嘶嘶吐吐信子,并不太能理解鲤花花眼神中复杂的情绪。它小小的脑袋里装不下太多东西,只能凭着动物的本能,去辨别自己喜欢或讨厌的人和行为。 “……还是不说他了,先来吃饭吧。” 乌芝主动撇开了这个话题。 莲藕排骨汤,虫草炖乌鸡,清炒菜心,凉拌米豆腐、五色糯米饭…… 药王谷的餐食讲究药食结合,虽本源上仍属黔青菜系,却不同于主流的黔青菜重调味,嗜辣喜酸,反而更清淡,突出食物本身的滋味,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 “在我家,我就算中了风寒也是要吃辣子的。”灵归咂了口排骨汤道。 “你如今伤势还未痊愈,饮食还是要清淡些。何况我观察过了,他们药王谷的食材,那是真的没话说,连那山上放养的黑毛猪,都是啃着虫草、人参这种珍贵药材长大的。” 乌芝感叹道。 乌芝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不太美好的画面——在药王谷养殖放牧的山上,他被一群吃药草长大的动物追着跑。公鸡叨他的屁股,牛羊咬他的衣角,猪不停地拿嘴拱他。 药王谷这个地方,对他这朵纯良无害的灵芝并没有那么友好。 灵归险些没把一口肉蓉粥喷出来: “拿虫草喂猪!药王谷岐黄氏还真是名不虚传啊,他们岂不是非常非常有钱了。” “四世家和四族巫妖,那都是个顶个的有钱,若把他们的财富加在一起,说是富可敌国也不算夸张了。”乌芝说。 那为什么她这个堂堂神巫会如此贫穷,她当初在姑瑶神山的时候,就该多问一嘴,她的祖先有没有给她留下什么金银财宝。 “既然是这样,那我在这里白吃白喝便不会太有负罪感了。”灵归舒了口气。 “或许我一会儿,该再去和苏木讨碗状元汤或者读书丸来。” 吃罢晚饭,乌芝和花花回了自己的住处,小院子一下子又变得冷清起来。 灵归坐在海棠花树下的秋千上,霞粉的海棠花瓣在月光下闪烁着细雪般的月白莹光。 石桌子上堆了半人高的竹简,还放了碗醒神的药汤。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 灵归就这么背了半夜,青石砖上的海棠花堆一层,便被山风扫去,然后又堆上一层,又被扫去。 月亮渐渐从东边摇到西边。香漏中的铜珠子叮咚一声落下,子时到了。 灵归迷迷糊糊,感觉有什么东西搭在了自己身上,温热而坚硬,灵归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顿时傻眼了。 嬴钺,赤身裸体地,坐在她身边。 原本盘绕在她手腕的小黑蛇不见了,反而是两条坚硬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脖子。 灵归感觉自己的眼睛像被香灰烫了,理智告诉她不能乱看,但是嬴钺的皮肤好白,还泛着海棠般雾蒙蒙的粉红色,嬴钺的腰好细,可那一块块凸起的肌肉又很难让人忽略…… 灵归羞赧地把视线往下移,松了口气。 是条油光水滑的墨色尾巴。 灵归当然不是失望地松了口气。 嬴钺还是半人半蛇的状态,所以就算他没穿衣服,灵归也不用担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灵归费劲地从他坚实的臂弯里钻出来,晃了晃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喊他的名字。 “嬴钺,看着我。” 少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瞳孔是澄澈的黑色,像刚出生的小奶猫的眼睛,没有一丝杂质,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 但好像也没有什么智慧的光芒。 灵归将他扶正,左右手各伸出两根指头,语速极慢地一本正经地问他: “一加一等于多少?” 嬴钺呆呆地看了看灵归的眼睛,又将目光移向灵归其中一根粉嫩的指尖,嗷呜一口地咬了上去—— 与其说是咬,更像是含进了嘴里,那蛇信子轻轻舔舐。 灵归被吓了一跳,连忙抽回了手指,脸更红了:“不光是小蠢蛇,还是小色蛇!” 嬴钺听不懂灵归的指责,但是灵归把手指抽走的行为让他莫名不高兴。他尾巴尖尖用力地拍在地上宣泄着情绪,一把拽过灵归的手,那鼻头蹭着灵归皓白的手腕。 灵归指尖抵住他的额头,耐心告诉他: “夜里凉,我们回屋子里,好吗?” “唔……” 嬴钺从嗓子里挤出不明意义的音节。 灵归就这么半拉半拽地把一只奇长无比的蛇人拖回了楼上。 嬴钺看见熟悉的、留着灵归气味的被窝就想马上钻进去,却被灵归拦腰抱住阻止下来。 “不行!你尾巴一直拖在地上,脏得要命,不许进我的被窝!” 灵归环在他腰间的手狠狠在嬴钺的一块腹肌上掐了一把。 “唔……哼……” 嬴钺有些烦躁地把扭腰把灵归甩开,随后带着满是尘土的尾巴钻进了灵归香软的被窝里。 灵归气得要爆炸了。 如果说刚刚脸红是因为害羞,她现在脸红,则是因为她想揍他。 灵归张牙舞爪地扑进床里想把嬴钺拽出来,却遭到尾巴的剧烈反抗。 “唔……哼……讨厌…………” “……是你逼我的,臭蛇!” 灵归索性拿来枕头压住嬴钺的脑袋,翻身跨坐在嬴钺身上,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决心,往嬴钺那两个粉红色的小豆子处用力一掐。 “唔————” 嬴钺哼唧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酥麻,带上了绵长的尾调,浑身的肌肉连带着鳞片下的软肉,都一瞬紧绷起来。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中州高大辉煌的黑石宫殿中,豪华的锦裘里,一条手指粗细的黑色小蛇一下子绷直成小树枝。 方才,他本就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这幅可笑的模样,又感受到好像有双手不停地在他身上乱摸乱掐,而刚刚,那双魔爪竟然伸向了他的……他的…… 更加奇怪和让人烦躁的事实是—— 他竟然对这种感觉,没那么排斥。 甚至还,有点兴奋。 第51章 与蛇眠2 拍晕他!(剧情) 被掐到禁区的嬴钺先是懵懂得呆愣了一会儿, 随后灵归肉眼可见他尾腹上的鳞片有隐隐有外翻的趋势,顿觉大事不妙。 这条小色蛇的发.情期,还没结束! 嬴钺双手环住灵归的腰, 反客为主地, 把灵归摔进了软榻里, 蛇尾上的鳞片缩张着, 一节一节挤上灵归的小床, 想将她, 像绞杀猎物一样缠起来。 “唔……喜欢……讨厌……” 嬴钺用撒娇般的声音不断发出不明意义的音节,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喜欢和讨厌些什么。 【小蛇的意思:喜欢灵归,讨厌反抗的灵归】 灵归挣扎着,一手抵住了他凑近的脸。 “……嬴钺!虽然说……你变成这样,是我对不住你!” 灵归抄起一卷散落枕席间的竹简。 “但是, 没人可以,弄脏我的被子!” 啪叽一声,竹简毫不留情地拍了过去。 世界安静了。 与此同时,中州黑石殿,寝宫。 刚刚还浑身燥热的黑蛇笔直地摔进了黑金色浮光锦中,蛇身微微抽搐着。 这个力道,不至于让他昏死过去, 但也能让他痛一阵子了。 黑石殿曾是供奉上古妖兽螣蛇的地方,螣蛇陨世后,此处就被中州皇室所接管。 这里背靠黑石山脉——连绵不绝的黑色山峦,如墨汁泼染在纯白画卷, 山脚堆叠的雾气是苍茫的白,若隐若现的山峰是深邃的黑。 昨天,离洛带着中州的一众术士, 又借用了昆仑缚妖的法器,才勉强控制住了嬴钺片刻,将他带回了黑石殿。 离洛知道,嬴钺作为螣蛇和白矖的血脉,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最接近于神的妖,他们杀不了他。何况他如今恢复了曾经被冥河莲封印的记忆,现在的嬴钺,不过是只没有任何道德观念、被仇恨与杀意所充斥的妖兽。 第64章 而茯灵归,那个在嬴钺生命中昙花一现的巫女,他们相伴的日子不过两月,她原本可能是他造神计划中最大的变量。 但嬴钺好像并不记得那个巫女,没人知道他们间那段记忆去了哪里。是在十二日杀阵中被彻底抹去,还是流落在了别的地方。 离洛站在高阁之上,远眺着月辉满盈的苍莽荒野,这里似乎永远没有春天,草木不生的芜原连缀着冷峻而单调的黑石山,风与月光,是为数不多光临这里的旅人。 离洛重新戴上了青铜傩面,身侧站着的,正是在十二日杀阵之劫中失踪的鸳娘。 人们都以为鸳娘死了。 那只青铜傩面,凸起而硕大的眼球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铜眉倒竖。单看上半张脸,是凶神恶煞的鬼傩样,可却宽额长耳,面带微笑,两腮各一团金赤圆印,年画娃娃般憨态可掬。 相识将近十二年,鸳娘从未见过那张诡异面具下的脸,仿佛那傩面焊在了他的脸上。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若非我及时从中州赶来,你就死了。” 青铜傩面下,离洛的声音依然平淡。 “不是您告诉小鸳,那个巫女灵魂不全,灵力低微,不足为惧吗!” 鸳娘浑身伤痕累累,不甘地看向离洛。 “还有,您可否向小鸳解释一下,那只突然冒出来的蛇妖,又和您是什么关系!” 离洛轻笑了一声。 “他啊,是一个曾经失败的试验品。他的力量很强大,但太难操控,所以我抛弃了他。但我的确没想到,他会阴差阳错吞噬了十二日杀阵的力量。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们要留住他。” “十二日杀阵的力量,本该是我的!” 鸳娘眼眶中溢出泪水,嘴唇几乎咬破。 “哦?你的?” 青铜傩面上凸起的巨眼迸射出幽异的铜光,青金色的夔纹自耳廓蔓延。 鸳娘顿时双目刺痛,眼角泪水变成了血色,她神色痛苦地捂着双眼跪了下来。 “小鸳说错了!是我们……是我们的!” 青铜傩面登时恢复了常态,离洛抬手轻柔地为鸳娘拭去泪痕,语气温柔得吓人。 “别哭了,小鸳。你要知道,十二日杀阵的力量只是我们统一黔青的铺路石,嬴钺,也只是一把趁手又强大的武器。我们只需要,握紧这把斧钺的柄。” “那我们要怎么做?” 鸳娘仰头看着离洛的铜目。 “我们需要将那个巫女抓来吗?” “不,那个巫女已经没什么用了。现在的嬴钺,最在意的东西,是曾与他相伴十六年的姐姐,春桃。” 离洛张开手,掌心赫然出现一枚桃粉色的晶石,一下一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这是?”鸳娘疑惑地看向离洛。 “春桃的残魂。我们需要用这缕残魂,做一个足够以假乱真的傀儡出来。” 咚——钟声悠扬而起,回荡在黑山白原间,子时已过,丑时到了。 轰——一声炸鸣从身后的大殿传来。 紧接着传来的,是侍女们惊慌失措的哭喊和尖叫声,伴随着硬物碎裂的声音。 鸳娘和离洛皱眉,大步赶过去查看状况。 只见寝宫大门敞开着,一个侍女的血淋淋的脑袋被扔在门口,眼睛还未闭上,断裂处的皮肉狰狞外翻,骨头碎成一段一段的,像是被暴力扯断了脖子。 寝宫前打瞌睡的守夜侍女们,看见这一恐怖的一幕,吓得魂不守舍,尖叫着四处逃窜。 寝宫紫檀木缠花门中,半披着朱红锦袍的嬴钺漫不经心地斜靠在黑石柱上,赤着脚踩在红木地板上,衣角上连半点血迹都没沾。 少年额前碎发微卷,半露的胸膛还泛着微红,眉眼深邃,一对微挑的桃花眼,精致而凌厉,星眸仿佛沁血的墨玉。 孩童的率性天真和少年勾人而锐利的邪痞气,同时出现在他身上,是个会惹人动歪心思的模样。 也难怪那个色胆包天的侍女会在半夜爬嬴钺的床,还偶然窥见了嬴钺变成滑稽小蛇的样子。 寝宫里一片狼藉,狰狞而鲜艳的血喷溅在墙壁上的白狐裘挂毯上,被虎纹金箔挂饰衬托着,竟雍容地像副雪山杜鹃图。 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砰得一声,那具没有脑袋的尸体飞了出来,精准地落在了离洛身前。 “阿钺,你这是做什么?” 离洛的声音依然温润而没有一丝波澜。 “谁允许你叫我阿钺的?” 嬴钺有些不悦地挑了挑眉毛。 “从前在姑瑶山的时候,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叫你吗?阿钺?”离洛笑答道。 咻咻——半片血淋淋的碎骨飞刺向了门外的离洛,离洛淡定地后撤半步,那片碎骨深陷进了黑石中。 “再叫一声试试?” 嬴钺音色清冽,却低沉得可怕。 “……” 离洛沉默不语,青铜傩面沉寂而肃穆。 “对了,告诉你的人,别再随便进我的房间,否则后果,和她一样。” 猩红的毒触自嬴钺脚下蔓延,毒蛇般缠绕上那具无头女尸,顷刻间,那尸体就被腐蚀成了一摊腥臭的血沫与骨浆的混合物。 呕——周遭几个侍卫忍不住干呕起来,眼见着嬴钺身下的毒触又开始蠢蠢欲动,离洛连忙示意那几个侍卫退了下去。 妖力卷起被血溅满的狐毯,用狐毯将墙上与地面的血迹清理干净后,嬴钺把那块血淋淋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狐毯丢了出来,随后砰得一声,门重新关上了。 几个侍女畏畏缩缩地、一边干呕着一边清理那堆尸液、血迹和头颅。 鸳娘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神情严肃: “他的性情怎会大变至此?如此这般残暴肆意,真的能为我们所用吗?” …… 离洛叹了口气。 “春桃的傀儡,需尽快做好。他虽傲狠难控,心性上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我们只需要拿他最在意的东西吊住他,他自然会乖乖地为我们所用。” “用残魂做一个足够逼真的傀儡吗?” 鸳娘低头思索。 “那还得辛苦您再去一趟巫都了。” 云梦往生祭前夕,众人收到了中州传信,信上说,中州皇帝体恤黔青百姓罹遭劫难,特携萤石珠宝、镇妖法器、金银匹绢等前来慰问,希望能借云梦往生祭之机,向十二巫族及巫都百姓表明心意。 这队出使黔青的人,由朝廷命官、皇庭方士和侍卫侍女组成,由皇帝的小女儿,祈安帝姬所率领。离洛则作为皇帝特封的抚黔使跟随在帝姬左右。 聂子罗气得不打一处来,把茶杯狠狠往案几上一拍,碎玉纹青瓷盏顿时裂作四瓣。 “我们黔青的百姓,什么时候轮得到中州的皇帝老儿来‘体恤’了?” “听说这次,中州皇帝最宠爱的那位小帝姬也要随使团一同前来。”明欢道。 苏木默默替聂子罗斟了杯新茶道: “子罗消消气,这是人参石斛茶,可疏肝解郁。” “我们子罗这气可不是你一杯茶能消解的了的。”涂山无忧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红狐耳朵和毛绒绒的红毛尾巴摇摇晃晃。 “只是这信中措辞着实冒犯。体恤?慰问?倒像是我们黔青是他们的属地。” 啪嚓一声,聂子罗又捏爆了一个瓷盏。 “欺人太甚!依我来看,他们送来那些破烂东西通通不要,我管他什么帝姬不帝姬,让他们从哪来的滚回哪里去,回去告诉他们皇帝老儿,少对我们黔青动歪心思!” 苏木看着那盏碎成渣滓的琉璃青莲盏沉默良久,随后为聂子罗换上了只漆金铜杯。 “咳……子罗,我知你心中愤懑,只是倘若真惹恼了那帝姬和皇帝,中州同黔青打起仗来,怕是会苦了黎民百姓。” 卢清河脸上也带着淡淡的愁容,像朵雨落的梨花,声音虚弱但温柔。 明欢思索良久,附和道。 “清河说得不错,他们此行并非简单的出使,他们带了大量方士和兵甲,且那随行的抚黔使曾镇压蛇妖,情理上于我们有恩。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先设宴款待他们,再观望他们的真实意图。” “我同意小明欢的观点。” 涂山无忧笑眯着眼,甩了甩烟粉色拂尘,看向了角落软榻上鼓弄傀儡的蚩。 “阿蚩,你说呢?” 见蚩默不作声,涂山无忧摇着毛绒绒的尾巴挪了过去,烟粉拂尘轻扫过他的脊背。 “阿蚩今儿怎么愈发沉默寡言了。” 蚩低垂着头,黑金色的观音纱笼盖了他整张脸,只能看见宽大巫袍中伸出两只苍白纤细的手,一手拿剪纸傀儡,一手捻着银线,双手灵巧地上下翻飞。 第65章 “阿蚩忙了整宿未曾合眼了,无忧兄还是莫要调戏他……”苏木扶额劝道。 涂山无忧闻言讪讪地退了回来,眼见着云梦往生祭的时辰一点点逼近,问道。 “话说,那群中州人何时才能到巫都。” 明欢站在窗前,指尖停着只荧蝶。 “刚刚有人来报,说中州使节团要明天才能抵达巫都,那祈安帝姬说,她对黔青的祭祀十分感兴趣,不知能否让我们为她……将云梦往生祭推迟一天。” 在苏木有些心疼的目光中,聂子罗美目怒睁着,将那只漆金铜杯捏变了形。 “得寸进尺。” 叮铃铃—— “我可算是背完啦!” 少女清脆欢快的嗓音远远传来落在窗棂,银铃声声,惊飞海棠花枝上栖息的云雀。 众人往门口一瞧,青衫紫裙的少女推开门,语气轻快得要飞起来,但眼下蒙着层浓重的阴翳,眼袋快要掉下来。 “整整十二卷祝歌,我辛辛苦苦熬了整宿,可算是背下来了!” …… “你们拿这种眼神看着我做什么?” 苏木再次默默替斟了杯茶递给灵归: “这是人参石斛茶,可疏肝解郁。” 第52章 往生祭1 悲莫悲兮生别离(剧情)…… 祈安帝姬带领的中州使团, 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巫都城门——祈安公主高坐在金镶玉饰、雕彩错金的毕方沉香四望辇上,一只体型巨大的金额白虎驮着轿辇,好不威风。 聂子罗在城墙垛口间远远睥睨着那群中州人, 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不能让中州这帮小儿看扁了我们黔青, 让我先去城外会会他们!” “子罗啊, 他们那么多人, 那只老虎看着凶得很, 你可别意气用事……” 涂山无忧倚在被夕霞拥暖的青石城墙上, 懒懒地半眯起眼睛,红狐耳尖的绒绒长毛随微风轻轻晃动,颇有些惬意。 涂山无忧作为一只活了百年的老狐狸,一直遵守的狐生信条只有三个——能躺着不站着、能动口不动手、能享福不吃苦。 前日同鸳娘打架时,他最心爱的合欢拂尘掉了五根毛, 他心疼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遂发誓未来一年都不会再让他的合欢拂尘经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聂子罗正恼怒着,看见这只爱和稀泥的老狐狸懒洋洋晒着太阳,脚步顿了顿。 聂子罗瞧了瞧那祈安帝姬身下的金额白虎,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身前这只红毛狐狸,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老狐狸,你随我同去, 如何?” “啊?我?我只是只狐狸……” 涂山无忧狐躯一震,暗道不妙。 奈何聂子罗以拔光他合欢拂尘的毛要挟他,涂山无忧纵万般不愿,也只能乖乖顺从。 “少废话!” 聂子罗拽着涂山狐妖烟粉衣袖就走了。 片刻后, 祈安帝姬看见巫都的城门打开了,城墙之上,十二座青铜巨钟同时撞响。云梦护城河上, 流水荡起涟漪,水下安置的水动弦铃开始运转,奏出巫族迎客的曲调。 聂子罗戴银花头冠,垂银鸾流苏,挂银蛇项圈,披银链云肩,着百鳞甲裙,乘七尾红狐,身后随一众巫族,从城门中走出。 祈安公主看着这个明媚又张扬的女人,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听说他们黔青的十二巫族中,有四族皆为巫妖,是既通巫术又掌妖力的可怕存在。中州向来忌惮妖物,比起黔青能让巫妖当家,中州更多的,是像她的白虎这样被锁了妖力、设了禁制的妖。 这个姐姐生得好美,不会也是妖吧? 祈安一闭眼,想到了临行时父皇反复向自己强调的话: “你是中州皇室的帝姬,出使黔青,代表的便是我们皇室的脸面,万不能露怯!” 不能露怯……不能露怯…… 祈安端了端身姿,抚了抚头顶鸾雀七钿花钗冠,抓住了身旁随侍的离洛,问: “本帝姬今天美吗?” 离洛依然带着青铜傩面,语气温柔平静。 “帝姬无论何时,都是艳冠群芳,天姿国色。” “那本帝姬今天的服饰华丽吗?” 祈安专门挑了父皇赐的珍珠织金缀玉衫。 “织锦局为皇室特供的衣服,自然是华贵典雅,举世无双。”离落答。 “那本帝姬今天,够有威慑力吗?” 祈安扬了扬眉头,展示她用螺子黛专门化的蛾翅眉,听说这种眉妆让人看上去有冷酷无情、严肃端庄的气质。 离洛沉默片刻,透过青铜巨眼,打量着这个传闻中皇帝最喜爱的小女儿——祈安帝姬。 明艳但难脱稚气的一张脸,额头光洁,双腮饱满,杏眼微翘,朱唇一点,两条黑漆漆的蛾翅眉像两条蚕蛹似的突兀横在她水汪汪的眼睛上。 “……自然是让人望而生畏的。” 离洛不解皇帝为何会派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娇气帝姬参加如此重要的一次出使——她几乎毫不掩饰地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祈安未曾留意到离洛片刻的迟疑,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重新端坐回去。 使团经过了云梦护城河,来到了城门前,坐在白虎驮着的毕方辇上的祈安帝姬,与坐在七尾红狐身上的聂子罗刚好平视。 二人沉默良久,谁都不愿主动开口。杏眼对凤眼,仿佛在比试谁先盯死谁。 倒是两只同命相连的坐骑一见如故——白虎抽动虎须,红狐摇摇尾巴,两只兽问好般碰了碰鼻子,随后开始用兽语交流。 涂山无忧: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你也是被迫拉来当坐骑的?】 白虎: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你也是?都怪这帮人,非说要我来撑场面,这金辇快把老子压死了!】 涂山无忧: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那我比你好点,我只驮了一个人。】 “巫都百眼蛇窟,蛇族族长聂子罗。” 聂子罗双手抱胸,不像是来接客的,倒像是来打架的。 蛇蛇蛇蛇蛇蛇蛇!这个美人姐姐是蛇妖! 祈安刹那间把准备好的话术都忘了。 离洛在辇轿的羽纱外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向祈安帝姬道:“帝姬,该说话了。” 祈安帝姬这才颤巍巍开口: “我乃中州天朝祈安帝姬,吾皇闻黔青百姓罹遭劫难,特命我等不远万里,携金银珍宝,与黔青通好,慰藉百姓疾苦……” 聂子罗不悦地啧了一声,换了个舒服而懒散的姿势斜靠在红狐背上,吓得祈安帝姬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飞快地把接下来一串又臭又长的稿子背完。 这种时候,身为抚黔使的离洛站了出来,将十车金银珠宝陈于身前,随后镇定自若地向巫都众人道: “微薄财力,聊表诚意。望族长笑纳。” “那我就代巫都和黔青百姓,谢过祈安帝姬和皇帝陛下,请入城吧。” 看见真金白银,聂子罗的严肃神情缓和几分,这才肯放使团入城。 浩浩荡荡的使臣团中,最高的那座毕方金辇上是祈安帝姬,而帝姬之后,一众方士侍女簇拥着的乌木步辇,栏杆饰金,四方笼着厚而沉重的漆色绸幔,看不见里面一丝一毫。 据说那里头坐着的,是位极其神秘而强大的妖修,前不久才归顺了中州皇室,与抚黔使一道,随使团出使黔青。 步辇中,半披着朱红锦袍的少年懒懒倚在厚厚的绒衾中,微眯着眼睛小憩。 若不是离洛告诉他,来巫都是为了取复活春桃的东西,他才不会跟来。 嬴钺最近总是浑身燥热,浑身的鳞片都诡异地微翘,鳞片下偶尔还会分泌出晶亮的液体来,他不知道怎么抵抗这种奇怪又磨人的痛苦,只能变得更加嗜睡。 一位侍女怯生生地在嬴钺的轿辇前摇了摇金铃铛,提醒嬴钺道: “大人,巫都到了,该下辇了。” 嬴钺烦躁地啧了一声,随手扯来一件衣服穿上,微卷的长发肆意披散在身后。金线朱锦,焰纹银坠,衬得少年越发昳丽邪气。 嬴钺脖子上还戴着只蛇形单环银项圈,坠着三只小银铃。他不知道这物件是从哪里来的,他一醒来这个项圈就出现在他身上。或许他早该扔掉它,但他莫名觉得,这个项圈,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 依照离洛的嘱托,他戴上了只半遮面的蛇纹银面具,他不明白离洛为什么要让他这么做,他也懒得过问。 巫都繁花似锦,落红细柳映满穿城而过的云梦江,白鸟踩着水波飞起,白羽滑过风雨廊桥,鼓乐声震落枝头海棠重重。 从轿辇下踏出,嬴钺瞥了眼身后跪着的侍女,又淡淡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吹芦笙弹月琴的巫都人,最终漆黑深邃的眸光落在了芦笙场中央—— 第66章 一众力士抬着仰莲缠凤琉璃祭坛,四只凤鸟拱卫起圆形坛身。凉亭大小的祭坛被高抬至空中,银冠摇铃的紫衣巫女立于祭坛之上。 嬴钺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周围侍女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那女孩就是什么神巫呢!” “神巫?同普通巫女有何区别?” “不清楚,但和神挂了勾,必定是不一般吧。” 神巫吗?嬴钺想到了曾封印他十余年的姑瑶神巫氏,不悦地皱了皱眉。 她手里摇的那串铃铛真的很吵。 灵归一手拿着萤石铃柄摇着九蛊铃,银花冠上银片银铃叮咚作响,浑身点缀的银片熠熠生光。灵归每摇一下,便旋身,作舞一段。翩飞裙摆之上,灵蝶花鸟栩栩如生。 抬着祭坛的赤裸上身的力士们,也跳着娱神的祭舞,应着鼓点萧声,缓慢挪动。 “川 谷径复 ,流 潺湲些 。 光风转蕙 ,氾崇兰些” 祭坛上的神巫浅吟祝歌,天花水镜的水族巫妖们垂眸合鸣着祝歌的和声。 “湛湛江水兮 ,上 有枫 。 目极 千里兮 ,伤春心 。” 力士们踩着木屐踢踏,臂膀银饰叮当。祭坛一路穿过风雨廊桥,穿行在巫都大道。莹白如月的轻柔光波自祭坛上荡漾开来。 夜幕逐渐降临,巫都华灯初上。 死于十二日杀阵的百姓或巫族,尸首尚存的,用红柏棺材敛起尸身,尸骨无踪的,便用松木棺材敛起衣冠旧物。 每口棺材上,都点着一盏荧灯。那些逝去之人的亲人们,抬着棺材,举着火把,绕行在芦笙场的重重环纹上。棺材与火把,汇成了一明一暗的两条涡流。 人们围转着盛大的篝火,焰舌直卷苍穹,几乎要将幽蓝天幕灼出破洞。姑娘们手挽着手,乐师拨弄月琴的手指上下翻飞,男子们吹奏的芦笙驱散了云梦江上卷来的云雾。 祈安帝姬走下轿辇,在芦笙场前,目瞪口呆地观赏着传闻中的云梦往生祭。 她所设想的,这本该是个庄重肃穆的仪式,像他们中州人吊唁逝者,白衣哭丧,方士诵经,守灵报丧。那也是极复杂的一套程序。 但祈安的确没想到,欢快的芦笙、跳跃的舞蹈、热烈的篝火,会是这场往生大祭的主旋律。黔青人认为死生同重,与其哀于逝去,不如喜于新生。 祭坛来到了芦笙场的最中央。 明欢,涂山无忧,聂子罗,苏木,卢清河,蚩。六位族长分立于芦笙场六角,双手结印,温润而强大的巫力自手中汇聚。 六色的光芒飞向祭坛之上的灵归,在乐音与光芒的托举之下,灵归轻盈飞起,悬于明月之下。 火光冲天而起,云梦泽之上,遥远的云梦仙山中,古老的神像睁开了悲悯的双眼。 灵归身后,巨大的金色轮盘流转光华,鎏金的古语符文中,一扇流光溢彩的虚空之门逐渐打开。巫都人称这扇门为——司命之眼。 恍惚间,人们不知道那祭坛之上盘旋的,是神巫的祝歌,还是神明的呢喃。 人们看到上百团萤亮的光点,像无数颗星星,温柔地被司命之眼拥进光里。 那些星星在司命的眼眸中轻盈地回望,透过世间最为澄澈的眼眸,他们将一世的时光铺作长卷,站在卷末的落款上,再看一眼此生最难忘的爱人、最难舍的亲人、最挂怀的友人。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第53章 往生祭2 牛瘪火锅(剧情) 云梦往生祭结束了。 灵归提着裙摆跃下了琉璃祭坛。 棺木交由了枯骨氏的巫族们, 白布遮面的尸傀们抬着棺材,踏上云梦江的棺舟,棺舟推开云梦江的春水。 魂灵已入司命之眼, 他们的尸骨也跟随着巫族指引, 浩浩荡荡地驶向最终的归宿。 棺舟队伍驶离前, 灵归喊住了蚩。 灵归来到一副棺材前, 朱漆的红杉木, 流动而迟重的纹路, 仿佛浸润了千年陈酿的高粱酒。灵归的指尖滑过微凉的棺盖,不经意间,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指缝中。 远远的,被焰火模糊得看不见星星的漆黑夜空中,好像有两三只鸬鹚在盘旋, 凄婉地啼鸣着,似在吟着送行的歌。 “你们瞧天上,那不是生活在云梦泽上的水鸟吗,今儿怎么也跑巫都来了?” “兴许也是想来瞧瞧往生祭的盛况吧。” 蚩看着灵归,淡淡问: “她是个渔女,失控误杀了他的阿爹后,接受不了事实, 自杀了。你认识她吗?” “认识的。” 灵归从竹篓中拿出一株洁白的杜若花,轻轻放在了棺材上,双手拢起白光,杜若花化作一缕香烟融进了棺木中。 “我来结我的渡钱。” 杜若的清香中, 灵归好像看见了那个撑着竹蒿、肩头立着鸬鹚的芙蕖少女,在烟波浩渺的云梦江上,盈盈回望: ……请为我取支山间杜若来吧。 棺舟队浩浩荡荡驶出了巫都。 芦笙和月琴的声音不曾停下。 灵归站在河边, 目送舟队远去,抬眸时,刚好与风雨廊桥上那一众侍女簇拥着的衣着华丽、面容娇气的中州少女。 那就是来出使的祈安帝姬吧? 祈安帝姬也好奇地打量着站在云梦江边头戴银冠、腰携银铃、提小竹篓的黔青巫女。 那就是他们说的……什么神巫吧? 这个人看上去比那蛇妖聂子罗好相处多了,祈安帝姬刚想上去凑近乎,不料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臂拦了下来。——正是她最害怕的聂子罗。 “帝姬这是要去哪儿?” 聂子罗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呃……” 祈安帝姬正阻止着措辞,一旁的离洛站了出来,声音沉静有力道: “祈安帝姬要去哪儿,应该不用给聂族长报备吧?” “……你……” 眼见聂子罗握紧了拳头,满脸愠色地就要冲上去和那戴青铜傩面的抚黔使比划一番,明欢连忙上前拉开了聂子罗。 “子罗并非此意,只是巫都待客规矩,需招呼贵客们要喝过十二道拦门酒,以表对远方客人的尊重与祝福。帝姬若是误了拦门酒,便是我们的不是了。” 明欢嗓音明亮清澈,语气沉稳有力。 祈安帝姬看了看这个墨紫衣裙的女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虽衣着朴素、不施粉黛,容貌却秾丽而端庄,眼角一只朱红的蝴蝶胎记格外鲜艳。 她看上去倒不像个妖怪。 祈安暗暗舒了口气。 “十二道……拦门酒?” 祈安帝姬疑惑,她酒量虽不错,但十二道未免有些太多了,喝完了她还能撑到宴席吗? 坐在轮椅上的卢清河似乎看出了帝姬的犹豫,浅咳了两声解释道: “帝姬放心,酒是米酒,杯是牛角杯。” 众人行至拦门酒桌,十二位盛装的巫都姑娘捧着十二只金镶玉牛角杯,杯中盛着晶莹透亮的米酒,站在装饰得五彩斑斓的桌子后。 “只怕有些娇滴滴的中州人,连米酒都是沾杯就醉……”聂子罗不屑地抱胸。 啪!祈安一拍酒桌,难得的硬气了一把,终于端出几分皇室帝姬娇纵蛮横的气势来。 “本帝姬三岁起随父皇饮酒,十余年来也品酒无数,非烈酒不饮。这米酒于我而言,恐怕同白水无异。” 离洛青铜傩面下的表情微微抽搐,他父皇嘱托这位帝姬不要露怯,却也不是让她在这种时候不要露怯。离洛扶额相劝: “帝姬,饮酒伤身……” “请吧,帝姬。” 聂子罗挑眉,十二位端着牛角杯的少女依次站在了祈安面前。 …… 晚宴上,祈安帝姬依然仪态端方地坐在了高座上,脸色依然白皙,一丝红晕都不曾染上——她没吹牛,她的确酒量不错。 巫都长街和芦笙上,摆起了可拱万人同食的长桌宴,人们相对而坐,食物热气腾腾的香味弥漫在芦笙场上空。 乌芝和鲤花花随药王谷众人一同参与了长桌宴的备餐,此刻正忙着端菜。 六位族长与灵归代表巫都,于云梦阁中宴会诸位来自中州的贵客。 宴席上不分主副高低,共设了十二张宴席,中州参加宴席的分别是祈安帝姬、抚黔使离洛、那位神秘妖修和两个面相严肃的大臣。 灵归把沉重的银冠扔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听着明欢、苏木、卢清河与祈安公主漫长的寒暄,在饭桌上点着脑袋打瞌睡。 她背完祝歌,又忙着学祭舞,然后又被聂子罗和明欢按在梳妆台前折腾半晌,连口热乎饭都没来得及吃,如今是又饿又困。 第67章 能不能快点上菜! 灵归在梦里啃着爆辣猪肘。 灵归的右手藏在袖口里,小黑蛇乖巧地缠在灵归手上,见灵归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皮子沉重地阖上,小黑蛇悄悄从袖口里钻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小黑蛇看看身前的一方木桌,只有茶水和点心装在精致的琉璃盏里,没什么他爱吃的。 小黑蛇缓缓抬头,蛇躯一震—— 好巧不巧,两只黑珍珠般的豆豆眼对上了一对墨色深邃的桃花眼。 嬴钺也无聊地托着腮,妖力化作红色毒蛇般的触角,把莲纹漆金盏中圆润饱满的葡萄一颗颗卷起,又捏碎成稀烂的果泥。 他面前坐着的这个打瞌睡的少女,好像就是他们一直挂在嘴边的神巫? 人怎么可以在宴席上睡成这样? 看着灵归像只打盹的狸奴乖顺地趴在木桌上,脑袋枕在胳膊上,额前碎发微微凌乱地遮在脸前,身体微微起伏着,一副睡眠质量很好的样子,嬴钺总觉得莫名心烦气躁。 妖力卷起一颗石榴,将石榴的外壳轻而易举地碾碎,将水润的籽实榨出粉红汁液来。 突然,嬴钺藏在面具下的瞳孔变成了倒竖的红金色,凌厉而张扬的目光锁定了那条从少女袖口中探出身子的小黑蛇。 他将妖族的威压释放过去,他从小在万毒窟噬虫吞蛇,任凭是碗口粗的剧毒王蛇,在他面前,也只有伏地乞怜的份。 但这只手指粗细的可笑小蛇,在他的威压之下,不仅泰然自若地昂起头来直起身子,还能继续用那对黑豆眼与它直视! 嬴钺觉得自己身为大妖的权威被狠狠践踏了,指尖萦绕的妖气缓缓沿着华毯蔓延,眼看着就要朝那小蛇袭去—— 灵归恍然惊醒了,看着探出袖口的正耀武扬威的小黑蛇,慌张地扼住小蛇的身子,将小蛇按回了袖口。 “不是叫你不许出来的吗!” 灵归气鼓鼓地在小蛇脑门上弹了一下。 嬴钺突然感觉自己胸口像被小石子打了一样,猛然地传来一下轻微而带着痒意的痛感。 谁又在偷袭本蛇? 嬴钺烦躁地把一盘的水果捏爆。 而宴会的那边,漫长的寒暄终于结束了,苏木安排侍女们开始上菜,祈安帝姬长长舒了口气,目光灼灼地望向那些漂亮的黔青少女端着的精致托盘。 黔青景色好,人也生得好看,想来也定是不缺美食佳肴的吧。祈安咽了咽口水。 ——在祈安看到那托盘上的东西前,她始终保持着这样天真无邪的想法。 一口铜锅端了上来,多大十几盘配菜陈列在铜锅旁,锅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可那铜锅中沸腾着的,是绿油油的汤汁,散发着胆汁般的苦味和发酵的气息,锅边还沾着一圈苔绿色的泡沫。 “这是……” 祈安强烈压制了自己干呕的欲望。 “牛瘪火锅,巫都一大特色。” 苏木微笑解释着,将这道牛瘪火锅搬上宴客餐桌的,正是这位深藏不露的药王谷老饕。 “将牛胃中未运化的草料掏出,佐以香料,熬煮成汤,煮肉下菜,别有风味。” 那两位大臣被那股独特而刺激的气味吓得捂住口鼻,满脸嫌恶。 “这这这……你们黔青,就是拿这种腌臜之物来招待使臣的吗!不可理喻!” “大人此言差矣。” 苏木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 “药王谷的牛食草药灵芝长大,这牛瘪汤自然是凝聚了药王谷草木之精华,不仅滋味鲜美不腻,更是能清热解毒,健脾养胃。” “这可是好东西,炖煮的汤都用的是苏木亲自挑选的珍贵草药,平日里小苏木都不舍得拿出来让我们吃的!” 涂山无忧笑眯眯地夹了一筷子烫熟的牛肉,肉片边缘还挂着绿色泡沫。 祈安又看向她印象很好的神巫少女—— 灵归早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像是饿极了,连下了三盘牛肉,一盘牛肚。 祈安心想,自己堂堂帝姬,怎能因为一锅区区牛瘪而退缩呢?遂为自己斟满一杯清酒一饮而尽,两眼一闭,咬下一口绿色牛肉。 竟然……还不错? 第54章 往生祭3 情侣掐架(剧情) 灵归正吃着, 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看。 灵归抬头才发现坐在自己正对面的这个少年,带着蛇纹银面具,一手懒散地支颐在桌子上, 一只手把玩着一只银铃铛。两道深邃而幽澈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投在她身上。 方才她的小黑蛇跑出来的时候, 灵归就感受到了一股很凌厉的妖气压迫过来, 释放这道威压的, 显然就是眼前这银面少年。 灵归身为巫女, 对妖气向来很敏感, 妖气不同于单纯的嗅觉触觉,更像是一种感受。譬如乌芝如葱蔚林间的清苦草木,卢清河如云梦泽上的露汽,明欢像下过雨的潮湿泥土,涂山无忧像馥佩的合欢花树。 但寻常妖族, 在与人类杂居时往往会遮掩自己的妖气,更别提巫妖或妖修。 而眼前这个少年,他似乎毫不遮掩身上的妖气,浑身凌厉而肃杀的妖气几乎像火山口里翻涌的岩浆喷薄欲出,又像山渊里绵续不断的阴风,带着荼蘼花旖旎的甜味。 灵归还从没感受过这样的奇怪而恐怖的妖力。似乎和嬴钺的气息相似,单纯又邪气, 炽烈又阴鸷。只是嬴钺总是爱把妖气敛起来,只在情动或打架时才会不受控制地放出一点。 灵归听明欢说过,今晚的宴会上,会有一个暂摸不清底细的妖修出席, 她们几乎没有关于这个妖修的任何信息,神秘莫测。 难道就是他吗? 为什么要一直看自己,她脸上有东西吗?灵归摸了摸自己的脸, 很干净。 灵归遂不甘示弱地盯了回去。 少年身上松垮随意地披着件织金的枫红朱袍,袍领一圈白色绒毛衬得他愈发慵懒。 没人教他要好好穿衣服吗?灵归想。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灵归与他对视的目光,一半好奇一半戏谑地,像只好奇的小黑猫看见了喜欢的猎物般歪了歪头。 面具遮掩下,嬴钺戏谑地挑了挑眉毛。 这个蠢巫女总盯着他看做什么? 嬴钺真正在看的,其实是藏在灵归衣袖里的那只小黑蛇。 灵归被他盯得有些发怵,败下阵来,恍若无事地低下头甲起一片牛肉送入口中。 带着青草香气的肉片,裹满莹润红亮的豆豉辣子油,一口下去,灵归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小羊,躺在药王谷的桃蹊柳陌间打滚。 灵归咯吱咯吱地嚼着脆笋抬头张望,那两位大臣正与族长们侃侃而谈,祈安帝姬正专心致志地品尝着眼前美食。灵归视线落在帝姬身侧那个戴青铜傩面的男人。 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鸳娘的回忆里,似乎也出现过一个戴青铜傩面的男人,虽说傩面的样式并不相同,可哪有正常人会一直戴着副沉重的青铜面具,连吃饭都不曾摘下来? 离洛似乎察觉到了灵归怀疑的目光,唇衔笑意,朝灵归微微颔首道: “方才瞧神巫一直睡着,不好叨扰神巫美梦,自我介绍一下,臣乃抚黔使,离洛。” 离洛!? 离洛不就是花花的阿爹,嬴钺的师傅吗? 灵归想起乌芝曾提过,离洛的确是只总爱戴着青铜傩面的鲤鱼妖。可这个自称离洛的人身上,一丝妖气都察觉不到。 灵归大脑登时一团乱麻。花花口中那位云游四海、杳无音讯的阿爹,嬴钺口中那位温文尔雅的师傅,怎么会变成中州的抚黔使? “抚黔使好,我是姑瑶氏神巫茯灵归,不知抚黔使大人,是哪里生人?” 灵归试探着问了问。 离洛温柔地浅笑回道: “臣乃中州北境玄冰城生人,不知神巫何出此问?” 灵归舒了口气,这世界上那么多人,同名同姓也在所难免,何况他只是个凡人,不是妖,不可能是鲤花花的父亲。但他与鸳娘回忆里的那个男人,究竟有没有关系? 十二日杀阵一事了结后,鸳娘曾经的一众羽族追随者,包括最先被擒拿的宿鸦都被关押进了蝶宫地牢中,等待审讯。灵归希望能顺藤摸瓜,找到背后偷偷帮助鸳娘的那股势力。 “抚黔使大人这只面具十分别致,看着像黔青的东西,灵归以为大人也来自黔青。” 灵归客气回道。 其他几位族长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位头戴黔青青铜傩面的抚黔使,借此机会,明欢顿了顿玉箸追问道: “明欢也一直好奇,抚黔使大人始终不摘面具,如何进食饮酒呢?” 席间众人的目光齐齐移向抚黔使。 “这面具的确是黔青巫族所造。臣幼时曾经一场火灾,脸上留了狰狞瘤疤,常年疼痛难忍,后幸得黔青一巫族赐青铜傩面,戴上后方消解痛楚。臣恐丑陋面貌惊吓了诸位,便不好摘下面具,并非不敬之意,望诸位海涵。” 第68章 离洛娓娓解释道。 众人望向那位抚黔使的眼神一下子从怀疑、猜忌变得有些心疼起来。 祈安帝姬连忙缓和气氛道: “酒来了!早就听闻黔青人酿酒技术一绝,却一直没能喝过真正的黔青酒,今日定要好好品鉴一番!” 侍女们端着酒壶和酒杯来了,黔青人设宴必不可缺的就是酒,正所谓无酒不成席。 聂子罗略带嘲讽地笑道: “帝姬只知黔青擅酿美酒,可知黔青人在饮酒上亦是千杯不醉?” 侍女将一只金镶玉的牛角杯捧到了祈安帝姬、嬴钺和两位大人面前。 “此为祝礼酒。” 黔青宴上饮酒亦有诸多“不能”,譬如不能推酒碗拒酒,不能拒绝祝礼酒,总而言之,就是变着说法哄骗人多喝些酒去。 祈安端起牛角杯来一饮而尽,那两位大臣见帝姬喝下了,犹豫半晌便也喝下了。 灵归盯向对面那个浑身妖气的少年。 嬴钺微微侧头睨了一眼那牛角杯中的萤白米酒,淡淡的酒香气萦绕在鼻尖,皱了皱眉。 他很小的时候,曾偷喝过一次大人泡的酒,他喝完后黑色鳞片爬满了全身,尾巴怎么都收不回去,变成了爹娘眼中的怪物。后来他才知道,那橙黄酒液中悬浮着的干瘪条状物,原是那药酒中泡的一条蛇。 酒,失控,妖化,恶心。 嬴钺嫌恶地轻吐了口气,竖瞳中红光一闪,那端着酒的侍女顿时石化般僵滞住了,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像被摄走了魂魄。 灵归有些愠怒地瞪向对面的银面妖修,握紧了拳头,腰间九蛊铃似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波动,开始轻微嗡鸣—— 在巫都宴会一众族长面前、特别是在她堂堂神巫面前,这个妖修竟想伤害无辜侍女? 灵归和她的铃铛都不会允许。 “青凤蝶,去!” 灵归藏在桌子下的手捏起诀,九蛊铃闪烁起青幽光芒,一声细不可察的铃音轻响,一只飞蛾大小的半透明蝴蝶从桌下飞了出去。 青凤蝶顺着侍女裙角钻了进去。 那侍女的识海果然被一团狰狞红雾占据了,凡人孱弱的意识被这团红雾挤兑到识海角落,缩成一团小小的白光。 他控制这个端酒的侍女究竟想做什么? 灵归运起灵力,青凤蝶煽动翅膀,青色光芒与那团红雾开始对抗。红雾仿佛万千条猩红的毒蛇,扭动着蛇躯、挥舞着长尾,呲着森白的獠牙朝灵归的力量袭来。 “……诶呦!” 猩红的妖力将灵归的力量撕开一道裂口,灵归吃痛地叫了一声,身子有些脱力地往前一摔,脑袋险些栽进火锅里,不小心将一个装点心的高脚银盘打翻。 银盘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几只精致的栗子糕咕噜咕噜地滚落在四周。 众人的视线顿时聚拢在了灵归身上,离灵归最近的卢清河看着灵归脸色煞白,神色略微慌张地扶着桌子小口喘息,关切地问道: “灵归,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灵归很想揭发这个狂妄妖修的所作所为,但这个宴会极其重要,事关黔青与中州间的关系,且那祈安帝姬并未表现出敌意,她不能贸然多生事端。 灵归尴尬地咳嗽两声掩饰凌乱的情绪: “啊……我就是太困了,一不小心又睡过去了,你们继续就好,不用管我!” 灵归一边说着,一边怒气冲冲地抬眸看着对面那银面妖修。表面上风平浪静,识海中暗戳戳的斗法却一直水深火热地进行着,一青一红两股力量疯狂争夺着那侍女的身体。 “嗤——” 那银面妖修勾唇嗤笑一声。 九蛊铃吗?这个看着不大聪明的女人还真是来自姑瑶山的巫女,只是她的力量,和她的族人相比,稚嫩得有些可笑。 他同姑瑶氏间是有两笔仇在的,听说如今姑瑶氏一脉已死绝,他正愁这笔旧债无处可报,他的债主就这么投怀送抱。 可惜离洛叫他不许在宴会上乱杀人,他不能立刻杀了她。但或许他可以让这个巫女也尝尝,他被锁妖链贯穿肋骨、被封尸坛的封印日夜折磨十余年的滋味。 他这是在,嘲笑她吗? 只见那妖修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斜靠在椅背上,一手把玩着银坠子,一手搁在膝盖上,举动眼神间说不出的挑衅。 趁灵归分神,一根妖气化作的红色利箭朝她刺来,灵归看着那直刺而来的利箭,连忙召出护罩笼在身前,无力在去管那侍女。 众人皆被那妖箭所吸引,扭头看向灵归所在的位置,面色瞬间严肃起来。 只见那妖箭嗖一声飞出,却擦着灵归耳边掠过,凌厉的箭鸣声乍响在耳畔,尖锐的箭头剐蹭下几缕青丝来。 砰——那妖箭深深插进灵归身后巨大的红木高柱上,将那木头也震出几缕裂痕来。 “喂,你疯了!想做什么!” 聂子罗拍桌而起,手中妖力已经运起。 “帝姬,管好你的人!” “她方才险些被蚊子咬了,我不过是帮她杀了那只蚊子而已。” 嬴钺抬眼,漫不经心地看向火冒三丈的聂子罗,装无辜般慢条斯理说道。 众人朝那箭头中看去,那锋利的箭头深陷进木柱中的地方,的确有只硕大的花蚊子,绝望地扑扇着断了一半的翅膀。 “他自幼在深山中修道学法,难免有些不懂规矩和礼仪,往诸位族长见谅。” 离洛连忙出来打圆场。 与此同时,嬴钺眼中红光一动,那牛角杯中的酒液仿佛被烧灼了般迅速蒸发。那侍女木讷僵硬地端着空酒杯离开了。 灵归嘴角抽搐了两下。早说你是不想喝酒啊,至于这样大费干戈吗! 在灵归未曾注意的地方,小黑蛇悄悄从灵归的袖口里爬出,拿蛇信子轻舔了一下灵归杯中的米酒。 第55章 往生祭4 子时又到了(剧情) 突然, 嬴钺感觉胸口又一次变得湿漉漉,还带着炙热的灼烧感和酥麻,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胸口那块鳞片烫的吓人, 连带着鳞片后的心脏也抽痛得厉害。 这分明是他的护心鳞, 却好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总是隔三差五地生出异常来。偏偏他还没办法把这片护心鳞拔走。 鳞片上溢出来的液体越来越多, 洇湿了胸前的衣襟, 淡淡的米酒香气萦绕鼻尖。 上次是泪, 这次是酒? 他的护心鳞到底想闹哪样? “啊!嬴钺!” 一声慌张地低呼从身前传来。 坐在对面的嬴钺本尊,听到有人喊自己,习惯性地抬了抬头,有些疑惑地蹙眉——这里除了离洛,应该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才对。 那个巫女为什么要对着酒杯喊他的名字。 蛇的直觉告诉他, 这个巫女一定和他有某种关联。想到这里,护心鳞又开始抽痛,他一片血浪的识海里,好像轻轻落下了片紫色的鸢尾花。 灵归不往下看不知道,不经意间一瞥,才发现牛角杯的米酒中泡了一条奇怪的东西。 ——小黑蛇头朝下,晕倒在了装着米酒的牛角杯里, 半个身子都浸泡在酒里,艳红纤长的蛇信子吐在外面漂浮着,只留一截尾巴软趴趴耷拉在外面。 灵归慌忙拿袖口将那牛角杯遮住,随后两只指头捏起小黑蛇的尾巴, 从米酒里拽了出来 ——小黑蛇整条蛇都被泡软了,像池沼里柔软晃荡的荇草,眼睛睁着, 蛇信子外吐着,一动也不动。 坏了坏了,她记得嬴钺是个喝果酒都会醉的趴菜蛇,这自酿的米酒比果酒不知烈了多少,这小黑蛇也不知喝了多少进去。 席间酒意正浓,灵归将湿透了的小黑蛇揣进怀里,猫着腰准备偷偷溜出去。 “灵归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身旁的卢清河发现了灵归的小动作。 “呃……啊,我兴许是太累了,头有点晕……” 灵归身子一软,装作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加上方才斗法脸泛红晕,倒真不像是说谎。 苏木抬眸看了看灵归,嘴角依然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破不说破道: “可需为姑娘准备回药王谷的马车?回去让巫医们煮些安神解乏的药汤来。” “嗯嗯!那就谢谢苏族长啦!” 灵归提着裙摆就迈出了宴厅。 嬴钺微眯起眼睛看着灵归远去的背影和那只被她揣在怀里的小黑蛇,若有所思。 马车进不了芦笙场,只能在芦笙场外的长街上等候。灵归抱着小蛇,小步小步跑着。身上这身祭祀服袖口、胸前、臂膀、裙摆、腰间都镶缀了繁重华丽的银花片和银珠坠,沉甸甸的,走起路来着实不是很方便。 第69章 一直把小蛇捂在外衫里,胸口的温度让它本就灼热的蛇躯更烫了。灵归遂将外衫敞开一些,让小蛇吹了吹夜晚微凉的风,小蛇这才混沌地抽搐了两下,有了些活蛇的反应。 “嬴钺你可千万别睡啊!我回去找药王谷的巫医,肯定能把你救活的!” 灵归一把拽下衣摆上碍事的牡丹花银片,将繁重的百鸟外裙解下来扔在一旁,穿着轻便的烟紫短罗裙大步跑起来。 小蛇脑袋无力地下垂着,恹恹地吐了吐蛇信子,好像在安慰灵归他不会死。 长街的梨花树下,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车旁的人都是药王谷的巫医,灵归掀开帘子就钻了进去,却猝不及防对上了对漆黑的、含着杀意的眸子。 银面妖修,披着白绒朱袍,斜坐在马车中,一只脚踩在座位上,一只手托着脑袋,黑色微卷的长发自肩头垂落,银面具下,双瞳深邃而危险,闪烁着幽异的红光。 “是是是是……是你!” 灵归吓了一跳,转身就想逃跑,却猛然被无形的妖力桎梏住,动弹不得。 那少年一手钳住灵归的肩膀,一手按在马车内壁上,将她翻身压在了马车内的座位上,微卷乌发的发梢滑过她的额头。 灵归手指红光微动,九蛊铃轻响。 砰—— 九瓣灼灼的护体菡萏瞬间绽放于身前,红白光辉大盛,将凌厉的妖气隔绝在体外。 “我都被你捉弄成那样了,你还不放过我,你欺人太甚!” 灵归上半身被桎梏住,两条腿却铆足了劲朝那银面少年□□一蹬。灵归自小于山野中爬山采药长大,绝非柔弱的那一挂,寻常男人吃了这一脚,怕是会半身不遂。 砰——灵归这一脚扎扎实实地踹在了一层妖力结成的屏障上,不仅没能撼动那少年半分,还撞击得灵归脚腕钝痛。 九蛊铃的铃音越来越清越明亮,切切铃音如夏至骤然坠落的冰雹。 这样下去,会引来别人的注意的,麻烦得很。嬴钺不悦地皱了皱眉。 “嘘,别反抗~” 少年的嗓音里带着清澈的邪气。 “你也不想他们死掉的吧~” 车窗绢帘被掀起半角,嬴钺轻轻朝窗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朝外瞧。 那六个随侍的巫医,双目空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任人宰割的死鱼,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缠着妖力化作的荆棘锁链。 虽然离洛告诉他不能杀人,可他倘若偷偷杀掉几个,用毒液把尸骨腐蚀成烂泥,也不会有人发现。 “别再让你这串烦人的铃铛响了。” 嬴钺眼底满是烦躁,那群巫医脖子上的红色荆棘缠得越发紧了,尖刺几欲刺穿皮肤。 “…………” 灵归咬了咬嘴唇,选择了妥协。身前莲花化作金粉弥散,铃铛也渐渐平静下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 灵归抱紧了怀里的小黑蛇,抬眸看那个银面少年。半窗月光斜照进来,映亮少年半边脸庞,少年下半张脸苍白得吓人,几乎与那蛇纹银面具融为一体,薄唇又嫣红如彼岸花,像个刚吃完小孩的男鬼。 少年一只手支在灵归右侧,一只腿半跪在灵归所在的座椅上,将灵归整个人囚在四肢的笼中,他俯下身子端详着少女的脸,像只好奇心爆棚的恶猫。 “我……认识你吗?” 看着这张脸,他眼前似乎闪回了许多奇怪的画面,画面里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微垂的杏眼,弯翘的睫毛,鸢尾花般紫色的瞳孔。 “这个问题,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灵归觉得这问题十分好笑。 “你身上很香……” 嬴钺抓起灵归的手,将鼻尖凑近手腕,细细嗅闻着诱人的血香。 “哈……” 灵归有点无语。 “所有妖怪都觉得我的血很香。” 毕竟她是神巫,流淌神明血脉的巫女。 灵归嘲弄般垂眸,眼神无意间扫过少年朱红织金鹤氅内,被衣服遮住的地方,竟然戴着只蛇形的单环银项圈。 ——和她给嬴钺买的那只,是一样的! 灵归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不可置信地抬头,再去端详那少年的半张脸,才恍然察觉,撇开那张狰狞的银面具,他的下半张脸,的确和嬴钺极其相似。 “你……你不会是?” 灵归试探着问。 突然,灵归感觉胸口有团热热的东西蠕动着,紧接着,灵归一个没注意,渐渐苏醒的小黑蛇从衣衫里钻了出来,在嬴钺的注视下,悠哉悠哉地伸懒腰般挺了挺身子。 一对黑色的豆豆眼,刚好对上嬴钺那一对幽深的桃花眼。一人一蛇一妖,在狭小的马车内,以极其暧昧的姿势面面相觑。 这条小蛇一身酒气,同他胸口鳞片上渗出的酒液,分明是同一种气味。 “……给我。” 嬴钺将手伸向了小黑蛇。 “不行!” 灵归双手护住小黑蛇,将小黑蛇重新压回自己怀里,小蛇的脑袋刚好埋进温暖的颈窝。 嬴钺顿时感觉胸口的鳞片也感受到一阵温热的热意,像被拥进了温暖的衾被里。 嬴钺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嬴钺轻而易举地拽开了灵归护在胸前的手臂,按在了一旁的座位上,一只手抓起了尚在醉酒状态的小黑蛇。 “嬴钺!” 灵归情急之下,喊出了这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嬴钺的动作明显一顿,漆黑的瞳孔缓缓从小黑蛇身上移到灵归的双眸,幽幽开口笑道: “你果然认识我。” 灵归两眼一黑,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个人是嬴钺,小黑蛇也是嬴钺。一个是邪恶顽劣、蛮横无理的魔头妖修,另一个是傻头傻脑、黏人脆弱的小黑蛇。两个都不算一只健全的妖,一个心理不健全,一个身体不健全。 嬴钺捏了捏小蛇的脑袋,小黑蛇奋力挣扎着,相应的疼痛感也从胸口处传来。嬴钺冷笑道: “我的护心鳞,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嬴钺,这说来话长了……” 灵归自己也没办法理清现在的状况,大脑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 “说不清楚,那就先杀了这条不受控制的小蛇。” 嬴钺尖锐的竖瞳彻底变成了血色,掐着小蛇纤细脖颈的手越来越用力。尽管小蛇所受的等同痛苦会直接作用在他的鳞片上。 “什么!?不行!不能杀!” 灵归眼见那小黑蛇疯狂扭动身体挣扎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气,一拳飞了过去。 咚——钟楼报时的青铜钟敲响了。 又是子时到了。 灵归刚疑惑着这次的拳头怎么没遭到任何东西的阻拦,直直地挥了出去。 啪叽一声——灵归看到自己的拳头前,一条小黑蛇飞了出去,撞在了马车壁上,直直坠了下来,吐着信子晕死过去。 地上还有一团衣服,朱红鹤氅,织金墨衫,夹杂着一些银坠和那只银项圈。 正是刚刚那个银面少年——或者说是另一个嬴钺的衣服。但他人则凭空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两条灼热的手臂环住了灵归的腰。 面色潮红的少年,浑身裹挟着米酒的香气,哼唧着拿鼻尖和唇瓣埋进灵归的颈窝里乱蹭,极长的一条尾巴,折叠起来,也几乎塞满了整辆马车。放不下的尾巴,则顺着窗口垂出去,长长地拖在外面。 第56章 往生祭5 护心鳞与尊严皆失(糖)…… 与此同时, 嬴钺原本施加在车夫和那六位巫医身上的妖术也瞬间消失了,他们逐渐清醒过来,脖子上还留着浅红的勒痕。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好像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也是啊!还有脖子这伤是……” “是不是该去禀报一下族长?” 外边传来的说话的声音, 灵归知道刚刚嬴钺所施出的妖术已经失灵了。灵归看了看面色潮红、浑身滚烫依偎在自己肩头的半裸蛇妖, 头都大了。 “不不不!不用去!千万别去禀报族长。” 灵归连忙掀开帘子朝外喊道, 突然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奇怪, 补充道。 “呃……我是说苏木他还在宴席上, 你们还是不要麻烦他好。” “神巫大人?您何时来的?” 巫医看向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脑袋的灵归, 满脸疑惑。 第70章 “方才我看你们在打瞌睡,就先上来了!我们快点出发吧,我身体实在不太舒服。” 灵归可怜兮兮地恳求。 突然,灵归感觉怀里的嬴钺抽搐了一下,尾巴开始乱扑腾, 连带着整个马车车厢都在剧烈晃荡,灵归按都按不住。 马车旁的巫医们刚想凑近查看,突然被一条滑腻冰凉的东西缠住了脖子,尾巴一卷一甩,将那人顿时摔飞在地上。 “蛇……蛇尾……” 那巫医盯着从窗户里伸出来的蛇尾,被吓得魂不守舍,面色煞白。 灵归恼怒地在嬴钺脑袋上锤了一下, 用手指抵着他的额头低声训斥道: “不许你伤人,否则把你做成烤蛇!” 嬴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灵归所说的话的含义,灵归看见嬴钺的眼角和鼻头微微泛红,像点染了凤仙花, 墨色瞳孔里水光潋滟,一副委屈又无辜的样子。 紧接着,灵归听到车外传来惊呼声: “蛇……蛇妖!快去保护神巫大人!” 灵归慌了。 “不……不要来保护我啊!” 灵归手忙脚乱地去拽回那截耷拉在车窗外的墨色蛇尾, 奈何蛇尾挣扎得太厉害,灵归两只手环抱着,也难以制服,灵归被地板上散落的银项圈一绊,身形不稳地抱着蛇尾摔倒在了嬴钺身上,脸一下深深埋进嬴钺的颈窝里。 “……真的不用。” 哐当——车门一下子被拽开了,手持长柄短刃的三个男巫卫以英雄救美的姿态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却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 衣衫不整的神巫,半身赤裸的蛇妖。 穿着紫罗裙的少女跨坐在粗长的墨色蛇尾上,雪白的肌肤与闪烁青金鳞光的玄墨蛇尾紧紧贴在一起,视觉冲击感极强。浑身潮红的少年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微卷的黑发从肩头垂落,与少女柔顺的青丝相交缠。 呜呜呜,都说了不要来保护她的啊! 灵归把头埋得更深了,抱着蛇尾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指尖深深掐进鳞片里,不敢回头面对这半间不界的窘迫场面。 那三个巫卫顿时僵住了,脸色瞬间爆红,眼睛飘忽不定不知该往哪儿放,反应过来后飞速地退了出去,砰的一声又把车门关上了。 片刻后,车外传来巫卫们尴尬的声音: “对不住了神巫大人,我们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请神巫大人继续吧!” 马车开始往药王谷的方向驶去。 灵归欲哭无泪。 蛇尾在灵归胸前缓缓地摩擦着,尾巴尖尖刚好抵在灵归的下巴处,好像在安慰她。 “阿归……” 嬴钺的墨色瞳孔里闪烁着细碎的月光,蒙着一层氤氲的水雾。他懵懂地垂下头,吐出粉红色的肉感十足的蛇信子,去舔舐灵归的耳珠,将清甜微苦的蛇涎涂抹在她的耳垂上。 “不许叫我,不许说话。” 灵归一把扔开了抚在下巴上的带着微粉色的尾巴尖,将地上散落的那件绒领朱袍裹在了他身上,使劲拢了拢,将他整个裸露的上半身都藏进了朱袍下,只露出了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白皙的脖子。 总是赤条条地出现,叫人撞见了,可该怎么解释。 突然,刚刚那只被灵归一拳锤晕的小黑蛇晕乎乎地挣扎着直起身子,看着眼前的画面,气血上涌—— 和自己长相相同的少年,乖巧地伏在少女身下,布娃娃般任凭她搓圆揉扁,乞怜般用鼻头蹭着少女的手心,身上还穿着自己的衣服…… 这个巫女到底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 小黑蛇气得嘴都要歪了,嘶嘶吐着蛇信子,亮出獠牙,蛇尾一个用力,离弦的箭般弹射起来,张大嘴巴朝灵归的后勃颈咬去。 啪——粗硕墨尾横扫过去,毫不留情地把飞扑而来的小黑蛇再次甩飞。 小黑蛇引以为傲的毒牙在本体的鳞片上,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 灵归听到身后动静,顿了顿手上为嬴钺拢衣服的动作,扭过头去看,才发现了掉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小黑蛇。 “诶呀,差点把你给忘记了!” 灵归将小黑蛇一把捞起,放在手上。小黑蛇身子软趴趴地用不出一点力气,气势上的凶狠却分毫没有减弱,挣扎着想咬灵归。 “做蛇还是要学会审时度势。” 灵归轻轻地捏住了小黑蛇的七寸。 “你最好乖乖的,否则,就打晕你。” 灵归嗓音清冽甜润,用山林鸣泉般好听的声音,吐出威胁的话语来。 小黑蛇: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你给我等着,等我恢复了原身,就把你撕成碎片吃掉!】 灵归看着掌心挣扎的小黑蛇思索着,十二日杀阵之劫中,她拔下了嬴钺的护心鳞,嬴钺识海中冥河莲设下的记忆封印也随之解开。 可恢复了童年记忆的嬴钺本体却忘了自己,被中州的术士们带走,以中州妖修的身份重新出现,脾气阴晴不定,暴躁又邪恶。 而留在她身边的是嬴钺的护心鳞,虽说不大聪明,似乎连话都不太会讲,且平日只能以小黑蛇的形态陪在她身边,却对灵归很好,性情也温润乖巧。唯一的缺点,就是黏人色气了些。 “你是嬴钺,对吧?” 灵归看向朱袍里眼神迷离的少年,用手摸了摸他滚烫的脸颊,语气温柔、哄孩子般问。少年半知半解地点点头。 灵归又捏着小黑蛇的尾巴把他拎起来,迫使小黑蛇与她对视,语气一下子严肃正经起来,像在拷打罪犯般问道: “你也是嬴钺,对吧!” 小黑蛇看着变脸极快的灵归,默默翻了个白眼,嘶嘶嘶嘶地吐着信子。 【我才是真的嬴钺,那个身娇体软装可怜的蠢蛇不过是本蛇的一片护心鳞而已!】 “听不懂你在嘶些什么,当你默认了。” 灵归拍拍小黑蛇的脑袋。 现在有两个嬴钺摆在她面前,一个聪明但凶,一个温柔但蠢,要是能把这两个嬴钺重新拼成一个健全的嬴钺就好了。灵归叹气道。 “两个嬴钺听好了,现在为了避免两条蛇同名所带来的不便和尴尬,本巫女决定给你们两个各起一个代号。” 灵归郑重其事地宣布。 “……”小黑蛇沉默。 “你叫阿钺,你叫坏蛇,怎么样?这样以后你们两个合成一条蛇的时候,还能连起来叫坏蛇阿钺。”灵归笑眯眯地向两蛇解释。 “嗯……阿钺……喜欢阿归……讨厌……坏蛇……” 阿钺双手揽过灵归的腰,仰着头看着灵归鸢尾花般勾人的紫瞳,情难自禁地用蛇信子舔舐着她精致小巧的锁骨。 被剥夺本名、还被自己的护心鳞讨厌的坏蛇两眼一黑,直直往后栽,几乎就要晕过去,他身为蛇妖的尊严从未遭受过如此强烈的践踏。 他熬过了万毒窟与蛇虫残斗的十余年,经历了斗兽场三年的折磨,遭受了十五年的漫长封印,却没想到会栽在一个巫女身上。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你等着,等我换回身体,一定把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灵归弹了一下坏蛇的脑壳。 “放心,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如果她记得不错,上次阿钺变成人形,约莫也是在这段时间,维持了大概一个时辰,就又变回了小蛇模样。 她只需要在阿钺和坏蛇互换身体前,把坏蛇控制住就好了! 迂——马车停下来了。 驾马的车夫丢下句“神巫大人今晚好好休息”,就飞也似地知趣地逃离了。 马车停在她住的小院子的篱笆门外,蓝紫色的朝颜花眨着眼睛守候凉夜的月光。 盘踞于药王谷的岐黄氏巫族们,靠多年向无尽海、极北雪原、中州、西荒大漠出口大量奇药名草,早已积累下雄厚的家业,富甲一方。但岐黄氏巫族偏爱山野之乐,房屋居所修建地皆与黔青寻常村寨无异。 灵归想,等她完成所有责任之内的事情——作为龙毒村的祭司、作为神巫姑瑶氏、作为九蛊铃的主人,她也要寻一处好山好水,自己建一座这样的小院落,隐居山野。 “阿钺,我们上楼,这次别让我拖着你了,你太沉,我会很累的。”灵归拍拍阿钺脸颊,轻声细语,像在哄孩子。 回到了吊脚楼中,灵归先把坏蛇扔进了浴桶里,浴桶足够深,且四壁光滑,这样就不会让他逃跑。 灵归嫌弃地看了看阿钺脏兮兮的尾巴,心想这次绝不能再让他弄脏自己的被子。 第71章 “阿钺你乖乖站好,我同清河借了个控水洁身的小法术,先在你身上试试。” 灵归张开手心,浮现出一团蓝色的水球,砰地一声化作清爽的蓝色水雾,将二人身上的风尘脏秽洗去。 “乖,上床去吧~” 控水术首次施展大获成功,灵归心情很好地让出了自己珍视的被窝。 “要……陪……阿归……” 阿钺眼尾湿漉漉的,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眨着,鸦羽长睫蝶翅般翩跹。他拉住灵归的手,将她拽进自己怀里,两只手环在灵归胸前,将下巴搁在灵归的脑袋上。 没有布料的阻挡,阿钺身上的滚烫的温度紧贴着单薄的丝绸传来,他鼻息紊乱地像夏至骤雨,醉酒状态加持下的发情期,简直像一触即燃的烟花。 与此同时,浴桶里的小黑蛇一边听着阿钺用自己的声音撒娇求爱,一边共享着阿钺身上的燥热和灵归肌肤的触感,心脏快要爆炸。在光滑的浴桶里扭来扭去,快拧成一个麻花。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我要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灵归掰了掰阿钺的手,他手臂上的肌肉看着精致流畅,像块精雕细琢的玉石,却硬得像快铁,怎么都掰不动。 “我得先去把那条坏蛇绑起来呀……等他变回人形,我可打不过他……” 灵归无奈地扶了扶额头。 “呜呜……不要你走……” 阿钺浑身鳞片都在灼烧,像篝火上炙烤的木炭,再一寸一寸从内而外地爆裂开来。 灵归往下缩了缩,在阿钺怀里转了个圈,面向了阿钺,用手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他心脏鼓点般的跳动,随后抬眸,一半无奈一半试探地盯着他微张的浅粉嘴唇看了看。 灵归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在阿钺的唇上啄了一下。 唇瓣相触的一瞬,像春露滑过纤嫩花蕊,少女身上独有的梨膏糖的甜香自唇齿间荡漾开来。阿钺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住了。 红色的光点自灵归额前聚拢,灵归闭上眼睛,在阿钺头上烙下一个红莲印记。 阿钺双眼迷蒙,向后倒进了被褥里。 “我可应付不了一条发情期的蛇。做个好梦吧,阿钺。” 灵归脸色微红着,替阿钺盖好了被子。 “接下来该你了,坏蛇嬴钺!” 灵归撸起袖子,磨刀霍霍向坏蛇。 “宴会上你对侍女用妖术,还那样捉弄我,没想到你会落在我手里吧!” 灵归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像话本里恶毒的巫师老婆婆,桶里的小蛇变成了落难的可怜人。 嘶嘶嘶嘶嘶! 【你不要过来啊!】 第57章 往生祭6 讨厌失控(剧情) 铜时壶中浮舟托着铜尺缓缓上浮, 明月渐渐摇进海棠花枝,鸦雀穿过柳枝啼鸣。 距离丑时不过只有一刻钟,时间紧迫。 灵归先取来金色的捆妖索, 将指头粗的小黑蛇里三层外三层缠了起来, 像给他穿了层金色的厚袄子。 紧接着灵归又取来的雄黄、半夏、七叶莲、野决明、石灰粉等研磨混合而成的控蛇粉, 加药酒混合成泥状浆体, 一股脑地倒进浴桶里, 将小黑蛇埋了起来, 只留下个脑袋露在外面呼吸。 红枣大的黑蛇脑袋立在浴桶的药粉泥里,像泥地里一颗刚冒头的小芽。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你在这里加了什么!】 小黑蛇疯狂摆着头挣扎着,雄黄粉一类的药材粉末本是对他完全无效的,最多只是有些厌恶这些草药和生石灰的味道。可那药酒却在透过鳞片一寸寸渗进骨髓里,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逐渐将五脏六腑的血液都沸腾…… 这个药酒是聂子罗送给灵归的,她说这药酒对蛇类有奇效,寻常蛇光是闻上一闻,就会浑身如烈火灼烧,跪地乞怜。 灵归记得聂子罗是这样对她说的: “灵归啊,倘若你这小蛇叛逆不听话,你便给他喂几滴这酒, 倘若他反应太激烈,便配合苏木的控蛇粉一起用,保证让他呀,摇着尾巴求着你帮他。” 灵归当时还专门问了聂子罗: “这酒会伤到他吗?” 聂子罗娇媚一笑, 意味深长道: “自然不会。这可是我们蛇族女人的杀手锏,到了春天更是紧俏货,好好珍惜哦~” 灵归完全没想到, 这酒,竟然是蛇族女人在与男蛇交尾时,强制发情的烈性春药。 彼时,灵归一边用雄黄粉做收尾工作,一边安抚着小坏蛇的情绪。 “这些药粉只会限制你的行动,让你浑身无力,不会伤害到你的,放心~” 灵归又拿起酒壶往小坏蛇脑袋周围浇了一圈,像是在给种下的蛇头浇水。 被药粉和酒的辛辣味呛到,灵归阿秋阿秋地打了几个喷嚏,挥挥衣袖驱散身前的烟尘蒙蒙,欢欣道: “大功告成!等子罗他们结束了宴席,我们再想想怎么把你们两个拼成一个……” 叮咚——香漏中的铜珠清脆地落下。 砰——没等灵归反应过来,各种粉末混合着酒液炸开,一刹那间房间内烟尘弥漫、不可视物,紧接着是被粉碎成齑尘的捆妖锁,再接着是轰然碎裂成残块的木质浴桶。 一只赤裸的足从烟尘残骸中踏出,强大而恐怖的妖力霎那间铺张开来,将药粉尽数挥散至四周,房间中的家具都震了三震,浴桶前的云母屏风轰然倒塌。 嬴钺一手隔空取起散落在床上的织金绒领朱袍,慢条斯理地披在身上,系好了系带,下半身因为药酒的作用只能变成蛇尾。 “咳咳——不是吧,这也可以!” 灵归拿衣袖掩住口鼻,向后退了几步。 嬴钺眼眸森然,眼底猩红一片,阴沉沉地站在一片狼藉中,掌心运起一团妖力,毫不留情地、势如惊雷般朝灵归的方向袭去。 “去,死,吧。” 灵归极其灵活地往右边一扑,扑进了床榻里,把变成又小黑蛇的阿钺一把揣进怀里。 轰——妖力直直穿过雕花紫檀木衣橱,将衣橱轰地稀巴烂,在吊脚楼的木墙上砸出一个井口大的洞来,露出屋外远阔的山林和夜幕。 灵归被这一击狠狠震撼到了,心中警铃大作,嘴上还不忘吐槽一句: “坏蛇你还真下狠手啊!” “谁和你开玩笑!” 嬴钺双臂张开,无数团陨星般凌厉炽热的妖气铺天盖地地向灵归砸过来。 灵归瞳孔紧缩,一手顺起自己的竹篓,一个飞扑从那个方才被轰出的缺口跳了下去。 “青凤黎黎!” 铃音动,蝶翼光华生于脊后。 吊脚楼轰然倒塌了,连带着整座竹篱围起的院子、院子里的海棠花树和凉亭石桌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漫天纷纷而落的碎屑粉尘中,嬴钺噬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仓皇逃窜的紫衣少女。 破碎的竹楼,少女的背影,往昔痛苦的记忆在眼前重叠。万毒窟中被蛇虫啃噬的少年朝那道天光伸出手,毒疮与伤口爬满了全身,他以为自己可以抓住那道光,却只看到至亲之人落荒而逃,将他留在了暗无天日的洞窟中。 嬴钺终究放下了手,一切归于平静。 他讨厌失控的感觉。 生出双翅的巨蛇腾空而起,钻进了苍莽无垠的山峦之中,阴暗漆黑的落水洞里,会有足够大的空间让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巫都,芦笙场,高阁。 灰羽鸳鸯扑簌簌落在了栏杆上。 一直躲在树梢间观望的鸳娘向身旁带着青铜傩面的男人汇报: “我们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嬴钺对那巫女的情感和态度,也不知道那巫女用了什么手段,竟然会让嬴钺跟着她回了药王谷。” “……” 离洛望着巫都城海灯火渐歇,沉默思索。 “莫非嬴钺对那丫头的情感……死灰复燃了?”鸳娘拍着栏杆惊呼。 “情感?现在的嬴钺是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情感的。我想知道,那个巫女最近可有什么异常的吗?” 离洛问。 “听说……嬴钺被我们带走后,那巫女身边,便一直跟着一条小黑蛇。” 鸳娘回道。 “派人去好好查查那条黑蛇的来历。” “好。” “那边,事情办得如何?” “一切皆已稳妥,成功得手。” 芦笙场上的长桌宴也接近了尾声,吃饱喝足的众人举杯共饮酒中明月,月琴的弦弹出了白烟,作为此夜阑珊的结尾。 中州带来的妖兽们是没办法和众人同于长桌上进食的,他们被隔离在了芦笙场外的幽暗处,待众人饮食结束,才能开始进食。 第72章 这十几只妖兽,有的是作为礼物赠送给黔青的,譬如那只流光溢彩的九色鹿,也有的是豢养在皇室或方士身边的坐骑妖宠,譬如那只金额白虎。 他们脖子上都带着抑制妖力的锁链,脚上拖着沉重的镣铐,白虎、雪狼这种凶悍的妖兽,甚至还在嘴上栓了铁链。 墙角蹲着的那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头发是月光般的莹白色,发尾带着一点金色,瞳孔也是璀璨的鎏金,脑袋上长着一对毛茸茸的虎耳,背后还拖着一条黑白相间的长尾巴。 他正是祈安帝姬的坐骑金额白虎。 鲤花花盯着那个少年看了好久,然后拿着一只鸡腿走了过去,将烤得红里透油的鸡腿塞到了他面前。 “老虎,你想吃吗?” 白虎看了看眼前这个精致如瓷娃娃的红衣女孩,歪了歪头,张了张嘴想说话,栓在嘴上的铁链一阵叮铃哐啷的响。 这个捆嘴的铁链其实只是个摆设,为了避免让贵族们见了妖的利齿受了惊,真正能控制妖力的只有他们脖子上的那个铁锁。 鲤花花将那锁链解开了。 白虎一把夺过鲤花花手里诱人的鸡腿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 “为什么你们会被绑起来啊?” 鲤花花天真地疑惑道。 “当然因为我们是妖怪啊。” 白虎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可是我也是妖怪啊。” 鲤花花释放出自己的妖气,像渌波里朱红的珊瑚,明丽而纯粹。 “你……你也是妖?” 白虎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鲤鱼女孩。 “你难道不需要戴这个吗?” 白虎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闪烁着微蓝光辉的铁锁项圈。 “这多不舒服呀,为什么要戴呢?” 鲤花花嫌弃地看了看那条冷冰冰的项圈。 “……在你们黔青当妖怪可真好,不仅不用受人奴役,甚至还能当世家族长。” 白虎擦擦鼻子,毛绒绒的尾巴垂在地上。 “小爷我命苦,生下来就被送进了皇室,当了祈安帝姬的坐骑,昨天还驮了一整天的金轿辇,累都要累死了。” “你是皇室的妖啊!” 鲤花花顿时激动了起来。 “没什么可羡慕的,皇室豢养的妖不过是吃穿用度好一点罢了……” 白虎没好气道。 “我不是羡慕你,我是想向你打听我阿爹的下落!”鲤花花解释道,随后从脖子上掏出一串翠金色玛瑙璎珞来,上头有一块彩色砗磲雕刻成的鲤鱼。 “这是我阿爹前些年寄给我的东西,我找人看过,他们说,这是中州皇室的物件,得找到皇室的人来问,才能知道来历。” “你阿爹,也是鲤鱼妖吗?”白虎问。 “那是自然。”花花答。 “那便奇怪了,我在宫中十几年,未曾听说妖苑中有什么鲤鱼妖,鲛人倒是不少……” 白虎认真思索道。 “不,不是鲛人,就是鲤鱼!” “那便真没有了,不过你这璎珞,我瞧着倒像是个熟悉的物件。祈安帝姬的姐姐福安帝姬,是个极爱鲤鱼的人,找铸造司定制了许多带鲤鱼的首饰。这璎珞,或许就是那福安帝姬的东西……” “……福安帝姬。”鲤花花低思索。 第58章 梦同游1 蚩之死(剧情) “嬴公子, 您回来了。” 离洛的身影绰约在云母屏风后,丝绢上的阴影勾勒出青铜傩面的夔纹。 “为什么我从血棺里出来后,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 万千蛇影从朱袍下涌出, 卷袭上脆弱的屏风, 将屏风后的人影吞没。 “为什么我的护心鳞会在别人的手上?” “为什么春桃的残魂会在你的手上?” “你纠结瞒了我多少事情?” “师……傅, 嗯?” “嬴公子, 你身上有很浓的酒味。” 离洛淡然抬头, 直面狰狞的毒蛇。 “回答我!” 嬴钺的手掐上了离洛的脖子。 “阿钺, 你在做什么啊?” 少女清甜温吞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一只瓷白的手拽住了嬴钺的衣角。 熟悉的声音,让他魂牵梦萦须臾年的气息,像云梦泽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缥缈地不似真实。 “春……春桃姐姐……” 嬴钺身体颤抖着, 不敢回头看,眼里的野火骤然熄灭,缭绕起纷扰的白烟。 “是我呀……” 嬴钺感受到冰凉如寒玉的身躯贴上了他的后背,紧接着,细微的啜泣声从背后传来。 “这些年来你去了哪里?阿钺,你长高了好多,身上的伤口现在还会痛吗?这里好黑, 我想去找你,可我出不去……” “春桃姐姐!” 嬴钺转过身,想要拥住那个冰凉的身影,却连那张朝思暮想中的脸都没能看见, 少女的身躯化作了莹白的粉尘,飘摇在月光里。 离洛傩面之下亦是瞳中微惊。 怎会维持时间如此之短? “我承认,当年我将你从斗兽场捡回来并非偶然。” 离洛伸出指尖, 莹白的灵魂碎屑汇作光流绕于他指尖。 “春桃曾与我做过一个交易,是她让我在巫都的斗兽场里救下了你,作为代价,她心甘情愿将灵魂奉献与我。” “……刚才那个人,是她吗?” 嬴钺失神地凝视着离洛指尖的灵魂尘砂,汇聚作粉紫色的瓣状晶石,像初生的鸢尾花。 “只是灵魂的虚影。” 离洛收回晶石,淡然道。 “你应该知道,黔青人死后,灵魂会回归云梦泽深处,重入轮回吧?” “……” 嬴钺沉默不语。 “我强行将留她的魂魄留于世间,是逆天道之举,早已让她虚弱无比。唯有彻底掌握了云梦神巫的力量,才能让她彻底复活。” 两只青铜巨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神情恍惚的嬴钺,金色的夔纹攀升而起。 离洛将那枚晶石放进他的手心,五指深入他的指缝,掌心相触的地方,粉紫色的光辉熠熠闪烁。 红色的阴翳侵蚀上嬴钺的墨色瞳孔,像轮雾隐的血月。一片深渊在他的眼前展开。 无尽的深渊中,骷髅白骨堆积成山,血液碎肉汇聚成海,无数凄哭的厉鬼嘶吼着伸出苍白的鬼手,汹涌的浪潮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像怒涛惊澜中的一叶孤舟飘荡。 看不清脸的春桃,紫光模糊了她的面容,只留下一个苍白潦草的轮廓。但嬴钺知道那就是春桃。他看到春桃张开双臂,温热的泪珠迎风而飞,扑到他的脸颊上。 “阿钺,我好痛苦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来救我……” 红线自青铜傩面上蔓延而出,交织成深海中喷涌的岩浆,绞杀般缠绕盘结。 “来吧,和我做个交易吧,许下你的愿望,征服黔青,复活春桃……” “……许愿?愿望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想要的,会自己得到。” 红线一刹那间断裂,以几不可察的速度飞快收进了青铜傩面里。强大的妖力迸发出来,驱散了嬴钺眼前的幻瘴。 离洛被震得后退几步,一手撑在桌子上,勉强稳住了身形,面具下的表情晦暗不明。 果然,上古神兽的血脉驾驭起来终究要比寻常人妖困难太多。他是最擅长洞悉愿望的妖物,鲜少有人能拒绝向他许愿。 “我的身体不太对劲,要静养三天。别来找我。”嬴钺飞身跃出阁楼,消失不见。 黑羽鸳鸯飞进来,落在歪倒的桌子上。 “春桃的傀儡为什么只能维持那么短的时间,而且……还没有脸。” “因为……有人不够听话啊……” 青铜傩面上夔纹金光闪烁,烛光流转在一对巨眼的边缘,诡异得不像话。 与此同时,远在荒冢,棺材山上。 蚩噗的一口吐出一口黑血。 四位侍女慌忙上前拿丝绢为他拭去嘴角血迹,将温热的药汤喂到他嘴边。 蚩顿了顿手上拿银针银线修补傀儡的动作,推开了抵在嘴边的汤匙。 “没用的,你们不必再管我了。” “少主!我们是少主的侍女,自少主出生起我们就跟在少主身侧,怎能抛下少主?” 一位侍女泪眼婆娑地望着蚩黑色观音纱下那张面色惨淡的脸,痛心疾首道。 “请不要为我哭泣。在我死之前,我要把黎远莺的肉身灵魂修补好。十二日杀阵之祸,我们枯骨氏难逃其咎,作为赎罪,我也该让远莺重新活过来。” 蚩惨淡乌青的嘴唇翕张着,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一个字节。 第73章 银针勾着银线,在精巧的灵偶身上上下穿连,纵然咳血不断,手上动作也未停歇半分。 咳咳——黑血自口中喷涌而出,星星点点的血斑洒落在洁白无瑕的灵偶身上,仿佛盛开了一串血色梅花。 “终于……做好了……” 蚩双手高高举起栩栩如生的灵偶,满是疲态和死气的脸上,终于扯出抹释怀般的笑容。 蚩将灵偶放进了楠木雕花的盒子里,随后失了提线的木偶般,直直地向后仰倒去。 “少主!少主!” 侍女们哭喊着去搀扶她们的少主,蚩的浑身冰凉与隆冬的霜雪,仿佛永远不会捂化。 “我死后,你们要好好跟随寨中新选出的族长,永远……守护枯骨氏的责任。” …… 次日清晨,药王谷。 自宴席归来的苏木回到了药王谷,看着一片狼藉的院落废墟,不免略微惊讶。 “苏木,炸掉了你的吊脚楼,真是对不起……这是我所有的家当了!不知道够不够你重建吊脚楼……” 灵归两根食指绞缠着,心虚地抬头观察苏木的神情。 “啊?哈哈,不用不用,一座房子而已,药王谷这样的吊脚楼有上百座,不碍事的。” 苏木扶额苦笑,将灵归那一箱子三瓜俩枣推了回去。同为十二巫族,这位姑瑶山来的遗孤,未免太穷了些。 “不过灵归姑娘……究竟是何方妖物,把这里轰平的啊。” “是嬴钺……” 灵归摸了摸怀里小黑蛇的脑袋答。 “它吗?” 聂子罗斜睨着小黑蛇,忍俊不禁。 咚——咚——咚—— 巫都的方向,巨大青铜钟撞响了九下。悠扬的钟声掠过云梦泽的浩渺云雾落在耳畔。 刹那间,钟鸣声荡过了整座巫都,巫都百姓们皆面面相觑,不知是哪位族长陨世。 “是送魂钟?” 众人神情严肃地望向巫都方向。 一刻钟后,巫都,芦笙场上。 人们看着四位身披黑纱,一袭祭服的女子跪在芦笙场的中央,她们身后赫然摆着一副漆纹彩绘的棺材。 “枯骨氏少主蚩,昨夜薨亡。” 卢清河被惊得脸色煞白,神情骤变。苏木强作镇定,却忍不住手指的颤抖。连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涂山无忧,也难得的神色严肃。 “怎么……怎么可能?” 明欢和聂子罗扑到棺材前,棺材尚未盖上盖板,棺中簇拥着红白的彼岸花,彼岸花中,面容稚气而阴柔的男孩穿着华丽的彩绣丧服,静静地躺着,头上蒙这块薄薄的黑纱,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灵归站在棺材边,愣了许久。 明明昨晚还在一起饮酒同宴,明明昨天还是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为什么仅仅啊是经历了一个晚上,就悄无声息又猝不及防地消逝? “少主让我们把这个交给诸位族长。” 一个侍女将一只木盒呈给众人。 灵归接过并打开了木盒,木盒中央,躺着一只通体洁白的灵偶,衣着发型皆已晚完备,面容神态栩栩如生。 在众人的注视下,灵偶缓缓飘起,化作一团白光,又轻盈地落地。 白光中,身披彩羽的少女从中走出,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 “远莺!” 明欢飞扑了上去,与黎远莺拥抱。 “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黎远鸳呢,十二日杀阵的事情呢,你们都已经解决了吗?” 黎远莺双眼迷茫又焦切地发问。 “嗯……都解决了。” “等等,这副棺材是谁的。” 黎远莺不顾众人阻拦,凑近那副棺材。 “这是……蚩……?蚩死了?” 黎远莺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在了明欢的怀中。 “少主逝世前,为你们留下了一封信。” 又一个少女将信件递到了众人手上。 信件上的字迹虚浮而潦草,像是一双已经竭尽全力的手写出的文字。 “诸位族长,展信安。 此信事关重大,切勿引人瞩目。 此刻,我或已魂归云梦泽,待新轮回。 昨夜,有不明身份的敌人潜入荒冢,以焚毁荒冢棺材威胁,逼迫我交出祖传灵器灵偶。灵偶可凭灵魂重塑□□,只此一个。然灵偶是重铸远莺身体的唯一可能,我将假的灵偶给了那群人,但由于他们在我身上签下了契约,便只能由我来承受内噬之苦。内噬之力强烈,时间分外紧迫,原谅我不能与大家再见最后一面。 潜藏的实力依然在暗处对巫都乃至黔青蠢蠢欲动,愿诸位族长能庇佑苍生黎民,别再让悲剧重演。” 第59章 梦同游2 吃里扒外的东西(剧情)…… 一封草草结尾的信——信的结尾, 虚软的笔锋,被血迹隐没地几乎看不见的墨色。 歪曲而弯折,字字几欲倾倒, 像一条条森然白骨上垂死挣扎的蛆虫。 泪滴落在信纸上, 晕开一片深痕。 “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归抬头问黯然伤魂的四位侍女。 “有人夜闯荒冢, 纵火烧棺, 威胁少主单身赴会。少主回来后, 身上便被种下了奇怪的契约。”白衣侍女道。 “怎么可能?荒冢周围布有无数尸傀, 棺材山周围更是布有禁制,别说是外人,就是我们也很难悄无声息的闯入!” 聂子罗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碧绿竖瞳紧盯着那一袭丧服的侍女。 “事关重大,你们最好不要有所隐瞒, 将你们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们!” 白衣侍女跪下,不卑不亢道: “我们怎敢歪曲事实!只是此事的确蹊跷,入侵者并未惊扰荒冢中值守的尸傀,也并未引起棺材山结界的波动!” “我们枯骨氏是得了大司命与少司命恩典的巫族,逝去灵魂依然会轮回至枯骨氏,而棺材山就是往回转生灵魂的中转地, 由六十四副悬棺支撑。棺材被烧,棺材山也将倾倒,枯骨氏巫族将再无新生婴儿降世!事关重大,少主不得不从!” 另一位侍女补充着, 豆子大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声音止不住抽噎。 “姑娘,子罗并非怀疑你们。” 苏木上前搀扶起那侍女, 温柔安慰着。 “你且与我们细细道来,蚩在信中所说的灵偶,又是怎么回事?” “荒冢的秘宝灵偶是历代族长肉身铸成。灵偶可重铸肉身,只需魂魄完好,便能铸造出一具与原本相差无异的躯体来。少主手里只有一个,是少主的爷爷死后身躯所铸化,因此轻易从不拿出使用。” “所以那群人,是奔着灵偶来的?” 聂子罗追问。 “没错。那些人为逼少主乖乖听话,将一奇怪契约种入少主体内。少主要用灵偶来救黎族长,只得将假灵偶给了他们。后来……他们该是发现了灵偶作假,引动契约,这才害少主暴毙而亡。”白衣侍女垂头道来。 “所以……阿蚩是为了救我……” 黎远莺张了张五指,动了动自己的胳膊,杏白皮肤上,还残留着蚩紫色的灵力。指节与腕间,还隐有银线缝织的痕迹。 “都怪我……” 黎远莺紧攥着彩羽风披,泣不成声。 “远莺,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十二日杀阵与鸳娘之事尚未完结,如今新乱再起,加之中州使团尚未离开,我们几人分身乏术,需要你的帮助。” 明欢抚摸着远莺的发丝,安抚着。 “说到中州人,你们不觉得,昨夜之事颇为巧合吗?” 聂子罗眸中厉色流转,怀疑道: “这群歹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中州使团入境的第一天出现,还好巧不巧,趁宴会之机、众族长分身乏术时潜入荒冢,莫不成就是他们中州人明面一套,暗里一套!” “胡说八道!” 不知何时,祈安帝姬的轿辇行至芦笙场上,光艳照人、金钿银妆的祈安帝姬款步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一众侍卫随从。 “子罗姐姐,我们昨夜分明还在畅饮欢谈,承诺此后巫都与中州往来交好,共祝两地百姓和乐顺遂吗?为何今日便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污蔑我们?” “祈安帝姬,也不知哪阵风将您吹来了,这一身珠光宝气,是来耀武扬威的吗?” 聂子罗浑周身气压低得吓人。 “蚩族长的意外,我也是刚刚得知,我也很意外,对此我感到万分惋惜。只是此事,我的确毫不知情,还望族长们莫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们头上!” 祈安虽年幼,但终究是自小修□□家礼术的尊贵帝姬,在大事之前,亦是不卑不亢。 “咳……虽说……虽说帝姬说自己并不知情,我们也相信帝姬的为人。但毕竟此事发生的时间过于巧合,我们很难不怀疑外人。我们只需问询几人,知道昨夜帝姬的人有何动向,希望帝姬能配合我们。若我们当真冤枉了帝姬,事后必定赔礼谢罪。” 第74章 卢清河抬眸彬彬有礼,字字绵软含蓄,却又字字踩在要点上。 见卢清河话以说至此,祈安帝姬也不好再拒绝,想来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便应下来: “我使团中人,今天之内你们自可问询。但我有要求,一不能用刑逼供,二不能用巫术控心,三要讲礼仪规矩,毕竟于理而言,我们没有义务配合你们的调查。” 祈安帝姬一手甩开了离洛紧抓着自己的袖子的手,神色不悦地扭头看他,低声道: “你莫要拦我,我们行得正坐得端,让他们尽管问去就是了。” 离洛满脸黑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知皇帝派这么个莽撞无知的帝姬来,究竟是来历练帝姬的还是来历练他的。 “那就由我去问询这帮中州小儿……” 聂子罗双手抱胸,话音未落,却被打断。 “不行。” 祈安帝姬一口回绝。 “聂族长如此‘英姿飒爽’,着实令人望而生畏,本帝姬出于对我们中州人的安全考虑,只得婉拒聂族长的热情了。” “你……” “咳咳……那便我来吧。” 卢清河拦住怒发冲冠的聂子罗,出面道。 “清河姐姐自然是可以的。” 祈安帝姬变脸般露出抹微笑来。 离洛闻言微微舒了一口气,聂子罗此人,性情莽撞易怒,能动手不动口,十分不好惹,又心思直纯,无执念所扰,攻外攻心,皆不容易。至于这病殃殃的卢清河,虽是心思玲珑,城府深沉,他却能看得出来,她是个被私欲妄念所困囿之人,并非无懈可击。 卢清河随祈安帝姬离开了。 原本,在昨夜的宴会上,祈安帝姬与诸位族长聊得甚是愉快。祈安帝姬更是凭借着出色的酒品征服了向来对她成见颇大的聂子罗,二人借着酒力,险些称姐道妹起来。众人更是商量好了,今日要带使团众人去药王谷、蝶宫和天花水镜参观。 然而如今陡生巨变,祈安帝姬要同卢清河一起问询,原定计划只得推迟。 明欢与聂子罗决定回地牢,继续逼供十二日杀阵中擒获的羽族俘虏,苏木临时得到通知,要去救治花蛊发作的花娘。 而灵归则同涂山无忧与苏木,随送灵的队伍回到荒冢——一方面是为了送蚩最后一程,另一方面,也要顺便调查荒冢和棺材山有没有遗留下入侵者的蛛丝马迹。 依照祖训,蚩的漆棺在芦笙场中央停放了三个时辰。期间,巫都前来献花吊唁的百姓不计其数,白色彼岸花簇拥成苍白的花海,哀婉的芦笙与铜鼓不曾停下。 在巫都百姓们的印象里,枯骨氏这位年轻的族长在位不过二三年。他的父亲执掌枯骨氏的五十余年里,是黔青有史以来最为太平和乐的五十年。这五十余年里,黔青不再有客死他乡的战士,不再有横尸荒野的离人,枯骨氏的巫族也不再像他们的先祖那般,行走于十万大山间,远渡于云梦烟雾中,赶尸送灵。 人们都以为,黔青会迎来下一个和平美好的五十年,这位年幼的少主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安稳地走过一生。然而天下风云暗涌,蚩的死更像是沉夜将至前的鸣钟。黔青是神眷之地,自古便不太平,没人知道黔青和巫都的命运会走向何处。 漆棺前,火盆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焰,蚩的衣物、首饰,包括那块蒙面的观音黑纱,都被投入火盆中,化为黑灰。 待未时一过,荒冢的人来了,巫族们举着火把在棺材边踏歌绕舞,随后抬起漆棺,乘上渡船,溯云梦江而上,送灵归荒冢。 这群来接灵的人,为首的正是荒冢选出的新任族长,蚩的叔父,名为擎。看上去是位苍髯如戟、须发皆白的中年男子。 上行船前,灵归将小黑蛇从竹篓里拿了出来,欲将它托付给留在巫都的聂子罗: “阿钺,我今晚有事情要办,没办法照顾你,你今晚先跟着子罗,她也是蛇,她会照顾好你的。” 聂子罗露出个三分惊悚七分得意的笑容,对着小黑蛇伸出蛇爪,语气压得分外温柔: “来吧,让你见识见识姐姐的手段。” “嘶嘶嘶嘶!” 【不要不要!】 小黑蛇疯狂摇着脑袋,见灵归执意要走,索性一口咬住灵归的袖口不松口。 “不行,你真的不能跟着我!” 灵归狠狠心,将阿钺拽开,塞进了聂子罗怀里,随后转身准备逃跑。 小黑蛇突然尾巴一用劲,弹射起来,直直朝灵归扑去,竟然直接化作灵体融进了灵归的身体里消失不见了。 灵归感觉胸口一热,低头看去,那个之前被标记上的蛇形刺青印记,本来已经逐渐变淡到要快看不见了,现在颜色一下子变深了。灵归又定睛一看,那蛇形刺青竟然动了起来,吐了吐蛇信子,蛇尾摆了摆,像活过来了一样。 “子罗,你快看,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灵归惊慌地指着这个刺青问道: “你们蛇族还有这样的能力吗?寄生?” “蛇又不是菟丝花,怎么会寄生?” 聂子罗皱着眉,蛇瞳竖起,凑近灵归,一把扯开她锁骨处碍事的布料,看着那乱动的黑蛇刺青,伸出蛇信子来舔了一下。 灵归的脸瞬间爆红,除了嬴钺和家里的狸花猫,聂子罗是第三个舔她的东西。 “有……有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灵归结结巴巴问。 聂子罗倒是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小黑蛇,原来是片护心鳞啊。离开主人一直跟着你,如今还直接融进了你的身体,他是有多喜欢你啊~” “什么!融进我的身体!” 灵归诧异道。 “护心鳞和逆鳞是蛇最重要的两片鳞片。这条小黑蛇,就是片生了灵智的护心鳞,心性单纯,认死理,认定了要保护你,便连主人都不顾了,偏要变成你的护心鳞。” 聂子罗勾唇笑着,摸了摸那刺青小蛇。 “别担心,变成了你的护心鳞,关键时刻他说不定真能保护你呢。而且只要他肯,随时能变成小黑蛇的样子。” “好……好吧。” 灵归看着胸口耀武扬威般扭动蛇躯的黑色刺青,一时失语。 “走吧,看来我今天是带不走它了。不过护心鳞另择主人这事,我也只是听听,还是头一回见着,有趣有趣!以后再慢慢研究。” 聂子罗将灵归推上了船。 与此同时,荒山野岭深处,暗无天日的溶洞里,只能听见窸窣的水声和硬物剐蹭山石的粗粝摩擦声,伴有物体落入暗河中的声音,还时不时传来几声不知是痛苦还是隐忍的嘶鸣。 妖蛇恐怖的气息覆盖了整个地下洞穴,将洞穴里原本栖息的蝙蝠、蝾螈和其他虫兽都逼退到了洞口。 嬴钺一次性被下了太多药酒,那些药酒是聂子罗研究出来的,加的都是蛇缠草这种猛药,寻常蛇只需几滴便会丧失神智,变成只会交尾的野兽。饶是强大如他,也需要三日,才能彻底消解掉这药酒里的药性。 巨大粗壮如古树树干的墨蛇,盘绕着擎天的钟乳石柱,在浓得化不开的漆黑里,不断用嶙峋尖锐的石头尖去蹭弄蛇腹炸起的鳞片,强行将那些鳞片压下去,再任由那些鳞片倔强地重新翘起,如此往复。 鳞片被蹭得松动,嬴钺像是失去了痛觉,一下比一下更狠劲,直到下腹被摩擦得血肉模糊,鳞片一片片掉下来,落进水里。 两颗獠牙后的毒腺,控制不住地滴出奶白色的毒液,强烈的草木苦腥气逸散在空气中,充斥于整个洞穴。 两颗硕大的红色蛇瞳陡然睁开,瞳孔倒竖,满是不可思议。 他的护心鳞,竟然认别人为主了!? 他悔不当初,没能直接夺回自己的护心鳞。如今它认了别人为主人,便与那人生死一体。偏偏对蛇而言,护心鳞不仅是护体的一道屏障,更是重要的信物。 一条蛇终其一生也只有一片护心鳞,只能给自己最爱的人。怎能拱手相让给一个与他有血仇的陌生巫女。 本就烦躁又无处可撒气的巨蛇一个摆尾拍碎一颗石笋,又一口咬爆一块倒挂的钟乳石。 …… “吃里扒外的东西!” 第60章 梦同游3 “你还知道矜持?”(剧情)…… 磷火青青, 山鬼喑喑, 凉夜露重,林间瘴深。 幢幢细长雾影, 在火光摇曳中萋萋摇动, 分不清是林立的墓碑, 还是蛰伏的尸傀。 头披白纱, 手提漆灯的送灵队伍, 穿行在巨木林立间, 飘摇的魂幡、跳动的火把、攒动的人头都在雾瘴里若隐若现。 擎挑着魂幡走在前面,棺材两侧的侍女高撒着彼岸花瓣和引魂香灰。 第75章 灵归、涂山无忧和苏木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也穿了一身白,头上盖着白纱,垂下的纱缕在眼前一晃一晃, 世界都变得不甚分明。 一进了林子,灵归就总觉得昏昏沉沉,似是灵魂在被抽走一般,眼皮格外沉重。 “好困啊……想睡觉……” 手中捧着的魂灯忽明忽灭,如雪中松花,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将那盏灯吹灭。 雾太浓了, 一双双白手似的包裹在灵归周身,众人都沉浸在肃穆悲恸的氛围中,以至于没人察觉到灵归的异常。 胸口刺青温度逐渐升高,像块温热的卵石捂在胸口, 似在提醒灵归别睡。 叮——一声剧烈的青铜铃铛响,似是派了两员鬼将把灵归的魂拘了回来,锢在了体内。 灵归顿时定身直挺挺站住了, 冷汗不断从额头冒出,扩散的瞳孔一下子聚拢起来,眼神直直望向那副棺材。 刚刚响的,正是那棺板角的青铜铃铛。 与此同时,送葬的队伍突然停滞了下来。 轰—— 沉重的漆棺砸在地上,震起尘土飞扬。 抬棺的一行壮汉,竟突然被棺架压得跪在了地上,那棺材像长出了蛛矛般深嵌进了泥地里,他们使劲去扛那棺架,脸红脖子粗喘着气,也不能再将那棺材抬起来。 “怎么回事!” 擎举着灵幡回头,浑厚有力的声音穿透雾瘴,暂时镇定住了骚乱的众人。 “族长!这棺材怎么突然变重了!” “抬不动……抬不起来了!” “是不是……是先族长的鬼魂回来了!” 雾深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嘶吼,不知是啃噬尸体的黄鼠狼还是觅食的野猫。 人们冷汗涔涔,被吓得脸色煞白,双腿和膝盖忍不住颤抖。胆子大些的,还能勉强稳住身形,胆子小的,直接瘫软在地。 野兽的声音由远及近,还伴随着凄切尖细的竹哨声——似乎有群暗夜里潜藏的生物在逐渐向停滞的送葬队伍靠近。 灵归警惕起来,与涂山无忧与苏木对视一眼,掌心运气灵力,作出戒备姿态。 “够了!再胡言乱语,就扔进乱葬岗里喂狼!”擎将魂幡往地上一杵,厉声喝道。 “有野猫接近,切勿让它们碰到棺材!” 砰——棺材盖骤然翻起,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进了一旁的泥地里,滚滚黑气,夹杂着彼岸花的馥郁幽香,不断涌出。那团黑气扎进一旁的泥地里,消失不见。 送葬的队伍更加溃散,一时草木皆兵。 “这气味,是彼岸花毒!难怪刚刚感到莫名困顿。”苏木皱眉。 “刚刚已经随黑气消散了。” 彼岸花毒,千万朵彼岸花提炼出的花毒,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人的灵魂剥离,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是种极恐怖的慢毒。而最初的症状,便是身体疲软,四肢无力,困顿不堪。 “原来……是这样。”灵归心中暗惊。 是蚩在暗中帮助他们吗?从刚刚的青铜铃铛,到棺材中驱散花毒的黑气。 又是几声鸢鸣般凄厉竹哨,黑暗中,百数只野黑猫齐齐扑出,为首那只黑猫,脸上有道狰狞的斜疤,黄牙利爪,白须赤瞳。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山猫了,更像是山鬼,开了灵智,听人控御,实力不容小觑。 “有人在控制这些黑猫!” 灵归惊呼。 灵归再往前看,那群送葬的人已经溃不成军地瘫软在地了,被彼岸花毒悄无声息地侵蚀了一路,他们的灵魂已经是半离体状态。 “涂山无忧,苏木,你们有没有事!” “没事,这种小毒,对我伤害不大!” 苏木安抚着灵归的肩膀道。 “我也没事。” 涂山无忧随即应和。 看来彼岸花毒对灵魂足够强大的人侵蚀速度较慢,这些枯骨氏的巫族们灵力不及族长,自然无法抵御彼岸花毒。 “灵归,你躲到后面,几只野猫而已,交给我们就好!” 苏木一掌拍飞一只黑猫。 灵归点点头,退回一颗巨大槐树后藏匿好后,拿出九蛊铃,捏诀。 “青凤黎黎,极天微明。” 无数只青色凤蝶,同时飞进几十个人的身体中,寻找着他们漂浮在识海外的灵识。 一抹紫色如鸢尾花的身影,同时伸出手拽住了那些灵识,将他们一个一个拖回识海。 现实世界中,灵归的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而那些瘫倒的人群也逐渐恢复了神智。 “不好!是山鬼!不是野猫!” “快去帮涂山族长和苏族长!” 忽然,大雾四涌而起,只是一瞬,迷雾再散去时,山鬼们已经尽数退去了,而刚刚掀翻在地的棺材盖也重新回到原位。 “跑了?” 苏木皱眉,看向骤然退散的群猫。 “灵归呢?” 涂山无忧忽然回头张望,槐树之后,已然不见灵归身影,惟余一角紫衣碎片。 “灵归不见了!” 擎神情严肃地看了看林稍间若隐若现的月亮,随后对苏木和涂山无忧道: “刚刚已经耽误了太久时间了,送先祖长归灵的时辰不能再耽搁了!” “这样,我和苏木去找灵归,擎族长,你们继续去送灵,不用管我们!” 涂山无忧与苏木扭头隐进了雾林里。 “起——棺——” 擎重新举起魂幡,送灵的队伍继续向前。 灵归刚刚突然被钝器击晕,再次醒来时,周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似乎是个密闭的狭小空间,空气稀薄得可怕,彼岸花香萦绕在四周。 她这是被关进了棺材里! 棺材周身被浇筑了类似树脂的特殊涂料,可隔绝外界干扰,阻止棺材内外空气流通,能很好地保证尸身不腐。 可她又不是尸体,这只会让她窒息而死。 此刻,棺材中的空气已经几乎被消耗殆尽了,再这样下去,她必死无疑。 灵归努力调整放慢自己的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脑后拔出银钗,试着能不能插进棺材缝里,撬开个小口来。 恐怖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灵归的脸变成了紫红色,脖子上青筋暴起,胸口剧烈的起伏,试图榨干胸腔内最后一丝气。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啪嗒一声,银钗掉落在了棺材里,灵归的手也软绵绵地落下。 小黑蛇焦急地在她四周打转,去舔舐她脖子后别击打出的伤口,去舔舐她沉重的眼皮,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难道……就要这样死了吗? 我才十七岁,我甚至……没能走出黔青去看一看……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 一滴泪水从眼角溢出,落进彼岸花里。 突然,棺材盖轰然碎裂。 坠满繁星的夜幕在眼前铺开。 映入眼帘的是嬴钺的脸。 灵归隐约听到嬴钺在说话,如月光般清冽好听的声音落在耳畔: “要死,也别带着我的护心鳞去死啊。” 嬴钺坐在棺材边缘,歪头睨着灵归。 呼——呼——呼—— 灵归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呼吸着,脸上的青红色逐渐恢复了往日白皙。 呼吸太过剧烈,被口水呛到,又咳嗽了两声,意识方才彻底清醒过来。 “你不光偷了我的护心鳞,还把我的护心鳞据为己有?你们巫女都这般贪婪吗?” 嬴钺冰凉的指尖轻而易举地划破了灵归胸口的布料,摩挲着她胸前的蛇形刺青。 咻——刺青顿时化成一只小蛇,在嬴钺的指腹上咬了一口,随后藏进灵归袖口中。 “嘶……你可是我的护心鳞!你咬我!” 嬴钺气急败坏。 “虽然很谢谢你来救我,但你如果要带走他,我也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灵归将小黑蛇藏了藏,理直气壮道。 “切……”嬴钺冷笑一声。 灵归两手撑着棺材边缘,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出来,被眼前场景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悬崖峭壁,万丈深渊。 如刀剑插入地中的棺材山,壁立千仞。仅一条木栈道,通向半山腰的古寨。 而她所在的位置,在棺材山的峰脊处,重达几百斤的漆棺,仅仅用几根插进山体的木桩支撑起来,像是悬挂在半空中一般。 没人知道枯骨氏是怎么把这成百上千口棺材都悬葬在棺材山的崖壁上的。 “你还想……跑到哪里?” 嬴钺坏笑着低头看她,月色勾勒出他发丝的轮廓,一双墨瞳仿佛被露珠洗过般透亮。 “……” 灵归浑身软绵绵,没一点力气,嘴上也说不出什么反抗的话来。 第76章 嬴钺将灵归打横抱起,离开了棺材。 “护心鳞一旦认主,除非它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将它剥离。而且你死了,它也会跟着死。”嬴钺抱着灵归盘腿坐着,身下是他本体化作的螣蛇法相,瞳中一片冷冽。 灵归被冷风吹得说不出话来,不由自主地转了转头,鼻尖不经意蹭过温热的胸膛。 嬴钺皱皱眉,身子往后倾了倾,像在躲着灵归的触碰一般。 “呃……不是故意的……” 灵归尴尬地朝另一边挪了挪。 “你知道护心鳞对蛇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嬴钺眼睛瞥向一边,设问道,语气中分不清的愠怒还是娇羞。 “你这个蠢巫女,永远也不会懂……总之,在找到将护心鳞剥离的办法前,你最好一直呆在我身边,我可不想让它再出什么事。” “……啊……这不好吧……” 灵归有些慌乱地挠了挠脸。 “哼,你还知道矜持?” 嬴钺三分埋怨七分嗔怪地看向灵归。 “你给我下那么多春药,害我疼痛折磨至此,你现在倒装起乖来了?” “春春春春……春药!我不是我没有!” 灵归慌忙矢口否认。 “那酒里下了多大剂量的药,你自己心里清楚!”嬴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随后抬头观察了下月亮的方位,眉头一皱。 “这该死的换身体的时间又要到了……” 螣蛇向下俯冲,钻进了山林溶洞里,正是嬴钺先前藏身的溶洞。 “这…这是哪儿啊……”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木甜苦气息和麝香味,湿哒哒的黏液混合血迹挂连中石柱间。偌大的溶洞里,一只虫兽都没有,像个死洞。 “这可是我的地盘。我劝你别在我互换身体的时候做出什么讨厌的事情来。否则,我就让你一辈子走不出这个山洞。” 嬴钺抱着灵归,将灵归置于一石床上。 “……” 第61章 梦同游4 聂子罗传授的按摩手法(半剧…… 【首先猫月祝大家除夕快乐!】 “灵归她真的, 失踪了?” 涂山无忧和苏木翻遍了整座荒冢与棺材山,就差没把那些坟包一个个掘开,却连枚脚印都没能找到。灵归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没人知道, 在大雾涌起的一瞬, 两副外表相差无几的漆棺已被暗度陈仓地调换。 被擎和送灵队伍送上棺材山高崖的悬棺中, 正是消失在迷雾中的灵归。 而装着蚩的尸身的那副棺材, 则被悄无声息地, 通过雾间隐道, 送往另一个地方。 巫都,地牢。 暗无天日的铁牢里,遍体鳞伤的男人穿着破烂的囚服,被绑在血渍浸染的受刑架上。 这人正是在鸳娘屠村后被阿蝶俘虏的羽族,鸳娘最忠实的追随者, 铩羽古寺曾经的右护法大将军,宿鸦。 一轮鞭刑后,连挥鞭施刑的壮汉都有些累了,宿鸦半死不活地垂着头,身上歪七扭八地横亘着数十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满地零落着焦黑腐臭的鸦羽,被血污浸泡成软泥。 可那宿鸦纵然半死不活,嘴却像上了锁般吐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 甚至还神神叨叨地,中邪了般呢喃着些癫狂的话。 “众神……皆陨……巫族……必亡……天道不造新神……不辟新法……不拥新主……残沙败絮,如何得历万载春秋!” “真是疯得没救了。” 靠在墙前的阿蝶苦恼地扶了扶额头,狱中昏暗难掩他清风朗月般的仙人之姿。 “这小子, 疯言乱语些什么!” 施刑的壮汉啐了口吐沫,扇了他一巴掌。 “化蝶氏族长、百眼毒窟族长到——” 门口通报的小厮高声传讯。 明欢与聂子罗步下生风,衣裙摇曳, 与这肮脏腥臭、晦暗无明的地牢格格不入。 “阿蝶,辛苦你了。” 明欢踮起脚尖在阿蝶唇角吻了一下。 “能为阿欢分忧,谈不上辛苦。” 阿蝶凤眸流盼,潋滟的目光温柔垂下。 “都老夫老妻了,还这般蜜里调油。” 聂子罗打趣道,娇笑着从二人身边走过,把玩着手中缩至银簪大小的九头蛇杖。 “你们都退下吧,这个犟骨头,交给我和明欢就好。”聂子罗遣散了那些狱卒。 “这么多年来,能让我亲自出面用刑的犯人可谓寥若晨星,被我用了刑的人,也无非只有一种下场。” 明欢扼住宿鸦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透着乌青色的红唇一张一合,白皙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还能看到黑色蛊虫在游走。 “现在交代,留你条狗命,让我用了刑,就只能死,你选一个吧。” 绀紫麻裙,群青头巾的女人,无需银花饰身,一身暗色难抵眼角蝴蝶妖冶,面容昳丽。 明欢平日里沉稳寡言,衣着朴素,情绪向来无甚波动,轻易从不出手。以至于人们常常忘记,这位蝶宫的掌门人,化蝶氏的族长,可是精通万千蛊术,人蛊炼化一体的一代蛊母。手段之阴狠恐怖,常人无法想象。 “哼……我就是死,也不会出卖大人!” 宿鸦喘着一口气,视死如归地看着明欢。 “冥顽不灵……” 明欢叹了口气,将指尖抵在宿鸦人中处,指甲变成了乌黑色,芝麻大小的黑色髅蛆顺着甲缝间爬出,密密麻麻,约有上百只。 “子罗别看哦,恶心。” 那些黑色髅蛆很快淹没了宿鸦整张脸,蜂涌着堵塞在他的气口处,顺着他的眼鼻耳口钻入他的身体,在他的皮肤下快速繁衍,将他的脸撑成了一个浮肿的鼓鼓囊囊的米袋。 宿鸦身体抽搐痉挛着,四肢疯了般挣扎了好一会儿,黑红的血水从他身上的每个空隙里溢出,喷溅在墙壁上,流满了地面。 最后,髅蛆索性顺着被血液撑大的毛孔钻了进去,皮肤一寸寸糜烂成黑色泥浆状,他整个人都变成了千疮百孔的虫洞。 髅蛆跟随指引,张开锋利的口器,一口一口将宿鸦的脑浆吞噬殆尽,随后万千只占据他体内的髅蛆相互吞噬,虬结成一只通体红色的百足髅蛆,从尸块里爬出来。 “这下你可满意了,小命也没了,秘密也没了。”明欢面无表情地把那只蜈蚣大小的髅蛆放到手上,然后一口吞下。 这只髅蛆身上有被吞噬者的全部记忆,用化蝶氏秘法提取,就能共享这些记忆。 这种办法,比起灵归所用探取神识的方式更为霸道,更为稳妥,可以无视双方神识和灵力的差异,一旦施下,无法打断,不可反抗。 “明欢,这个法子,对你的身体也有伤害的吧……” 聂子罗皱眉,颇为心疼地看向明欢。 “不打紧,多年也用不得一两次。” 明欢的嘴唇变得更加乌青,黑色的异物不断在血管中凸起。明欢就地打坐,提气定神,开始运化体内蛊虫。 “子罗,一会儿还需要你来帮我……” 聂子罗本体为松花蛇,本身没有毒性,却被尊为万蛇之王。其中原因,除却其实力强悍,体型庞大外,还因为其能吞噬各种毒物毒蛇,将千奇百怪的毒素在体内运化为灵力。 良久,明欢陡然睁开双眼,说道: “子罗,可以了。” 聂子罗伸出獠牙咬在明欢脖颈处,将那只百足髅蛆和毒血顺着伤口吸了出来。 “怎么样?看到了什么?” 明欢扶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久久没有动静,似在消化这段陌生的记忆。 “这个宿鸦,是个对鸳娘一往情深的人,鸳娘能建起千里月明楼,不乏有他的支持。但他终究不过是鸳娘的一枚棋子,鸳娘背后,还有一股神秘势力在操纵着一切。” “什么?” “鸳娘的野心也不止于巫都,她似乎是想要效仿中州皇室,统一黔青和各巫族,吞噬神明留在黔青的神力,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 明欢眸中暗沉。 幽深溶洞里,灵归乖巧地坐在钟乳石床上,一只手托着腮,这石床很高,两只穿着藤鞋的脚在半空晃荡。 溶洞深处冰冷的暗河和炽热的地泉交织,白汽氤氲,一片迷蒙,水流敲打在玲珑的石钟乳上,叮咚叮咚甚是好听。 嬴钺站在暗河边,不知道再盯着水面干些什么,颀长的背影,微卷的黑发高束起,发尾的银坠子摇摇晃晃。那身看起来就十分名贵的黑缎织云锦的衣摆就那么拖在水里,看得灵归十分心疼。 第77章 看来嬴钺现在是顶顶有钱的人了,他倒是傍上了富贵的新主,扭头就把她给忘了,明明之前还在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阿归”。 灵归小发雷霆地锤了一下身下的钟乳石。 灵归突然想起嬴钺刚刚说的春药一事,又回忆了一下聂子罗说过的话,恍然大悟。突然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嬴钺。 “那个药酒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我以为那只是让蛇虚弱无力的药酒……” “没事。” 嬴钺出乎意料地爽快地回道。 “啊?” 灵归愣住了。 这条蛇是被送进学堂里进修了吗。 “反正迟早会杀了你。” 嬴钺淡淡补充。 “…………” 灵归一时语塞。 灵归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问嬴钺: “你在做什么啊。” “饿了,抓鱼。” 嬴钺头也不回,冷冷抛过来一句话。 不一会儿,一条肥美的娃娃鱼被嬴钺从暗河里提溜了出来,嬴钺打了个响指,钟乳石上凭空燃起一团火焰来。嬴钺把那条娃娃鱼扔进了火堆里,盘坐在火堆旁。 “好巧,我也饿了!” 灵归跳下石床,兴冲冲坐了过去。 “谁让你吃了?” 嬴钺刚拿腰间匕首挑起那条被炙烤熟了的娃娃鱼,看到凑过来的灵归眉头皱起,呼吸略微又急促了几分,挥手设下一道屏障将灵归罩了起来,将她又扔远了些。 “别靠我太近。” “做什么啊!” 灵归揉了揉被摔痛的屁股抱怨道。 “一会儿互换身体的时候,你不许……” 嬴钺没好气地朝灵归强调着注意事项,话未说完,突然被蛇的嘶嘶声取代。 咚——巫都钟声敲响。 夜色正浓,子时又到。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我话还没说完呢!】 阿钺又变成了人形,小坏蛇则变回了蛇身,被一团衣服埋了起来。 “互换身体的时候,我要做什么?” 灵归以为自己没听清,满脸疑惑地问。 “阿归……” 阿钺又一如往常,赖在了她身上。 “阿钺,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灵归被阿钺臂膀上的温度烫得吓了一跳。 嘶嘶嘶嘶嘶嘶。 【还不是拜你的药酒所赐。】 坏蛇在衣服堆里烦躁地拍着尾巴。 咕噜噜——肚子在叫。 “好饿,可以先让我吃点东西吗。” 灵归揉了揉阿钺的脑袋,哄他乖乖坐好。 身上没了妖力的禁锢,灵归坐回了火堆旁拿起了那条娃娃鱼,有些幸灾乐祸低声道: “饿都要饿死了,不让我吃我偏吃。” 灵归用匕首把那鱼翻过来,一下愣住了。 整条鱼糊得像焦炭,仅仅背部的一片鱼皮还算完好。灵归用匕首把一小片鱼皮挑开,发现在鱼肉内已经焦糊穿了,一块能吃的地方都找不到。 “好烂的烤鱼技术,不吃了,罢了罢了。” 灵归撇撇嘴吐槽道。 坏蛇翻了个白眼,默默从衣服堆里钻了出来。灵归发现,他的体型似乎比先前大许多,蛇身只比手腕略细,快比胳膊还要长了。 “你变大了诶!” 灵归有点惊讶,又有点害怕。 目前这条,体型还算是条正常的蛇,还在她可以拿捏的范围内。 倘若他再变大些,她便连这一个时辰的可以凌驾于他之上的短暂时间都没有了。 在灵归的注视下,黑蛇爬到角落,找了块隐蔽的风水宝地,盘在了块石柱上,用下腹缓缓摩擦着石柱。 灵归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在它身后悄悄蹲了下来,伸出手来碰碰它的脑袋。 受到惊吓的坏蛇哈着气扭过头来,气鼓鼓地看着灵归。 “你看上去很难受,子罗教过我一套帮蛇按摩的手法,说是可以舒经活络,让蛇气血舒畅,你要不要试试?” 灵归歪头笑问道。 嘶嘶嘶嘶嘶嘶! 【滚开!别碰我!】 坏蛇一甩尾巴就要跑,却被灵归按住了后勃颈,灵归靠着石头坐下,将黑蛇展平铺在了怀里,小心翼翼地像抱着个婴儿。 温热柔软的指尖触碰到它滚烫鳞片的一瞬,嬴钺顿时连挣扎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像跟烧红的铁棍般直挺挺僵住了,任由灵归对他上下其手。 “嗯……是要摸这个地方吗?” 灵归一只手托着蛇头,拇指摩挲着蛇额光滑熠彩的鳞片,另一只手握着蛇身,由上往下地缓缓移动。鳞片下分泌的黏液沾了灵归满手,灵归张了张五指,拉出旖旎的丝线。 嘶嘶嘶嘶嘶嘶! 【不要……不要再摸了!】 “诶?是这里吗?子罗说,有一片格外烫手、鳞片有些外翻的地方就是了。” 灵归对准光滑蛇腹下那格外凸起的异常之处戳了戳,又拿食指指腹顶了顶,突然感觉指腹湿淋淋地被什么东西浇透了。 嘶嘶! 【不可以……啊!】 “子罗说,要像揉面团一样按……嗯……是这样吗?” 灵归用三根指头对准那处异常,一会儿搓一会儿揉,一会儿又拿沾满黏液的手按压,像在戳弄一颗多汁的葡萄般,每一下都能从鳞片下榨出些黏液来。 坏蛇不知道是痛苦还是苏爽,蛇尾忍不住地抽搐痉挛出残影,涎水不住地从大张的蛇口中溢出。 嘶嘶…… 【真的不能再……啊……】 灵归的力道毫无章法,没轻没重,就这样在他最敏感的地方胡作非为,偏偏在药效的控制下,他只能隐忍地扭着蛇腰,缠在她的手上,寻求更刺激的触碰。 不一会儿,灵归突然感觉,有两个硬硬的东西戳刺在了掌心,刚想低下头去看,坏蛇却突然慌张地抬起上半身,朝灵归手腕处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两个浅浅牙印。 灵归被吓一跳,没忍住松了手,坏蛇顿时挣脱了灵归的束缚,跳进了暗河里,躲进了幽深冰凉的水下。 灵归怔愣地看着手心被糊满的黏液,暗暗感叹道:“子罗好像没提到这种症状诶。” 第62章 梦同游5 你亲过我!(糖) “喂, 你真——的不出来吗?” 灵归趴在块光溜水滑的黑色大石头边,底下的泉眼咕嘟咕嘟地涌出地泉,翻起层层白色浪花, 水面下的细长蛇影摇摇晃晃。 灵归蹑手蹑脚提起裙摆, 小心翼翼地转身踮着步儿走路, 确认水下的黑蛇没有察觉后, 灵归加快了脚下步子。 走到阿钺身边, 灵归看着他愣了一下。阿钺满脸潮红地靠在钟乳石前, 桃花眼中泪光潋滟,颈下皮肤煮熟的虾子般浮现旖旎色泽,檀口微张低低喘息着,一副受了欺负的可怜模样。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罪魁祸首灵归满脸无辜地眨着眼睛问。 “好痛……阿归……” 阿钺带着哭腔,张开手臂索要拥抱。 “怎么会痛呢, 是着凉了吗?” 灵归疑惑,心想,妖也会着凉吗? 灵归凑过去把额头贴在阿钺的脑门上,炙热的温度自肌肤相贴处传来。 阿钺羽睫煽动,眸光缓缓上移,落在灵归轻闭的双眼上,额前发丝狡黠地滑过鼻尖。 “你额头好烫啊, 是在发烧吗?” 灵归低声说话,害怕惊到水里潜伏的危险生物。在动情时听来,却像是在耳鬓边厮磨地娇语。 阿钺觉得身上某处更痛了,像含着岩浆的火石, 像花萼花瓣层层封锁着的柱蕊,焦灼地渴望着,被一层一层剥开。 阿钺仰头, 白皙的脖颈向前抻着,想去吻住那点近在咫尺的柔软朱红。 灵归身上有好闻的梨膏糖味道,像躺在秋日枫香树下青藤编织的摇椅上,带着秋香的枫叶如席般落了满身。 阿钺隐约记得,那段迷雾里若隐若现的记忆里,也有一只小手,指尖带着粗粝的厚茧,将一块梨膏糖塞进了他的嘴里,慢慢化开。 “我们快走,趁现在时辰还没到,我们得赶快逃走。” 灵归突然直起身子来,严肃地说道。 阿钺扑了个空,满眼哀怨委屈。 灵归施法将阿钺收回了自己胸前的印记里,当然,这个法术也是聂子罗教她的。 “刚刚进来时,是从这里走的吧?” 灵归自言自语着,召出只照明的青凤蝶,往那暗河流淌的幽深隧洞里钻去。 第78章 嬴钺恢复人身从水里站起来时,淡淡扫视周围一圈,果然没了那个巫女的身影。 与此同时,灵归正淌着冰凉的暗河河水,在阴暗无光的地下洞窟里摸索着向外的通路。这里风向水流紊乱,气息也混乱,更没有虫兽草木等活物可指引,不知走了多久,也未能找到出口。 “真是奇怪,进来的时候,有走这么长时间的路吗?” 灵归脚上只穿一双藤草鞋,鞋底软而薄,连河中鹅卵石的轮廓都能清晰感知。忽然一片尖锐锋利的东西扎进了脚心,灵归吃痛地惊呼出声,险些跌倒在水中。 “嘶……什么东西啊!” 灵归扶着墙跳着脚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脱下鞋来一看,脚心被斜划出道深深的伤口来,汩汩向外淌着血。 灵归刺啦一声撕下半截衣角,草草将流血的脚心包扎了起来,随后俯下身子在河水里摸索着,找出了那划伤她的东西—— 是片比手掌还大的鳞片,竖着插在河石中,锋利闪烁的边缘朝上,还带着新鲜血渍。 “哇,这么大的一片鳞。” 灵归将那片鳞片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随地乱丢鳞片,也太没道德了吧!” 灵归把那片鳞片放在流动的河水里涮了涮,将那血迹洗干净了,又拿衣袖擦干水渍。 “倒是能当件趁手的武器来用。” “谁允许你拿我的东西了?” 阴森的风吹拂过耳畔,嬴钺清冽好听的嗓音乍然响起,强烈的压迫感自身后传来。 灵归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了,举着鳞片的手一时不知该不该放下。 “是你……是你啊……好巧……” 灵归扯出一抹假笑来,微微扭了下头,才发现嬴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肌肤上,惊悚得很。 “是啊,好巧,要逃跑的狡猾巫女。” 嬴钺左手环过灵归的肩膀,五指有力地倾覆上了她的脖颈,身子低俯着,凌乱微卷的发丝垂落在灵归裸露的肩头,嘴唇贴在她的耳垂边,一字一字慢慢吐出。 “方才你对我肆无忌惮上下其手时,不是很得意吗?跑什么?” “逃跑?什么逃跑,我怎么会逃跑呢!” 灵归两只手扒在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上,像给狸花猫顺毛般,顺着指节轻轻抚摸,似在安抚他的情绪。 抚摸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不是逃跑,你出现在这里是做什么?” 嬴钺微敛起左手的力道,身上威压却未减弱半分,依然锋芒般咄咄逼人。 “我的护心鳞还在你身上,你就想跑吗?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如果你做了我讨厌的事情,我就把你关在这里,直到我取回护心鳞,然后杀了你。” 灵归垂眸思索片刻,大脑飞速运转着,阴凉的落水洞中,紧攥的拳头间竟出了汗。 “我想来给你抓鱼的嘛……你不是说饿了吗,那条娃娃鱼烤糊了,不能吃了,我就想着再给你抓一条,结果没想到这河里一条鱼都没有……” 灵归狡辩的声音越来越小,嬴钺一把将灵归提了起来,按在了坚硬的石壁上。一对朱赤双瞳紧锁在灵归的紫色眸子上,似在审判。 “你最好别骗我,我最讨厌撒谎的人。” 嬴钺这句话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委屈和悲伤,更多的是不安、怀疑和愤怒,好像他曾经被撒谎的人伤害得很深一样。 “自然……自然不会。” 灵归垂着眸子讪讪答道。 见嬴钺依然神情不悦地俯视着自己,垂下的羽睫在眼下打出一片浓重阴翳,灵归眼神左右摇摆着,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对了,我有这个,你或许会爱吃。” 灵归从袖口里掏出个小荷包,抽开抽绳,里头装着几块晶莹剔透的微黄色的梨膏糖。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呈到他面前。 “我记得你说过,你爱吃甜的。” “我什么时候同你说……唔……” 嬴钺正挑眉没好气地反问,却突然被一块甜腻焦香的东西堵住了嘴。 灵归抓住时机把一块梨膏糖塞进的嬴钺嘴里,堵住了他接下来要放的狠话。 见那半块晶莹剔透的梨膏糖被咬在他唇齿间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灵归索性伸出食指来戳了一下,将那块糖塞进他口腔里。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了别人给的东西的时候,自然不能再追究那人的过错了。 灵归感受到按在肩膀处的力道渐弱下来,便抬眸去打量嬴钺的表情,见他眉目渐如春冰舒展,眼眸乖顺低垂,腮帮子轻微鼓动着,糖晶被咯吱咯吱地咬碎,似在细细品味。 “好吃吗?” 灵归歪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问。 “……嗯。” 泉流淙淙撞碎了他低哑的回应,溯洄的记忆将时砂磨去棱角,梦里梦外不再分明。 一滴温热的东西乍然落在灵归指尖。 “你……你怎么哭了?” 灵归慌乱地拿手去拂他眼角挂着的泪珠。 他语气一下子软下来了,仿佛眼前人不再是那个偷走他护心鳞、趁人之危调戏他、还编谎话骗他的坏巫女。 “这个糖,是你自己做的吗?” 他眼角泛红,焦渴地祈求一个答案。 嬴钺记得,自己的双眼被毒蝎蛰瞎的那些年,只有春桃日日夜夜地跑到万毒窟里,带着她做的梨膏糖,味道与灵归手里的相差无几。 “不是。” 灵归回答地斩钉截铁。 “只是从药王谷顺来的而已,岐黄氏的巫族,人人都会做这种糖。” 一盆凉水自头顶浇下,冰冷彻骨,彻底熄灭了记忆余烬深处复燃的火花。 嬴钺的眼神一下落寞起来,像堆满了杳然飘零的梨花,涟漪着波光。 他细细回味着唇舌间的余味,当白芷、麦冬、花楹等药草的气息余韵缠绵起时,嬴钺自嘲般笑了。春桃做的梨膏糖是不会有这么多药材香草气息的,他笑自己系风捕影,水中捞月,竟会为一块糖而落泪。 “你很喜欢这个糖吗?” 灵归问。 “我的事,你少打听。” 嬴钺又恢复了那副邪气孤傲的模样,着实不如他落泪时惹人怜爱。 “哦……那我们现在……” “跟我走。” “脚受伤了,走不动……” 灵归委屈巴巴地抱膝蹲下,蜷缩在角落。 “那你便留在这里一辈子好了。” 嬴钺完全不吃这一套,转身便要离开。 “不不不,我走就是了……” 灵归一瘸一拐地跟在嬴钺身后,每走一步脚心伤口就撕裂几分,渗出几缕鲜血溢散在水中,疼得灵归小声抽着鼻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灵归的抽泣声吵得有些烦了,嬴钺突然顿住脚步,默不作声地走过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灵归立马顺势把脸埋进了他胸口,双手环过他的脖子,低头窃窃得意地笑了。 嬴钺挥手解开了布在隧洞里的障眼阵法,随后飞身跃上螣蛇法相。 “认识了这么久,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的护心鳞会在我身上吗?” 灵归仰头问他。 “你是姑瑶巫女,和封印我的那群人是一伙的,你自然是趁我被封印的时候,偷走了我的护心鳞。” 嬴钺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蛇的护心鳞只会主动献给自己的挚爱之人,可他从未见过这个巫女,她怎么会是他的心上人。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偷走了他的护心鳞。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灵归双手托腮,眼神真挚诚恳。 “我只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情。” “那如果我说,你亲过我,你会信吗?” 灵归抿抿嘴唇,往他怀里凑近几分。 嬴钺又想起来刚刚被灵归浑身揉捏的怪异场景和酥麻肿痛的不适感。少年一手盖住灵归的脸把她往后按,一手扶着额头。语气虽暴躁傲娇,满是戾气,却抵不住眼下红晕腾起,呼吸也乱了章法。 她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这般胡言乱语,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巫女脸皮的厚度。 “再乱讲,就把你扔下去!” “我死了,你就一辈子没有护心鳞了。” 灵归有恃无恐地拉开嬴钺的手,笑眯眯地凑上前去。 “不管你信不信,是我解开了你的封印,你说要陪我一起来巫都,我们还一起去了千里月明楼、灵木古寨、荒冢和云梦山,你脖子上这个银项圈也是我送给你的。” 灵归语气诚恳,不像在编瞎话。 第79章 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他的记忆里,他自己打破了封印,然后来巫都摧毁斗兽场报仇,然后又被离洛带去了黑石宫。灵归所说的一切,像梦一样虚幻。 嬴钺扯下脖子上的项圈,银蛇缠绕成的银环,精致的平安锁和银铃,这个东西为什么会戴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无从得知。 “有没有想起来一点。烟花大会的时候,你抱着我亲了好久,亲得我都快窒息了,你还说,你喜欢我……” 灵归越说越来劲,全然顾不上羞耻,越发口无遮拦起来,说得嬴钺的脸颊越发滚烫。 “封。” 嬴钺施法把灵归的嘴封上了。 思绪一片混乱,嬴钺不敢再听下去。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灵归不满地呜咽着,哼唧累了,方才安静下来,靠在嬴钺怀里渐渐睡着了。 扑通扑通,心跳如擂鼓,嬴钺不敢去扶她微微起伏的身子,凛冽天风带不走脸上温度,只能任凭那团红晕氤氲在眼下。 听说和怪人呆久了会被传染,嬴钺一向以为自己是个百毒不侵的怪胎,可在灵归身边,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 他也变得好奇怪。 第63章 梦同游6 梨膏糖味的血(双更合一)…… 【双更合一】 一夜奔波劳碌, 彼岸花毒余毒未消,困顿之感潮水般涌来势不可挡。 嬴钺的怀里有熟悉的味道和温度,胸前印记绵绵温存着热意, 像骨髓里含着块暖玉。 螣蛇飞过重重山峦湖泊, 穿梭在云梦泽上氤氲的烟雾中, 飞临静谧夜色中的巫都。 灵归做了个梦, 梦见蓝花楹树下, 雾蓝花瓣纷纷而下, 盛繁花云中,突兀地横亘着一樽黑石棺材,锁链刻满晦涩符文缠于棺材上。 砰砰砰砰,沉闷的拍打声从棺材里传来,灵归听到熟悉的少年声音, 破碎而嘶哑,声声泣血地哭喊着,他喊她的名字,一会儿又喊另外一个名字。 灵归跑过去想推那棺材板,想将那锁链扯断,顷刻间,血瀑自棺板下的缝隙里涌出, 血染了灵归满手。 灵归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织金绒毯上,黑石地板隔着毯子将她浑身骨头膈得生疼。这是间雅致藏奢的寝殿,周围烛火幽微, 吐息间萦绕着迟重的燃香。 灵归揉揉眼睛,松松筋骨爬了起来,毯子旁是张奢华古朴的木床, 层层暗花绸帷帘笼罩,帘缝间垂下半截锦被角。 浅浅呼吸声均匀地传来。 她也沦落到睡地板了吗? 灵归带着七分起床气,气鼓鼓地从绒毯上站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才恍然发觉自己原本身上的衣服竟被换了。 一件轻薄睡裙,没什么复杂的纹饰。灵归有些慌乱地把自己上下检查了一遍,发现连贴身的肚兜也被换了。连九蛊铃也被取下来,放在了身侧。 这是哪儿?谁给她换的衣服? 往左看看,往右瞧瞧,这房间里没有窗子,只有扇雕花门,门明明没上锁,却怎样都拉不开,扒到门缝前去瞧,什么也看不到。 “又想跑吗?” 少年慵懒的声音从床帘后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带着淡淡的不悦。 灵归被吓了一跳,连忙抽回手来,慌张地回头望。帘子依然沉重地笼着床榻,床角烛台上火光温柔荡漾。 “你还是记不起我来就算了,我不同你再计较,可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总不能将我一直囚在这里。” 灵归朝帘子后那若隐若现的影子说。 自己离奇失踪,众族长们定在竭力寻她,荒冢棺中下毒、调换棺材一事扑朔迷离,她需要尽快将真相告诉他们。 “护心鳞还在你身上,你便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 嬴钺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放心,等我取走护心鳞杀了你后,会把你的尸体送回去的。” 嬴钺懒懒地翻了个身,淡然地补充着,仿佛杀了她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 切……就知道杀杀杀杀…… 灵归垂眸眼中敛起情绪,心中却暗暗权衡思量,以她现在的实力,倘若殊死一搏的话,能争得一线生机吗?可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嬴钺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尚未露面,她孤身一人,贸然反抗太过冒险。 乐观点想,反正只要护心鳞还有一天在她身上,嬴钺就奈何不了她。 “……那我现在想写封信,报个平安什么的,总是可以的吧?” 灵归语塞半晌,还是试探着弱弱一问。 咚咚咚—— 敲门声乍然从身后响起。 灵归刚转身扭头朝门口看去,妖力自床榻中破帘而出,拦腰揽起灵归,将她拉入床帐。 灵归惊呼声尚未出口,便跌进了层层叠叠温暖绒厚的衾被中,脑袋后靠着块硬实灼热的东西,是嬴钺的胸膛。 “我……” 灵归怔愣着回头去看他,刚想说些什么,便被一把按进了被窝里,将她藏进深处。 “嬴公子,是我,离洛。” 温文尔雅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灵归闻言按捺不住好奇心,便要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却被嬴钺一把又按了回去,随手设下个限制她行动的法术。 嬴钺一边不耐烦地揉着眼睛,一边从一旁扯来件黑绸睡袍披在身上,拍了拍被窝下蠕动的一团,低声威胁道。 “不许出声哦。” “嬴公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离洛询问的声音传来。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头戴青铜傩面的白衣男子孑然立于门前。 床前帷幔掀起半角,绒衾雍容中,满脸写着困倦和不耐烦的邪气蛇妖半倚着床靠,懒懒丢来一个漫不经心的目光。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睡觉的时候,不要来吵我吗?” 嬴钺挑眉,语气不悦。 藏在被窝里的灵归暗自感叹,这嬴钺究竟何等本事,让堂堂抚黔使在他面前如此低声下气,伏小做低。 “不敢,只是听侍女说,公子夜半而归,还带回来了一女孩?” 离洛语气依然柔和,带着端方笑意。 “与你何干。” 嬴钺面无表情地答道。 “听说,嬴公子还吩咐侍女们还给那女孩换了衣服,想来不是个寻常女孩儿吧。” 离洛言语玩味,不明其意。 “我听黔青的族长们说,他们那位年轻的神巫姑娘,昨夜里丢了。” “你扰我美梦,就是为了同我讲这些废话?”嬴钺没耐心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我只是想提醒嬴公子,别忘了我们来黔青的目的是什么,切莫因小失大……” “啧……” 嬴钺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那门砰得一声关上了,隔绝了离洛接下来要说的话。 灵归躲在被窝里听得津津有味,离洛所提到的“我们来黔青的目的”又是什么。她早就知道,这帮中州人带着失忆的嬴钺和浩浩荡荡一队方士兵卫来黔青,定是另有所图。 离洛青铜傩面下的表情晦暗不明,纵然喜怒不形于色,袖下五指紧握足见其恼怒。离洛一拂衣袖转身离开了嬴钺的寝殿。 高阁上,鸳娘悄然来到离洛身后。 “师父,灵偶已经到手了,将灵魂碎片注入,加以秘法,只需七日,这灵偶自会长成个与原主无异、只听我们调遣的傀儡。” 鸳娘手上呈着一只光洁盈华如玉雕般的人偶,人偶没有五官毛发,唯胸腔一点桃粉的灵魂之晶闪烁,如崭新的心脏跳动。 “这就是童子之身炼制的灵偶吗。” 离洛指尖抚过那灵偶空虚的脸庞喃喃着。 “当真是巧夺天工。” 这是拿蚩的尸身炼成的灵偶,用焚尸炉化去毛发血肉,再拿毒融去身体骨骼,惟余一副灵骨。以银线缝制,玉髓充囊,再嵌入不腐木做的傀儡架,便成这一具灵偶。 “七天后,灵偶一成,我们便能彻底让那蛇妖为我们所用了!” 鸳娘眼眸中燃烧着火焰,仰头看着离洛。 “灵偶一事你做得不错,只是军营那边,还有个麻烦尚未解决。” 离洛目光落向不远处驻扎的军营。 “是卢清河吗?” 鸳娘问。 “你对此人,有何了解?” 离洛指尖轻叩着栏杆。 “天花水镜的族长,水族巫妖,擅驱阵御水,实力比肩中州术士中的一流高手,年龄不详,但我幼年宴会上见她时,她便是如此模样了。”鸳娘低头思索道。 第80章 “如此高手,又是寿命极长的妖族,怎么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呢?” 离洛语气玩味。 “卢清河此人双腿残疾,身体虚弱,常年咳疾缠身,至于其中缘故,我与她仅有几面之缘,不甚了解……” 鸳娘又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道: “对了,她有一胞弟,名为卢阳,不学无术,行为乖张,横行霸道,身肥体硕,与他姐姐相比,可谓相差千里。不过卢清河此人对卢阳十分纵容,卢阳多年在巫都欺男霸女,树敌无数,桩桩件件,皆是卢清河替他摆平。” “有趣……有趣,这卢阳,或许就是攻下卢清河这块顽玉的缺口。” 离洛转头吩咐道。 “小鸳,你去军营那边盯好卢清河,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找到证据。若阻止不了,就抓了卢阳,策反她。” “是。” 鸳娘化作黑羽鸳鸯飞下高阁。 与此同时,军营中。 轮椅上裹进银狐裘中的苍白少女,身旁站着华服明丽的祈安帝姬。面前一众方士排列站开,等待问询。 卢清河指尖一挑,清蓝水流自指间淌出,灵蛇般缠绕穿梭于方士之中。 “荒冢是千年积尸地,化沉阴秽土,一旦沾染尸气,凡水难净。” 卢清河眸光微动,扫视向面前众人。 水流撩过众人衣角,盘绕一圈后,重新回到卢清河手上。卢清河看着手中水团依然清澈明蓝,神色淡然,不知是喜是悲。随后朝身侧祈安帝姬微微颔首道: “帝姬,这批人没问题了。” “你们下去吧。” 祈安命令道,那批方士撤了下去。 “这是最后一批方士了。” “帝姬,咳咳,我没记错的话,那群戴青铜面具的方士,还未曾来过吧。” 卢清河莞尔一笑,抬眸看向帝姬。 祈安沉吟片刻,面色有些为难道: “那群铜面将,直属于我的姐姐,福安帝姬,我无权直接调派,你们要检查,我还需向姐姐请示。” “哦?” 卢清河眉梢微挑,似在讶异于这群方士中竟还有这样一股力量,连祈安也管不得。 “不过姐姐远在圣京,断不可能是害死蚩族长的罪魁祸首。你若一定要查,我便现在向姐姐传信,日落前便能得到许可。” 祈安挥挥手,召来只传信青雀,将密令系于鸟足,青雀拍拍翅膀,蓄势待发。 “咳咳……那便麻烦帝姬了。” 卢清河点头道谢。 祈安抬手往前一送,青光一闪而过,青雀风驰电掣般腾空而起,直入云端隐没不见。 祈安身侧豢养的妖宠妖侍皆是从五湖四海搜罗而来的奇妖异兽,能力非比寻常。正如此传信青鸟,据说体内融了一片神鸟青鸾的尾翎,能日行万里,不知疲倦。 “苏木在芦笙场安排了早膳。” 卢清河邀请道。 “帝姬不如先用了早膳,稍事歇息?”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祈安提着裙摆上了白虎驮着的沉香轿辇。 “清河姐姐不与我同去吗?” 卢清河浅笑着摇摇头: “不必了,我坐不惯这高辇。” 卢清河转而坐着轮椅上了马车。 潜藏于阴暗一隅的鸳娘,靠在墙上,看着远去的马车若有所思。 鸳娘身旁,一方士道: “大人,祈安帝姬派青雀去送信,福安帝姬定不好拒绝,届时,这群巫妖难免在铜面将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真是麻烦。” 鸳娘暗骂一声。 黑羽鸳鸯振翅飞落在马车上,一片乌青羽毛顺着帷帘落入马车中,于众人不经意间附在卢清河的轮椅上。 此时,卢清河正在马车内与身侧侍女讲话,字字句句皆落入鸳娘耳畔。 紫瞳紫发的水族侍女端来一木托盘,齐齐整整码着两排打开的方匣,每个方匣都放着一颗药丸,足足有十几颗,大小、颜色各异。 “族长,该吃药了。” 卢清河咳嗽两声,长睫垂下,遮住眼底幽蓝,眸光如兰叶露珠般轻盈易碎。 “紫鳐,这药丸,怎么又多了几种啊?” “苏族长说,这些都是补灵固体的药,吃了对您身体有好处的。” 侍女解释道。 “罢了,咳咳,吃便吃吧。” 卢清河苦笑着,将那十几颗药丸依次就水服下,呛咳几声后,拿手绢拭去嘴角水渍。 “族长,我们这样下去,真的能找到当夜闯入荒冢的真凶吗?” 紫鳐满脸担忧着问。 “紫鳐,你有所不知,咳咳,荒冢的尸气,一旦沾染上,唯有拿棺材山下销骨沼泽旁生长的石菖蒲拂身,方才能彻底祛除,否则要月余才能消散。” 卢清河召出手中清蓝水团道。 “而我的显秽之水,能将无形的尸气显露出来,只要是踏足过荒冢的人,必会暴露。” “族长的手段果然高明。” 那名唤紫鳐的侍女夸赞道。 与此同时,藏于马车上的鸳娘会心一笑,暗暗嘲讽这卢清河看似冰雪聪明,七窍玲珑,却终究百密一疏。 黑羽轻轻一抖,在厚重狐裘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了轮椅,从帷幔的缝隙间飞了出去,回到了鸳娘手中。 “福安帝姬的许可令日落时分便能抵达,你们要在日落前,去荒冢棺材山下销骨沼泽旁取一株石菖蒲,用石菖蒲拂身,则能彻底祛除尸气。” 鸳娘将命令向铜面将们吩咐了下去。 “切记,去荒冢的人不用太多,够对付那些尸傀就好,切勿打草惊蛇。” 芦笙场上,早膳已经备好。 一众族长和祈安帝姬皆已到场。 聂子罗先向众族长交代了地牢的结果。 “明欢读取了宿鸦的记忆,暂时没发现鸳娘的残余力量与蚩的死间有什么关系。” “军营那边,没什么收获。” 卢清河摇摇头。 涂山无忧也向众人说明了昨夜去荒冢送灵时发生的意外: “昨天夜里,蚩的棺材中有彼岸花毒泄露,林中山鬼趁乱袭击,好在送灵仪式顺利完成了,只是灵归她……失踪了。” “失踪了?” 聂子罗皱眉。 “彼岸花毒又是怎么一回事?” “擎族长检查过了,是一随葬的鸽血玉神像,造玉像的匠人将红玉髓私吞了,将白玉用大量彼岸花染色,便沁了彼岸花毒。那玉像在颠簸中不慎破了,毒便泄露了出来。” 苏木扶额苦笑道。 “那匠人已经去问责了,只是山鬼趁虚而入作乱,灵归在混乱中不见了。我们找了一晚上也没能找到。” “兴许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涂山无忧挠挠脸小声猜测。 “……” 聂子罗盛怒之下攥紧了拳头,随后两记暴栗击打在涂山无忧和苏木身上。 “那么大个灵归你们都能弄丢!她可是这世上所剩无几的神巫!她要是死了,你们如何向黔青百姓交代!” “荒冢那边已经加派人手了……” 苏木叹了口气道。 “你们最好能将她找回来……” 聂子罗气势汹汹地一拂裙摆离开了。 而此刻,灵归正被软禁在嬴钺的寝殿内。 说是软禁,更像是在对峙。 这个寝殿被强大的妖气所笼罩,一草一木都在嬴钺的掌握内,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灵归再次感慨于如今嬴钺的妖力之强大,怕是巫都七位族长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被赶下床的灵归,手里拽着一个枕头,满脸写着不高兴,气鼓鼓地站在床头,看着床上慢条斯理把玩着自己的铃铛的邪气少年。 “床也不让睡,信也不让写,你这条蛇,十分不讲道理!” 灵归一跺脚,把那枕头往床上一摔,咬牙切齿道。 “道理?我高兴的时候,兴许还会讲些道理,可惜了,我现在不高兴。” 嬴钺咧嘴坏笑,桃花眼中尽是狡黠玩味。 “不过啊,我一高兴,说不定也能将你放出去片刻?” 灵归长舒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扯出抹假笑,转而用极其甜美的嗓音问道。 “……那你要如何才能高兴呢?” 嬴钺漫不经心地扫视了周围一圈,目光落在了床头几案上装满水果的银盘上。 “我要吃葡萄。” 灵归端起那银盘,两指捻起一颗半紫不青的圆润葡萄,跪坐于床上,将那葡萄送至嬴钺嘴边,歪着头谄媚地笑着: 第81章 “来,我喂你。” “不吃带皮的。” 嬴钺眼皮都未抬一下,就将灵归指间的葡萄化作飞灰。 灵归闭眼深呼吸一口,随即又挑出颗葡萄来,悉心剥去薄如蝉翼的葡萄皮,将青绿如玉珠的葡萄再次送到嬴钺嘴边: “现在,能吃了吧?” 嬴钺抬了抬眼,眼角流露出几分似有若无的促狭笑意,随后再次将那葡萄化作飞灰: “不吃有籽的。” 啪——灵归将银盘往床上一摔。 心中疯狂默念着消气诗:吃亏天赐福,过后得便宜,若不学忍耐,气上又加气,因气得了病,罪苦无人替…… 灵归将自己调理好了后,又耐心地将葡萄剥了皮,去了籽,重新呈了上去: “再不吃,我可就拿嘴喂你了!” “……你说什么?” 嬴钺明显愣了一下,好看的桃花眼里写满了疑惑和惊讶。 “额……我说我嘴干,想喝水了。” 灵归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口无遮拦了,面对面前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灵归总是会恍惚地以为,他是那个乖顺的阿钺。 嬴钺抬起的眼眸又收了回去,蛇信子吐出来,灵活地卷走那块葡萄肉。 “这种事,不用和我说。” “哦。” 灵归转身默默将银盘端走。 “让你走了吗?” 嬴钺语气淡漠,却充满威慑。 灵归默不作声地又坐了回来,像朵霜打了的鸢尾花蔫蔫地垂着头。 “还有什么吩咐?” “我饿了。” 嬴钺半墨半朱的眼神缓缓上移,若把锋利刀刃划过灵归的寸寸肌肤,停驻在灵归白嫩脆弱的脖颈上。 灵归显然没读懂嬴钺话中含义,在银盘里挑挑拣拣着问: “饿了?这个梨子你吃吗?苹果?还有枇杷、杏子、蟠桃……” 噗嗤——嬴钺嗤笑出声来,随后一个抬手,将那银盘打翻在地,各色瓜果轱辘轱辘滚落在精致的地毯上。 “嗯?” 灵归猛然回神,看向嬴钺微微变色的双瞳,恍然理解了,他说的‘饿’代表着什么。 “你的血真的很香,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想尝尝什么味道了。” 嬴钺一手扼住灵归手腕,将她一把按进绵软枕被间,一手将方才拿在手中把玩的灵归的九蛊铃铛一把扔在了地上。 “欸?我的铃铛!” 灵归翻了个身想去捡自己的铃铛,却被一把桎住肩膀,按回了床上。 “只是吸两口血,你死不掉的吧?” 嬴钺舔舔嘴唇,满眼焦渴地问。 “…………” 灵归沉默,她发现他真的很喜欢问一些让她不知作何回答的问题。 突然,胸前蛇形印记一亮,小黑蛇猛然从印记中窜了出来,亮着两颗森然獠牙,朝半跪在灵归身上的嬴钺扑来。 小黑蛇好巧不巧,一嘴咬在了嬴钺的锁骨上,疼得嬴钺轻嘶了一声。 “你能不能管好他?” 嬴钺忍着痛拽下咬在自己身上的小黑蛇,有些委屈地看向灵归,控诉道。 灵归连忙夺过小黑蛇,将它塞回了胸口的印记里,随后将脖子抻开,将那块全身最为脆弱娇嫩的皮肤展现在嬴钺面前,视死如归道。 “来吧!你咬吧!反正你的护心鳞还在我身上,别把我吸死了就行。” 嬴钺看着灵归的脖子咽了咽口水,随后倾身,将头埋进灵归的颈窝间,两颗锋利獠牙不费吹灰之力就刺进了灵归的皮肤。 “额……唔……” “啊……” 二人同时发出了舒爽或疼痛的喟叹。 这个巫女的血,如罂粟花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还带着淡淡的梨膏糖香…… 嬴钺的头越埋越深,鼻尖直挺挺地戳在柔软的颈窝,一手托着灵归的脑袋,另一只手情不自禁拥上了灵归的腰肢。 啧啧的吮吸声和水声不断从唇肤相贴处传来,淡淡的血腥味和独特的香气弥漫开来。 又要被吸晕了…… 灵归默默翻了个白眼,认命地闭上眼睛。 三分餍足的嬴钺再度抬起头来,灵归已经失血过多,暂时晕了过去。 嬴钺啧了一声,嫌弃这巫女身子骨太弱,禁不起折腾,将一团温和妖力放进了她体内,随后又为她盖上了被子。 嬴钺垂眸看了看自己正在为灵归掖被角的手,吓了一跳,猛然抽了回来。 他在做什么? 他刚刚竟然在给别人掖被角? 他最近真的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第64章 梦同游7 蜕皮期(双更合一) 午后, 在荒冢销骨沼泽旁埋伏已久的巫卫,成功抓获四位妄图盗取石菖蒲的铜面卫。 另所有人意外的是,同时出现在沼泽旁的还有枯骨氏的新族长擎。 四人在被抓到后, 脸上青铜面具青幽诡光大作, 四人立刻暴毙而亡。 那四张青铜面具, 仿佛是与他们的脸融为一体了一般, 无论如何都取不下来。便是拿刀割, 也只能生生将脸上的血肉割下来。 最终一张带着血肉皮肤的青铜面具被割了下来, 扔在了地上,地上空余一具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容的尸体。 祈安帝姬既怒又惊,着实没想到,由姐姐福安帝姬执掌的青铜卫会干出这种事情。 卢清河点破真相: “所谓显秽之水不过是个幌子,我根本没有这等本事。我故意让你们听去, 便是要引你们来荒冢寻石菖蒲。” 然而四位落网之鱼已死,余下的青铜卫一口咬定此事与他们无关,众人亦无可奈何。 祈安帝姬仔细考量后,为平息众怒,彰显中州皇室对黔青友邦的态度,直接向父皇请示,将铜面卫, 以及一众术士和大批士兵遣送回圣京。又额外呈上黄金万两以表歉意。 众人见那四人已死,尸身挫骨扬灰,祈安帝姬又已做到如此地步,也不好再过多刁难。 至于那一同落网的族长擎, 一开始时,坚决声称自己是被陷害的,与那四个铜面将没有任何关系。众人虽怀疑, 却苦无证据。 突然荒冢惊雷乍响,云天震鼓,霆霓波涌如涡旋,霍闪之光直劈棺材山,人们遥见北方棺材山袅起紫烟。 “生此异象,当是见枯骨又生叛贼,蚩的魂灵也没法安心随大司命去!” 聂子罗望向棺材山上彤云密布,恶狠狠地瞪了那道貌岸然的男人一眼。 “可惜只有神巫能行招魂之术,若是灵归在就好了……”明欢叹了口气。 轰—— 棺材山巅,用以支撑崖壁悬棺、深插入山体的木柱断裂,一副棺材径直摔落下来。 众人慌忙避开,而苏木和涂山无忧看向那副下落的棺材却惊道: “那不是蚩的棺材吗?” 砰—— 厚重古朴的楠木漆棺从百米高崖上摔下,棺身被摔得四分五裂,随葬的金玉珠饰和半枯凋零的白色彼岸花散落满地。 但棺中却没了蚩的尸身。 “尸体呢?” 众人皆惊异,看向一旁目光躲闪的擎。 “我问你?蚩的尸体呢?” 聂子罗将九头蛇杖横在擎的脖子前逼问。 “苏族长与涂山族长可是随我们一起参与送灵的,送灵过程中,我一直举着魂幡在前引灵,尸体丢失一事,我一无所知!” 擎气得胡须颤抖,厉声反驳。 “咳咳——” 卢清河坐在轮椅上,似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咳嗽两声打断众人喋喋不休的争吵。 “蚩的遗信里说过,杀死蚩的那群人,目的是枯骨氏的秘宝灵偶吧?” 人们想起蚩的贴身侍女说过的话,灵偶是枯骨氏历代族长肉身所铸,蚩手里用来救黎远莺的那只,便是用他爷爷的尸身做成的。 而蚩死后,他的尸体同样能被炼成灵偶。 “你是怀疑,偷走尸体的,与逼死蚩的是同一群人?” 忽见棺材山上千棺齐摇,山裂石崩,千百座古老悬棺震颤着棺板,山顶风抟雷啸不曾停歇,似有无数团黑气缭绕悬棺之间。 一旁披袍戴纱的枯骨氏族人们,见此景象,无一不大惊失色,齐齐跪地,朝着异动的棺材山方向磕头。 然而悬棺的震动愈发剧烈,连带着整座山体都在摇晃,半山腰的寨子摇摇欲坠,呼啸的雷风也愈发凄厉,似孤鹰啼鸣。 “不可能……不可能……” 擎面如土色,摇着头一步步后退。 第82章 “族长!您就说实话吧!先祖已经发怒了!”族人们哭喊着祈求擎。 “他不说实话,我们今天都得死!” 不知是谁带头冲了上去,接着枯骨氏的族人们蜂拥而上,逼迫着擎跪在了棺材山前。 “你说实话啊!” “你这个叛徒!” “巫族的败类!” 声声辱骂落入耳畔,悬棺的震响几乎震破耳膜,擎抱着头俯下身子去,似在痛苦挣扎。 片刻后,擎猛然抬头嘶吼道: “我承认!是我与铜面将做了交易!” 棺材山顷刻间停止了异动。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众人冷冷地看向地上狼狈的擎。 擎面如死灰,瘫坐在地上,苍白的胡须沾满尘土,昔日沉稳严肃的面孔写满自嘲。 “蚩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我同铜面将做了交易,是我支开荒冢里值守的尸傀,打开棺材山下的禁制,将他们放进了棺材山。” “你可是他的叔父!蚩还是个孩子,你如何忍心?” “你也是枯骨氏之人,你就那般纵容外人放火烧棺,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枯骨氏的族人怒潮高涨,百十双拳头挥向人群中央的男人。 “听他说完。” 卢清河面色一沉,用清蓝水流将人群分割开来,灵活的水流如绳索般将擎五花大绑。 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回想起自己同那戴青铜面具的男人做下的交易。那男人告诉他,只要将将灵偶给他,他就能帮他,坐上族长的位置。自己究竟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擎的哥哥,是蚩的父亲。擎自幼便争强好胜,想要超过哥哥,向族人证明自己,可他在族长竞选时输得惨烈。他本就此认命,可哥哥却始终未有子嗣,他重新燃起希望,只要哥哥一死,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坐上族长的宝座。可蚩的意外降临,将他的美好幻想化为泡影。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婴孩继承了族长的位置,他不甘心。 “蚩啊,他只要将那只灵偶交出来,他便不会死……是他执拗……” 啪!聂子罗没忍住上前,甩手给了那男人响亮的一巴掌。 “你他爹的说得是人话?” 聂子罗手劲极大,将那男人扇得眼冒金星、摇摇欲坠,苏木连忙将聂子罗拉开。 “你们打罢!我奋斗半生,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坐上这族长的位置吗?” 擎浊泪纵横,满脸苦涩。 “我自幼时刻苦修炼,朝乾夕惕,不敢有一丝懈怠,却不想天命捉弄我!我争取半生未能得到的位置,却被一个幼孩轻易夺去!” “可这不是你种种恶行的理由。” 明欢语气淡漠,眸光如箭。 “蚩的尸身,是不是被你转移的。” “没错,那只含着彼岸花毒的玉像是我放进去的,袭击的山鬼也是我放出来的,至于蚩的尸体……唔……呃……” 擎正说着,突然神色痛苦地趴在了地上。 苏木察觉异常,慌忙上前,用银针封住了他的血脉经络,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他身中慢性剧毒,救无可救。 只见擎双眼通红,目眦欲裂,一大口黑血从口中涌出,抽搐着倒地。 血液堵塞喉头,擎嘶吼着发出破碎音节。 苏木将耳朵贴过去,想听清他的遗言。 “你说什么?” 擎双目直视着天空,最后落向身旁散落的那张带着血肉的青铜面具,恨意如菌丝蔓延。 “是你……害我……” “谁?!” 擎彻底死了,七窍流血,死相惨烈。 苏木检查过了,他体内早就被下了剧毒,只需灵力引动,顷刻即会毙命。蚩这位愚蠢无知的叔父,就这样被别人当了箭使。 枯骨氏的集体会议上,决定将擎的名字从历任族长名单上永远剔除,死后尸身不得入棺材山,扒光衣服丢进乱葬岗中,喂养尸傀。 众人还在加派人手寻找灵归与蚩的尸身,但此事暂时告一段落。众族长与祈安帝姬商议后决定,明日恢复被打断的出使活动。 远处,高阁。 鸳娘跪在离洛面前。 “对不起师父,是小鸳大意了!” “看来我们都低估了卢清河的本事啊。” 离洛冷冷地俯瞰楼下市景,若有所思。 “如今铜面将与方士们都被帝姬遣返回了圣京,我们的计划……” 鸳娘抬头,眉头紧蹙。 “情况是麻烦了些,不过最重要的事情我们已经完成了……” 离洛看着掌心慢慢生长出五官的灵偶道。 “嬴钺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第二日,祈安帝姬与一众大臣,在众族长的带领下,受邀游览巫都各地。 合欢巨树,狐族巫妖的盘踞地—— 巫都主城的一座奢华园林,苦情合欢盈满庭院,庭院中央,是一棵千年合欢巨树,巨大的树冠如穹隆笼罩了四方庭院。 传说,古时黔青人曾向合欢巨树许愿,祈祷如意合欢,幸福美满。愿力汇聚,合欢巨树灵气生发,左手抱婴、右手执剑的女神偶然路过此地,将世间情缘捻作一缕红线系于树上,有情人虔诚求取一朵合欢花,便能佑相思有回声,岁岁有余欢。 不过那些都是口口相传的、古老得几乎要隐入尘烟的传说来,真正的史诗序章里记载的,是第一只九尾狐自青丘跋涉而来,静伏于合欢巨树下,掌握了那缕情缘捻作的红线的力量。后来狐族在合欢巨树聚集扎根,无数黔青人不远万里来此祈求一段天赐良缘。 涂山无忧扬起拂尘,将那一支献至帝姬面前的带露合欢推了回去,制止了帝姬正欲接下那枝合欢的手。 “帝姬,狐族的合欢枝可不能乱接。” “为何?” 祈安帝姬一面欢欣地看着周围纷纷递来合欢花枝的俊俏狐耳男人们,一面侧头问。 “接了我们的合欢花,便是要答应同我们欢好了呀。” 随行的狐耳少女笑得天真烂漫,抢答道。 祈安闻言,连忙满面羞红地收回手去。 合欢巨树上,粉雾般的花海一年四季都如火如荼地盛开。远古的愿力、司命的神力,自万千合欢细蕊中探出,化作飘飞若烟的灵丝。 每日当值的红线狐妖有六只。第一只狐狸坐在树藤绾作的秋千上,将树下盘旋的灵丝收集进花篮;第二只狐狸将灵丝捻作红线;第三只狐狸将红线拧作红绳,打出各式花结;第四只狐狸,挑选红绳赠与祈愿之人;第五只狐狸,将祝词写在红绳之上,第六只狐狸拿剪刀,了断孽缘。 四狐狸问祈安: “帝姬想求怎样的情缘?” 五狐狸追问: “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或是露水红颜,一见倾心?” 祈安抬眸偷偷看身旁如芝兰玉树、幽谷清风的苏木,悄然红了脸颊。 五狐狸赫然提笔,金光挥洒,两句古语祝词浮现于空中,化作祝灵融进红绳。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 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天花水镜,云梦泽上一方洞天福地。 大泽缥缈的云雾下,藏着一座浮于水上的巨舟,巨舟比肩一座小岛大小,漂泊无定,巨舟上托举起玲珑珊瑚宫,流明水晶台。 时渔人偶于泽上见五云楼阁,误作海市蜃楼。泽中暴雨疾降,风波骤起,渔船将翻,却见雾中珠宫,有男女二神翩然而降,神女翻手平风,神君覆手止浪。正为湘君与湘夫人。 后云梦泽水族初登巨舟,发现湘君与湘夫人在巨舟上留下的一方水镜,水族圣女天花最先照见镜中奇景,得窥云梦八方水脉,代二神行施云布雨之力。天花水镜一脉自此诞生。 卢清河带众人登上巨舟——更像是一座小岛,贝阙珠宫间,水族怡然自乐。卢清河又将众人带至巨舟中央,一方巨大水镜,若天上满月落入人间,静浮于祭坛之上。 卢清河挥手,水镜之中,景象变幻万千,黔青无穷水脉如画卷徐徐铺开。 “天花水镜是驱动巨舟的动源,亦是能呼云唤雨、平波止浪的神器。古时云梦泽常有洪水泛滥,是我们水族用水镜之力,镇水止洪,护佑黔青百姓安宁。” 卢清河有咳疾,不便说话,便让身边随侍的侍女紫鳐为众人讲解。 “难不成,这黔青的风云雨露也是由你们来控制的?” 祈安满脸好奇地发问。 “哈哈,那自然不是。” 紫鳐被这位帝姬的问题逗乐了。 “夏雷冬雪,春雨秋霜,此乃天道所控,我等岂能与天道比肩?我们做的,不过是在无情天道前,为生灵驳得足以绵续文明的一席之地罢了。” 第83章 “听说从前,神明都是行走于山川间的,他们情感丰沛,会流泪、会愤怒、会用悲悯的目光投向世间祈求的人。我们巫族在那时候,并不直接掌握力量,而是负责与神明沟通,祈求他们降下神力,庇佑百姓。” 涂山无忧望着水镜,似笑非笑着道。 “那现在呢,黔青,还有神吗?” 祈安眼睛亮闪闪的,她听说极北的昆仑,那群孤高的修仙者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飞升成仙,到渺远的天上去。 “祂们啊,兴许是在人间玩腻了,就回了九重天上。巫族已经千百年没收到祂们的回应了,神的生命太过漫长,祂们许是……被天道所同化了吧。” 涂山无忧笑笑道。 “被天道所同化?” 祈安追问,她不明其中含义。 “就是大家说的,化归天道呢。” 紫鳐抢着解释道。 夜幕降临,云梦泽上涌起雾来。 祈安在给父皇的信上,落笔写道: “父皇敬启,万福金安。儿臣祈安于巫都数日,一切顺遂。巫都之地,非众人所传之无礼落后、蛮夷荒僻之所。黔青之民皆为良善,此地实乃蒙神明庇佑之境……” 青雀振翮,隐入月云端。 这是灵归被囚禁在嬴钺寝宫里的第二天。 少年几乎从不踏出寝殿,也从不按时用膳,大多数时候,只是倚在奢华雍容的暖床里使唤灵归替他剥水果,或者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无理要求。 就算是偶尔起来走动,行动轨迹也单一得可怕,在软榻上斜靠一会儿,用妖力把玩桌上的点心,再将地上那厚绒毯卷起来又铺开,像只洞窟里日日巡视领地的蛇。 第八次被要求把雪梨削成小蛇形状的时候,灵归终于撂挑子不干了。 灵归把削水果的银刀往床榻上的嬴钺面前狠狠一掷,将雪梨往嘴里大啃了一口。 “这梨子是圆的,这蛇是长条的,你叫我把圆的梨子削成长条的蛇,这分明是不可能的!” 灵归怒气冲冲地朝嬴钺喊。 “切,真是没本事。” 嬴钺将那银匕首往梨子里一桶,轻盈地挑起来,抛至手中。 红色妖力自指尖涌出,锋利如刀刃的妖力三下五除二,将那梨子削成只蛇形。拇指粗细的蛇形,蛇身生动地弯曲,连微尖的头颅和尾巴尖都雕了出来。 “你作弊!” 灵归一脚踹在床脚上,吃痛地嘶了一声。 嬴钺只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将那只削好的蛇形梨往灵归手里一抛。 灵归猝不及防地接住那块梨,梨子的清甜汁水沾了满手,灵归抬头呆呆地看向嬴钺。 “看什么?给你的。” 嬴钺懒懒躺回绒衾中。 灵归将那条梨雕成的小蛇捧在手里瞧了瞧,随后一口咬掉了那只乖张的蛇脑袋,咯吱咯吱咬碎咽下,顿时气消了一大半。 嬴钺埋头便又去睡觉了,吃了梨子的灵归拿手绢擦了擦手,也钻进了地上厚厚铺着五六层绒毯里。 嬴钺每日到了夜半子时,就会用妖力把灵归罩起来,灵归也懒得反抗,便由他去了。 可今夜,嬴钺却似乎有些奇怪。 灵归正睡着,忽然被热醒了,周遭温度高得吓人,房间里都滚着热浪。胸前那块蛇形印记亦是像块烙铁般滚烫得吓人。 灵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掀开身上的绒毯,丝袍下的皮肤都出了层薄汗。 “……是着火了吗?” 灵归扶着床站了起来,周遭一切正常,除了床上那睡得死沉的少年。 嬴钺蜷缩着窝在锦被里,乌黑卷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和肩上,鸦羽般的长睫止不住地翕动,似晨风里摇晃的脆弱花蕊。 嬴钺裸露出的脸颊两侧和脖颈上,都浮现出了细小的墨色鳞片。滚滚的热气,似乎正是从他身上冒出来的。 灵归从前在《黔青志怪录》上看到过,寻常蛇属阴,通体冰凉如玉,而螣蛇却不同,螣蛇属阳,体内蕴阳炎之力,炽热灼烫。 “喂,嬴钺,你醒醒!” 灵归朝他喊,嬴钺却没有动静,也不醒。 灵归跑去门口,想去喊婢女帮忙,却忽然想到,嬴钺睡觉时不喜欢人来打扰,更讨厌旁人的气息出现在周围,他的寝宫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敢靠近。 灵归叹口气,转身爬到嬴钺床上,连摇带晃地,好不容易才把嬴钺弄醒。 嬴钺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费劲地睁开眼睛,眼底一片猩红。没看清眼前人,下意识地抬手,妖刃挥出,朝灵归劈砍去。 幸而灵归身手敏捷,一个闪身避开了。 “一碰就炸,你是河豚吗!” “你……你爬我床,做什么?” 嬴钺单手撑着床,坐了起来,赤色竖瞳警惕地盯向眼前满脸无辜的少女。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了?” 灵归伸手指了指他脸上冒出来的鳞片。 “……” 嬴钺平缓了一下粗重的呼吸,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嬴钺吓了一跳,睫毛无措地颤抖,连忙放下了手。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对你做了什么?” 灵归几乎要气笑了。 “我能对你做什么,无非是被热醒了,看见你浑身长鳞片,把你叫醒了罢了!” “……” 嬴钺沉默着,掀开锦被走下床去。拽来一件玄黑长袍披在身上。 “你要出门?” 灵归喜出望外。 “那我是不是可以……” “嗯?” 嬴钺冷冷回头,看穿了灵归的意图。 “不可以,你和我一起去。” 嬴钺带着灵归来到一处地下汤池,地泉滚滚注入汤池,池上雾气氤氲腾空。 “你,放哨,不许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嬴钺丢下这样一句话,就钻进汤池中,紧接着,灵归看到巨大的墨色蛇尾自水下游弋而出,尾巴尖尖露出水面。 灵归强忍着半夜被吵醒的怨气和困顿,百无聊赖地背对着汤池,盘坐在门前。蒸腾的热气熏得脑袋愈发昏沉,灵归暗暗吐槽着: “这也要带着我,还叫我来放哨!” 灵归就这么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自己整个人都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 可嬴钺却还是没能从汤池里出来。灵归慌了神,趴到汤池边去看嬴钺的情况。 只见满身生长细小鳞片的嬴钺双目紧闭着,眼睑下眼球不住地鼓动着,经过长时间的水泡,粗长的墨色蛇尾上,竟如渡上了一层秋霜般,蒙上了一层白翳。 灵归恍然大悟。 “嬴钺,你这是……要蜕皮了呀!” 第65章 梦同游8 囚蛇暗室窥晴雪,枯灯雾里寻…… 他像是陷进了一个醒不来的梦。 梦里重重山峦, 他赤足行于深山巨谷,见冷月低悬,闻寒鸦哭啼。双足血肉模糊, 风雪冻住新痂, 向北五十里, 不见旧日灯寨。 眼前白雾蒙蒙, 像被囚于暗室的孩童, 隔着纸浆糊成的窗户, 窥视园中梨花。 琼雪花枝摇过窗棂,柔嫩的花瓣划破窗纸,婆娑光影聚拢成少女模糊的脸庞。 灵归跪坐在汤池旁,俯下身子,看水中少年, 墨玉般的眼珠上蒙上了一层白翳。那白色愈发浓重,逐渐盖住了他眼眸原本的眼色。 嬴钺慌乱地托住那片梨花。 他问梨花:“我为什么看不见了?” 灵归的脸颊被只炽热的手捧了起来。 她回他:“你的眼睛被遮住了。” 眼前白翳蒙眼的蛇妖眼睫狂颤着,像初生的婴孩,无措地打量周遭陌生的世界。 “被谁遮住了?” 蛇妖不在乎为什么一片梨花会说话。 “……” 灵归沉默思索,然后答。 “是你自己。” 蛇妖看不清眼前梨花,他烦躁,伸出利甲刺向自己的眼球, 想将那层白蒙蒙的雾揪下。 灵归伸手制止了嬴钺的动作。 “你疯了?” 藏于尘垢中的蛇妖仰头,满眼灰败悲戚: “白雾蒙住,我看不清你的样子。” 囚蛇暗室窥晴雪,枯灯雾里寻梨花。 灵归歪头, 忍俊不禁。 灵归摸摸他的手,问:“我是谁?” 蛇妖怔愣住了,他听到窗后的梨花摇晃花枝, 瓣语絮絮,清甜若秋月梨的嗓音。 蛇妖答:“你是梨花?” “蜕皮期的蛇会变傻吗?” 灵归仔细回忆了一下书上的内容。似乎没有这样的记载,于是灵归又问: “还是你在梦游?你的梦里会有我,我很高兴,你内心深处还是记得我的,对吧?” 第84章 “我去给你拿点润体的脂膏来。” 灵归提着裙摆转身。 蛇妖见它要离开,他急了,他慌忙喊: “你是春桃?春桃姐姐!” 灵归愣住了。 春桃,那个梦境里的女孩? 灵归转而释怀地笑了。 “原来,你的梦里,不会再有我了啊。” 灵归回头望了一眼水中挣扎蜕皮的嬴钺。 她或许是有些难过的,但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灵归觉得,比起这一点难过,或许自由更重要些。铃铛摇晃,她转身决绝地离开了。 蛇妖灰白的眼球里映出少女离开的背影,窗前的梨花倒下了,眼前白雾一寸寸撕裂,露出抹不属于他的世界里的亮色。蛇尾在粗糙的池底蹭着,厚重的白痂自腰腹往下脱落。 推开门,门口没有侍女侍卫,也没有妖力设下的屏障,嬴钺布下的重重禁制都失效了。 此时已夜半,寝宫在地下,有道并不算隐蔽的暗门,让门口那几个侍卫和侍女短暂失去意识对灵归来说不在话下。 灵归轻而易举地跑了出去。 暗门通向大殿,两排木柱顶天立地,大门敞开着。黑漆漆的夜色里藏着这样一处宫殿。朝外面一瞧,灵归便认得这是哪里了。 连绵不绝的山脉,像天上涌来的云海,幽蓝色的剪影一重又一重,万籁生于深林,仿佛只有月光才能走到这片山峦的尽头。 这里是明欢安排给离洛的住所——祈安爱热闹,就住在巫都城里。离洛说他喜欢清净,明欢便在蝶宫旁寻出一座偏殿来供他们住,这里地处深山老林,的确清净。 眼见着就要逃出去了,灵归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密集足音,伴随着侍卫的叫喊声。 “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灵归慌了,躲在了一根梁柱后。 怎么会?她逃跑时明明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她施下的那个巫术,足够那些人睡个好觉,做个美梦了。 灵归正思考着对策,却忽然发现,那群人在追的,似乎并不是自己。 忽然,一个白花花的人影从面前掠过。 那是个不着寸缕的人。 ——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它像个没做好的木偶,没有毛发,甚至没有能分辨男女的显著特征,浑身肌肤白得像玉,像只新生的雏猫,仅仅是脸上有副类人的五官罢了。 而此刻,这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大殿里狂奔。它看似简单的四肢灵活得可怕,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乌泱泱的侍卫们追在它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这玩意跑太快了!怎么办!” 侍卫甲问侍卫乙。 “拿……拿箭来!我看看是它跑得快,还是箭跑得快!” 侍卫乙明显急了,喘着粗气道。 “抚黔使大人不是说,不能把这个玩意弄坏了吗?” 侍卫甲讶异地问。 “它都要跑了!还他妈管什么!” 侍卫乙暴躁地搭弓射箭。 嗖嗖嗖嗖—— 箭雨铺天盖地地袭来。 “太危险了,我得赶快跑。” 灵归准备趁乱溜走。 抬起的腿上忽得一沉! 灵归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扭头看,那个木偶人般的怪物,两只手死死环住灵归的大腿——它半条右腿被射穿了,腰上也扎了一箭,像条搁浅的鱼趴在灵归脚边, “搞什么鬼啊!你碰瓷!” 灵归惊慌失措地甩腿,奈何这怪物手劲大得吓人,狗皮膏药一样黏在自己腿上。 灵归在极短的时间内尝试了无数个姿势,却怎么都甩不掉腿上这个怪东西。 侍卫们的视角中,柱子后面露出来的两条腿疯狂地左摇右摆。侍卫们面面相觑,举着剑,一步步朝灵归藏身的柱子逼近。 灵归最后哭丧着脸求那怪物。 “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灵偶说话了?!侍卫们动作一滞。 怪物生硬地摇了摇头。 灵归两眼一黑,她怎么会倒霉成这样! 灵归索性将那怪东西拖进怀里,打横抱了起来。没想到这东西看上去和自己身形相差无几,却格外轻盈,抱起来并不算费劲。 侍卫们看见一只手从柱子后面伸出来,朝大殿上一指:“抚黔使大人来啦!” 侍卫们扭头去看,灵归趁机朝门口狂奔。 “抚黔使大人呢?” “有人……有人要偷灵偶!” 反应过来的侍卫们连忙追赶上去,几根羽箭嗖嗖地朝灵归背后射过来,灵归左一下右一下跳着躲着箭,一边大喊着: “我也不想偷它的,是它黏着我!你们不要再追我了!” 眼见灵归已越过门槛朝台阶下跑,一支箭朝灵归背后直刺而去。 咻—— 一颗水球飞过来,将那根箭打歪了。 “欸?!” 灵归喜出望外地抬头看着救兵。 “茯姐姐,茯姐姐,这里!” 鲤花花藏在高高树梢上招手。 “不好!她有救兵!” 侍卫们惊呼不好,数支羽箭齐发。 咻咻咻咻咻咻—— 又是十几颗水弹打过来,鲤花花站在树上,打得愈发欢快起来。 “上次受了伤,乌芝他们都不让花花用妖力,讨厌得很!这次花花一定要玩个够!” 灵归这才注意到,大榕树下还藏着个乌芝,焦急地劝着树上的花花: “花花,你真的不能……” 那二十几个侍卫,被打得落花流水,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 鲤花花一个翻身从树梢上跳了下来,乌芝也从树后挪了出来,二人连忙上前扶住累得气喘吁吁的灵归。 “你们……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啊!” 灵归感动地有些哽咽,眼中泪光盈盈。 “他们随时有可能追过来,灵归我们上马车再说。” 乌芝连忙推着灵归往前走,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小道上,进了停着的马车里。 “不会的,花花已经把他们打晕了……” 鲤花花踩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安置好鲤花花和灵归,乌芝立刻驾马驱车,顺着羊肠小道向山外驶去。 灵归将怀里那怪东西往旁边一丢,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红衣金绫的小姑娘,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将花花拥进了怀里。 “幸好……幸好有你们在。” “这还得多亏了大灵芝呢!那群人把荒冢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你,还是乌芝哥哥,他说茯姐姐可能在这里,我们一来,果然就遇到茯姐姐了!” 鲤花花往灵归怀里蹭了蹭。 “这样吗?” “小生也只是猜测,隐隐中有种感应,不能确定,但就算有一点可能,我们也想来试试。没想到就猜对了。” 乌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想来也不奇怪……你是九蛊铃的蛊神,你的妖力与我的铃铛相牵,你或许真能感应到铃铛的位置!” 灵归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惊喜道: “这样的话,我或许能用相同的办法,去找到其他蛊神的下落,乌芝你说对不对!” “兴许吧,小生也说不好……” 乌芝扬鞭赶了赶马儿。 咯吱咯吱—— 方才被灵归扔开的那个怪东西,突然发出几声怪响,朝下的头诡异地转了整圈,歪七扭八的五官拼凑在张面团似的白脸上,两只不一般大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灵归。 灵归被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嫌弃地看了眼那怪东西,将它的头又撇了回去。 花花眼睛亮闪闪地,戳了一下被灵归扔到一旁的,那瓷白的瘸腿怪人,语气夸张: “茯姐姐,这是什么啊!” “……呃,碰瓷的!” 灵归想了想,如是解释道。 “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 “灵归,我们今晚去涂山族长家借宿,就在巫都城里,路近些,你也能早些休息。”乌芝朝灵归说。 “你安排就好。” 灵归畅快地笑笑,长舒一口气在马车里往后一瘫。和乌芝在一起时,他们几个总是能像孩子一样,可以什么都不去考虑,乌芝可以替他们将衣食住行规划得很好。 第二天,灵归揉着惺忪睡眼推开房门,就见合欢树下,一群人紧紧围着什么东西,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大清早的,这么热闹啊。” 灵归披件烟粉薄衫踏出门去。 众人注意力都被那围着的东西吸引着,都没人注意到灵归悄悄绕到他们背后。 灵归看清他们围着那东西,眉头一皱。 那不就是她捡回来的那只怪人偶吗?她忽然想起来那群侍卫说过,这好像就是灵偶?蚩的遗信里提到的灵偶? 第85章 不知哪位好心人,给那灵偶穿了件衣服,虽然不太合身,却也让它有了几分人样。 它还是没有头发的,光秃秃的脑袋露在外边,坐在合欢花铺得如烟如霞的软草地上,懵懂地伸出手来,接住了一片悠然飘落的柔粉小花。 它的五官似乎成形了,两只眼睛长得一般大小了,鼻子和眉毛也长到了该在的位置上。葡萄般的瞳仁转着,有了几分灵动气息。 众人在它身边围坐了一圈。 涂山无忧看着这灵偶哭笑不得:“他们把蚩的尸体偷走,就炼了这么个东西?” 向来犀利的聂子罗皱着眉,一时不知作何评价:“看着是个不太灵光的玩意。” 苏木仔细地打量着灵偶道:“这个东西的生长速度很快,似乎是个女孩?” 卢清河坐在轮椅上,歪着头认真地盯着那灵偶说:“你们觉不觉得……咳……” “觉不觉得,它长得有点像灵归?”明欢云淡风轻一句话落下,激起万丈波澜。 众人顿时瞪大了眼睛,目光齐齐投向明欢。明欢有些无辜地抬头与众人对视。 “你们看我做什么?我说实话而已。” “小明欢啊,你这么一说……” 涂山无忧摸着下巴,绕着那灵偶转圈。 “的确是有些像呢。” 卢清河掩面轻笑。 众人忽然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杀气从身后逼近,紧接着,少女含着怒气的清冽嗓音落在众人耳畔。 “到底哪里像了!” 灵归攥紧了拳头,气鼓鼓地喊道。 第66章 无尽海1 无尽海(剧情) 良久, 灵归终于逐渐接受了这个灵偶正在慢慢长成自己的样子的事实。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灵归百思不得其解。 灵偶的腿瘸了,腰被射穿了,它不会流血, 却哭得惊天动地。 苏木扶额说, 他还没尝试过给灵偶接骨疗伤, 何况是只未长成的灵偶——它甚至连筋骨血脉都没能长出来, 全凭躯壳里那一枚粉色的灵魂晶石运转。苏木无从下手。 涂山无忧说它从清晨哭嚎至夜晚, 吓跑了不少来合欢巨树祈福的人, 当日值守的狐狸们业绩大减,纷纷怨声载道。 偏偏这只灵偶倔强得很,总是缠着灵归,灵归到哪里,它也跟去哪里, 如影随形。 灵归好不容易小憩一会儿,一醒来,就看见光头瘸腿的、长相却同自己一样的怪物,趴在自己的腿上,面目狰狞着嚎啕大哭。 灵归原本心疼它,好歹是蚩的尸体炼制成的,又长得与自己相同, 如今也忍受不了了。 灵归提议: “我觉得我们还是要把它关起来。” 灵归请来了枯骨氏的老长老,问他这灵偶为何与她长相一样。 长老蹙着眉头犯了难。长老告诉灵归,这灵偶放进了灵魂碎片,只需七日就能长出与那灵魂碎片的主人相同的身躯。 因此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这灵偶里的灵魂碎片来自灵归。第二种,就是这灵魂碎片的主人与灵归长相相同。 那群人费尽心思害死蚩又盗走蚩的尸体, 就是为了炼一具和她长相相同的灵偶? 众人将灵偶关了起来。 —— 得知灵偶逃跑一事,鸳娘盛怒之下,将那些值守的侍卫全杀了,尸体堆在大殿上,血肉模糊,死相惨烈。 “这些侍卫就是群草包,连个灵偶都看不住。倘若铜面将还在……” 离洛嫌弃地绕过肮脏的血污,走向鸳娘,语气中带着些数落和责怪: “小鸳,你戾气太重,他们不过是肉体凡胎,就算犯了错,也罪不至死。” “师父,小鸳错了。” 裙摆沾满血迹的鸳娘乖巧地跪下。 “那么多血和尸体,叫人发现了怎么办?” 离洛慢条斯理地绕过鸳娘,青铜傩面荧光闪烁,抬手将那堆尸体血迹化作齑粉。 “下次,别再让我来处理了。” “是。” 鸳娘低头应。 “只是灵偶呢……” 离洛笑而不语。 夜里,关着灵偶的房间意外失火。 周遭多树木,又恰逢春旱多日,天干物燥,东风助势,火越烧越旺。 好在卢清河在巫都城内陪祈安帝姬游街,及时赶来,施控水术扑灭了大火。 云梦河里的水被强调至此,自半空中倾盆而下,水火相触的一瞬,浓烟蒸腾而起。 这场大火将那房间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灵归、乌芝和鲤花花半夜被吵醒,赶过去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狐狸尾巴被燎黑的涂山无忧,看着他心爱的合欢花树被烧得光秃秃的,心痛得捶胸顿足。 “涂山公子,树烧了还能再种的嘛。” 乌芝上前安慰道。 “那就不一样了……这里三百四十二棵合欢树,少了一棵都不行的……” 涂山无忧黯然神伤。 “灵偶也被烧得渣都不剩了……” 灵归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也好,免得再生事端。” 当夜,被五花大绑的灵偶被扔到了离洛面前,瓷白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烈焰的痕迹。 “唔唔……唔唔……” 细小的呜咽声从房间内传来。 轮椅碾过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瘦削的人影掠过屏风上缂丝的花鸟图。 “东西,拿来了,放了他。” 轻飘飘的声音如月光落下。 离洛转身,望向屏风后的倩影,两只凸起的青铜巨眼,诡异地凝视着前方。 “来都来了,不喝杯茶再走吗?” “咳,茶水啊,与治我咳疾的药相冲。” 屏风后的影子凝滞不动。 “唔唔……唔……” 阴沟里的老鼠般的细碎噪音连绵不断,离洛有些烦了,一记劈砍,那东西便噤声了。 砰—— 一座小山似的躯体斜倒在屏风前。 屏风后那身影依然无动于衷。 “他可是你亲弟弟,你不心疼吗?” 离洛笑了,有些捉摸不透眼前人。 卢阳昏厥着倒在地上,四肢被绑着,嘴巴里塞满了布条,白花花的肥肉从绳子的缝隙中溢出来,软趴趴地流在地上。 轮椅摇过屏风,月光勾勒出移动的轮廓,银狐裘里的苍白少女抬眸,直视青铜巨眼。 “你竟然会愚蠢到以为,我会因为他而去做那些罪孽的事情。” “你如此自诩清高纯良,却纵容你的弟弟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这就是你们巫族救世救人的方式吗?” 离洛勾唇嘲讽。 “他死,我也会死。我死了,云梦泽上千千万赖水而生的生灵谁来守护?” 卢清河双目悲戚,声音破碎。 “一次次容忍了恶的发生,你早就不是不染纤尘的清泉了。” 金色的夔纹爬上青铜面具,离洛声音淡漠却又如海妖般蛊惑人心。 “要许个愿吗?我能帮你,让你永远做天上冰雪,山顶明月,像你的先祖天花圣女一样,垂名万世。” 满天金色丝线如水母挥舞着触角,朝轮椅上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脆弱少女伸去。 砰—— 金色丝线碰到了一层水雾凝成的蓝色屏障,顿时被妖力反弹,收回了面具中。 离洛面具下的神色罕见地一惊。 “你……” “你忘了吗?你的青铜面具对我没用,离洛哥哥……” 卢清河低垂的幽蓝目光缓缓上移,像一汪映着月色的湖泊,宁静而深邃。 离洛往后踉跄了两步,碰倒了桌子上的青花花鸟纹梅瓶,碎瓷片散了满地。 他鲜少慌乱至此,像是看着握在掌心的猎物亮出獠牙,撕开伪装,变成了捕猎者。 “我们从前,认识吗?” 离洛稳住了身形,青铜面具遮住了他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离洛哥哥,面具戴久了,你也快要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了吗?” 卢清河伸出指尖,清蓝水流萦绕而出,想将离洛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离洛警惕地侧身,避开了。 “不管你……” “不管你这次回黔青的目的是什么,不管你是不是还念着你那些愿望……” 卢清河顿住,咳嗽一阵。 “只要我还是天花水镜的族长,我都将以生命守护黔青巫族与百姓。”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离洛轻笑。 “今天我来,不是为了卢阳,而是为了你啊,离洛哥哥。” 卢清河凝视着青铜巨眼。 她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立场偷走灵偶前来赴会,或许不是以天花水镜一族之长的身份。而仅仅是卢清河。 第86章 “希望我们不要走到敌对的那一步。” 卢清河用水流托起卢阳沉重臃肿的躯体,轮椅咯吱咯吱转着,转身离开了。 卢清河将卢阳带回了天花水镜,隐蔽的地宫里,锁链环铐起卢阳的双手双脚,将那肉山般的躯体挂在了喷涌着血腥气的池子上。 卢清河一边拿手绢掩着口鼻,一边就着侍女端来的水一颗颗吃药丸。 侍女紫鳐走上前来,将一碗绿油油的粘稠液体灌进了昏迷的卢阳嘴里。被灌下药的卢阳晕得更死了。 “紫鳐,快些吧,我今天有些累了。” 轮椅上的少女声音虚浮得吓人。 紫鳐踩着梯子爬上去,掀开他的裤腿,臃肿如猪蹄的脚腕上,有一道道淡红色的疤痕。紫鳐随即用匕首在那些疤痕上割出道新的伤口来,血液汩汩流下,落进干涸的血池里。 许是因为卢阳格外肥硕的缘故,他的血液和寻常相比,也格外浓稠黏腻,像融化树脂。 血池底很快积了一层薄血,卢阳浑身的肤色也越来越苍白。眼见他的脚腕处已经滴不出一丝血,紫鳐才上前把快速愈合去疤的草药敷在了他的脚踝处。 紧接着,血池旁,一众巫妖开始布阵,阵法中,满池新鲜的血液沸腾而起,最终凝作了一颗核桃大小的红色药丸。 侍女们将那枚血丸呈上来,卢清河就着水忍着恶心服下了那颗腥臭的药丸。 地宫门口,新来值守的侍女低声问着身旁的人:“族长是每日都要服着血丸吗?” 那人低声解释道: “不是每天,是三天一次。每次把少爷打晕绑来这里,先灌上迷药再放血,放了血后再涂去疤膏,喂补血丸,再给送回去。” 众人低声议论着: “听说我们族长啊,与少爷同孕育在灵卵中时,就因为身子弱而险些成了死胎!后来族长靠喝弟弟的血活了下去,成功破卵出生,身子骨却始终很差,百病缠身。” 另一人补充: “偏偏造化弄人,这灵卵双胎,姐姐天生灵骨,是族里百年一见的天才,却体弱多病。这弟弟身强体壮却灵根枯竭。 当时药王谷来的巫医断言,我们族长活不过十岁。还是先族长想办法,把弟弟的血做成血丸让族长日日服用,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这卢阳少爷说来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从小被姐姐当血包,除却这一身血肉,再没有能让父母在意的东西了。” 一人打趣道。 她们水族巫妖,孩子大多都于卵中降世,父母对孩子的感情不似凡人间难舍难分。 对卢清河与卢阳的父母来讲,延续天花水镜巫族的荣耀,远比一个孩子重要。 “听说少爷这一身肥膘,也是为了更好的给族长供血,日日服药才如此的……” “愣着做什么,快去收拾啊!” 紫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们身后提醒。 “是——” 第二日清晨,灵归收拾好了东西,身后跟着乌芝,和众人道别。 中州的使团即将返行,巫都的种种动乱也暂时落下帷幕。嬴钺只需三日就能完成蜕皮,届时她有可能会再次被抓走囚禁起来。 她必须趁嬴钺蜕皮结束前走得远远的。 她也该继续去寻找失散的蛊神了。 乌芝说,他隐约记得阿九姑娘去了无尽海,碰巧药王谷最近有支商队要去无尽海,送去巫药的同时也能采购珊瑚等海下药材。 苏木爽快地答应了灵归,他的商队可以载灵归一行人一起去无尽海。 第67章 无尽海2 灵归跃龙门 外朴内奢的高船, 混迹在诸多往东的商船里,在夜里顺着云梦江离开了。药王谷每年都有船队会去无尽海,人们对此见怪不怪。 临行前, 鲤花花告诉灵归和乌芝, 她不能和他们一起去无尽海了。灵归问她“为什么?去无尽海朝圣不是所有水族的心愿吗?” 鲤花花答: “圣京有了阿爹的消息, 我要随祈安帝姬的使团去圣京找他。” 灵归知道自己拦不住她, 也没资格拦着她。她知道花花是足够强大的妖怪, 可以照顾好自己。她与花花相约, 一年后的小满时节,要在巫都重逢。 临行前,众人在岸边踏歌送别。 纵然不过相识几月,因为肩负着同样的责任,因为守护同样的地方, 他们与这位深山里来的神巫少女共宴同饮,并肩作战。往生祭上神巫惊鸿一舞,司命之眼下,他们与巫都百姓们都曾共同仰望祭坛上的灵归。 众族长们不谋而合的,都为灵归准备了礼物。聂子罗是这样说的: “灵归是我们黔青的神巫,定不能在外头受了欺负。” 聂子罗送了灵归一件万鳞衣,轻飘飘的一件鹅黄外衫, 据说是用她本体某次蜕皮后的蛇蜕做成的,完美继承了她百毒不侵的能力。 苏木大手一挥送了灵归一箱上品萤石,能换上万颗普通萤石,他知道灵归穷的响叮当。 卢清河送了灵归一把弓箭, 用天花水镜的碎片和云梦泽深处的圣水铸造,可将无形之水化锋芒之箭,威力极大, 不用时可化玉镯于腕上,名为御水弓。 明欢递来只空白的卷轴:“这卷轴里养着纸虫蛊,以墨水为食,分雌雄两卷,我们能看到你以墨水在此卷轴上书写的内容。若你遇到困难,可随时向我们求助。” 明欢又递来只白羽簪:“远莺忙着处理家族的事情,不便来送你,这根簪子可使凡人御风而飞,是她给你的。” 涂山无忧送了灵归三支合欢巨树上的合欢枝,花枝上缠着红线,蕴含着少司命的神力,可让陌生人对她一见钟情、情难自拔。 灵归看着三支闪烁着梦幻粉光的合欢花哭笑不得:“对别人用这个,是不是不太好?” 涂山无忧连忙答:“此言差矣!你拿着,总有不得不用它的时候。” 灵归心里有底线,但她还是收下了。 将万鳞衣、萤石、御水弓、纸虫蛊、白羽簪、合欢花依次收进竹篓里的灵归,仰天喟叹一声——她从来没有这么爽过,有了这些东西,她觉得自己可以打十个。 这就是有靠山的感觉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灵归,你在外受了欺负,可一定要告诉我们,不仅因为你是黔青最后的神巫,你也是我们的朋友。” 明欢温柔地抱了抱灵归,泥土与青草的芳香随拥抱而来。众人将灵归送上了船。 “小灵归啊,等找到你那些什么蛊神,可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啊。” 涂山无忧朝船上的灵归挥手喊道。 “再见啦!” 灵归微笑着摆摆手道别。 小满时节,万物始茂,盈而未满。今夜一场淋漓的春雨浇透了沁绿的土地,垄上青黄麦田涌着麦浪迎接暌违已久的春雨。 灵归披着蓑衣,带着斗笠,靠在船尾栏杆后,托着腮看风景。 小黑蛇从胸口钻出来,静悄悄地伏在灵归肩头躲着雨,偶尔吐出蛇信子来,尝一尝带着春麦清香的雨珠子。 “你说,小坏蛇他蜕皮期结束了吗?你们蛇蜕皮的时候会很痛苦吗?” 灵归问阿钺。 阿钺蹭蹭灵归的鼻尖,湿漉漉、冰凉凉。 它只是片鳞片,它能懂什么。 “灵归,你若真的如此牵挂嬴公子,为何不再巫都多留几日?” 乌芝撑着伞走来,立在雨中。 “失去了我们之间的记忆,他便不是他了。留在中州的那个嬴钺,如今有了全新的身份,有了强大的力量,也有他真正挂怀的人,那个人不是我。我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个该被囚禁起来的、偷走他护心鳞的窃贼。” 灵归喃喃轻语,又低头摸了摸小黑蛇: “它也不是他,不管失了哪一部分,都会变得残缺。我还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嬴钺的。” “小生先前告诉过你,嬴钺的降生本就是场意外,姑瑶神女曾预言,他会给天下带来劫难。如今,他找回了被封印的记忆与力量,又被中州人带走……” “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 灵归打断了乌芝的话。 “我也隐隐能感觉到,巫都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十二巫族、帝姬与抚黔使、嬴钺和我们都站在风暴的中央。” “如果有一天,嬴钺变成了敌人握在手中的剑,站在了我们对面,你会怎么做?” 乌芝停顿片刻,问了个犀利的问题。 “黔青,是我的家。” 灵归没有直接回答乌芝的提问。 “我如今的能力支撑不起神巫的头衔,等我找回蛊神,彻底掌握先祖留给我的力量,我或许才有资格去思考那些宏大的问题吧。” 第87章 “往前走,一切都会明朗起来的。” 乌芝柔声安慰。 “我会一直陪着你。” 云梦泽往东有大河流出,直通无尽海。 船队一路向北向东,太阳升起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早,落下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晚。 货船走得并不算快,走走停停,在沿岸的城市停靠卸货,转眼间过了两三天。 昨夜里,船队正式离开了黔青,进入了中州的领土。周遭风物人文都渐渐不同起来。 在码头下船兜风的时候,十几个渔家的中州孩童偷偷跑来看灵归。有胆大的小女孩直接走上前来问: “姐姐,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紫色的?” “你的衣服真漂亮,在哪里买的?” “姐姐,你唱的歌我们怎么听不懂?” 灵归笑着摸那小女孩的头,忽然一个调皮的小男孩跑过来,伸手揪灵归的麻花辫。 小黑蛇顿时从胸襟里钻了出来,弓成几字形立在灵归肩头,朝那群小孩龇牙咧嘴吐着信子。那群小孩顿时被吓得落荒而逃。 “以后不许吓小孩儿哦。” 灵归弹了弹阿钺肉乎乎的鼻尖。 灵归想了想,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不过可以吓吓欺负我的小孩儿。” 又过了三四天,地势渐渐低平,河流渐渐宽阔起来。这里和黔青大不相同,不再有连绵不绝的山峦,春草覆满的芜原漫漫无际,大片大片的良田沿着河岸卷轴般铺开。 在河流入海口,商船与无尽海海岸值守的海族守卫们交接后,将货物搬上了新船,正式进入了无尽海,神龙与海民的领土。 船上的人告诉灵归,他们此行要去的,是无尽海上的蓬莱岛,进了无尽海,还要再行船一日一夜才能到。 灵归起先还沉迷在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兴奋中,一会儿去逗弄船头飞来的海鸥,一会儿去看跃出水面的白豚。 她连觉都不舍得睡了,看着熔金落日将海面染成橙黄,繁星若银尘洒满海上波光,弦月的倒影在浪花里闪烁。 不同于灵归的兴奋,乌芝一时却适应不了海上的环境。他说他作为一株灵芝,离了地气的滋润,便总觉得浑身虚浮。 灵归笑他,海上不比江河,风急浪大,船也格外颠簸,他或许只是晕船罢了。 夜晚里,子时的那一个时辰,灵归和阿钺坐在船尾,灵归把脑袋靠在阿钺的肩膀上,阿钺歪着头靠在灵归的脑袋上。一人一妖静静地看着船尾飞溅起的雪白浪花。 “风是咸咸的,真神奇。” 灵归浅浅吸了口海风,微眯起眼睛来。 嬴钺俯下身子轻咬灵归的耳垂,娇声道: “阿归……很甜……” 阿钺最近长得很快,不光是蛇躯在变粗变长,他对世界的认知,包括理解能力和语言能力都在不断提高。 他或许很快就会从一片笨拙的“鳞”,长成一个生动的“人”。 第二天清晨,船忽然停下来了。 人们都聚集在船头,熙熙攘攘的,灵归和乌芝也跑到船头去凑热闹。 宽广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一座山 ——一座拱门一样的山,湍急从石山中心巨大的拱洞中穿流而过。 人们说,这是龙门山。 龙门山后,才是真正的无尽海。过了龙门山,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蓬莱。 如今船只停下,是在看这龙门山一年一度的盛典——跃龙门。 每年,来自五湖四海的海中妖族会来到龙门山,能跃过龙门,得到神龙认可的妖族可以获得神龙赐予的神力,受海民尊敬。 各种大鱼小鱼、螃蟹虾米都一窝蜂地往那龙门山里钻,大多数还没能接近,就被石拱门中的结界震出几里开外。 灵归问身旁人: “这些小鱼小虾怎么也来凑热闹啊?” “它们是来蹭龙气的,借了龙门山的龙气修炼,便能助他们早日化形。” 那人解释道。 跃龙门真正的主角,是那群强大的人修或妖——大多来自各方仙岛,想通过跃龙门而获得神龙之力,一步登天。 但他们之中,也无人能穿过龙门山。龙门山已经几十年没有诞生过新的天才了。 旁边忽然一阵喧嚣。 “你们看,是阿九姑娘来了!” “你们说,阿九今年能不能成功?” “我赌她可以,她去年可是就差一点,就能成功跃过龙门了。” “我赌她不行。” “……” 灵归感应到腰间铃铛轻微震动,抬头看那龙门山前,众人视线聚集在一个白发童颜的少女身上。少女一袭金纹长袍,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气势汹汹地站在龙门山前。 灵归戳了戳身旁的乌芝,抬头问道: “这就是……你说的阿九姑娘?” 乌芝点点头。 灵归挪到一个正侃侃而谈的商人身旁,打听了一嘴:“你们说的这阿九姑娘,究竟什么来历啊?当真这么厉害?” “你第一次来无尽海吧?” 那商人挑眉打量着灵归。 “阿九姑娘天资卓绝,每年都要来跃龙门,锲而不舍坚持了十多年,她也是近些年来最有希望跃过龙门的妖。” “这样啊……” “小姑娘,要不要来下个注?” “不了不了……” 灵归一边拒绝,一边回到乌芝身边。 “先看看再说。” 只见众人一阵惊呼,那阿九姑娘迎着烈风,踏着雪白浪花,朝龙门山直冲而上。白金色的身影渐渐模糊成了一道灿烂的光辉。 砰—— 白金色的光辉扎进了龙门山的结界中。 众人翘首以盼着,猜测她是会雷霆万钧地走出龙门山,还是狼狈不堪地掉进大海里。 忽然,龙门山结界一阵异动,一根金色光带从中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远处看热闹的船只袭去。 灵归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那光带缠住了身,被一把扔进了龙门山的结界里。 众人满脸震惊。灵归更是猝不及防。 龙门山还会强制围观群众跃龙门吗? 下一秒,众人更加震惊了。 天边一声巨响,大海掀起高浪,龙门山结界金光大作,神龙之影盘旋云层上空。 在一众小鱼小虾、海民妖族震撼的目光中,一脸蒙圈的少女被金光托举着,稳稳地从龙门山结界的另一端飞了出去。 灵归被强制跃了龙门,竟然还成功了? 第68章 无尽海3 灵归原来是小哭包? 【双更合一】 来自无尽海上诸方岛屿、百千商船渔船的海民修士, 此刻,无一不目瞪口呆地看向龙门山的方向。 碧波沧浪与云天金光,共同托举着石拱门中明珠般的异族少女。龙门山振荡出一波又一波清光, 煌煌龙影在她背后悠游。 灵归只觉得浑身温暖, 被充盈而温和的曦光包裹着, 眼前一片金色。视线尽头, 一条白金巨龙从远处飞来, 停在了灵归面前。 灵归看眼前这条龙, 与她曾在壁画绘本中见的形象如出一辙,神圣,威严,不可冒犯。 灵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 一只巨大的龙爪就按在了灵归的脑门。 “哇啊啊啊,什么东西!” 灵归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拍脑袋上那只龙爪,却只抓到了虚浮的金色光点。 只是个虚影? “小姑娘,你身上,有故人的气息。” 巨龙的虚影绕着灵归一阵嗅闻。 “白矖与螣蛇,都是曾与本尊在鸿蒙初开时同游八荒的挚友, 本尊听闻他们二人化归天道前留下一子,可就是你?小姑娘?” 缥缈而威严的声音落在耳畔。 “什……什么?不不不,我不是……” 灵归慌忙摆手解释,却忽然发觉眼前神龙的虚影似乎听不到她的话。 神龙的威压下, 灵归四肢都虚软而无法动弹。只见神龙张开嘴,吐出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萦绕着磅礴的灵力。 “这就当是, 给故人之子的赠礼。” “什么?你认错人了,我不能拿……” 灵归正解释着,突然看向袖口蜷缩着的好奇地探出头来的阿钺,恍然大悟。神龙是感应到了阿钺的气息,将她误当作了嬴钺。 阿钺睁着豆豆眼歪头看着那颗明珠,像看到了有趣的猎物般蠢蠢欲动。 灵归一个没按住,阿钺弓起身子,从袖口里弹射出去,一口吞掉了那颗珠子。 “阿钺!” 灵归阻止未遂。 那珠子足足有生栾(柚子)那么大,被手腕粗的小蛇吞进肚子里,小蛇的身体顿时鼓起一个夸张的大包来,像怀了孩子。 第88章 餍足的小蛇从半空中坠了下来,被灵归稳稳接进怀里,粉红的蛇信子吐在外面,蛇身软趴趴的,蛇腹那团鼓起却硬得吓人,金光隔着被撑得半透明的腹鳞闪烁着。 灵归连忙把阿钺收回了胸前印记中。 珠子被吞下,龙门山的光辉渐渐散去,神龙的身影也逐渐隐没在云间。 金光托举着灵归,将她轻轻放到了龙门山前的圆形平台,周围是九根高耸的盘龙柱。 海上众人看着金光散去,龙门山的结界轰然关闭,一群未能赶上跃龙门的妖怪们唉声叹气。余下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这龙门山几十年来未曾选出一个继承者,如今一出便是一双啊。” “右边那位我认得,是那位天资卓绝的蛇妖阿九,但右边那个……以前没见过。” “看打扮,不像海民或中州人。看着也不过十七八岁,就能跃过龙门山,想来是比那阿九姑娘更天赋异禀的天才。” …… 光雾彻底散去,灵归这才发现,自己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白发若雪,裙若流金,肤莹胜玉,一对细长叶眼凌厉间不失清丽。正是阿九。 阿九站在灵归对面,双目通红,双拳紧握,泪眼汪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对犀利的竖瞳紧紧盯着灵归。 灵归被盯得浑身发怵,一时不知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你……你就是阿九吧?” 灵归试探着打了个招呼。 “你是黔青人?你认识我?” 阿九开口,嗓音满是蛮横娇纵。 “算……算是认识吧,其实我是……” 灵归刚准备解释自己的身份。 “你骗人!我从来没在龙门山见过你!” 阿九娇声喊道。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啊……” 灵归无辜地抽了抽鼻子。 “你是说,你第一次跃龙门就成功了?” 阿九眼中的泪水露珠似地打转。 “你不仅成功了,你还拿到了神龙赐予的力量!” “其实不是……” 灵归话说一半又被打断。 阿九几乎未曾听灵归完整地说过一句话。 “我明明是同你一同跃过龙门山的,凭什么给你却不给我!这不公平!” 阿九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黔青少女。 “我看过了,你灵力不如我,身骨也比我弱,神龙为什么偏偏选中你?” “因为……误会?” 灵归想了想如是答道。 “你休要拿我寻开心!” 阿九满脸傲气地向上擦拭眼角泪水,随后从腰间抽出一根金鞭来,啪的一声甩在地上。 “我阿九今天便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金鞭势如破竹,以雷霆万钧之势袭来。 灵归捏诀摇铃,一道蝶翼凝作的屏障挡在身前,顿时被那金鞭拍得粉碎。 灵归被吓得瞳孔一缩,心中暗道: “这么厉害。” 阿九看到灵归的铃铛,亦震惊。 “是你?小哭包?” “谁是小哭包,我是你主人,收你来的!” 灵归双手抱胸,端起姿态来。 “收我来的?” 阿九瞬身移过来,她比灵归低半个脑袋,仰起头来与灵归烟紫的双眸对视,拨弄一下她手里的铃铛,又戳一下她饱满圆润的脸颊,随后没忍住爆笑出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小哭包来收我了!” “你干嘛,我很严肃的!” 灵归被阿九笑得有点不舒服,努了努嘴。 “若不是你当年哭得震山响,吵得耳朵痛,我倒是也不介意养几年奶娃娃。” 阿九转转眼珠子,想起来当年在龙毒村时的场景 ——十七年前,他们八个火急火燎地从地宫里赶去龙毒村,看着襁褓中抓着铃铛的珠圆玉润的女婴面面相觑。 不知哪只妖怪吓到了玩铃铛的灵归,灵归嚎啕大哭起来,妖怪们慌了神,不知所措。 阿九被灵归哭得头痛,拿尾巴尖尖堵住左耳朵,尖锐的哭啼又从右耳朵灌进来。很可惜,她只有一个尾巴尖尖。 阿九想拿尾巴堵住灵归的嘴巴,却被乌芝和阿蝶拦下来了。 阿九说: “我最讨厌小孩儿了,反正她一个小娃娃也管不了我们,在这破地方待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人给我们放过假,我不管,我不干了!” 于是阿九带头离开了。 “你……” 灵归脸上腾起红云,红意蔓延到耳根。 “跑了就跑了,我还没找你清算旧账,你倒先怨起我来了?” “我管什么新仇旧恨,你若今天不能将我打服,休想离开!” 阿九腾空而起,身后灿阳散作虹光。金鞭若惊蛇游龙,卷起滚滚雷霆劈来。 灵归眸光一沉,指尖运起灵力,铃铛如风过狂摇,正欲接下阿九一击。 忽然海上白浪卷来,龙吟自海底浮起,一道水刃劈来,将阿九与灵归隔绝开来。 一道明蓝身影冲破海面飞身落在龙门山前的石台上,拦住了执鞭的阿九。 又一道墨紫身影闪到灵归身前,护住了身后的灵归,正是乌芝。 “你怎么来了?” 灵归抬头望向浑身狼狈的乌芝,云纹紫衫被海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发丝也被打湿,水珠子沿着额前碎发一滴滴落在鼻尖。 “阿九姑娘性子急躁,小生担心她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乌芝拿袖子擦了擦下颌线上的水珠,神情依旧不急不躁,温润泰然。 灵归看向对面那清蓝身影——是个高挑俊逸的少年,刀鬓若裁,剑眉星目,一声凛然正气。虽从从海中踏浪而来,发丝衣衫却一如干燥时清爽轻盈,额前两只天蓝色的龙角散发着莹润的蓝色光辉。 那少年双手按着阿九的肩膀将蛮头向前冲的阿九拦了下来,开口劝道: “阿九,别冲动啊。” “哼,蓝麒,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阿九瞪那少年,眼神像只倔强的小兽,身子往后一扭,甩开少年搭在她肩上的两只手。 “你终于成功跃过了龙门,我自然是来恭喜你的啊。”蓝麒眉梢落下,满眼委屈。 “根本没什么可恭喜的!” 阿九咬着唇,瞳下又淌起傲气的红来,葱白的指尖从金色袖口里伸出来,指向对面的被乌芝护在身后的灵归。 “神龙的力量给了她,没给我!” 灵归闻言气不过,一把推开身前的乌芝就要冲上前去和阿九理论。 “我同你解释,你可曾有听过!你不光不听,还拿从前的事取笑我!” “灵归……” 乌芝忽然发现灵归有点不对劲,她眼中泛起隐隐赤色,像酝酿着团暗火,周遭气场也不再如往日清澈,反而变得浑浊焦躁。 乌芝朝灵归脖颈处一瞥,只见那原本只有手指粗细的蛇形刺青,如今膨胀得足足有手臂粗,狰狞地攀附在灵归的肌肤上。那刺青还不断吐着信子在她身上胡乱游走。 “灵归,别去!” 乌芝喊道。 只见灵归翻手浮起九蛊巫铃,九只青铜巨铃的法相于身后绽开,铃音震荡如惊雷填填,伴随海浪声铺天盖地四涌而来。 “风煌兮雨潴,铃琳兮水滟!” 一时间,龙门山上聚起雷云,四方海声皆汇入铃鸣,以龙门山为中心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周围的渔船商船都不受控制地被吸进漩涡中,惊慌失措的人们大声呼救着。 漩涡不断扩散蔓延,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激荡起万丈高浪,连远在百里之外的诸岛也感受到了震颤。 阿九被烈风吹得睁不开眼,问身边少年: “这小哭包怎么回事?” “这是……被改造过的神龙之力?” 蓝麒看着陷入癫狂的灵归皱眉。 “不好,这样下去,她会引发海啸的!” 蓝麒旋身化作龙形,一条遍身蓝甲、白须青爪的龙,与方才现身的金光神龙比,身躯小了许多,却也不失龙族威严。 蓝龙扎入大海中,以龙力将九蛊铃搅动起的漩涡强行平息后,将颠簸中落水的渔民商人们打捞上岸。随后龙身盘旋于灵归周围,喑喑龙鸣声与杂乱铃音相抵。 双目彻底染成血红的灵归发狂似地攻击着四周的活物,连乌芝都不放过。 蓝麒眼见形势不妙,连忙从大海中唤出神器龙珠,温润的光华将灵归笼罩其间,紧接着蓝麒聚起灵力灌注进灵归身体里。 只见光罩中的少女先是痛苦挣扎一阵,随后双目红色一瞬褪去。灵归身上的狰狞刺青忽然变作一条巨蛇冲出,灵归则两眼翻白倒了下去。 第89章 巨蛇几乎与蓝麒的龙身等高,通体墨色,鳞泛青光,背上生翅,腾空而起,骨翅将云层撕裂出一道深痕。 蓝麒在空中与那墨色巨蛇缠斗在一起,巨蛇疾行若电,蛇身裹挟着凛冽而霸道的妖力和龙力,蓝麒渐渐不敌,朝地上的阿九大喊: “阿九,快来帮我啊!” “不是吧,你都打不过!” 阿九咽了口吐沫,随即化身九节白金巨蟒飞上天空,与蓝龙并肩作战。 乌芝抱着怀中昏厥的灵归,她灵智被太过炽热霸道的力量所侵蚀,体内亦被这股力量所灼伤,刚刚更是透支生命之力施展出远超自己能力的神级巫术。如今,她的五脏六腑都呈枯败之状。 乌芝将自己的充盈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注进灵归的身体里,去弥补她内脏的亏空,这才让她不至于干涸枯竭而死。 海上众人还未缓过神来,就见紫电乌云之中,一金一黑一蓝,三道身影激烈缠斗。 忽而海面骤开,一条更为巨大的白龙从海中腾出,与蓝麒、阿九一道,合力制住了那黑色巨蛇。 盛大光芒里,巨蛇坠落至龙门山前,重新化作手腕粗细的小蛇,闭着眼睛翻着肚皮,像是睡着了,蛇腹中依然含着那团巨大的光华璀璨的珠子。 白龙、蓝龙、金蟒落地,化为人形。 阿九和蓝麒皆气喘吁吁地相互搀扶着,蓝麒看着面前白发威严的中年男子,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喊了声: “父王。” 蓝麒又拉了拉阿九的袖口,阿九这才别别扭扭地行了个极不规范的拜礼。 “参见龙王。” 龙王点头示意二人起身,随后径直走向那腹中圆滚、仰面昏睡的小黑蛇。 “既然是龙神尊上的旨意,我们自然要遵从。麒儿,你带着这位几位先回龙宫歇息。” “是,父王。” 蓝麒得令,以水球裹起阿九、灵归、乌芝和小黑蛇,进入了大海之中。 —— 中州,黑石宫,灵偶已炼成。 离洛和鸳娘围着浸泡在琥珀中的赤裸少女,一时沉默无言。 片刻后,鸳娘率先开口: “师父,你觉不觉得,她长得有点像那个巫女,茯灵归。” “不是有点像,是一模一样。” 离洛一向古井无波、温文尔雅的语气中也含上了几分哀怨和不解。 “师父,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鸳娘抬起头,眼神诚恳认真地问。 “…………” 在离洛的沉默中,鸳娘低下头抿了抿嘴,大致明白了离洛的意思。 “是不是他们做了手脚?” 鸳娘问。 “世上最后一个会做灵偶的人已经死了,他们怎么做手脚?” 离洛反问。 “那……难道是灵魂之晶出现了问题?” 鸳娘又问。 “当年春桃亲手剥离了自己的灵魂,交到了我的手上,怎会有假?” 离洛又反问。 “……” 鸳娘沉默,不再接话。 “皇宫里豢养的那群方士,不是有会易容之术吗?”离洛转身提笔写下密信。 “用谁的脸好呢,用你的如何,小鸳?” 离洛转身看着一身黑衣的鸳娘。 鸳娘生了副好容貌,不似她妹妹黎远莺的小家碧玉、明月清风,她美得更张扬,像百花阁里众星捧月的那朵月季。 “这……嬴钺他难道认不出来吗?” “春桃与嬴钺相伴的那些年,嬴钺是个瞎子,何况蛇本就是最认气味的兽,灵偶身上的灵魂气息是对的,他就会相信。” 离洛将信送出去,解释。 几天后,一个长着鸳娘的脸的灵偶落成了,被装扮成黔青乡间少女的模样,送进了嬴钺的房间里。 这具灵偶,在炼制时就被擎做了改造,身体里加了副贯穿四肢大脑与五脏六腑的傀儡架。因而这具灵偶一旦彻底成形,便几乎没有自己的意识,只能听主人调遣。 那晚,将成未成的灵偶暴走逃离,几乎已经是凭灵偶自己的能力所能做到的极限。 嬴钺站在阁楼前,俯瞰着身下月色笼罩的黑石山脉,一峦接着一峦。 忽闻身后门被吱呀一声地推开,顶着鸳娘昳丽的脸,穿着蓝染的轻衫,踏了进来。 熟悉的梨膏糖的味道飘了过来,萦绕在鼻尖,嬴钺墨色的瞳孔不住地震颤。 “春桃……春桃姐姐。” 嬴钺转身,看到了他魂牵梦萦的春桃。 “你原来长这个样子啊。” 嬴钺伸出手来,像捧着一颗明珠般,虔诚地抚摸灵偶冰凉如玉的脸颊。 灵偶不说话,只是微笑。 “春桃姐姐,这些年,你受苦了。” 嬴钺将灵偶拥入怀中。 “我本早该魂飞魄散的,幸好离洛救下了我的魂魄,让我能再见到你,阿钺。” 灵偶蓦地推开了嬴钺,抬眸看嬴钺,眉眼间千娇百媚,风情横生。 嬴钺看着这双勾人却冰冷的眼睛,脑海中划过一丝不可察觉的疑惑——这双眼睛,似乎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曾用时光与记忆作笔墨,在心里悄悄描摹了千万遍那个模糊摇曳的影子。绮丽或清澈的颜色拼凑成一团朦胧的雾,可他在这双眼睛中,找不到那团彩雾中的颜色……就好像,有人用生硬的颜料涂抹了一笔。 “怎么了,阿钺?” 灵偶见嬴钺沉默,开口问。 “……许是太久没见你,有些恍惚吧。” 嬴钺垂眸喃喃道。 “阿钺,你想我吗?” 灵偶用玉髓与不朽木拼接成的喉咙灵巧地运转着,发出的嗓音甜糯娇软。 “想,日思夜想。” 嬴钺嗓音沉沉,像裹在琥珀里。 “我也很想你,想天天见你,可是……” 灵偶停顿了。 “可是什么?” 嬴钺像只被牵着饵走的鱼。 “云梦泽的力量日日夜夜纠缠着我,想抓我回那幽暗的云梦泽深处。 阿钺,我好害怕,我被抓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灵偶按照设定的词一字字念出。 “我明白了,春桃姐姐。” 嬴钺眸色一沉,眼底风雨如晦。一场正在酝酿的风暴自他墨色瞳孔深处卷起,轰轰烈烈地踏破边界与桎梏,席卷向夜幕中静谧而广袤的黔青大地。 灵归在海底龙宫,这一睡就是四五个月。 灵归在醒来时,海上世界,已过秋分。 这四五个月,是彻底无知无觉无感的一段日子,灵归连一个梦都不曾做过。 她的身体像被蛀虫啃噬干净的腐果,龙炎之火太过霸道,将她的脏器寸寸灼烂。又用四五个月的时间,将那亏空一点点长上。 朦胧的一线虹光在眼前散开,又聚拢为一团圆滚莹润的光球。灵归又眨了眨眼睛,方才看清那是颗悬在头顶的夜明珠。 夜明珠延伸出九条珠链连上九根龙柱,夜明珠上是莹蓝流波的水穹顶,穹顶之上,各色亮丽的鱼虾在水中游动。 灵归揉了揉眼睛,确认眼前不是幻觉。 动了动四肢,觉得手脚好像都不听自己使唤了,许是太久没用,筋脉都僵固住了。 身下柔软暖和,蒹葭白的水草织作的暖席铺在贝壳床上。灵归一转头,贝床边,乌芝趴着睡得很沉。乌芝手边蜷缩着小黑蛇,小黑蛇的肚子里依然含着那颗大珠子。 灵归想悄悄下床,碰掉了枕边的一颗小夜明珠,珠子叮当一声滚落在地上,惊醒了熟睡的乌芝。他慌忙起身,脸上神情由最初的错愕惊讶变成喜出望外。 “灵归姑娘,你终于醒了!” 乌芝的眉梢上扬,嘴角含笑,却难掩眉眼间疲态,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眉清目朗的面容,此刻像朵枯萎的桃花。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我不过睡一觉而已,对了,我们怎么在这里?” 灵归被乌芝的反应逗乐了。 “这说来话长了,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里,还多亏蓝麒和阿九的照拂……” “昏迷?!我昏迷了多久?” 她总觉得自己只是睡了格外香甜的一觉。 “具体时日也记不清了,约莫四五个月?如今海上,刚过了秋分……” “秋分?!我怎么会昏迷这么长时间?” 灵归有些抓狂地抱头。 她就这么把自己十八岁的夏天睡过去了。 “灵归姑娘醒了?” 蓝麒闻信赶来,身后跟着阿九和侍女。 “你是?蓝麒?” 灵归看着眼前蓝发龙角的俊逸少年问。 “介绍一下,我是无尽海龙族二皇子,蓝麒。这里是无尽海龙宫。” 第90章 蓝麒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 “你好,蓝麒。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灵归揉了揉太阳穴问道。 “你身边这小蛇吞了神龙的龙珠,这小蛇又与你是一体,龙珠的炽热龙力便反噬到了你身上。龙珠的力量太过霸道,你体质特殊,又缺了魂魄,自然难以承载,躯体被灼蚀,因而昏迷这许久。” 蓝麒解释道。 “原本我们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多亏了你身边这位公子,他……” 蓝麒正欲说些什么,被乌芝打断: “灵归刚醒,身子虚弱,小生去给他煮些补身子的药汤来。” 灵归忽然拉住了乌芝的袖子,上下打量着眼神躲闪、面色苍白的青年。 “你受伤了?” “没……没有,小生一直呆在龙宫里,怎么会受伤……”乌芝支支吾吾道。 灵归凭借敏锐的直觉,一把拉过乌芝的胳膊,将墨紫云纹袖口挽起来,顿时震惊——白皙的手臂上,一大片血淋淋的缺口,像是将肉生生剜了去,触目惊心。 “你……你这是怎么了?” 灵归的嘴唇忍不住发抖,抬头看乌芝。 “……” 乌芝沉默。 “好了,都别磨磨叽叽的了,干了好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阿九站出来冷冷哼了一声,替乌芝解释。 “你躯体被灼蚀得严重,本就要死了。是阿芝用自己的灵芝肉去补你的神巫身,才叫你一点点重新长出血肉来。” “……谢谢你,是我对不住你,乌芝。” 灵归呆愣了很久,忽而热泪盈眶。 “这没什么对不住的,就算是弥补小生当年抛下你离开的罪责。” 乌芝虚弱地笑了笑。 “你若不介意,也像阿九姑娘一样,叫我阿芝吧,从前在姑瑶山时,他们都是这般叫我的。” 他是颗灵芝,不会打架,为人又老实不会耍心机,保护不了身边人。能用自己的身体去救灵归,他也很开心。 “阿芝,谢谢你。” 灵归又一次郑重地道谢。 “阿九,蓝麒,也谢谢你们。” “还有这条蠢蛇。” 阿九的眼睛朝灵归身旁一瞥。 “我可认得他,从前姑瑶山底下镇着的那条魔头蛇。你一昏迷,他也跟着不吃不喝。” “不吃不喝,这么多个月……” 灵归慌忙去看阿钺。 “你放心,他死不了,你瞧他肚子里那团发光的大珠子。那可是神龙的龙珠。” 阿九看着那条大肚子的蛇忍不住一笑。 “那便好……” 灵归舒了一口气。 “他只是片鳞片,运化不了龙珠的力量,只能含在身体里。我父皇担心他会再次灼伤你,便擅作主张,帮你把他从你身上剥除了,灵归姑娘,你可介意?” 蓝麒朝灵归道。 灵归往自己锁骨处一瞧,果然,那条刺青小蛇已经不见了。 “无妨无妨,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第69章 无尽海4 唯一重要的人 一身穿鲛绡蓝裙的侍女端着药汤进来, 将盛着清蓝液体的水晶碗放到灵归床边。 灵归小口一口喝着药,并不苦涩,带着微甜, 饮下时仿佛风拂过唇舌, 凉丝丝的。 “阿九, 你总这样盯着我, 我喝不下。” 灵归放下药碗, 抬头与阿九一双虎视眈眈的金色竖瞳对视。 “我哪里在盯你?” 阿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吹着口哨。 “你还在怨我,抢了你的东西?” 灵归试探着问了一下。 “……这其实是场误会。” 蓝麒拦住阿九,率先解释道: “按理来说,跃过龙门的人或妖会被迎回龙宫,由龙王代神龙授予龙力, 入住龙宫。神龙会在龙门山现身,纯属意外。所以,真正跃过龙门的人是阿九。” 蓝麒忽然遣散了周围呃侍女,随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朝三人讲: “你们可知为何神龙会把龙珠给这灵归身边这小蛇?” “这是我偷听四姑三婶饭后闲聊时说的。据说啊这神龙尚未陷入沉睡前,洪荒时代,曾与女娲娘娘坐下二妖兽螣蛇与白矖是挚友。”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期待听到些劲爆消息的阿九撇撇嘴。 “听我说完嘛。” 蓝麒忽而拿起腔调来, 模仿海市里的讲古先生,绘声绘色、手脚并作着念道: “神龙暗慕白矖仙,却见鹣鲽与螣蛇。 默默守护逾百载,一朝陨世泪潸然。 神力凝珠留遗愿, 沉入沧海梦难全。 静卧海底长沉睡,唯盼相逢在旧年。” 蓝麒将故事的后半段讲完,随后舒口气。 “妄议神龙逸事, 若被父皇母后知道了,定少不了一顿打……” “麒儿。” 蓝麒正说着,忽听一道威严的声音从天而降。白发凛然、金袍加身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诗写得不错。” 蓝麒顿时浑身发颤,额前两只天蓝色的龙角尖尖泛起了珊瑚般的红色,冒出细密汗珠。 “父父父父……父皇。” “去领罚吧。” 龙王神情淡漠,全然不顾哀嚎的蓝麒。 龙王领着蓝麒走了,留下阿九趴在贝壳床上笑得满床打滚。 “啊哈哈!蓝麒啊蓝麒,你也有今天!” “所以这神龙原来是个痴情种啊。” 灵归默默消化着刚刚蓝麒念的诗。 “神龙他老人家,都不知道在海底沉睡了多少年了,迟迟未化归天道,原是还憋着这样一桩心思。只可惜是睡得太久,眼神都不灵光了,连它是片鳞片都看不出来。” 阿九更是出言不逊。知道了明白她在调侃无尽海的至高神神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议论邻居家的青涩小少年。 “阿九,既然误会解除了……” 灵归朝床边白发烂漫的少女缓声道。 “停!我就知道你定要同我说这件事。” 阿九傲气地哼了一声,双手抱胸站起来。 “想要我的力量,也不是不行。但我现在还在生你的气,定是不能依你的。” “你到底在气什么?蓝麒都说了,这是场误会,何况你想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灵归两眼一黑,揉着太阳穴无奈问道。 “不。那只是件小事。” 阿九跳起来,晃着头顶白发盘起的两个雪团子似的小揪揪,发间金珠叮叮当响。 “重要的是,你抢了我的风头,如今大家都说你是天才,哪里有人还记得我阿九也是一代传奇。我不高兴!” 灵归闻言先看了看阿芝,见阿芝亦是不解疑惑,两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 灵归试探着追问一句: “就只是这样?” “什么叫只是这样?这是件大事!” 阿九嘟起嘴,细长的叶眼眯起来,鹰隼般锐利的棱角,却也能显出九分少女的娇纵。 灵归头痛得叹了口气。 “……那你要怎样?” 灵归哄孩子般沉下嗓子来,柔声问。 “我要和你——单挑!” 阿九两手重重拍在灵归身侧的软席里。 “把我打服了,我就和你走。” 入夜,碧水穹顶上悬挂的夜明珠被层层拢起的幽蓝珊瑚遮住了光华,偌大的寝宫里,唯有莹莹贝床旁亮着一颗石榴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华融化进浓浓沉墨里,周围的石柱、珊瑚礁与贝壳铺陈的地面都消失不见。 床上软衾间,灵归跪坐在枕前,看着眼前彻底化为人形的少年,神情复杂。 阿钺现在化形的时间似乎不再限制于每天固定的一个时辰,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在蛇、半人半蛇、人三种形态里随意切换。 蓝麒身为海中龙族,对护心鳞的研究更为深刻,他听闻嬴钺的事情后,给出如下解释: “护心鳞对龙蛇而言,就像第二颗心脏。护心鳞生出了自己的意识,便会与另一股意识去争夺身体和力量。 而如今这片护心鳞吸收了龙珠,无需与原身争夺,便能有足够的力量化作人形。” 她昏迷的这些时日里,阿钺白天运化腹中龙珠,夜晚伏在灵归身侧守候。如今,他除却记忆一片空白外,谈吐举止皆与常人无异。 灵归并不知道,远在黑石宫中的嬴钺,近日来频繁地与他的护心鳞产生强烈共感——不再仅仅是触觉,而是梦境般栩栩如生,让人几乎混淆了现实与幻影。 正欲就寝的少年,刚将朱色云袍脱下,扔在一旁的白狐绒毯上,忽得眼前一震光怪陆离,耳边炸起尖锐的嗡鸣。 第91章 少年再睁眼,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少女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口,羽睫半遮着氤氲着水汽的烟紫眸子。睫毛蝶翅般微颤着,那双瞳孔缓缓地上移,与他对视。 视线像火焰蔓延,沿着他眼底的暗红一路向下,几乎将他藏在深处的灵魂灼烧殆尽。 灵归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胸膛了,炙热又温软的气息一下下喷洒在敏感的肌肤上。在黑暗的包庇下,狡猾地撩起大片红意。 嬴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身子在微微颤抖。 “阿钺……” 少女忽然伸出手,两根葱白的指头,轻轻握住了他暴露在外的一颗尖牙。 “你换牙了?” 灵归凑得很近,纵然只有身下夜明珠那一点暖光,她也隐隐看出来,右边这颗牙更锋利,色泽更光亮些。 阿钺几个月前闲得无聊啃寝宫里的珊瑚礁,把一只牙嗑掉了。后来又长了颗新的。 “……嗬嗯……唔……” 嬴钺受惊般往后一缩,喉头滚动,不受控制地哼出几声隐忍的喘息。胸前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又热又硬,像块烙铁。 灵归像好奇的猫儿,轻捻着那颗毒牙,猎物眼中森然可怖的獠牙,在她眼里像玉髓般可爱。她用柔软的指腹抵在牙尖摩挲着。 浓烈的血香气和梨膏糖味缭绕在鼻尖,被握着毒牙的蛇妖无措地微仰着头,深粉色的舌头微卷着,嗓间哼出不明意义的粗重喘息声。 “嘶……” 灵归忽然小声痛呼了一声。 不安分的手这才手回去,灵归看着拇指上被划出了细小伤口,有些惊叹道: “只是摸摸,也会被划伤诶。” “对……对不起……” 嬴钺像只犯了错的小狗,眼角泛起蒙蒙红意,瞳孔慌乱地摇摆着。 “是我没控制好力道……” “嗯?我没事,不痛……。” 灵归习惯性低下头,唆了唆流血的拇指。 嬴钺低头看着灵归,伸出分叉的舌尖来轻轻舔了一下灵归被唆得晶亮的指头,那道浅浅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嬴钺有些欲求不满地抓起灵归的手腕,俯下身子来,将温热的唇贴在她的指尖,然后缓缓下移,吻过她的指节、掌心、腕间。 一副躯壳里,两个意识交缠着,两段割裂的记忆碰撞交融,两颗相连的心脏同频颤动。 黑石宫中,寝宫大门再次被推开。 嬴钺的思绪霎时从遥远的无尽海拉回来。 灵偶披着件香云纱的夏衫,轻挪莲步,精致的锁骨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春桃姐姐。”嬴钺低声唤道。 灵偶乖巧地将身上薄如蝉翼的纱衣一件件褪下,如云雾般堆积在脚边。 “阿钺,你不想,彻底拥有我吗?” 嬴钺侧过头去,不看赤裸着光洁身躯的灵偶,随手召来长毯将灵偶裹粽子一样包起来。 “春桃姐姐,你要完整的灵魂,或是永恒的生命,我都可以为你取来。唯独这个要求,我没办法满足你。” “为什么?”灵偶问。 “我看不清你的灵魂,为什么你举止间处处透露着目的,你的眼睛又这般空洞?” 嬴钺歪着头,眼中含着淡淡的悲哀。 灵偶披着绒毯离开了。 背后操控灵偶的鸳娘叹了口气,迷情香也用过了,轻纱衣也穿过了,嬴钺为何始终无法对她敞开心扉。 无尽海深处。 灵归笑笑,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张开双臂很自然地环住了嬴钺的腰,抱住了他。 “虽然睡得久了点,好在阿九找到了,你也能一直变成人形了。” “我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的,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嬴钺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它告诉我,你是唯一重要的人。” 第70章 无尽海5 被抛弃的蛇 【双更合一 元宵节快乐!】 白虎从极北雪原来。 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虎崽子时, 就被修猎者捕到,作为礼物进献给了中州皇帝。 小虎崽被关在熔岩晶石打造的笼子里送进了圣京,成了祈安帝姬的坐骑。 五月夏至, 陌上熏风送枣香。 圣京西北倚高山, 每年五月, 自无尽海而来的东风将丰沛的水汽开始聚在山前, 圣京夏天的第一场大雨纷落而下。 护城河的水位高涨起来了。红衣金绫的明媚少女坐在河边柳树上, 脉脉如织的垂柳将那抹红揉进水绿的雨丝和青苔味里。 水族不像其他种族, 他们没有完整的生长期,只有幼年与成年的两个状态。正如花花,在小满后的某个夜晚里,一夕之间,从粉雕玉琢的女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白虎提着印着“福香坊”三字的纸包糕点蹦蹦跳跳地跑来河边, 三两下跃上树梢,坐在红衣少女身旁。 “你爱吃的枣花酥,城东福香坊的,排了好久的队,还热乎着,你快尝尝。” “切……” 鲤花花拿过东西,转了个身, 背对着他。 “这是几块枣花酥的问题吗?我要你帮我办的事,你都拖了多久了?” 鲤花花一边说着,一边轻车熟路地拆开纸包上的麻绳,咬一口温乎乎的枣花酥。 “我知道我知道……” 白绒黑环的尾巴在少年身后讨好地晃来晃去, 两只毛绒绒的耳朵在白发间转着。 “你知道的,皇宫里戒卫森严,这里的人又最为忌惮妖怪。就算有祈安帝姬帮我们, 想把你带进去,还是困难重重……” “一群半吊子的方士而已,怕什么,本姑娘又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妖怪!” 鲤花花嘟起嘴来冷哼一声。 她的灵力的确很强,白虎甚至打不过她。 “虎崽子,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花花自化形来,已活了近百年,虽一直是小孩子样貌,脾气也如孩童率性顽劣,其妖力之高却不可置否。 至于这只白虎,化形以来也不过十几年。屡次单挑被花花打服后,死心塌地地成了花花的小跟班。在花花的要求下,白虎把她藏在耳朵里,跟随回京的使团混进了圣京城。 “那不一样……” 白虎不太喜欢虎崽子这个称呼,他金额白虎从前在皇宫里也是打遍妖苑无敌手,又仗着主人祈安的宠爱,向来以“本小爷”自居。 说到妖苑…… 白虎眸光一闪,兴奋地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想到个绝妙的主意!” 白虎又语气一沉,支支吾吾道: “但你可能要忍辱负重几天……” 三天后,六月初一。 又到了妖苑每日进贡新妖的时候。 大车槛槛,马鸣萧萧。各种材料打造、施加了符水的妖笼一架一架被送进重重宫闱。 妖笼中的妖兽皆气息奄奄,伤痕累累地伏在血垢糊满的锁链中,只要稍作反抗,那些勒进皮肉的锁链就会长出尖刺来。 白羽孔雀、九色鹿、雪狼、吞沙兽……这些妖兽的品相皆为上乘。 “这什么吞沙兽,从前没见过啊。” “朝廷在西域古漠打仗,带回来不少沙漠里的妖兽,新奇的很。” 两个腰间戴着御赐方士牌的男人在前头骑着马,回头瞥了眼那群半死不活的妖兽。 “你别看这帮畜生现在死活不愿化形,进了妖苑,迟早变成只会摇尾巴的狗。” 方士甲扬起下巴冷哼一声。 “这高阶妖兽化了形,那都是个顶个的水灵,别说皇宫里的贵人们了,谁见了能不喜欢?”方士乙啧啧两声。 “这狐族千姿百媚,鲛人身娇体软,鸟雀嗓音最是悦耳,调教起来,乐趣无穷啊。” 方士甲陶醉地闭上眼,似在回味。 “哥,你有门路,还是你会玩啊。” 方士乙满眼艳羡地看着方士甲。 “啥时候带兄弟我也玩玩?” “按正常说,这品相好的,也是要等贵人们玩够了,才轮得到我们啊……” 方士甲斜着眼摸了摸下巴。 “哥,我明白你的意思。” 方士乙从怀里掏出只金镯子来,趁四下没人,偷偷塞进方士甲的怀里。 押送妖兽的队伍悄悄拐进了角落。 “你挑一只带走吧。” 方士乙左右徘徊,猥琐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队伍末尾的一只笼子上。 巨大的囚笼,碗口粗的铁链拴着个琼花玉貌、色若春华的明丽少女,长长的覆满红金鳞片的鱼尾耷拉在笼中,水晶琥珀般晶莹的尾鳍和腹鳍轻轻翕动着,颇为惹人怜爱。 第92章 于是,小树林里多了具衣衫不整的尸体,尸体上满是恶虎撕咬的伤痕,触目惊心。 几天后,她被送进了福安帝姬的洛华宫。 皇宫上下,谁人不知皇帝的大女儿、洛华宫的主人福安最爱鲤鱼,几近痴狂。 洛华宫前后院辟出六方池塘,室内室外又置放水晶缸、珊瑚缸、琉璃缸数十口,福安帝姬别的不养,唯独养满了各色各异的鲤鱼。 铸造司里,各种鲤鱼纹样的首饰、布料和工艺品,无一不送进了洛华宫。 鲤鱼短命,天敌又众多,能熬过漫长岁月修炼成妖的少之又少。洛华宫里的妖宠众多,却多为鲛人、蚌精、元龟一类。 听闻妖苑送来了只鲤鱼妖,洛华宫上下皆忙碌起来,福安帝姬甚至为这只鲤鱼妖新辟出一方更豪华的池塘,连池底都铺就着五彩晶莹的云母与水晶。 皇宫中最得宠的一只妖出现了。那只名唤花花的鲤鱼妖,品行顽劣,桀骜不驯,琴棋书画、唱歌跳舞通通不会,还好吃懒做,一人吃三人份的饭,服侍主子的事却一件不做。尽管如此,洛华宫中管教妖宠的方士也奈她不何,其他妖怪恨得牙痒痒,只因福安帝姬几乎像养女儿般对待这只鲤鱼妖。 祈安帝姬的阳华宫在东边,福安帝姬的洛华宫在西边,相隔甚远,阻碍重重。尽管如此,白虎依旧夜夜翻墙来洛华宫找花花。 六月十五,云疏星淡,天晴月圆。 满月之下,银发虎耳的少年从高墙后探出头来,毛绒绒的耳朵一动一动的,红衣少女躲过侍女,悄悄爬上墙去。 “关于你父亲,你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白虎从宫外顺来了枣花酥。 “有是有了……” 花花叹口气,垂下脑袋来。 “我从前给你看那玛瑙璎珞吗,我打听过了,的确是洛华宫的物件。听闻这福安帝姬多年前曾有一早逝的夫婿,这玛瑙璎珞正是帝姬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再多的,那群侍女们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莫非……帝姬那早逝的夫婿就是你阿爹?帝姬就是你娘?” 白虎说话向来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于是便狠狠受了一记爆栗。 “虎崽子你胡说什么?我是纯纯正正的妖族,我阿娘也必然是妖!何况……何况阿爹前些年还在给我寄生辰礼,怎么可能是那早逝的驸马爷!” 花花气得耳根子通红。 “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 白虎悻悻地揉着脑袋,低声下气地认错。 “你想给我赔罪吗?” 花花眼珠子一转,瞥着他问。 “嗯嗯!” 白虎璀璨的金色瞳孔星星般闪烁。 “你帮我个忙,我就原谅你。” 鲤花花朝洛华宫南边那荒芜的偏院一指。 “瞧见那间院子了吗,听说那就是那驸马郎曾住的地方。福安帝姬从不让人进去打扫,多年来悉如往日模样。我想进去看看。” “我要怎么帮你?” 白虎懵懂地问。 “那院子门口有方士设下的结界,打开结界的钥匙就藏在帝姬的寝殿里。我去支开门口的侍女侍卫,你进去把钥匙偷出来。” 花花露出个狡黠的笑来。 二人成功溜进了那荒废破旧的院子里。 庭中野草已有半人高,初夏时节,潜藏灌丛下的鸣虫不知疲倦地叫着。 门是敞开着的,尽管庭内野草蔓生,一片荒芜,室内几案床榻,却皆是一尘不染,被褥枕席也不显破旧,像是有人定期更换打扫。 一只脚正踏进门槛,花花的手却忽得被拉住了,白虎拽着她的手,二人紧贴着墙根,少年压低了嗓音朝她耳语。 “里面有人。” 白虎的嗅觉比鲤鱼灵敏许多,他清晰地闻到一人一妖的气息,藏在那帘子后。 二人探头往里一瞧,那朱红的罗幔后,果真有两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晃动。一个身长玉立的男人,一个清瘦素然的女人。 四下静谧,惟余鸟鸣虫叫。房间内,传来二人交谈的声音。那女人正是帝姬。 “这次回来,能不能住两天再走?” “对不起,帝姬。中州十万大军还驻扎在在西域古漠,我今日回来,已是枉顾责任。” “这仗一定要打吗?中州同西域有什么仇什么怨?” “不破西域,如何攻下黔青?西域城邦松散,部落不睦,攻下他们易如反掌。到时,由西由北向黔青两面包夹,纵他们再如何团结、如何有能耐,亦是垂死挣扎。” 树上的知了一下子聒噪起来,再后面的话,白虎和花花逐渐听不清了。 只是福安帝姬微拔高了音调的一句:“离洛!别再去了!”字字如铅块砸在花花心上。 “阿爹?”鲤花花愣住了。 “抚黔使?”白虎也愣住了。 叮铃铃——穿堂风扬起朱帘,牵动摇响帘头悬挂的金铃。那半刹那,鲤花花看清了那帘子后男人的模样。青铜傩面,鎏金夔纹。 花花本期待着自己是听错了,自己那温润如玉的阿爹,怎么会藏在中州的皇宫里,密谋着如何攻打生育他的故乡黔青? 直到她看到那张面具,那副青铜傩面,是阿爹的伴生灵器,世上仅此一副,不会有错。 不解、困惑、愤怒、悲哀……各种情绪一刹那间潮水般涌来。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她颤抖着说: “我要去问个清楚!” 白虎拦下她:“别去!” “谁在那儿!” 离洛眼锋一转,看向门口。 福安帝姬扳动手边机关,方士在此间设下的法术化作天罗地网席卷而来。 白虎奋力将鲤花花一推,扔进了那庭园中藻荇生满的幽绿深潭中,他自己则被那金网抓住,在符水的刺激下化作白虎原形。 戴青铜傩面的男人走到那水潭边,看着水面未平息的涟漪和细小气泡,神色晦暗不明。 “怎么了?这水潭有什么异常吗?” 福安帝姬走过来问他。 “许是有只调皮的野猫掉进去了。” 离洛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惋惜和轻佻,随后用黔青语吟唱了一小段抚慰亡灵的祭歌。 “这水潭,可是个有进无出的死笼啊。” 白虎被抓起来了,福安帝姬将关着白虎的笼子送回了祈安帝姬的阳华宫。 尽管祈安护着,白虎还是被软禁了。 白虎再没能得到花花的消息。两月之后,八月十五,中秋。祈安终于想尽办法把她的心爱的金额白虎从地牢里捞了出来。 白虎也终于从祈安帝姬的口中得知,福安帝姬那早逝的驸马爷死于鱼妖溺杀,后那鱼妖被捉拿,福安请方士于驸马旧院里以符水阵法造一深潭,将那鱼妖绞杀于潭水中。 白虎以为花花死了,心灰意冷。 中秋前夕。 黑石山脉吹刮了半夏的燥热火风,终于被一场秋雨抚去了些许棱角。裹挟着凉意和水汽的晚风从山谷尽头漫涌上来。 “春桃姐姐,你来了?这次,又有什么任务要交给我吗?” 嬴钺站在阁楼前,有些麻木地回头。 “西域古漠里,有只活了三千年的妖,叫沙魔,我要你替我杀了它,取来它的妖骨。” 灵偶玉髓凝华的眼眸美丽却冰凉,连带着目光都比天上孤傲的月亮冷三分。 “嗯。” 嬴钺只思考了片刻,就答应了。 “他让你不高兴了吗?” 嬴钺问,他不知道春桃为何要他去杀一只远在大漠深处、蛰伏多年从不问世的老妖。 黑石宫的另一端,操纵着灵偶的鸳娘忽得一顿,微微皱起眉毛来。从前,嬴钺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从不会过问。 嬴钺乖乖地替他们荡平了云梦仙山,毁掉了少司命和大司命的神像,巫都的十二巫族联起手来也奈他不何,只能任凭他夺取云梦仙山的力量,给了这具灵偶无尽而漫长的生命。 灵偶让他把夺来的云梦仙山的力量放进了一个炉子里,那个炉子像座小山一样大,藏在幽深的地底,足以炼化一切的焚寂火风在炉膛中昼夜不息地燃烧。 嬴钺看着那座炉子,罕见地有了恐惧的情绪。可他不能违背春桃的命令。 思绪拉回,嬴钺期待着春桃的答案。 灵偶犹豫片刻,回答: “这种穷凶极恶的妖,活着,便是一种罪孽。死,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咔嚓——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 眼前灵偶的影子逐渐模糊,和记忆深处戴青铜面具的司铎重合。 那时,举着火把的司铎站在他的棺材前,俯瞰他,就像看一只恶心的蛆虫,他说: 第93章 “像你这样穷凶极恶的妖,就是在这世上活着,便是罪无可恕。” 春桃小小的身躯趴在他的棺材上,咸咸的泪珠沿着棺材缝沁进来,他满鼻腔苦涩。 “阿钺才不是恶妖!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倒是你们,明里暗里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百姓,你们才是真正的罪无可恕!” 久远的记忆渐渐模糊,那些刺耳的话却犹在耳畔萦绕。那个曾护在他的棺材前说他不是恶妖的春桃,与面前这个鼓动他去杀另一只妖的春桃,真的还是一个人吗? 嬴钺动摇了。 “阿钺,你怎么了?” 灵偶见嬴钺长久地恍神,柔声问。 “春桃姐姐,你还记得吗,从前中秋的时候,你总会用新摘的秋月梨熬梨膏糖。” 嬴钺用颤动的眼神去试探灵偶。 “马上又要中秋了……” “阿钺,等你杀了沙魔凯旋归来,我会让你吃到,我亲手做的梨膏糖。” 春桃轻轻搂住嬴钺有些僵硬的身躯,嗓音甜腻地像糖浆聚成的沼泽。 灵偶离开了。 高阁上,鸳娘半倚在美人靠前,眼神陌陌地俯瞰着茫茫黑山。戴着青铜傩面的男人站在她身后,悠然开口: “小鸳,你不觉得,嬴钺已经对你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吗?” “师父何以见得,就因为一句想吃梨膏糖?”鸳娘有些不屑一顾。 “找人去黔青买些回来就好了。” “梨膏糖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对你的要求有了过问,他在思考。” 离洛脸上的青铜傩面映着月光。 “一把锋利的刀是不该有自己的判断和思考的,过多的牵绊只会让刀变得钝而锈蚀。” “师父,他乖得就像只狗,您就不必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鸳娘蹙了蹙眉头,语气有些不耐烦。 “小鸳,你真是愈发傲气了。” 青铜面具上爬起金色的夔纹。 鸳娘不受控制地跪在了离洛面前,凌乱的发丝遮在眼前,模糊了她的神色。 鸳娘拼命咬着唇,眼底满是不甘与执拗,却还是垂下头来低声道: “……是小鸳错了。” 鸳娘目送着离洛离开了。 寝殿中,床榻前,鸳娘伸出纤纤玉手抚摸着灵偶那张与她相差无异的脸庞,心中一团野火暗自生长。 她不只想要操控春桃,她想要成为春桃,彻底将这具玉髓做成的灵偶身躯据为己有。这样,离洛也不敢再威胁她,那只蠢笨的蛇妖也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夺来她想要的一切。 ………… 几天之后,嬴钺一个人跑进了古漠深处。 沙丘是凝固的波涛。极目远眺,天地间唯有单调的沙色,不见一丝生命的绿意,唯有狂风路过时,留下沙砾低语的痕迹。 胡杨林后,藏着这片禁地里为数不多的还在繁衍生息的部落。部落以北,越过绿洲和胡杨林,再十几里的地方,有人用奇形怪状的石头堆积出诡异的祭坛,石头向天伸出双手,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的降临。 夜晚里,沙漠起了风暴。 祭坛之上,沙魔踏着风沙而来。 巨蛇的身影隐没进风沙里。 二妖缠斗着,来到了戈壁前。看不清面目的沙魔用裹挟沙砾的怒风拼凑出诡异的音调,嬴钺听到沙魔对他说: “你的爹娘,螣蛇与白矖当年离开昆仑虚南下时,我还曾卷起风沙,送了他们一程。如今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那二人的孩子,如今却要来这大漠深处,取我的妖骨!” “……少废话。” 嬴钺只管冲上去打与杀。 “你如此给中州人卖命,是为了什么?我们都是天生地养的妖,你最该明白我的艰辛,我在这风饕沙虐的荒芜苦漠里用了千百年才扎下了根,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来杀我!” 沙魔的声音凄厉。 一瞬间,沙漠上古远的风穿过戈壁与沙丘,将万千沙漠沧桑的哭鸣送至耳畔。 “我再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子时前,要么你自己交出妖骨,要么,我亲手杀了你。” 嬴钺丢下这句话,隐没在风沙中。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沙魔的声音如鹰隼久久盘旋。 第二天夜里,古漠里又刮起风暴。 这次的风暴非比寻常,怒吼的风吹倒了胡杨林,吹干了绿洲的水,将无尽的黄沙带来,坟土般埋葬这片土地里的生灵。 嬴钺看着部落里的人们尖叫惊呼着从身旁匆匆掠过,孩童的哭啼声响彻云霄。他设想着,如果春桃在,春桃会怎么做? 嬴钺看向了风暴中心的沙魔,心中的大石头仿佛轰然落地。 春桃曾说过,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保护百姓的妖就是好妖,好妖是不能杀的。嬴钺想,春桃之所以要让他来杀这只沙魔,大概就是因为他掀起了风暴,害死了无辜百姓,不是只好妖怪吧。 嬴钺提刀走进了沙暴里。 活了三千年的沙魔,是与他的爹娘同辈的远古妖兽。二人打得昏天黑地,嬴钺伤痕累累,沙魔亦气息奄奄。 一股更强劲的风沙席卷而来了,嬴钺以为那股风沙要扑向不远处的村庄。 他却看到了,沙魔托着残破的身躯挡在了村庄前,张开深邃而幽黑的血盆大口,在吞噬着那些自远方而来的风沙。 他又看到了,沙漠中的祭坛上,燃烧起了熊熊的火把,火光映亮了祭坛上岩彩描绘的图案,漠民们记载了传说中潜藏在沙中的巨兽在沙暴前保护村民的光辉史诗。 嬴钺在沙丘上踉跄两步。他最终还是没取下那沙魔的妖骨,只是拖着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回到了黑石宫。 他伤得太重了,几乎无法维持人形。春桃得知他失败,不愿再来见他。嬴钺又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弃了。黑石宫终究不是他的家。 嬴钺不知道该去哪里,扎进了浩渺的大江中,任凭浪涛推动着他向东漂流。 凭着一点微弱的直觉,巨蛇在大江中向东游了三天三夜,终于抵达了无尽海。 第71章 无尽海6 死鳞片,装什么装 关于嬴钺为什么会来无尽海, 嬴钺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 或许是因为他忤逆了春桃的要求,没将那只千年沙魔的妖骨带回来。但他却不是害怕春桃会冷落他,只是黑石宫里秋夜寒冷而漫长, 让他觉得自己活得像具尸体。 黑石宫和黑石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他绝对不会承认, 他是想来无尽海, 找那个偷走他护心鳞的巫女。 “我只是来找我的护心鳞而已!” 嬴钺早就想好了一套辩解的说辞。 今天, 恰好是中秋节。 他尚在沿岸诸岛时就听闻了, 数月前于龙门山同跃龙门的两位天才少女——来自黔青的异族巫女和叱咤无尽海十余年的蛇妖阿九将在无界海市进行一场比试。 嬴钺上了岸, 依然裹着那件镶着绒领的拖地的织金朱袍,厚重雍容的长袍遮盖了他胸腹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却掩盖不了他的脸色与唇色,苍白得像零落的白色荼蘼。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群海民身后。那群海民正在下注,珊瑚石上有两个彩绘的小人, 略显潦草,却有些丑萌。 左边的小人白发金瞳,身下拖着条白金相间的蛇尾,画得歪歪扭扭,像只肥大的泥鳅。 右边的小人简单四笔勾画出四肢,两点紫色点出眼睛,黑色乌漆漆一团盘在脑袋上, 乌发紫瞳,嬴钺不用猜也知道这是谁。 海民们不知道右边这小人的名字,就管她叫“紫眼睛”。他们一口一个“阿九”“紫眼睛”地议论着这二人谁能赢。 嬴钺歪头盯着那个潦草的紫眼睛小人,小人圆圆的两颗豆子似的眼睛也好像在盯着他看, 像只呆头呆脑的鹅。嬴钺眼角弯了弯,淡色的唇微微抿起,像在憋笑。 “她们比试的地方, 在哪里?” 嬴钺冷不丁开口,吓了那群海民一跳。 “诶呦公子啊,你这走路怎么没声音啊,可吓坏老朽了。” 这是只龟精,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佝偻得像只虾米,面相却和善。 “……” 嬴钺垂眸瞥了那龟精一眼,沉默不语,心想“难道还要我道歉不成”。 “年轻人,心气高,老朽理解。” 龟精泰然自若地抚着自己的白胡子。 “公子看着不像本地人啊……” “公子这身大氅可是好东西啊。” “公子看着面色不好,是不是体虚?” “公子……” “停!” 嬴钺被这聒噪的老龟吵得急了,随手施展妖力,没控制好力道,将那老龟变回了原形。 第94章 他向来应付不来这种麻烦的局面。被一只烦人的老龟缠上,简直是比在沙漠里遇到一百只吞沙兽还刺手的事情。 周遭围观的海民们被吓得四散而逃,嬴钺习惯了般,随手提溜来一男人,问他: “她们比试的地方,在哪?” 那被拽着衣领提溜起来的男人双腿直打颤,结结巴巴地回道: “在……在无界海市!” “海市?怎么走?” “过了蓬莱,再往东四十里,有一彩云环绕处,就是这海市了。” 嬴钺松手放开那男人,斜睨了那仰倒的老龟一眼,顺手将它翻了过来。他与老龟一对视,那老龟顿时缩回龟壳里。 嬴钺切了一声,转头走了。 无界海市,入口藏在海上缭绕的彩云里。 彩云之中,两根流光溢彩的珊瑚巨柱从海底生长而出,两柱之间撑出一面结界来。 穿过结界,就到了无尽海上热闹非凡的无界海市。这里既非海中,也非陆上,人族妖族在海市中皆能行动呼吸自由。海市每月十五卯时开市,十二时辰后关闭。届时,无尽海的琳琅珠宝、奇珍异玩、杂耍奇技皆在此汇聚。 嬴钺被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推进了无界海市的界门。 半只手穿过那层结界的一霎,嬴钺眉头一皱,觉得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剥离了。嬴钺抽回手来,发现自己半只袖子竟不见了。 嬴钺呆愣在了结界前。 “小公子第一次来海市吧~” 一声娇滴滴的叫喊声远远传来,一商贩打扮的女人走上前来,眼见着就要挽上嬴钺的胳膊,被他一个闪身躲开了。 “你要做什么?” 嬴钺警惕地看着那女商贩。 “诶呦,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花枝招展的女人悻悻地收回了手。 “小公子头次来海市,可能不知道。这进了海市啊,一切妖力、灵力皆会作废。用妖力凝成的衣服也自然会消失。” 嬴钺垂头看了看自己那半只不知所踪的袖子,眉峰微微蹙起,轻声啧了一声。 “小公子,不如在我这里买件衣裳?” 那女商贩脸上露出个谄媚的笑来。 “……嗯。” 嬴钺跟着女商贩到了她支在结界门口的衣裳摊子,这些衣裳皆是海民样式,做工粗糙,不甚美观,嬴钺随手挑了件,那女商贩却狮子大开口,开出三百萤石的价格。 “奸商……” 嬴钺默默翻了个白眼,眼中红光一闪,那女人顿时双眼空洞,神情麻木地定在原地,任凭嬴钺拿走了那件衣裳。 无界海市内,一袭凝夜紫云水纹圆领袍的清秀男子走在前面,左手挑起一盏鱼灯,右手拿着张地图边走边看着。 “比武的地方,先左拐……再右拐……按理来说该找到了的……” 桃粉裙雪青衫的少女蔫蔫地跟在他身后,腰上的铃铛随着步子一响一响,左手拿着朵金丝菊花,右手一片片掐着花瓣。 淡黄色的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伴随着少女有些苦恼的呢喃声。 “打得过……打不过? 打得过!打不过……” 少女后面又跟着个少年,乌黑如绸的头发用坠着银铃铛的红发带高高束起,是副昳丽容貌,像朵赩艳荼蘼,兼具着颓靡的邪气和少年的明亮。 阿钺呆呆地盯着灵归看,以为灵归和那朵菊花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每片掉在地上的菊花瓣,他都要在狠狠踩上几脚,算是替他的阿归解气。 最后一片花瓣落在地上,灵归哀嚎一声: “打不过……我就知道,阿九是活了几百年的蛇妖,我不过是个活了十几年的巫女,我如何能打得过她!” 乌芝哭笑不得地拍拍灵归的肩膀安慰道: “灵归啊,不要太悲观。在无界海市里不论妖力灵力高低,全凭拳脚功夫。这阿九妖力虽强,体术却不一定能胜过你呢。” 灵归正抬头,就看见鹅黄衣裙的银发少女远远地举着只糖葫芦朝她招手。 灵归看见阿九,好不容易平复了些的心跳又陡然加速跳起来。阿九身后还跟着蓝麒,提着裙摆朝灵归小跑过来。 “嘿!灵归!你准备的怎么样!” “呃……还行吧……” 灵归咽咽口水答道。 阿九将手里的糖葫芦抛给蓝麒,松动松动手上的关节,骨头咯吱咯吱地响着。 “灵归,我真是太兴奋了!从前你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我就想和你打一架了!” 蓝麒似乎是看出来灵归有些紧张,上前把阿九拉回了身边,随后笑着朝灵归道: “灵归姑娘,这比试的时辰在午时,还有约莫两个时辰。姑娘不若先去逛逛集市,吃些东西,养精蓄锐?” “蓝麒你说得对诶!正好本姑娘也饿了,你陪我去买点炸鱼酥来!” 阿九拉着蓝麒走了。 灵归想了许久,最终还是释怀了。若是她连自己铃铛里的蛊神都打不过,又有什么资格做九蛊铃的主人。 正想着出神,忽然听闻三两声叫卖,新鲜熬煮凝成的梨膏糖的清甜气息钻进鼻腔里,灵归眼睛亮了亮,回头看时,那挑着扁担的卖糖翁已经晃晃悠悠地钻进巷子深处了。 灵归跟着那卖糖翁,左拐两下右拐两下,追得灵归气喘吁吁,那卖糖翁才总算是到了他摆摊卖糖的位置。 灵归掏出装萤石的小钱袋子来小步跑过去,问那卖糖翁: “梨膏糖怎么卖?” 忽而,身前多了个人,灵归垂着头看他的衣裳竟一时没认出来,灵归抬眸看,惊道: “阿钺?” 灵归回头看看,身后已然没了少年的身影,她记得阿钺是该跟在她身后的。 “这么短时间,你上哪换了套衣服啊?” 只见阿钺短短时间里竟换了套装束,原本束起的乌发也被放了下来,凌乱而微卷的发丝自然垂落在肩头。 嬴钺看见灵归,一时忘了说话。只是用一双纤长羽睫遮住的桃花眼垂下看着灵归。 他眼眸缓缓下滑,抵在灵归雪青色薄衫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上,原本护心鳞留下的蛇形胎记已经消失不见了。 “怎么不说话?你想吃梨膏糖可以和我说呀,你又没钱,自己买不了的。” 灵归自顾自地买了三只梨膏糖。 “谁说我没钱……唔……” 灵归突然往他嘴里塞了一只梨膏糖,堵住了他本打算说的话。 嬴钺一时间乱了神。 当初偷了他的护心鳞,又趁他蜕皮期溜走,如今见了他,又一副如此热情殷切的模样,这个巫女到底有什么意图?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好吃吗?” 灵归笑兮兮地看着他问。 嬴钺木讷地点了点头。 灵归随即也将一只梨膏糖塞进了嘴里。 “诶?你在这里,阿芝呢?刚刚跑得太快,好像和他走散了。” 灵归一手拿着剩下的一支梨膏糖,一手拉着嬴钺的衣袖穿行在人流里。 “什么阿芝?” 嬴钺挑挑眉毛,没好气地问。 “阿钺,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灵归回头瞥他一眼。 “我不是向来如此吗?” 嬴钺暗自腹诽着,她这样说得,仿佛她对他十分了解一般。 指尖忽然越过衣袖不经意间碰到身后人的手指,指尖的温度冰凉得吓人,灵归察觉到不对,猛然回头看着嬴钺。 “阿钺,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我没事……” 嬴钺的指尖冰凉,脸却浮起几分热意来,慌乱地去躲避灵归那只乱摸的手。 灵归拽着嬴钺到了墙角,不顾他微弱的挣扎,将他胸前衣襟扒开来朝里一瞧,只见他胸口腹部上,横亘着几道狰狞的伤口,有几道深见血肉的,甚至还没结痂。 灵归皱起眉头来: “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小伤而已……” 嬴钺抽抽鼻子,满脸不屑。 “什么小伤!这是大伤!是不是龙宫里的人欺负你了,你快让我看看……” 灵归上手便要扒开嬴钺的衣襟。 嬴钺的耳根子爆红,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背直直抵上墙面。 “你做什么!” 嬴钺想施下妖术桎梏住灵归的四肢,却恍然发觉,在海市里,自己用不出妖力。 忽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归,我终于找到你了!” 轻快而清澈,是嬴钺的声音。 第95章 灵归怔愣着回头,只见真正的阿钺正拿着两只糖人,欢脱地跑过来。黑色马尾和银铃红发带在身后左右摇摆着。 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对视上了。阿钺隔着人来人往的长街,远远瞧见那边墙下,灵归正抵着那个与自己长相相同的男子,双手扒着他的衣襟,两人挨得那么近。 啪嗒—— 两只糖人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阿钺好像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灵归都很少会离他那么近! 嬴钺看着那个化成人形的鳞片,顶着张与自己相同的脸,露出这样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来,满脸黑线地切了一声。 “死鳞片,装什么装?” 灵归也懵了。 她回头看看那个阿钺,又看看自己身前这个与他长相相差无几的少年,疑惑: “两个阿钺,同时出现了?” 第72章 无尽海7 他也想要红色发带 “你不是阿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灵归飞快地把他刚刚被自己扯开的衣领拢住, 又草草地将那些凌乱的褶子抚了抚平,划清界限般向后退了两步。 嬴钺垂眸认真地唆着那支梨膏糖,评价: “梨有点煮老了, 发苦。” “……苦吗?” 灵归也舔了几口, 疑惑道。 嬴钺虽嘴上说苦, 却还是咯吱咯吱地把这支梨膏糖细细嚼碎咽下了。 他饿了许多天了, 他本就挑食, 惯爱吃甜润之物, 讲究又多。蜜饯太腻,糕点太干,酪浆太腥,黑石宫的厨子如何也做不出他满意的味道。离洛后来为他从圣京寻来批血奴,说是专供妖修吸食血液养出的贱奴, 他却看也没看一眼,全部遣送了出去。 一来二去,他从离开黑石宫孤身前往西域古漠与沙魔单挑,到如今已有十几天,几乎没有像样地吃过什么东西。 灵归险些没敢认,几个月前还躺在绒衾间懒散地捻着葡萄吃的高傲少年,如今像条无家可归的破碎野蛇—— 肉眼可见的清瘦, 微卷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麻袋似的褐色衣衫潦草地笼住劲瘦的腰身,皮肤也因为日晒雨淋变得有些粗糙。 嬴钺抬眸,不屑地瞧了瞧长街对面, 挑了挑眉,似在挑衅,扯了扯苍白干裂的唇。 相同的脸, 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灵归喜欢打扮阿钺。 灵归会用坠着银铃的红色发带替阿钺束起头发,为为他穿上华贵的竹青色鲛绡,衬得少年的肤色越发白皙,像朵春日里的青樱花。 阿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灵归跑过来,红色发带上的银铃铛叮叮咚咚地响,十分好听。 他是无家可归的野蛇,他的护心鳞却被养得很好。从爱意里生长出的灵魂,总是从骨子里透着清澈的骄矜和孩童般的稚气。 嬴钺的瞳孔微微颤动,内心挣扎着不肯承认自己在嫉妒那片蠢笨的鳞片。 黑石宫真的把他这条蛇养得很差。 “你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灵归看着他,比起心疼,更多的是讶异。 嬴钺不回答她,只是盯着跑来的那个与自己面容相同的少年,盯着他发带上的银铃铛。 良久,蓦自说了句无厘头的话: “他的发带,真好看。” “……什么?” 灵归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不相信这条坏蛇跑这么远来海市,就是为了夸了夸她挑的这条红色发带好看。 “你走开!不许离她那么近!” 长街对面的少年三两步走上前来,将嬴钺推开,拽着灵归的手,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你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 “因为……” 嬴钺也罕见地没还手,调侃般笑了。 “我是你爹。” “你骗人!” 阿钺被气得耳根子通红,低头看向怀里的灵归,眉尾低低落下,瞳中波光潋滟,羽睫不住地翕动,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可怜模样。 “阿归,你怎么可以离他那么近,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小蛇吗?” 阿钺的眼神像只湿漉漉的受伤小狗,看得灵归有些心里发慌,慌忙解释道: “你们两个长得一样,我认错了呀……” 嬴钺看着扑在灵归身上装乖撒娇的护心鳞,内心不屑,嘴角抽搐两下,心中暗暗想着: 不就是装可怜吗,你当只有你会吗? 他也会。 于是在灵归和护心鳞惊讶的目光中,嬴钺蓦自吐出口鲜血来。 身上的伤口一瞬间撕裂开来,血红的颜色一朵朵绽开在褐色衣衫上。血液将他苍白的唇点染出几分绮丽。 嬴钺勾唇笑着,倒了下去。 血液渐渐从他身下铺开,在海礁石铺就的地板上,蔓延成一方血池。 周围的摊贩见状连忙挪了摊位,往来路过的人们见了这一场面也避得远远的。 “嬴钺!” 灵归连忙跑过去,扶住昏倒的嬴钺。手里的梨膏糖掉在了地上,晶莹的糖渣碎了满地。 阿钺也跟着灵归跑了过去,看着一个和自己长相相同的人昏倒在地上,格外诡异。 乌芝在此时也赶来了,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连忙将手中的鱼灯扔在一旁,跑到灵归身边,蹙起眉头来问灵归: “这是怎么回事?” 灵归摇摇头,声音颤巍巍道: “他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的,我方才看见了,他身上受了很重的伤。” 乌芝伸出手来替他把了把脉,又撕开他被血液浸透的衣衫,看见那一道道撕裂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溃烂的皮肉发白浮肿,如何也结不出血痂,神色愈发凝重。 “他这伤有几日了,看样子像实力极其强悍的妖兽留下的抓伤。抓伤却也只是小事,他浑身筋脉都被震断了,骨头也裂了许多处。” “怎么会?他那么厉害,怎么会伤得这么重?”灵归有些慌了。 “而且那些伤口分明都不流血了,怎么又会突然裂开?” “他受了伤后,应是在水里泡了多日,伤口迟迟愈合不了,都溃烂了。恐怕他是一直拿妖力强撑着这幅躯体。” 乌芝挽起袖子,露出疤痕未褪的胳膊来。 “灵归,给我把刀。” “阿芝你要做什么?你胳膊上的旧伤还没好,我不允许你再割肉!” 灵归红着眼摇摇头,不愿交出腰间匕首。 “海市里用不出妖力,不用这个办法,我没法替他止血。别犹豫了阿归!” 乌芝见灵归迟疑良久,遂直接上手夺来她腰间那把银匕首,从自己胳膊上削下片肉来。 那片肉削下后,顿时变成片紫色灵芝,乌芝将那片灵芝送进嬴钺嘴里,这才止住了他身上不断溢出的血。 灵归有些呜咽着问乌芝: “你还好吗?” 乌芝嘴唇失了几分血色,淡淡地笑了笑: “我没事,只是片肉而已,我们灵芝嘛,吸收天地灵气长出来的肉,总自己独占着也可惜了不是。” “那他呢,他会死吗?” 灵归低头看了看躺在血污里的嬴钺。 “他暂时不会死。只是在海市里,他没了妖力,伤口一时半会好不了。” 乌芝将嬴钺拖进街巷的拐角处,扶到处平整的地面让他躺下来。 海市中央,擂台的鼓点声渐鼓渐响。 时辰快到了。 “灵归,你先去,我来照顾他。” 乌芝朝灵归笑笑道。 “嗯,我会尽快赶过来的!” 灵归整理了整理装束,将自己溅上血渍的衣摆藏了藏,转身带着阿钺朝擂台方向赶去。 围观的众人间,阿九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阿九看着灵归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眼眶下蒙蒙红了一片,疑惑道: “小哭包,你偷偷哭鼻子了?” “没有。” 灵归否认得斩钉截铁。 “我又不瞎,你鼻头都红了。” 阿九凑上前来,鼻尖埋进灵归脖颈间仔细嗅闻一番,银白色的眉毛微微一皱。 “你身上好浓的血味。” “方才遇到了些小麻烦。但没关系,已经解决了。” 灵归揉揉眼睛,为自己换上副笑脸。 噔——铜锣敲响,午时已到。 “阿九,你不必让着我,我希望你能全力以赴,我也是。” 灵归将身上的武器一件件卸下,用一根簪子将青丝绾起,眼神坚毅。 “你不怕我下手重了,伤了你?” 阿九看着面前如朵摇曳的紫色鸢尾般娇嫩而认真的巫女,满意地笑了。 阿九好斗,对打架上瘾,行走江湖数年,却很难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第96章 蓝麒算一个,当年她一路从黔青打到无尽海,偏偏折在了蓝麒这里。阿九愿赌服输,自此留在了无尽海,做蓝麒名义上的陪读侍女。 看着曾经蜷缩在襁褓里嚎啕大哭的娃娃,如今长成比自己还高些的少女,意气风发地站在自己面前,阿九格外兴奋。 “阿九,你若输了,便要乖乖认我做主人,从此我叫你往东你不准往西,我叫你吃饭你不准喝水。我猜自由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你该全力以赴。” 灵归极其诚恳地向阿九说。 阿九也不再嬉皮笑脸,严肃起来。 灵归与阿九走上擂台。 擂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将擂台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美少女打架,谁能不爱看? 擂台在一枚巨型贝壳的贝床建成,中央悬浮着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 一龟背老者佝偻着上台,宣读了无界海市比武夺魁的规则: “无界海市夺珠比武,规则如下: 比试双方,一不能用灵力与妖力,二不能借用法器,三不得有外人干扰,四不得携带任何武器,但能在海市提供的武器中任选一件。 两位比试者,先取得擂台中央明珠,并敲响擂台前方铜锣之人,即为获胜。” 负责主持和讲解的蝴蝶鱼精灵飞出来: “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次夺珠比武的对决双方。来自龙宫的蛇妖阿九,和来自黔青的巫女茯灵归。这两位天才少女,都在数月前成功跃过龙门,诸位是否好奇,她们二位谁能在夺珠比武中脱颖而出阿!” “当然是阿九!我们阿九这十几年来可是打遍无尽海无敌手!” “此言差矣!这里可是海市,阿九的一身本事,恐怕在这里使不出来吧!” “你们是没见过那巫女当初在龙门山的样子,险些引发了海啸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下着注。 “咳咳,那接下来,有请两位上前,为自己挑选一件趁手的武器吧!” 龟背老者呈上一排武器,大多是刀剑、弓箭、斧钺、匕首一类的常规兵器。 当然,也有许多奇形怪状、不能称之为兵器的东西。 譬如,灵归手上拿着的那只海螺,松花般的淡黄色,螺旋的纹路,莹润的色泽,不经任何雕饰,比灵归的脑袋还大一圈,十分笨重。 “不出所料,阿九姑娘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鞭子,而灵归姑娘呢,呃……” 蝴蝶鱼精灵愣住了,良久后才继续道: “灵归姑娘真是出其不意,剑走偏锋啊,她竟然挑选了一只平平无奇的海螺!” 围观的众人,龟背老者和阿九皆是一惊。 而灵归两手把海螺举起来,敲敲海螺壳,认真地沿着海螺的螺口往里瞧,赞叹道: “不错不错,是只好螺。” 阿九拿着手中挑选好的鞭子,看着一心一意钻研着手上海螺的灵归,有些愠怒: “喂,小哭包,说好都要全力以赴,你就拿这么个破海螺来和我打吗?” “阿九,我没在开玩笑。” 灵归的语气很认真,眼神亦诚恳。 “那就来吧!” 阿九旋身甩鞭,长鞭如电,鞭声若雷,直取擂台中央的明珠。 灵归星眸骤亮,柳腰轻扭,以极快的速度侧身一闪,长鞭擦着她的衣角呼啸而过。随后玉足轻点地面,飞旋而起,一腿将扬起的鞭子踩回地下。 在此间隙,灵归举起海螺,朝螺口一吹,低沉幽咽、空灵浑厚的声音响起。 阿九皱眉,这只是只普通的海螺,即使吹响也并未引发任何异常。她看出来,灵归的力气与轻功并不如她,挡不了自己多长时间。可听着这螺声,心中却总是惴惴不安。 阿九翻手抽出长鞭,纵身一跃,长鞭如灵蛇般回卷。灵归一面阻挡阿九攻势,一面口中念念有词。 “溟渤浩浩,天水无垠。惊涛奔逐,骇浪嶙峋。虬螭潜跃,鲛鳄隐沦。贝阙幽邃,珠宫氤氲……” 灵归所用语言为晦涩古老的黔青古语,在场之人,包括阿九,皆无人能听懂。 一阵电光火石,灵归赤手空拳地对抗阿九的鞭子,肉眼可见地露出疲态,额头逐渐冒出豆大的汗珠来,动作也越发迟缓。 “小哭包,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阿九冷笑一声,趁灵归从空中落下的间隙,欺身上前,挥鞭借力施展轻功,飞跃至明珠旁,一把夺下那珠子。 周围人一阵吁叹。 “看来阿九嬴定了!” “这巫女看来脑子不太好使啊,人家拿鞭子,她拿个海螺,怎么赢?” “早知道我就赌阿九嬴了!” 阿九夺到珠子,朝擂台前方那铜锣奔去。 与此同时,灵归也念完最后一句词。 灵归看着飞奔向铜锣的阿九,也不再上前阻拦,反而是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众人看见灵归这幅样子,更以为灵归是提前认输,纷纷惋惜地叹气。 阿九回头瞟了眼闭上眼睛的灵归,心中舒了口气,只当自己是高估了灵归。 阿九的手离擂台前的铜锣不过只有一尺,脸庞因兴奋涨得通红,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满是对胜利的渴望与急切。 忽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惊雷般的呼声。 “看啊,那是什么!” “这……怎么回事?” 阿九忽然发现自己的四肢动不了了。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幽蓝水流如绳索般从虚空中生长出来,桎梏住了阿九的四肢,让她动弹不得。 海水在海市上高悬的水穹上流转,水流恍如乖顺的飘帛环绕于灵归身侧,在灵归脚下凝结成冰凌,铺作一条向上的阶梯。 灵归踏着阶梯,慢条斯理地走到在半空中挣扎的阿九身边,阿九的指尖努力向前够着,却始终触碰不到那近在咫尺的铜锣。 “阿九,承让了。” 灵归甜美地笑了,紧接着俯下身子,在阿九刀子般能杀人的眼神中,轻而易举地拿过了她手里的那颗珠子。 “你……你作弊!” 阿九浑身被束缚着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看着灵归拿走了她到手的珠子。 灵归拿起珠子,轻轻一敲铜锣,“哐”的一声,锣声荡开喧嚣,宣告比试结束。 人群沉默了一霎,随即爆发出剧烈欢呼。 水流将阿九渐渐松开,温柔地把阿九放回了地上,阿九气鼓鼓地朝一旁挠头不解的龟背老者大喊道: “这不公平,茯灵归她作弊!” “啊……这……按理来说,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龟背老者一时不知作何评判。 “我没有哦。” 灵归走上前来拍拍阿九的肩膀。 一旁阿九的拥护者也站不住了,连忙声援阿九道:“夺珠比武的规则里不是说了,不准用灵力与妖力吗?她方才明明用了灵力!” 另一旁灵归的拥护者连忙反驳道: “海市之中,一切灵力妖力皆会作废,灵归如何能用灵力!” “那你说说,她刚刚是用了什么邪术?” ………… “茯灵归,你最好能给我个解释,否则……我是不会服输的!” 阿九双手紧紧握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我的确没有用灵力。你也是从黔青来的妖,你该知道,灵力与妖力外,还有一种力量,叫作巫祝之力吧?” 灵归摸了摸手中的海螺笑着解释道。 “人身蕴灵力,妖躯蕴妖力,这两种力量皆为本身的源流之力。 而巫祝之力,则是以人身为媒介,借由祝词与祝歌,借用天地神明之力。” “那这只海螺,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阿九有些不甘心的追问。 “没有。” 灵归否认得很干脆。 “这是只普通海螺而已。” 远古时期,巫族的先祖们捡拾肋骨敲击不同大小的骷髅头,将树上掉落的果壳串作铃铛,用叶片吹奏出原始的曲调。 后来,与万物共鸣的韵律演化万千,纷纭舛错,人们造出精妙绝伦的弦琴鼓铃,以至于人们渐渐忘却了,原初共鸣万物的乐音,正诞生于这些朴素无华的东西。 阿九释怀地笑了,随后大声向众人宣告: “好啊,是我阿九,输了!” 阿九转身飞也似地逃离了,仿佛生怕再与灵归多对视一眼。 灵归猜阿九会去找蓝麒哭鼻子。 第97章 阿九天天说她是小哭包,但她长大以后便很少哭了。倒是阿九,更像个大哭包。 如灵归所料,银发少女一头扎在蓝麒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围观的人群自动分出条道来,灵归拉着阿钺,走进了熙熙攘攘的市集里。 “我本还担心,黔青的古语祭歌在无尽海不起作用,这下看来是我多虑了。” 灵归畅快地送了口气。 “阿归,你没有受伤吧?” 阿钺乖巧地拉着灵归的手。 “没有啊,你放心,我虽然没有正经学过什么武术,四肢还是很灵活的。” 灵归转了个圈圈,展示自己的活蹦乱跳。 “我赢了,你怎么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刚刚在下面看你,好多人要和我抢着喜欢你。我告诉他们,没人比我更喜欢阿归,他们不信,还笑话我。” 阿钺委屈巴巴地控诉。 阿钺正说着,一个小男孩便举着彩绘的贝壳小人跑过来,红着脸怯怯道: “灵归姐姐,我……我特别崇拜你!你……你能在这个贝壳小人上亲一下吗?” 灵归哑然失笑,拿过那只贝壳小人: “这个贝壳小人,是你自己雕的吗?” 小男孩乌发尾端带着深蓝色,应是妖族,脸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地嗯了一声。 灵归揉揉那小男孩的脸,将印了她桃色胭脂印的贝壳小人递了回去。小男孩欢呼雀跃地捧着贝壳小人。 阿钺把嘴唇咬得泛白,拉起灵归的手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灵归一边被阿钺拽着往前走,一边回头看那小男孩,乐陶陶的笑道: “你瞧,他们对我的喜欢,和你对我的喜欢不一样。从小到大,喜欢我的人可多了。阿娘也喜欢我,邻居家的婆婆也喜欢我,小狸花猫也喜欢我,你总不能每个都吃醋吧?” “那刚刚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呢,他是不是也喜欢你?” 阿钺突然停下来,认真地看着灵归,墨色瞳孔中闪烁着焦灼与期待。 灵归一时被噎住了,支支吾吾道: “他……他呀,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灵归低下头,眸中流转着波光。 “可我总觉得,他对你也是喜欢的。” 阿钺长睫低垂下,若蝴蝶翩跹。 “而且他对你的喜欢,和我一样。” “诶呀……阿钺你又乱猜,你不懂。” 灵归撇过头去径直往前走,暗自腹诽着: 倘若坏蛇真的喜欢她,又怎么会把她囚禁在寝殿里那般欺负她,吸她的血,还叫她剥水果,最过分的是,还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对着她喊别人的名字。 不可原谅! “我没乱猜,我真的能感觉到……” 阿钺紧紧跟着灵归反驳。 灵归找到了阿芝,带着昏迷的嬴钺一同回了龙宫,出于对阿钺与坏蛇的安全问题考虑,灵归将这二人隔离开来。 夜里,贝床上,珠光幽微。 香炉中燃着水云母香与乳膏,香气如氤氲的云雾弥满于吐息之间。 嬴钺发了高烧,整个人像火炭般炙热。乌芝从嬴钺的伤口里取出许多片锋利的沙砾,这些沙砾蕴含着沙漠的阳炎之力,嵌在皮肉里,伤口便会永远无法愈合。 灵归坐在嬴钺床边,暗暗吐槽: “嬴钺啊,看来你那念念不忘的春桃姐姐对你一点也不好,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都不愿请个大夫帮你瞧瞧。” 灵归看着嬴钺荼蘼花般苍白而昳丽的睡颜,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内心有些迟疑了。 她本来不打算再管他的。看着这张脸,她终究还是心软了。 “算了,我当初把你从黑石棺里放了出来,就应该对你负责的。” 灵归弹了下嬴钺的脑门。 “但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起那什么春桃姐姐,我就彻底不要你了。” 灵归起身去端药,手却忽然被拉住了,嶙峋分明的骨节,硌得她手腕有些疼。 嬴钺双眼紧闭着,睫毛却不住地翕动,黏腻光滑的蛇尾蠕动着卷来,尾巴盘上她的双腿和腰肢,尾巴尖顶在她的脐下,热热的一团。 “别走……别走……” 嬴钺带着哭腔哼唧着,尾巴却不减半分力道。 “你松开,我去拿药。” 灵归还没彻底原谅他,小腹被尾巴尖上蒸腾的热气烧得有点难受,使劲拍了拍他的尾巴想让他松开。 灵归片刻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拍错了地方。嬴钺怪叫一声,耳根子上蔓延上红意,尾巴缠得更紧了,鳞片翘起来,硬硬地抵在雪青薄衫下磨蹭。 “坏了,拍错地方了。” 灵归小脸一红,慌忙把手抬起来,仿佛急于撇清自己的责任。 灵归假装自己是座冰雕,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再颤抖,想悄悄从蛇尾缠围出的炽热樊笼中逃离,却被怒张的鳞片轻而易举地洞悉了想法。 蛇尾顺着脐下蜿蜒而上,穿过绵软的雪团抵在灵归下巴上,缠在灵归腰间的蛇尾往回一拉,灵归被迫跌回了床上,双手撑在嬴钺身侧,鼻尖险些撞到他湿软的唇上。 “摸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嬴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湿漉漉的眸光藤蔓般缠绕上灵归的视线。 “倘若摸一下就要负责,那我要负责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灵归嗔怪嬴钺不讲理。 但病人总是有不讲理的底气。 譬如他坏心地将灵归抓走囚禁,譬如他总想让灵归给他剥葡萄,譬如他如今用自己的尾巴缠在灵归身上,都很不讲理。 那他不如将这不讲理的作风贯彻下去,反正他本来就是如此恶劣的妖怪。 “你之前不是说,我喜欢过你,只是我忘了吗?我那时是不信的,但我现在有点信了。”嬴钺仰头虔诚地看着灵归紫色的瞳。 “若我没有喜欢过你,为什么你总出现在脑子里,甩都甩不掉,烦得很。” 嬴钺打死也不会承认,沙涛风浪中,在他被沙魔的砾刃刺穿身体,坠落进苍莽沙海中时,他听到了铃铛声在叮叮咚咚,看到了灵归向他跑过来,像沙漠里的即将渴死的旅人看到了指引水源的白色骆驼。 “……这你总不能怪我。” 灵归有点想哭,好像看到了那个在十二日杀阵里消失的嬴钺又回来了一般。 嬴钺坐起来,蛇尾依然紧紧缠着她,他将额头抵在灵归胸口,紊乱而沉重的鼻息一下下喷洒在原本护心鳞该在的位置上。 良久,他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般往灵归怀里拱了拱,受伤又嫉妒地喃喃: “他的红色发带,好看,我没有。” “……”灵归沉默。 “黑石宫里,没人会替我编头发,连那个占了你的灵魂碎片的傀儡也不会!” 嬴钺眼眶发红,似在哭诉。 “你说什么?” 灵归愣住了。 “他只是我的鳞片,凭什么什么都要同我争?连你的喜欢他也要夺去?” 嬴钺仰头,神情破碎。 灵归眼神左右摇摆着,却忽听得殿门口结界处,一声巨大的碎裂声传来。 阿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你把你的尾巴,从阿归身上撒开!” 阿钺浑身鳞片倒竖,冲过来想抱过灵归。 两个嬴钺就这么把灵归夹在中间开始对峙,巨大的冲击波震荡开来。 灵归心脏跳得快要爆炸,脑袋里混乱成了一锅粥,只希望这荒谬的一切能尽快结束。 你们不管谁先把谁打晕都好,最好能都被打晕,两败俱伤,然后我就可以偷偷溜走…… 灵归正美美幻想着。 她最不愿意看到场景猝不及防出现了。 他们两个,竟然意识共通了。 两个团结一致、目标明确的蛇妖前后夹击,她如何能遭得住啊! 第73章 两相欢1 只为我一个摇铃铛,好吗…… 【且看且珍惜系列】 旖旎而幽微的龙涎乳香四处流淌, 莹金色的夜明珠被皱起的软席裹挟着,咕噜咕噜地滚落到地上。 周遭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遥远的记忆搅合融流的声音。他的护心鳞里封印了一段记忆, 一段并不算长的记忆, 不过是一个雪化得很晚的春天, 是他从棺材里出来的第一个春天。 他终于将护心鳞夺了回来, 空荡荡的胸口上, 黑色的纹路逐渐蔓延。 微弱的光勾勒出发丝的轮廓, 灵归看到身前的少年俯下身子,与她额头相贴。 灵归眼前忽然看到了陌生的画面。 “这是哪?” 灵归看着眼前残败村寨的废墟,焦黑如炭的房屋与尸体看不到尽头,方圆十里,连棵活着的草都没有剩下。北风扬起余烬, 像黑色的潮水从天边漫涌过来。灵归甚至闻到了尸体焦糊的恶臭,一阵反胃。 第98章 “他是谁?” “我过去的样子。” 灵归看到一片黑漆漆的云雾里,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挣扎着从虫蛇腐烂躯体堆积的山谷里爬了出来,红色的竖瞳直直剜来。 灵归被吓得一阵哆嗦。 “很丑……很恶心……对吧?” “呃……其实只是脏了点,洗一洗,换身衣服, 还是很可爱的……” “十四岁那年,我失手屠了一个村。姑瑶山的巫女们,用冥河莲封印了我全部的记忆和力量,将我送到了山那边的另外一个村子。” “后来呢?” “那个村子里的人又将我卖到了巫都的斗兽场, 我被离洛救回了姑瑶山。再后来,那个村子也被屠了,他们都说是我做的。” “是你吗?” “我说不是我, 可没人信。巫女们说我无药可救,将我封进了棺材里。” “然后你遇到了我。” “然后我又遇到了你。” 嬴钺尾调上扬,像是在确认给自己听。 “苦痛的记忆被封印了太久,催生了心魔,封印解开的时候,记忆也被撕扯成碎片。好在,我的护心鳞替我留下了一段记忆。” “所以,你都想起来了?” 灵归眼中泪光闪闪,止不住地哽咽。 “嗯,想起来了。” 嬴钺将头埋进灵归的颈窝里,闷声道。随后抽抽鼻子,湿漉漉地看向灵归。 “之前是我错了,但我是个失忆的病人,神巫大人可不可以大人有大量,原谅我?” 灵归正想说话,后背一热,散发着炽热气息的肌肉虬结的小腹贴上了她的后腰,耳垂痒痒的,另一个少年贴在她耳边蛊惑道: “阿归,你可不能原谅他。他当初可是真的想杀了你。” “你又胳膊肘往外拐,蠢鳞片!” 嬴钺一把将灵归拽回自己怀里。 “你们两个,既然都恢复记忆了,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 灵归脸颊红得爆炸,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争风吃醋,抢来夺去,纵然这两个男人本质上是一个人,她还是受不了的。 “看来他脱离我的身体太久,有点不受控制啊。”嬴钺眼角流露出狡黠的笑意。 灵归看着少年好看的桃花眼,总觉得他笑得贼兮兮的,好像憋着什么坏主意。 “那你要怎么才能控制他?” 灵归把头垂得低低的,有些抓狂。 “啊……他说,他好不容易从鳞片化了形,都没来得及亲亲你。” 嬴钺用尾巴尖抬起灵归的头,灵归双腿分开跪坐在嬴钺粗壮黏腻的黑色蛇尾上,仰起头来,嘴唇刚好能碰到他的下巴。 “看来,你得把他哄好了,他才能乖乖听话呀。” 紧接着,另一根灵活湿软的尾巴尖绕过她的后脖,顶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身子和头都向后仰,与身后焦渴的少年对视。 “阿归别光看他,也看看我。” “先亲他还是先亲我?阿归你来选吧。” 两条尾巴尖撤去,蛇尾却缠得更紧。 灵归仰面小口喘息着,然后坐在蛇尾上转过身,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扶住身后人的脸,红着脸将嘴唇送了上去。 身后的少年很受用的侧过身子,一手轻柔地托住她的脖子,让她不用转身就能亲到他。 少女柔软的唇瓣贴上来,有些不熟练地用粉嫩的舌头撬开他锋利的毒牙,却又浅尝辄止地停在了唇齿之间。 “你果然还是偏心他。” 身前人坏心地啃了口灵归的耳垂。 “唔……” 少女发出好听的喘息声。 灵归感受到,在她腰后磨蹭滚烫坚硬的腹肌一下子绷紧了,身下坐着的烙铁般的巨尾上也炸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黑鳞。 紧接着,身前人也不甘示弱地,双手环住灵归的腰肢,弓下背来,吸吮着灵归精致小巧的锁骨,银靡的水声不绝于耳,炽热的唇瓣所过之处,留下一朵朵猩红的痕。 灵归被身前的吸吻刺激地说不出话来,忽略了正与自己接吻的阿钺。阿钺冷哼一声,像在惩罚不认真的孩童般,狠狠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坐在身下的蛇尾,像浸润在琥珀中般,染上了层亮晶晶的痕迹,散发着秋月梨般的甜。 “呼……呼……” 终于被放过微肿双唇的灵归喘息着。 “亲也亲了,现在他总乖乖听话了吧。” “我可以说,他不想乖乖听话吗?” 声音诡异地从身后传来。 ……空气凝固了片刻。 随即灵归身前的少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贱兮兮地笑道: “诶呀,用错身体了。” 灵归突然反应过来,满面娇羞愠色喊: “你捉弄我!” 嬴钺在灵归的暴锤下,终于承认了自己早就能控制护心鳞,却还是装可怜索吻的罪行。 “现在只有我一个了,阿归可要全神贯注些,否则我也会很难过的。” “全神贯注……对啊!我们当然要全神贯注地睡觉啦,病人最需要休息,你不是还受着伤吗?我是为你着想……” 灵归装傻充愣,想从嬴钺怀里逃走。 粗壮的蛇尾锢住了她的腿。 “为我着想吗?阿归怕是忘了,护心鳞里龙珠的力量,足够让我痊愈了。” 嬴钺稚气又邪魅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欺身将她抵在了贝壳的靠背上。 嬴钺不知从哪里偷来了涂山无忧送给她的合欢花,用尾巴尖卷起来,举到灵归面前。 “阿归,你看,好看吗?” “这……你哪来的!这个不可以乱用!” 灵归慌忙上手去夺那片合欢花。 嬴钺也不反抗,任由灵归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那朵合欢花,然后又缠住她的手,让她没法再放开。 “这朵合欢花,被你拿在手上了。” “你……你要干嘛!喂,你这是栽赃陷害!不要过来啊!” 于是灵归眼睁睁地,看着嬴钺将自己的手握在她拿着合欢花的手上,俯下身子低头,轻轻张嘴,咬住了合欢花烟粉色的绒瓣。 涂山无忧的合欢花,和她一起握住的人,会爱她无法自拔,这点嬴钺已经做到了。 但若是吃下去呢,那就是合欢蛊,一个时辰内得不到抒解,就会死。 “我的命在你手上了。” 嬴钺语气里有些得意,像期待着被夸奖的孩童。 “要我死,还是要我活?” “……笨蛋!” 灵归张嘴在他的尾巴上咬了一口。 “好吃吗?” “甜甜的,桃子味的。” 嬴钺叼着合欢花乖巧地如实答道。 灵归闻言,支起身子来,把他嘴里没吃完的半朵合欢花抢了过来。柔嫩的花丝入口即化,蜜桃般的甜液顺着喉头滑下,随着血液融进五脏六腑。 灵归能听到,他的心跳好快,像打鼓。 他的蛇腹上的鳞片一张一合地,吐露着滑腻腻的黏液,好像在诉说着他对她的爱意。 灵归觉得自己也有点迷糊了,有些口无遮拦。她抓着他的獠牙问: “我记得之前,你的牙能流出白色的液体来,那是什么呀?” 嬴钺红着脸答: “那是毒液,牙后面有毒腺。” “那怎么才能再流出来?” 灵归的好奇心没完没了。 “咬人的时候,毒腺就会打开。” 她又摸着他的鳞片问: “那你这里为什么也会打开?” 灵归抬头看了看嬴钺的表情,看着他势在必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眼神,才明白,这漫漫长夜,不过刚拉开序幕。 他咬了她,毒液顺着血管灌进她的身体里。 他一步步试探,青涩得好笑,灵归开玩笑说,他们两个一点都不匹配,他听了变成了暴躁的炸毛小狗,狠狠捻过她,按着她,要她变成与自己匹配的样子。 “你总是这么偏心。” 嬴钺轻哼一声。 “总是爱只顾着一个,然后冷落了旁的。” “照顾这一个我就有的受了!” 灵归气恼地锤他,回咬他。 他喘着抱她,手压在她的尾椎骨上。微卷的黑发被热气濡湿,他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温暖,像泡在蛇蛋的蛋清里;酥麻,像有蚂蚁在啃他的骨头和心脏。 于是,他扯过她叮叮咚咚作响的铃铛,用妖力挂在了贝床的帷帘上。 他虔诚地仰头,像神庙下最赤诚的信徒在看着莲座上的白玉神像,他问她: “今晚,可不可以只为我一个摇铃铛?” 第99章 灵归的铃铛,曾在竹筏上映着渔灯唤醒沉睡的山神,曾在云梦泽的浩渺烟雾中引来白鹿,曾在司命之眼下送去归人,也曾护在万千百姓之前化作利刃。 “你把我的铃铛摇碎了怎么办?” “那就再买一个!” “那可是神器,买不到的……啊!” 贝床上的帷帘层层落下,清越的铃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石楠花与麝香的气息越堆越浓,直到弥满帘内,直到无处可挥洒。 铃铛摇啊摇,越来越激烈,不知过去了多久,也始终没能停下来。 第74章 两相欢2 同一个灵魂 四天前, 黑石山脉刮了场沙暴。 随西风而来的沙涛席卷在苍莽的白山黑水间,山巅上的黑石宫仿佛摇摇欲坠。 随沙暴归来的蛇妖跌跌撞撞地劈开了黑石宫的殿门,拖着一身血迹走在无人的大殿。 他浑身的衣服都被撕烂了, 透过碎布能看到一道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浑身蒙上了层灰败的黄土色, 满是死亡的味道。 侍女们看着他这幅样子, 被吓得惊慌失措, 谁也不敢上前去搀扶, 毕竟这位主子的脾性最是阴晴难测,肆意暴戾。她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妄图爬上他床的侍女是如何被碾碎了脑浆,腐蚀成一团烂泥的。 蛇妖是这座中州宫殿名义上的主人。 这件事让素来对妖怪避如蛇蝎、深恶痛疾的大多数中州人难以接受。 这批侍女从圣京送来的路上,不少人听闻她们是要来侍奉蛇妖的, 连命都不要了,哭着上吊的也有,闹着要跳车的也有。 数月前,抚黔使离洛拿着皇帝的金玉令,以平定西南边境巫蛊祸患为由,将他封为了“征南镇蛮平越荡寇威远将军”。 很长一串的封号,嬴钺从来没记住过。但他后来发现, 黑石宫里的侍女们,还有外面的百姓们都叫他妖将。 “你们快去扶着将军啊。” “啊……我去请巫医来。” “诶呀,今天的地板还没擦呢!” “我得去给桂花树浇水了!” …… 嬴钺一个人站在沙暴的阴翳里,沉默了良久, 侍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落在耳畔。 这群中州的侍女们,从进宫时就一直在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好像他当着她们的面吃了人。 “切。” 嬴钺垂着头故作不屑地切了一声, 抬手抹了把嘴角沾了沙砾的血。 “都滚开,我才不要你们来管我。” 侍女们识相地逃窜了。 嬴钺一瘸一拐地往大殿深处走。 春桃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扶住了他。 嬴钺颤巍巍抬头看,看到两瓣涂着艳红胭脂的薄唇一张一合,她告诉他: “为了庆祝你夺得千年沙魔的妖骨凯旋而归,我给你摆了大宴。” “取了妖骨,那只沙魔就活不成了。” 嬴钺抬头看她。 “那只沙魔,我见过了,他不是你说的那种穷凶极恶的妖,他只吃沙子而已。” 灵偶的表情一瞬间如冰川凝固。 “所以,妖骨呢?” “……如果春桃姐姐一定需要一根妖骨,便取走我的吧。” 嬴钺跪在了地上,残破的衣衫下,脊柱逐渐凸起,从他身体里被抽离出去。 与此同时,暗室中操控着灵偶的鸳娘暗自衡量着。她也是妖,但因为资质不够,始终没能修炼出妖骨。若能将螣蛇的妖骨据为己有,她便不用再受离洛的摆布,凭她一人,便能血洗巫都,报仇雪恨。 灵偶将手伸向了那根妖骨。 她的手离那根蕴含着强大妖力的骨头不过一寸,却忽然被嬴钺抓住了手腕。 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捏碎。 “阿钺,你做什么!” 灵偶没有痛觉,但依然惊呼出声。 “春桃姐姐是会舍命救我的人,怎么会因为一根妖骨而取我的性命?” 嬴钺捏着灵偶的手上青筋暴起。 “你到底是谁?!” 咔嚓一声,灵偶的左手被捏爆了,没有血肉喷溅,只有纸屑、木屑和碎玉块的混合物落在地上,很快被卷进风沙里。 “蛇妖要叛变!” 殿外守候的方士和侍卫们冲了进来,箭矢如雨般铺天盖地射来,各种符纸冰雹般砸在他的身上,炸出大大小小的火花。 方士的符水和符纸顺着他被沙砾贯穿的伤口,将他的筋脉寸寸震碎。 蛇妖冲破了宫殿琉璃瓦铺就的房顶,堆积的黄沙与碎瓦从洞口垮塌,将十几人堆在废墟下。余下的方士们御剑而飞追了上去。 蛇妖一头扎进了黑水河里。 他要去哪里呢,他不知道。他想到了日日夜夜入他梦中来的场景,大海,贝床,贝床上的紫瞳少女。 蛇妖往东而去。 蛇妖跑了。 一时间里人心惶惶,黑石宫的人都担心自己会被问责,于是方士与侍卫的首领们一同将责任推到了鸳娘的身上。 是夜,鸳娘跪在离洛面前。 “他受了重伤,一定跑不远的,只要圣上愿意加派人手,我们还能将他抓回来……” 鸳娘慌乱地喘着气,满脸狼狈。 “能不能抓回他来还重要吗?” 离洛打断了她的话。 “他已经不会再相信我们了。” “师父,我……” 鸳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她还知道另外一条路,一条她新摸索出来的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离洛似乎并不想给她挽回的机会。 “你把圣上最器重的大将军给放走了,你一介女流,又顶着巫妖的身份,若圣上问起罪来,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为过。你说,我还怎么护着你?” 离洛拍拍她的脸。 “……我会死吗?” 鸳娘不甘心地抬头看着那张诡异的青铜傩面,两只凸起的青铜巨眼凝视着她。 “小鸳啊,我们也曾师徒一场,也曾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你很坚强,也很能干,可大多数时候,命运不会因为你足够坚韧和执着,就会对你网开一面。” 离洛语气里满是惋惜。鸳娘是把很趁手的匕首,她乖顺,因为她从未得到过足够的爱;她锋利,因为她对这世界足够厌恶;她不会生锈,因为她同样有足够的抱负和野心。 离洛承认,鸳娘是他漫长岁月里经手的无数把工具里最好用的一把,甚至比他自己这把工具更加好用。而她如今最后的价值,就是以她一人担下放走蛇妖的罪行。 “圣上派来押送你回圣京的人明天清晨就会到黑石宫,这个夜晚未尽前,我会在黑石宫内予你最大的自由。” 离洛俯下身子,将她从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上拉起来,她膝盖酸楚,险些没能站住。 这是最后一夜。 鸳娘说,她想去阁楼看星星,离洛允了。 沙暴已经停了,深蓝的夜空被沙砾摩洗得均匀而平整,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寥寥落落的几颗亮得瘆人的星星。 鸳娘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见离洛,那也是个夜晚,在铩羽古寺高耸入云的阁楼里。 那天,她在羽神像前击败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黎远莺,她本期待着父亲的夸赞,却只等来了冷冰冰的一句:“你是姐姐,你该学学如何让着你的妹妹。” 于是,一向被众长老点评为“素不轻易垂涕,坚毅非常”的黎远鸳,在那个晚上偷偷跑到铁塔阁楼,对着月亮抹泪。 “师父,你还记得,十几年前,我在铩羽古寺遇到你和阿莲的那个晚上吗?” 鸳娘罕见地矫情着回忆往昔。 她那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倔强又执拗,天真又痴妄,像只没见过世面却又妄图飞跃昆仑雪峰的鹰雏。 那天夜晚,莲星坐在窗棂,离洛站在身后,离洛问她:“你想,成为巫族的王吗?” “小鸳,你不是个会恋旧的人。” 离洛淡漠地说道。 “人总是恋旧的,除非过往已经残破到挑拣不出可以回味的东西,像被嚼干的甘蔗,只剩一堆残渣。” 鸳娘伸出指尖,想去触碰那颗荧惑星。 “月明楼十年,你变了太多。” 离洛不语,也凝望着那颗荧惑星。 鸳娘朝天伸出手,用中指和拇指捏出一小片区域来,将那颗橙红色的星星拢进指尖。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我这一生原就同这天上荧惑一般,漂泊无定,不知归所。” 离洛依然沉默。 “从前住在高塔上俯瞰世间,只见清风白云,雾露霜雪,却不知我们如此守护的一方土地上,多得是蝇营狗苟、荒秽污浊。” 第100章 鸳娘自嘲般的笑了。 “那你便更该懂得,我们如今所献身的事业多么伟大。”离洛也轻笑两声。 “你死后会被载进史诗里的。” “史诗里吗?唱诗人会如何来念我的名字?被逐出羽族的族长之女黎远鸳,月明楼楼主鸳娘,亦或是黑石宫的无名女眷。” 鸳娘仰头问,满眼真挚,仿佛真的相信自己的名字会被载进史诗里一般。 可她眼底转瞬流过一丝哀伤。 “那便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了。” 离洛回避了这个问题。 “丑时也快过了,师父,带我去再看一眼,让我为之奉献半生的那个东西吧。” 鸳娘乖顺地仰头恳求。 离洛再次应允了。 黑石宫大殿,两排盘螭的黑石柱的尽头,藏着一尊巨大的蛇头雕像,雕像没有基座,从地面顶到穹隆,像山底巨蛇破土而出。黑色而没有任何雕饰,若周围不点灯,它便能和夜色与石色融为一片。 离洛运转机关,蛇头像紧闭的眼睛张开了,露出漆黑而深邃的洞口。 蛇头像下,是掏空了整座黑石山而辟出的空间,这里藏着离洛用以炼化他抢来的各种力量的神器九层博山炉。 炉子是仰头看不到尽头的高大,人站在炉子下,甚至比不上支撑香炉的基座高。 炉膛之上,是栩栩如生的山川峰峦,袅袅的鎏金云气纹盘绕在炉身上,九色的香烟如云雾般缭绕在峰峦之间。 “多么精妙绝伦的造物啊。” 离洛抚着炉脚不住地感叹。 “而这甚至只是个半成品,我从中州的宝墟里找到它的时候,它破烂得险些被捡去融成铁锅。我用黑石山的灵脉为它重塑山形,用云梦仙山的力量作云气,如今便只需一根千年大妖的妖骨撑起炉身,这九层博山炉就算大功告成了。” 映着火光的炉膛里,熔炼万物的焚寂火风昼夜不息地燃烧着,让鸳娘靠近不得。 炉子旁,无人控制的灵偶像断了提线的木偶凌乱地瘫倒在地上,灵偶的左手颜色更深一点,是离洛刚用博山炉与玉髓炼好的。 “这火风,寻常人碰一下,恐怕就会灰飞烟灭吧?”鸳娘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下鎏金的炉身,手指被烫得瑟缩一下。 “那是自然。” 离洛颇为自豪地仰视着博山炉。 “别说是肉体凡胎,就是魂魄,也会被这焚寂火风烧化,烧散。” “甚好,甚好……” 鸳娘脸上挂着迷离的微笑,眼神空洞而焦渴地看着那燃烧的炉膛: “您曾问我,想不想成为巫族的王,那时我年幼怯懦,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却没曾想多年以后,叫花子做了,花楼老鸨做了,巫都叛徒也做了,万事做尽,到头来,我竟成了你离洛大人身边的一条下贱的狗。”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离洛顿觉不妙。 忽然,鸳娘身后生成黑羽翅膀,她一手拎起炉子旁的灵偶,飞了起来,悬空到了喷涌着火焰的炉膛口前。 “就算要我死,我鸳娘也绝不会死在别人手里!”鸳娘涕泪同下,哽咽着嘶吼。 察觉到有活人气息的靠近,博山炉像头饿极的野兽张牙舞爪地喷出一股焦灼的火风来。 “小鸳,你可知,常人一入博山炉,尸骨无存,神魂俱灭,再无来世?” 离洛被那股火风逼得靠近不得。 “来世?我才不管什么来世。我只要我所做所为,不枉今生!” 随即,她抱着那个和自己长相相同的灵偶,一头扎进了焚化万物的火风里。 离洛亲眼看着,鸳娘的身躯一瞬间被火蛇吞没,黑色羽毛沾到火焰的刹那,就被灼化成齑粉弥散在空中。 他伸手接下了半捧黑灰,第二天,他捧着装着这半捧黑灰的盒子,同来押送罪犯黎远鸳回圣京的方士们交了差。 一天之后,夜里,四下无人。 浑身焦黑的玉偶从火炉里爬了出来。 方士们施加在偶身上的易容术早就在焚寂火风的烧灼中灰飞烟灭了,灵偶的脑袋上不再顶着鸳娘的脸,而恢复了她原本的模样。 那是灵归的脸。 在炉子里,她的肉身被火风炼化为灰的一霎那间,她将自己的灵魂强行塞进了灵偶的身体里。灵偶的身体用玉髓做成,不惧怕火焰的灼烧,于是她在炉子里忍受了一天的烈焰焚身,终于,焚寂火风将她的灵魂,与灵偶中春桃的灵魂彻底融为了一体。 不着寸缕的玉偶在炉子前蹲下身子来,捧起了一把零落在地上的黑色灰尘,那是她的尸体化作的尸灰。 她操控着这具冰冷的玉髓做成的躯体,张开了嘴巴,一口一口,把自己作为鸳娘化作的尸灰吃进嘴里,咽了下去。 这具偶身似乎一切感官都是迟钝甚至麻木的,譬如她尝不出味道,闻不见香臭。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吃掉了她自己存在于世界最后的痕迹。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鸳娘。 海底没有昼夜之分。 螺号呜咽着吹响,号声低沉而绵长,像蛰伏海底的巨兽将将苏醒。 提灯精灵们捧着宝焰明珠穿行在珊瑚晶贝筑成的龙宫中,将区分昼夜的灯珠一颗颗挑上幽蓝的水穹。光流汇集,若琼金游龙。 寝殿内还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只有夜明珠散发着微光的碎屑散落在地上,平稳而规律的呼吸声如海洋的潮汐。 灵归刚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之际,就被身后温暖坚硬的触感和浑身酸软潮湿包裹着托举上云端。 少年侧躺着抱着她,一只手垫在她的腰下,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轻柔而不容拒绝地锢在她的胸前。 “阿归,你睡了好久好久。” 灵归感受到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发丝间。 灵归的头发上还带着浓郁的皂角和玫瑰香气,她昨夜晕过去后,嬴钺把她从黏黏糊糊的床上捞起来,带到浴桶里洗了一次。 刚用妖术替她弄干了头发,她嘤咛着抱在自己身上,迷迷糊糊地张嘴去舔咬他的耳垂,他哪里受得住,索性破罐子破摔。于是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把又一次变得黏黏糊糊的灵归捞起来,带到浴桶里洗了第二次。 “好困,感觉身体要散架了……” 没睡醒的灵归在温暖的被窝里打了个滚,面朝向嬴钺,往他胸口拱了两下。 嬴钺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以不会弄痛她的轻柔力道细细吻咬她的颈肉。 她还需要休息。嬴钺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自己实在不算只自制力强的蛇妖,遂起身离开了贝床,把自己泡进了冷水桶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在外轻轻叩门。 门开了,嬴钺看见了乌芝,他依然是宁静淡然如兰草的,但嬴钺却从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读出一丝愠怒和慌乱。 他开口问:“灵归呢?” “她还睡着。”嬴钺答。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嬴钺问。 “有人找你,在龙宫外。” 乌芝的语调依然是平的,但却不是淡漠或温润,而是藏着愠怒的冰冷。 “你想说什么,直说就好。” 嬴钺看穿了他隐藏起来的情绪。 “小生也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想奉劝嬴公子一句,你如何在外沾花惹草,惹是生非,本是与我无关的。但你倘若将祸端引到阿归的身上,我便是死,也不会再让你靠近她半步。” 乌芝人生中第一次放了狠话。 嬴钺顿觉事态的严重,朝海面赶去。 他看到了小船上,坐着与灵归面目相同的少女,脸上挂着微笑朝他看来。 “好久不见啊,我的阿钺。” 少女开口,如出一辙的清甜。 “你又上哪换了这幅脸。是想让我像捏爆你那只手一样,把你捻成齑粉吗?” 嬴钺默默握紧了拳头。 “阿钺先别急,这可不是我换来的脸。” 少女掩嘴轻笑。 “这可就是我原本的样貌呢。” 第75章 两相欢3 可我只想要你活着 【双更合一】 “我早该想到的, 注入了这颗灵魂晶石的灵偶为什么偏偏长出茯灵归的脸。” 鸳娘抬手抚摸自己白皙的脸颊。 “因为这就是她的灵魂啊。” “你用了易容术来骗我?” 嬴钺将海水化刃,凶兽般撕咬上小船。 “来吧,杀了我啊。” 鸳娘微笑着张开了双臂, 露出自己脆弱的胸膛, 像个十足的疯子。 “反正现在, 想杀我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多你一个也不算多。要我死, 倒也简单得很, 我只不过要一人陪葬罢了。” 第101章 在那水刃将劈烂承她的小船前,嬴钺眉头一皱,看到了她胸口前浮出的那枚晶石。 晶莹若霞的粉,连缀着浑浊不堪的黑,那黑色的狰狞晶体就像从桃花上生出的瘤疤。 嬴钺眼中划过一丝震惊, 连忙逆转锋刃,那水刃擦着鸳娘的衣角掠过,将海面雪白的浪花击碎成玉屑。 “你做了什么?” 嬴钺咬牙切齿地问她。 “你应该看得很清楚,我和她的灵魂,已经死死地融在一起了。” 鸳娘将那块晶石放在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 “我先前以为这只是个碎片,但在博山炉里,我看到了真相。茯灵归与春桃, 根本就是一个人,她们的灵魂是共通的,所以,我死, 她也会死。”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何人在我阿九的地盘的撒野!” 白金巨蟒冲出水面,阿九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样貌,就以破竹之势俯冲向她。 铿——一声惊鸣, 阿九的獠牙嗑在了一层红色的屏障上,震得阿九缩回头去。 化为人形的阿九吃痛地捂着嘴: “好痛好痛,牙都要嗑掉了。” 阿九抬头看过去,有些震惊: “灵归?蛇妖?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听灵芝说海上有人来闹事,闹事的人呢?” “谢谢阿钺保护我哦~” 鸳娘将手抚上了嬴钺的肩膀,娇滴滴道。 “撒开你的手。” 嬴钺嫌恶地甩开她。 “撒开就撒开,不过……如果你不想让你的灵归和我一起死掉的话,最好能乖乖地留在我身边,保护好我哦~” 鸳娘娇笑着,眼盼流转着促狭的笑。 “……” 嬴钺瞥了眼一旁呆滞的阿九,又看了看眼前有恃无恐的鸳娘,袖下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肉里,随后他一手拎起鸳娘的后衣领朝另一边飞去,隐没在了大海尽头。 阿九挠着脑袋回了龙宫,恰巧碰到了刚刚起床的灵归。阿九的脑袋像煮了浆糊般乱糟糟的,她指着灵归震惊地问: “小哭包,你刚刚……不是在上面吗?” “你说什么啊?我才起床啊。” 灵归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诶!坏了!刚刚有人冒充你,把那蠢蛇妖给拐跑了!”阿九一拍脑门惊呼。 “什么!” 灵归拿起九蛊铃,拎起御水弓,气势汹汹地就往龙宫外去。 “喂,小哭包,你别冲动啊!” 阿九看平日里看着温温柔柔的灵归气势汹汹地提着灵水凝作的弓冲了出去,也着实被灵归浑身气焰吓了一跳,连忙跟了上去。 “你要去也带上我啊!” 乌芝刚提着装早膳的精致餐盒走过来,就看到二人火急火燎离开的背影,重重叹口气,将那餐盒往地上一丢,也跟了上去。 “你们两个太慢了,还得我来。” 阿九摇身一变化作蛇形,蛇口叼起乌芝的衣领,尾巴卷起灵归的身子,嗅闻着嬴钺残留在海面的气息,一路赶了过去。 灵归赶到时,看到那个与自己长相相同的女人抓着嬴钺的衣摆躲在他身后,而一袭鎏金黑袍的少年挡在她身前,手中执妖力化作的长刃,与一众挂着中州皇室令牌的方士打斗。 是灵偶。灵归和灵偶打过交道,那时的灵偶不过是个毛发还未长出的秃偶,当时众人都说这灵偶长得像灵归,灵归自然接受不了一个痴傻鲁钝、没有毛发的人偶与自己长相相似的事实,可如今却细思极恐。 那只灵偶是他们费劲心思、害死了荒冢的两位族长蚩与擎才炼成的,她又在嬴钺的宫殿里偶然遇到了这只灵偶。灵归恍然大悟,他们就是要用这只灵偶来威胁嬴钺。 灵归与那灵偶对视上了。 灵偶柔若无骨地依附在少年的肩背后,歪着头挑衅般地看着她,眼里满是轻佻的笑意。 灵归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翕,在说: “他是我的了。” 一只灵偶,用着她的脸,在嚣张些什么。 灵归忍无可忍,举起御水弓,幽蓝海水凝作弓弦,浪花环绕化作利箭。 “臭蛇!那只是个灵偶而已,不过同我用了一张脸,你护着她做什么!” “阿归,不要!” 嬴钺刚想上前阻止,却被身前方士的一道雷符硬生生劈到身上。 他抽神将那数十道朝他而来的雷符拦下,却见灵归已然搭弓,水箭已于弦上,伴随裂浪之声射出。 不知道是不是灵归的错觉,她看到那藏在嬴钺身后的少女露出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来。 她胸前赫然浮现出一枚霞粉与浊黑交织的诡异晶体,迎面接下了灵归的一箭。 嬴钺旋身抓起鸳娘衣领,想将她推开,可一时却撼动不了那晶石半分。千钧一发之刻,嬴钺只得赤手接下灵归的水箭。 水箭势如列缺霹雳,凛冽的锋芒从掌心滑过,穿破皮肉,箭矢虽轨迹偏差半分,却依然径直撞上了那颗晶石。 水箭撞碎了那晶石的一角,灵偶脸上挂着诡异笑容倒下的同时,灵归的瞳孔一霎紧缩,身躯仿佛被贯穿了般痛,也直直倒了下去。 “灵归!” 乌芝上前接住了坠落的少女。 阿九和刚刚赶来的蓝麒同嬴钺一起,解决了那群来抓捕鸳娘的中州方士。 嬴钺飞身上前,想去看灵归的伤势。乌芝抱着晕倒的灵归,愤恨地瞪了眼浑身染血的少年,挥手在身前设下一道屏障。 “蛇妖!灵归离开巫都时,本就无意再与你纠缠,她本可以远离这一切纷扰争端,你为什么偏要将她再卷进这些血雨腥风里!”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 嬴钺满眼破碎,半跪在结界前,伸出的指尖在空气中颤巍巍地抖着,还是收了回来。 “阿钺……快来救我……” 微弱的呼救声从海面传来,只见那与灵归长相相同的灵偶正在怒浪惊涛里挣扎。 嬴钺咬咬牙,却还是将灵偶从海里捞出来,将湿淋淋的灵偶抱在怀里。 “你既要救这个冒牌货,便不要再来纠缠着灵归。”乌芝抱着灵归步步后退着。 蓝麒施展净水术,洗刷尽那些方士的尸体留下的血迹。 “无尽海容不得血腥杀戮,更不愿卷进陆地的纷争,公子,原谅我须以无尽海龙族二皇子的身份,将你请离。” 白发金瞳的少女擦了擦鞭子上的血,擦着嬴钺的肩膀走过去,回头对他说: “都是蛇妖,又有老交情,我阿九奉劝你一句,别再来找灵归,你只会害了她。” 阿九转身离开了。 铅灰色的海面,似一块沉重的幕布,压在海天之间,波澜不兴,透着死寂。 嬴钺怔愣着看着众人离开的背影,不知不觉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眶里抽离出,转瞬被深秋的海风冻凉,僵直地滴落。 “你也会哭啊,不可一世的螣蛇,黑石宫的妖将?” 怀里形貌狼狈却得意洋洋的鸳娘浑身娇软地抓着嬴钺的前襟,眼神里仿佛在宣告着自己的胜利,她趴在嬴钺肩头低声耳语: “被所有人嫌恶,被世界所抛弃,这种感觉不好受吧?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不该有过多的觊觎和渴望,任何动心动情的念头,都会将我们推向万劫不复。” “我和你,不是同一种人。” 嬴钺强忍着恶心,将她从身上拽下,扔在一旁被海浪拍打的礁石上。 “至少我们现在,在同一艘船上。” 鸳娘得逞般地笑了。 “我只会保你不死,其余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替你去做。” 嬴钺冷眼睥睨着那个肮脏污浊的偶,像在看一团沼泽里腐烂的肉。 “那可就难了,如今巫都的族长们要杀我,离洛要杀我,皇帝也要杀我,你什么都不做,如何来保护我?” 鸳娘抬手一指,天边又来了更多前来增援的方士,蝗虫般杀不尽。 嬴钺透过那副玉髓填充的皮囊,看着那颗桃粉色的晶莹灵魂,眼底转瞬即过一丝柔情。 他身后法相仰头悲鸣,刹那间,墨色海水如活物般扭动,化作数十条巨大的水蟒,搅动起大海与云层,朝那群方士扑去。 灵魂晶石碎了一角,虽不至于死,修补起来却也需要一些时日。 第二天,灵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自己好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了。 灵归慌张地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还在,长长舒了口气。 “好渴。” 四下没有人,灵归就自己挪下床,想去接碗水喝。人还没站起来,就觉得双腿发软,像被抽了骨头,整个人融化的乳酪般瘫倒下去。 按理说摔得很重,可她也感觉不到痛。 乌芝端着药赶了进来,看着摔倒在地眼神呆滞的灵归,连忙上前把她扶进怀里。 第102章 “灵归,你现在还不能下床。” 灵归想抓住乌芝的手站起来,发现自己连五指的屈伸都控制不了,她仰头看着乌芝,鼻头发酸,眼眶泛红,泪眼婆娑地问: “阿芝,我这是怎么了,我好像,感觉不到我的身体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把人的灵魂抽离,隔绝在身体外无尽的虚空里,空洞,无所依托。 “灵归,你的灵魂晶石受了创伤,因而魂魄虚浮不稳,无法与身体相连。但没事,只要你好好吃药,好好修养,个把月便能好了。” 乌芝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安慰道。 “那……阿钺呢?” 灵归追问。 “……他跟着灵偶走了。” 乌芝沉默半晌,答道。 “别再去找他了。觊觎他力量的人太多,他从出生起就注定在漩涡中心。” “那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别人威胁和利用吗?他救过我那么多次,现在别人又要用我的性命去威胁他,我怎么袖手旁观?” 灵归垂着头,不再看乌芝。 “灵归!可你就算去找他,又能做得了什么!你的命与那只灵偶相连,只要那人愿意,她随时可以带着你同归于尽。” 乌芝罕见地语气如此急促严厉。 “我知道……可……可我……” 灵归鼻头酸楚得像灌了花椒水,嘴唇抿得死死的,嘴角止不住地抖,她想哭却又拼命忍着,只能从喉头发出细小委屈的嘤嘤声。 “……对不起,是小生冲动了,你身体还很虚弱,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 乌芝温柔地俯下身子,将灵归抱紧怀中。 “想哭便哭出来吧,这世间之事总是常常不能如意,只要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 灵归闻言哇的一声哭嚎出来,涕泗横流,把乌芝的肩头哭得一片潮湿,不知道哭了多久,哭累了,便又沉沉睡去。 灵归在无尽海修养了月余。 再次来到海面上时,已是初冬了。 海风携着冬信,在海面晕开一片寂静。雪白浪尖顶着泡沫,蘸着清冷的天光,把疏离的蓝从船下铺展到极目海天的边界。 大海上漂着一艘小船,船上风帆鼓着,像漂泊的羽毛,被海风与海浪温柔地托举着、拉扯着,悠悠地驶向远方。 阿九抓了条鱼片了做鱼脍,又抓了几只甜虾,剥开蝉翼般的壳,里面的肉鲜红莹润,像梅花蕊上映红的雪。 阿九夹了片鱼给灵归,灵归怀疑: “这生鱼,真的能直接吃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这放在陆上,可是千金难求的美食,想吃还吃不到呢!” 阿九撇撇嘴,往嘴里扔了只甜虾。 灵归咽了咽口水,盯着那鱼片看了一会,才终于下定决心咬下那片鱼。 肉质紧实柔软,带着海水微微的咸,丰盈的脂肪包裹着细嫩的白肉,鲜甜,纯粹。 “怎么样?好吃吧!” 阿九的金瞳闪烁着,期待灵归的反应。 “……嗯,不像在吃鱼,像吃了团雪。” 灵归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 她想,这种入口即化、油脂丰盈的鱼,要是加了她阿娘腌的酸菜,撒上蒜末和糊辣椒,再浇淋上一圈滚烫的油…… 光是想着就忍不了了。 “灵归,根据九蛊铃的指引,红花鲤在中州圣京,湘妃竹应该在西域古漠,相思雀在极北昆仑,我们该先去哪?” 乌芝拿着海陆图志问灵归。 “这个季节,昆仑早就大雪封山了,冷得要命,我可不去。” 阿九抢过乌芝的海陆图志,用妖力在昆仑的位置上打了个叉。他们蛇妖就算道行再深,也避免不了蛇的天性,譬如春秋的发情期,譬如春末的蜕皮,譬如天一冷就想冬眠。 “我觉得那什么古漠就不错,听说沙漠里的野兔子烤起来特别好吃……” “此言差矣,这个季节,沙漠里也是没有兔子的,依小生的看法……” 乌芝从阿九手里夺回海陆图志来,在西北倚空桑之山,东南临青丘之泽的位置,圈画出了中州圣京的位置。 “圣京,礼乐之源,诸家学术肇兴,庠序林立,人皆能诗赋,崇礼尚文……” “我们是去陪小哭包收复蛊神的,又不是去考状元的,你说这些,重要吗?” 阿九翻身坐上船舷,哼了一声。 “我就说嘛,当初阿蝶去学堂里偷书给你看,真是彻彻底底把你教坏了。” “那我们也不是去吃野味的……” 乌芝小声反驳。 “你……” 阿九撸起袖管就要上去比划两番。 “都不许再吵啦!” 灵归轻轻一甩铃铛,看似娇小柔弱的少女在这两只老妖面前有绝对的主导权。 “听我的,回家,过年!” 到了陆上,骑马从中州回到黔青,一路风霜雨雪,又需要大半月的时间。 一行人一路走过许多城市,风物人情皆不尽相同。苏木给她的萤石足够她无度挥霍,因此每路过一处,她便要置办上些当地特产作为年货。一路下来,满满当当的年货险些压垮了驮货的枣红马。 龙毒村在南,可地势却高,水汽又丰沛,一到了冬天,河流便早早封冻,鹅毛大雪连着下了两三天,进山的路格外难走,好在有两只妖的帮助,紧赶慢赶,在冬至前到了家。 灵归不在,茯娘的日子过得也舒坦,今早才去在前院菜田里种下了冬菜,中午开炉煨几块年糕蘸红糖吃,下午包了些芝麻花生馅的汤圆,把今晚要吃的备出来,余下的送些给隔壁家阿杏,再留些埋进雪里。 枣红马早在走山路时就罢工了,于是阿九一人扛着百斤重的年货进了龙毒村。 “你看那是谁家女娃儿,好蛮、好大的力气哦。” 村口的大娘们嗑了半截儿的瓜子掉在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陌生的银发少女。 “耶咦,我这老眼昏花了,这女娃儿咋个是白头发,金眼睛哦?” “你瞧那后头还有俩娃儿呢,一个男娃儿,一个女娃儿,这女娃儿有点眼熟哦。” 另一个大娘眯起眼来细细打量。 “我瞧着,像茯家的灵归丫头。” “你老婆子又乱讲,要叫祭司大人。” “还真是灵归丫头!茯娘!茯娘!你家大丫头回来过年了!” 彼时茯娘正在挖她去年藏在梅花树下的酒酿,刚挖出来,就听到村口老婆子扯着破锣嗓子喊她,她抱着大酒酿坛子跑出来时,险些以为自己是被风雪迷了眼睛,出现了幻觉。 “阿娘,我回家过年啦!” 灵归甜甜地喊了一声,像雪山里飞出一只黄莺,将鲜活灵动的色彩揉进声音里。 少女比初春离家时长高了一些,裹在雪青色的大氅里,戴着在无尽海买的粉珊瑚钗,头发用缀了金蝴蝶的发链编成侧麻花。 茯娘像小时候那样揉揉灵归的脸,觉得她的女儿实在是天下顶顶的灵气漂亮。 院子里燃着松根,屋檐下挂着灯笼,屋子挑了桐油灯,青石条围成的火塘散着熏陆香。暖融融的光四处流淌。 四人围坐在火塘旁,火塘上煨了年糕、腊肉、腊鱼和梅花酿,火堆里的瓦罐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炊烟袅袅,香气四溢。 “娘,这是乌芝,你见过的。这是我在无尽海交的新朋友,阿九。” 灵归把阿九拉过来,向茯娘介绍。 “阿九啊,真是俏生生的好姑娘。” 茯娘捧起一缕阿九的银色头发,被雪光照得亮闪闪的,像融化了银色的月亮。 “对了,你那位俊俏的蛇妖朋友呢?怎么不带回家来一起过年?” “……他……” 灵归有些落寞地垂下睫毛来。 “啊!他呀,他去闯荡江湖了!” 阿九看灵归不愿提起,嘴里还嚼着艮啾啾的年糕便连忙含混不清地说道。 “闯荡江湖啊,难怪呢,我前些日子出山卖药的时候,还碰到他了呢,高头大马,身后乌泱泱跟了一群穿得白花花、腰上戴着金牌子的人,可威风。” 茯娘啜饮着梅花酿说道。 “有人和我说他是什么妖将,我还不信,我说,这不是我家阿归的朋友吗,想来我这眼神还是雪亮得很。” “……他带着中州的方士,来黔青做什么……”灵归默默咬着筷子。 “对!中州!我又想起来了,有个从巫都来买药材的商人啊同我讲,这巫都啊,要有大事情发生啊,听说是中州皇帝的人,要占了巫都,还要设什么司巫监和巫王来。” 茯娘说着喟叹一声。 “这天下不太平啊,我们黔青的巫族千百年来潇洒惯了,这群外人却非来插一脚。” 啪嗒一声,灵归手指猛得一颤,啃咬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双眼愣愣地盯着桌子。 第103章 乌芝重重叹了口,安慰般看向灵归。 阿九有些茫然地抬头,发现气氛陡然凝重,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吃。 “阿归啊,你别太担心了,就算巫都和中州的皇帝真对着干起来,咱们龙毒村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地方也不会受到波及的。” 茯娘安慰道。 “不……龙毒村守着姑瑶山,藏着神巫和神女的力量,龙毒河沿岸还镇着无数妖兽,他们一旦找到了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灵归的手紧紧抓着裙摆,嘴唇泛白。 “娘,明天,我要出门一趟。” 入夜,灯灭雪明,四下静谧。 茯娘,阿九和乌芝都睡下了,灵归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听到院中扑扑簌簌一阵声响,灵归原以为是夜雪急重,压断了梅花枝,直到自己的窗子被推开,有人越过窗棂,站在了她身后。 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溜进来,带着冬雪与冷月清爽而疏离的味道。灵归背对着那窗子,坐在雕花拔步床的层层绒背里,心跳如擂鼓。 良久,她才垂眸颤巍巍开口: “强闯闺房就算了,连窗户也不知道带一下……我穿这么薄,冻病了怎么办。” 咯吱一声,窗户关上了。 她听到身后少年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如山泉。 “阿归,外面好冷,冻得我好困。” 灵归慢慢地回头,看见少年站在白霜似的月光与屋中幽暗的分界线,半边脸被映得洁白如玉,乌黑的眸子也闪烁着细碎的光。 他穿着身利落干练的朱红劲装,黑发用银铃红发带高高竖起,戴着银甲护臂,金躞蹀带勾勒出劲瘦腰身,就像画本里的少年将军。 可他这位妖将的剑,指向的会不会是她所生长、依恋、有责任守护的这片山川。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灵归问他。 “人间冬至,是亲人团圆的日子,我在想,你会不会也会回家,看来我赌对了。” 嬴钺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在黔青!” 灵归强压着声音,双手紧攥着被子。 “带着那么多中州的方士,还有什么司巫监和巫王,中州要占领黔青,对吗?” “不这样做,你会死!鸳娘是个疯子,她随时可以引爆你的灵魂晶石,和你同归于尽,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吗?” 嬴钺三两步走上前来,一只腿抵在床前,一只腿跪在灵归身侧,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垂眸与她对视,眼中写满炽热的思念和悲伤。 “巫都的人,我一个也没有动,他们只需要乖乖臣服,不管是巫族、妖还是百姓,他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灵归眼里闪着晶亮的泪花,她知道这一切不能怪罪到嬴钺身上,但面对着一个率兵攻打她家乡的将军,她没办法冷静地思考。 “黔青人为何要向外人俯首称臣!为何要拥外人为王!黔青百姓如何咽下这口气,那群不可一世的方士和皇族又怎会善待他们!” “可我只想要你活着!” 嬴钺抓着她肩膀的手陡然加了重重的力道,声音颤抖着喊出这句话,睫毛狂颤,一如暴风雪里摇晃的白梅花枝。 灵归被捏疼,吃痛地往回缩了一下。 “对不起……我弄痛你了……对不起阿归……” 冷静下来的嬴钺慌乱地松开了抓着灵归的手,轻柔地拂开她额前的发丝。 灵归怔愣着抬头看着破碎的少年,脸上露出抹自嘲般的笑来。她曾经看话本,一向觉得那些用自己的死来威胁男人的女人蠢而可笑,可如今,她竟然也要对着自己喜欢的少年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有一天,你为了保护我而伤害我在意的东西和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唔。” 少年用冰凉的唇把她未说完的四个字“了结自己”死死地堵了下去。 他的手扶着她的后脑勺,一下比一下更深地吻她,混乱而毫无章法的亲吻,把她的呼吸撞得粉碎。 他将她压进了柔软的衾被里,呼吸缠绵交错之际,灵归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蹭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伴随着少年微弱得几不可察的从喉头发出的哽咽声。 良久,灵归的唇被蹂躏出鲜艳的海棠色,他才舍得离开,唇瓣之间勾出抹旖旎的银丝,他喘着粗气把头埋进灵归的颈窝耳语着。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等你安全了,我会把鸳娘,还有那群方士碎尸万段。” 灵归沉默着。找到解除鸳娘与她灵魂间的绑定的办法,和嬴钺在鸳娘的威胁下伤害黔青人,这两件事情,究竟哪一件会率先发生,她猜测不到。 “在那之前,你只管继续去做你的事情,不许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好不好?” 嬴钺恳求般望着她。 “你放心,我茯灵归就算是死,也会死得惊天动地,死得足够有价值。” 灵归翦水的紫瞳氤氲着蒙蒙的雾。 “你永远不会死的,对吧,对的。” 嬴钺孩子气地自言自语,俯吻她的睫毛。 “鸳娘看得很紧,我离开不了太长时间,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我的床这么小,加上你挤都挤死了。” 气氛总算轻松起来,灵归撇撇嘴道。 “我很暖和,比火炉好用多了,而且我睡觉很安分,不会乱动……” 嬴钺眼睛扑闪闪地撒娇。 “那你先去洗澡……” “我用了净身术……” “好吧,那你睡外边……” “要抱着我的尾巴睡吗?刚蜕过皮了,很软,不硌人,也很暖和……” “不要。” “那我可以用尾巴缠着你睡吗?我保证,只是缠着,会很轻——很轻的……” “那我还是抱着吧……” …… 第76章 两相欢4 你该尊我为祭司大人 【三更合一】 枕席间残留着温存的热意, 灵归睁眼时,怀里已不再有软乎乎的蛇尾,床头的青陶瓶里, 两枝白梅静静吐香。 冬日天明晚, 雪寨灯影寥寥, 窗外连绵起伏的霜青山峦, 像沉睡古鲸露出海面的背鳍。 没有漏刻, 没有暮鼓晨钟, 天冷了,连清晨吠鸣的鸡犬也偷了懒。小寨子时间流逝得飘飘忽忽,人们睁眼便是日,入眠便是夜。 灵归跑到窗前,从小竹篓里翻出来明欢给她的纸虫蛊。这数月来, 巫都的族长们未曾通过纸虫蛊向灵归传递过任何信息,灵归原想着许是族长们事务繁忙,她也不好意思叨扰,可如今巫都生了如此变故,她须得问清楚。 解开系着的红丝绦,展开这白玉为轴的帛卷,毛笔蘸了墨水悬在帛上, 隐隐能见,有细小如牛毛的纸虫密密麻麻地立起来,随着墨水的轨迹而移动。 思索半天,不知如何开口, 灵归索性提笔在那卷轴上画了个探头探脑的木棍人。 出乎灵归的意料,她很快就得到了回应。那卷轴上浮出一个大字—— “丑” 灵归沉默地凝视着那个“丑”字,嘴角抽搐两下。这纸虫蛊的雄卷必定不会在明欢、苏木和卢清河手里, 黎远莺和她并不熟,涂山无忧虽爱调笑却又不至如此犀利。 拿着这卷轴,难道是聂子罗? 与此同时,巫都蝶宫。 青岩垒起的祭坛上绘出蝶图腾,祭坛周分立着八根巨型蜘蛛的鳌肢,凌厉阴森的弯钩直指祭坛中央被锁链缠着的紫衣女子。 明欢垂着头,常年用黑布帕裹起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遮住她眼角的红蝴蝶胎记。 阿蝶和银针巨蝎也被铁链锁在角落里。 华服少女站在祭坛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锁链中央灰扑扑的女人,倨傲地笑着。 “我真是搞不懂我那蠢妹妹黎远莺,身为翱翔苍穹的羽族,却总爱同你们这些荒秽泥土里长出来的脏东西打交道。” “你说谁是脏东西!” 噼里啪啦一阵铁链响动,明欢挣扎着抬起头来瞪向鸳娘,眼中的愤恨喷薄欲出。 “当然是你和你这群恶心的族人啊~” 鸳娘俯下身子来拍了拍明欢的脸。 “人不人、虫不虫的东西。” “十二巫族的族长不会放过你的……” 明欢胸口剧烈起伏着,死死咬着嘴唇。 “他们?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自私利己的病秧子,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躲在地下不敢出来的懦夫,还有我那蠢妹妹?哦对了,荒冢现在还没有族长呢。你是指望他们来救你吗?真是可笑!” 鸳娘嫌恶地拍拍衣袖站起来。 “我杀了你!” 明欢倔强地仰起头,柳眉倒竖,杏眼怒睁,青黑色的蛊在她白而薄的皮肤下游走,汇集在指尖,化作黑雾触角向鸳娘袭去。 第104章 嬴钺挡在了鸳娘身前,挥手释放出自己身上的毒,将那些毒性弱于他的蛊虫绞杀。 “蛇妖,你不是灵归的朋友吗,这个人只是用了灵归的脸,你为何就要这般护着他?” 明欢伏在涂满驱虫粉的铁链中,半张脸都藏进黑暗里,声音颤抖着问。 “你没资格问,他是我的。” 鸳娘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嬴钺低下头,不敢和明欢对视,她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匕首,一下下剜进他心里。 “鸳娘,你折磨她有什么用,你的目的不就是蝶宫的蝶祖吗?” 嬴钺开口。 “是啊,差点忘记了。” 鸳娘重新把目光投向明欢。 “只要你和你的族人愿意将化蝶氏的老祖宗蝶祖召唤出来,抽了它的千年妖骨供奉给司巫监,我便在司巫监给你们化蝶氏留一席位置,待我们统一了黔青,你还会是十二巫族的族长。” “你休想打老祖宗的主意,我们全族就是死,也不会助纣为虐!” 明欢朝鸳娘吐了口吐沫。 “冥顽不灵。” 鸳娘抬手唤来一群方士搬来三个大缸,将明欢、阿蝶和银针巨蝎都塞进了缸里,往里倾倒了一坛白色的粉末。 缸中顿时传来剧烈的挣扎声,伴随着隐忍着极度痛苦的呻吟。 “这是施了法术的驱虫粉,每一个时辰,他们便会来倾倒一坛,只需三天,这个缸就会被填满,你们这些恶心的虫子,也会死。若是反悔了,便敲三下缸壁哦。” “你不要太过分!” 嬴钺怒不可遏地将妖刃横在了她脖子上。 “看不下去了?那你就杀了我啊!” 鸳娘将自己的灵魂晶石攥在了手上,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把那脆弱的晶石捏碎。 “还敢动我吗?懦夫!” 嬴钺恶狠狠地瞪着她,纵然心中再如何愤恨,却只能缓缓敛起妖气。 “我要回司巫监,你就好生待在这里,最好别耍什么小花招,这一百多个方士,可都会在这儿盯着你的。” 鸳娘提着裙摆坐上华丽轿辇,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蝶宫,向巫都方向驶去。 方士们在蝶宫以符术布下皇室神器天罗地网,连半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一众方士围在嬴钺身边,清一色的白袍,戴黑色冠巾,数十道视线齐刷刷打在嬴钺身上,像在看守地牢里的犯人。 “滚开!别围在我旁边!” 嬴钺坐在矮桌前,一手支颐着,一手不耐烦地叩击着桌面,冷冷扫视身前方士。 “将军,我们也是奉命……” 那为首的方士正道貌岸然地解释着,话音未落地,就被凭空拎着脖子提了起来,紧接着,嬴钺手旁的毛笔嗖的一声飞了出去,笔头直刺向那人的眼球,在离他不足一毫的位置停了下来。 “再看,捣烂你的眼睛。” 声音如寒夜北风,刺骨冷冽。 砰的一声,方士的背重重砸在地上,连带那只悬在他眼球前的毛笔。 那方士被吓得连忙噤声,浑身发抖,连忙带着一众人灰溜溜的离开了。 关上嬴钺房间的门,方才被狠狠羞辱一番的方士首领攥着手里御赐的金牌,咬牙切齿: “再神气又如何,他不是照样逃不出这地方,等巫王大人事成,我定要把他关进地牢里日日凌迟!” “大人消消气,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 门口方士们的话字字清晰地落在听觉灵敏的蛇妖耳畔,嬴钺又甩出一根毛笔,径直插进那群人藏身的木门后,这才彻底安静下去。 嬴钺百无聊赖地伏在案牍上,离开灵归不过两三个时辰,他就感觉身体像被抽离了一部分,空落落的。 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少女抱着他的尾巴安静睡着的样子,睫毛浓密纤长,皮肤被月光照得如玉如瓷,樱粉唇瓣微张着,像颗多汁的樱桃,让人想细细品尝。 嬴钺把玩起脖子上银项圈的花坠子,轻轻拨弄,叮叮当当如山泉淙淙。他想起了烟花大会的晚上,灵归为他戴上银项圈的时候,他差点忘了怎么呼吸,心跳声大得像擂鼓。 他又想起小时候,春桃也给他买过只项圈的,那只项圈早在万毒窟里被毒虫啃烂了。但或许命运终究眷顾了他一次,让他在许多年后,能和她再一次相逢。 想着想着,他鼻子有点酸涩,眼角湿漉漉的,悄无声息地泛起红意。他想,要是他不是什么上古妖兽的后代,灵归也不是什么背负使命的神巫,那样就好了。 他是山经水脉里自己破壳的蛇妖,从一出生起,身边多的是阴谋、算计与觊觎,甚至连他曾依恋的养父母、曾敬仰的师父离洛也不例外。若说真有什么使命或责任寄托在他身上,那或许就是想让他早点去死。 可阿归却不一样,她总是把责任啊使命啊挂在嘴边,嬴钺不懂那些东西为什么那么重要,甚至值得她为之赴汤蹈火,付出生命。 但在他这里,没什么比让灵归活着重要。 门外又吵吵嚷嚷起来了,兴许是那群方士又同化蝶氏的族人起了冲突。 但嬴钺无心再去多管闲事,因为他发现了更好玩的东西 ——桌子上有副被打开的卷轴,卷轴旁有新研的墨,砚台上搁着蘸了墨的毛笔,像这卷轴的主人正准备写什么东西,却突然被打断了般。 反正出不去,嬴钺索性研究起了那副卷轴,正想拿起来看,那卷轴上倒忽然凭空浮现出一个怪模怪样的小人来。 嬴钺挑挑眉毛,他想起自己会写的寥寥无几的几个字里面,刚好有“丑”这个字,于是提笔在那奇怪小人的头顶,歪歪扭扭地批下了“丑”这个大字。 灵归见有人回应,虽不算什么好的回应,都很激动,连忙洋洋洒洒写下一长段问询巫都情况的话来—— “巫都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几个都还好吗?” “司巫监和巫王是怎么回事?” “你们有见到嬴钺吗?” 灵归的字是学堂先生都夸的娟秀流美,灵归猜想对面的人应该不会看不懂她的字,可灵归等了许久,等到她原先写下的字都开始慢慢淡去时,依然没能等到回应。 嬴钺其实看到了。 但十分可惜,嬴钺不识字。 童年时,六岁起就进了万毒窟,何曾有人教过他读书认字,当然,他也不屑于去学。 他盯着那块绢帛上不断浮现出的行云流水的字迹皱着眉头瞧了许久,这是拿黔青文书写的,只有寥寥几个简单的字他能勉强认出。 他看不懂,自然不知道该批改写什么,索性不再去理会那片不断冒出字迹的地方。 他就当这卷轴是坏掉了。 幸而这卷轴足够长和宽,除了那块不断浮出字迹的地方,还有大片区域是空白的。 于是嬴钺拿起毛笔蘸了些墨,开始在卷轴上画画。 嬴钺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画功了得,虽谈不上精美绝伦,寥寥几笔却能将复杂的东西表达得很清楚,比灵归强了不知道多少。 于是,灵归正苦恼着,就见卷轴的右上角忽然浮现出墨画来—— 一个女孩,编着侧麻花辫,戴着头巾和银项圈,腰间还别着一串铃铛………灵归越来越觉得,这画上的小人很像自己。 对面的人画的速度很快,灵归发现这墨画竟是连环的。于是灵归看到,墨笔勾勒出贝床的轮廓,贝床上的少女几乎不着寸缕…… 这是在画些什么啊! 灵归脸色蓦得一红,清楚地明白那卷轴上画得是些什么不可描述的画面。 灵归啪地拍桌子站了起来,跑到窗前呼吸了两口冰凉的寒气冷静了一下,猜都不用猜,对面那人就是嬴钺。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雅致画这些东西,看来这臭蛇在鸳娘身边过得很舒坦嘛!” 灵归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调整好心情坐了回去,半眯着眼不去看那几副新添的姿势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蘸了一大坨墨汁,把那些连环画涂黑了。 那头的嬴钺正画得起劲,却忽然被一团墨汁糊住了自己的劳动成果,嬴钺满脸黑线地皱着眉头,将笔往卷轴旁一摔。 “这破卷轴搞什么鬼,我辛辛苦苦画上去的,干嘛给我涂掉。” 本想看着画像聊慰相思之苦,看着他画出的可爱少女被墨汁糊住,气不打一处来。 第105章 灵归猜出嬴钺可能不识字,于是拿起笔来也开始画。可惜灵归的画技实在烂得惊天动地,甚至比不上三岁小孩的涂鸦。 嬴钺看着卷轴上多出来的几道肥硕弯曲的泥鳅似的线,像躺在沼泽里打滚般躺在卷轴上,横七竖八间透露出一股倔强的绝望感。 “什么东西?蝙蝠?毛毛虫?长着蝙蝠翅膀的毛毛虫?……… 嬴钺看着这团鬼画符,心一急,将那卷轴团吧团吧,在手心烧成了黑灰。 “诶?烧……烧了?” 灵归看着眼前的卷轴化作灰烬,眼角抽搐两下,心里暗暗骂了嬴钺一万句。 多一点耐心,看她画完很难吗! 这下好了,唯一联系彼此的东西也没了。 万幸的是,至少可以推测出来,嬴钺是在巫都的。 天蒙蒙亮,茯娘在灶台前忙活着煮粥,看灵归的窗子里已点了灯,少女被拉长的身影映在花窗上,知道女儿已经醒了,便招呼她去地窖里搬一坛酱菜来。 “好嘞娘,我这就去!” 灵归脆声应道。 灵归裹上件御雪的风披推开院门去,柴门上堆的新雪扑簌簌落下来,砸在绣了雪青团花的肩头,碎成细细的屑。 柴房里睡饱的狸花猫听到动静,连忙高竖着尾巴踏着雪跟过来,纵然冻得两脚不住地交替地踩,但依然殷勤地绕着灵归的裙摆转。 灵归这只小狸奴向来鬼精,喵呜叫着,知道只要跟着她去地窖,便能混到条腌鱼吃。 灵归抱着酱菜坛从地窖里钻出来,狸花猫也叼着条熟红的腌鱼跟着。 灵归家的地窖在院子外,她准备回家,却看到三两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她家柴门外探头探脑。她心想,又是那两人来了。 灵归走上前去,拍拍那两人肩膀。 “舅娘,表弟,大清早的,你们在我家门口……是找我娘有事吗? “诶呦,阿归啊,你这走路都没声儿啊,可吓坏舅娘了哟。” 那趴在篱笆上裹青布头巾、身材矮小肥圆的中年女人被吓了一跳,险些在雪地滑倒。 此人正是灵归的舅娘葛兰婆。 “表姐,你这是上哪发大财去了,你这身绸缎雪披,可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穿得起的啊……” 那唤她表姐的男人穿一身皱皱巴巴的麻布烂衫,身上打几个布丁,脸也脏兮兮的。. 这是葛兰婆的儿子,茯耀祖。 “我是去收妖的,不散财就不错了,哪能发什么财,这都是朋友送的。” 灵归波澜不惊地微笑着解释道。 她那舅娘尬笑两声,抬头朝那满脸麻子的邋遢男子使了个眼色,显然对灵归的话是不信的。他们可早听说了,灵归回村时那样子,珊瑚钗子,香云纱裙,连编发的链子都镶了金。 “表姐,你就别瞒着我们了,今年冬天这么冷,我们住那破庙连个火塘都没有,姐你瞧瞧我这手都冻紫了……” 男子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灵归身上那镶了毛边的绸缎雪披,其意了然。 灵归叹了口气,她早知道这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是又要来扫荡一番。 茯娘茯英父母早逝,小小年纪便被哥哥赶出家门,自立根生。她这哥哥一人独霸家产,却染了嗜酒好赌的毛病,娶了媳妇,亦是从赌坊里认识的赌棍,因而早早败光家底,还是茯娘帮忙,才得以搬进村西破庙里苟且偷生。 茯娘的哥哥,也就是灵归名义上的舅舅,整日在破庙里烂醉如泥。她这舅娘好吃懒做,又没什么谋生的本事,便常带着儿子来骚扰茯娘和茯娘的养女茯灵归。 茯娘与灵归皆是良善之人,常常接济他家粮食衣物,却不料他们却越发变本加厉起来,有时竟直接以长辈的名义,使唤灵归替他们干活办事。灵归本想着,自己接下村中大祭司之职后他们能有所收敛,如今看来是半分也无。 “我身上这件不能给你,但家中柴房里还堆了几件皮子,御寒是够了,我去拿。” 灵归抱起酱菜坛子,推开柴门进院子,刚准备关上门,却被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挡住了。 挡门的人正是灵归的舅娘,此刻正试探着灵归的反应,见灵归也未强硬拒绝,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径直越过灵归走了进去,像回自家般轻车熟路。 叼着鱼的狸花猫在院子里一对黄绿竖瞳锁着两个不速之客,尾巴低低垂着,背上的毛炸起来,嗓子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真不晓得你们养这种没用的畜生做什么?你瞧瞧它,腌鱼都吃上了。猫肉酸得很,真不如养两只老母鸡实在……” 葛兰婆正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却忽然被灵归瞪了一眼,连忙噤声。 “阿归,拿个酱菜,怎么要这么久……” 茯娘掀开门帘走出来,迎面撞上葛兰婆和茯耀祖二人,看着灵归做出个无可奈何的动作来,她心中了然,只得默默叹口气。 “兰婆子,您怎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都是亲戚,平日里走动走动自然是好的,如今灵归这丫头也回来了……” 兰婆子一边说着,一边抻着脖子往四周打量,忽地见着西边堂屋的门推开,走出来个温文尔雅、芝兰玉树般俊俏的男子来。 兰婆子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 “这灵归出了趟远门,怎么还带回来个野男人,看着弱不禁风的……” “舅娘,这是你要的御寒皮子。” 灵归打断了兰婆的唧歪,将厚厚一摞皮子压在她身上,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那茯耀祖一会瞅瞅面若桃花、男身女相的乌芝,一会儿又瞧瞧皎洁清灵的灵归,恨得牙痒痒,咧开一嘴黄牙道: “茯灵归,你从外面乱带野男人回来,真是败坏我们茯家门风……” “茯耀祖,你给我跪下!” 灵归站在雪地里,腰间铃铛一阵震颤,清澈而强大的威压释放开来,这八个字几乎是刺破他的耳膜在他大脑里炸响的。 灵归一不小心没忍住,动用了灵力。 看到这一幕的葛兰婆一时也乱了阵脚,想上前拉住灵归,却被少女周身不算炙热凌厉却依然让人恐惧的气焰逼得动弹不得。 茯娘则懒懒倚在门框边,瞧着自己院中这一出好戏。她最了解自己女儿脾性,别看灵归平日里温柔清灵像朵娇弱无害的白玉兰,却是个受不了一点委屈的。碰巧她的女儿也有实力潇潇洒洒地有仇报仇。 那正在大放厥词、信口雌黄的男人顿时面色煞白、额冒冷汗,四肢仿佛不听自己使唤般跪在了雪地里。 “茯耀祖,你叫我什么?” 灵归冷冷看着他问。 男人的声音抖得像崩断的弦。 “表……表姐!” “错!再叫!” 灵归一手抱着方才被他们嫌弃为“没用的畜生”的狸花猫,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揉着狸花猫毛绒绒的脑袋,俯瞰那跪着的男人。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茯耀祖终于喊出了这个尊称。 “这就对了,我茯灵归是从姑瑶神山来的神巫,是庇佑龙毒村的大祭司,只因我娘养育而冠以茯姓,多年来对你们也算仁至义尽,如今看来,倒教你们蹬鼻子上脸,忘了祖宗传下来的礼数。” 灵归脆声昭明自己的意思。 “灵……祭司,就算你不愿认我们这个亲戚,我们也是龙毒村的村民,这大祭司品行不端,我们总有资格监督……” 葛兰婆不愿失了面子,依然嘴硬。 “首先,我只是灵归的朋友;再次,灵归未嫁,我也未娶,就算我们真有什么,也与品行不端四字无半文关系;最后,姑瑶神巫只负责守护村庄,祈福祭祀,她的私事,你们还真的没有资格管。” 乌芝缓缓走过来,站在灵归身边,不急不慢、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地解释道。 “道歉!” 灵归抬起眼皮扫视二人说。 “是……是我们错了!” 葛兰婆脸色比猪肝还难看,愤愤地瞪了眼站在台阶上的三人,拽起被吓得魂不守舍的茯耀祖,搬起那厚厚一摞皮子落荒而逃。 破庙里,葛兰婆将儿子拉过来,朝他道: “茯灵归这贱蹄子,定是在外面发了大财,她藏着掖着不愿告诉我们,我们便得学会自己争取。等她成了你的媳妇,她的人、钱还有她家的房子,就都是我们娘俩的了。” “娘,可她现在那么厉害……” 茯耀祖支支吾吾地说着。 第106章 “你榆木脑袋,明的不行,你就来暗的啊。你先跟着她,找机会把这药下进她的吃食里。娘是女人,女人最懂怎么对付女人。” 葛兰婆把一只小陶瓶塞进男人手里。 小院清净了,茯娘戏谑地看着那二人在雪地里的背影,朝灵归叹口气道: “你这舅娘心眼蔫坏,又爱记仇,你以后可提防着些她,小心她背后使绊子。” “放心吧阿娘,你女儿现在可厉害了。” 灵归颇为得意地仰起头来。 “对,我女儿最厉害了!” 茯娘敲了下灵归的鼻尖宠溺道,然后转身进了灶房,将热腾腾的肉蓉粥盛出来。 吃罢饭,灵归简单收拾几样东西,叫上阿九和乌芝,冒着小雪出了门。 去巫都要行船要一日,水路已经封冻,便只能先走盘山路出山,再骑马半日。以妖力加持,勉勉强强在日落前赶到云梦泽。 云梦泽地势低洼,终年不冻,三人本欲在渡口乘船往巫都走,点了引渡灯,泽上渡船靠拢过来不少,却每每未靠近,就像是见了灾星罗刹般,飞也似地逃离了。 那些撑船的人都用一种厌恶或恐惧的目光打量着一行人,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也未曾有一艘船愿意为他们停留。 灵归恍然大悟: “想来是鸳娘顶着我的脸干了坏事,引发了巫都百姓的众怒。” “这鸟人可太坏了。” 阿九气恼地跺跺脚。 “灵归,把这个戴上吧。” 乌芝将自己戴着的白纱斗笠摘下来,给灵归戴上,遮住了她的脸。 好不容易到了巫都城门口,却远远瞧见不少白袍方士和黑甲侍卫站在门口,对入城的百姓细细排查。那城门上悬着一铜镜,镜中射出古铜色的灵光,所有入城的人都要经过那道光下。 “那光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应该是个鉴妖的法器。”乌芝俯身朝灵归耳语。 “他们还没彻底占领巫都呢,有什么资格把控巫都的城门。” 灵归愤愤不平道。 “我和阿九试着敛起妖气,兴许能避过那法器。”乌芝朝阿九使了个眼神,彼此了然。 阿九把银色头发变成了黑色,又隐去瞳孔原本的金,乌芝也敛起身上灵芝的气息。 轮到灵归一行人过城门,那侍卫看了眼戴着斗笠的少女皱了皱眉,厉声呵斥道: “摘了斗笠,遮遮掩掩,必定有鬼。” “我们不过是黔青的普通百姓,何时连斗笠也戴不得了?” 灵归岿然不动,声音清澈而有力,任由那黑甲侍卫的刀拦在她胸前,未露半分怯状。 铜光照来,掠过三人。本以为已安全混过铜镜的检查,那操控铜镜的方士突然眉头一皱,将铜镜重新移来,双手结印,铜镜光芒更甚,如瀑流般倾泻而下。 在那光芒下,阿九与乌芝敛起的妖气顿时暴露无遗,阿九的银色头发与金色瞳孔也显露出来,连二人本体的法相也一并被映射在了铜镜中。 “九节白蟒?云纹紫芝?都是大有来头的妖啊,怎的也来自投罗网?” 那操控铜镜的方士勾唇一笑,那铜镜金光立马拢作铁链,朝镜光中的二妖袭来。 与此同时,那侍卫也挑开了灵归的斗笠,灵归此刻面露愠色,不满地盯向那掀她斗笠的狂徒。而看到灵归面容的侍卫与方士皆是一愣,随后侍卫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方士们也恭恭敬敬地行礼。 “巫王大人!” 灵归反应了两秒,随后灵机一动,回想着鸳娘行事的作风,扮演起了他们口中的巫王。 “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敢对本王动手动脚!” “是卑职眼拙,只是不知巫王大人何时出了巫都,我们竟也未收到消息……” “本王的行程还要向你们报备不是!还有你们,那两只是我捉来的妖,是本王的东西,你们要和我抢不成?” 灵归装起来有模有样,气势嚣张地瞪向那操纵铜镜的方士。 “不知这是巫王大人的东西,只是这两只妖实力不容小觑,巫王大人还是拿着这锁妖链稳妥些。” 那方士低下头,将那捆了阿九和乌芝的金光链的另一端递到了灵归手上。 灵归尬笑两声,接下那金光链,回头看了眼满脸无奈的乌芝和骂骂咧咧的阿九,拽着那链子连忙走进了城门。 “咳咳,给本王备车。” 灵归朝身边侍卫命令道。 马车很快就备好了,灵归一行人上了马车,这方才舒了一口气。 掀开帘子往外瞧,昔日里繁华无边、人头攒动的长街,如今冷冷清清,万户紧闭。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走在路上,脸上尽是灰败之色。 “这帮中州人,竟然将巫都变成了这幅鬼样子。”灵归愤愤不平地锤了锤腿。 马车前,那驾马的侍卫朝车内问: “巫王大人,我们要去哪里?” “枉你在本王身边跟这么久,连本王要去什么地方都猜不出来,你还当什么车夫?” 灵归继续装起腔来,然后又压低声音向阿九和乌芝解释道: “我套套他的话,看看这鸳娘常去些什么地方。” 阿九默默给灵归竖了个大拇指。 那驾马的年轻侍卫先挠着脑门疑惑一阵,心想自己不过是第一次为巫王大人驾车,怎的就被巫王大人给记住了。他飞快思考着,想到巫王大人近日爱往蝶宫方向跑,便问道: “巫王大人是又要去蝶宫吗?” “嗯……你还算聪明……” 灵归听到蝶宫,猜到明欢可能已被鸳娘所控制,心中捏一把汗。 马车磷磷,往巫都以北的崇山峻岭驶去。 第77章 两相欢5 民心所愿,众望所归 【三更合一】 灵归的马车刚驶入蝶骨山谷壑之间, 山中瘴气漫涌而来,紧接着马车一阵颠簸,听得外面剑甲铿鸣, 流漫陆离。光影交叠间, 有血液飞溅于车窗之上。 阿九提鞭欲起身, 却被灵归拦下。 “是敌是友, 尚未可知。” 对方来势汹汹, 手段奇诡多变。 灵归隐隐嗅到曼陀罗与乌头花的清苦味, 混合着更多不知名的草药花香,猜到来人应擅长用毒。阿九为蛇、乌芝为草,不惧毒侵。灵归连忙取出聂子罗所赠蛇蜕衣披于身上,抵住窗缝漫入的毒粉。 再一会儿,窗外彻底安静, 灵归挪到窗前沿着缝隙往外探看,却见马车外血肉横流,白衣方士与黑甲侍卫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污和泥水的混合物里,七窍流血,死状惨烈。 歘的一声,一道蛇影势如列缺霹雳,裹挟凌厉血风, 朝灵归的方向袭来。阿九也挥出电鞭绞上那蛇影,一蛇一鞭正纠缠着,忽见马车上传来窸窸窣窣的攀爬声,伴随着连绵不绝的毒蛇嘶鸣。无数条毒蛇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淹没了灵归一行人藏身的马车。 砰的一声,阿九化作巨蟒原形,将马车撑得粉碎爆裂, 也将那群蛇震开。乌芝护住怀中灵归,挥手劈碎几块马车碎片。 马车前声势浩大地站着十数人,皆是黔青巫族打扮。灵归终于得窥为首那几人面目,正是药王谷苏木和百眼毒窟聂子罗。 “苏木,聂子罗,是我啊,灵归!” 灵归欣喜地朝二人招手。 那二人却神色淡漠,愤恨厌恶地看向灵归,像要用目光将她切成碎片。 苏木开口: “你当我们傻到会再被你骗一次吗?” 聂子罗接上: “鸳娘,今天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 叮铃铃—— 腰间巫铃震响,青凤蝶、九节蛇、乌头芝、冥河莲四妖法相齐现身前。苏木与聂子罗瞳孔一震,拦住将上前去的族人。 “九蛊铃乃神巫法器,世所仅有,无可仿制,且仅听我一人差遣。如此,你们可信?” 灵归高声朝一众人喊道。 凝视着眼前被四蛊神法相护在身后,站在磅礴灵力漩涡中心的紫瞳少女,二人相视一眼,随后苏木试探着问: “你……当真是灵归?” “我当然是了!我听闻巫都有难,便想前来寻你们。在城门处却被方士拦下,只得用这张脸假借那冒牌货的身份。” 灵归敛起灵力,长舒口气道。 苏木带一行人回了药王谷。 “你离开巫都去无尽海不久,云梦仙山被炸,巫族只得昼夜不休轮值,以保证黔青生息运转规律如常。两月前,西域古漠被中州占领,一月前,中州军队由西域围攻巫都,其间方士高手众多,为首那妖将更是实力强悍,无人匹敌。巫族深陷泥潭,实力不比往常,一旦交战,死得多是无辜百姓。 第107章 所以我们与中州抚黔使进行了谈判,他们名义上不占领巫都,但要设下司巫监监控巫族行为,又派巫王入主巫都,统管巫都事宜。” 苏木叹了口气,向灵归解释。 “司巫监由抚黔使离洛控制,诸多政策还算怀柔,最多是给我们这些巫族设下些条条框框,却祸不及黎民百姓。而那巫王入主,却直接接管了巫都四城门和坊市街道,在巫都内横行霸道,不可一世。我们见了那巫王,见她竟与你是同一张脸。我们正困惑其中缘故,她便寻仇去找了远莺,我们才知她竟是鸳娘。” 聂子罗愤愤不平地说着。 “那远莺可无恙?” 灵归连忙追问。 “远莺逃出巫都,暂时安全。只是明欢素来与远莺交好,鸳娘便迁怒到了她身上。” 苏木满脸无奈。 “鸳娘强占了蝶宫,带着一众方士住了进去,明欢怕是也被她囚禁了……” “鸳娘用秘法把她和我的灵魂融在了一起,她死,我也会死。她以此威胁嬴钺为她做事,嬴钺就是你们口中的妖将。” 灵归苦恼地攥紧了衣角。 “灵魂相融?” 苏木低头沉思。 “是灵魂晶石已经彻底融成了同一个,你可有分离的办法?” 灵归看向苏木。 “分离的办法是没有,可我知道一种草,可以让魂魄短暂离体。” 苏木唤人搬来一只百宝药匣,一顿操纵匣上机关,木匣上弹出暗格,取出一株草来。 “这叫离魂花,只要让鸳娘吃下,你们就可夺过她的灵魂晶石,用禁制锁住,她便无法自杀。事成之后,每日为她灌离魂花熬的水,让她的灵魂始终处在半离体状态,既不至于让她死掉,又能让她痛不欲生。” “好主意,可是我们要怎么让她吃下这离魂花。鸳娘此人十分谨慎,又有嬴钺和那么多方士高手护在她身侧,我们恐怕都找不到她在什么地方……” 聂子罗蹙起眉头来问。 “让我去!他们分不清我和鸳娘,我先偷偷混进蝶宫,把明欢救出来,再去找嬴钺,然后等鸳娘回来,来个瓮中捉鳖。” 灵归胸有成竹地部署着自己的计划。 “计划是好计划……可我想鸳娘不会对你毫无提防,若她早已有所准备,你去蝶宫,岂不是自投罗网?” 苏木有些担心地说。 忽然的,手旁浮出面水镜,镜上水流汇成字,是卢清河来信——“鸳娘在司巫监”。 此时,鸳娘正带着一众人马赌在司巫监大门处,在离洛面前耀武扬威。 “从前我受你蛊惑,一心为你做事,如今生死里走一遭,我才明白了要为自己而活的道理。你看我如今,手握大权,这巫都上下皆要听我调遣。蛇妖嬴钺也被我收归麾下,就连你那宝贝博山炉也归了我,假以时日,整个黔青都将尊我为主!” 离洛不语,只是淡然地笑着,举止间依然温润而不见半分怒意,倒叫鸳娘更加恼火。 “小鸳,看到你能成就一番事业,我自然是替你高兴的。只是依照皇命,巫都十二巫族归司巫监管,还请小鸳早些将蝶宫还回来。” “蝶宫主人明欢还欠着我东西呢,就想让我把她交给你?没门!” 鸳娘哼了一声,见在离洛这里讨不到爽头吃,又看向了离洛身旁坐轮椅的柔弱少女。 “呦,向来冰清玉洁的清河族长,如今怎么背叛了巫族,站在了仇人身边。” 卢清河不语,只是淡然地看着鸳娘。 “一帮哑巴,我们走。” 鸳娘冷哼一声,准备班师回府。 卢清河咳嗽两声,摇着轮椅转身进了大门,隐没在深邃的黑暗里。 卢清河开口,声音虚浮缥缈如山风,却一语中的地发出了叩问: “博山炉会把脑子烧坏吗?” 离洛脸上的青铜傩面被光映得光怪陆离,硬质冷冽的铜嘴,好像扯出个戏谑的弧度。 “我可没被烧过。” “黎家长女,从前不是挺聪明的吗?” ………… 继巫王围堵司巫监与司巫监掌事对峙,当天下午,巫都又发生了件人尽皆知的大事。 鸳娘筹备一月时间的千里月明楼重新落成了,七层宝楼,八角玲珑,顶拱月明之珠,基筑昆山之石,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最惹眼的当属楼顶那朵灿烂的金雕莲花,栩栩如生。 鸳娘抚摸着那朵莲花,罕见地流露柔情: “阿莲你看啊,这是我们的月明楼。” 这座新楼是在月明楼被烧毁的原址上修建的,地处巫都繁华地段,巫都百姓无人不知。 无数百姓簇拥在月明楼下,可却不像从前那般人声喧嚣。百姓们都麻木空洞地瞪着楼顶的鸳娘,盯着这个巫都的叛贼。 高楼下,方士与侍卫甚至比百姓更多,他们高声欢呼着,欢呼声穿破云霄萦绕在鸳娘耳侧,为鸳娘造出座虚幻美好的海市蜃楼,鸳娘飘飘然的,好像自己又生出羽翼,翱翔九天。 而巫都所有人都在这个下午知晓了——铩羽古寺黎家长女黎远鸳、十二日杀阵的始作俑者、千里月明楼楼主鸳娘和如今十恶不赦的巫王,是同一个人。 药王谷。 苏木为灵归换了奢靡华服,备了马,灵归又往脸上身上抹了些血迹。 马车往蝶宫去,马儿被拦在结界外。这结界是皇室搜罗来的高级灵器,坚不可摧,无孔可入。把守这结界的是一少女,眉目英气,乌发绾起,白袍鎏金,腰间令牌精雕细镂,镶金缀玉,想来身份并不简单。 “巫王大人何故一身血迹?” 那方士少女脆声问道。 “你还有脸问我?我在路上被巫族小人伏击,你们一帮废物老道,连那几个巫族都打不过,真不知道养你们做什么吃。” 灵归高高昂起头,鼻尖朝天,不敢低头与马下少女对视,生怕自己露了馅。 幸而她演技还算好。 “那想来,巫王大人此刻孤身一人咯?” 却见那少女垂头莞尔一笑,挥手将周围方士遣散进了结界里,留她一人与灵归对峙。 “你……你什么意思?” 灵归有些搞不懂她要做什么,险些以为是自己的伪装已然被识破。 “当然是要你的命!” 那少女挥出光剑朝她刺来。 灵归一面飞身下马,挡下那光剑一击,一边颇为惊讶地问那少女: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我做甚?” “去你爹的无冤无仇,你扶持我敌家上位掌权,待我们李家方士如草芥,这数九寒冬,你竟让本大小姐来替你守结界!看剑!” 那少女手腕一翻,执剑刺来。 这鸳娘真是恶人恶行,树敌无数啊。 可怜自己如此无辜,竟也因这张被盗走的脸平白遭了无数人厌恨。 “灭万念,锁神魂,莲华止!” 莲花印记绽于额头,灵归将那人定住。 “你听好了,我不是鸳娘,我是黔青姑瑶神巫茯灵归,是来杀她的!” 莲花印记消散,那人抽回剑,狐疑地问: “你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你是世家方士,应该不至于不识得神巫法器九蛊铃吧?” 灵归直直看向那凌厉少女道。 “好,你既是来杀那恶毒女人的,我们便是盟友。皇朝方士统领,李萋萋。” 少女爽快地伸出手来。 灵归抬眸看那少女,眼锋锐利,目光如炬,英眉高挑,是个直率诚恳的人,于是灵归握上了李萋萋的手。 “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吗?” 李萋萋问。 “你只需将鸳娘放进来,然后封锁结界。剩下的,我们自会在蝶宫内解决。” 灵归吩咐好后,便重新进了蝶宫。 “巫王大人……” “巫王大人……” 门外一声声拜礼传进来,吵得嬴钺头疼。 他躁恼地拔着毛笔的毫,实在不期待那门推开后会是怎样一副恶心的嘴脸。 顶着灵归那张人畜无害、楚楚清灵的脸,却做尽了荼毒百姓、烧杀抢夺的勾当,怎能不叫人恨得牙痒痒。 他背对着门,听身后吱呀一声,门开了,又吱呀一声,门关上了,然后静悄悄的。 嬴钺突然吸了吸鼻子,像努力捕捉空气中流荡气味的小狗,然后眼睛登时亮起来。 “这妖将就是妖将啊,当真是会耍威风,见了巫王大人竟连基本的礼数都没有?” 灵归身旁那方士统领吹鼻子瞪眼地阴阳怪气着,他便是李萋萋口中所提,被鸳娘扶持上位的“敌家”。 第108章 他转过头去,看着穿着一身夸张繁琐华服的少女假装出副不可一世的轻蔑模样,身旁跟着数十个腰带金牌的方士。 灵归的演技是十分不错的,可她的眼睛却总出戏——目中无人的鸳娘眼神总是轻佻又干枯的,像被污草填满的死水。灵归那对紫瞳,却像风里飘来摇去的鲜妍风筝,轻盈又惹眼。 “咳咳,对啊,怎么连基本的礼数也不知了!”灵归一本正经地抱起胸来,偷偷睁开半只眼去瞧嬴钺的反应。 只见嬴钺挑挑眉毛,然后狡黠地坏笑着看她,懒散地倚靠在木桌上开口: “这还不是因为大人离开这么久,我牵挂心切,相思入骨,这才一时忘了礼数吗?您大人有大量,会原谅我的吧?” 灵归用了个假动作伸手扶住额头,挡住身旁那些方士的视线,朝嬴钺眨了眨左眼,然后两人继续如火如荼地表演起来。 “你看本王这次回来,有什么不同?” “自然是比先前更美更可爱了。” “本王先前不美不可爱吗?” “您先前啊,可比现在差远了。” “不错不错,本王喜欢你这个答案。现在本王就要与你亲热一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人当真要……” 灵归已经伸手勾住了嬴钺腰间墨玉的躞蹀带,轻轻用力,便将峻拔颀颀的少年勾到了自己身前。灵归抬手捏住少年的下巴,少年乖顺地伏下头来,情意绵绵地盯着少女那涂了嫣红胭脂的双唇。 空气里都流淌着旖旎的气息,那群呆头呆脑的方士愣在原地,个个面红耳赤低垂着头,没有统领的命令,却都不敢撤离。 灵归扭过头去冷眼瞧着那男人,面带愠色,语气不满道: “看不见本王要做什么吗?你们难不成还要现场观摩不成!” 那方士统领却面露难色: “大人,我们需得在您身边随侍保护您啊!万一大人您有个三长两短……” 强大的妖力震荡开来,将那群人震倒在地,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正欲还手,却被灵归冷冷一睨,顿时畏畏缩缩地收回武器。 “有我保护她,有你们什么事,滚!” 嬴钺单手将灵归抱起来,灵归一阵慌乱,险些原形毕露地喊出声来,双腿局促地盘在嬴钺劲瘦的腰上,双手环过他的脖颈,在他背上报复般地掐了一下。 方士们灰溜溜地跑了,灵归抻着脖子往外瞧,等他们的影子都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连忙从嬴钺身上跳了下来,跑过去把门关上,长长舒了口气抱怨着: “啊……扮坏女人真是太难了!” “是吗?我倒觉得……你扮演强取豪夺良家少男的坏女人很有一套嘛~” 嬴钺乖乖地坐在桌子上看灵归。 “不是还说要与我亲热一番吗?” “那都是权宜之计!” 灵归扭头瞪了眼少年。 “那群人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不这样怎么把他们赶走?” 嬴钺撇嘴表示不满,然后阴恻恻凑过来在灵归身边嗅闻一番问: “你身上好浓的草药味。” 灵归从腰间掏出一株白色小花来,平平无奇的样子,但有很浓的苦草味。 “这是离魂花,可令人魂魄离体。” “你是想?” 嬴钺挑挑眉,接过那朵小白花。 “让鸳娘吃下离魂花。” 灵归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嬴钺。 “然后我们把她抓起来,先这样……再那样……” 嬴钺按住灵归的头,打断她的畅想: “据我观察,鸳娘早已辟谷,只吃那群老道炼出的丹药,她又警惕心重,让那老妖婆吃下这味道浓烈的花,谈何容易?” “那就…把离魂花融进她吃的丹药里。” 灵归提议。 “对了,你要去把明欢她们救出来。我去找那群炼丹的方士。” 灵归推门,拉起嬴钺往外走。 那群方士就守候在门外不远处,见灵归拉着嬴钺走了出来,连忙迎上来。 方士中不知哪个碎嘴子嘀咕了句: “不是说要亲热一番吗?这还不到半盏茶功夫,怎么就出来了?” 又不知哪个碎嘴子回应道: “怕是……肾不好吧。” 十几道视线打在少年身上,像两颗石子落进湖泊里,窃窃的笑声荡开来。 “你们说谁……” 眼看着嬴钺攥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被正憋笑憋得辛苦的灵归拦了下来。 灵归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厉声呵斥道: “你们笑什么?他这样都是拜你们所赐!定是你们在炼丹时偷工减料,才让他吃了后身虚体弱!本王现在要亲自视察你们炼丹!”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愣着做什么,是谁负责炼丹?现在就带本王去炼丹炉!” 那被点到的掌管炼丹炉的方士震了一下,蓬头跣足,花白的胡须长到胸口,腰间别一只脏兮兮的大葫芦,他滑跪出来面露难色道: “巫王大人,这…万万不可啊!炼丹房里烟气滔天,昏暗酷热,怕伤了您的身体啊!” “本王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人吗?带路!” 灵归十分强硬地命令着。 在灵归的强硬要求下,她可算混进了炼丹房。炼丹房里果真如那老道所言烟气灼灼。幽暗无光的狭小空间里挤着十数个蓬头垢面的方士,脸被烟气熏得焦黑,不知多少天没洗过澡,臭气逼人。 灵归险些被熏得呕吐出来,问身旁老道: “你们把炼丹炉窝在这鬼地方做什么?” “这……不是巫王大人说……我们炼丹师地位低贱,只配在这种地方炼丹吗……” 那老道支支吾吾道。 “呃……是,我想起来了,是这么说过。” 灵归一面应着,一面暗骂这鸳娘,当真是平等地欺压所有看不顺眼的人。 灵归眼神往左右瞟瞟,见那些尘垢糊满的石桌上,摆放着一颗颗珠圆玉润的灵丹。 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有手掌大的蟑螂爬到石桌上,嗤嗤地啃噬着那些丹药。 旁边看炉子的方士们热得受不了,都扯烂了衣衫打着赤膊。灵归眼睁睁看着那方士挠着背,背上的皮屑花花的落在那排丹药上,然后又那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将那丹药一枚枚拿起来,然后放到精美的小匣子里,送出炉房。 灵归看得瞳孔紧缩,一阵恶寒,浑身像有蚂蚁爬过般不得劲。可转念一想,这些灵丹被放进精致的小瓷瓶和匣子里送出去,都会被鸳娘吃掉,灵归又暗爽——这就叫自作自受。 那葫芦方士也瞧着灵归的脸色,原本以为她会大发雷霆,却见他们这位暴戾恣睢的巫王大人竟在掩嘴偷笑,一时不知该作何。 “给本王把这炉子打开,本王要看看你们的药材有没有偷工减料。” 灵归笑够了,又命令道。 “呃……这……遵命!” 那葫芦方士结印施术,将那炉盖打开,将里头盛放药材的紫金钵呈于灵归面前。 周围看炉子、运转炼丹阳火的方士们齐齐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灵归的神色。他们的确不敢偷工减料,反而加了不少料。 灵归看着那钵里,刚投入火炉里没多久的药材初化作墨绿药泥,隐隐有些黑色的杂质掺杂在药泥里。灵归定睛一瞧,嗯,蟑螂壳、黑炭老鼠,该有的都有了。 “不错不错,药量足足的,是本王错怪你们了!把这炉子合上吧!” 灵归笑着拍拍葫芦老道的肩膀,那老道像见了鬼一般看着灵归,其余的方士们也是面面相觑,然后连忙合力关炉子。 在炉子关闭前一刹,灵归将离魂花飞快地溜着缝扔进了炉子里,无人发觉。 “这炉丹,何时炼好?”灵归问。 “只需一刻钟就能出炉,这炉丹药都是给巫王大人做晚膳的。” 那葫芦老道毕恭毕敬道。 “好,非常好。” 灵归再也受不了这炼丹房里的臭气,笑呵呵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慌忙逃离了。 灵归偷摸地顺着原路走回去,一路上连一个方士和侍卫都没有,也没见着嬴钺的身影。 这长廊四周皆为石壁,用药粉绘制满了诡异的图腾,长廊边摆放了一列盖着盖子的石缸,应该是化蝶氏用来养蛊的容器。 灵归遂沿着长廊向前摸索,忽得被一只手拉住,脚下一个趔趄,直直栽进了一个盖子打开的石缸里,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第109章 砰一声,盖子合上了,周遭黑暗而寂静,狭小的空间里,呼吸水乳交融般缠绕。 “你……” 灵归一句话未说出口,就被身后人捂住了嘴。少年俯头贴着灵归耳语道: “嘘,老妖婆回来了。” 心跳声若盛夏卷袭荒原的一场雨,灵归茫然地在黑暗里摸索着,因慌乱而轻颤的睫毛、微微起伏的前襟都毫无保留地落在少年竖起的墨瞳中。 灵归觉得这个姿势未免贴得太过近了,她蜷缩在少年腿间,头靠在硬挺胸膛上,只是想调整一下坐姿,就会不经意间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阿归,你脸怎么红了?” 嬴钺压低声音,贴在她耳边问她。语气里三分挑逗,七分戏谑。 “你离我远点,热死了。” 灵归往他板肋虬筋的小腹上狠掐一把。 “这里就这么大,我还能到哪去?” 嬴钺吃痛地嘶了一声,委屈巴巴道。 忽然,外面传来鸳娘和李萋萋的声音。 “真不知你们李家培养了群什么败类,好端端的结界,怎么会出问题?” 鸳娘本是带着浩浩荡荡一大群方士和侍卫回来的,但李萋萋按照约定,操控结界神器,只将鸳娘和几个贴身侍女放进来,随后谎称结界出现故障,无法再打开。 这样一来,他们要抓鸳娘便能轻松许多。 “大人,是卑职看管结界不力,还请巫王大人责罚!”李萋萋面无表情地跪下来。 “罢了,杀了你也没用。就罚你半年俸禄好了。”鸳娘嗤笑一声。 “好了,带我去看看那贱女人吧。受了这么久刑,我就不信她还不从。” 鸳娘摆摆手扬长而去,留下面色铁青的李萋萋攥紧了拳头。半年俸禄!她怎么不直接抄了她方士李家,如今李家在朝廷上受打压,全家老小敬等着她李萋萋养活,没了俸禄,她那老母幼弟如何能活? 李萋萋恶狠狠地盯着鸳娘的背影,忽然听到身旁蛊缸的盖子被顶开,李萋萋慌乱中抽剑,便见到与那恶毒女人长相相同的少女从石缸里冒出头来,朝她眨了眨眼。 “是你?你藏在这里做什么?” 李萋萋压低了声音问灵归。 “说来话长,来不及解释了,你可千万要守好结界,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灵归从石缸里爬出,身后又拽着个黑色劲装的俊俏少年。 李萋萋越看越眼熟,惊呼道: “妖将!你俩原来有一腿啊!” 灵归和嬴钺一边跟着鸳娘往地牢里赶去,一边问嬴钺:“明欢和阿蝶没事吧?” “没事,我把给他们用刑的驱虫粉都换成了花粉。”嬴钺狡黠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嬴钺警惕地抓住灵归的手,灵归扭头看,发现是那葫芦老道,连忙钻进一个石缸里藏起来。 那葫芦老道端着放了丹药的托盘,见了嬴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嬴钺调笑般抱着胸问那老道: “急匆匆的,去给妖婆……啊不,巫王大人送丹药啊?她就在地牢呢,快去吧,她最近身子虚得厉害,你可看着她都吃完哦。” 鸳娘正准备审讯明欢,见明欢与阿蝶皆缩在石罐里不出来,有些不满。这时,葫芦老道赶到了,端着丹药奉上来。 鸳娘先嫌恶地看了眼那邋遢老道,叫侍女接过托盘,然后伸出戴着金镶玉护甲的手,一颗颗捻起丹药吃下。 “这上品丹药果真是滋味不凡~” “加了蟑螂、老鼠和脚屑,当然滋味非凡了。”灵归看她吃,感觉自己也被恶心到了。 只消片刻,鸳娘的身体就出现了强烈的反应,四肢发软,瘫倒下去,藏在她身体里的灵魂晶石也浮了出来。 嬴钺与那群方士厮杀成一团。而已被放出的明欢与阿蝶、匆匆赶来的李萋萋也加入了混战,很快就将那群方士杀个干净。 李萋萋说:“我将我李家方士带走,剩下的这些,便任你处置吧。对皇上那边,我自会编个合理的故事糊弄过去。” 化蝶氏的族人在明欢的号令下,将盘踞在蝶宫的方士们擒拿关押,而守在结界外的大军,眼见首领已被挟持,只得作罢退出黔青。 嬴钺侧头问灵归: “你要怎么处置她?” “最该决定如何处置她的,不该是我。” 灵归站在蝶宫前,望向无尽山峦。 当晚,众族长们聚在一起召开了会议。 卢清河告诉灵归: “如果这么做,相当于与中州宣战。” 聂子罗笑言: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涂山无忧说: “民心所愿,众望所归,我黔青儿女皆铮铮铁骨,愿为家乡流血,不愿做阶下之囚。” 苏木说: “他们已势不如前,不敢轻举妄动。” 灵归昭明其意: “不如此,难平巫都百姓心中之恨。” 形势所迫,巫王与司巫监的势力都退出了巫都,沿云梦河往北撤出了黔青。 第二日,嬴钺给鸳娘灌下了离魂花熬煮的汤,让她的灵魂处于半离体状态,五感皆与常人无异,却说不了话,也操控不了四肢,被铁链缚在笼子里,不甘地呜咽着。 消息早已在巫都传开了,神巫茯灵归成功擒拿反贼黎远鸳,将于今日游街示众。 在这之前,嬴钺取来张纸糊住了她的脸: “真是污了阿归的脸。” 明欢走上前来在眼睛处为她开了两个洞: “你也该亲眼看着,你曾杀戮、欺凌、视如草芥的百姓,会如何待你。” 刺骨的冷眼,冰凉的污水,腐烂的鸡蛋,深恶痛绝的辱骂,一下下砸在她的身上。 那些模糊的人影里有她熟悉的面孔,那或许是她曾关在月明楼地窖里的婢女,或许是她曾残害操控的花娘,又或许是她未杀尽的羽族。 有两个身影隐没在人群的深处,可却格外显眼。两抹纯白,一个是她的妹妹黎远莺。 黎远莺的眼神说不出厌恶,反而带着一丝怜悯。她想,若父亲那天不曾吝啬一句对姐姐的夸奖,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可历史已无法挽回。 另一抹纯白,是莲月。她纯白的瞳孔里看不出什么情感,一如她在高塔羽烬里救下鸳娘的那个傍晚。莲月歪头,已然认不出眼前人。 新建起不过半天的高楼又一次轰然倒塌了,断木被人们拾回家做柴烧,余下的被一把火燎干净。 自己最亲密的人对她冷眼相向,自己倾注无数心血的高楼崩塌在眼前,自己曾看不起的贱民将自己踩在脚下…… 鸳娘想死,可她永远死不了。 因为她最痛恨的人,亦是被她盗走灵魂的人茯灵归,会好好地一直活下去。 是夜,华灯初上,芦笙场上,鱼龙般腾跃起了欢快的管弦乐舞声。光流汇成涡漩,仿佛要将天上的星月也揉进满城灯火里。 阿九坐在栏杆上,乌芝站在栏杆后,灵归与嬴钺并肩倚靠着栏杆,俯瞰巫都。 灵归笑不出来。鸳娘可恨也可怜,只是她的坏与野心被很好地利用起来,做了他人的嫁衣。她不过是磅礴燃烧的野心外被剥掉的一层肮脏的皮,巫都风雨晦朔,前途尚未明。 嬴钺侧头偷瞄灵归,此刻她额前发丝被晚风高高扬起,又被灯火染上繁华的光色。她垂眸,巫都的盛景漫过她瞳的紫,像映在空观万物的镜子里。 嬴钺问她: “你不开心吗?” 灵归笑言: “谈不上开不开心的,有点累而已。演了那么久坏女人,真觉得坏女人也不好当呢。” 阿九咬着烧鸡腿,含糊不清地说: “巫都真是好地方啊,我真是年少不知家乡好,这辣子烤鸡可比海鲜巴适多了。” “是啊,巫都繁华、热闹、好吃的好玩的也很多,是个好地方。” 灵归笑着看向明媚的银发少女。 “巫都也是黔青的门户与心脏,巫都在,黔青在,巫都亡,黔青亡。” “为了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辣子烤鸡,我阿九也是必不会让巫都亡的!” 阿九吃得满嘴流油,被晚风吹得微醺。 “真这么好吃?那走之前我要打包一只给我娘。我娘吃过一次的东西,都能□□不差地复刻出来呢。” 灵归有些骄傲地昂起头来。 “那我也要跟你娘学一学。” 嬴钺冷不丁来了一句。 第110章 “你学什么?你又不当厨子。” 灵归哑然失笑。 “以后你不在家的时候,你想吃家乡的味道了,我就能做给你吃啊……” 嬴钺嘿嘿一笑,胸有成竹地说。 “想什么时候吃,都能给我做吗?” “那当然。” “对我这么好,就不求什么回报?” “回报?你把我从棺材里放出来的时候,不也没求过什么回报吗?” “那不一样,那是我们约定好的……” 第78章 人间乐1 日子还如此长 流年倏忽影过, 黔青寨里平淡而带着烟火气的日子如指间流沙,不经意间溜过。 清晨偶尔会早起,给阿娘打下手煮饭。人多了, 小方桌便显拥挤了, 于是嬴钺从深山里扛回来块大石头, 群青的底色, 月白的纹路如水漾开。打磨一番, 成了灵归家的新桌子, 围坐六七人足矣,也不显空旷。 阿九一如往常,踏着晨露钻进茫茫山雾里进山砍柴,说是砍柴,更多是去雪地里捕些野味, 兴许是吃腻了腌鱼腊肉。 阿九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管在无尽海还是在龙毒村,都能活得随性自在。 乌芝回归了本行,依然是一袭乌纱斗笠,在村头支起问诊摊,推拿、针灸、写方子。 龙毒村人不算多,但生了病只会用些黔青山民的土方子, 也常常碰见土方子不管用的疑难杂症。乌芝在巫都学来的本事十分管用,遇上棘手些的,倒也简单,便直接削些自己的指甲或头发磨成粉作一味药, 半截入土的老头吃了竟也长了乌发。 灵归家三间房,茯娘一间,灵归和阿九一间, 嬴钺和乌芝一间。嬴钺自然是不满的,闹了几回,被灵归回绝后,便听天由命般不再提这事,只是总是明里暗里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九和乌芝并不介意睡一间,只是灵归不愿和嬴钺同住,灵归想,她的身子若是日日夜夜经了折腾,便总是要睡懒觉。她这次回家过年,是想好好陪陪阿娘的。 灵归是这样说的: “年过后离家了,谁知道明年还有没有机会回家过年呢?人一出去闯荡,和家人便总是见少离多的。我可是个恋家的人。” 冬日里祭祀事宜也多。 灵归不在时,村里的巫觋便代灵归祭祀,灵归回来了,自然要灵归来。 冬天嘛,酝酿新年的摇篮,祈祷未来风调雨顺、谷梁满仓、天灾不至、战事不扰、亲邻和睦……总之是三天一小祭,五天一大祭。 这期间,舅娘和茯耀祖还找过灵归一次麻烦,捅出了个大篓子。 某日他二人,还拖着那醉醺醺的爹来祭坛前哭着喊着要见祭司,闹得静穆的仪式乱成一锅粥,灵归只得匆匆结束了祭祀来见他们。 舅娘先开始倒苦水: “我们那破庙,诡异得很呐。烛火什么点不着便罢了,竟连把取暖的火也生不起来。我们怀疑啊,有妖鬼作祟!” 茯耀祖连声应和: “是啊是啊,姐,啊不,大祭司,你看我冻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灵归无奈,跟他们回了那破庙。 这庙不是座正经庙,本是户富庶人家修建来供奉山魈娘娘、祈求财运亨通的。可惜后来那户人家渐渐败落,山魈也不再住这破庙里。 灵归进了庙,往那山魈娘娘像上贴了几张符,取出铃铛来布阵施法,一阵光怪陆离后,灵归满脸黑线的从法阵里走出来。 “茯耀祖!你敢不敢把你干了什么事当着你爹你娘的面说出来!” 灵归满脸愠色地低声吼道。 “我……我……” 茯耀祖支吾着,皱巴巴地脸愈发皱了。 “乖儿子,你干什么?快说啊!” 葛兰婆也急了。 “山魈娘娘说了,这茯耀祖屡次三番亵渎她的石像,扰她清修,点不着火只是小事,山魈娘娘发怒,要带着满山的山魈进攻龙毒村!茯耀祖,你该当何罪!” 灵归怒不可遏,她方才在法阵里千般万般地恳求山魈娘娘放过龙毒村,承诺自己会好好管教茯耀祖,这才叫娘娘决定收手。 扑通一声,茯耀祖跪了下来,一下一下地磕着头,一边嘴里念叨着: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错了!……” “别再干这种事了,否则你们都得死。” 灵归无奈地叹口气,准备离开。 葛兰婆一边应着,一边端来碗热水说: “大祭司,这次真是太感谢您了,耀祖还小不懂事,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外面天寒地冻,大祭司不如喝碗热水再走?” 灵归正推脱着,葛兰婆却忽然抽风了般扇了旁边跪地忏悔的茯耀祖一巴掌,紧接着又抄起扫帚,一下下抽打着他,一边喊着: “蠢儿,蠢儿!叫你之前不长眼惹恼了祭司,人家现在生气了,不愿再认我们这个亲戚了,都怪你!都怪你!” “好了好了,别打了。” 灵归被闹得头疼,端起那碗水喝两口。 热水入喉,不过片刻,小腹上涌起一团燥热的痛感,四肢也开始发软。 灵归回头,看到茯耀祖一边解着裤腰带,一边狞笑着朝她走过来,顿时明白了情况。灵归冷笑一声,挥铃召出九节蛇法相将那三人暴揍一顿,连那醉醺醺的老汉也一拳不落。 待那三人已被揍得半死不活、鼻青脸肿,灵归方才收了灵力,冷眼看那三人。 恰巧此时,嬴钺见灵归祭祀结束后久久未归,便寻来了这里,看见灵归被下了媚药,一时冲动,险些一拳把他们三人轰成渣滓。 灵归强撑着拦下嬴钺,冷冷看向那三人: “给祭司下毒,于情于理,你们都没法在龙毒村里待下去了,明天前,离开这里吧。” 灵归找人在他们的行囊里塞了些钱,当天夜里,葛兰婆、茯耀祖狼狈地逃出了龙毒村,茯耀祖的爹则被冻死在了破庙里, 他们惹怒了山魈,在龙毒村也是死路一条。何况他们心术不正,犯下如此滔天大错,龙毒村也容他们不得了。 那二人去了哪,无人知道。或许是巫都,或许是别的城镇,或许是死在了路上。 灵归不愿再去管了。 灵归忙碌中鲜少关注嬴钺,她的印象里,嬴钺是只和阿九一样随遇而安的蛇妖,毕竟在暗无天日的棺材里待了十七年,想来也不是耐不住寂寞的。 倒是乌芝先发现了嬴钺的变化,某日嬴钺又坐在房顶上望着千重雪山发呆时,乌芝悄悄挪来了梯子爬了上去,坐在他旁边。 “你自回来后,便阴郁了许多,总是心事重重的,是因为……那些记忆吗?阿归她忙,没法常常照顾你的感受,你若想找机会与她谈一谈,我可以替你去说……” 乌芝将乌纱斗笠和黄花梨药箱往旁边一放,扫了扫衣袖间的雪屑。 乌芝是灵芝,本体没有温度,因而如此冷的天,他讲话间也不会吐出白汽。 嬴钺听到他来了,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依然是凝望千山暮雪,像座寂寞的雪雕。 听到乌芝问他,好像反应了很久,良久,才应答。 “不,不用,关于那些记忆的事,没什么好和阿归说的,最好,让她永远不要知道。” 嬴钺终于动了一下,他本体属阳,雪花总是躲着他飞,兴许雪也是有灵性的,不希望自己刚落下就消散。 嬴钺又应着乌芝的提问接着说了: “阴郁许多?心事重重?自然是没有的。我就是,嗯……喜欢下雪,喜欢坐在屋顶上,雪花多好看啊……” 少年伸出手来想接住片晶莹剔透的琼花,可接连几片都绕着指尖掠过了,终于有片雪花愿意降落在他手上,还未来得及看清它绮丽的纹路,便匆匆融化成雪水了。 少年尴尬地收回手,窘迫和落寞的神情,都落进乌芝眼中,乌芝叹了口气: “你没必要瞒着小生,你的事情,从你的父母,你的诞生,到千灯寨血杀,被封印……小生都是知道的。” 乌芝顿了顿,然后语气认真地问: “你,春桃和灵归,到底什么关系,春桃在千灯寨时就死了,我们亲眼看见她死得尸骨无存,她怎么会和灵归是一个人?何况,灵归降生时,我也是亲眼目睹着的。” “这样荒诞的事情,任谁会信呢?” 嬴钺自嘲般地笑了两声。 “两颗完全契合的灵魂石,就这样出现在两个完全错开的时空,这样的事,可能只有神明能做到吧?” “那春桃和你,是怎样的关系?” 乌芝沉默半晌,抬眸问他。 “我年幼时当她是我的姐姐。她是我养父母的女儿,待我一向极好、极好的,甚至在我被送进蛊洞里后,她依然日日来找我。我有时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有前世今生的缘分,只是我忘了而她记得,她才会那样对我好。” 第111章 嬴钺回忆着,睫毛如蝶翅般轻颤。 “我杀尽蛊洞里的虫蛇,便是想将她带进我的巢穴,藏起来……我真是该死极了,她待我那般好,我却有这样卑劣的念头。而且,是我亲手杀了她……” 少年地声音不住地颤抖,如北风吹枯枝。 “蛊成之前,有人破坏了蛊洞的法阵,法阵逆行,你才会失控。这不怪你。” 乌芝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年安慰。 “何况那些村民当时将你送进蛊洞时,就该知道化蛊失败的代价。你是无辜的牺牲品,但你当时情况很不稳定,我们才不得不封印你的力量和记忆。” “早就不怪你们了。” 嬴钺释怀般笑了笑,又话锋一转。 “但我总担心,你们中有叛徒。” “此话怎讲?” 乌芝也严肃起来。 “我为什么会被卖到斗兽场,有人故意让我经历苦难,就好像想要激发什么一样。” 嬴钺蛇妖的竖瞳盯着乌芝。 “当年的蛊,其实已经□□大成了,只需要一个引线,就能牵动起巨大的力量。有人一直在试图引燃这个引线,那个人或许就在你们之间。” “你的推测不无道理,可我想不到那人做这些的道理,那个蛊成后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我们都没人知道。” 乌芝认真思索着嬴钺的话,答。 “蛊神中,有一妖名红花鲤。碰巧,也有这样一位鲤鱼妖,自始至终都纠缠在我身边,连我也不清楚他真正的目的。” 嬴钺想起那张诡异的青铜傩面。 “离洛?你觉得他就是鲤公子?可鲤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没有道理……” “人的过往不同,心中便会有不同的道理。那不可能存在的道理是属于你的。” 嬴钺罕见地说出这么晦涩的话。 双方都僵住了,不再交谈。 嬴钺知道,乌芝和红花鲤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他私心里不愿相信,自己曾朝夕相伴的挚友会是一切的幕后黑手。 在这点上,自己的阅历比他更多些。毕竟在他被养父母送进棺材里前,他也不愿相信,爹娘收养他,只是为了一味虚幻的长生蛊。 “你们两个,在楼顶鼓鼓秋秋些什么?” 少女清脆声音飘来。 灵归拖着身错彩镂金的繁琐祭服回来了,浑身亮彩彩的翎羽,银片一动一摇间,折射着明晃晃的雪光。 “没什……” 乌芝话未说完,被打断。 “我不开心,灵芝来开导我一下。” 嬴钺又恢复了那副散漫邪气又带着楚楚的无辜的神情。 他总是这样,第一眼看过去乖巧如孩童,第二眼再看,装乖的狡黠痕迹便藏也藏不住。 “哦,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你不让我和你一起睡觉。” 除夕到了。 酸汤火锅,腊肉香肠,盐菜扣肉,蛋饺,糍粑,炝锅鱼,卤菜,辣子鸡……茯娘用上了十八般武艺,五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年夜饭,过了除夕,守了岁。 阿九、灵归和嬴钺在院子里打雪仗打得火热,乌芝默默地精雕细琢他的雪人。每每被那三人飞驰而来的雪球砸断了胳膊或鼻子,他也只是好脾气地再给那雪人接上。 阿九要乌芝给自己塑个雪像,乌芝也允了,三两下,一只能被捧在手心里的小白蟒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于是后来,茯娘、灵归和嬴钺都有了自己的小雪像。 灵归拉着嬴钺去村北古梅园里祈福,嬴钺问她许的什么愿,灵归只是笑,什么也不说。 嬴钺折下枝落雪梅花,插进灵归的发丝间,张开温暖的斗篷将她拢进怀里。灵归笑着仰头亲吻他的唇角,少年低下头浅浅的回吻她,带着梅花香气的热意,温化了她唇上冰封的胭脂色。 要守岁了,玩够了浪够了的三个少男少女染着一身活泼的雪说笑着回来。 外面小孩放完爆竹后的余烟一重又一重漫过墙头,村里那个去巫都经商赚了大钱的姑娘还放了几颗硕大的烟花,点染半个夜空。 村东流年钟撞响时,灵归偷瞥着茯娘,看见娘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流了眼泪。 “娘,菜好吃,家里热闹,烟花也好看,娘你倒还哭上了。” 灵归笑嘻嘻地凑上去调侃茯娘。 这母女俩靠在一起看烟花时,就好像姐妹俩。明明没有血缘关系,两人眉眼间却颇有相通,清一色的倔强和执着。 茯娘从河心里捡到她时,本就不过十七八岁,又终身未嫁,没生过孩子,也没经过什么家长里短、鸡飞狗跳的磋磨,一个人过得畅快肆意,看上去也比同龄人年轻不少。 自己还会有很多机会去陪阿娘。 灵归靠在茯娘肩头笑着想。 日子还如此长。 第79章 人间乐2 我们都要好好的 大年初一清晨, 灵归和嬴钺进山祈福。 灵归想在离开前到姑瑶祖墓和姑瑶神山祭拜一回,顺便问问关于自己的一些事。 这次,二人没再选择绕远路, 而是直接由镇压妖兽的河谷进山。 河谷里漫着白毛风, 飘着红毛雪, 诡异的烟气遮笼日月, 隐约能两岸枯枝鬼手般的轮廓, 不断有奇怪的声音传来。 小孩的啼鸣、妇人的尖叫、野兽的嘶吼……此起彼伏, 交织在一起。 “我能感受到,千年以上的妖兽,这个河谷里至少镇压了十余只。” 嬴钺把灵归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当年这些妖兽随旱魃为祸黔青,被姑瑶神女和白矖合力镇压于此。 山中石脉与河中水脉拧结成锁链,合抱粗的锁链缠满了整座大山, 像缚住一只欲从土地里爬出的巨硕夔牛。 大锁链上延伸出无数碗口粗的锁链,那些被缚住的妖兽潜藏在雾气和黑暗中蠢蠢欲动。一些更粗的锁链挂在两山之间,锁链上悬着无数红色铃铛。 远远看过去,如千百只倒挂的蝙蝠亮着猩红的眼睛,凝视着闯入山谷的不速之客。 龙毒村人人都知道,死雾和冥林后的河谷里藏着毁天灭地的怪物,他们千百年来驻守在河谷口, 就是为了守住这个惊天秘密。 毕竟有力量的地方,觊觎如影随形。不管那份力量代表死亡还是引向新生。 灵归举着躯瘴香火的手被冻得有些微微发颤,偶有三两片红毛雪飘落手上,也不融化, 灵归好奇,遂举起手来察看。 “天哪,这还是雪吗?” 灵归倒吸一口凉气。 寻常雪花有六出, 形状规整精巧,而这种红毛雪,更像朵极小的红色蒲公英,一颗红核上长出无数细小的绒毛,还在不停地摆动。 “阿归,你小心些,我总觉得这些红色的雪很诡异,像活物一般……” 嬴钺环视四周,想找到这些雪的源头。 “这就是活物,且是一种虫。” 灵归轻抬手,那雪便摆动纤毛飞走了。 灵归又忽然搭起御水弓,龙毒河水化作利箭,一箭射出,叮铃铃一阵响,什么东西落下来,被灵归接住。 ——是一只铁链上挂的红铃铛。 “红雪是从这铃铛里面跑出来的?” 嬴钺举起铃铛轻轻晃一下,铃铛里闭合的铜页打开,又有几片雪从里面飞出来。 灵归捉住片雪花一捏,那红核爆开,留下一点猩红的液体,凑近一闻,是血腥味。 “我记得《黔青志怪录》中提到,有种形似雪花、绒毛覆身的虫子名为雪虫,一般为白色,这里的雪虫,应是吃了谷中妖兽的血肉才会变成红色。” 灵归正说着,忽然山中一阵鹿鸣般呦呦的空灵之声,山间某根铁链剧烈摇晃,铁链上系着的铃铛里涌出大量红雪虫。 那些虫子汇作红浪向二人扑来。 嬴钺挥手以妖力作屏障,却间那些雪虫如蝗虫般啃食着屏障上的妖力,不断变化色彩。 “他们能吞噬妖力?” 嬴钺眉头一皱,挥刃劈砍,那些雪虫却总能借着剑气避开剑刃。 剑是砍不断雪花的,何况这种雪虫最不挑食,什么都吃,连毒也照吃不误。 灵归拔出匕首在掌心一划,挥出一道鲜血,血液泼出后,那群虫子竟停了下来,重新回到了铃铛里。 “我猜得果然没错,这虫子应是我族人豢养的,认血。”灵归松了口气。 “养这种东西做什么?”嬴钺问。 “你看这山间铁链有十二根,上面刻着符文,应是锁了十二只千年大妖。倘若那些大妖挣扎,牵动铁链上的铃铛,豢养在铃铛里的雪虫就会飞出,吞噬妖力,压制妖兽。” 灵归解释。 第112章 忽然,一道空灵女声落在耳边。 “小姑娘,你还不算笨~” 那声音来自山里,嬴钺挥手朝那声音来源处丢出一把匕首,却听铿的一声,匕首砍断枯枝,撞在了山石上。 “你是谁?不要装神弄鬼!” 灵归与嬴钺背靠背,警惕地环视四周。 “我是幻狐。” 几道狐尾似的虚影从眼前掠过。 “我是以恐惧为食的狐族,小姑娘,你身上,有没有恐惧给我吃啊?” 霞粉烟雾不知从何处涌来,在眼前造出一重重光诡奇绝的幻境。 “都快被虫子啃成骷髅架子了,还有功夫在这里大放厥词?” 嬴钺冷笑一声,妖力震散幻象。 “被这雪虫啃确实不好受。” 女人娇媚的叹息声从雾里传来。 “但那也好过你娘以骨化山,以血化河,尸骨无存神魂俱灭要来得好,对不对啊,可怜的小蛇?” “……你给我闭嘴!” 嬴钺攥紧了拳头,欲冲上前去。 “够了!幻狐!” 这道声音又来自另外一个女子。不,是两个女子,她们声音太过相似,又同时发声,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个人。 “两个小孩子,你欺负他们做什么?” 灵归应声望过去,莲月莲星两姐妹拨开重重雾霭,踏着龙毒河的冰凌而来。 莲月莲星身后,还跟着位身披薜荔、头戴帷帽的女子,灵归定睛一瞧,认出那是姑瑶神山的引路灵树枫谣。 莲星莲月二人合力加固了幻狐的封印,一时间河谷两岸蠢蠢欲动的妖兽也噤了声。 “狐妖,收起你那些把戏吧。” 枫谣轻轻挥手,河谷间的冰雾荡开。 “灵归,请随我来。” 灵归终于看清了那藏在雾气下的十二根铁链,每根铁链下都锁着一只千年大妖。 而灵归注意到,还有一根铁链沉进一方寒池之中,那寒池并未封冻,清澈见底,池底空荡荡的,只有一截铁链孤零零地盘踞着。 “那只妖……” “那只妖跑了七百年了,不必再管他。” 枫谣温柔地向灵归解释。 到了神山,漫山遍野洁白的雪藏花与白雪交相辉映。灵归燃起香火、唱起祭歌告慰先祖之灵,随后又上山见了鬼叶枫。 “好久不见。”灵归笑着问好。 “你来做什么?”男子没好气地问。 “当然是来收你的,酒鬼。”灵归一笑。 嬴钺一个闪身冲上去,把那坐在枫树上喝酒的红衣男子拽了下来,按进雪地里。 “你小子疯了吧?” 本来醉得不省人事的枫妖猛然清醒了,那只釉里红酒壶也滚落进了雪里。 “一年前你在我身上捅个大洞,你知道腰腹上的鳞片长得多慢吗?” 嬴钺勾唇笑着俯视他。 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一年前狂妄得不可一世、为了泄愤要弑主的红衣男子,如今正被灵归和嬴钺暴揍一顿后夺走妖力收回九蛊铃里。 “疯子、疯子!” 枫妖从枫叶间取出一张朱红傩面,正欲戴上,忽然周围雪藏花中流淌出莹白灵力,缠绕上枫妖的手腕,那只傩面掉在了雪里。 无数朵雪藏花的光流汇集成悬于白日下的光团,光团中走出一皎若明月的虚影。 一霎间,灵归、嬴钺和枫妖的动作都停滞住了,目光都被那道倩影吸引。 清姿凝晓露,皓影映霞光。素衣出尘,纤尘不染,一双眼中含尽悲悯温柔。灵归想,这就是她们姑瑶巫族的祖先,姑瑶神女,巫瑶。 灵归连忙拿袖子擦擦自己的脸,又拂拂自己的衣袖,理理碎发,跪了下来,抬头看姑瑶神女时,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了。 “姑瑶氏第二十六代灵巫,龙毒村第七代大祭司茯灵归,见……见过神女!” “小归?很好听的名字。” 神女微笑着,踏着琼花玉瓣走来,温柔地将灵归从地上扶起来,摸着她的脸颊。 “这些年来,没有族人陪在你身边,小归,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的……” 灵归感动得鼻头发酸,她没想到,一直在史诗壁画上凝望世间的神女,竟是这样一个温柔可亲的神明。 “巫瑶……巫瑶你回来了,你为什么不来见我,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吗?” 枫妖跌跌撞撞地朝神女跑过去。 “停下!枫染!” 神女挥手设出一道屏障。 “你忘了吗?巫瑶已经死了七百年。现在出现在你眼前的,是神女与神山的意志。” “神女,我有问题想问你。” 沉默许久的嬴钺忽而抬头问,见神女点头默许,便接着说道: “千年前旱魃之灾时,我娘白矖,真的是被你逼着献祭的吗?” “嬴钺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娘怎么可能是被神女逼着献祭的……” 灵归急了,一边扯住嬴钺袖子一边解释: “神女你别管他,他道听途说,乱讲…” “没错。” 神女肯定得斩钉截铁,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嬴钺亦是瞳孔震颤,含起恨意。 倘若他阿娘还活着,他也不至于自小颠沛流离,受尽欺凌折辱。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是故人之子。” 神女依旧笑着俯瞰他。 “我尚在蛇蛋里孕育时,就常常能感受到娘的怨念,她是含恨而死的。你是神女,我娘也是女娲娘娘坐下的神女,为何你要逼着她献祭,而不献祭你自己!” 嬴钺终于问出了想问的话。 “不允许你对神女无礼!” “谁给你的胆子,敢对阿瑶吼叫!” 嬴钺又一次陷入这般孤立无援的泥泞境地,甚至连灵归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少年自嘲般笑一声,想来这世间永远没有绝对公道,神与神间尚有私心,何况人与妖。 “如果可以,我也想代替白矖献祭,可这世间只有我能运转杀死旱魃的法阵,所以我不能死。”神女叹口气,解释。 “你们总有你们的道理。” 嬴钺嗤笑一声,转身化作螣蛇飞走。 “……阿钺,你等等!” 灵归有些无奈地看着那远去的影子,转而又向神女解释: “神女,他就是这样有点小孩子脾气,但那毕竟是他的阿娘,论谁都需要时间接受…” “没事的小归。他阿娘的事,是我对不住他。如果你找到他,请向他传达我的歉意。” 神女神情依然宁静而悲悯。 “我能出现的时间有限,小归,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会知无不言。” “……神女,我的确有一事求问。这世间会有人同时拥有两个灵魂吗?” 灵归问。 “在我们谈话间的每一瞬,都有一个崭新的灵魂诞生,它们彼此勾连接续生命,又如曼珠沙华的花与叶,永不相见。倘若它们相遇在同一个时空,便是有人以逆天之举撕裂时流,而天道自会在冥冥之中修正这个错误。” 灵归认真地听着,却一时没弄明白其中意思。若她和春桃真的是逆天之举造成的一个错误,那天道为何迟迟不来修正。 “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临行前,神女又一次向枫妖交代。 “枫染,只要姑瑶巫族还有一个人活着,你作为九蛊铃的蛊神,就该永远忠于主人。” 神女回望姑瑶山,轻盈地没进白光里。 一人一妖目送神女离开,一时沉默。 良久,被神女称为枫染的红衣男子开口: “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了,但我不会离开姑瑶山,我要在这里守着雪藏花,你走吧。” 灵归看了眼那被打得鼻青脸肿,脸歪嘴斜的男子一口口啜饮着壶中清酒,颇为悲凉地看着漫山雪藏花发呆,也不好再说什么。 打也打了,气也出了,他跟不跟着倒也无所谓。莲月莲星和阿蝶不都没跟着她吗。 “那你好自为之吧,守好姑瑶山。对了,少喝点酒,小心把脑子喝坏。” 灵归嘱咐两句,转身下了山。 枫染闻言又是猛灌一口清酒,朝少女离开的背影翻个白眼,暗骂一声“小兔崽子”。 灵归匆匆和枫妖道了别,就跑去找嬴钺。喊了一圈,不见人影,灵归叹了口气,遂自己背起竹篓,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灵归是有些生气的,虽说她并不怪他因为他阿娘的事质问神女,可将她一人丢在这幽黑可怖的河谷里,未免有些过分。 正气恼地想踢飞脚边一块凸起的冰凌,却发现那冰凌和冰面死死黏连在一起,脚上一阵钝痛,她想她应该是嗑掉了一小块指甲。 第113章 忽然,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别生气了,我不该丢下你的。” 灵归轻哼一声,不顾脚指尖的钝痛,飞快地向前走两步。他想消失就消失,想出现就出现,神出鬼没的,把她当什么了? 嬴钺三两步追上她,拉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腕,有些生硬地开口: “你也听到了,我娘的确是被逼死的。我当时确实……很难冷静下来……” 灵归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正在慌张解释着的少年: “我也有错。姑瑶神女是我的祖先,是我最敬仰的神明,我当时太激动了……我也该站在你的立场上想一想的。” 嬴钺不愿告诉灵归,其实他之所以会赌气离开,并不是因为白矖与巫瑶间的恩怨。他只不过想被坚定地选择一次,拥护一次。 他想,灵归对他的喜欢是有条件的。灵归是神巫,有她的信仰和责任,有她宁愿奉献生命也有守护的东西。倘若有一天他再像十余年前那般失控,倘若他手上又染了许多人的鲜血,灵归会不会亲手杀了他。 “祖辈千年前万般恩怨,我都不想再去想了,我只想陪着你,我们两个人要好好的,永远不要重蹈祖辈的覆辙……” 嬴钺垂眸,加深了这个拥抱。 “我们两个当然会好好的,不光是我们,我阿娘,乌芝、花花、阿九……还有巫都的族长、村民们……我们都要好好的!” 灵归报菜名般说了一长串的人。 “既然你希望他们好,那我也希望。” 元夕一过,一行人出发,往西域古漠去。 第80章 血蜃烟1 第一万零一次垂泪 去年秋天, 西域古漠以东的大多数邦国和部落就被中州率兵占领了。 中州与西域间的纷争自千年前始就未曾停息,最大规模的一场战争,应是百年前与当时西域最大的邦国迷沙古国的恶战。 当时, 沙漠与戈壁的交界处, 尸殍遍野, 血流成河。而这场战争, 以迷沙古国分崩离析成无数小部落、中州亦元气大伤为结局。 那场大战后, 中州景天帝休养生息, 轻徭薄赋,鼓励垦荒,又与黔青与无尽海大兴贸易,凿开挡在黔青以北的两座大山,开辟了青陉与白陉, 自此三地讲信修睦,共修繁荣。 ———— 以上这些,都是和他们同路进漠的中州商人赵小桃坐在骆驼上和灵归一行人讲的。 看着十七八岁大的姑娘,不算高,瘦瘦的,小狗般亮闪闪的大眼睛,头发高束起, 好动又话多,灵活得像只猴子。 这里荒无人烟,车夫是听不懂中州话的西域土著,赵小桃看这四人都是黔青打扮, 遂没有了任何顾虑。 “时运不济啊,碰上如今这狗皇帝!” 赵小桃忽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义愤填膺地控诉道。 “还没安生几年呢, 便又要打仗,打了西域又打黔青,再往后,莫不是连极北妖域和无尽海也要打下来不成!打来打去,苦得都是我们这些做买卖的,哎!” 灵归、嬴钺、乌芝和阿九都被赵小桃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灵归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就听她又说: “其实最该死的不是皇帝,而是他那大女儿,狗皇帝是个女儿奴,自己没什么主意,诸多政策都要听她那大女儿的。如今老了,更是几乎把大权都交到他那女儿手里。” “皇帝的女儿?祈安帝姬吗?” 灵归疑惑问道。 “不对不对,祈安帝姬那是小女儿,狗皇帝的大女儿,是福安帝姬!” 赵小桃连忙纠正道。 “攻西域,打黔青,可都是她的主意。” “福安帝姬不是身子不好,向来深居简出吗,为何要如此大兴战事?” 乌芝也皱着眉头问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 赵小桃掏出一袋炒土淇,边吃边讲。 “福安十几年前曾有一驸马被鱼妖溺毙,那以后福安大病一场,再后来,洛华宫里就多了个幕僚,福安一切都听那幕僚的,坊间皆传闻,驸马爷根本没死,而是被妖怪夺了舍,不过变幻了个身份继续陪在帝姬身边。” “哇,小桃你知道的可真多!”阿九一边顺走两颗她的炒土淇,一边由衷地赞叹。 “那当然,毕竟小桃我从前也是在皇帝手下做事的,要不是奸人陷害,我也不会沦落到这里来不是?”小桃叹口气道。 “小桃,那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啊?” 嬴钺好奇心起来了,继续问。 “守墓。” 赵小桃嘿嘿一笑。 “顺便倒倒斗什么的,毕竟皇陵里那些东西,也都是民脂民膏嘛!” “哇,侠女啊!此等魄力,敬佩敬佩!” 阿九情不自禁地朝她行个礼,其他三人也朝赵小桃投去敬佩的目光。 赵小桃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正好此时骆驼停下来了,赶骆驼那老汉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他们听不懂的话,赵小桃翻译: “这老伯说,金石部落到了!” 灵归一行人帮赵小桃卸了货,同她道了别。灵归一行人根据九蛊铃的指引,要去的地方是在戈壁以西的白沙山部落。 路程几乎又用一天。 白沙山部落,顾名思义,是在一座被白沙覆盖的青石山麓聚集的部落。 传闻中的白沙山部落,被称为“天神遗落人间的秘境”,浩渺的大湖碧蓝如玉,白沙堆积如雪,拱卫的雪山连绵不绝。因为在西域极西之地,尚未被中州铁蹄所踏。 “哇,这也太美了!” 灵归迫不及待地跳下骆驼,奔跑在细白如雪的沙滩与清澈蔚蓝的湖水间。 咸咸的风扑过来,风中似乎还带着细碎的盐粒,应该来自从湖心析出的白盐沙洲。 靠山的地方,用白色石头砌着错落有致、层层如梯田般的建筑,墙壁极厚,窗户开得也很小,门窗与装饰品的色彩却极为大胆艳丽,五彩经幡在碉城之顶高高飘扬。 湖边有不少白牦牛,身上披着鲜艳的毯子,有个皮肤黑红的小姑娘牵着只牦牛,好奇地打量着这一行异族人。 “哈拉贡?阿伊西玛雅?” 那小姑娘高高朝灵归喊,声音嘹亮如鹰。 灵归停下来,与那小姑娘面面相觑。 那小姑娘骑着牦牛走过来,上下打量着灵归与嬴钺,良久,又开口,已是一副略带西域口音的通用语: “外来人,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小姑娘,你会讲通用语啊。” 灵归朝她友好地笑一笑。 嬴钺突然俯下身来对她耳语道: “她的打扮看着不简单,应该是这部落里富庶人家或贵族的孩子,你小心些。” “我不是,贵族。” 那姑娘先是侧耳倾听着,耳朵一动一动的,等嬴钺说完,她才开口反驳。 “我是,昆莫的女儿,金沙公主。” “嚯,耳朵这么好。” 嬴钺有些讶异地挑挑眉,这小姑娘看着只是个普通人,听觉竟比妖还灵敏。 “你们,回答,问题!” 那自称金沙公主的小姑娘拿出了只镶嵌玛瑙的精致弹弓,对准了灵归和嬴钺。 “我们是来找一只妖的。” 灵归说了实话。 “一只……竹妖。” “猪妖?我没见过什么猪妖,我们这里很少有猪,我们不喜欢吃猪肉……” “不,不是猪,是竹,竹子,一种草木,长长的,笔直笔直的……” 灵归使劲地给金沙公主比划。 金沙哪知道什么是竹子,她努力理解着灵归所描述的内容,露出费解的神情: “我只知道芨芨草和沙蒿,不知道什么竹子,你们找错了!” “有没有找错,也要找了才知道。” 嬴钺看看灵归,往碉城那边使了个眼色。 “你们要进城,要经过阿翁的同意!” 金沙公主从牦牛上跳下来,吹一声口哨,周围十几只牦牛齐齐围过来,挡在二人身前。 嬴钺眼看就要动手,却被灵归按住,嬴钺这才想起来灵归临行前反复嘱咐他的话: “不许随便动粗,不许用毒,不许用妖力伤害普通百姓,特别是老人和小孩。” 嬴钺讪讪收手,情况正焦灼着,却听到灵归腰间的铃铛忽然闷响一声,其中一只铃铛缓缓朝白沙山以北的方向悬起。 “在那里!” 嬴钺和阿九化作原形,卷起灵归和乌芝就往那片群山包围的水域而去。 “喂!那里是吃人的禁地!你们不可以去!湖里的怪物会吃了你们的!” 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金沙公主只能坐在牦牛上干着急,反应过来后,匆忙往碉楼里赶去,通知自己的阿翁。 第114章 白沙山背后,还藏着一汪碧蓝湖泊,它更小,像滴眼窝里的泪珠。湖泊旁,有不少石头堆积成的小塔,应是祈福或祭祀用的。 阿九蹲到湖边,伸出手来蘸了些水,含进口中细细品尝着: “喔,这水是甜的。” 乌芝也俯下身子掬一捧水尝尝,然后有些陶醉地闭上眼睛品味道: “果真是这样!这戈壁荒野间竟然会有这样甘冽清甜的水,我方才还在想,白沙湖水咸涩难饮,这白沙山部落的人如何饮水,想来就是靠这个湖泊了。” 乌芝又砸吧砸吧嘴,低头思索一会儿: “这味道,好像有点熟悉?” 灵归朝湖心望去,空荡荡的,碧蓝湖水倒映着雪山和白日,有些疑惑: “刚刚那个小姑娘不是说,这里是禁地,有吃人的怪物吗?你感受到妖气了吗?” 嬴钺摇摇头,目光却落在了湖边那两三排错落有致、乱中有序的白石矮塔上。 “那些东西,有点怪。” 灵归走过去,见这十几座白石矮塔,都有半人高,形状极不规整,看上去摇摇欲坠,很不牢靠,灵归上手去触碰,那白石塔上却骤然浮现红色禁咒,弹开灵归的手。 “像在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外来人!别再靠近了!放走了拉昂措里的妖鬼,你们,我们,都会死!” 声音来自灵归一行人身后,浑厚有力,是个魁梧强壮、身骑黑牦牛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身骑白牦牛、手执弓箭的白沙山人。 “喂!你们要听阿翁的!只要不碰我们的禁地,我和阿翁会帮你们找猪妖的!” 金沙公主站在牦牛上大喊。 “不如先去部落里打探打探消息,这样贸然闯进人家的禁地,确实不太稳妥。” 灵归朝身后低声说,三人都点点头。 四人被当作“尊贵的黔青客人”迎回了白沙石城,金沙公主的阿翁昆莫,设下晚宴好酒好菜招待了四人。 这期间,昆莫问灵归,他们要找的竹妖,究竟是种什么样的东西。 灵归要来纸笔,请嬴钺画一副竹子图交给了昆莫,昆莫和金沙盯着那画皱着眉看了许久,又传给周围人看,大家纷纷笑言: “这是什么东西,又细又高,没有枝条,只长叶子,这种东西在这里可活不下去。” 昆莫却忽然发话了,说他十多年前,曾见一个黔青男子造访,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人,没什么见识,看那异族男子踏月而来,步履所经之处,荒芜的白沙地上生长出碧绿草芽,他一时以为是雪山里来的仙人。 “你们知道那草有多绿,多美丽吗,我只在水草最丰美的河谷里见过那样的草。” “那就是他了!十几年前,时间也能对得上。那您可知道,他后来去哪了?” 乌芝追问。 “这你们就要去问老祭司了,我与那人不过一面之缘,送他走的,是老祭司。” 昆莫答。 灵归问:“我们该去哪找老祭司呢?” “老祭司他一直守在白沙之眼下。对了,你们还不知道白沙之眼是什么吧,那可是我们白沙石部落的神迹……” 昆莫带他们穿过窄而深的巷子,爬了许多层台阶,终于来到了碉城的顶部,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平台。 “看啊,那就是白沙之眼!” 昆莫的声音格外自豪。 那是一只山壁上的白石雕刻出的巨大石眼,被繁复的图腾花纹缠绕着。 石眼和石壁间的缝隙里,不断涌出清冽的水流,看上去,就像这只巨眼在流泪。 从巨眼中流出的泪水汇集为深池,又通过精巧的引水渠,穿流于碉城之间。 昆莫所说的老祭司就跪在巨眼前,庞大而悲悯的眼球,显得他佝偻的身躯越发渺小。 老祭司脸皮褶皱如风干树皮,声音沙哑如风卷枯枝,他凝视石眼默默呢喃着: “神降下的谕言果然从不出错,当白沙之眼第一万零一次垂泪时,远道而来的客人就将接您回家。” 第81章 血蜃烟2 她根本不是人 老祭司的瞳仁是白色的, 眼白是灰色的,空洞得像镶嵌进眼眶里的一块白沙石。 他跪在巨眼前呢喃的语言,灵归听不懂, 昆莫为他们翻译, 老祭司说, 他看到了自远方而来迎神明回家的客人。 “昆莫, 麻烦您问问这位老人家, 可知道十多年前那位黔青男子如今在哪里?” 灵归请求昆莫。 “时间弥久, 风沙里的岩石也已残缺,翱翔的鹰隼掉光羽翼,我虔诚侍奉无上神眼,需要放弃眼中花海和心中过往……” 昆莫一字一句为四人翻译。 “说了这么多,就是他老人家如今脑子不好使了, 全忘了不是?” 嬴钺双手抱胸,不悦地看着那跪在石眼下神神叨叨的佝偻老者。 “神明双眼已然阖上,神明身躯化入土地,远道而来的客人啊,请你们取走一捧白沙,带神明归故土。” 那祭司忽然从身上掬一捧白沙,转身走向灵归, 将那捧白沙递到她手上。 做完这一切,老祭司又跪了回去,不过片刻,如雷的鼾声传来。 昆莫向四人解释道: “老祭司年纪大了, 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客人们,请不要着急, 白沙之眼和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夜晚,灵归坐在床榻上举着那个装着白沙的小瓷碗端详,如何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白沙,嬴钺凑过来笑着问她: “那神志不清的神棍随便捧一堆沙子给你,你还真信这沙子里有什么神明?” “我当然不信,所以我们还要再偷偷去一次山北的那个湖,他们好像叫……拉昂措?” “金沙听到了,你们不需要偷偷去。” 小女孩的声音突然从窗户外传来,灵归被吓一跳,狭窄的窗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张小小的脸,像只觅食的猫头鹰。 “小鬼,你偷听我们讲话?” 嬴钺觉得好笑,随手抓起一颗干杏子往窗口扔过去,被小姑娘灵活地接住。 “不是偷听,白沙山是昆莫的,金沙是昆莫的女儿,金沙可以听你们讲话。” 小姑娘从窗户里翻进来,轻盈地落地。 “嗯嗯,好,你可以听。” 灵归惯会哄小孩。 “那你说,我们不需要偷偷去,是什么意思呀?” 金沙手里捧着只水晶球,晶莹神圣。 “拉昂措会在夜晚流泪,只有金沙能听到拉昂错月下的哭诉。水晶球告诉金沙,你们能让拉昂错不再哭泣,我愿意带你们去看祂。” 烛火斑驳地映在金沙泛着红晕的麦色脸颊上,她的瞳仁里有淡淡的一抹绿色,像荒芜原野上破土而出的野草。 “这事,你阿翁同意吗?” 嬴钺问金沙。 “阿翁不会同意的,但有一条暗道,只有金沙知道,金沙带你们去。” 金沙捧着发光的水晶球,带灵归和嬴钺穿过弯弯绕绕的窄巷,在一处断头的巷尾停下,四下漆黑静谧,地面有一块雕花排水井盖,金沙小胳膊小腿,却力大如牛,徒手将那沉重井盖搬开,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 吱吱两声,有几只瘦小干枯的老鼠从井里跑出来,灵归用法术照亮,隐约能见笔直往下的石阶。这井里格外潮湿,石阶上甚至长出了墨绿苔草,一股腥甜的水气扑面而来。 “台阶很滑,你们要小心。” 金沙打头,钻进了井里。嬴钺殿后,将井盖一合,光亮彻底消失,井里一丝风也没有,潮湿而沉闷。 向下走了许久台阶,总算来到了平地,狭窄地仅容一人通过的石甬道,灵归站着头顶几乎要贴上石壁,嬴钺更是弯腰弯得分外辛苦。 “金沙,你们这里,已经许久未降雨了吧?”灵归摸了把石壁,问金沙。 这排水道里虽潮湿,这些水却很干净,带着诡异的甜味,不像是从地面漏下的污水。 “白沙山很少下雨,周围又没有河流,我们生活和灌溉,都要依赖白沙之眼。” 金沙如实答。 “这些涂鸦,是你画上去的吗?” 嬴钺停下,看着石壁上那些连环画般诡异而朴实的岩彩图画,问金沙。 “这里是金沙的秘密基地,金沙会把自己梦到的故事画在这里。” 金沙一幅一幅向灵归和嬴钺介绍: “这是雪山里的神女,这是沙漠里的怪物,她们打得昏天黑地,怪物的血液飘下来染红了戈壁,神女的骨灰落下来堆成了沙雪。” “那这是什么?风吗?” “那是时间,梦里的魇兽告诉我,这些都是藏在时间里的故事,我要像把糖一颗颗装进琉璃罐里一样,把故事一点点画进时间里。” 第115章 灵归沉默,认真地理解着金沙的话,她意识到这个小姑娘绝不简单。 越往前走,越潮湿,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积水,冰凉彻骨,涌动着浓烈的甜味。 “我们到了。” 金沙停下,推开石门,石门后的景象,让灵归和嬴钺无不瞠目结舌。 他们并没有来到拉昂措湖面,而是来到了湖下的世界,石门后是一层坚硬的半透明的水晶,隔开了湖水与暗道。向上看,清澈莹白的月光倾泻而下,圣洁的白色光辉与湖中那团猩红缠绕在一起。 金沙说: “听啊,拉昂措又在哭了。” 借着月光,灵归看清了那团猩红的东西。 那是一只巨眼,似乎和白沙之眼是一对,无论是形状、大小,甚至是雕刻的花纹都如出一辙。这只巨眼也在流泪,但它流得是血泪,一缕一缕猩红的液体从石眼球和石眼眶的间隙涌出来,红色丝绦般弥散在湖水里。 而那只巨眼周围,缭绕着无数狰狞的黑色腕触,像湖底深渊里爬出的鬼手,将那只巨眼牢牢束缚在湖中。 一缕红泪飘到灵归面前,顺着水晶的缝隙渗进来,灵归伸出手来蘸一蘸,放在鼻前一闻,是刺鼻的甜味。拉昂措的湖水都是因为这只巨眼的泪而变甜的。 巨眼流着血泪,金沙凝望那只眼睛,她也开始流泪,她问灵归和嬴钺: “你们可以听到吗,它在说话。” 灵归和嬴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他们听不到金沙所说的拉昂错的哭诉。 灵归问金沙: “你能告诉我们,拉昂措在说什么吗?” 金沙摇摇头,神情落寞。 “我听不懂,那不是我听过的语言。但我能感受到,它很悲伤,很痛苦……” 灵归忽然吐出两个晦涩的词。 金沙的眼神一下明亮起来,她惊喜地拉住灵归的手,问她:“你能听到!” 嬴钺听懂了灵归所说的两个词,他先惊讶地看看金沙,然后皱起眉头看向那只巨眼。 灵归摇头:“我听不到。” 那两个词,在黔青古语里,是痛苦、悲伤的意思。 谁能想到?黔青万里之遥的白沙山上,神秘宁静的拉昂措里,流着血泪的眼球,夜夜呢喃着只有金沙能听到的黔青古语。 “金沙,你从出生起就能听到拉昂措的哭声吗?”灵归问。 “不,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拉昂措哭,是在秃鹫啄食娘的天葬场下,秃鹫们吃尽了娘的尸体,从娘的白骨间衔来一颗水晶珠。金沙接过那颗水晶珠,就听到拉昂错的哭声从白沙山的北面传来。” 金沙举起那颗水晶球,透过水晶的倒影,金沙又看见了烛火间摇曳的娘坐在刺绣的绒毯前为她讲那些千年前的故事。 “水晶珠像一颗种子,金沙把它泡进白沙之眼的水里,水晶珠长大了,变成了水晶球。金沙知道,娘就住在水晶球里,夜夜睡前在金沙的枕边给金沙唱歌。” “金沙,你阿娘是因何而死?” 灵归问金沙,却不是有意揭她的伤疤,而是她注意到了,石壁上的某幅壁画上,一个年轻的女子浸泡在湖里,湖里也有一只巨眼,而那个女子的眼眶里,没有眼球。 “娘的死是我做的第一场梦,金沙会把梦里的故事画下来。你们看——” 金沙捧着水晶球蹲下来,用手摸索着靠下的石壁,那些已经长满了青苔的地方,她用手拨开,露出一小片斑驳而粗陋的图画。 那显然是一个刚刚学会拿笔的幼童肆意涂抹的,由毫无规律的色块和线条拼接而成,因为画师身高矮小,所以位置偏下。 “娘被祭司嫁给了拉昂措,娘穿着艳丽如雪山杜鹃的红裙,涂着鸽子血般的胭脂,戴着金花帽,蒙着银面纱,被那只小船送到了拉昂措的中央。拉昂措里的妖怪吃掉了阿娘的眼睛,许多天后,阿娘的尸体浮了上来。” 金沙指着壁画说。 “那些黑色的东西就是拉昂措里的怪物,它们杀了娘,拉昂措在为娘夜夜哭泣。” “这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你梦到的?”灵归问。 “是金沙梦到的。所以金沙说,娘的死,是金沙做的第一场梦。” 空气中一时沉默,嬴钺和灵归相视一眼,看着面前蹲在地上抚摸壁画的女孩,不知道该不该出言安慰。 金沙却突然说话了: “水晶球告诉金沙,金沙该睡觉了。你们还不知道让拉昂措停止哭泣的办法,水晶球说,金沙不能太着急。” 金沙抱着水晶球转身往后走了。 回到井外世界,灵归嬴钺皆长舒一口气,白沙山上的风冷而干燥,白沙湖的咸涩与拉昂措的腥甜交融在一起,像在这座古老城池里酿了千年的醇酒。 金沙离开了。她没有和灵归嬴钺同行,而是绕了需要上坡的远路。灵归疑惑,问她问什么,她答,这是水晶球告诉她的。 “兴许她想她阿娘,心里难过,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嬴钺对金沙的那只会讲故事还能预言的水晶球持半信半疑的态度,毕竟他没在那只水晶球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 回到贯穿碉城狭窄主街,彼时清冷的月色肆意流淌,白天的大风将夜空刮得很干净,像块被洗净的蓝绢,星子就像细细的针在那蓝绢上扎出的小孔。 万籁俱寂的时候,灵归和嬴钺睡意全无,漫步在幽深的碉楼小巷里,远处的雪山静默无言地看着两个远方而来的客人。 灵归忽然感觉鼻子下面热热的,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拿手擦擦,鲜红鲜红。 “你流鼻血了?” 嬴钺慌乱地掏出手绢替她擦拭。 灵归仰头仰了好一阵儿,才止住了鼻血,一边拿手绢擦拭脸上的血迹,一边叹气道: “这里太干,我还是有点水土不服……” “灵归,嬴钺,可算找到你们了!” 阿九出现在巷口,语气慌张,飞快地跑过来。乌芝跟在阿九后面,神色亦是凝重。 “怎么了?” 灵归擦着鼻血抬头问。 阿九先警惕地四下观望一番,见没有人,才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低声说: “我们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 乌芝走了过来,认真地说: “金沙公主,她根本不是人!” 第82章 血蜃烟3 无数个“祂” 白沙山部落有严格的宵禁, 到了时候,便有专人来将房屋上锁。碉楼窗小而窄,墙壁厚达三尺, 能抵御极寒与风雪的房屋, 自然无比坚固。 但妖是能无视寻常的空间限制的, 上了锁的碉楼关不住乌芝和阿九。 阿九半夜饿了, 便拉着乌芝去白沙湖边寻些野味烤来吃, 却不想撞见昆莫一行人。 头裹白布缠巾, 身着素白长袍,抬着一口棺材——蒙着厚重彩布,只能隐约看出棺材的轮廓。他们抬着那口棺材,往白沙湖去。 那群人走过的地方,在地上留下一路淅淅沥沥的水痕, 水痕越来越深和大。阿九敏锐地瞥见,是那蒙在彩布下的棺材在滴水。 阿九和乌芝跟了上去,见那长长一队人沿着白沙湖岸走,也不点灯,静穆得只能听见白沙湖水拍打裤脚的沉闷声音。 走了很久,眼前赫然出现一座高台,黑暗里只能看清轮廓, 直到有人燃起四角的火盆,才照见那巨石垒成的高台上,有血液陈年千沁万染而出的沧桑而刺目的红。 火光摇曳里,昆莫注视着那口“棺材”被抬到高台之上, 神情算不上悲凉,眉毛麻绳般拧结着,嘴角向下撇, 倒像是在生气? 哗啦一声,昆莫掀开了蒙在那棺材上的彩布,里面赫然是副半透明的水晶棺,棺身上裹着层厚厚的冰雪,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 说是水晶棺,却更像在一块水晶原石上凿开个大洞,甚至没有棺盖。里头躺着个瘦小的女孩,身上不着片缕,只有脸上蒙着块银纱。 阿九吸两下鼻子,皱眉问: “什么味啊?” “是松柏香,火堆里燃烧了松柏枝。” 乌芝看向那四方火盆,袅袅烟气氤氲升空,醇厚甘甜且干燥清扬的味道荡开。 忽而几声凄厉禽鸣,羽翅拍打的簌簌声随烈风盘旋于月下。清月笼罩的高台黯然失光,抬头看,一片阴翳自天边飘来,遮云蔽月。 阿九想到曾经在无尽海时,寒暖流汇集的地方,成千上万只黑纹鱼纠缠成一团,像海水里漂移的风暴,正如此刻—— 那几乎是几百只秃鹫,这种食腐的巨鸟,以如此庞大的数量汇聚在这里,黑压压一片,嘶鸣着盘旋在高台之上。 “他们是要让这些怪鸟吃了那女孩儿的尸体吗?这也太残忍了!” 第116章 阿九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欲上前。 乌芝连忙拦下她。 “这应该是他们的传统,过了沙漠一路走来,靠近雪原,这样的天葬台有很多。” 阿九还是接受不了,她转过身去,背靠在他们藏身的一块大石头上,不愿去看。 乌芝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而那些秃鹫只是在空中盘旋,却迟迟不肯俯冲下来,无论是火盆里燃烧的牛粪和松柏,还是天葬台上堆积的血腥气,都该是对秃鹫致命的诱惑。 围于天葬台周围的人们似乎也不耐烦了,乌芝看到为首的昆莫上前,将水晶棺里的女孩抱出来,粗鲁地扔在地上。 女孩身躯软得像水,没有一丝尸体的僵硬,她睡着了般曲着腿,歪着头,脸上蒙着的那块银纱落了下来。 阿九听到乌芝惊呼一声: “那……那不是金沙吗?” 阿九闻言连忙去看,反复确认,那女孩的面容的确如白日里那骑在牦牛上的金沙一模一样,只是她身上苍白如纸,长满红色尸斑。 那群人叽里咕噜交谈几句,其中几个壮汉搬来一只羊的尸体,扔在女孩尸体的旁边,羊是被开肠破肚而死的,血淋淋的肠肚流了一地,羊血染红女孩的皮肤。 忽而,天上的秃鹫蜂拥而至,乌泱泱地将天葬台包围,不过片刻,秃鹫再度盘旋起来时,羊尸荡然无存,一根骨头都没剩下。 可是,那女孩的尸体依然完好地躺在那,安详而静谧,连一道伤口都没出现。 阿九和乌芝听到那群人纷纷叹息着,将那姑娘的尸身敛进了棺材,盖好了银纱和花布,又往更远处雪山下的松柏林里走去了。 阿九和乌芝本想继续跟过去,刚过天葬台,却碰到了层无形的屏障。 这屏障那群人能轻易通过,可阿九和乌芝用尽浑身解数也豁不出半道口子。 “事情就是这样。” 阿九无奈地摆摆手。 “连我都突破不了的屏障,那得多强?” “这也太诡异了……你们刚刚在天葬台看见的尸体是金沙,可刚刚带我们去拉昂措的也是金沙……嬴钺,我们得去看看!” 抵达阿九所说“遇到屏障”的地方,灵归试了试,果不其然也被拦住了。倒是嬴钺,竟径直穿了过去。 “怎么会呢……” 灵归思索了一下,将自己腰间九蛊铃取下来,发间能御风飞行的白羽簪也摘下来,再将装着符箓法器的竹篓一放,再去尝试,竟然轻易穿过了那层屏障。 “原来这屏障不拦人,是拦这些法器。” 阿九取下自己的鞭子,果然顺利通过。 “不,不光是拦法器。” 嬴钺突然说。 “我的妖力……用不出来了。” 灵归和阿九也试了试,连最基本的照明术也无法施展,三人面面相觑。 “没有妖力又如何,那群人不过是凡人之躯,若真起了冲突,本姑娘照样能一个打十个。”阿九不屑地抱胸道。 嬴钺也是这样想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就算没了妖力加持,区区几十个凡人,也不足为惧。 灵归将铃铛交到乌芝手上,嘱托道: “阿芝,里面危险,你的灵芝之身在这种苦寒干燥之地本就很不适应,就别再去冒险了。你将我们的法器收好,等我们回来。” 三人顺着地上的水迹跟了过去。 水迹隐没在一方土石堆垒起的墓门前,黑黝黝的洞口,像吃人怪兽张开大嘴,不断有苍白凛冽的寒气从洞口涌出。好在嬴钺和阿九暗中视物能力强悍,拉着灵归走过无光的一段甬道。 再往里走,两壁燃起了火把。灵归能看出这是个新墓,四周壁画和墓中雕饰都鲜艳崭新,可那该摆放棺材的地方却空荡荡的。 三人四处搜查一番,阿九率先发现一块松动墓砖,按动墓砖,地上打开一口竖井,其上挂着运送棺材的铁环链,铁链上爬满寒霜。 顺铁链滑下去,刚出井口,灵归就和一张青面獠牙、铜目怒瞪的石像脸对视上。 ——这墓室底下,藏着个更古老的大墓。 放眼看过去,至少数十尊巨大的人身兽首像以山壁为体而雕刻。看侵蚀程度,至少已落成千年。这几乎是掏空了半座山而开辟出的一个空间,大声说话时,甚至有四五重回声。 他们落地的位置是一方圆形祭坛,一条大道通往山体内更广大的空间,无数神鸟神兽雕像悬刻于头顶,两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三人刚刚落地,却听得头顶轰隆隆一声,那竖井上石门正在逐渐合上。 嬴钺暗道不好,抄起一块尖利石片扔过去,石片从石缝间飞出去,紧接着,一声男人低哑的痛呼从井口传来。嬴钺三两下顺铁链飞身到井口,却晚了一步。 “该死……我们被下套了。” 嬴钺愤懑烦躁地锤了下石门,跳了下来。 “这破地方,也用不出妖力,否则我一刀就能把这破门给劈开……” “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破坏力极强的妖,修墓的人才会布下让灵力妖力失灵的结界。” 灵归无奈地叹口气。 “阿归,这时候了,你还调侃我。” 嬴钺有些不满地撇撇嘴。 “不是调侃,是实话实说,你看——” 众人看向灵归所指的壁画。 “这不是普通的墓穴,而是神墓,里面长眠着从雪山来的神女,神女的棺椁里,藏着无尽的力量与宝藏。这是沙漠里来的妖兽,你们看,这些头戴羽毛的小人,应该是当时的祭司们,他们借用神女的力量开启了结界,将沙漠里的妖兽永远驱逐。” “阿归,你还记得金沙在那个暗道里,给我们讲她梦到的故事吗?” 嬴钺看着这斑驳的壁画,总觉得熟悉。 “——怪物的血液飘下染红戈壁,神女的骨灰落下堆成沙雪。” “她梦到的,和这壁画上画的,分明就是同一个故事,或者说——同一段史诗。” 灵归惊呼一声。 “灵归,嬴钺,你们……你们快来看!” 阿九的声音有些抖,她木然地立在那,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 “好多……好多……” “好多什么?” 灵归嬴钺连忙走上前去。 入眼的是一片白花花的堆叠的躯体。 至少有上千具,未腐烂的、完好的、爬满尸斑和冰霜的尸体,在四只石雕神鸟托举起来的高台上,千万肢杆如菌丝般横陈交织。 而那上千具尸体,都长着同样一张脸。 那是金沙的脸。 阿九和乌芝看到的那口水晶棺,就摆在尸山的最前面,里面的女孩静静躺着。因为洞中的寒气,水晶棺上凝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冰罩。 灵归腿一软,险些瘫倒下去。 传闻中,绞肉的惨烈战场上,坑杀千万人的尸坑也不过如此。 “怎么……会有这么多金沙……” 灵归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嬴钺走上前去,一阵挑挑拣拣,踩着尸体爬上去,从那尸山上拖下一具来,将那具尸体扔到灵归阿九面前。 “我看过了,这些金沙身上都没有伤口,或者说,是伤口重新长住了。” 嬴钺将那具尸体翻过来,发现尸体的脊柱上有一串诡异的凸起。 “什么意思?”阿九问。 嬴钺拔出腰间匕首,将那女尸背部划开,从皮肤下取出一把埋在它躯体里的青铜刀。 “所以说,是有人用这把青铜刀捅死了她,将她的尸体抛到这里后,她的皮肉又重新生长,将这把青铜刀包裹进了体内?” 第83章 血蜃烟4 吾将再临人间 这样将杀害“金沙”们的凶器包裹在皮肤下的尸体还有很多具, 这些凶器大多是一把满布方胜纹的青铜短刀。 灵归把这些从尸体里挖出来的短刀并排放在地上,大约有十几把,虽从尸体内取出, 却不染血迹。大概是因为这洞中极阴极寒, 尸体的血液都呈凝固态。 “太……太冷了……” 灵归裹紧了身上的貂狐裘衣, 可这冷意像是从骨头里长出冰刺, 绵延不绝。 嬴钺把自己的鹤氅脱下来披在灵归身上, 阿九也把自己的卧兔儿绒帽给灵归戴上。 “灵归你可千万别死啊, 你死了,你们姑瑶巫族可真算彻底绝后了。” 阿九捧起灵归的脸颊揉搓两下。 第117章 灵归扯着嘴角露出抹牵强的笑来: “我也……没那么容易死。” “阿九!你给我把嘴闭上!” 嬴钺瞪了那金瞳银发的少女一眼,给灵归系好鹤氅的系带,又往下拉了拉绒帽。 阿九乖乖闭上嘴,不忘小声嘟囔几句: “论辈分我比你大多了, 要不是看在灵归的面子上,我才不听你的……” “这可……不像是西域的造物。” 灵归一边打着颤说话,手臂抖如筛糠,将一把青铜刀举到面前细细端详。 “铸造工艺规范统一……绝非出自民间作坊……刀柄上刻了铸造日期,是中州铭文……分别铸造于三个年份,这些金沙,是多年来陆陆续续被杀的。” “这必然是昆莫极力想掩盖的秘密, 所以他才要把我们关在这里杀人灭口。” 嬴钺有些担心地看向灵归。 “这里太冷,我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阿九你在这里……阿归!” 哐当一声,青铜短刀掉在地上。 原本蹲在地上的灵归忽然栽倒, 皮肤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 紧接着,有莲花状的小冰晶从少女的脸颊和脖子上生长出来, 破开皮肉,凝固血液,白霜自冰晶处向四周蔓延。 “这是……寒毒?” 嬴钺慌张地抱起僵硬苍白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冻结的霜花,几丝冰霜爬上他的指腹,然后被他的体温融化。 灵归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下了寒毒,自己明明一直陪在灵归身边不曾离开。或许是那群人在他们的房间里做了手脚,因为他对这种程度的毒能免疫,所以没有察觉。 “寒毒?那是什么东西?我会下毒,可我不会解毒啊……要是乌芝在就好了……” 阿九在一旁手足无措。 嬴钺忽然伸手抬起灵归的下颌,俯头埋进她的颈窝,咬了下去,毒液顺着伤口注入,随着因寒冷而流动迟缓的血液扩散。 “喂,你咬她做什么?这么饥不择食!” 阿九急了,上前来就要拽开嬴钺。 “我先用毒暂时封住她的筋络,阻止寒毒随血液扩散,否则她一会儿就会变成冰雕。” 嬴钺将自己的尾巴伸出,顺着灵归的裙摆探进去,温暖而滑腻的蛇尾自下而上缠绕上灵归冰冷的躯体,尾巴尖顶在灵归唇前。 在阿九震撼的目光中,嬴钺挥刀把自己尾巴尖砍断一截,温热血液喷泉般涌出来,嬴钺眉头也没皱一下,掰开灵归的嘴,把自己的尾巴塞了进去。 “我的亲娘啊,你是没有痛觉吗!” 阿九看着嬴钺那小半截断尾,五官皱成一团,觉得自己的尾巴也在隐隐作痛。 “别废话了,去找出口!” 嬴钺用尾巴卷起灵归,中了寒毒的少女,无意识地抱着他温暖的尾巴,吸吮着那伤口里涌出来的血液,以对抗体内生出的刺骨寒意。 阿九爬过尸山,往更幽深的地方跑去。 寒冷的时候,嬴钺就眼皮发沉,总想睡觉。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将要与灵归依偎着睡着时,忽然听见阿九的声音。 灵归深呼吸两口,嘴里糊满了浓重血味,却觉得心脏不再冰得刺痛,手心也渐渐有了温度。身上的寒毒已驱散了七八成,四肢还有些麻痹。 阿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二人: “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竹子的叶片!” 一块雕琢出流水漩涡纹路的湛蓝冰晶,包裹着两片翠绿竹叶。 像晶莹易碎的笼子,将那青翠欲滴的颜色,永恒地锁在冰封之中。 “还有这个。” 阿九又拿出个奇怪的东西。 ——这是一对连环相扣的手链,一条蓝白玉线编织的凤尾结格桑花手绳,蓝到泛青的颜色,像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拉昂措。 另一条,是黔青最常见的年轻男女间用以定情的红绳,红绳上打着同心结,挂着颗朱染竹编的玲珑红豆。 在黔青,这叫“合欢扣”。 灵归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冒出来许多话本里痴情绝恋的桥段。 “在往前走,在这石阶尽头,有个祭坛一样的高台,这路上的机关都被我搞掉了,是安全的。”阿九说。 灵归费劲地睁开眼睛站起来: “带我……去看看。” 那是个新月形的神殿,再往前,便是漆黑一片的万丈深渊,隐约能听到裂风撞击山石、穿梭于细窄石缝间的凄厉声音。 神殿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水晶高台。 阿九就是在这个水晶台上,发现合欢扣和包裹竹叶的冰晶的。 “这里应该有个神像或者棺材的……” 灵归皱起眉头来喃喃。 嬴钺看向眼前那一片漆黑的深渊,若有所思。拿剑从周围火盆里挑起块燃烧的不烬木,扔下那深不可测的悬崖。 不烬木艳赩的火光,在黑暗中划出光痕。短暂地照亮了它所经过的地方。三人这才看清了那隐藏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 ——衣袂褶皱般的纹路,圆润而柔美的躯体与线条,环绕的石鸟与石兽。 那是尊几乎顶天立地的神女像,因为太过庞大,让人分不清那是山壁的凸起还是人工的凿刻,他们应该在神女胸口前的位置,向下看不到基座,向上看不到头颅。 是雪山神女,听说在西域,拥有九百九十九条冰川的山脉里,就会诞生一位雪山神女,她们慈爱,悲悯,纯善,庇佑雪山的生灵,抵御来自沙漠的妖兽。 灵归在启程西域前,读了不少关于西域风土人情、鬼神信俗的书,如今看来十分有用。 “湘湘她必然是来过这里的!” 阿九说。 “湘湘?听起来像个女孩的名字。” 灵归疑惑,毕竟从前乌芝一直称呼湘妃竹为“竹公子”,昆莫和老祭司也声称,十余年前看到的,是一个黔青男子踏月而来。灵归一直以为湘妃竹是只男妖。 “湘湘她就是女孩子啊!你还不知道吧,它们这些藤竹妖灵都不分雌雄的,男女形态可随意切换。湘湘她内向,不擅交际,所以和女人在一起时她就变成女人,和男人在一起时她就变成男人。” 阿九轻描淡写地说着,全然没注意到灵归和嬴钺讶然的神情,又接着补充。 “对了,它们只有在遇到心爱之人时,就会根据对方的性别分化。一旦分化完成,是男是女便固定下来,不会再变了。” “水晶通灵,能记载时间、保存记忆、预见未来,希望它能告诉我们一些答案。” 灵归把那块包裹竹叶的冰块放在了水晶台上,然后将那两只相扣的手绳分别戴上了自己和嬴钺的手,然后两只手交叠着,一同按在了水晶台上。 一刹那间,水晶台迸发出莹亮璀璨的光华,灵归和嬴钺置身于同一段记忆。 灵归抬头,看到一张俊郎坚毅的脸,眉目间封存着积年不化的霜雪,额间一枚冰凌似的蓝色印记神圣而纯洁。 嬴钺低头,看到一副温柔忧郁的面,墨绿色的长发垂落肩头,清澈而灵动的一双眼眸,像积雪融水滋养出的繁茂花田。 “拉昂措。” “竹湘湘。” “吾,拉昂措,以山神之子的名义起誓,吾将永恒守护心爱之人湘湘,直到昆仑山脉倒塌,拉昂措湖水干涸,直到沙漠开满繁花,鱼儿飞上天空。”(西域古语) “雪灵在上,鉴我情长。 心倾一人,矢志弗忘。 愿化比翼之鸟翔兮,共逐云霞之绮光。 相携以游天地间兮,守此盟誓永流芳。” (黔青古语) “我爱你,拉昂措。” 女孩踮起脚尖亲吻雪山之子。 “湘湘,我也是。” 雪山之子回吻她。 温柔而清澈的冰雪融水,浸润着亭亭玉立的翠竹。坚韧而充盈生命之力的竹子,沉稳而纯净的圣湖,气息与水液交融,创造新生的野火欲燃愈烈,彻夜不休。 最后,二人牵着手,从神殿上一跃而下。 彼此的脸上挂着笑容。 白光大盛,沉穆神圣的神女像,睁开了慈悲的双眼,注视着黑暗中坠落的神子与妖。 冰晶倥嚓一声裂开,回过神来时,眼前封存竹叶的冰已然弥散成齑粉。 “竹湘湘……拉昂措……你也看到了,对吗?”灵归怔愣着抬头问嬴钺,嬴钺点头。 第118章 “看到什么了?” 阿九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相爱了。” “且跳崖殉情了。” “可我不觉得那是殉情,那个笑容,不像面对死亡,像在迎接新生。” “你的意思是?” “跳下去,会有路。” “你认真的,灵归?” 阿九向下看了看,觉得有点好笑。 “困在这里也是个死,不如试试?” 灵归看看嬴钺,又看看阿九。 嬴钺把灵归抱在怀里,烈风鼓起锦纹长袍,扬起银铃发带,少女环抱着他的脖颈,埋进鹤氅上温暖的毛领中。阿九抱着胸站在崖边,银发高高飘飞,不见半分惧色。 三人跳了下去。 神女睁开了眼,白茫茫一片。 神女说,请静候吧,吾将再临人间。 翌日清晨,白沙湖上,有黑白二蛇撞碎冰雾、乘着雪山吹来的风,踏着碧浪白涛而至。有少女坐于黑蛇之上,彼时牦牛驻足湖边,鹰隼翱天长鸣。 白沙山部落的人都举起了弓箭,万千箭矢铺天盖地向他们袭去。 箭矢被揉碎成屑,落进湖中。 金沙骑在雪白的牦牛上,她捧着水晶球,清澈嘹亮的歌声盘旋碉楼之上。 “金沙昨晚,睡了个好觉。” 第84章 血蜃烟5 戈壁与沙雪 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 远古洪荒,有湘水神女瞻穹宇浩渺,苍生多艰, 旱魃为祸黔青, 人间悲离苦愁无穷无尽, 恰如湘江浩浩汤汤。 神女泪洒江畔, 悲悯之泪浇灌厚土。有斑驳绿竹破土而出, 蔚然成林。竹灵诞出竹妖, 亦如湘水神女悲悯博爱,一心护佑世人。 彼时,姑瑶神女巫瑶,以神山之力、神土息壤、火莲业火锻铸一神器,名为九蛊巫铃。 巫瑶游历黔青, 寻找九位强大而善良的大妖,成为九蛊巫铃中的“蛊神”,对抗旱魃。 巫瑶漫步湘水之畔,行至一幽篁庙宇,有一少女墨绿长发、温婉娴静,竹叶披身,跪伏在湘水神女已然长满青苔的神像前。 巫瑶朝湘水神女行了个礼, 然后开口: “湘湘身归天道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有良田化为焦土,不再有百姓焦渴而死, 四时顺遂,人间永安。” “你是谁?” 竹叶少女回头。 “我是从姑瑶山来的神女,偶然路过此地, 前来祭拜已逝去的挚友。” 巫瑶答。 “湘水也要干涸了,旱魃太强大,湘水边的人们都死光了,如今……只剩我了。” 少女眼睛高高肿起,却流不出一滴泪。 “我只是棵竹子,我能做什么?” “跟我走吧,我是去杀旱魃的,届时湘水将再次浩荡,湘湘的心愿也会一一实现。” 巫瑶微笑着,俯下身朝她伸出手。 “……我和你走。” 少女站起身来,神像慈悲地注视着她。 “你还没有名字吧?不如以竹为姓,继承湘湘的名,你以后……就叫竹湘湘。”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 曾经赐予它名字的神女巫瑶也逝去了,而黔青也迎来了安详平和的时代。 九蛊巫铃的主人换了四五代,当年与它携手并战的蛊神变了又变。而竹湘湘,一直在姑瑶山里,守候着它漫长的生命。 最后一次九蛊巫铃易主后,有人告诉她: “你忘了神女当初召集我们的初衷了吗?黔青如今如此安宁祥和,你为何不去更需要你的地方,帮助更多人呢?” “更需要我的地方?” 竹湘湘凝视着那只青铜傩面,疑惑。 “湘妃竹,你的眼睛,可是能连接湘水的通道。黔青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江河雨露,可你知道吗,西北千里,在旱魃诞生的地方,十年不落滴雨,依然日日有人焦渴而死?” “好,我明白了。” 于是,湘湘走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见了冰川如盖、天似穹庐。 在古漠的深处,它击退了一群蝗虫般吞噬草木的岩尸,虚弱之际,被沙匪抓住。沙匪割去它柔顺墨绿的长发,还企图挖掉它那双能涌出清甜泪水的眼睛。 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杀死了那群沙匪,拖着浑身血迹,爬上了他们的骆驼。 湘湘对那只驼峰干瘪的骆驼说: “你如果饿极了,就请吃了我吧。” 湘湘闭上眼睛前,想起了湘水神女的话: “只要湘水未竭,乃使仅余涓滴之水,也将育一草之青苍,一花之繁茂。” 它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沙漠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无论人、妖还是草木动物,都熟稔地掌握着与天命争夺一线生机的本领。 可那骆驼只是甩甩头打了个响鼻,脖子上挂着的驼铃叮铃叮铃响着,一天一夜过去,湘湘再睁眼,眼前是一片雪山环绕的秘境。 它泡在清泠碧蓝的湖水里,波流洗去它身上的沙砾,它被砍断的头发如春笋般疯长。 “好舒服——” 湘湘掬起一捧水来,不禁喟叹。 “一般情况下,妖泡在我的身体里会死。但骆驼说你是个善良的妖,所以我愿意为你破一次例。” 哗啦啦一阵水声,沉稳动听的男人声音忽然传来,湘湘被吓了一大跳。 男人说的是通用语,略微有些生涩。顺着声音看过去,湘湘看见水面上,浮着个面容坚毅如冰川、额间一枚冰晶印记的男人。 嘭得一声,湘湘一紧张,又变成了男身。 它不太擅长与人交际,尤其是对方和自己是异性的时候,所以它总是这样,在女人面前用女身,在男人面前用男身。 “谢……谢谢……” 湘湘低着头,红着脸,支支吾吾道谢。 那男人显然也被湘湘吓到了,他错愕问: “你到底是男妖还是女妖?” “我是竹妖,男相女相可随意切换,只有在遇到爱人后,才会分化性别。” 湘湘很认真地答。 “竹妖?我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从没见过什么竹妖,你从哪里来?” 男人拨开粼粼波光,向湘湘走来。 “我叫拉昂措,是山神的孩子之一。德吉措是我的哥哥,白沙湖是我的姐姐。” “我叫……竹湘湘,从黔青来。” 湘湘泡在咸而清凉的湖水里,时不时抬眼偷看拉昂措的神情,每次都精准地与他对视。 “你总看我做什么?” 拉昂措歪歪头,有些好奇地盯着湘湘。 “嗯…我想问问你…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吗?我是说,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竹湘湘终于仰头真挚地问他。 拉昂措哑然失笑,反问它。 “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可以留在你身边,我想留在你身边。”湘湘不会说谎。 “那我不需要你。可谁说你只能留在需要你的地方?只要你喜欢这里,你就可以留下。”拉昂措揉揉湘湘墨绿色的发顶。 “而且,我们很契合,就像月亮与潮汐、扎念琴与手指一样契合。” 湘湘留了下来,在拉昂措身边休养了许多天。直到某一天,她发现自己变成了女身,再也没法改变。 她披着繁绮古朴的披肩,一根竹簪绾起长发,捧着一丛格桑花,来到了湖畔沙汀。 “拉昂措,我分化了。”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 “你呢?你喜欢我……” 一道碧蓝的身影从大湖的波光里冲出来,快得看不清他的轨迹,快到她还没能问完那句“你喜欢我吗”的话,就被微凉而咸的嘴唇吻住。 “湘湘,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 “我也喜欢你,喜欢得快要疯了。” “湘湘,嫁给我吧。” 他的吻赤诚、热烈而饱含隐忍,不容湘湘拒绝,湘湘也想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当天夜里,拉昂措带着湘湘去了神女墓,他将格桑花手绳系在湘湘手上,湘湘也把自己珍藏的红豆合欢扣给了他。 湘湘告诉拉昂措: “这是一位对我有知遇之恩的神女赠与我的东西。她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值得真心托付之人,把它系在那人身上,就能让那人永远陪在我身边,生生世世不分离。” 拉昂措笑了,心甘情愿地由她为自己戴上红豆合欢扣,他俯下身子亲吻她的耳垂,声音轻柔如雪山春风的呓语: “湘湘,你知道格桑花的花语吗?” “莫负好时光,怜取眼前人。” 格桑花与合欢扣见证了他们忠贞的誓言,水晶台记载着他们在神像前连理相结。 第119章 拉昂措抱着湘湘从神殿前一跃而下,在崖底的无界之界,他们接受了神女的祝礼。 神女说:“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将在十四岁的生日,于天葬台上浴血重生,成为这片雪山新的神明。” —— 这些都是灵归、嬴钺和阿九从雪山神女的神像前坠落深崖中,看到的画面。 在崖底,是一片虚渺的无界之界。一半纯净的白,一半深邃的黑。 他们飘在光里,双脚无法落地。按阿九的话来描述:“完了,灵归,嬴钺,我们是不是已经摔死了,变成鬼了?!” 在黑白的交界处,他们看到了金沙,一个浑身发光的金沙,静静地站在那里。 “欢迎来到泰阴冥境,这里是神明化归天道后,神魂的最终归宿。” 嬴钺闻言,眸色一沉,目光不自主的移向那片吞噬万物的浓黑之中。所有的神死后,灵魂都会落入那片虚无中吗。 他那素未谋面的爹娘,也会在里面吗? “你是谁,金沙,还是雪山神女?” 灵归问她。 “你在这里,是因为你已经死了吗?” “我是曾经的雪山神女。我千年前死于与沙漠蜃妖的决战。白沙山祭司留住了我的一缕魂魄,我徘徊于泰阴冥境边缘千载,只待千年后,能借神子血脉重生。” 空灵清澈的声音在三人耳畔回响。 “神子血脉?拉昂措?你就是金沙,所以金沙是拉昂措和竹湘湘的孩子?” 嬴钺双手抱胸,俯瞰那瘦削的、一袭西域繁袍、浑身戴满玛瑙玉石的女孩,眼中全然没有对神明的敬畏,像在看擦肩而过的普通人。 “那昆莫呢?昆莫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凡世的因果造化,你不该来问我。” 神女答,语气平和,波澜不惊。 “泰阴冥境的神魂,不能太深地牵扯进不属于自己的因果。” “那成堆不腐的上千具尸体,和外面那个金沙,她们究竟是你,还是不是你?” 阿九被绕的头疼,索性直率一问。 “金沙是即将诞生的雪山神女,她将继承我陈旧的神魂,成为一位崭新的神明。” 神女笑答,可转而又露出愁容。 “蜃妖要随风沙而来了,在那之前,请一定要让金沙去天葬台,完成仪式,蜃妖能迷幻实境、蛊惑人心,请务必小心……” 她终究还是牵扯进了不属于自己的因果。 泰阴冥境的黑暗漫涌而来,吞没了神女的身影,神女最后挥出一道神力,将三人推出了泰阴冥境,推进了与白沙湖相连的暗河里。 凡人之力终究无法对抗大妖,部落勇士们的箭筒里没剩下一支箭,锋利的刀刃也都弯折着插进地里。嬴钺将剑指向昆莫,问他: “拉昂措和竹湘湘去了哪儿?你为什么要霸占他们的女儿,又为什么要一次次杀她?” “无知而鲁莽的外来人,放了昆莫!” 苍老沙哑的声音从碉楼上传来。 “老东西,你会讲通用语?” 阿九眉尾一挑,金瞳上移,语气不满。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我如今两百四十五岁,我见过的妖比你们吃过的盐巴还要多。你们真以为,仅凭一身蛮横妖力,就能如此折辱我白沙山部落!” 老祭司的牙齿不全,讲起话来满嘴漏风,加上他的通用语带着浓烈的口音,这长长一段话,灵归、嬴钺和阿九愣是没听懂几个字。 “这老头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嬴钺挑眉,横在昆莫脖前的剑未退半分。 “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灵归忽然感觉浑身汗毛竖了起来。巫女的直觉告诉她,这神叨叨的老祭司,要开大! 下一瞬,他们看到老祭司将自己一颗灰白的眼球生生扣出,白色的血液从指缝涌流,他的眼球化作一枚白玛瑙,他将那颗白玛瑙投进高悬碉楼的白沙之眼中。 轰隆隆——白沙之眼开始转动,拱卫于白沙湖四周的雪山中卷起饕风魆雪,呼啸的疾风汇作漩涡般的风暴,向他们袭来。 乌芝在回到白沙山部落后,本想回到自己的房间。灵归和嬴钺的碉房在他的对面,他发现,正有一群人鬼鬼祟祟地潜进灵归的房间里,劈里啪啦一阵翻找。 为首那人虽蒙着面,乌芝却能从气味闻出,那人就是昆莫。 一股很浓的血腥味飘过来,昆莫扭头,乌芝就看到他左眉上有一道长长的新鲜伤痕,他便猜测,昆莫已与灵归三人交过了手。 那屋子里头还站着个笼在长长黑袍里的佝偻身影,乌芝看出来,那人是老祭司。 老祭司与昆莫叽里咕噜用西域语交流一阵后,从灵归和嬴钺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乌芝等他们走后,潜进灵归房间里,见里面一片狼藉,灵归和嬴钺的行囊包裹都被散落在地,满是翻找的痕迹。 乌芝往床头一看,见那小瓷碗里的白沙周围结出了层薄薄的冰霜,他方才意识到这白沙里掺杂了寒毒粉末,而灵归或许早已寒毒入体。 忽然,一颗小石子从狭窄的窗口砸进来,不偏不倚正中乌芝的脑门,他错愕地抬头看,看见拿着小弹弓的金沙趴在窗口。 金沙说:“他们在到处找你呢,没有一只妖能逃过老祭司的眼睛,你跟金沙走吧,金沙会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 雪原上的清晨,宁静而神圣。 乌芝被金沙藏在白沙湖畔漫步的牦牛群里,雪风扬起纯白如云缕的长毛,金沙坐在牦牛背上,把手指竖在嘴前朝他微微一笑: “不要出声哦,会被他们发现。” 乌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灵归、嬴钺和阿九在茫茫苍白的雪风里消失不见。 “他们会被送去哪里?” 乌芝一手抓着牦牛身上的火红的流苏,一手抱着一只彩布包裹,里面装着灵归的铃铛、白羽簪和阿九的雷电鞭,神情慌张。 “他们去了东边的沙漠。”金沙说。 “我要去找他们,他们没有法器,万一遇上沙漠里的妖兽怎么办……” 乌芝起身就要走。 金沙一吹哨子,十几头白牦牛将他团团围住,墨黑如玉的牛角对着他,金沙告诉他: “祭司已经开启了白沙之眼的领域阵,你出去了,你回不来,他们也回不来。” “那我该怎么做?” 乌芝抬头看向牦牛背上眼眸清澈如月、两颊红晕如高山杜鹃的女孩。 “击碎白沙之眼,领域阵自会关闭。” 金沙诚恳地看着他,答。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该和你的族人站在一起吗?”乌芝不解地问。 “金沙看到了,昆莫和祭司的眼球上蒙了层层红沙,他们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他们的举动会让白沙山部落走向毁灭。” 金沙浓黑如山峦剪影的眉毛垂下,她似在忧心忡忡,她恳求乌芝。 “金沙会守在白沙湖旁,等待金沙十四岁的生辰,在那之前,请别让阿翁和祭司找到我,水晶球说,他们会杀了我。” …… 再睁眼,眼前一片红沙弥漫,沙丘连绵。 没错,是红沙,鲜红如血的沙子。 灵归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红沙蒙住了,轻微地呼吸,都能呛进一大口粗粝的沙风。 抬头左右看看,三个人整整齐齐地被码在小沙堆里,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都说天下功夫唯快不破,如今我是真信服了,我都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眼睛一睁一闭,就被甩出去十万八千里。” 阿九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渣滓,拍拍自己银发上的沙砾,脸上的表情还有点懵。 “我们今天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听那老头讲完那一堆废话。” 嬴钺抬手抹去糊在脸上的沙块。 他恍然发觉,他太过依赖于他自诩强大的妖力,殊不知西域的原住民们与妖魔拼杀了千万载,怎会缺少对付妖怪的手段。 他还是太年轻,太稚嫩。 “他用的那一招叫领域阵,巫术的一种,施阵人需要与当地山川深切共鸣,才能汇聚这一磅礴力量,将外人驱逐出他们的领域。” 灵归懊恼地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这种范围极广、威力极大、能无视一切阻碍的高阶巫术根本没人能学得会,看来还是我不够勤勉……” “此言差矣,你没听吗,那老头都两百四十多岁了,小灵归你才多大,他的零头都没有。你再练几年,肯定比他厉害的。” 阿九露齿一笑,摸摸灵归的头安慰。 三人找到块巨大的红色戈壁石,风帆一般的形状,上窄下宽,红褐相间的平整纹路,矗立在这无尽沙海里,格外突兀。 第120章 但好在这块石头能抵挡大部分风沙,也能做个显眼的地标。 “我先飞上去看看这里的地形。” 嬴钺对二人说道,随后迎着风沙,飞腾上天,见目所能及处,皆为红沙所覆。 沙子像扑火的飞蛾,沙团裹挟砾石,直往他身上撞。天空被灰红的沙死死蒙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辨不清任何方位。 他认定一个方向,直直向前飞冲,无论向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那块红色戈壁石的位置。如此试了几次,他便知道,靠这种方法是出不了这片沙漠的。 嬴钺回来后,神色有些凝重: “这里很奇怪,不像正常的沙漠,像某只强大妖兽的领域。小心为上。” 忽而,嬴钺眼锋一转,一手拉住灵归,将她护在身后。只听咻的一声,嬴钺侧身抬手,赤手接下一枚破开风沙疾速飞来的鸣镝。 鸣镝上的镞哨不断发出嘹亮尖锐的鸣声,漫天红沙中,一众重甲侍卫踩着沙丘,举着铁剑,一步一步地接近三人。 忽而,风沙中挪动的人影停了下来。 良久,为首那人试探性地喊了句: “灵归,是你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灵归眼睛亮了亮。 “李萋萋!” 坐在烈火麒麟上的方士少女放下手中的珐琅千里镜,不顾周围侍卫们的阻拦,三两步跑上前来,隔了十几尺距离,见对方真是灵归,虽面容惊喜,却迟迟不敢上前。 李萋萋的眼神转而凌厉起来,她紧盯着灵归的眼睛,似要看穿些什么掩饰。 “茯灵归我问你,我们去年夏天第一次见面时,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灵归神情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们不是去年冬天才认识的吗?当时我假装鸳娘,你问我为什么一身血……” “太好了,你真的是灵归!” 李萋萋这才敢上前,亲昵地抱住灵归。 她其实和这个黔青巫女没那么熟,甚至明面上讲是敌对关系,可她日日夜夜与那群冰冷冷的兵将们待在一起,好不容易见到个认识的香香软软的女孩子,自然分外激动。 “你俩有那么熟吗?上来就搂搂抱抱?” 嬴钺挑眉,有些不满。 “李萋萋,你刚刚为何要那般试探我?你们这一众人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灵归推开李萋萋问。 “哈!你知道朝廷收编了一众西域小国小部落吧?但朝廷总不能光占不管是吧,这金石部落屡受妖患,沙民叫苦连天,所以朝廷就派我们李家方士来平妖患,这不,被困到这红沙漠里,来来回回兜圈子了。” 李萋萋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 “说来好笑,朝廷派我们来,其实是因为金石部落的沙民死得太多,金砂矿里挖金矿的苦力不够,快停工了。” 本质上还是为了西域的金矿啊。 灵归心里默默鄙夷。 不出意外,李萋萋自以为很小声很小声的耳语被阿九和嬴钺听得清清楚楚,二妖相视嘲讽般一笑,嬴钺斜睨着她说: “占了人家的地界,还想让人家给你们挖金矿,你们倒打得一手好算盘。” “喂,你可别乱讲。我们方士只管擒妖定乱,可不问政事。” 李萋萋连忙撇清关系。 他们也只是按上头的指令办事的,纵然对朝廷劳民伤财、大肆开疆拓土的行为多有抱怨,也只敢茶余饭后敢偷偷多嘴几句。 “好了好了,不谈这个。” 灵归知道,嬴钺、阿九和李萋萋都是率真急躁、直言直语的人,他们三个吵起来,就像火焰燎起焦柴一样简单。 “李萋萋,你刚刚说来平妖患,你可知是什么妖?我们在这里兜圈子,也是这妖在作祟吗?” 李萋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 “你们知道,蜃妖吗?” ——怪物的血液飘下来染红了戈壁,神女的骨灰落下来堆成了沙雪。 第85章 血蜃烟6 风抚檐铃音渐杳,瀚漠无垠岁…… 月下起琼楼, 漠中生幻蜃。 传闻千年前,一队贩运香料玛瑙的中州商队,偶遇沙暴, 再醒来时, 身处一赤红戈壁鬼城, 鬼城色彩艳丽如血染, 岩石绝壁鬼斧天工, 又若绵延千里的火焰之山。 商队于鬼城里兜转十余天, 不见日月草木,不辨东西南北。断粮断水三天,十几只骆驼驼峰干瘪,行为疯癫,开始咬人饮血。 侥幸存活的商人们, 竟于天际遥见一烟波浩渺的大湖,大湖周围雪山环绕,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商人们不顾一切飞奔而去,状若癫狂,唯有一随行的李姓方士发现异常。 李姓方士想要拉住那些陷入疯癫的商人,却反被殴打一顿, 埋进沙土里,断了气息,几近死亡。 李姓方士再次醒来时,赤红鬼城已然不再, 沙民们的母白骆驼发现了他,以骆驼乳汁喂养救活,将他带回了金石部落。 沙民们的白骆驼又驮回了十几具中州商人的尸体, 正是那群去寻找“漠中湖泊”的商人们。 他们的耳鼻眼中都填满了红色沙子,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们的口腔、喉咙甚至胃部也都被这种红沙塞满,腹部高高隆起,像坏了孕。 后来,李姓方士痊愈后,在沙民帮助下,回到遇到沙暴的沙漠去寻找那片红色戈壁,几次三番无功而返。 他回到中州,写下一本《漠中遇蜃记》,将那种能制造幻境、引诱人吞沙而亡的妖命名为——蜃。 “这故事里的李氏,就是我们方士李家的开山祖师爷,所以皇帝才会派我们来平定蜃妖之患。而那本《漠中遇蜃记》,后经几代方士多次修订,又添了不少新内容——” 李萋萋又开始卖关子。 “什么新内容?” 灵归顺着李萋萋的意思追问。 “这蜃妖本体,是一种诞生于雪湖但繁衍于沙漠的蝴蝶。它们数量庞大,常常千万只同行,能制造极大范围的幻境。” 李萋萋拿出一只罐子,里面有一只巴掌大的蝴蝶,翅膀若琉璃般折射五彩光芒,像水晶雕刻成一般美丽而易碎。 “这就是蜃蝶。上苍给了它们美貌、力量和灵智,却叫它们如蜉蝣蟪蛄般朝生暮死,所以它们只能去吞噬一切活物的寿命。” “只是吞噬寿命的妖,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制造幻境,将人折磨而死?” 阿九戳了戳那琉璃般的蝴蝶,有些疑惑。 “蜃蝶无法直接抢夺活物的寿命,只有在人极尽绝望、痛不欲生之际,它们才能吞噬掉那些被放弃的生命。” 李萋萋解释。 阿九和灵归闻言一阵发怵。这种看着柔美的蝴蝶,竟比那些吃人的凶妖更可怖。 在绝望之际给予一丝希望,即将渴死的人们原以为将得到救赎,一头扎入澄澈的圣湖时,却发现涌入口鼻的不是清冽的水,而依然是干涩的沙子。 这种时候,意志再强大的人,也再没一点活下去的心了,只能将自己的寿命拱手相让。 “你知道这么多,怎么还是和我们一样,被困在这蜃妖幻境里了?” 嬴钺轻笑着问李萋萋。 李萋萋显然被戳中了痛处,连忙反驳: “臭蛇妖你不懂别乱说!这蜃蝶本体就藏在幻蜃之中,可能幻化为任何事物,石头、岩壁甚至一粒沙子,都可能是它们的化身。不进幻蜃,如何剿灭蜃蝶本体?” “哦,那你说说,你要如何在这么一大片地方,找到蜃蝶藏身的,那粒——沙子呢?” 嬴钺随手拈来一缕沙,又吹散。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无异于水中捞月,大海捞针。李萋萋一行人虽不愿承认,可的确,他们原本打算找到幻蜃的位置,铺设下法阵,在幻蜃外将蜃蝶诛灭,却不想先一步被蜃蝶洞察了计划,笼进了幻蜃里。 “没有办法。” 李萋萋斩钉截铁地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它耗!” “萋萋,你认真的?” 灵归抬抬眉头,觉得好笑。 “阿归,你信她还是信我?” 嬴钺倒是没什么如临大敌的慌张感,散漫地靠在红色岩石上,玩着自己的银铃发带。 “你是有什么好办法吗?” 灵归扶额叹口气。 嬴钺轻轻勾手,悄无声息地把李萋萋手上那只装了蜃蝶的罐子夺到手上,拔开那软塞,捏着蜃蝶的一对翅膀将它提起来。 “喂,那是我的东西!” 李萋萋上手来夺,被嬴钺单手拦下。 嬴钺打个响指,指尖迸射出一缕火花来,他用火焰去烤那蜃蝶,只见那蜃蝶见了鬼般疯狂挣扎闪避。 嬴钺心里了然,手上微微用劲,将那琉璃般的蝴蝶捏碎。 第121章 蝴蝶的碎屑落下来,如河漫滩上乱石撞碎的冰凌。冰凌落在沙地里,洇染出小片水渍。 “我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到这一只,你说捏碎就捏碎?” 李萋萋怒了,拔出腰间挂牌的方士剑。 嬴钺不理会李萋萋的怒火,自顾自解释: “蜃蝶诞生于雪湖,应是雪水塑身,惧火。既然惧火,我便有办法逼它们现身。” 嬴钺用牙划开手掌,鲜红血液流出,泫然滴落于燃红流丹的沙海之中,如烧红的铁球落入冰水,顿时将群沙沸腾。 无边烈焰自他手下蔓延,众人仿佛置身锨天烁地的烈火漩涡之中,不出片刻,整片火色沙海都被火焰所卷席。 他的妖力似乎无穷无尽。 “这么多妖力,你还是人吗?” 李萋萋一面把自己被火舌燎黑的裙角卷起来,一面目瞪口呆地看向云淡风轻的嬴钺。 幸好朝廷没派他们李家方士来镇压他这种级别的大妖,李萋萋如是想。 不出一会儿,就听得嗡嗡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有一团沙子正像攀附什么救命稻草般,疯狂地往一块大石头上爬。 “找到你了!” 嬴钺眸光一转,火焰便如恶狼扑食缠绕上那岩石,而那团沙子也终于现出原形。 一群五彩冰透的蝴蝶,飞动时若霞光流影,不断在空中变幻着形状与色彩,时而幻化作琼楼玉宇,时而幻化作冰原雪山。 李萋萋高喝一声: “李家方士,列困妖阵!” 方士们将取出符纸,咬破指尖以血书符,百千张符纸拍于沙上,金光符文流转,结起金丝巨网,向空中蝶群网去。阿九挥手在困妖阵上施加一重雷霆之力。 雷霆裹挟符纸,将蝶群击碎。满天光屑纷纷而落,化作细碎的冰晶,薄薄的一层雪白覆盖于红沙之上。 与此同时,周围的风沙顿时停息,原本被风沙遮掩着的天空也渐显真容。白日高悬,苍穹广袤而蔚蓝,原本困住他们的那片红沙漠,如今看来不过是小小的一块红色沙地,只有那块红色戈壁石依然矗立在那里。 “这蝶群的规模比我想象中要小。” 虽然已然解决了蜃蝶,李萋萋依然皱着眉头,在她祖师爷的《漠中遇蜃记》中记载,蜃蝶群从沙漠乘风而起时,蝶翼遮天蔽日,蝶群若垂天之云。 他们刚刚所见的那群蜃蝶,未免太少了。 “这红岩上刻了字,我不太能认得。” 灵归忽然蹲下,擦了擦那裹在沙壳里的红岩,露出几道沁血的锋利刻痕。 “有谁能看懂西域文的吗?” “我是白沙石部落的人,我能看懂。” 忽然有个劲瘦黝黑的腼腆少年站了出来,他没穿重甲,也没穿方士服。 “你是白沙石部落的人?” 嬴钺挑眉。 “哦,这是昆吾,我在路上捡到的西域小孩,他说他是离家出走的。” 李萋萋咧嘴一笑,解释道。 “这小少年,长得挺精干,无家可归怪可怜的,我就把他收进方士队里了。” 昆吾蹲到灵归身边,一眼就看清了那上面写的几个字,他告诉灵归: “这写的是‘神女封蜃石’。这里是千年前雪山神女与蜃蝶大战时的古战场。” “看来,我们灭掉那一小群,不过是残余在这里的蜃蝶,他们的主力根本不在这里。” 阿九很快便反应过来。 “昆吾,你说你是白沙山部落的人,你可认识昆莫和金沙?” 灵归把那小少年拉过来,问他。 昆吾听到这两个名字,身体如冰封般一下子僵住了,眼眸狂颤着,露出恐惧和回避。 良久,他低着头才支支吾吾地回答: “认识……昆莫,是我阿翁,金沙,是我继妹。我是离家出走的,看在我给你们当翻译的份上,能不能别把我带回去……” 嬴钺蹲下身子,将那小少年拉过来,邪气地坏笑一下,露出阴森森的虎牙来。 “不带你回去也可以,但你要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阿翁和你继妹间,又有什么因果恩怨哦。” 阿九一手搭在灵归肩膀上,趴在灵归耳边默默吐槽:“你看嬴钺他,又吓小孩儿。” “我说,我说,我都说。这些本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可你们这样厉害,若你们能代我救救白沙山,我愿意都告诉你们!” 昆吾眼里一下子含满泪光,哽咽道。 “你们知道,天授唱诗人吗?” “在西域一些靠近雪山的部落里,人们还保留着雪山神女的信仰。这些人中的极少数,会因一场大病或一些巨大变故,而忽然掌握背唱千万字史诗的技能。这些人,就被称为天授唱诗人。” 灵归把自己在书上看到的内容背出来。 “是这样吗?但愿我看的那本书没骗我。” “是的,没错。我是在被雷电劈中后成为的天授唱诗人。在史诗里我得知,蜃蝶是诞生于雪山拉昂措的妖,雪山神女与它们鏖战,将它们封印在幽深的湖底。 雪山神女身死前,留下预言,新的神女在千年后会借山神之子拉昂措和来自东南的一只妖的血脉诞生。 而不甘困于湖底的蜃蝶也立下了诅咒,千年后,它们会随风沙回到雪山,杀了新生的神女,报仇雪恨。” 昆吾眼含热泪,娓娓道来。 “你明明知道金沙就是未来的神女,为什么不告诉你的阿翁和老祭司?”灵归追问。 “蜃蝶用幻境蒙蔽了老祭司的眼睛,让他看到了虚假的预言。老祭司活了两百四十五岁,白沙山部落上下,所有人都听他的。” 昆吾地垂下头,泪水扑簌簌地落。 “老祭司说,他在火光里看到的预言,借拉昂措血脉复生的不是神女,而是蜃蝶。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包括阿翁昆莫……你们知道,拉昂措在西域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众人异口同声。 “拉昂措,黑色的鬼湖。” 与此同时,乌芝也藏在白沙之眼的祭坛之下,偷听着老祭司和昆莫的谈话。 “昆莫啊,拉昂措是多么邪恶阴毒的湖,他和一只来历不明的妖物的孩子,就算经历再多教育感化,终究难抵妖魔的本性。” “可我觉得,金沙这孩子,她的本性并不坏……”昆莫手里摩挲着金沙的玛瑙手链。 “昆莫!” 老祭司怒喝一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后,昆莫歪着头,粗糙的脸颊上浮现鲜红指印。 “蜃妖是最擅伪装蛊惑的妖!你是一族之长,怎能被她纯真无邪的虚浮假象所欺骗?” “今晚,你就在白沙之眼前忏悔吧。” 扑通一声,昆莫跪在了白沙之眼前。 有什么东西咣当一声被抛掷到他的膝前,银白的刀刃,折射着阴森的寒光,刀柄上镶嵌的那颗红玛瑙,像荧惑星的冷眼,鄙夷而愤怒地凝视着这个绝情软弱的养父。 他颤颤巍巍地捧起那只银匕首,刺鼻的药水气息钻进鼻孔,这是老祭司准备的,用来杀死金沙的匕首。 这次杀死,不同于从前的九百九十九次,是真正的杀死,神魂俱灭。 昆莫的泪水滑落,与寒冷的刀光相融。 第86章 血蜃烟7 铃迢迢,音漫漫。路长长,向…… 凉夜生露, 万籁俱寂。 高远而稀疏的星子像芝麻盐,从白沙湖上吹来的咸风,也像裹挟了星盐的气息。 明天, 就是金沙十四岁生辰了。 乌芝悄悄在他们的餐食里加了蒙汗药, 量不算多, 但足以让他们今夜睡得死沉。 他爬上碉楼上高耸的祭坛, 彼时圆月正悬于白沙之眼上, 月白的冷光流转于白石与甘泉之间, 高山烈风的呼嚎撞碎水流淙淙。 那只巨眼还在转动,空洞的瞳仁不知在凝视着什么地方,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怨恨。 乌芝举起一把大刀——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具攻击力的武器,他朝白沙之眼劈去。 铿的一声,寒铁铸就的大刀碎成三节。 乌芝呆愣地看着手上大刀的碎片, 又仰头与白沙之眼对视,一时茫然无措。 他太弱了,他只是棵温养在树木枯败尸体上生长而出的灵芝,他这一生,或许只有苟活和入药两种选择。 似乎听到他内心的悲泣,他转而又听到了什么渺远而诡异的声音。 ——我能帮你。 那声音说,他是山神之子拉昂措, 被祭司以白石塔封印在湖底,只要能推翻那些白石塔,他就能重获自由,帮助他击碎白沙之眼。 “可你为什么要帮我?” 第122章 乌芝不解, 向北叩问。 “…………” 那人沉默片刻,仿佛勾起了什么古远沉痛的回忆,良久, 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说: “你可知白沙之眼里,谁在日日流泪?” “拉昂措深处,谁的眼睛被囚于血泪的笼中,不得解脱,夜夜悲鸣?” “神女已逝,谁在运转古老的遗迹,谁在用自己哺育这座白沙之城?” “那是湘湘,是我的妻啊!” 乌芝一下子怔愣住了,他看向白沙之眼,透过苍白而冰冷的石头,好像有那么一团竹青色的绿意,像被积雪压下的嫩芽,鲜活脆弱。 他从怀里拿出了灵归的九蛊巫铃,铃铛叮叮当当像被雷劈了般狂颤,他把铃铛贴向白沙之眼的瞳仁,恍然间听到湘湘在说话: “小灵芝啊,小灵芝啊——” “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你别学我,你别学我——” “莫做什么救苍生的英雄——” “湘湘姐你等我,我这就去救你出来!” 乌芝抄起一把铁锨就往拉昂措跑。 叮——铛——咚—— 铁锨一下下劈砍在那些白石垒成的矮塔上,金沙的符文流转着,迸射强大的反噬。 九十九座白石塔,每一座都下了一层封印,每推倒一座就震断一条经脉,每断一条经脉他素白衣衫上就绽开一朵血花。 还剩最后五座白石塔时,他已经丧失了听觉和痛觉,他看到白骨般的石头映出血红的颜色,血渍上燃起火光。 乌芝回头,看到许多许多人,高举着火把和刀剑,说着他听不懂地西域语言,愤怒地向他冲过来。 他不可能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但他只是加快了挥动铁锨的速度,轰隆隆隆——倒数第四座白石塔倒塌。 人们看见波澜不惊数十年的拉昂措翻涌起黑色的海浪,一如老祭司看到的预言。 “外来人,你疯了!拉昂措里藏着吃人的怪物!你推掉白石塔,会把它们放出来,到时候我们都会死!” 昆莫朝他大喊。 “是藏着吃人的怪物,还是藏着你们的见不得光的罪孽!” 乌芝砍倒倒数第三座白石塔。 “湘湘怀一颗赤忱之心而来,你们为何要挖去她的眼睛,将她囚禁在冰冷的湖里!” “什么?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昆莫看着那翻飞的铁锨急了,他转头抓住老祭司骨瘦如柴的手臂问: “老祭司,他在说什么?是不是真的!” “那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犯下不可挽回的罪孽,她的腹中诞下罪恶之子,她该为她的罪孽日夜流泪忏悔!” 老祭司怒吼一声,目眦欲裂。 “你放屁!金沙是未来的神女,而你被妖物蒙蔽了眼睛,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假象!” 乌芝砍掉了倒数第二座白石塔。 “囚禁湘湘,也是为了维护你那可笑的、作为祭司的权威和地位吧!” 昆莫眼眸狂颤,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如冰川崩塌,他抽出怀里那只镶嵌着红玛瑙的匕首对准了身旁的老祭司,他厉声道: “祭司!我是部落首领,一族之长,我有权代表白沙山子民向您博得一个真相!” “蠢儿!愚民!目光短浅的老鼠!” 老祭司口中吐出最恶毒的咒骂。 “你们这群年轻又鲁莽的孩子,你们可懂两百多年来我背负着什么! 白沙之眼即将闭合,我们再也得不到神明恩赐的水源!若不是我,你,你们,整个白沙山部落,早就在风沙里荡然无存了!” “所以,你就挖去了湘湘的眼睛,你为她日夜塑造最绝望的幻境,逼迫她昼夜不息地流泪,用她的泪水,去灌溉你们的土地,去养育你们的牲畜,去酿酒宴饮……到头来,你们还要再骂一句,她是妖女?” 乌芝将铁锨高高举起,锋利的锨刃对准了那最后一座白石塔,他字字掷地有声地叩问。 举着火把的众人闻言,一阵哗然。 在他们眼里,白沙之眼是神迹,白沙之眼里流出来的清泉是雪山神女的恩赐,他们敬仰而尊崇白沙之眼,也同样尊崇着守护白沙之眼的老祭司。 他们不敢也不愿相信,他们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水源,是祭司从一只妖那里抢来的,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抢来的。 “够了!!!” 老祭司沙哑浑厚的声音震响。 “我承认,是我挖了她的眼睛,白沙之眼多年来流出的水,都是她的泪。” “你终于承认了。” 铁锨落下,砸在最后一座白沙塔上。 白沙塔摇摇欲坠,只需最后一击—— 拉昂措黑色的湖水将汹涌而出,来自山神之子的怒火将吞没白石垒砌的部落。 “远方的客人啊,请听我讲完这个简短的故事,再落下你铁锨的那一击吧——” 老祭司虔诚地对着拉昂措跪了下来。 “……” 乌芝还是收回了手。 于是,老祭司在白沙石部落众人和乌芝面前,天授唱诗人昆吾在灵归一行人面前,开始讲起一段同样的故事。 只是在这段故事里,老祭司是亲历者,昆吾是旁观者。 昆吾偷看到了老祭司的日记本,窥视了这段秘密,也因此,老祭司千方百计要杀他,他只能背井离乡,逃了出来。 沙漠里,黝黑的少年蹲下抓起一缕沙子,吹了口气,沙子如蜃般幻化形状,拼凑出一段残破不堪的历史: “先前的故事你们都已了解,我就来讲讲,在那以后发生了什么—— 拉昂措和竹妖去找了老祭司,希望老祭司能为他们操持一场盛大的婚礼。 拉昂措是山神之子,按照规矩,他的婚礼,需要祭司来操持。 可老祭司认为,他们的婚姻,必然是不详的开端,是万恶之源。他极力反对,直到他发现了金沙的存在,那时金沙已经三岁。” “拉昂措是山神之子,又是个性情纯良至善的人,为何会被叫做黑色的鬼湖?” 灵归问。 昆吾是用他作为天授唱诗人背唱的史诗来回答灵归这个问题的—— “古老的山神啊,他有三个孩子 白沙湖是大姐,她吞吐万物,包容百川,她用洁白的盐晶,带给我们财富; 德吉措是大哥,他住在难以触碰的高处,可他的水无比清冽甘甜,能养育世间最丰美的草和最壮硕的牦牛; 拉昂措是弟弟,他用咸而苦涩的黑水,困住诞生湖底的妖兽,守护雪山的孩子们啊,永不被带进妖兽的噩梦。” “我明白了,这三个湖泊,白沙湖是面积最大的咸水湖,不能饮用但能产盐。德吉措是可以饮用的淡水湖,却太高太远。 拉昂措一直在用自己的身体压制湖底的蜃蝶,却被误会为不祥的鬼湖。” 阿九以通俗的话解释了一遍。 人心似磐顽且固,新光屡照穿难透。 昆吾点点头,他说: “那是他们的心中根深蒂固的成见,如塔尔坷山的冰川,不可消融,不可搬动。” 拉昂措旁,老祭司仍在继续娓娓道来: “他们瞒着我怀了孩子,当我发现金沙时,她已经是个三岁的娃娃了。 我发现她时,她的脖子纤细如小鸡,只要轻轻用力,就能折断。我知道她不该降生于世间,我用一把青铜刀杀了她,我清楚地记得,她温热的血流了我满手…… 我把她的尸体藏了起来,可谁能想到!第二天清晨,一个崭新的、活生生的金沙,又从拉昂措里爬了出来!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妖鬼的孩子,她是斩不断的邪恶!” 昆吾说: “我亲眼看见老祭司杀了金沙,但金沙是未来的神明,是神女用一片雪花和一支羽毛塑造的身躯,她无法被真正杀死,她会不断在拉昂措里重生。” 老祭司又说: “后来,白沙之眼渐渐干涸,我知道这是上天在责罚我没看管好神子。 我万分苦恼,直到我意外撞见了竹湘湘的秘密,我发现,她的眼睛是连接无尽水源的通道,她能救白沙之眼!” 昆吾咬紧了嘴唇,攥紧了拳头: “老祭司假意同意湘湘和拉昂措的婚事,实则,他与蜃蝶做了交易,借这场大婚,挖去竹湘湘的眼睛,将她困在湖底的蜃蝶群中,拉昂措为了保护妻子,只能日夜与蜃蝶缠斗。 后来,老祭司在湖边建起九十九座白石矮塔,将湘湘、拉昂措和蜃蝶,都永远地封在了湖中。” 于是有了这首歌,昆吾新编的史诗。 第123章 【 小船儿荡啊荡,送她到了湖心上。 她要嫁给拉昂措,穿着艳丽如杜鹃的红裙,涂着鸽子血般的胭脂,明媚如日光。 小船儿荡啊荡,送她到了湖心上。 她以为,要嫁给忠贞不渝的爱情。可小船破裂,她落入的不是爱人的怀抱。 小船儿荡啊荡,送她到了湖心上。 她的眼睛被挖去,被困在泪水中央。左眼放在白沙之眼中,右眼沉沦于幽深的拉昂措。蜃蝶让她反复经历绝望,只为榨干她眼中最后一滴泪水,来灌溉白沙山的牧草。 小船儿荡啊荡,送她到天葬台上。 秃鹫啄食她的身躯,幼小的遗孀啊,从她的骨骸间取走她的种子,她问秃鹫,我的爹爹在哪里,我的娘亲在哪里,秃鹫它答不上。 】 “多么伟大而精明的决定啊!” 老祭司仰天疯癫般狂笑。 “蜃蝶原以为它们能操控我利用我,可它们也成为了我的棋子。 我用蜃蝶困住湘湘,用湘湘威胁拉昂措去对抗蜃蝶,而我,则将他们全部封印!” “真是个十足的疯子!” 乌芝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可老祭司的眼睛,是在与蜃蝶达成交易的那个晚上变成白色的。 他以为自己能将蜃蝶玩弄于鼓掌,殊不知自己,早就被幻境迷眼,成了一把愚刀。 昆吾笑了: “蜃蝶让他看到了错误的预言,让他一心要杀了金沙。我的阿翁昆莫将金沙收作继女,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杀死金沙,金沙又一次一次地从拉昂措里复活。这让他们更笃定了,金沙,就是妖魔的化身。 蜃蝶告诉老祭司,只要在金沙十四岁生辰那天,用涂满符水的银匕首刺入她的心脏,她就会真正地死亡。” “所以,蜃蝶是要借老祭司的手,将新诞生的神女扼杀于摇篮。”嬴钺已然明了。 “老祭司要杀了金沙!我们要尽快回阻止他!”灵归惊呼一声。 阿九、嬴钺和灵归,以最快的速度,往白沙石部落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与此同时,拉昂措旁。 老祭司还在威胁乌芝: “你开了封印,就会放了蜃蝶。届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会一起死。” “你是个良善的人,你不会为了一只妖,而放出那群可怖的怪物吧?” 老祭司狞笑着。 “天快亮了,白沙山部落的子民啊,随我去杀了金沙,永绝蜃蝶之患!” 那群举着火把和兵器的人,他们只是迟疑的片刻,他们中的有些人或许发出的质疑和反抗的声音,可很快被兵甲碰撞声淹没。 他们浩浩荡荡地跟着老祭司走了。 他们明明听到了老祭司亲口承认下自己的罪行,他们明明清楚,老祭司诱骗湘湘、挖去湘湘的眼睛,甚至掐死无辜的幼女—— 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他们明白,这个道貌岸然的祭司真正的嘴脸吗? 可知道又如何?他们更在意自己的田地,自己的牦牛,自己的财富。只需要牺牲一个幼女和一只女妖,就能换来白沙山部落的安稳富庶,何乐而不为? “别去!你们别去!他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金沙她是无辜的!” 乌芝无力的呐喊被风声吹散。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乌芝错愕地回头,看到那是站在他身后的昆莫。 “要不要推倒这座白石塔,是你的选择。我们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就算这湖底真的会涌出蜃蝶,那也是我们的报应。” 昆莫释怀般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自己那叛逆的儿子昆吾,他曾反复告诉自己,金沙的未来的雪山神女,老祭司才是被蜃蝶所欺骗的人。可他总觉得,昆吾一个小孩子,他能懂什么。他也成了老祭司那盲目的追随者中的一个。 “不,不会的。” 忽而,哗啦啦一阵水声,一道清冽澄澈的声音落在耳畔。 乌芝和昆莫同时抬头,先看到的,是那枚纯洁蔚蓝的冰凌印记,然后是那张坚毅的脸,和一副黑气缭绕、千疮百孔的身躯。 这显然是个虚影,仿佛能被风一霎吹散。 “拉昂措!”昆莫惊呼。 “我拉昂措,生来就是为了对抗雪山里的各种妖兽,千百年来,我始终在用自己的湖水去净化污浊的妖气,却不想,被你们误解成了……黑色的鬼湖。” 神子的双眼无限悲凉。 “蜃蝶,它们被装在我的身体里,只要我还活着,它们就没法为非作歹。” 拉昂措指了指自己镂空的腹部,像被巨虫啃噬殆尽的果实,黑而空洞。 “所以,请放我出去吧,让我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 乌芝和昆莫相视一眼,合力推倒了最后一座白石塔。 轰然一声惊鸣,拉昂措上涌起深蓝色的漩涡,真正的拉昂措,浑身缭绕黑气,捧着一颗流着血泪的眼珠,从湖水中缓缓走出。 拉昂措来到白沙之眼,击碎了那坚不可摧的白石,白石的碎片四处飞溅。 他从一片白石废墟中,找到了湘湘的另一颗眼珠。这两颗眼珠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上,好像在温柔地看着他。 天亮了,雪山的第一缕曙光,轻盈地落进湘湘的两颗快要流干泪水的眼珠里。 “金沙的那颗水晶球,是湘湘的种子。只要找到金沙,将湘湘的眼珠放进水晶球里,湘湘就能复活。” 拉昂措虔诚地捧着她的眼珠,他化作一片水雾,俯冲下白沙山,追向老祭司。 微光破晓,雪岭皑皑,彼时日照金山,神圣巍峨的金色雪山连绵起伏,如神明的骨骼。 风抚芦荻,哗啦啦的声音渐起。白沙湖畔茫白藏绿的芦苇荡里,雪白的牦牛群沿着湖岸奔跑,沉稳疾速的蹄踏声,震碎雪湖清晨的静谧。 “牦牛啊牦牛,请你们再快些!” 金沙趴在牦牛背上,两只被吹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抓着牦牛墨黑如玉的角。 “快啊!快啊!带我去天葬台!” 金沙不停地回头,她听到密集的马蹄声,她知道,抓她的人要来了,有很多很多。 嗖嗖——十几只羽箭从她身后射来,她趴下身子,紧紧贴在牦牛背上。羽箭擦破她的衣衫刺进几只牦牛的身体里。 那些箭上都有老祭司施下的法术,纵然是强壮的牦牛,也无法与之相对抗。 拉昂措来到白沙湖边,他大声喊: “姐姐!求你告诉我!金沙在哪里!” 白沙湖水涌起涛浪,顺着浪花所指的方向,拉昂措飞快地追了过去。 乌芝和昆莫骑上了白马,也紧紧尾随。 湖畔的芦苇被染成了血色,在十几具牦牛的尸体的包围下,拉昂措捡到了金沙滚落在地上的水晶球。 金沙不在这里,剩下的牦牛们带着金沙,继续向天葬台而去。 拉昂措把两颗眼球放进水晶球里,很快,水晶球上破出一颗幼嫩小芽,飞速地长大,变成一株墨绿的竹子。竹叶轻轻摇晃,拉昂措看到湘湘,从幽绿色的雾气里走来。 “去救金沙!去救我们的女儿!” 湘湘顾不上重新获得身体的喜悦,她只一心担忧着她那被追杀的女儿。 她们赶过去时,满地的牦牛尸体,纯白圣洁的牛毛被血浸透。天葬台的十几层台阶上,鲜血如落水瀑布般一阶一阶洇染。 瘦弱的女孩正趴在台阶上,她的一只腿和一条胳膊被射断,血汩汩往外涌。她用自己的身躯往上挪动,想要爬到天葬台上。 无边的秃鹫正在天葬台上高高盘旋,像一团酝酿骤雨的风暴,它们凝视着往上爬去的女孩,悲戚地仰头啼鸣。 可老祭司的箭,已经对准了她。 咻的一声,箭已出弦。 “不要!” 湘湘凄厉地哭喊一声,飞扑过去。 她从背后抱住自己的女儿,长年累月被榨取眼泪,让她早就用不出一丝一毫的妖力。 利箭朝她的背后刺去。 一团水雾温柔地笼罩起湘湘,正如他们初见时,清泠的湖水温养她墨绿的长发。 “爹……娘……” 金沙用虚弱的声音喊着爹娘。 噗嗤一声,利箭刺破血肉。 冰凉的血液流下,流了湘湘和金沙满身。 湘湘不敢回头,她看到身边有无数冰蓝色的光点弥散,像某个夏夜里,拉昂措带她去看的雪湖上的萤火虫。 她听到拉昂措对她说: “湘湘,金沙,你们要好好的。” “我会化作雪山的风,溪流的水,草甸上的格桑花,永远陪着你们。” 第124章 “拉昂措!” 乌芝和昆莫眼睁睁地看着拉昂措被利箭贯穿,身体如春雪般飞速消融。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 昆莫怒不可遏地骑马上前,一拳将老祭司从马上踹到了地上,长剑直指他的咽喉。 只见随着拉昂措身体的消失,他体内那团黑气越来越大,飞上天空,那是一群数以千万计的蜃蝶,翅膀不断拍打出簌簌声,彩色的鳞粉如雨般落下。 “怎么会……怎么会……” 老祭司一边摇着头,一边后退。 “快去杀了金沙,杀了金沙,一切都会结束的,快去啊!” “金沙,金沙!” 湘湘挣扎着站起,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儿,一步一踉跄着往天葬台上跑。 几十个人蜂涌而上,冲向金沙,昆莫拔剑与那群人缠斗在一起。 而那蜃蝶群也俯冲向母女,乌芝飞身上前,挡在湘湘和金沙面前。 他看见蝶群幻化出狰狞的触手,像一只只吸血的水蛭,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团团包裹起来,紧接着,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传来极强的剥离感,仿佛他们的生命在被一点点吸走。 那些人的面容肉眼可见地在衰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只用了片刻,就如八旬老人般身躯佝偻,头发花白。而老祭司,甚至直接被吸干了寿命,抽搐着死在了地上。 “不就是……吸寿命的妖吗……” 乌芝是唯一在蝶群中没什么变化的一个,他强撑着站了起来,露出抹嘲讽般的笑意。 他自爆了。 纷纷扬扬的紫色孢子落了下来,清甜微苦的灵芝香气弥漫在白沙湖畔。 强大的生命能量笼罩于众人之上,蜃蝶吸去多少,他就用自己的身体补上多少。 “我是一棵灵芝,是一个医师,我不会打架,也保护不了身边重要的人。” “我是蛊神里最平平无奇的一个,要非说我有什么特长,那可能就是,命特长。” “这一次,我要让所有人活。” 金沙一步一步爬上天葬台。 秃鹫俯冲而下,分食她的血肉,天边一阵惊雷滚滚,羽烬和血污之中—— 新的神女诞生了。 莹白而神圣的力量荡漾开来,雪山神女身披瑞甲、踏云驭雪,冲向她千百年来的宿敌。 与此同时,嬴钺、灵归和阿九也赶到,火焰和雷霆涌出,他们与雪山神女合力,将蜃蝶消灭。蜃蝶的尸体化作冰晶,漫天纷纷扬扬。 “阿芝,阿芝!” 灵归飞奔过去,在满天落下的冰雪碎屑里,寻找那些微茫的紫色孢子。 今天雪原上的风好大,将乌芝的尸体吹散,散落在芦苇荡、牦牛群和白沙湖上。 雪山神女将那群随祭司追杀他的愚民们永远地流放到了沙漠之中。 神女回来了,白沙之眼重新开始转动。 文明繁衍不息,生命奔流不止。 湘湘说,她不走了,她要在这里守着雪山和湖泊,陪着拉昂措。她把力量交给了灵归,她什么都没对灵归说,只是站在死寂的拉昂措前,目送着她骑上雪白的牦牛。 湘湘好像在灵归身上,看到了神女的影子。有湘水神女的影子,有姑瑶神女的影子。 她或许会成为黔青新的神女。 成为神女,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湘湘无声感慨,无私的神总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她想开口劝灵归,却最终没能说出那句话。 她知道,说了,也不会有用。 这些人啊,总是满腔热血,以为凭一颗至纯至善之心就能抵挡红尘侵蚀。正如当初离开黔青、踏入西域古漠的自己。 灵归坐在牦牛背上,吹着白沙湖来的咸咸的风,双手捧着那残余的紫色的孢子。 先前在巫都灵木氏那里得来的,那枚没能派上用场的神木树叶,被灵归融进了这些紫色的孢子里。很快,腐朽的叶片上,长出一朵小小的、袖珍可爱的紫色灵芝。 “乌芝,他是个好妖。” 嬴钺憋了很久,说出这么一句话。 “好妖有好报,他能活的。” “灵归,你放心,等我们回到姑瑶山,把小灵芝往那树上一放,每天浇点水,施点肥,再灌些天地灵气,要不了百来十年,他说不定就又能化形了!” 阿九也凑过来安慰灵归。 “你们两个也别这么紧张兮兮的啦!我也不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的人……” 灵归吸了吸鼻子,把小灵芝收进盒子里。 灵归说:“我想吃乳酪烤肉了。听说昆仑山下的栖云镇,那里的烤肉做的一绝。” 阿九欢呼:“那我要吃烤兔子!” 嬴钺:(沉默)………… 灵归想起来,上次她和鲤花花在讨论回家吃春卷的时候,嬴钺也像现在这样沉默。 他在想什么,也在想什么珍馐美味吗。 灵归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啊。” 阿九答:“今天啊,好像……是春分!” 春天又要来了啊。 铃迢迢,音漫漫。 路长长,向昆仑。 第87章 相思雪1 阿归身上,都是我的味道了(…… 越往昆仑的方向走, 灵归的身子就越发沉重,许是因为高寒而空气稀薄,因而也没法让嬴钺带着她飞了, 只能恹恹地晕在马车里, 用最传统最缓慢的方式赶路。 昨天刚翻过了塔尔坷冰川, 今天便到了一片水草丰茂的河谷。 远处雪岭嵯峨崔嵬, 晴旭照时, 冰光潋滟。山麓之下残雪犹积, 淙淙的冰川水蜿蜒而下,溪畔牛羊成群。 灵归一睁眼,从车窗漏进来的融融日光刚好落在左眼睫毛上,那两三道光柱里,有莹莹细碎的光尘随风而舞。 风凉凉的, 白绒堆积的软榻上很温暖。 “你醒了?” 听到少年刚起床有些沙哑的声音,灵归才恍然发觉自己手边有颗毛绒绒的脑袋。 嬴钺坐在软榻边的毯子上,脑袋枕着灵归的绒衾,就这么趴着睡了一宿。他揉着眼睛支颐起来,脸上有几道淡淡的红印。 “……” 灵归刚睡醒,还有点懵。 她忽然伸出手来戳了戳嬴钺的脸。 外面软软的,又很有韧性, 像外表松软但很有嚼劲的白面馒头。灵归饿了,西域只有湿润温暖的河谷能长麦草,很少有店铺卖馒头。 “你是不是每天背着我往脸上擦羊脂?我的脸都干得要起皮了,你怎么还这么水灵?” 灵归凑近他, 轻轻捏着他的脸颊,仔细研究一番。 “这是种族天赋。” 嬴钺拉过灵归的手,往自己脸上蹭。 “如果你喜欢, 我可以让你多摸一会。” 嬴钺心里,已经默默把“给灵归买盒羊脂膏”这件事归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灵归索性两只手齐齐上阵,左捏一下右揉一下,然后猝不及防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嬴钺显然很意外,身体一下子僵硬住,眼睛左右飘忽着,脸颊上腾起红晕。 “谢谢你啊,愿意陪我来这么远的地方,因为我的身体问题,还要麻烦你和阿九日夜轮着赶车……” 灵归眉尾垂下,轻轻叹口气。 “以后不许和我说谢谢。” 嬴钺很认真地看着灵归的眼睛说。 “那是陌生人之间爱说的话,阿归你要知道,阿归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熟悉的人,是我和这个世界间唯一的连结。” 嬴钺沉默一会儿,又笑着补充: “就算阿归最牵挂的东西不是我,那也没关系。我愿意陪阿归,是我自己的事情。” 阿九清脆的声音忽然从马车外传来: “灵归,嬴钺,小白马饿了,我带它去溪边吃点草。对了,你们要吃烤兔子吗?我刚刚在草堆里看到好多只……” 灵归挪到车窗边,将窗户支起来,带着松雪气息的冷风一下拍打在脸上。 灵归朝阿九摆摆手说: “我胃口不太好,就不吃了。” “阿归你也多多少少吃点东西,不然身体会更不舒服的。罢了罢了,我先去了,嬴钺,你保护好小阿归啊!” 阿□□风火火地骑着马儿走了。 红衣如朱焰,飘摇向芜野。 广袤的雪原,温润的河谷,清冽的雪风,澄澈的融水,这里的风物,最适合自由不羁而纯洁无瑕的灵魂。 “身体还在不舒服吗?” 嬴钺凑过来,摸摸灵归的额头。 她进了雪山后,就总是胃口不好,前夜里还发了烧,整个人烫得像块刚出炉的包子。 第125章 可乌芝不在了,也没人能给她针灸缓解症状,嬴钺一个人飞到最近的小镇里替她抓了药,加上灵归自己硬抗,竟也好得挺快。 灵归看他这幅紧张兮兮的样子,觉得好笑,遂拉着他的手把他拽上软榻,双手环上他的脖子,靠进他怀里,语气软软地撒娇: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就是——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胸闷气短,夜夜梦魇,恶心胃虚,周身困乏——而已。” “怎么会这样?是我买那副药有问题?我已经叫他给我准备最好最贵的药材了……” 嬴钺慌张地扶住灵归软下去的腰。 他却忽而听到灵归没憋住的一声轻笑。 “骗你的!其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就是不太想吃荤腥,想吃点甜软的糕饼……” “诡计多端的巫女!” 嬴钺低下头惩罚般咬了下灵归的耳垂。 “你怎么知道,前夜去给你抓药的时候,顺手给你买了盒酥酪糕和奶渣饼?” “真的?!” 灵归欢呼一声。 有什么能比大病初愈后,在人迹罕至、雪清风高的雪川河谷里,吃到绵软醇香的酥酪和奶渣饼更幸福的事。 嬴钺转身从包裹里拿出一只玛瑙装饰的精致点心盒,两层结构,上面那层整整齐齐码着一排点缀葡萄干和红枣的金黄酥酪。下面这层则是奶香四溢的奶渣饼。 “我飞了那么远,夜里雪山上的风刮得又冷又痛,好不容易才买到这盒糕点。” 嬴钺一手抱着灵归把她按到马车壁上,一手拎起玛瑙点心盒,拈来块酥酪抵在灵归唇边,眼里满是琢磨不清的墨色。 “我该不该,讨要些奖励?” “你想要什么奖励嘛?这酥酪我可以分你一半的,奶渣饼也可以……” 灵归避开他直白的视线,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块酥酪看,试图装傻充楞蒙混过关。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嬴钺叼起一块酥酪,顶开灵归的唇瓣,把那块酥酪送了进去,然后盯着灵归慢慢地嚼。 “从立春到现在,我都快熬了两个月的发情期了,连亲都没亲过。换做寻常的蛇,早就难受得满地打滚了。你看我多听话,你不说,我就一直乖乖地等,也不无理取闹……” 灵归尽力嚼得很慢来拖延时间,直到酥酪已经被口腔里的温度融化成了奶浆,她才试探性地抬眼看看嬴钺的表情。 “我身体可是还很虚弱的,经不起折腾,需要多睡觉,多休息……” 灵归疯狂扯皮,试图逃过一劫。 早知道,这奶渣饼和酥酪糕不吃也罢! 虽然这么久以来,真刀真枪动真格的体验只有一次,可灵归觉得,蛇妖的欲望太深沉太无度,像团包裹不住的烈火,让她承受不住。 她喜欢春风细雨般的温柔,她知道和嬴钺说了也没用,他不会改的。 她还想让他从两个变成一个,这更是改不了。所以她索性躲着他,不给他机会。 “我知道的……” 嬴钺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舔舐残余在少女嘴角醇甜奶香的酪浆,撒娇般祈求: “只是亲一亲,摸一摸,总可以吧?” 嬴钺不动了,像在等待。 可他的呼吸依然急促,似乎万分焦渴。 灵归直起身子,朝他凑近了一些。 鼻尖碰鼻尖的距离,她的鼻尖被风吹得凉凉的,嬴钺的鼻尖却热热的。 他总是这样,浑身都很热。 嬴钺喉结滚动一下,往前轻轻顶了顶,最终还是很克制的,没咬上那颗粉嫩如山桃花的唇珠。 他还是想等灵归主动。 虽然他无数次猜想和推演过,自己在灵归心里能排到第几位—— 第一或许是她的阿娘,第二是黔青的百姓,第三是姑瑶神女……总之,他连前三都挤不进去。 可他就是,贪婪地,得寸进尺的,想要被毫无保留与迟疑地坚定选择,哪怕一次。 “就亲一小会儿,我这边数二十个数,时间到了,就一定要停了。” 灵归抬手,轻柔如云的雪青绫从纤白的手臂上滑落,她抓住了嬴钺的衣领。 眼睫颤动着,像被露珠压弯的草芽,下了极大的勇气般抬起,与嬴钺藏着红意的漆眸相对。烟紫眸光深陷进漆黑的泥潭,被潭中狡猾的毒蛇包围禁锢,抵死缠绵。 “我来数。”嬴钺哑声请求。 灵归不语,像是默许了。 他把自己的手放到马车壁和灵归的脑袋之间,这样,木头就不会搁疼她。 他扯来一只松软的枕头,垫在灵归的腰后,这样,灵归就不会背痛腰酸。 他等待着。 他微眯着眼,可以看清她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灵归微微仰头,然后唇瓣上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觉,有淡淡的花香。 他闭上眼,加深了这个吻。 灵归全然忘了自己要计时数数这件事。 她天真地相信,嬴钺会帮她数。 等她气喘吁吁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用湿漉漉的眸子去看他时,她本来想问他:说好二十个数,是不是早就过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出这个问题。 她听到少年俯身在她耳畔低语: “一。” “是这么数的吗?” 灵归要被气笑了。 墨黑色的蛇尾塞满了不算狭小的马车。 嬴钺很贴心地用尾巴尖尖勾起点心盒,把那盒易碎的糕点安放到了角落。 他多善良啊,这种一碰就掉渣渣的酥饼,他护在骨翅下,跨越风饕雪虐的冰川高岭,愣是没让那点心盒受了一点颠簸。 世界上都不会有他这么贴心的小蛇了。 所以阿归只能爱他一个。 如果有一天,阿归要离开他。 他就把她锁起来,锁到自己身边,不让任何人碰她,让她身上标记满自己的味道。 “阿归不喜欢这样吗?” 嬴钺用额头抵着她,尚未餍足地坏笑。 “可是你浑身都热起来了,你原先手脚都是冰凉的,和我亲,不是让你更舒服了吗?” “我看是你更舒服一点吧!” 灵归朝他下腹与尾巴的连接处掐了下。 他闷哼一声。 他再次俯身吻她,更激烈更沉沦。 又是良久,高原日光透过窗花印在车厢里的耀暖光斑,渐渐从小木桌挪到绒毯上。 嬴钺才又抬起头,轻声开口: “二。” “第三个数里,你能摸摸我吗?” 嬴钺得寸进尺又小心翼翼地问。 他依然没给她回答的机会。 蛇尾卷上她的手。 “三。” 每数一个数,他就会提出一个更过分的要求,然后睁着水汪汪的桃花眼,像下雨天里蹲在小水坑里等待被捡走的小黑猫,楚楚的模样,诱骗好心的女孩走进他的陷阱。 “四。” “我想……再亲一下。你很甜。” 蛇信子顶开她的贝齿。 “五……” “可以再快一点点吗……” “酸了?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 “六……” “我听说,初来雪原的修士们有种独特的修炼方法,只要相互渡气,就能渐渐适应这里高寒的气候。” 灵归喘着气趴在他的颈间控诉:“我现在一口气都不剩了,没法渡给你。” “那我可以渡给你。” 比起渡气,更像灌气,有点粗暴。 “七……” “八……” ………… “十九……” “阿归……唔……你还是要……再努力一点……”嬴钺面色潮红,像在挑衅。 “二十……” “阿归身上,都是我的味道了。” 第88章 相思雪2 男人都是混蛋! 昆仑山下, 栖云小镇。 按照九蛊巫铃的指引,相思雀的气息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这个小镇。 如今, 九蛊巫铃已经没有一丝反应了。 就像有什么将相思雀的气息屏蔽了一般。 栖云镇虽不算大, 但有昆仑冰雪融水灌溉, 滋养广袤肥沃的绿洲, 又是中州、西域、极北妖域三地间主商路的咽喉枢纽, 因此十分繁华。 栖云居是栖云镇最大的酒楼, 雅间里,色彩鲜妍的精致餐盘里,摆着各色珍馐。 青稞饼、手抓羊肉、血肠、牦牛肉…… 雪原上赶路时,哪能吃到这些美味? 第126章 阿九一边啃椒盐兔腿,一边向灵归和嬴钺介绍他们这次要抓的蛊神: “相思雀啊, 我们都叫她雀儿,她和我一样是九蛊铃的第三代蛊神。人很可爱,瓜子脸大眼睛,任谁见了都喜欢。” “那你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要跑来这么远的昆仑吗?”灵归问。 “明面上的理由,是来求仙问道。” 阿九忽而嗤笑两声,像想到了好玩的事。 “你们猜猜, 她到底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蛊神不做,要跑到昆仑做个卑微的小妖修?” “为什么呀?” 灵归手上酥酪已备好,准备听故事。 嬴钺看着一本正经的阿九和满脸期待的灵归,觉得阿九这话好笑, 抱胸挑眉反问: “那你不也是,放着好好的蛊神不做,跑到无尽海上去跃什么龙门山?” “闭嘴啦!那是我崇高的追求!” 阿九显然被惹毛了, 遂毛绒绒地跺跺脚。 “这雀儿可不一样了,她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死脑筋。她来昆仑,说是修仙,实则啊,是来追爱的!” “难道她爱上的,是昆仑修仙的弟子?” 灵归问。 “不,她暗恋鲤公子,蛊神红花鲤。” 阿九轻飘飘答。 “不过鲤公子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清高淡漠,向来不给雀儿机会。当年雀儿紧跟着鲤公子跑去了昆仑,听说后来又受了些情伤,便留下来不走了。” “你俩似乎很熟络啊~” 嬴钺似乎看穿了什么,直勾勾盯向阿九。 “哈……” 阿九被看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曾经也算闺中密友,后来我到了无尽海,也与她书信沟通过些时日。不过毕竟山遥水阔天各一方,慢慢的书信便也断了。” “那她最后一次与你通信是何时?” 灵归问。 阿九摸着下巴回忆着。 “大概六七年前?那天我忽然收到一封昆仑栖云镇来的信——” 那信上龙飞凤舞写了几句话: “男人都是混蛋!我为情所伤,肝肠寸断,决定遁入空门,不问红尘,勿念!” “这话就有失偏颇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嬴钺提出异议。 “这么决绝!” 灵归听闻,相思雀是一种以“相思情”为饮、以“缱绻意”为食的妖。简而言之,没人爱她,她就会死。 那她遁入空门,岂不是自寻死路? “想来是很严重的情伤了。” “你俩还真信她遁入空门啊!” 阿九噗嗤一声笑出来。 “相思雀遁入空门,就像蛇妖改吃素,草妖不喝水,是违背天性的。雀儿这丫头是最吃不得苦的,我可不信她会把自己饿死。” 噼里啪啦—— 忽而,栖云居大厅处传来一阵吵闹哭喊的声音。是个着斩蓑腰绖、白裳粗麻的男人跪在大堂中哭喊,双手高举着块木板。 木板上的血字触目惊心: “栖云居,还我妻命!” 灵归、嬴钺和阿九跑到栏杆前往下看,听清了那男人哭喊的内容: “诸位乡亲,你们给我评评理!我妻子阿珠,三月前,就死在栖云居,死在我所跪之地,我不过是想给我那可怜亡妻讨个公道!竟被他们如此羞辱!” “你这不要脸皮的家伙!” 说话的是个西域打扮的俏丽姑娘。 “且不说你那妻子是失足摔落,本就怪不得我们!何况,我们也赔了你银子,你还不依不饶地来我们栖云居闹,不是讹钱是什么!” “若不是你们栖云居栏杆松动,我娘子怎会从三楼跌落而死!” 那男人哭得更凄厉了,灵归很少用凄厉去形容男人的哭声,可这男人声音实在尖细,像只做工粗糙的竹笛。 “这栖云居老板竟只给二十两银子!连我娘子的棺材钱都不够啊!” “你休要胡说!哪双眼睛见着了,是我们栖云居的栏杆松动……” 那俏丽姑娘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比划两番,却忽然被一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拉住。 那男人抛下几两碎银,那无理取闹的丧服男子连忙捡起来,一边捡还一边骂着什么“早给银子不就好了”,然后骂骂咧咧出了门。 “以我的直觉来看,这男的在讹钱。” 阿九不知不觉中啃完了一整只兔腿。 “哎,我看这栖云镇,还是改叫鳏夫镇好了!真是怪啊,怪啊!” 这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隔壁雅间传来,灵归从隔帘旁探出头去,见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上去满目忧愁。 “老人家?” 灵归朝那老者招招手。 “我们是在此落脚的商人,想向您打听打听,这栖云镇最近,是有什么怪异之处吗?” 那老者见这三个年轻人,看着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倒也爽快地把隔帘卷了起来,邀三人到他的雅间中喝茶洽聊。 “倒不算最近才出现的怪异,大概也有那么五六年了。” 老者啜饮一口碧螺春。灵归瞥见,那白玉茶宠、青瓷茶具都是上品,这老者打扮举止又颇有风范,想来也是家底殷实之人。 那老者轻咳两声,继续道: “这五六年里啊,常常有那才过门不足月余的新娘子啊,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死亡,这五六年里,栖云镇里怕是多了十几个鳏夫啊。” “这可是有妖邪作祟?” 灵归顺着自己的猜想问。 “妖邪?哈哈哈哈……” 那老者爽朗地笑了。 “我们栖云镇就在昆仑山底下,寻常妖邪哪敢造次?依老朽来看,这怕是诅咒啊!” 嬴钺向来瞧不起那群草包修士: “那这栖云镇被下了诅咒,昆仑山上那帮修士怎的也不来管管?” “唉,他们倒也来调查过几番,但都无功而返……毕竟,那些姑娘死得,说离奇也不离奇,都是极正常的死法。谁来了也只能叹一句,是她们运气不好啊……” 那老者似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 “我那可怜的小儿子,便是死了娘子后,成了鳏夫,整日郁郁寡欢……” “老人家,其实我们……是群捉妖师!您不如带我们去看看您那小儿子,说不定,我们能找出些端倪来?” 灵归满眼真挚地向那老者请求。 老者抬眸看看灵归,狐疑的目光扫向阿九和嬴钺,心想着,这姑娘看着还算正气,而这两人……站没站样的,正眼不瞧人,横竖看都透着股邪劲儿,跟捉妖师三字实在不搭边。 灵归一眼看穿老者的顾虑,慌忙解释: “他们俩是我收的小妖侍,看着乖戾,其实都很有本事,性子也良善的。” “这……好吧!我倒也不是怀疑你们,只是我那儿子……有些行为疯癫,别吓着你们才是……”老者重重叹息着。 灵归、嬴钺和阿九本来还有点嗤之以鼻,再疯能有多疯,能比那巫都的鸳娘还疯不成? 见了真人,三人还是皱了眉头。 “疯得有够可以的。”嬴钺点评。 那瘦削的男子,颧骨深深凹陷,眼下浮着浓重的阴影,藏在暗室里。 之所以是暗室,是因为那男子用他亡妻的画像,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门窗,许多地方叠了三四层,一缕光都透不进来。 他不停念叨着: “阿窦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我…” “阿窦啊,阿窦啊……” 那画像上的女子,笑容恬淡,眉眼温柔,就是副寻常西域女子的模样。 这样疯癫的人,他们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但他们从老者口中得知,这阿窦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从小部落来到栖云镇,不知怎的,就叫他这小儿子惊鸿一瞥,一见钟情了。 而这阿窦的死因,是被一高空坠下的砖石砸中了脑袋,头破血流而死。 总之,身世神秘,死因蹊跷。 灵归一行三人继续调查走访这镇上寡夫,发现这些死掉的姑娘,虽身份不同,长相各异,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无父无母,被一见钟情,且死于意外。 阿窦,死于砖石砸头。 春春,死于食物中毒。 小妮,死于熬夜猝死。 阿珠,死于失足坠楼。 …… 还有一个共同点,她们的名字都很简单很随意,连个姓氏也没有,且都是两个字。 夜晚,栖云镇客栈里,灵归把那些姑娘们的名字挨个书写在纸上。 烛火葳蕤,映亮灵归半边脸颊。 第127章 “你真觉得,这群鳏夫和这些意外死掉的姑娘,会和相思雀有关?” 嬴钺一边帮灵归研着墨,一边盯着灵归写在纸上的字。他不认字,对书法更是一窍不通,但就是单纯觉得灵归写得好看。 “十有八九!” 灵归如是答道。 “你想想,相思雀以相思情为食,这丈夫对亡妻的相思,不正是她赖以生存的食粮吗?” “雀儿她怎的会沦落到……” 阿九无奈地扶了扶额头。 “倒也正常,这相思雀若有自己美满的爱情,便无需进食,也能十分满足。可若害了情伤,便要千倍百倍地从他人那里来汲取相思,才能活下去。” 灵归写完那些名字,搁下了笔。 她拿起纸来细细研究一番,从这十二个名字里,她莫名感受到一股戾气…… “我怎么感觉这些名字好像在骂人?” 分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名字。 小南,阿仁,阿窦,小妮,小诗,珲珲,春春,阿珠…… 灵归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按照这些姑娘死亡的时间,从先死到后死,给她们排了序。 依次是:小南,阿仁,阿窦,小诗,珲珲,阿旦,小妮,门门,兜兜,小石,春春,阿竹…… 南,仁,窦,诗,珲,旦…… 妮,门,兜,石,春,竹…… 灵归和阿九同时读出来了这十二个字: 男人都是混蛋,你们都是蠢猪? 第89章 相思雪3 黑猫,白猫,会扫雪的就是好…… 目前基本可以确定, 这十二个姑娘,不说是雀儿本人,也至少和雀儿有脱不开的关系。 夜半三更, 楼外梧桐枝上, 不眠的乌鸦呜哇呜哇地叫个不停, 叫人心烦。 嬴钺推开阁楼隔门, 一手支颐在直棂栏杆上, 带着杏花香气的夜风扬起两根系着银铃铛的红色发带。 他勾勾手, 唤来只健硕黑亮的红嘴乌鸦,那乌鸦扑簌簌拍着翅膀,落在栏杆上,朱砂般的红喙,昂首挺胸的, 像是只鸦老大。 嬴钺勾唇笑着,左手捏着这只红嘴乌鸦的两只黄脚丫把它倒拎起来,这乌鸦也不挣扎,只是不断紧张兮兮地左右歪脑袋。 嘣—清脆的一声响。 嬴钺拿右手在乌鸦的脑壳上弹了一下。 “再叫,打你来煲汤哦。” 云淡风轻地说着,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 鸦老大落荒而逃了,带着一整片梧桐林的乌鸦, 一片迁徙的黑云般飞向远处了。 灵归从床上支棱起身子,问他: “你在干嘛?” “看风景。” 落荒而逃的乌鸦是一道风景。 别具一格的风景却也不止天上那一处。 “有人在裸奔。” 腰间的铃铛叮铃铃一阵响。 “相思雀来了。”灵归推推旁边睡得死沉的阿九,披上春衫走到嬴钺身旁。 一双温热的手贴心地为她遮住了眼睛。 “真的裸奔哦,小心脏了阿归的眼睛。” 吵吵嚷嚷一阵声音, 从藏在漆黑里的小巷里传来,灵归扒开嬴钺的指缝,果然看见个袒裼裸裎、不挂寸缕的男人, 从巷里幽深处七零八落地跑出来,看着十分惊惶,像被鬼追着。 “呦,这不是白天栖云居里闹事的那鳏夫吗?”阿九打着哈欠,眯着眼往栏杆上一靠。 三人都清晰地听到那凄厉的一声: “有鬼啊!” 从指缝里,灵归紧接着看到,一身大红喜服、团花盖头的女鬼,脚边拖着长长的红绸,穿一双染了血泥的金线绣花鞋,从巷子里飘出来,紧紧跟随在那裸男身后。 黑暗里伸出十根涂抹艳红胭脂的尖甲,索魂的钩子般,朝那裸男怒张着欲刺来。 那鬼新娘颤声哭诉起来,虚缈空灵: “我的夫啊,我死得那般惨烈,你却连副棺材也不为我备,还将我的抚恤银都输了个干净,阿珠在黄泉之下,也难瞑目啊!” “阿珠,阿珠……我错了,我错了!” 那男人一边道歉一边往后退。 “你既错了,便同我回那无间炼狱,慢慢赎罪吧。”两行血泪从盖头中落下。 那男子听了,浑身筋肉抖如筛糠,腿灌了铅般僵直,呜呼一声,直愣愣倒下去。 像是被吓晕了。 三人像看戏的茶客,齐齐看向那鬼新娘。 那鬼新娘红盖头一抖,也抬头看向三人。 鬼新娘转身就跑了,一缕红绸挂于街角石兽角上,刺啦一身被扯下来。 三人追过去的时候,狭窄静谧的小巷,月光铺洒的石板上,金钗银环散落一地,团花盖头和大红婚袍畏缩地蜷在那里,它们的主人早已不知所踪。 铃铛还在叮铃、叮铃地有节奏地摇,时而向东,时而向西,环顾四周,并无异常。响了七八声,铃铛竟渐渐停下来了。 消失了,像缕风,了无踪迹。 灵归捧起那件婚袍,抚摸上面的金线凤凰,又沾起那盖头穗子上的血珠放鼻尖一闻: “是朱砂水。” 寻常人弄虚作假装鬼吓人,至少要拿猪血鸡血来,这雀儿想来有洁癖,不愿让那些腥臭畜血沾了身。 “那身形,是雀儿没错了。”阿九说。 “她向来贪玩,爱戏弄人。只是不知,见了我们,怎得逃得这般快。” “是害怕我们阿归替天行道收了她吗?” 嬴钺轻声笑。 “倒谈不上替天行道,他俩之间顶多算冤有头债有主,谁也不站在天道那边。” 灵归朝后瞥那昏倒的裸男一眼。 “你没听她讲吗?这男人是个赌徒,死了妻子,连副棺材也不备,还把抚恤银全赌光了,实在不算个好男人。” 嘎嘎!两声乌鸦叫从头顶传来,三人抬头看去,墙沿冷瓦上,站着只黄嘴乌鸦。 这“嘎嘎”两声,就像在表达对灵归那一番“批判之词”的认可一样。 想来这只黄嘴乌鸦是新来的,有幸没听到嬴钺威胁鸦老大“打它来煲汤”这句令鸦毛骨悚然的话,因而能在这墙沿上气昂昂踱步。 阿九率先发现些端倪。 这红嘴乌鸦额间,短扁的绒羽间,有一抹朱红藏在乌黑下,俨然是粒朱砂痣。 “雀儿!你咋变成乌鸦了!” 这颗带点娇俏又不失狡黠的朱砂痣,实在太过标志性,阿九想忘掉都难。 阿九飞扑过去想抓住那只乌鸦。 黄嘴乌鸦“嘎”地怪叫一声,似在讶异于阿九为什么能认出自己。 砰的一声,黄嘴乌鸦在阿九手上炸作一团黑羽,流转青蓝光辉的玄色鸦羽落下。 她又跑了,但跑得并不远。 墙角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上,米粒儿似的一颗朱砂痣,当当正正点在石顶上。 没人注意到,石头一挪一挪,不小心滚落进了漏井下的排水沟里。咕噜咕噜,额顶朱砂的石头在臭水沟里左摇右摆,被臭气熏得口吐白沫。 后来,他们打听清楚,这昆仑七十二峰,有那么一座山头叫群玉山,群玉山的玉妙尊者是个对苍生一视同仁的仙人,常常收些山精野怪作徒弟。要求也很简单,入了他门下,就要抛弃红尘杂念,修无情道。 雀儿遁入的空门,就是这群玉山。 第二天,灵归就带着嬴钺和阿九上昆仑。 到了群玉山下,灵归才知道,这玉妙尊者收徒也不是全无原则,不收虫蛇妖精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原因无他,只是玉妙尊者尚未修成仙尊时,在神庙的蒲团上打坐,被条竹叶青咬了屁股,损了百年道行,自此便对蛇虫这类阴毒生物有了阴影。 “这完完全全是偏见。” 嬴钺和阿九难得达成一致的意见。 二蛇险些在灵归低头喝水的短短间隙里,商讨出一个完整的攻下群玉山头的邪恶计划。 噗——反应过来他俩在讨论什么的灵归把一口热茶喷出来,一拍桌子,吓二蛇一跳。 “怕蛇实乃人之常情,你俩别太激动。” “那怎么办?总之你不能一个人上山。我和阿九强行破那群玉山的结界,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嬴钺说一半,被灵归打断。 “只是抓一个雀儿,你们这样,弄不好会引发仙妖大战。”灵归叹口气。 “我倒有个办法……” 灵归说,这叫猫蛊。 不同于金蚕蛊、蝎蛊、蟾蜍蛊、蛇蛊这些光听名字就让人毛骨悚然的蛊。 猫蛊,是一种毛绒绒,可爱非常的蛊。 就像灵归现在背在竹篓里一黑一白两只小猫,白猫眼睛蓝汪汪如湖水,黑猫眼睛金灿灿像琥珀。两只猫儿毛长长的,都很干净,四只爪子搭在竹篓边缘,像在看风景。 第128章 喵喵~喵喵? 群玉山上积雪未化,晴光朗照,若碎玉堆琼。山上开满杏花,白粉的花瓣飘悠悠地落在被雪洗得黑亮的石阶上,有面如满月、明眸皓齿的小仙童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不断把杏花瓣扫落到台阶两侧。 小仙童先看到灵归,又看到那两只猫儿,眼睛亮闪闪,看出来对这对黑白猫很是好奇。 “小狸奴真可爱,我能摸摸吗?” 小仙童仰头问。 灵归将竹篓取下来,白猫率先跃出来,高高竖着尾巴,洁白如云的长毛轻盈摇曳,踩过的积雪上,留下一串梅花印。 “她叫小九。” 灵归一边把赖在竹篓里不愿亮相的煤球小猫拎出来抱在怀里,一边揉揉白猫的脑袋。 小白猫乖顺地侧倒下,在满地雪杏里打滚,露出柔软粉嫩的肚皮来。 小仙童笑得眉眼弯如月牙,双手托在白猫的腋下将她抱起来,趴在他的肩膀上。 “那这只呢,他叫什么?” 小仙童看向小煤球。 白猫的眼睛像狐狸,眼角微微向上扬,标致的丹凤眼。这只小煤球的金黄眼珠却溜圆,玻璃弹珠般,煞是可爱。 “他啊,他叫小月。” 灵归答。 “他有点认生。” “你们也是来找玉妙尊者拜师的吗?” 小仙童恋恋不舍地放下小白猫。 “是。”灵归答。 “你能否能帮我们通报一声?” “实在不巧,师傅他今日不在山上。” 小仙童拿起了扫花雪的竹扫帚。 “你们愿意帮我一起扫花吗,师傅说了,要扫干净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阶落花,才能回山上吃饭。” 灵归笑着允了。小仙童不知从哪里变出来只竹扫帚,递到灵归手上。 喵~喵? 阿九:小仙童脸肉嘟嘟的,真可爱~ 嬴钺:扫花这事本喵也要跟着做吗? 猫咪们用尾巴扫着花,毛绒绒的长尾上沾满了杏花的馥佩和松雪的清香。 无边山野,雪漫漫,花漫漫,鲜嫩的一抹春色,在雪下蔚然生长。春又到昆仑。 小仙童不说话,灵归也不说话,只是这样宁静祥和的日子,让灵归想到在龙毒村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每一天。 灵归唱起家乡的歌: “今别彩云去,潇湘云水茫。 渔灯翻沧浪,明河动影长。” “姐姐这歌听着耳熟,姐姐是哪里人?” 小仙童手上扫帚没停下。 “黔青,黔青靠南,藏在山里的一个小寨子。这歌是我们那里人人会唱的《离谣》。” 灵归扫完这一阶,抬手把垂落下来的发丝捋回耳后。这里的空气比塔尔坷冰川还要稀薄些,不知是不是嬴钺“渡气”的办法管用,她今日扫了这么久台阶,竟还有气力唱歌。 “黔青啊。我喜欢黔青人,你们那里是不是人人都像姐姐这般清质水灵?” 小仙童看着灵归打趣般问。 “很多年前,我还见过一黔青女子,和姐姐一样有紫色的眼睛,她说,她叫巫瑶。” 灵归呼吸一滞,手顿了顿。 “她也是来求仙问道的吗?” “哈哈哈。” 小仙童银铃般的笑声在山间荡起。 “她本就是神,何须成仙。就像姐姐你,身为神巫,又何须求仙问道?” 巫瑶千年前问道昆仑之巅。 顶了九十九道雷劫,摇铃撞开九重天阙的天门,成了世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与天道比肩的凡世之神。 巫瑶拿着九蛊巫铃,到天上那白玉仙京转悠了十年,十年后的同一天,天门再开,巫瑶随陨星坠落世间,陨星火洞里,染满血。 她说:“天上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还是愿意回到凡间,做个游走山川间的闲散神仙。” 最后,这个游走山川的闲散神仙,还是死在了七百年前,死得安详,魂飞魄散。 钟鼓迟迟,夕阳薄暮。 小白猫和小黑猫一上一下蹲坐在台阶上,灵归和小仙童抱着竹扫帚,目睹了日照金山,和雪山重峦上一场绚丽的霞光。 最后一阶杏花也被扫尽了。 漫山遍野的杏花随风而起,汇成涡流,灿然如云蒸霞蔚,隐去仙童身影。 白玉琅殿前,已是个金丝云袍、仙风道骨的俊逸仙人,头戴金冠,白发墨瞳,站在杏花云彩上,左手托着白玉瓶。 “千阶落花,隔于群玉山外。” 仙人右手拈来一枝带露杏花,递给灵归。 “姑娘尘缘未尽,何故入我空门?” 第90章 相思雪4 一生认定一个,便矢志不渝…… 灵归接过那只杏花, 杏花上凝着玉露,白也非白,红也非红, 鹅黄细蕊颤悠悠。 玉妙尊者告诉她, 愿意陪他扫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花雪的人, 便是群玉山尊贵的客人。 玉妙尊者还说, 巫瑶在昆仑山里为她的后人留了件东西, 巫瑶离开昆仑山前, 给昆仑七十二峰仙尊留下口谕,若百年后,她的后人再登昆仑,就请她去女娲墓中取那件她留下的东西——从九重天上、白玉仙京里带出的东西。 总之,灵归成功混进了群玉峰, 带着竹篓里黑白两只小猫,住进了群玉峰上汉白玉楼,楼前杏花氤氲成霞,窗含千岭、门泊星雪。 猫蛊的期限是七日。 好在嬴钺和阿九做猫做得还算习惯。 好消息,第一晚,他们就抓到了雀儿。 彼时雀儿满身脏污、狼狈不堪地推开房门,看见静候在她床上的灵归和两只小猫,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晕倒在地上。 这便是坏消息,雀儿快要饿死了。 阿九拿猫爪按在雀儿长了枚朱砂痣的脑门上,把自己的灵力灌进去, 吊起她半口气。 雀儿一睁眼,看到两对亮闪闪的猫眼看着她,旁边还有个紫衣服姑娘给她擦身子。 然后白猫开口说话了: “死丫头, 是我呀,阿九。” 雀儿鼻头一下子红了,抱起白猫开始哭。哭得梨花带雨,涕泗横流,把阿九洁白蓬松的猫毛结成一绺一绺的。 灵归吓一跳,又害怕自己说了什么话激了她,索性闭口不语,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雀儿说的第一句话是:“太丢脸了!” 第二句话紧接上:“这都怪那个混蛋!” 灵归问她:“混蛋是谁?” 她答:“离洛。” 灵归一惊,嬴钺也一惊,阿九则很茫然。 雀儿委屈地嘴唇狂抖,声音狂颤,配上她如今这幅潦草的狼狈模样,着实有几分好笑: “我承认我当初暗恋离洛的时候是死缠烂打了些。可你们说说,他一剑把我捅个对穿,还把我情丝挑断了,这是不是有点过分?” 白猫和灵归都狠狠点点头,煤炭小猫看到她俩点头,他也紧跟着点点头。 “没了情丝,我便爱不了人了。爱不了人,我便需要别人来爱我。没人爱我,我便会死。”雀儿哭诉。 “可我时运不济,这世间男人又全他爹的是混蛋。我嫁我那第一个夫婿时,不过两月,我就在他身上感觉不到爱意了。我想着,这样下去我会饿死,我便用个障眼法术假死一下,期待着他在我死后能多想念我些时日。结果……我头七还没过,他便有了新欢!” 雀儿说着说着,感觉她好像要背过气晕倒了,灵归连忙帮她顺气,柔声安抚: “先缓缓,先缓缓。” 雀儿瘫倒在灵归怀里,先抬眼瞧瞧灵归的眼睛,又垂眸瞅瞅灵归的铃铛,这才反应过来,噔一下坐起来惊呼: “怎么是你?” “你才认出我来吗?”灵归扶额苦笑。 “你那情丝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真是丢人!按理来说我是蛊神,该是我来保护你的,如今倒反过来还要你来救我。” 雀儿转眼又红了眼眶。 “这先不提,你先告诉我们,当年,离洛为什么好端端要捅你?”灵归问。 “这说来话长。我好饿,饿得讲不动话。九蛊铃里冥河莲的力量能将记忆投映为幻影,我把记忆给你们,你们自己看吧。” 雀儿抓起灵归的手按在自己脑门上。 第一个画面里,出现的正是他们前些日子所见那赌徒裸男,也是雀儿的第十二任夫婿。 雀儿的声音忽而响起: “注意看,这个男人是个赌徒,娶我只是图我的金钗首饰。我死后,他拿我的棺材钱输了个精光。就是因为他,我才会濒临饿死。” 第129章 第二个画面里,雀儿继续介绍: “他是个花花公子,娶我单纯为了好玩。我死后他只想了我三天。” 第三个画面: “我是他前妻的替身,他表现的那么爱我,我本以为他是块香饽饽,结果是颗裹了糖壳的硬石头。从生到死,从头到尾,我没从他身上获得一丁点食物。” 这男人正是他们前些天见到的那老者的小儿子,他贴了满墙的画像不是雀儿,所谓对雀儿一见钟情,不过是因为她幻化了张与它前妻相仿的脸而已。 “他是被逼婚的。” “他婚内出轨。” “他只图美色。” …… 阿九如此介绍完她的十二任夫婿。 任谁听了都要感叹一句:她挑男人的水平真是纵横四海无敌手。 煤炭小猫毫不留情地嘲笑: “合着你如此变幻样貌,呕心沥血,五六年来,还是没吃过一顿饱饭?” 白猫给了黑猫一拳,二猫扭打在一起。 黑毛白毛满地飞。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我一切不幸的开端,世界上最混蛋的男人,离洛!”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戴青铜傩面的男人举着剑,把雀儿捅了个对穿,深入胸口的雪白剑刃上溅满血花。 娇丽如桃花的少女口吐鲜血,裙摆上涩艳血色夺去她额间朱砂的光华。 “离洛,你至于这样吗?” 少女闷咳两声,虚弱却倔强地抬眸看她。 “我不就是,从黔青追你追到昆仑吗?我们相思雀一族,痴情……是天性。” “你再叫一声这名字,我就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将你扔下这山崖,喂了昆仑的雪兽。” 离洛的声音冰冷如雪原千年不化的冻土。 “离洛,离洛,这两个字是沾了什么晦气?叫你如此避之不及?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吗?” 雀儿双手握上他的刀刃,将刀拔出。 “我从前只当是瞎了眼,喜欢上你这么个怯懦的胆小鬼!” “这个名字,叫我厌恶。” 嘣的一声,他的刀挑断了她的情丝。 “你的喜欢,更是令人作呕。” 情丝挑断的刹那,雀儿眼前的男人顿时面目狰狞起来。 她已经不会再有“情”了,她只余下恨,对眼前这个捅伤她又折辱她的男人的恨。 “真想扇自己两巴掌啊……没了情丝,这种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的感觉……” 雀儿一掌砍断腹中插着的剑刃。 “给老娘,受死吧!” 又是一掌轰出,离洛被她打落山崖,脸上青铜傩面碎裂成齑粉,卷进雪中。高崖之上烈风盘旋,高崖之下深渊万丈。 不粉身碎骨,也要损掉大半修为的吧? 雀儿是爽快了几天的,从前她一直被那烦人的情丝所困扰,狗皮膏药般不要脸皮地跟在离洛身后,所有心思都被离洛的一举一动牵引着,跟着他从黔青跑到昆仑,像个变态。她怀疑自己被下蛊了,可苦无证据。 每天睡觉饮酒作乐的快活日子持续了不过两月,某天她发现,自己吃不上饭了。 从前,她从来没担心过进食这个问题,毕竟她自己就是个大情种,每天不是在单相思就是在追爱。现在没了情丝,她再也不会爱人了。 这样下去她会饿死,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人来爱她。可要人爱她,好困难。 后来,因为换脸的需求,雀儿拜上群玉山,以在群玉山上扫一百年地为代价,求得了玉妙尊者的幻化功法。 记忆看到这里,灵归已十分感慨雀儿命运的坎坷,只是还有许多疑惑未解。 “哦,我是漏掉了些重要的内容。” 雀儿忽而说了一声,三人眼前境物变幻,已然来到一明灯三千的大墓中。 传说姑瑶神女巫瑶在昆仑山里给她的后人留下了件东西,从九重天上带回来的东西,据说蕴藏着关于天道、神明和巫族的秘密。 雀儿紧随着离洛进了墓里,她不知道离洛是去做什么的,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着。 棺椁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巫瑶的虚影浮现出来,神女唤他一声“离洛”。和他说什么“天道不可逆转”“一切终为定局”。 “离洛”捣毁了整座大墓。雀儿若没看错,神女留下那东西,他连碰都没碰到。 他挥剑在神女墓前的石碑上刻下一句脏话:“去你大爷的天道。” 雀儿站出来,拦在离洛面前。 她唤他的名字,质问他: “你来这里,到底为了做什么?” 离洛脸上青铜傩面阴鸷如鬼,他说: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你便去死吧。” “你们说,他是不是被夺舍了?从前,谁人不知蛊神鲤公子,性子虽冷漠了些,却是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人,来了昆仑,怎得却性情大变?”雀儿问。 “他看着,确实和我印象里的离洛,不是同一个人。”煤炭小猫开口说话。 雀儿贴心地为灵归展示更古远的回忆: 姑瑶神山,云水氤氲。 雪团子似的白羽小雀衔来枚凡世的铜钱。铜钱噗通一声落进池水中,涟漪一圈圈晕开。 池中似有鱼尾摇曳,红绫金鳍,渌波中,若绽开一朵朱色凤尾花。 良久,铜钱被漩涡吞没。 一戴青铜傩面的男子站在水中,他俯下身子将小雀捧在手中。 青铜面冰冷,爬满金色的夔纹,可小雀就是觉得,他好像在微笑。 男人开口,若高山流水,空谷落泉: “小雀啊,你所祈求的是何物?” 啾啾——啾啾—— 她说,她想成为强大的妖族。他们相思雀一族,世代栖息于合欢树上,一生一世一双鸟,比鸳鸯还鹣鲽情深。标志性的便是眉心一颗朱砂痣,娇俏可爱。 但他们这样弱小的妖族,下有蛇兽觊觎,上有鸢鹰窥伺,总是战战兢兢地活着。她不想像她的爹娘和兄弟姐妹那样,被更强大的妖兽一口吃掉。 “你愿意留在姑瑶山做事吗?” 男人柔声问她。 “九蛊巫铃的蛊神,如今还缺一位,我觉得,相思雀一族,十分合适。” 小雀点点头。 她的情丝是在那时长出来的。 她们相思雀一族,很少有修炼成妖的。她们小小的脑袋实在装不下什么你侬我侬的情情爱爱,一生中,认定一个便矢志不渝。 记忆戛然而止。 雀儿晕了过去,她实在饿了太久。 她手里握着半截红线,是她断掉的情丝。 第91章 相思雪5 她还是愿意做个闲散神仙 灵归抱着雀儿去找玉善尊者。 毕竟他们谁也不会修补情丝, 更别说现在去找个人爱上这只化不了人形的鸟。 玉善尊者高坐白玉莲灵龛上,香烟袅袅。 灵归两手托着雪团子似的小雀。 “尊者,她情丝被砍了, 情丝是她吃饭的家伙, 没了情丝, 她会饿死。她好歹算您半个徒弟, 半个长工, 您看怎么办?” 白猫滚在师尊脚边撒娇, 两只爪子勾着仙人的金丝月白袍,不停拿脑袋拱仙人的腿。 黑猫被灵归要挟着上阵,四只爪子抱在仙人的另一只腿上,喵喵喵喵叫个不停。 玉善尊者“哦”了一声,语调上扬。旋即微笑着说: “情丝被砍了, 那是好事啊。我当年苦修无情道时,想找人砍我的情丝都砍不掉呢。” 玉善尊者又补充: “叫我抽旁人的情丝,这事……我倒做的熟稔,百年来也抽了不少呢。” “我们能否求一条旁人不要的情丝?” 灵归问。 “我的情丝,你们可想要?” 玉善尊者伸手,一缕红线飞出。 灵归点点头,黑白二猫也跟着点头。 “可我的情丝也不能白给你们。你们要用巫瑶留在女娲墓里的那个秘密, 和我交换。” 玉善尊者将红线收回指尖。 灵归答应了。 女娲娘娘墓,修在昆仑山极深处。 两条巨大的五色石蛇像,一雌一雄,螣蛇红翅黑鳞, 驱云游雾,白矖青角白鳞,翻海动江。这是女娲娘娘的左右护法, 是女娲娘娘在创世之初,照水为镜,仿照自己的模样捏出的灵兽。亦是嬴钺的父母。 小黑猫停住,蹲坐两座巨硕的蛇像下,高扬起头,琥珀色的猫眼倒影出五色石的光辉。 灵归也停住了: “白矖的石像里,少了什么东西。” 螣蛇像口中含着一颗玄珠,白矖像的口中却空空如也。但那应该是有颗珠子的。 第130章 小黑猫喵呜叫一声,口中衔出颗蓝色珠子,璀璨光华,盈满荒晦幽暗的古墓。 小黑猫三两下顺着蛇像的尾巴爬了上去,爬到蛇口中,将那颗珠子放了进去。 光华里浮现的画面不知已过去了多少年,发生在无尽之海上。那时的无尽海晦风朔雨,海沸波翻。 白衣女子踏浪而来,海渊冥龙若铁锁环绕。她从身体中取出一颗灵珠,落入海中。 “以此珠,定风波。” “这珠子本就是白矖娘娘的东西。只是后世人们爱笑谈神仙旧事,才编撰出什么‘神龙爱慕白矖仙’的故事。” 小白猫乖巧地拜了拜白矖像。 远古的神明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 那时鸿蒙初辟,天地混沌。女娲娘娘带着座下的四位灵兽,上以五彩石补天缺,下以灵蛇珠定海波,东以息壤填洪水,西以鳌足撑四级,忙得不可开交。 东海神龙曾经得了白矖恩惠,祂在海底沉眠千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将属于白矖的灵珠归还她的后人。 如今,她的儿子终于将这颗珠子,从无尽海的深渊中带出,还给当年定海平波的神女。 光辉交织,蛇影腾跃。 两道虚影落在小黑猫前,白衣神女蹲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小黑猫毛绒绒的脑袋。黑衣妖尊站在他们身前,宁静地注视。 “螣蛇,你看,我们留下的蛋里,孵出来只小狸奴啊,多招人喜欢。” “金色的眼睛像我,皮毛的颜色像你。” 轰隆隆—— 巨大的沙漏在他们头顶翻转,金色流沙倾泻而下,恰如光阴流海,奔波不息。 “天道只留给我们一罗刹的时间。” “但这也足够了。” “我们身死时,你还尚未出世。我们将你托付给巫瑶,她可有照顾好你?” “黔青是我们为你挑选的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不像昆仑,总是白茫茫一片,你可还住得习惯?” “若想我了,便回黔青看看吧。那里的河流,是我的血液,山峦,是我的骨骼。” “从前心中对凡世千般惦念,千年已逝,诸多怨念皆已释怀。天道有盈亏缺补,万物生时归宿已定。以身为祭阵压旱魃便是天道为我安排的归宿。我们只愿你,不为天道所限,漂游天地间,自得身逍遥。” “时间到了,我们也该走了。” 沙漏之中沙砾不再下落,虚空缝隙自空中划开,通向虚无的无界之界中。 在二人身影即将隐没那缝隙中前,黑猫终于化作了人形,挺拔俊郎的少年,无界之界吹来的风扬起他的发丝。他唤了声:“阿娘,阿爹”。那两道虚影盈盈回望,目光相拥。 女娲娘娘墓里,一片静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雕刻蛇纹的墓砖石上,只有崩塌的沙漏碎片和金色的流沙,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不是梦。 小黑猫扑到灵归肩头,鼻头湿漉漉的,喉头咕噜咕噜似在呜咽。 嬴钺忽然觉得做猫真好,可以如此放肆地哭泣,也不必担心招人嘲笑。倘若是往常,他最多在旁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揉揉发酸的鼻头,默默把泪水憋回去。 “你看,你可不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小蛇他们都很爱你。” 灵归揉揉他的猫猫头。 小白猫也蹲在那里偷偷抹眼泪。 “好感人啊。”白猫身体里的阿九痛哭。 咸涩的泪水蹭在粉色的梅花爪上,又被白猫带着软刺的舌头一下下舔干。 灵归怀里的小雀回光返照般醒了一下,整只鸟饿得骨瘦嶙峋。她在灵归手上啄了一下: “煽情的环节可以搞快点吗,再这样下去生离就要变死别了。” “对对对,先解决你情丝的事。” 灵归连忙从悲伤情绪离抽离出来,一手抱着黯然神伤的黑猫,一手揽过深陷共情的白猫 ,揣着怀里小雀,拖家带口往墓深处赶。 巫瑶留在女娲墓深处的,是一尊神龛。 灵归伸手去碰,忽得被弹开。 神龛上有八颗黯淡的黑石,图案对应九蛊巫铃第一代的八位蛊神。灵归明白,这神龛要有八位蛊神的力量合力开启。 可她的九蛊铃中,还缺了一位。 灵归想着,只是缺一个而已,不如一试。 九蛊巫铃在她手上摇晃,鬼叶枫,乌头芝,冥河莲,青凤蝶,九节蟒,湘妃竹,相思雀,七颗晶石依次亮起来了。 惟剩这最后一颗,红花鲤。 “不行,少了一位还是不行。” 灵归叹气。 “不,一位也没少。” 灵归听到娇俏明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金红色一抹,流星般从古墓划过,接着灵归又听到那声音,熟悉却又不甚熟悉。 “红花鲤,归位。” 喵…?二猫惊坐起。 “花花?”灵归惊惑。 “灵归姐姐,好久不见。” 少女依然红裙金绫,妍丽如金边月季。 “我继承了爹爹的蛊神之位。” 神龛光芒大盛,空荡荡的神坛上,巫瑶的虚影向灵归伸出手,示意她上前。 灵归走上神龛,神龛上玄石生长,无人雕刻,自成一尊神像,眉眼像巫瑶,也像灵归。 鲤花花从怀里拿出一支香,从女娲墓里捧起一团五色石风化而成的五色土,堆成座小土堆,将自己的香插上去燃起。 花花跪在神龛前,黑白二猫不知她为何而跪,他们也在神龛前曲腿坐下。 一炷香燃尽,神像碎裂,灵归从中走出。 少女满面泪痕,手捧着一团白灰。 玉善尊者问她:“巫瑶留下了何秘密?” 灵归只答:“天道之下,人神之命皆轻如鸿毛。” 玉善尊者闻言却一笑:“可我不还是要日日扫去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阶上的花雪吗。” 八蛊已聚,灵归一行人将返程。 临行前,玉善尊者揉着黑白二猫的脑袋,笑言:“这么多年过去,我见了蛇还是有些怕的,不过你们这障眼的小巫术很有妙用,或许我也该改改群玉山拜师的禁令。” 灵归说起她在神龛里所见之景。 她经历了巫瑶曾经历的事情。 千年前旱魃之灾,以巫瑶手持九蛊巫铃、献祭白矖镇压旱魃作为结局。 那场大灾,世间神明陨落大半,四条神龙死了三条,女娲娘娘座下四位护法,水神、火神、风神、雨神,黔青的湘君与湘夫人,大司命与少司命,东君与河伯……这些自古老蛮荒鸿蒙初开时就存在的神也一同而逝。 世人所接受的说法,是祂们的神力让渡与天道,神魂回归泰阴冥府。 巫瑶不解,她不明白为何一只旱魃会搅动起如此风云。她追随旱魃的足迹,一路从黔青走到古漠,从古漠来到昆仑。 她知道了,旱魃来自天外之天。 听闻昆仑之巅有天柱,天柱之上,通连九重天阙。神明活着在人间,神明死后堕冥界,那九重天阙上,何人运转,昼夜不息。 昆仑主峰有九座,听闻从前,这每一座山头都有一位神明。 巫瑶拿着九蛊巫铃,依次叩过了九重雪山,挨过九十九道雷劫,铃声撞开九重天阙。 于是有了姑瑶巫族流传千年的一句祝词: “九叩千重山,摇铃开天门。” 巫瑶从天缺而入,却见九重天上玉宇琼楼,不见一神,只有天道轰然运转,将万载光阴碾作尘土,挥洒进穹宇浩渺中。 人盛而神衰,这便是时运,是天道。 神活得久了,总要沾上尘世间的土灰。天地雾露,风霜雷电,世间万物运转归于天道,方维千秋万古文明弥长。 旱魃是天道所造,在它诞生于沙漠之初,镇压它的代价就早已书好。 巫瑶不解,她拔出佩剑摇起铃铛,在白玉仙京,九重天阙上,与天道大战十年。 十年后,巫瑶伤痕累累,落下天门。 巫瑶拭血笑问天道: “那你为何还要留我于世间呢?” 天道答,你是诞生于万物情感中的神明,那是唯一我无法涉足的领域。 天道问,可愿意留在天上,做能与天道相比肩的唯一真神。 巫瑶摇头拒绝,随后被打落天门,化作陨星坠于昆仑,陨星火洞里,染满血。 众仙家围来,只听她说一句: “天上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还是愿意回到凡间,做个游走山川间的闲散神仙。” 第92章 黔青道1 如何遥聆故土悲鸣? 回忆是生命燃烧后的余烬。 可总有人妄图拨开余烬, 寻那一点火星。 圣京洛华宫,重重宫闱中。 曾记红烛帐暖,鼓乐齐天, 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第131章 很多年前, 皇帝的大女儿、中州的长公主福安, 年芳二八, 端庄贤淑, 仁心宅厚。拜入帝姬府中的幕僚无数。 曾有一群方士来到帝姬府,向福安帝姬献上一秘宝。那是一箱花种,平平无奇,可方士们说,这是金炉里炼出来的好东西—— 这叫花蛊, 以秘法种进人的脑壳里,只需十年,就能让那人成为听话的傀儡。 这事在圣京传开了,人人惶恐,说福安帝姬要用邪术谋权篡位,连皇帝也因此与福安帝姬生了嫌隙。 温良恭俭的福安帝姬总让人觉得城府太深,与之相比, 天真烂漫、率真无邪的祈安小帝姬显然更惹人喜爱。 三天后,皇宫前。 福安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一声令下: “花蛊乃邪祟造物,我今奉父皇之命, 将此邪蛊焚于诛恶之火,永绝邪蛊之患。” 事情本因终结于此。 可那天,皇宫高墙上, 不知何处而来一双手,将福安帝姬推下城墙,红裙如花绽放。 一白衣男子,戴青铜面,飞身而起,接住坠落的帝姬。城墙前簇拥的人群嘈杂,侍卫蜂拥而上,焚花蛊一事就此作罢。自那日后,帝姬便大病一场,落下心魇,深居简出。 不过半月,福安帝姬就嫁与那高墙下接住她的男人,轻车简从,无喜棚高搭,无锣鼓震天,不过红灯几盏,客人两三。 可叹福安命运多舛,不过三月,有鱼妖祸乱皇宫,驸马为鱼妖溺死。后帝姬府上方士合力以符水造一困妖潭,将鱼妖封于潭下。 帝姬府,自此更名为洛华宫。 五月夏至后,蝉声聒噪,暑气熏蒸。 寒潭之下,符水刺骨,冷意蔓延。 花花从寒潭坠落时,涟漪荡漾的水面上,她看到了那张青铜面具,听到他用爹爹的声音,为她唱了一小段黔青抚慰亡灵的祭歌。 符水压制了她所有的力量,她出不去了。 小鲤鱼游啊游,四处都是利箭和火焰,金红色的鳞片被刮下,堆进池底污泥中。 幽深的黑水里,似乎个有藏身之处。 那是一副骨架,巨大的鱼骨,血肉早被流波冲刷殆尽,苍白的眼眶里一片空洞。 小鲤鱼钻进鱼骨眼眶里,想寻得庇护。 那一排阴白森然的肋骨忽而动起来。像架千年未曾有人弹奏的箜篌,忽被流水拨动。 鱼骨中走出来一厉鬼。厉鬼白衣染血,形貌音容皆与离洛无异,脸上却不戴青铜面。温润如玉的一张脸,几乎透着女气。 小鲤鱼唤一声:“爹爹?” 血衣厉鬼抱住了她幼小的身躯。 “符水池子里的是你爹爹,那池外,福安帝姬的幕僚,司巫监的抚黔使,又是谁?” 灵归问花花。 “灵归姐姐,你在昆仑神龛里也看到了,天道造旱魃乱世的景象吧。” 牦牛车上,花花侧头看灵归。 “千年前,天道造出的妖不止旱魃一个。天道说,旱者乃天灾,离者为人祸。 旱魃以灭神,离鱼以引战。天道说,战而一统,方得太平。” “离鱼?”灵归从未听闻过这位妖。 花花说,关于离鱼,有两个小故事。 这第一个故事,叫离鱼撞剑。 “离鱼不愿为天道所控做那祸世之鱼,走巫山道,撞神女剑,将自己劈作两半。 善相随巫瑶入蛊铃,名为离洛。恶相被白矖阵于龙毒河谷,名为离风。” “离风逃了?” 灵归想起龙毒河谷,空垂锁链的一方潭。 枫谣曾说,那只妖跑了七百年。 “这便是第二个故事了,神女除煞。” 龙毒河谷,镇得都是十恶不赦的妖。 七百年前,无人不知龙毒河谷有双煞。 其中一煞,为幻狐食人——有狐化美人面引诱行人,待上钩者深入,则化狰狞鬼面,将行人恐吓而死后一口吞噬。 第二煞,为水鬼许愿——有一寒潭,潭中水鬼邀过路人抛铜钱许愿,愿成,则吃人心;愿不成,则抽人骨;不许愿,则扒人皮。 当时,游历归来的巫瑶听闻这龙毒双煞,笑着同身边随侍巫女说: “这妖呢,执拗率性都属天性,最怕的,就是这妖不讲道理,或只认歪理。” 第二天,神女提一盏青灯入河谷。 巫瑶先化一白面书生,以身作饵,引来玉面幻狐,一剑挑出狐心。 巫瑶又临祈愿之潭,扔进一枚铜钱,潭中水浪翻涌,一鳞生红花的鲤鱼浮出,鲤鱼开口问:“不知姑娘所祈何愿?” 巫瑶沉吟笑答: “愿人间,多喜乐安康,少生离死别。” 红花鲤鱼化一清俊少年,白衣红绫,朱唇点血,实乃玉面杀神。少年阴笑伸爪: “人间不可无离,此愿不成,当抽骨!” 巫瑶举剑,亮出神女真身。风鼓长襟,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神女喝: “今我诛你,此愿便成!” 一为天道造妖,一为情念诞神,一时风雨如晦,地崩山摧。神女一剑断鱼尾,挑剑剜鱼心,奈何离风妖魂难灭,托于剑上逃窜人间。 鱼尾鱼心,蕴藏离风几乎全部的力量,离风已难再成气候。 离洛与神女站在姑瑶神山上,俯瞰千重山峦,离洛问神女,要如何处置这鱼尾鱼心。 神女思索片刻,答曰: “这颗鱼心不载情,乃是颗空心。我以雪藏花一朵,补其情缺。幻为一卵,百年后破壳而出,则由你收为女儿,好生教养。” “那她该叫什么名字呢?” 离洛问。 “还要姓‘离’吗?” “离字不好,不如取个谐音,为鲤?” 神女笑言。 “鱼尾化身,花瓣填心,便名花花?” 那颗卵拥有名字后的第一天夜里,一道惊雷劈中姑瑶神山,神女巫瑶恬然立于山顶,不惧风霜,傲然如山巅杜鹃。 天道造旱魃,巫瑶灭之。天道造离鱼,巫瑶亦灭之。天道问,“你要造反吗?” 巫瑶微微一笑,摇摇头: “我没造反,我本就是与你反着来的。” 天道不语,只是不断地降下雷刑,一边劈巫瑶,一边咒骂:“劈死你个犟种!” 巫瑶果真被劈死了,灰飞烟灭,神力飘落到姑瑶山头,开了漫山遍野的雪藏花。 那天之后,黔青九神,一个不留。巫女和巫觋们哭得震天响,送神的鼓乐七夜盘旋。 那天之后,暗恋神女数载的鬼叶枫疯了,九蛊巫铃传了一代一代,他一个主也不认。毕竟暗恋一个犟种的妖,自然也是犟种。 “至于离风,这六百多年间他流落去了何处,无人知晓。五十多年前,在众人将要淡忘他的存在时,他却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这一回来,便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花花讲着,忽而偷瞄嬴钺一眼。 “本来因为阿钺哥哥他娘留下诅咒一事,巫女们一直封着蛇蛋,不让阿钺哥哥出世。 这离风想来恨巫瑶恨得七窍生烟,百年归来却见神女已逝,便发了疯要将气全数撒在巫族身上。遂偷了蛇蛋,不知送去哪里,叫阿钺哥哥经历了许多不好的事,想让那诅咒快些应验,结果中间生了些变故,屡屡不成,离风遂放弃……” 嬴钺一手缠着自己的红发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阴恻恻补充: “早知出世是来遭罪的,当初不如烂在蛇蛋里,一辈子不出来。” 灵归替他顺顺毛,往他嘴里塞进颗糖。 “我们阿钺的苦都在前头吃完了,从今往后便只吃糖,不吃苦。” “阿钺哥哥也是厉害,离风如此在阿钺哥哥身上大费周章,最终竟也没能成功。” 鲤花花由衷夸赞。 毕竟此间,她许多细节一笔带过。离风扔嬴钺进万毒窟,诱嬴钺杀至亲人,卖嬴钺到斗兽场,三番折辱,嬴钺竟仍存良善之心。 “我一点也不厉害。” 嬴钺忽而抬眸看了看灵归。 “我想,我不过是运气好了些,每遇绝境,总能有光不偏不倚撞进来,引我向生。” 后面的故事,便通顺起来。 十七年前,嬴钺被封入地宫,宣告离风借嬴钺之手诛灭巫族的计划彻底失败。 那年,姑瑶巫族为祈神女灵归,启用禁阵,却被天道反噬,一族尽灭,祭坛之上,百只血手捧起一女婴。 离风本能直接杀了幼弱的灵归,可他却没有,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借机伪装成离洛,鼓动九蛊巫铃中的蛊神离开。 他劝竹湘湘去沙漠,劝乌芝、阿蝶、莲星莲月去巫都,倾心离洛的雀儿误跟着离风跑去了昆仑,被一剑捅穿。 第132章 到最后,谁都落了一身尘土一身霜。 离洛找到离风时,他已是帝姬府上的驸马。二人大战,离风本远落下风,却得福安帝姬与其府上方士幕僚相助,合力封离洛于寒潭下,离风取走离洛的青铜面具,自此以离洛之名行走世间。 接近福安帝姬、利用鸳娘,如此种种,皆是他布下的局。离风欲假借中州之手引发战争,一统黔青,诛灭巫族。 牦牛车在被岁月磨蚀入土的古道上向南,已过塔尔坷冰川,人间四月芳菲尽,雪风与辫状河流眷恋的土地上,杏花犹盛开。 过一小山坡,山阳处,竟见一片白花海。 雀儿,阿九,花花,灵归与嬴钺,还有那棵埋在土里小小的紫色灵芝,共坐牦牛车上,于花海前,欣赏了最后一场雪山落日。 明日,便出雪原,进沙漠。 东南而望,千里之遥,黔青战火已起。 此刻花海下,欣赏雪原残阳的行人们,如何能远跨山海,遥聆见故土的悲鸣? 第93章 黔青道2 最后的守阵人 鲤花花从前爱用浮光锦扎起双环髻, 爱用明艳丹朱的珊瑚簪绾在发间。她觉得自己生得好看、灵力强大,是天之骄子,唯有这些亮闪闪的光鲜饰品才配得上她。 如今, 灵归却看着她发间的白绒梳和颈间的白玉坠笑问:“花花, 你从前不是不喜欢这种素净的饰物吗?” “一点也不素的。” 花花还是花花, 花瓣填充的心脏, 自始至终都只倾倒于世间美好, 不沾泥絮。 她摘下白绒梳, 眼波温柔: “有只很傻的虎崽,为救我闯了禁潭,断了虎尾,入了妖狱。我在潭底的污泥里挖出这一簇绒毛,看着它, 我好像就能看到,虎崽拎着福香坊的枣花酥,坐在河畔柳上冲我笑。” 白虎银发金瞳,在妖苑里一口一个“本小爷”自称,却心甘情愿被她叫“虎崽子”。 她又托起白玉坠,眼底悲凉: “爹爹说他肉身已死,寒泥销白骨, 唯余一只眼睛。爹爹说,他曾为寻找离风,走过了这世间不少地方,世界无限广大, 大漠孤烟,碧海生潮,草原落月, 寒林松涛。他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带我也去看世间风物,所以他把曾见过的风景都装进了眼珠里,他说,若我想他了,便放在眼前,看一看。” 嬴钺看向强装镇定的鲤花花,轻声安慰:“师父若在,见你如今模样,定也欣慰。” 不知行至哪里,约莫是古漠南缘。 胡杨、沙枣一类的树木渐渐多了起来,遥遥看见黄土方城,知是到了绿洲城池。又遥遥听见兵甲铿鸣,知是前方战火纷飞。 “是谁与谁在打仗?”灵归问。 “三方势力,有中州人,有西域人,还有……一些黔青人。”阿九答。 中州的士兵如蝗虫般源源不断,城门轰然倒塌,兵戈相撞,战马嘶鸣。城已破。 忽听得高高城墙上一声凄吼,血甲将军一跃而下,烈风鼓巾,铁盔系带松开,青丝如帆高扬。那是位女将军。 灵归一行人想去接住那将军,却迟了一步。见将军摔落刀剑遍横的沙丘上,灿烂的血花盛放,漫涌进黄沙的缝隙。 灵归看清了将军的脸。 灵木氏族长之女木沙,头顶一颗仙人掌,如今被血浸染出化不开的迟重色彩。 木沙看到曾将她救出花楼的那个神巫少女朝她奔来,恍然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 木沙身体里流淌出绿血,红沙漫涌而上,吞没了她压在铠甲下的瘦削身体。 轰然一声,整座黄土方城为之一颤,似乎有什么蛰伏的巨兽在地底生长。紧接着,粗如巨柏的藤蔓破土而出,若吃人的猛鬼,将那些正庆祝胜利的中州士兵齐齐绞杀。 灵归再看过去时,木沙整个人被藤条包裹着,头顶、指甲、眼眶都蔓延出墨绿藤条,忽而沙漠上飘起一阵细雨,藤条包裹的尸体上,生长出一簇一簇白色的小花。 仙人掌终于开花了。 灵归看到木沙临死前,张着口,努力想向她说些什么,她颤抖着把耳朵贴过去,听她一遍遍念着:“请神巫,救黔青。” 那声音越来越微弱,淹没在风声里。 灵归想起,当初辞别深埋地下的古寨时,木沙同她说:“待我族完成我们的使命,我想我也会去外面的世界里行我欲行之道,希望未来能与你们再次相逢。” 侥幸活下来的人说,这座黄土城,是由西北入黔青道的要塞,此城一破,黔青西北危矣。黄土城城主连夜向巫都十二巫族写信,请求他们出兵驰援,木沙主动请缨,她说:“我的身子,最适应沙漠的气候。” 当年的木沙与她招招手,送她出寨。 如今灵归捧她花灰,带她回家。 巫都尚未破,却已被围困月余了。 但巫都向来能自给自足,是困不死的城。 灵归一人带四妖,突破层层围阻进入巫都不算什么难事。他们却于中州兵营里发现一奇怪法器,外观似一个鼎,但丑陋非常,像只张大嘴的□□向天喷吐着黑气,四妖们都说,凡是被那黑气沾了身,都会十分不适。 芦笙场,族长议事堂。 苏木告诉灵归:“那是中州神器博山炉里炼出来的东西,能让妖短时失了妖力。” 聂子罗狠啐一口道:“我们黔青打仗,向来能以少胜多,正是因为我们军队中有不少巫妖。妖对上普通士兵,少说以一敌十,厉害些的,以一敌百敌千也不在话下。如今他们有了那劳什子玩意,倒真叫我们不知如何办了!” 卢清河咳嗽着补充道:“那吐黑气的□□不过是个半成品,博山炉尚未大成,还需一千年妖兽骨称起炉膛才行。” “先前还装装样子,有了那玩意,他们便更加狂妄。如今因为打仗这事,云梦仙山的力量也常常紊乱,黔青已常有死魂不得安息,常有婴儿胎死腹中,这样下去……” 众人皆叹息不止。 不知哪里说了一句:“降了吧。” 众人哗然,齐齐看向说话那人,是涂山无忧,聂子罗率先怒不可遏揪住他衣领质问: “去你个窝囊狐狸!说降就降?你狐狸皮下塞得都是草吗!草包!” 涂山无忧也不生气,只是冷冷看着她说: “你倒有骨气,在那黑□□前,你我都是废物一个。届时死的,不都是巫都百姓?” “够了!别吵了!” 说话的人是明欢,如今,她手下蛊师与蛊兵,与她一身驭蛊之术,是最叫敌人忌惮的。 “当务之急,是别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如今我们还能僵持着,若他们那黑□□炼成了,便再无反抗的余地。要盯紧他们的动向,万不能让他们寻到千年妖兽的妖骨……” 明欢话音未落,忽得一道彩羽落入堂前,彩羽间化作一女子,正是羽族黎远莺。 她气喘吁吁,浑身是血,神色惊惶道: “我们的探子,发现中州一队人马,约莫四五百人,携着五只黑□□和二十个方士,乘水路往黔青东南郡方向去了。” 她咳出口血来,又喘着补充: “那黑□□能闻见妖味儿,我们被发现了,与那群人打了一架,其他几个应是死了。我落进水里,捡回一条命。但我晕了约莫两三天,那群人恐怕已经……” “黔青,东南……” 灵归猛然一惊,连忙追问黎远莺: “你可见率兵人是谁!” 黎远莺答: “不是抚黔使离洛,是黑甲将军!” 黑甲将军亦是个最近横空出世的名号,这将军是福安帝姬座下一新将,今春与西域第一战便大胜而归。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常黑甲加身,头盔遮面,浑身煞气,如极狱恶鬼。 “只是还有一点奇怪。行在前头的马车里似乎坐了两个黔青打扮的人。他们装束与巫都百姓不同,像是带路的……” “可是一男一女!” 灵归站了起来,拳头紧攥。 “……好像是的,一个矮小肥圆的老女人,一个佝偻邋遢的瘦男人……” 黎远莺话音未落,就见灵归猛地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着“阿娘、村子”,众人心惊,其中缘故猜了十有八九。 “嬴钺,快!回龙毒村!” 灵归紧攥住嬴钺的袖口,眼眶红得像被烫过,却因太过紧张而流不出一滴泪。 螣蛇从芦笙场上腾飞而起,巨大的黑色蛇影从云层上掠过,阿九、雀儿和花花则留在了巫都,和族长们共同守城。 第133章 一天前,五百大军已临龙毒山口。 带头那葛兰婆和茯耀祖在那黑甲将军面前腰弓得低低的,满面堆笑,殷勤地往前一指: “将军瞧,那便是龙毒村了,往村北走,沿龙毒河上,有一河谷,里面关的都是大妖!您再瞧那山,叫龙息山。那山里头还有一巫女大墓,里头更是金银财宝无数……” “你们做得不错。” 黑甲将军低瞥了眼这两人。 下一秒,白刃出,红刃收,将军拿帕子擦着血,两颗人头咕噜噜滚在地上。 龙毒村里,村长在祭坛前召集了所有村民,村民们从地窖深处,驮出了茅营香烛、聚运宝鉴等诸多法器。 黑甲将军已经找过村长了,他告诉村长: “我是个讲理之人,你们村中吃里扒外的叛徒,我已替你们了结。我们只要那河谷中的妖兽和山中的大墓。我给你们半天时间离开,届时若仍负隅顽抗,休怪我刀下不留人。” 那个夜晚,龙毒村人都没睡,众人举着火把围坐祭坛前,听老村长讲着故事。 此夜灯火葳蕤,凉露生风,萤火点点与满天繁星相掩相映,就像无数个平淡的故事夜。 从前,旱魃祸世,血流成海。龙毒村的第一任村长茯月,带着几十幸存者,从遥远的黔青西南,走过十万大山,逃难至此。 这里遗世独立,山清水秀,土壤肥沃,能育良田万顷。一切皆得一神女庇佑。 茯月跪下祈求神女,可否给他们一块土地生存,神女欣然答应。 神女问:“姑瑶神山里藏着神力,封着妖兽,要设一阵法,阻绝有贼心之人进入。这阵需有人来守着,你们可愿做这守阵人?” “神女愿给我们一群无家之人如此一方乐土,我们感激不尽!届时就算以生命为代价,也将为神女守好此阵!” 茯月跪于田野上虔诚拜谢。 “我也不白要你们守。” 巫瑶微微一笑,轻挥手,一方祭坛出现。 “我姑瑶一脉神巫,每隔六十年,便为你们送来一位神巫中的佼佼者。她们将作为你们的大祭司,庇佑你们远离天灾与战火,保佑龙毒村风调雨顺,四时太平。” 村长说: “龙毒村,先是阵,才后有村。我们每个人都是这阵中一缕符文。愿与我一同守阵的,便留下,不愿的,便收拾行囊,抓紧离开吧!” 百来个人,喧嚷一阵,不断有人陆陆续续起身,也有人始终岿然不动。 村长不怪他们任何人,毕竟他们中许多,亲人尚在村外,心中有难割舍的情与事。毕竟神女赐田一事太过遥远,总会有人质疑这一切是老村长编出的故事。 片刻后,该走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剩下仍坐在祭坛下的,便是守阵人了。 大多是些耄耋之年的老人,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或家中无人的鳏夫寡妇。 忽而,先前已然背上行囊准备离开的茯娘坐了回来,将行囊往地上一扔。 村长问她:“怎么不走了?” 茯娘还年轻,还有女儿在山外。 “走哪里去?我是对这神女没什么感情,可我女儿是神女后人,我就当是,为我女儿守阵了。”茯娘爽朗一笑。 茯娘茯英,人如其名。 村长点起香烛,袅袅烟气氤氲升空。 众人谈笑风生,仍话桑麻。村里人,死到临头谈论的也不过是那些事。 “今年腌鱼腌得可好?” “你家小辣椒长得如何了?” “我家那小狸奴可怎么办?它夜夜里都要钻人被窝睡的。” “你就放宽心吧,你死了,总会有人活着的,到时候你家小狸奴就钻别人被窝去喽!” “你尽调笑我!” 明月温柔注视,致意最后的守阵人。 第94章 黔青道3 敬呈阿归,信者嬴钺虔诚供奉…… 村长数了数, 大约有四五十人。 不多也不少,撑起这个阵来,是够的。 天边欲破晓, 村长重重一声叹息。 人们互相道着“再见”“珍重”“再相逢”, 间或细细的哭声。 “来啊, 听芦笙, 十二祖神, 为你引路” 人们划破自己的手腕, 血滴落祭坛。 祭坛上的符文运转,阵法逐渐蔓延,变得无限大,笼罩整个龙毒村。人们的身影在这阵法里都显得格外小,终也化作一缕符文。 阵成, 四五十尊石像,安然矗立。 微明潇湘极,摇落故人稀。 吱呀一声,竹篱小门被推开了。 小狸奴喵呜叫着凑到脚边,似是饿了。 灵归颤声唤:“阿娘?” 灵归一间间推开房门,灶台上还有锅未煮熟的饭,和一条从地窖里拿出来的腌鱼。 嬴钺站在竹篱门口, 注视着四处翻寻的灵归,他不敢开口,他早就闻到,这片村子里, 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在家里找不到娘的灵归夺门而出,在村子的桃阡李陌奔走,她唤了所有她认识的人, 没得到一声回应。直到来到村子中央的祭坛前。 灵归噗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阿归……” 嬴钺扶她起来,可她的腿似被打断了般,颤颤巍巍,站不住。嘴唇几乎要被咬穿,大口大口吸着气,跌跌撞撞朝那一尊石像跑过去。 “阿娘,阿归回来了!” 灵归抱住阿娘冰冷的身体,撕心裂肺般疼痛,想哭却哭不出声来,只能任凭暴涨的泪水将她淹没。 “阿娘,阿娘!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灵归抱着石像,似要与那石像融为一体,彻夜不分开。凉夜露重,灵归躺在阿娘的臂弯里,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一件件同阿娘讲。无非一些鸡飞狗跳、家长里短的小事,灵归却一会儿讲得哭,一会又笑。哭累了笑累了,便睡去了。 嬴钺为灵归和石像,披上件鹤氅。 月光下,石眼中,似乎有一滴晶亮的东西落下了,从灵归脸颊上滑落,落入肩头的白绒里,留下一小朵水痕,开出一小朵霜花。 第二日,鸡鸣破晓。 灵归已整好情绪,又进了姑瑶神山。 摇铃开山门,雪藏花依旧。神女就站在满山花海里,白裙翩跹,默默回望。 或许不该称那为神女,而是神女与神山残余在世间的意志。 神女摘一朵雪藏花,落在灵归身前。 “巫瑶乃人间九念化身,九念正对应铃中九蛊,然除巫瑶外,历任九蛊巫铃主人都只寻其八蛊,而寻不到第九蛊。” “这第九蛊,藏在我自己身上,对吗?” 灵归仰头问。 灵归曾在神龛里,见到了巫瑶初诞时的故事。那是极古老久远的洪荒时代,人们刚创造文字,开垦田野,建立城墙。这个时代,天下仍是旧神的领土。 风神一个哈欠,掀倒了人们搭了十年的高塔。雨神一个喷嚏,冲毁了人们垦了十年的田地。土地一个跺脚,震塌了人们修了十年的城墙…… 这时的巫瑶,尚且弱小,不敢与那些呼风唤雨、召云起电的神明站在一起。哪怕是女娲娘娘召集诸神开会时,巫瑶也是缩在角落里,不敢露面。 她是“人间九念”里诞生的神明,这些古神动辄就能毁了半个人间,人死无念,她也会随之衰落,直到消失。 那时水火二神最爱调笑她: “看这畏畏缩缩的小神,也不知还能存在几年,我们不过挥挥手,她赖以为生的神力就能削掉大半!” 然后没过千年,世道变了。 当初谁也不看好的“人”,繁衍生息,足迹竟已遍布整片陆地,甚至往海洋绵伸。不仅如此,他们还学会了控火御水,更有甚至,叫什么“方士”“修仙者”“巫族”,竟还试图凭凡人之力比肩神明? 忍不了一点,水火土风四神当机立断,要给人间点颜色瞧瞧,正欲踏业火降世时,被一道身影挡住,正是千年前那畏畏缩缩的小神。 巫瑶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敢去,我就先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眼见几神要打架,女娲娘娘匆匆赶来,才制止了这一恶战。那时,距离天道降下旱魃不过几十年。女娲娘娘似乎预见了什么般,她给了巫瑶一捧息壤,一簇红莲业火。而后,巫瑶用这些东西,造出了九蛊巫铃。 九蛊巫铃每一蛊神,都代表人间九念中的一念。希冀,悲悯,执着,信仰,爱情,渴望,善良,幻梦。最后一念,为“本我”。 巫瑶找到了她最后那一念,如今站在雪藏花海里朝灵归笑的神女,是巫瑶当年寻到的,九蛊铃中最后一位蛊神,她的“本我”。 第134章 神女告诉她,行你欲行之道,本我自现。 灵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乘上竹筏,三别姑瑶山。彼时茫茫细雨如织,竹斗笠,绿蓑衣,有少年立于身侧,随舟远去。 神女目送灵归离去,枫谣也来了,她忽而将藤萝编织的帷帽摘下,白纱后的面孔,除却墨绿的发色,竟与灵归一般无异。 “她会找到的。” “这是她必经的,成神之路。” * 黑甲将军于黔青东南郡遇奇诡怪阵,久攻不破,方士兵将折损过半,方才意识到此阵为神力所造,非凡人所能破。 黑甲将军欲回黄土城,水路行至云梦泽边缘,却见风雷云集,碧浪滔天。 有红衣少女踏浪而出,与那黑甲将军缠斗在一起。又有水浪倾覆而出,卷袭船只,博山炉所炼制的五只黑蟾,有四只被浪打入水中,沉没不见。惟余一只黑蟾。 红衣少女一剑挑落黑甲将军的铁盔,露出盔下真容,却见此将军,竟不似凡人,银发金瞳,分明为妖将。 鲤花花含泪,唤他一声“虎崽?” 黑甲将军立于船头,红衣少女立于船尾。 “你……认识我?” 周遭血浪翻涌,黑甲将军轻声叩问。 “听闻中州妖狱,有典狱方士掌握秘药,名为‘韶华短’,令妖服下,便可叫他忘了生平最快乐的时光和最重要的人。” 鲤花花对黑甲将军说。 “你可还记得,中州城外,河岸垂柳,你提枣花酥来,说你喜欢我?” 黑甲将军沉默片刻,张了张嘴,未说出什么话来,忽被一把长刀贯穿了身体。 举刀那人是个方士,手里捧着黑蟾,蟾口大张喷吐着黑气。 “妖将有二心,当诛之。” 鲤花花红绫卷起地上一把剑,翻舞红绫,剑锋抹了那方士的脖子,抱着黑蟾掉进水里。 她飞奔过去,接住了也将掉进水里的银发少年,他腹中插着的那把长刀,浸了符水,有缕缕黑气沿着伤口渗透进皮肉。 “虎崽,虎崽……” 花花不停唤他,用手按住他涌血的伤口。 黑甲将军只是颤着眼睫,努力去看她,用自己的目光去描摹她的样子,企图从记忆的余烬里,翻找出些完好的渣滓。 他忽而大口吐血,黑血如瀑般从口中溢出,在黑甲上留下暗红的痕迹,像那凌厉黑甲上生出的、腐朽丑陋的斑痂。 最后一口血吐出时,有什么黑乎乎的珠子从他口中滚落,被血沫包裹着。 这或许就是他吃下的“韶华短”。 他最后看了花花一眼,喉头被血糊住,却依然是什么也说不出。 眼睛阖上,化白烟,逸散如尘。 将军袖口里,蓦然,滚落出一只枣花酥。 * 离风知道,灵归要回来了。 那个神巫,已经集齐了八蛊之力。他心里是畏惧的,很多年前,巫瑶就曾用那个力量,断了他鱼尾,挖了他鱼心。 可他大业未成,不破巫都,如何灭巫族?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是搅动这天下漩涡的引子。后来他才恍然发觉,有些事情,不管有没有他,都迟早会发生。 中州历代皇帝觊觎、忌惮黔青已久。哪个皇帝能容忍,那样一个看似松散却又格外团结的邦国,拥有强大而数量极多的巫者、完全不同的信俗与文化、广袤土地与丰富资源,就那样横亘在本国的南边,渐渐繁荣? 天道即时势,天道向大同,统一为必然。 他不过是要充当一个引子。 一颗搅动天下棋局的祸棋。 他曾经或许是颗乖顺的棋子罢。 他站在博山炉前,炉膛如噬物的黑洞,源源不断吸纳着灵力,喷吐出黑气。离风摘下哥哥的青铜傩面,觉得自己好像也要化作那万千黑尘中的一粒,随风而去了。 他想起哥哥曾在洛华宫里质问他: “你就那么心甘情愿,做天道走狗?” 离风当时笑着夺下离洛的面具,回他: “错了,我恰恰是要,逆天而行。” 离风跳入了博山炉,千年妖骨撑起炉膛,至此,博山炉终大成。 * 离风的预料一点没错。 人们都以为,他是一切的幕后主使,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可如今他死了,战火不仅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万千有野心的将军,胸中挥斥方遒的掌权者,随波逐流为家国卖命的百姓…… 他们汇聚成一股磅礴大流,一切妄图拦于他们身前的事物,都被碾碎成齑粉。 博山炉的最终成品,仅需这一只,铺天盖地的黑烟就笼罩了几乎整片黔青大地。 它汲取妖的力量,在炉膛内不断运化,再将这些力量转化为黑烟。久而久之,人们发现博山炉不再只限于妖力,连方士和巫者的灵力也可一并夺去吞下。 一时间,黔青山河欲倒,人心惶惶。 * 许多年前,离风还没能从中州的宝墟里找到博山炉。他抓来幼小的嬴钺,将他投入万毒窟里,欲以妖身,炼制一种名为“噬元蛊”的肉身蛊。 这种肉身蛊一旦炼成,便是个人形的“博山炉”,可吞噬万物灵力,转化为无边煞气。 不过托某个不知来处的女孩的福,这蛊最后没炼成。但蛊的引子还留在他的身体里。 那将是唯一能与博山炉对抗的力量。 * 战场,腥风血雨。 少女立于高高山岗之上,俯瞰眼前,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算上才经由黄土城入、包夹黔青的那几支军队,中州将士,约有四十万人。 而巫都,算上黔青各乡驰援而来的军队,不过也就两万人。大多是未经训练、临时上阵的毛头小子,甚至,还有不少女子。 二十比一,无异于以卵击石。 “阿钺,我从前不让你乱杀人,因为我觉得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大多数人,不过是被时势推着,去做自己不愿做之事。是可怜人,我总以为这样的可怜人是不该杀的。如今我懂了,国与国之间,不该论什么可不可怜。所以阿钺,放肆地、大胆地去杀吧,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 灵归忽而拔高了声音: “黔青的将士们!将践踏我们故土、欺辱我们亲人的敌人绞杀于城前吧,我,姑瑶氏神巫茯灵归,将庇佑你们!” 情丝入蛊,铃动牵魂。 摇铃声声,九蛊化音。 青凤蝶,拨雪寻春,烧灯续昼,为希望。 湘妃竹,安得广厦,大庇天下,为悲悯。 鬼叶枫,初心如炬,微火燃薪,为信仰。 相思雀,以爱为引,所向披靡,为爱情。 九节蛇,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为执着。 红花鲤,顺遂无虞,皆得所愿,为渴望。 冥河莲,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为幻梦。 乌头芝,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为良善。 有此八念,足以对抗世态炎凉。 那天,巫都两万人,却摧毁了中州近乎十万的兵力。此一战,黔青群情振奋,反扑之火欲燃愈烈。 * 巫都被攻破了,但黔青其他郡城仍在坚守。 将士们蜂拥而入,推翻高耸的祭坛,砸烂神明的高塔与庙宇。曾载歌载舞、言笑晏晏的芦笙场上,如今满是兵戈碰撞的声音。 几头巨大的麒麟兽拉着博山炉在长街上游行,长街上的黔青百姓们被刀刃抵着脖子,跪在地上,被迫拜服于那丑陋的炉子。 十二巫族的盘踞地被占领,族长们被锁链环叩着手,拽在马后,于大街上游行。 残阳如血,映红长街。 长街尽头,有一少女执铃出现。 九蛊铃乃神器,其力量不受博山炉制衡。 那一刹那,巫都百姓们的眼里都燃起了一丝光亮,那是神巫啊,巫瑶的后人。 少女摇铃,铃音铺天盖地席卷起狂风。少年化作巨蛇朝中州士兵俯冲而来。 “嬴钺,毁了那炉子!” 青凤蝶围绕着灵归的身躯护体,冥河莲致幻的花粉荡漾开来,锋利的枫刃如雨射去。 巨蛇在重重巫术掩护下,冲破层层阻碍,一头钻进了博山炉的炉膛中。他体内的噬元蛊与博山炉的力量相互抗衡,不分上下。 为首那将军正疑惑于为何这少女与她身边的蛇妖为何可以不受博山炉的影响,忽而马蹄声踏,马上的人,正是从前追随于鸳娘身侧的方士,他马后驮着的也正是鸳娘。 曾喂给鸳娘的离魂花需日日服用,才能保证药效。如今,断了两天的药,鸳娘已经几乎快醒了,魂魄也已归体。 第135章 方士大喊一声: “鸳娘和这个贱女人同生共死,蛇妖,你若不想她死,就滚出博山炉,乖乖投降!” 博山炉中打斗的铿锵声停了下来。 灵归嘲弄般冷笑一声: “我这辈子,最恨被当作筹码,去威胁我在意之人。” 她又朝炉子中大喊: “阿钺!不要停!毁了炉子!” 那方士咒骂一声,“该死的婆娘!”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对准鸳娘的胸口。 噗呲一声,血如泉涌。 鸳娘的身体里,那颗黑与粉纠缠的灵魂晶落在地上,碎成几瓣。黑石弥散于空中,粉石化作晶莹的粉尘。 “阿归!” 自己的灵魂晶石碎裂时,灵归并没有感觉到很大的痛苦。只是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抽离。她好像变成了一片雪花,躺在阳光的炙烤下,不可挽回地融化。 她想起正月十五她二进姑瑶山,问神女:为什么一个人会有两个灵魂。神女告诉她,天道自会在冥冥之中修正这个错误。 这是天道为她写定的结局。 却非终局。 视线彻底被黑暗覆满前,她听到嬴钺喊她的名字,听到神女苍凉的歌声在巫都上盘旋,听到雪原的秃鹫和无尽海的神龙齐齐悲鸣。 最后,她终于看到了,山一般的炉子轰然碎裂了,漫天火星四散开来,有少年向她奔来,红色发带摇晃,银色铃铛轻响。像极了巫都烟花大会时,巨大的合欢花在他们身后炸开,烟花之下,灯火重明,四合皆欢。 长街之上,神巫少女死了。 她的身躯化作齑粉,两团灵魂交缠着,余烬之上,开出一朵白色的雪藏花。 博山炉毁了,愤怒的蛇妖和巫都百姓杀尽了所有入侵者。巫族们以敌人的血液书写了属于黔青的正义。 数月后,黔青诸郡联手击退残余的中州军队,这场侵略战争,以黔青折损近十万将士,中州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为结局。 这场战争了,所有人都将永远铭记,少女祭司茯灵归牺牲在了巫都的长街上。 那是个繁花似锦、草木蔓发的晚春,因此,他们将灵归奉为“司春神女”,为她修建起祭坛、高塔和寺庙,香火绵延,未曾断绝。 在姑瑶神山,巫瑶和枫谣告诉嬴钺,只要集齐足够多的愿力,灵归就有可能复活。 嬴钺寻来了昆仑神龛,一锤一凿,为灵归塑起了高大的神女像。 神女像双眸悲悯,头戴银冠,颈戴银圈,身披百鸟羽翼,左手执九蛊巫铃,右手伏黑鳞巨蛇,俨然是罗衣平天下的模样。 从那天起,人们常常能看见一只巨大的黑蛇,驮着一方司春神女像在黔青各个城邦中游走,逢人便问: “你愿不愿意,为我妻供奉一支香?” 见了的人,大多都会答应。更有甚者,感慨于蛇妖之痴情,直接为他修一庙宇。 蛇妖总是对他们说: “谢谢你,谢谢你……” 短短几天里,他说过的“谢谢你”比从前几十年说过的加起来还要多。 “谢谢你。” * 后来,黔青人的愿力几乎都筹到了,蛇妖知道自己该去更远的地方了。 于是他背着神龛与神像,去了西域古漠,去了无尽海,去了昆仑。 到后来,他的妖力愈发强大,已经可以凭空幻化出庙宇,他到哪,神女庙就到哪。 那时,人间流传着一个怪谈—— 如果你偶然踏入一神秘庙宇,发现身后门已紧闭,无法逃离,请不要慌张。 你只需要往前走,踏过种满梨花的院子,找到一方神殿,你会看到一尊极美极圣洁的神女像,神女像上一般会缠着一条比古树还粗的巨蛇,它虽看着很凶,但不要害怕,它并不会伤害到你。 此时,你只要从神龛前拿起一炷香,在火坛里点燃后,插进宝鼎台里,然后对那神女像拜上三拜,默念一句“敬呈司春神女,今虔诚供奉”,此时,寺庙大门自会打开,你便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香坛下,不知谁刻了一行小小的字。 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 上面写着:“敬呈阿归,信者嬴钺虔诚供奉,祈早日归。” 第95章 神与道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 灵归觉得自己变得很轻, 像团飘忽不定的云彩,被风与阳光托举着往天上飞。 一路飞啊飞,路过了许多地方。云梦江上的渔女刚抛出金色的巨网, 黑羽红嘴的鱼鹰孑然立在船头。芦笙场上的黔青人弹着月琴, 呢喃着山歌, 巨大的篝火染红了月亮。无尽海里的鲛人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唱歌, 沙漠胡杨林里, 无畏的勇士正举着炬火不眠地探索。 昆仑山上, 玉善仙尊依然日复一日地扫着无尽的花雪,间隙时向云彩上一拜。 还有雪原草甸上,洁白的牦牛群里,她看到金沙转着经筒向她招手,看口型, 似在说:“请代我去看看天上的风景啊。” “吉祥如意!”(扎西得嘞) 最后,最后。 最后她看到天门被撞开一个小口,铃铛叮铃铃地响着,周遭的云与风都为她让路。 云层后,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灵归四下望望,空寂无人烟。朝前大喊一声, 只能听到无穷无尽的回音。 似有一把无形的大手,在虚空之中运转着整座烟云浩渺的白玉之城。 灵归不断爬白玉梯,左手一间神殿,右手一间神塔, 匾额上都写了旁的神君的名字,便是个扫把星、瘟神,也都有自己的神殿。而这些有主的神殿, 灵归都进不去。 灵归翻遍了整座白玉京,没能找到刻了自己名字的神殿,第一天夜里,遂地为席天为盖,躺在白玉京的大街上睡了一晚。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睡了多少天的大街,灵归忽而听天边一声巨响,连忙跑过去看,看到一座“司春神女殿”拔地而起,门口竟未对自己设下阻拦。灵归走进去,见那神像的面容竟也与自己一般无异。 灵归在天上也有了家。 住进去不过一晚,第二天,灵归就遇见了“鬼事”。按理来说白玉仙京不会有鬼,可当灵归看到那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敲开司春神女殿的大门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见鬼啦!” “你不会是鸳娘吧!还是灵偶!冒牌货不许用我的脸这么傻呵呵地笑!” …… 那“鬼”只是摇摇头,然后开口: “你好,我是天道。” 灵归沉默半晌,后来才知道,天道没有自己的形态,见什么人,就会变成对方的样子。 “那你现在,不会要和我打架吧?” 灵归试探着问。 她就是个唱唱祭歌、主持主持祭祀、偶尔秀点花拳绣腿的草包巫女,一点也不擅长打架。何况当初,连经历过风浪的巫瑶都被天道一拳打回了凡间,她怕不是会被轰成渣渣。 天道恬然地笑着,然后点点头。 去你大爷的天道! 再后来,灵归才知道,天道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东西,它一般会根据对手的实力来配置自己的战力——总之,灵归现在几乎是在跟另外一个自己打架。 因此这打架也十分幼稚,就是互相扯头发东踹一脚,西扣一爪。幸好灵归现在是“司春神女”,不必担心脱发问题。 白玉京的日常就是,睡觉,瞎逛游,睡醒了就和天道打架,然后两人不分胜负。 如此不知打了多久,某天灵归兴冲冲地跑去找天道打完例行的这一架时,天道忽然制止了她:“不打了,打累了。” 灵归:哦吼? 天道说:“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留在白玉京,做世间唯一一个能与天道比肩的神明……” “二!” 天道话音未落,灵归就把两根指头伸到了它面前,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选二!” 不知道是不是灵归的错觉,向来古井无波、处变不惊的天道,嘴角竟抽搐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 “你真是和巫瑶一模一样,都是犟驴!” 天道咒骂。 “哦,那你快说说第二个选择吧。” 灵归屏蔽掉了它的咒骂。 “第二个选择,回你的人间。但事实上你已经死了,再回去,就只能以司春神女的身份回去。但是神女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天道一挥手,一道尘瀑从云层上奔流而下,细碎晶莹的粉尘将她包裹。 “这些,是凡间的‘愿’汇聚成的尘瀑,每粒灰尘都是一个未能实现的愿。若想真正成为神女,便从这浩渺尘瀑里摘取三颗,依次为他们实现后,便能成神。” 第136章 这大概就是凡间风靡一时的修仙话本里凡人飞升上神时“渡劫”的这一说法吧。 “随便选吗?”灵归问。 “随便选!请注意,这些愿尘来自不同时空,有的愿奇葩得很,也有的愿根本不可能实现。”天道玩味地斜睨着灵归。 它说它隐约记得多年前,也有一个人,离成神不过一步之遥,却被拦在了愿瀑这关。 为什么呢?正是因为此人运气极差,在选取愿尘时没能擦亮眼睛。 第一颗愿尘里,有人许愿让他复活一人,恰巧那人正是他的死对头(某位犟种神女),他忍着恶心做了。 第二颗愿尘里,有人许愿让她变得足够强大,他亦应愿去了,运筹帷幄,机关算尽。虽最终许愿那人死得惨烈,但这愿也算成了。 第三颗愿尘里,某位皇帝许愿,希望他能助他一统天下,他嘴角抽搐,无可奈何,却只得前去应愿。最后,该皇帝战败,一切成空。他也灰飞烟灭了。 灵归听完这个凄惨的故事,忽然觉得十分熟悉,试探着问天道: “你说的这倒霉人,不会叫离风吧?” 那个曾在女娲娘娘墓前刻下“去你大爷的天道”的离风。 “你怎么知道?” 天道惊诧。 “小离鱼和小旱魃可都是我亲孩子,只是这小离鱼想不开,非要去撞神女剑,把自己劈成两半。我心疼亲孩子,遂在成神这事上给他开了开后门,想接他回白玉京里享两天福,可惜可惜,他就没这个命……” 灵归翻白眼。 “别愣着了,快选吧。” 天道把那尘瀑推近了几分。 灵归拿出的腰间的九蛊铃铛,低声祈求: “好铃铛好铃铛,你来帮我选好不好。” 铃铛听懂了般晃了晃,而后轻轻跃起,跳进尘瀑里,转悠两圈后,带回三颗愿尘。 “我以后要在这规矩上加一条,选愿尘的时候禁止场外援助!” 天道气鼓鼓地盯着灵归。 “你算老几,你说加就加!” “喂,我可是天道!你怎么和巫瑶一样,不知尊卑,没大没小!” “天赋,种族遗传!” 第96章 桃与蛊 去你大爷的天道! *愿劫 桃与蛊 黔青西南郡, 姑瑶山的北边,有一个藏在深山窝凼里的大寨子,约有百千户人家, 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依山而建, 家家屋檐都挂一盏荧灯,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 像一片星海落入人间, 因而, 又叫“千灯寨”。 这天,一女孩冒着风雪来庙中拜祖神,灵归一睁眼,就坐在这神坛上。 那女孩穿一身锦罗绿裙,头戴金钗, 颈挂金长生锁,应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可她身形消瘦,小脸苍白,像枝被雪压着的桃花,一阵风就能将她折断。 那女孩双眼哭得通红,将三支香燃上, 虔诚地一拜:“我知道我这病已经没法治了,可若我死了,爹娘和弟弟一定会很难过。春桃不想让他们难过,要是能有一个人, 能代替春桃去陪着他们就好了……” 她就是春桃啊。 灵归拿起她那祈愿牌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她的名字,嬴春桃。 忽而那春桃一阵咳嗽, 咳得激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捂着嘴的手一放下,翠色的手绢上绽开了几朵暗红血花。灵归又一瞧,她已经断了气息。 这可咋办,她刚过来,这愿尘的主人怎么就咽气了?灵归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忽而听得一阵仙乐声,灵归往庙外一瞧,竟是个白发仙衣的仙君乘云驾雾而来。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灵归定睛一瞧: “呦,这不是大大大大司命吗!” 听说大司命有无数个分身,掌人间寿夭,黔青哪里有人逝去,他便分出一个分身来,引逝者魂归云梦泽,重入轮回。 又有传闻说,大司命早已身归天道了,如今负责引魂的分身,都是云梦神巫。 总之,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他们勾去春桃的魂,不然她还怎么实现春桃的愿望? 那仙君进到庙里,看到灵归,明显愣了一下。看来他能看到自己,灵归想。 “你好。”灵归笑着招招手。 “你是哪位?我好像没听说最近诞生了什么新神。”仙君仔仔细细打量灵归一番。 “啊,哈哈或许因为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神吧。”灵归尬笑着解释道。 那仙君“哦”了一声,然后手往春桃尸体上一捞,提溜出一团粉色魂魄来就要走。 “且慢且慢且慢!” 灵归一个俯冲就拦住庙门口。 “有什么问题吗?” 仙君语气淡淡。 “可否手下留魂,我答应了这姑娘,要让她多陪陪她家人的,仙君可否网开一面?把她的魂再塞回去?”灵归问。 “别叫我什么仙君。我就是个云梦仙山打杂的苦力。做了这种事,回去会被族长暴揍一顿的,我不做。”他回绝得干脆。 “啊……通融通融~” 灵归拉下脸皮来撒娇。 仙君嗤笑一声。 “你这小神这么闲,还有空来管这些小愿望?那你代替她去陪她家人不就成了?” 这小仙君脑回路倒十分清奇,一语就道破了灵归不曾考虑过的方式。灵归又恍然想起来,刚刚春桃不是说,想找个人代替她去陪着她的爹娘和弟弟吗。 “哇,小仙君你真聪明!” “谬赞了,就比你聪明一点。” “……”这人真是十分嘴下不饶人。 “嗯……那请问我要如何进入这女孩的身体呢?”灵归试了半天都没能钻进去。 小仙君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是神,你的魂是神魂,对一个凡人女孩来说太过强大,强行进去会撑爆她的。” “……那怎么办?” “你把你的魂砍碎一点,挑个碎片放她身体里不就好了吗?”小仙君嗤笑一声。 “喂,说的是人话吗?我自己是不会砍自己的,我怕疼……”灵归瑟缩回自己神像里。 “本神巫可以帮你。” 那小仙君似笑非笑地开口。 喔,这人原来是云梦神巫啊。自己做神巫时,不管见了哪尊神像都要恭敬得拜上三拜,生怕怠慢了哪位神明。 明明都是神巫,他却这般傲气豪横,想来是日日帮自家大司命四处收魂引魂,怨气横生,懒得装样子了吧。 “你怎么帮?”灵归颤巍巍问。 那神巫抽出一把银色长剑。 “这叫司命剑,削魂如泥。” “你轻点,别把我削死了。” 灵归内心斗争了良久,最终不情不愿地从神坛上走下来。 一阵刀光剑影—— 云梦神巫又乘云而去了,只留一句: “不必谢我。” 被削得七零八落的灵归一边暗暗咒骂他毫不怜花惜玉,一边从地上捡起一块自己的灵魂晶石,塞进了春桃的身体里。 忽而春桃的记忆全部涌来。 千灯寨嬴家,祖上是生意人,家底殷实。春桃是他们家唯一的孩子,春桃娘身体不好,春桃爹便没再让春桃娘生孩子。 春桃爹娘某日去城里赶集,回来时,在自己马车上发现一人身蛇尾的小男孩。这小男孩虽是妖,可性情温顺,长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十分惹人喜爱。二人遂收养了这小蛇妖。 回到家时,门口站一戴斗笠的巫觋,那男巫问:“这小蛇妖可有赐名?” 春桃爹娘摇头,那男巫便说: “这蛇妖与我有缘,我观此子面相,将来定能做个前途无量的大将军,钺者,古之重器,天枪三星,一曰钺,主兵象也。不如赐名为钺?” 春桃爹娘没什么文化,完全没听懂这男巫叽里咕噜说的一大堆话,以为“钺”便是“月”,月多好啊,皎洁清澈,连连称赞,说:“嬴钺好,嬴钺好!就叫这名字!” 那男巫遂于纸上写下一“钺”字递给春桃爹娘,春桃爹娘虽觉得这钺字与“月”似乎不大相同,却也是个好看的字,心说都一样,嬴钺嬴月,都好听。 “哇,好草率的取名过程啊。” 灵归感慨一声。 这嬴钺刚带回家时,乖得很,每天就抱着自己的尾巴尖尖在那里嘬嘬嘬。唯一的缺点就是吃不了寻常食物,喂米粥进去都会吐出来,还是春桃爹宰了只活鸡,才让他勉强吃下。 后来稍微长大些,蛇尾便化作两条腿,满屋子爬,虽他已能接受人类的食物,却依然是逮到什么吃什么,蝴蝶、蚂蚱、蚂蚁,哪怕是带毒性的蜈蚣,也照吃不误。 第137章 春桃娘愁坏了,毕竟他们在寨子里经营一家糖铺子,每日忙着卖梨膏糖、做梨膏糖,实在没闲工夫去管嬴钺,遂让春桃把嬴钺时时带在身边,防止他乱吃东西。 春桃起先很抗拒,毕竟村子里有些小孩怕蛇,她总把一只小蛇妖背在篓子里,那些小孩都不敢同她玩了。 但爹娘以每日奖励她一袋子梨膏糖诱惑,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这样的日子到如今已过了一年有余,春桃如今八岁,却在今年秋冬染了风寒,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爹娘急得天天落泪,小嬴钺也日日趴在她床头说着: “春桃姐姐,可不可以不要死。” 可这病来如山倒,拦也拦不住。春桃临死前回光返照时,强撑着身子来到了神女庙里,拜那尊不知多么古老、面容都被侵蚀得看不分明的神女像。 于是便有了现在—— 灵归待在春桃的身体里,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焦头烂额的爹娘和哇哇大哭的嬴钺。 看到女儿和姐姐回来,三人明显愣了一瞬,然后娘猛然扑了过来抱紧她,哭诉着: “春桃啊,你这是跑去哪里了,我们回来找不见你,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阿娘,我没事。我这不去神女庙里拜了拜,想让我的病快些好起来嘛。那神女庙十分灵验,我这一拜完,就立马好了!” 灵归嘻嘻一笑道。 日子平淡却又幸福,日常便是背着嬴钺跑去芦笙场玩,看吊脚楼上戴银花的姐姐唱黔青小调,偷窥别人家的哥哥姐姐们在河畔接吻,偷跑到爹娘铺子里偷梨膏糖吃。 嬴钺小时候乖得不像话,除了爱乱吃东西外几乎没别的缺点,有时灵归玩心大发,甚至会让他变回蛇形,捏他软乎乎的尾巴,玩他尚未长成却已很锋利的乳牙。 每逢被她玩得受不了了,嬴钺就用小手拽住灵归的袖口,奶声奶气祈求: “姐姐,放过阿钺好不好,阿钺痒。” 结果当然是被玩得更厉害。 当时,千灯寨里的小孩圈里流行“养蛊”,自然不是那种阴毒恐怖的蛊术,无非是从山野间抓来些有毒性的小虫子,放进蛊罐里看它们互相缠斗,与斗蟋蟀这种小游戏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但灵归打小怕虫子,又偏偏想试试,遂让嬴钺帮她抓虫子,她提出要求: “我要那种很厉害的,比旁的小孩儿都厉害,我要在斗蛊大会上得第一名!” 嬴钺给她抓得厉害是厉害,缺点是有点太厉害,比头还大的金蝎,比腿还长的蜈蚣,浑身长满毒泡泡的蟾蜍……把这些放进她那脆弱的蛊罐里,不得把她的蛊罐啃穿了? 灵归遂又提:“要小的!” 这才顺利养上了孩童简易版蛊。久而久之,她的养蛊术在村子里都出了名,大大小小的蛊罐堆满了吊脚楼下的隔间。 这时的嬴钺还在同她们一家吃正常的食物,酸汤鱼,猪肉牛肉,腊肉辣子都是照吃不误的,也没出过什么问题。 直到六年后,当年那个给嬴钺赐名的男巫又出现在了春桃家门口。灵归趴在栏杆上偷看时,瞥见那男巫斗笠下的面容。 “是离风!” 离风将一个奇怪的蛊罐递给了春桃爹娘,交代了一些事后便离开了。 春桃爹娘从那天此就变得很奇怪。 他们开始强迫嬴钺吃一些恶心的虫子,黑乎乎的一团,又禁止他吃任何寻常食物。 灵归几次三番阻止,却无异于螳臂当车。 如此约有一月,嬴钺的身体也产生了许多变化。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变回蛇尾,见到蛇虫便会双目泛红,产生强烈的食欲,到最后,他甚至会因为饥饿而去偷灵归蛊罐里的蛊虫吃。 再后来,灵归便十分熟悉了。 这段记忆她在冥河莲里经历过,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她阻止不了。被离风搞得疯魔的爹娘为了那样一罐所谓“长生蛊”,将阿钺卖给了那群抬黑石棺的人,为首那司铎正是离风。 而跟在离风后的那些人,灵归认得。他们都是千灯寨的人,不知被离风的什么条件诱惑着,心甘情愿将同村的无辜孩童送进那吃人的洞窟里。 万毒窟里,暗无天日,数以千万计的剧毒蛇虫汇集在此,尚且年幼的嬴钺就这样被锁在棺材里,扔了进去。 毒蝎蛰瞎了他的眼睛,双目刺红一片,流出脓水来。碗口粗的毒蛇啃噬他的身体,绞上他的脖子,蜈蚣在他身上乱爬,钻进他的鳞片里,在敏感的软肉上疯狂啃咬。 他很想死,却死不掉,只得疯狂与那群虫蛇厮杀,渴了喝虫血,饿了吃虫肉。每每杀掉一批,便很快会有人补上新的。 久而久之,虫蛇的尸体堆积成了山。 他很痛苦,想杀了所有人。 那天后,春桃的爹娘疯了,也不再认她这个女儿,每天抱着怀里那个蛊罐,轻声细语地喊“乖孩子乖孩子”。 为了讨口饭吃,灵归仔细研究爹娘留下来的方子,学会了做梨膏糖,独自经营起寨子里那糖铺来。 灵归是在嬴钺被关进去的第二个月,跟踪去补蛇虫的人找到万毒窟的位置的。但那洞口有扇石门,她进不去,好在她找到一个狭窄的石缝,似乎连通万毒窟。待那群人走干净了,她往里面唤一声:“阿钺?” 良久,血淋淋的蛇妖爬到了石缝处。浑身鳞片被咬得七七八八,满身伤痕,眼睛被脓水糊满,胳膊上还爬着许多虫子。 灵归被吓得心头震颤,她伸出手来去摸阿钺,却被阿钺身上缠着的蜈蚣吓退了回去。 阿钺朝灵归伸出手,哑声哭泣: “春桃姐姐,为什么……我好想死,春桃姐姐,求你杀了我!” 灵归一边哭,一边将手沿着狭窄的、仅容手臂通过的石缝伸进去,摸索到嬴钺的手。 灵归说:“别怕别怕,阿钺不会死的,我会救你出来的,阿钺别怕!” 灵归转而从腰间摸出一颗梨膏糖,塞进嬴钺黏糊糊沾满血泥的手里: “阿钺吃糖,吃了糖就不会那么难受。” 后来,似乎是发现了端倪,守在万毒窟的人越来越多,巡逻也越来越严。只有每月十五时,灵归才能跑去找嬴钺。 嬴钺每月,仅仅凭那几颗梨膏糖,强撑着与蛇虫厮杀,累了就躺回黑石棺材里,痛苦得受不了了,就拿出糖来舔一舔。 如此的日子,又是几年。 再后来,灵归终于被发现了。 那个石缝被永远地堵上了,灵归身上也下被种下了致使半身残疾的蛊,她再也没法见到阿钺。 可她还得活着呀,她答应了春桃,要一直陪着她的家人。就算她的爹娘已经疯魔,就算她的弟弟已经被永远封在万毒窟里。可只要他们还没死,她的任务就没结束。 直到某天,她采购糖料赶回来时—— 灵归看着眼前残败村寨的废墟,焦黑如炭的房屋与尸体看不到尽头,方圆十里,连棵活着的草都没有剩下。北风扬起余烬,像黑色的潮水从天边漫涌过来。灵归甚至闻到了尸体焦糊的恶臭,一阵反胃。 有半死不活的人挣扎着从废墟里爬出来,抓住灵归的裙角嘶喊着: “春桃,快跑啊!蛊蛇,失控了!” 下一秒,他也咽气了。 离风用嬴钺培养的,乃是“噬元蛊”。就是要让他无穷无尽地吞噬虫蛇,然后将吞进去的力量转化为剧毒烟雾。 钺,兵器也。离风就是想让嬴钺变成一个为他所掌控的人形杀器。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就是磨灭掉他全部的意识,变成一把冰冷的斧钺。可在这一步上,他们似乎失败了。 万毒窟的祭坛上,追随离风司铎的村民们为蛊蛇穿上华丽的祭服,将他塞进棺材里,忽而,被蛇尾贯穿了胸膛。 嬴钺失控了,他打破万毒窟,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出来,将多年来他所吞噬的毒与恶悉数奉还给了千灯寨。 灵归不住地颤抖和落泪,这景象实在太过惨烈,这些死了的人中,有始作俑者,有冷漠的看客,也有不知情的村人。 而嬴钺,他是凶手,可又何其无辜? 灵归听到一阵叮咚陆离的环佩奏鸣,长街尽头,清瘦而苍白的少年,一袭繁琐绮靡的祭祀巫袍,染血的银饰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缀着兽面银片与乌鸦羽毛的裙摆长长拖在身后,在焦黑的灰烬上拓出条血道。 那张脸,是嬴钺。 少年神情麻木,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像具方匣里精致的人皮偶。 他眼睛上蒙着块红布,他依然是个瞎子,没有任何情感思绪,被怨念仇恨充斥的瞎子。 第138章 “阿钺。”灵归唤他。 他没有反应,只是踏着血肉往前走。双手上已经凝结起了恐怖的黑气。 他要杀了她。 灵归释怀般笑了,两行泪流下时,她向冷漠的苍穹望了一眼,不知在对谁说: “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吗?” 嬴钺已经行到她身前。 噬元蛊成,最后一个条件,就是杀掉所有认识的人,彻底磨灭情感。 灵归将一块梨膏糖含入嘴中。 在黑气贯穿灵归身体前的那一刻,灵归扑进了他的怀里。灵归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被一双手慢慢挖出,浑身的血液顺着伤口往外涌。巨大的疼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拼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她抬头去亲吻他满是血腥味的唇,将自己口中的梨膏糖塞进他的嘴里。 甜味逸散开来那一霎,停留在她胸膛里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可她已经活不了了,糖从他唇间掉下,她从他怀里倒下,淋漓的血浸染了翠绿衣裙。 视线模糊之际,他看到少年蒙眼的红布被风吹开,紧闭的、布满血痕的双眼努力睁着,却终究是徒劳。两行血泪从撕裂的伤口中流出,滴落在她的眼睫上。 最后那两句话,灵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也不知道嬴钺有没有听见: “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叫……灵归……” 蛇妖扣剥着自己的鳞片,枯败的鳞片将昏迷的他和她的尸体埋葬。 蛇妖有了情,蛊,失败了。 离风踏过鳞片与血,来到春桃的尸体前,沉吟片刻,从她的胸膛里,挖出了一块桃粉色的灵魂晶石。 再后来,姑瑶巫族带着蛊神们来了。 莲月将不人不鬼的嬴钺抱进怀里,将他的记忆放进了一朵莲花中。 此时,白玉京里。 满面泪痕的灵归抓起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天道,将它狠狠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一边揍还一边咒骂: “你看看你那好儿子,他干的是人事儿吗!是不是你这个亲妈教唆的!擒贼先擒王,我今儿就替天行道,灭了你!” 天道转身化作一缕烟飘散了,只留下一句话在白玉京里空洞回响: “我就是天道,轮得到你替天行道?” 第二天,灵归在白玉京里的每一处,刻满了七个字“去你大爷的天道!”。 第97章 猫与蛇 黑猫与蛇奴,好妖没…… *愿劫 猫与蛇 巫都千里月明, 流光溢彩。 长街灯火如游龙,孩童们举着各色各样的新鲜玩具来回奔走,仔细一瞧, 那新鲜玩具竟是半截血淋淋的绒尾! 喵呜——凄厉一声猫叫。 “小傻子怎么又出来了!” “你们不许欺负它!” “就欺负就欺负, 你管得着吗!” 一阵打斗声—— 良久。 一个浑身脏污、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左手抱一只惨兮兮的断尾黑猫, 右手抱着一个潦草的泥娃娃, 跑进了小巷黑黝黝的深处。 小黑猫喵呜喵呜叫着, 煞是可怜,尾巴不停流出血来,然后便咽了气。 小姑娘将泥娃娃放在墙角的石狮子上,抱着黑猫虔诚地跪下来,祈愿: “神明啊神明啊!如果可以, 求您救救我的小黑猫!呜呜……求求您……” 灵归在泥娃娃身体里,被小姑娘哭得心抽痛,连忙将自己的一块灵魂石塞进了黑猫尸体里,下一瞬,黑猫便又睁开了眼。 小姑娘是个乞丐,脑子有些痴傻,最挂怀的两件东西, 便是她的自认为是神像的泥娃娃和她捡来的小黑猫。 好消息,灵归发现,这只黑猫竟快要化出妖形了!这代表着以后,她就能保护这个可怜的乞丐姑娘了。 坏消息, 在她成功化出人形的当晚,小姑娘因为惹了某位巫族少爷被杀了,血溅长街。 灵归当时气得不打一处来, 当场化作妖形怒张着利爪扑过去。但那些巫族人有本事,只用两三招便轻松制住了她。 “哎呦,这是只公猫妖啊,若化形化成个漂亮丫头倒好说……” “虽是只公的,长得倒水灵,或许斗兽场那边会有人喜欢这款?” 于是乎,灵归就被装进麻袋里,以一百萤石的价格被卖进了斗兽场。 第一天,她被割掉了两个蛋。她躺在血淋淋的石台上叫得撕心裂肺。 第二天,她被关进了笼子里,笼子上的黑布一摘,她便看到了自己的邻居。 她差点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彼时的嬴钺被鞭子抽打得浑身是血,蛇尾露出来,有气无力地耷拉在铁笼里。 这时的嬴钺被封印了记忆和力量,被离风卖到了斗兽场,受尽了折磨。 灵归记得,嬴钺说过,他在巫都斗兽场里当蛇奴时,曾遇到过一个黑猫妖。她还清晰地回忆起嬴钺说,这只黑猫妖是怎么死的—— “他们用开水烫掉了他的皮毛,将他的四肢折断,将他的尾巴活生生拔了下来,眼珠子都挖了出来做成了吊坠。” 灵归一想到这些事情自己也会经历一遍,就浑身恶寒,毛都炸了起来。 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她往笼子边缘挪了挪,轻声喊嬴钺的名字:“嬴钺?” 嬴钺忽然警惕起来,红色的蛇瞳盯过来,像在盯着什么猎物: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灵归愣住了,正思考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忽然瞥见他笼子上挂着的牌子: “看…蛇奴嬴钺……牌子上写了……” “……我都不知道这笼子上挂了我的名字……”嬴钺闻言又怏怏地缩回笼角。 “你的笼子上怎么没名字?” “额……我是新来的……” 灵归老实巴交地答。 “……” 嬴钺不说话,灵归索性自己找话说。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不知道。” “那你知道自己家在哪吗?” “不知道。” “那你在外面有认识的人吗?” “……不知道!你话真多!” 灵归连忙安抚他的情绪: “诶呀诶呀,蛇兄别急,你一定能逃出去,遇到对你好的人的~” 灵归说的这个人当然指的是自己。 “那你呢,你也能逃出去吗?” 嬴钺抬眸,平淡地问她。 “我吗?我……也许吧……” 灵归当然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总之,我们一起努力!总能成功的!” “……” 嬴钺第一次见在这种地方还能如此乐观的妖,尽管他本人此刻浑身染血,半条黑猫尾巴枯草般竖在身后,连牙都缺了半颗。 后来,灵归和嬴钺因为笼子挨得近,一来一往也就熟络了起来。灵归因为本体黑猫毛绒绒、眼睛也大、再加上她很会讨好那些贵妇人们,常常能从她们手里讨得一些奖赏。 一只果子,一块腌鱼,几块点心……虽然不多,她的猫胃没多大,倒也够吃。 反观嬴钺,本来蛇奴就不讨人喜欢,长了张好看的脸和战斗力比较强可能是他唯一的优点,偏偏他这人性子极其别扭,常常露出獠牙和蛇尾吓到那些娇滴滴的妇人们。 她们大声咒骂着丑八怪、恶心、臭虫之类的词,斗兽场的小厮陪着笑道歉,然后将嬴钺关进笼子里,拿浸了雄黄酒的鞭子在他身上抽打,直到他再也变不出蛇尾。 这之后,往往是三天断水断食。 某次,因为一些贵人们的特殊癖好,他们给嬴钺灌了一壶的强效合欢药,将他与一只发情的鲛人丢在一个笼子里。 谁知那群贵人们衣服都脱完了,就等着这一出猛蛇缠鲛的香艳戏码,却见嬴钺发疯般将那鲛人丢了出去,自己则宁愿憋死,也不肯在众人面前自渎。 那次结束,是长达五天的断水断食。 这时,灵归攒下的果子糕点就起了作用,夜深人静时,她刚把自己的点心塞到他的笼子里,却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往笼子里一瞧,看到嬴钺满面通红、喘着粗气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那些血液自嬴钺蛇腹下敏感的那一片鳞里溢出来,混合着许多不知名的液体,黏腻的血色糊满了整个笼子。 灵归这时也顾不上羞耻不羞耻这件事了,她隔着笼子教嬴钺,要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教他先揉揉那片奇怪的鳞,等里面的东西放出来,要怎样去疏解痛苦。 灵归还是对嬴钺的身体略有了解的。 她反复告诉嬴钺: “慢一点慢一点,要轻柔一些,不不不,你这样太用力不行,会很痛的!” 第139章 但嬴钺只是咬着牙、带着哭腔喊着: “可我好痛!好胀!好难受!” 那晚他喊了很久的“好疼”“好痛苦”“好难受”“为什么不让我死”。 灵归一边隔着笼子看着他流泪,一边劝他轻一些轻一些,别把自己弄伤。 一夜过去,嬴钺倒在一片狼藉的血色铁笼中,血红的双眼里满是灰败,他问灵归: “你说,我们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我要把他们都杀掉,然后我也去死。” 灵归沉默半晌,然后告诉他: “这世界很大,这方斗兽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圈,这小圈外,好人比坏人多。会有人把冬夜里无家可归的小猫捡回家,会有人给小猫们搭起温暖的棚窝,哦对了,我曾经的小主人,她就是个很善良的小姑娘……” “你说的这些,好遥远……我在这个小圈子里,如何能触碰得到呢?” 嬴钺嗤笑一声,问她。 “光很遥远,可能需要几年的岁月才能触碰。但光也很近,比如现在,我的心就被光充斥着,很温暖……你相信我,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逃出去,到外面的世界,看春风雨露,听夏蝉冬雪,会有爱你的人伴你身侧,一道一道,去抚平你那些经久的疤痕。 你是个好妖,好妖有好报。” 灵归说出“好妖有好报”这句话不过几天,她就死了,死得惨烈。原因很简单,某位少爷爱好折磨圆毛动物,一眼看中了长相乖巧脾气温顺的灵归—— 非常典型的“好妖有坏报”。 她死当天,嬴钺体内那个被种下的蛊爆发了,他屠尽了那个斗兽场里的所有人,斗兽场轰然倒塌,他与那群狂欢的人一同被深埋在了废墟之下。 后来,他被离洛捡回了姑瑶山。 但离风暗中作祟,担心离洛发现嬴钺身上的秘密,遂假扮离洛蛊惑嬴钺复仇,奈何嬴钺此人意志极为坚定,他屡次三番失败后,决定彻底放弃这颗棋子。 他用不了的棋子,也不能给别人用。 于是离风提前收集了嬴钺的鳞片和毒液跑去姑瑶山北又屠了一个小村子,嫁祸给了嬴钺,借姑瑶神巫之手将他封印进黑石棺里。 好妖没好报,嬴钺绝望地叹息。 灵归飘回白玉京后: “破天道,你给老娘滚出来!” 天道:“不关我事啊!” 第98章 灵归著(尾章) 嬴钺之妻茯灵归 著…… *愿劫 她与树 她远远听到有人在唱歌—— “来啊, 听芦笙,十二祖神,为你引路 去啊, 有灵树, 九黎千里, 枫香丘丘 野有雾露, 有娑罗树, 红雪花啊, 十二朵落下 天地日月,星云气风, 生息灵兮,望兮归兮” 她乘晨雾风而降,看到无数双巫女的手捧起了一个幼小的、细白脆弱如花蕊的女孩。 初生的曦光从云间落下, 晕作一片轻柔的纱。就像为逝者盖上一张安魂布,盛大却似在哭吟的晨光,笼住了金色的姑瑶山。 婴儿澄澈的紫色瞳孔啊,倒映出天光灿烂,好奇探索的目光抓住了那只悲鸣的白鹭,忽而不知从何而来一只光箭,贯穿了白鹭的身体, 她无知无畏地凝望着天空,不明白为何,湛蓝的苍穹会降下箭矢。 婴儿颤巍巍伸出如藕的手,接住那片杳然落下的、血液染红的白羽。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祭坛之上, 忽而爆发一声婴儿的哭啼,那哭啼如此响亮,几乎要震醒这千重白雪下沉眠的山峦, 惊碎那冰河封冻下汹涌的浪涛。 巫女们笑了,好像看见了真正的曦光。 姑瑶神女已逝,而新神将诞生。 可苍天它为何发了怒,为何要降下无尽箭雨?巫女们相继倒下了,最后一个年迈的巫女依然支撑着托举婴儿的手,她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倔强地仰着,凝视那高而渺远、不染尘埃的苍穹,那眼神仿佛在宣战。 九重天上轰隆运转的天道放肆嘲笑这无知无畏的巫女,最后一道箭光劈下—— 老巫女也终于倒下了,她紧抱着怀中的婴儿,咬破自己的指尖。她将那张字条塞进了婴儿的襁褓,用鲜血在婴儿背上写下两个红得刺目的大字——“灵归” 咽气前,她用沙哑的声音祈求着: “神女在上!我们死后,愿姑瑶山依然有人守护,希望……未来的某天,远游的孩子归家时,能有人为她……引路……” 老巫女捧出一颗黯淡的种子。那颗种子已在天雷中死去了,没有一丝生机。 可尽管如此,老巫女仍满怀希望地看向这颗种子,和那个婴儿。仿佛已经看到,多年后神女踏光而来,铃铛声,怦醒万重山川。 第三次回到白玉京时,天道似笑非笑地告诉她:“你的神魂已经碎裂了,你没法与我比肩了哈哈,你也没法再回到白玉京了,我依然是这里唯一的掌控者,三颗愿尘都实现了又如何,你还是要回去……” “你赢了。” 灵归这次没再和它打架。 天道听她这么说,倒不自在了。 “你和巫瑶怎么都这样,莫名其妙!让本天道都弄不清楚你们在想什么!” 灵归微微一笑,告诉它: “你嬴了,可我也没输。” 天道怒了,天门大开。 灵归只道:“这天上实在无聊,我还是愿意回到凡间,做个闲散巫女啊。” 姑瑶神山,她降临,对老巫女轻声说: “如你所愿。” 灵归穿过一片洁白的雪藏花里,左手拿起那颗种子,右手抱起了哭啼的婴儿。 “灵归,灵归啊,你可认识我?” 灵归俯头,在婴儿眼睫上落下轻轻一吻。 她将自己最后的灵魂碎片放进了那颗绿色的种子里,种子落入满地白骨,霎时间生长出一棵巨大的枫香树,绰约女子,身披薜荔,腰束女萝,从枫香树间翩然而下。 她长着灵归的脸,她是灵归的化身。 “从今天起,你就是姑瑶神山的引路灵树,神山的代言人,枫谣。” 灵归笑着告诉她。 “那您呢?您叫什么名字?” 枫谣问灵归。 灵归笑了两声,挥手为枫谣戴上了一顶藤条编制的帷帽,白雾般轻灵的纱遮住了她的面容,灵归告诉她: “你会知道的。如果有一天,一个和我长相相同的少女来到这里,请你告诉她……” “姑瑶神山已陷入沉睡,我就是神山的代言人。请呈上你的诉求,我将向你传达神与先祖的旨意。” “好。”枫谣笑着答应。 “对了,当她离开的时候,麻烦你不要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切,你只需要告诉她,雪藏花海永远在这里,等待她归来。” 灵归透过白纱,凝视那张面庞。 灵归抱着婴儿走下了山,一路上,雪藏花海温柔注视。她将婴儿放进竹篮里,放到了龙毒河的冰面上。灵归挥手,川河骤开,冰凌漫上河滩,一道蓝线蔓延向远方。 “去吧,灵归。再见。” 灵归向那只竹篮招手道别。 …… “春初冬末,百川将开,山林静籁。 一场春雪倏忽倥偬,黔青道苍莽晦朔。 龙毒村的大祭司在祭坛火光中看到了神降下的预言——” “阿归,你这么写,不就回到故事的开头了,就像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一样,写来写去没个完了!” 嬴钺乖顺地趴在灵归案前,一边为灵归研墨,一边不满地抱怨。 他如今已经能认识这么多字了,不枉费灵归日复一日连哄带骗地教他。 “你不懂,这叫什么?这叫首尾呼应!” 灵归伸手弹了下嬴钺的脑袋。 “可你今晚答应了要陪我的!你忘了,今天可是立春啊立春!” 嬴钺将墨条一放,挤到灵归的椅子上,像只松鼠般抱住了她,在她颈间乱蹭。 “哎呀哎呀……” 灵归被这条小娇蛇磨得受不了。 “好了,我再写最后几句话。” “只能是几句,不许多!” 嬴钺含住了灵归通红的耳垂。 “等等阿归,你怎么把这些也写进去了?他们看了会不会不太好……” “这是我的探险指南,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灵归颇为傲气地哼了一声。 第140章 …… 《少女祭司探险指南》这本书就写到这里了,其实我还有很多想写的内容,奈何某条坏蛇总扰我写作,遂今夜结尾。 如你们所见,我是个很幸运的“少女祭司”,有人爱,有人保护,有人长相伴,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很争气。 今天,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很美。 诸君,书中相逢相知—— 灵归感恩,有缘再会! ——姑瑶氏第二十六代神巫 龙毒村第七代大祭司,司春神女 嬴钺之妻茯灵归著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